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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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寂寥與蟬鳴(24完)[PG-1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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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20 14: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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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周詠郡的生活,似乎就此歸於了平靜。他回到了老家,繳了水電費,開始了新的生活。

他所熟悉的人都離鄉工作了。不,唯有湯高宇不同,是他拋下了湯高宇。如湯高宇所保證的那樣,他再也沒見到他。自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禮拜。

他在宛知療養院待得太久,一開始很難回歸正常生活,尤其是在父親上吊的老家。但隨著幾日過去,他發現人的適應力有無限的可能。如今,他已經可以在那個曬衣間洗衣、晾衣,還可以在父親的房間過夜了。

他恢復了寫作,不過寫下的東西自覺不堪入目,所以也沒有投稿出去。

生活變得平淡,即使現在徹底自由了,他還是斷開了網路。漸漸地,他出門的頻率也提高了不少。他盡量不去家裡附近的超市,而是選擇去市中心。那裡的生活步調很快,幾乎每隔幾年就會換一批人,所以也不用擔心會被認出來。

偶爾,他覺得所有人都在前進,似乎只有他在原地踏步。當然了,有人則是再也無法前進。

當生活穩定下來,父親與周詠信也再不入他的夢。經過土地公廟時,他聽見幾個大嬸在聊天,說如果不再夢到死去的人,就代表祂們已經去投胎了。

他再也沒有夢到父親和周詠信。

不再夢見家人之後,他反而開始夢到湯高宇。雖然醒來的時候記不清楚,但應該不是夢魘,至少他不會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似乎都是些尋常的夢,可能是和湯高宇並肩坐著,也可能只是一起走在路上。

有時候是十二歲的湯高宇,有時候是十四歲、有時候是十九歲,有時候則是二十三歲。二十三歲的湯高宇最好認,因為在夢裡,他的臉上總有一條深深的疤痕,無法被醫美修補。

夢裡二十三歲的湯高宇一點也不恐怖,並不是來質問他為什麼傷害自己。

有一次醒來,他發現手緊緊地捏著,費了好大的勁才鬆開。掌心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細碎的月牙灣印。他不禁思考,在夢裡他不願鬆手的東西是什麼?

他想湯高宇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你要傷害我,一定要讓我永生難忘。」他問為什麼,得到了這個答案:「因為這樣的話,詠郡哥也永遠忘不了我。這樣,你就無法拋下我了。」

他明明拋下了他。他明明拋下了湯高宇。湯高宇應該已經從他生命中離開了才對,為什麼他還是會夢見他?

周詠郡開始在夜半時分醒來,思緒活躍,幾乎無法停下思考。為了宣洩這份不知名的情感,他會打開電腦在word上寫作。寫出來的東西一點也不特別,陳腔濫調、煽情做作,了無新意。醒來後重新閱讀,他總會尷尬得面紅耳赤。

說是小說不太對,稱是散文也不是。那更像是他的日記、他心靈的抒發,為了排解某種形狀不規則的情感。乍看,竟有點像是傻子的獨白。

他依然沒有投稿,也沒有拒絕將電腦連上網路。

周詠郡回歸了生活,但似乎沒有回到這個世界。他離開了地獄,卻還沒有脫離湯高宇。

那天周詠郡去了一趟超市,他學會煮飯,因為他得餵活自己。可能沒過幾天,他就要去找一份工作了。

林品樺是唯一一個與湯高宇有關,但來找過自己的人。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徘徊。周詠郡沒注意到當時浮起的情緒。他只記得自己跑了過去,竟想也沒想便抓住那人的手腕。

「哇!」

意識到對方是女性,他連忙鬆開,下意識地道歉:「對、對不起……」

「……詠郡哥?」

他認出了林品樺,一時怔住。

林品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頭低了下去。「對不起,詠郡哥……」他還摸不清對方為什麼要道歉,就聽到她說:「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

他連忙打斷:「我沒有不想見到你!」

聞言,林品樺似乎很訝異:「真的嗎?」

「我才想問,我有什麼不想見到你的理由……」他沒說完,想起兩人之間唯一的交集,正是他拋下的湯高宇。

「……」

「……外面很熱,要進來坐一下嗎?」

「啊……可以的話……打擾了。」

於是他們一起走進周詠郡的老家。

「不好意思,沒有冷氣。」

「沒關係、沒關係。」林品樺擦了擦臉。「現在算是秋天了,但還是好熱。」

周詠郡點點頭。

他拿出了冰鎮的綠茶,兩個人在客廳默默相望,時常錯開眼神,慌亂地啜飲茶水。

過了一會,林品樺才先起頭:「詠郡哥,你看起來過得很好。」

這個稱讚是周詠郡沒料想到的,他楞了一下才回應:「謝謝……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還是學生嘛,實習有點忙而已。」

「對了,你要念六年。現在在哪裡實習?」

林品樺告訴他一個藥廠的名字,剛好就在這附近,周詠郡很替她高興。

「詠郡哥,你……」林品樺沉默了一下,最後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怎麼了?」

「不,看到詠郡哥這麼好,我就安心了。」

「你今天是有事來找我嗎?」

「也不是……就只是想來看看詠郡哥。」林品樺說:「看到你恢復得很好,我很高興。」

「謝謝……」

「詠郡哥,你有稍微長肉了喔。」

周詠郡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摸了摸腰腹。「是、是這樣嗎?」

「這是好事,看起來很健康。」

「喔……」

閒聊了一會,特地來訪的林品樺便很快告辭,說是趁著午休溜出來,現在要趕快回去才行。

臨行前,林品樺欲言又止。如此反覆,她最後打定主意,沒有讓真正想說的話溜出口。

「詠郡哥,你能回到正常生活,我真的很高興。畢竟,你被關在……那種地方一年多。」

周詠郡對時間已經沒什麼概念了,難以想像幾個禮拜前,自己還身在那純白的地獄。普通被監禁的人,很難不在心理蒙上陰影,可對周詠郡來說,那更像一枕槐安。如今夢醒了,他也自由了。

他自由了。他已經自由了。

「品樺,你也是。」

「什麼?」

周詠郡斟酌用詞,躊躇了一下才慢慢地道:「品樺,你已經不在那間KTV包廂裡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也沒有害死任何人……」頓了一下,他下定了決心:「周詠信不是被蓄意謀殺,他也沒有殺死自己。他只是……」他還是哽了一下,聲音轉而低了下去:「他只是死了。」

說完的時候,他既不覺得解脫,也不認為自己拯救了誰。他似乎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而有人需要它。

林品樺抿了抿唇,慢慢地點了頭。

「那麼我先走了,詠郡哥。你要多保重。」

林品樺轉身走了兩步,周詠郡沒有忍住,對著她的背影輕輕地問:「高宇還好嗎?」

他原本想,如果風帶走他的話,林品樺沒聽見就算了。就像當時在平交道旁邊,他的疑問也是被風帶走的。或許湯高宇真的沒有聽見,那麼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如此而已。

人生中總是有很多疑問,不是每個問題都有一加一等於二的答案。畢竟,人心這麼複雜,湯高宇也一直無法理解。

可是林品樺幾乎是瞬間轉身。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還閃著水光。

「詠郡哥——」

他等著林品樺說下去,沒發現自己緊緊地捏著手掌,心臟也噗通噗通地跳著。

林品樺即時止住了聲音,在周詠郡的焦急表顯現在臉上之前,才又開口說下去。

「——高宇參與的電影上映了。」

周詠郡差點因為忘記呼吸而站不住。噗哈——聽到林品樺的回答,他才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氣。

「這裡的電影院也有上映。詠郡哥,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平日的中午人應該不多。」

「……我、我知道了。」

「那,有機會再見,詠郡哥。」

「嗯,再見。」他忍不住對她說:「品樺,你正在前進。」

——你並沒有困在那年盛夏。他想對她這麼說,卻發現這其實是他想對自己說的話。

林品樺揮了揮手,他們與彼此道別。

隔天中午,他去了市中心最大的電影院,買了一張電影票進去看。海報上,湯高宇的臉還算顯眼,領銜主演的位置排在第三,他覺得很了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電影院位在市中心的緣故,平日的正午人竟然還不少。他選了角落的位置,把手放在肚子,就像小時候在頂樓看星星一樣。

湯高宇飾演的是女主角的青梅竹馬。某一天女主角的丈夫突然被捕入獄,從此音訊全無。青梅竹馬原本是不愁吃穿的紈褲子弟,但為了幫助女主角而低調度日,一天夜裡,把自己瀟灑的長髮剪了。隨著故事發展,女主角一邊找尋丈夫,一邊加入地下結社,青梅竹馬一直從旁協助她、愛她。他的眼底沒有家國大業,沒有遠大抱負,只有在時代之下顯得累贅的兒女情長。

電影到了尾聲,女主角所在的地下結社被查封,許多人被捕。原來,青梅竹馬是人人喊打的告密者。他與她坦白,當初正是他告發女主角的丈夫,使他入獄。早在被捕數日之後,她的丈夫便已經伏法。

「是我親手把他送進死牢的。」他說:「是我。」

他深情,他的眼裡只有她,但他不懂何謂是愛。

將她送上火車之前,他曾與她保證:「我再也不會去尋你,再也不會去見你——再也不見。」

最後,他將女主角送往太平洋的彼岸,然後在車站被補。他被送到不見天日的死牢,直到三十年後因特赦出獄。

一直到死前,他都沒有再見過她。他是怪物,但是也個信守承諾的人。



離開電影院的時候,周詠郡還有點恍惚。電影無疑是精采的,不愧是頗有名望的導演,無論是鏡頭、敘事節奏,還是電影語言、配樂,都無從挑剔。大時代的背景之下,龐大的情感在電影結束後,排山倒樹而來。

正當他準備離開電影院時,他聽見旁邊的人說:「太好看了……湯高宇演得很好耶!」

旁邊的人先是附和,緊接著卻嘆氣:「真可惜。」

「唉,真的……」

他忍不住豎起耳朵。

「可惜,好不容易才復出的湯高宇,竟然被爆出毆打,而且下手很重。」

他停下了腳步。

「他打誰?」

「好像是昌鴻的董事,還是當初力保他復出的人。」

另一個人驚呼:「為什麼?」

他等了許多,但並沒有得到答案。轉過頭的時候,那兩個來不及謀面的人已經走遠了。

不是每個問題都能得到解答。他想。他應該要放下這個問題,然後立刻回家才對。

他應該要這麼做。他必須要這麼做。

他已經拋下了湯高宇。

湯高宇也說過了,他再也不會去見他,再也不見。

咚咚、咚咚,心跳得好快。

意識到的時候,周詠郡已經拔腿狂奔,正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

手機沒有網路,只剩下桌上型電腦的有線網路。他顫抖著手指,好像又變成當初那個不會打字的原始人。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輸入湯高宇的名字,結果一下子就跳到眼前。

「昔日偶像湯高宇,復出之後卻傳暴力事件,電影無視抗議上映。」

下一則新聞的報導時間更近:「昌鴻娛樂被爆性醜聞,公司高層對練習生進行性騷擾與剝削長達將近十年!由一起大宗兒童性剝削的調查開始,昌鴻娛樂的劉姓董事(三十八歲)因涉嫌觀看兒童性影片而遭傳喚,進而被爆出昌鴻對未成年練習生長期騷擾。警方公布,劉姓董事的電腦硬碟裡有大量的兒童裸露照片……」

「如今昌鴻旗下的當紅炸子雞湯高宇(二十三歲)已暫停演藝活動,並終止與昌鴻的經紀合約。」

他沒有讀完,腦海便浮現湯高宇的臉,那張不會哭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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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21 13:3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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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這個世界只有白色。純白的天花板、純白的四面牆,純白的地板。這裡沒有太陽,看不見天空,沒有雲朵。

小的時候,他與弟弟一起畫畫。地上鋪著海報大小的畫紙,母親就在一邊看著他們。

弟弟抓著蠟筆塗鴉,途中好幾次起身,只為了用不同顏色畫出烈日旁渲染的陽光。母親那個時候精神狀況還可以,湊過去細細看了好一會,並且稱讚弟弟用色的大膽,以及構圖的創意。

魏泰明還不確定「大膽」和「創意」是怎麼樣的讚美,只是因為母親的微笑而開心地大笑。

他也在畫紙上畫畫,但只拿了黑色的蠟筆。他畫了一顆光禿禿的樹,沒有葉子也沒有結果。樹枝尖銳,向四面八方綻放,樹幹上的年輪像是一隻隻眼睛。母親湊過來看的時候,他正把樹後面的部份塗黑。

「小宇,這是什麼?」

「樹。」他回答。

「後面黑色的是什麼?」

魏泰宇抬起頭,滿臉困惑,他認為母親的問題很奇怪,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啊。

「媽媽,現在是晚上。」

「喔!」母親似乎打起了精神,摸了摸他的頭。「因為晚上所以是黑色的……沒有月亮嗎?」

「今天是新月。」

「小宇好厲害,還知道新月。」

「因為是新月,所以沒有光。」魏泰宇說完,重新俯下身,黑色的蠟筆讓他的指腹也被染上墨色。

魏泰明結束太陽的繪畫,從這個角落挪到另一個角落。這次他拿出桃紅色,畫著與魏泰宇相似的大樹形狀,不同的是,他的樹開著桃紅的花。枝頭含苞待放,枝葉垂著水珠,似是一幅春雨降臨的畫。

後來魏泰明又話了花、草、蝴蝶,太陽。不是特別細膩的筆觸,但多采多姿,繽紛絢爛。

魏泰宇與魏泰明幾乎是截然相反,一直到結束的時候,他都一心一意畫那棵黑夜中的樹。母親似乎有點恍神,盯著畫紙發呆。魏泰宇沒有注意到,他全心全意地作畫,眼中只有一個顏色。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汗珠,一張小臉也染上了墨黑。

晚上父親回家的時候,母親正帶著兩人去洗手。魏泰明的身上有紅色、藍色、黃色、桃紅色、橙色、紫色,洗手臺裡的水和泡沫像是融化的彩虹。輪到魏泰宇的時候,繽紛的彩虹就如忽遇暴風雨來襲,霎時陷入一片漆黑。當水龍頭打開,黑色的漩渦好像將一切的色彩吸走,只剩單調的絕望。

回到客廳的時候,父親正看著地上的畫作。他不是蹲下來審視,也沒有拿起畫紙,就這麼站著,俯視著地上的畫紙。

母親讓他們回去房間,房門還沒有關緊,他便聽見父親暴怒的聲音。兩人早已習慣,魏泰明拿起旁邊的兒童科學雜誌,魏泰宇則是從抽屜翻出畫紙,手握黑色的原子筆。這一次,他拿著黑色的原子筆,從紙的角落開始擴張,直到整張紙都變成黑色。

「你在畫什麼?」魏泰明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到他身後,好奇地問。

魏泰宇有點分心地說:「你猜猜看。」

「晚上的天空?」

「不是。」魏泰宇放下筆。「這是海。」

「海長這個樣子嗎?」

「我也不知道。」魏泰宇說:「我想去海邊。」

「夏天的時候才能去海邊。」

「可是我們從來沒去過。」

魏泰明想了一下才說:「媽媽說,明年夏天會帶我們去。」

「說謊。」

這個時候房門被打開,他聽見房門外母親正低聲地啜泣。從門口望去,只看到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

父親一見到被黑色原子筆畫滿的紙,怒火又重新燃起,燒斷腦內的理智。他大步大步地走過去,一把抓住魏泰宇的手臂,這使他忍不住叫了出來。父親的力道很大,他的年紀還小,幾乎以為手臂會被扯下來。

父親把他拖到儲藏隔間,剛搬進來的時候,儲藏隔間就裡裡外外粉刷成了白色。這個空間對大人來說太小,但對小孩來說卻很剛好。他被摔了進去,還沒搞清楚狀況,儲藏門馬上便被闔上。他嘗試去推、拉、轉動把手,門卻分毫未動。

「我不想待在這裡!」他喊著。

含糊的咒罵聲從門外傳來,他聽見父親說:「你沒有選擇,給我好好反省!」

「我又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他感到煩躁,撞了門一下,發出了砰砰聲響。「為什麼!」

怒氣油然而生。如果可以讓這個人消失就好了,他想。這個人讓他痛苦,害他被關在這種地方。如果爸爸可以消失就好了,他就不會備受折磨。他希望這個人可以消失。

此時父親的聲音從遠方的地方傳來,警告道:「晚上敢再尿褲子你就別想出來了。」

在這純白的儲藏室裡,他失去了時間概念以及空間感,有一瞬間,還失去了四肢的感知能力。他抱著膝蓋,不清楚現在幾點、是不是早上了。

每天都是母親叫他們起床。早餐有時候是吐司,有時候是水果。

即使到了七歲,他依然會在晚上的時候尿床,母親總會偷偷將他的被單放進洗衣機,只為了不讓父親發現。

他將臉埋進雙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不覺地睡著。



再次醒來的時候,儲藏室的門被打開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發現是兩張與母親相似的臉,一男一女,但年紀看起來都比母親小。

「小宇,原來你在這裡。」男人鬆了一口氣,想要把他抱出來。

他下意識地縮起身子,挪了挪屁股,感覺到屁股底下的濕潤。

「啊……」男人注意到了,張開的雙手一僵,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女人冷靜地說:「沒關係,等等處理就好。」說完便謹慎地扶起他,讓他從儲藏室走出來。

他被送進浴室,男人和女人問他會不會自己洗澡,他說會,於是便在浴室學著母親幫自己洗澡的樣子。

換上睡衣出來的時候,女人正好放下手機。

她走過來向他自我介紹:「我是你媽媽的妹妹,我們是來接你的。」

男人說:「我是媽媽的弟弟。」

他搞不懂現在發生什麼事。媽媽呢?弟弟在哪?

女人只是說:「他們暫時會住在別的地方。」

長大之後才知道,父母協議分居,父親選擇帶走弟弟。一直到弟弟離開這個國家之前,他們見面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頻繁地進入精神病院,最後甚至住進了父親投資創立的療養院。

阿姨名為湯宛瑩,舅舅則是湯宛智,兩人在那之後斷斷續續照顧了他好幾年。期間父親雇用了羅小姐,她像是家管、幫傭,似乎也在療養院幫忙。

湯宛瑩和湯宛智曾問魏泰宇會不會寂寞或者難過,可是他根本不懂那是什麼感覺。如果問他想不想見到魏泰明,他還答得出來。但他們口中的情感太幽微,人們定義的感受是抽象的。寂寞?難過?魏泰宇不知道怎麼回答。

阿姨帶他去過一次兒童精神科,疑似有人格障礙,但並未確診。父親得知後大力反對,此後便不了了之。似乎只要大聲疾呼「不是」,他就會一直是個正常人。

過了幾年,雙親正式離婚,父親弟弟遠走高飛後,母親有整整一年的時間都住在療養院。湯宛瑩怕他孤單,帶了母親寫的信。從信上可以判斷母親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字跡秀麗,有時候宛如暴風過境,龍飛鳳舞。更有時候看不出內容,好像母親的靈魂已經飛到遙遠的彼方,寫下的不過是殘落的心智。

母親寫到:「在五十三街、四十六號、八百七十一巷的鐵門細縫,我看見紅色的三明治在跳舞。蓄意謀殺,我是這麼認為的。向上墜落,直到深海。」

母親也曾寫下:「小宇,我永遠愛你。」

他不懂母親所說的墜落,也不懂母親口中的「愛」。

兩人共渡的第二個生日時,他曾告訴周詠郡:「我想去海裡。」

周詠郡很驚訝,一方面是驚訝他住在這個四面環海的國家,卻沒去過海邊,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措詞。想去「海裡」,而不是「海邊」又或者是乘船。

「你想潛水嗎?」

「不是。我想到海裡,深海裡。」他解釋道:「深海似乎很黑,我想去看一看。」

「先不論實際的可行性……在這麼深的地方,不會很恐怖嗎?」

「我不覺得恐怖。」湯高宇的腦袋靠在周詠郡的胸前,耳朵貼著他的胸膛。他正聽著他的心跳。「很奇怪嗎?」

「不,倒不會。每個人喜歡的東西又不一樣。」

湯高宇抬起頭,親了周詠郡的唇一下。又像是不夠似的,他撐起身子,略微強硬地掐住他的臉頰,逼他伸出舌頭。周詠郡一下子就軟了,揉著湯高宇的後腦杓。

好不容易在擦槍走火之前停下來,周詠郡已經氣喘吁吁。

「哈啊……」周詠郡因為缺氧漲紅了臉,看著舔了舔嘴唇的湯高宇。「到了深海……除了『看一看』,你還想做什麼?」

「睡覺。」

「……睡覺?」

「我想要閉上眼睛,睡覺。」

「如果是睡覺,為什麼要特地到深海?」

「因為在那裡就不會有人吵我,一定很安靜。」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但如果是詠郡哥的話,或許就沒關係。」

「謝了……但我並沒有這麼想在深海睡覺。」

湯高宇重新窩回周詠郡的胸口。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周詠郡已經習慣了,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腦杓,彷彿能聽見貓會發出的呼嚕聲。



在打開禮物的瞬間,他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不知道深海聽不聽得見爆炸聲?如果黑色包裝與白色緞帶的禮物盒在深海打開,他會聽見爆炸嗎?他思忖。如果能聽見就好了。

抱持著這樣的期待,他毫不猶豫地拉開了緞帶。

剎時,火舌竄起,包圍著倒在地上的他,周圍的尖叫聲忽遠忽近。有一瞬間,眼前只看得見一片漆黑,他認為自己回到了深海。

周遭是吊著燈籠的鮟鱇魚、透明的冠水母,以及海底綿延起伏的山脈。

在這裡他一點也不奇怪,與深海的黑暗融為一體。可是只要浮出水面,人們總會視他為洪水猛獸。

當美好的表象破滅,他的本質在人們眼裡醜陋無比。就像是從深海被捕撈上岸的水滴魚,失去了水壓的支撐,以及因快速減壓而膨脹爆裂的內臟,使牠最後被喻為「世界上最醜陋的魚」。他也是如此。

深海很安全。沒有人們的目光、沒有世俗眼神,沒有道德、也沒有邪惡。他不純潔,但也不汙穢。

他覺得很自在,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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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22 13: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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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聯絡不上湯高宇的時候,周詠郡覺得身體變得很奇怪,好像開始不受控制:他的雙手在發抖,想要起身,但最後又跌落在椅子上。

他想起前幾天與林品樺的對話,拿出手機翻找她的聯絡電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撥了過去,但沒有接通。無奈之下,他只能留下了訊息。

周詠郡無法就這麼在家裡陷入迴圈般的思考,留下訊息後,他立刻買了一張半個小時後的車票。他想要打包行李,但腦中混沌,思緒混亂,最後什麼也沒帶走。

他留下父親與弟弟的骨灰,再次將盛夏的蟬鳴,以及那年的KTV拋在腦後。

他跳上了火車。平日的正午沒什麼人,他一路在區間車上搖晃著,目的地是湯高宇所在的城市。

即使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但思緒還是沒有停下,這使得他眼前逐漸朦朧,太陽穴開始隱隱發痛。最後受不了,他抱著雙臂縮在角落,冷汗直流。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第三個一起度過的生日,那是湯高宇的生日。初秋,是秋老虎還沒發威,盛夏的尾巴還有餘溫的時候。



雖然減少了修車廠的工作,但修車廠的收入依然是支撐他現實生活的源泉之一,畢竟他不可能靠著吃書過活,與湯高宇的關係更不是萬靈丹。

修車廠以外的閒暇時間,他寫了幾篇小說,可惜投稿後音訊全無,幸好他也不氣餒。

湯高宇生日那天,他又去轉角買了蛋糕。經過修車廠的時候恰巧被年輕的學徒撞見,他向他打了招呼。

「小周哥,你要去哪?今天沒有班吧?」

被喚哥很不好意思,周詠郡忍不住尷尬地笑了笑。

「順路,剛好經過……」

「啊!又要去買那家蛋糕嗎?」

周詠郡的臉立刻漲紅,他感到窘迫,這讓年輕的學徒反而開始安慰他。

「沒想到詠郡哥跟女朋友感情這麼好,我都有點羨慕了!她喜歡這家的蛋糕嗎?」

「與其說喜不喜歡……」

周詠郡支支吾吾,年輕的學徒腦子一轉,露出了曖昧又激勵的表情。

「我知道,只要小周哥買的,她都喜歡,對吧?」

「呃!」

「哇……真的被我說中了。」

對於這方面的事情,周詠郡永遠不知道怎麼解釋。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與湯高宇的關係,但同時,內心又叫囂著想要炫耀。兩種目的截然不同的念頭總是在打架,令他手足無措。

「對了,小周哥……」

「嗯?」他回過神。「什麼事?」

年輕的學徒對他招了招手,他沒多想便湊過去,就聽見對方用氣音說:「小周哥……玩很大喔。」

「什麼很大?」

「脖子啦、脖子。」

「脖子?啊!」

周詠郡立刻抓緊衣領,但為時已晚。心情太過雀躍的關係,今天的鬆懈了下來,穿了普通的襯衫,出門前竟然忘記把扣子扣到下巴。現在他的臉現在不只漲紅,更是紅得要發紫,看著簡直快要燒起來。

「唉呀,這又沒什麼……啊,對了對了!」

年輕的學徒忽然想起什麼,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轉身便往修車廠內跑去。周詠郡忍住了拔腿狂奔的衝動。他好奇張望,發現現在這個時間竟然只有他一個人。

回來的時候,年輕的學徒手上提了一個小提袋,也沒說清楚就塞到周詠郡手裡。

「這是什麼?」

年輕的學徒不好意思地一笑,只說:「頸圈。」

「……」

「等等等等,不要急著還給我,說不定小周哥會喜歡啊!這是朋友昨天喝醉送我的,我原本想要丟掉,但聽說很貴……可見品質很不錯吧!小周哥就用用看?」

周詠郡當然是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但年輕的學徒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盧起來很有一套。

幾番推托無果,最終周詠郡還是被迫收下了——不,也不能完全說是被迫的,對方說得口沫橫飛,說到最後周詠郡都心動了,所以算得上是半推半就。

接過提袋之後,周詠郡不顧年輕學徒欣慰的臉,立刻落荒而逃。

他沒有忘記要在轉角買蛋糕。手中的提袋好像一隻小怪物,他既覺得害怕,但又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如此煎熬了數個小時,天很快就黑了,在他心中幾乎與愛慾畫上等號的夜晚降臨。他帶上了蛋糕,幾番猶豫之後,最後把提袋內的頸圈拿出,塞進了口袋。

宋千歲準時抵達,還是那輛低調到詭異的黑色轎車。他習慣性地坐副駕駛座,宋千歲也不再糾正他。

今天的宋千歲心情尚可,周詠郡也不知道那時他與妻子的關係時好時壞。

「那個,千歲哥。」

宋千歲推了推眼鏡。「叫我千歲就可以了。」

「……我想請問一下,高宇需要飲食控制嗎?」

宋千歲看了眼他手中的蛋糕,意會過來。他道:「只有一小片蛋糕的話沒什麼問題,反正只有今天而已。」

「是嗎……那就好。」周詠郡不好意思地說:「我下次不要買蛋糕好了。」

宋千歲心想,原來他已經想到一年後了。他聽說不少偶像談戀愛的八卦,有與圈外人、也有與圈內人。但事業成長的越快的藝人,分手的速度和機率也更高,也不知道明年他還會不會充當周詠郡夜晚的司機就是了。

這一年以來,周詠郡斷斷續續來了湯高宇的公寓好幾次,最後保全警衛也認出了他。警衛的眼神從一開始警戒到放鬆,再到現在成了胡亂飄動的曖昧,搞得他一次比一次窘迫。

到了停車場,宋千歲也不用指點他該怎麼走,周詠郡已經輕車熟路。

「詠郡。」宋千歲在他下車之前喊住他。

「什麼事?」

「明天早上八點我會準時來接高宇,但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晚點來。」

周詠郡點點頭。

「……接下來的話這可能有點踰矩和些微性騷擾的成份,但——總之,今天是高宇的生日,明天早上只有公司內部的作業工作,並不一定要出席……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想為所欲為而您知情並且積極同意的話——」

「我、我知道!我知道了,千歲哥!」

周詠郡幾乎是慘叫,阻止了宋千歲的話。進入電梯時,他的背影與落荒而逃沒什麼兩樣,身體燙得好像高燒。宋千歲也只是聳肩,確定電梯門關上後,逕自駕車離去。他今天的工作完成了。

很快地,電梯帶著他來到了湯高宇的公寓。幾乎是電梯一開,湯高宇就撲到他面前。他還沒說話,湯高宇就對他又親又咬。

從第一個生日開始,他漸漸發現湯高宇很喜歡咬人。親吻和啃咬落在他肩膀、後背、腰際,甚至是腿根,上面的牙印數不勝數。

他呻吟著,蛋糕這次好歹放在餐桌,而不是掉在電梯前的地毯上。兩人滾在一起。客廳落地窗的窗簾拉上一半,周詠郡知道外面看不進來,但還是不免得緊張。

湯高宇在他身上摸索,他的身體越來越燙,身上的衣服幾乎是眨眼便不翼而飛。

突然地,伸手愛撫的手一頓。他正因為渴望不受滿足而難耐地抬起頭,卻看見湯高宇把頸圈湊到他面前,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一愣,反射性地辯解:「那是別人送我的!」

「誰?」

「……修車廠的同事。」

「詠郡哥的同事都是大叔,誰會送你這個……是那個年輕的男人。」

「等、等等,高宇,你誤會了。」周詠郡尷尬地解釋:「那是因為他看見……我脖子上的痕跡,所以才給我的。」

「因為看到痕跡才給你?他有什麼目的?」

周詠郡一個頭兩個大,解釋了半天,湯高宇的表情卻沒有柔和多少。

他索性豁出去:「我想要跟你一起……的時候戴,才收下的。」

「……哦?」

他紅著臉說:「這裡的皮帶一拉會收緊,放手就會鬆開。」

湯高宇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是四分純粹的天真,以及六分純粹的邪惡。頸圈套在脖子上的時候,周詠郡已經被剝光。他渾身赤裸,只剩脖子上的頸圈。

就算是現在,周詠郡能回想起的片段也不多。

那夜,他再度刷新快感凌遲身心所帶來的強度。高潮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都又長又密。當頸圈被拉緊,快感也被扼得很緊,同時推到高峰。他不斷攀升、攀升,鬆開時才能喘一口氣,然後繼續攀升,直到一次次抵達頂峰,到最後也不知道射出來的是什麼。

腦袋迷迷糊糊的,在夜裡被翻來覆去,湯高宇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兩人一直到到半夜才睡著。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覺得臉上搔癢,只得睜開眼睛,卻發現天才剛亮。原來是湯高宇正輕撫他的臉頰。

「……高宇……」他咕噥。

「我吵醒詠郡哥了嗎?」

「……你沒有睡嗎?」

「我好像睡了一下,但做了一個夢就醒了。」

「什麼夢?」

「我夢見跟詠郡哥一起去潛水。」

周詠郡睜開了半瞇的眼睛。

「我們在一個很大的海下浮潛。」周詠郡沒有糾正他,海不用「很大」,海永遠是廣漠無邊的。「我們看到很多魚、鯨魚、鯊魚,還有珊瑚。」

「聽起來……很酷。」

「可是詠郡哥說沒氣了,所以要先回到岸上。」

「原來我沒有帶氣瓶嗎?」

「詠郡哥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我就開始往沉。」湯高宇說:「下沉了很久很久,直到抵達深海。」

周詠郡讓他躺在他的胸口,一如既往地撫摸他的後腦。「你沒有浮上來嗎?」他問。

「沒有。」

「這是惡夢?」

「不,我在夢中並不害怕,所以我想那不是惡夢。」

「在夢中……我拋下你了?」

「我不知道。」

「或許我會下去找你,又或者你會回到海面。」

「我不知道。」湯高宇只是說:「夢到這裡就結束了。」

「那……」周詠郡低聲地說:「你感到寂寞嗎?在夢中,你希望我在你身邊嗎?」

湯高宇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回想著夢境,試圖想起自己當時的想法以及感受。周詠郡不敢說自己期待什麼答案,但在這段沉默中,他竟越來越緊張,困意都消失了。

好一會,湯高宇才開口:「我並沒有這麼期待。」

周詠郡抿了抿唇,身體緊繃了一下,隨即又放鬆了下來。

他親了親湯高宇的額頭,這個吻不帶慾望和性意圖。湯高宇因為無法理解,有一陣子十分抗拒這種吻。

「我並沒有期待,但是……」

湯高宇難得遲疑,抬頭親了周詠郡脖子上的紅痕。頸圈的紅痕已經轉紫,烙下了深深的印記,乍看十分駭人,這使他溫柔的吻顯得詭異而且病態。

「但是,我希望深海裡有煙火。」

「煙火?」

「我希望在深海裡面也能聽見聲音。詠郡哥會聽見爆炸聲,然後看到火花。」後腦的撫摸和耳畔的心跳,讓湯高宇忍不住瞇起眼睛。「這樣的話,說不定明白了深海沒這麼恐怖,詠郡哥就會潛下來。」

周詠郡想要問他:「不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待在你身邊嗎?」

可是湯高宇說完想說的,眼睛一閉就睡著了,沒有回答周詠郡的話。他一直是這樣,似乎並不在乎對方的回應,好像答案一點也不重要。



火車到站的時候,月臺上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風繞著腳腕轉,讓他一時站不穩。

張望了一下,確定出口位置後,他便匆匆地離開月臺。

走出火車站,正拿出手機準備想辦法要叫車,他才發現手機有不少未接來電。大部分都是林品樺打來的,有幾通卻是不知名來電。

周詠郡雖困惑,但無暇多管,正想要回撥電話給林品樺,卻被一個聲音叫住:「周詠郡?」

他詫異地抬起頭,看見一張湯高宇的臉——不,半秒之後,他提起的心臟又沉了下去。他很快確定,對方雖然長得跟湯高宇很像,但並不是湯高宇,頭髮長度也不對。

周詠郡先是困惑,隨即想到什麼,張大了嘴。

「你是高宇的……」

對方立刻打斷他:「你再說一句,我可能會忍不住揍你。」

「……」

對方指了指路邊的轎車,對他說:「上車,去找湯高宇。」

周詠郡沒有多想,忙不迭地點頭。靠近車子的時候,他注意到副駕駛座上已經有人,所以選擇鑽入後座。

還沒坐定,慣性便讓他狠狠地往後撞。反應過來時,車子已經如箭矢般飛了出去。

使用禮物 檢舉

24#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23 13: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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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他知道那杯酒被下了藥。

服務生敲了兩下門,端著酒盤走了進來,然後蹲在他的腳邊,把盤子上的酒杯一一放在桌上,KTV包廂內立刻開啟了另一輪酒局。他坐在靠門的位置,看見服務生為了收拾桌面,把那杯下藥的酒往內側推,最後卻忘了歸位。

周詠信回來的時候,發現湯高宇正準備起身。他看見湯高宇的位置已經沒有酒杯,反倒是方才林品樺的位置上有一杯沒動過的酒。

周詠信問他:「那杯酒呢?」

他只是回答:「不想喝,倒掉了。」

周詠信看起來很生氣,結結巴巴,說一定要喝掉等云。他沒有回答,準備起身去廁所。

周詠信顯得又失望又生氣。因為不敢回去跟曹子藝報告,於是他一屁股坐在林品樺的位置,抓起桌上的瓜子猛嗑,又端起那杯酒。

他看著周詠信包裹酒杯的手指、揚起的下巴,還有因為天真、野心和貪婪而閃爍的眼睛。

湯高宇沒有阻止周詠信仰頭飲下。

是他親眼看著周詠信喝下邁向死亡的瓊漿。



他知道周詠郡也在粉絲見面會現場,也知道那是周詠郡給他的禮物。

他想,周詠郡正看著自己。周詠郡追著他而來。思及此,他差點忍不住放聲大笑的衝動,差點毀掉偶像湯高宇完美的表面。

他毫不猶豫地拉開緞帶,拆開那讓他永生難忘的禮物——眼前隨即「砰」地炸開。他很滿意,因為爆炸也在周詠郡的靈魂上,留下了無可磨滅的疤痕。

他傷害了他,於是他永遠也忘不了他。他很滿意。

他喜歡周詠郡永遠忘不了自己這件事。他喜歡到,甚至願意讓周詠郡再傷害自己一次。如果這是交易,他一點也不吃虧。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代價對他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他又想起母親偶爾清醒的時候,對他說過的話:「小宇,這是你愛人的方式。」那時,他抱著母親靠在自己身上的腦袋。即使不理解母親的眼淚,他也會一下下地撫摸母親的後腦,好像他才是哄孩子睡覺的那個。這其實也不過是他的模仿,湯高宇並不懂份親密的目的和含意。

這是他愛人的方式。即使他不懂愛,不懂怎麼愛。



魏泰明找到他的時候,他一瞬間想不起他是誰。雖然有一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可是他卻在對方拋下自己的時候,就決定把雙胞胎弟弟忘掉。

「哥。」魏泰明說:「我一直沒有忘記你。我沒有拋下你。」

說謊。明明每個人都拋下了他。

「你現在是獨自一人嗎?」

是的。現在的他身邊沒有任何人。

「你寂寞嗎?」

什麼是寂寞?寂寞就是孤單,不想要獨自一人,希望有誰在自己身邊。

湯高宇從未希望誰在自己身邊,他只是討厭被拋下,討厭本該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個個都轉頭背對自己,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周詠郡明明擁抱了他。

周詠郡說過他不奇怪,他很特別。

湯高宇在黑暗中呢喃:他明明說過——

周詠郡明明說過不會拋下他。



他一直往下沉,彷彿躺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汪洋。

他似乎回到了十二歲,看著那張破掉的面紙,以及氣喘吁吁、很是狼狽的周詠郡。然後是十四歲,他在豔陽下,想要將母親無法照料的小白鼠殺死。他原本是想將小白鼠捏死,然後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他知道世人將這種行為視為一定程度的病態,若被誰看見了,說不定會立刻將他送進兒童精神病院。魏知鋒尚未帶次子離開時,就因為妻子的精神疾病,以及長子日漸顯露的詭異行徑頭痛。

在唧唧的蟬鳴中,周詠郡看著他手中緊握的小白鼠,發出咕嚕的聲音。



「好羨慕。」

「很奇怪嗎?」他問。

「不奇怪,只是很特別。」

「特別?」他問。

「出眾,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意思。」

「不是一件壞事。」

「生日快樂,詠郡哥。」他說。

然後他變成了十九歲,與周詠郡赤裸交纏,躺在一張大床上。

「生日快樂,高宇。」



他拆開了白色的蝴蝶結緞帶,打開了黑色的蛋糕盒。

他嚐到了草莓和鮮奶油,然後禮物在他眼前爆炸。

他倒了下來,任由熱烈的火光包圍自己。他躺在地上,看見在熊熊烈火之外的周詠郡。

不要拋下我。他想這麼說。可是說出口的卻是:「我不會再去見你。」

他的聲音與火車站上痛苦的男人重疊:「我不會再去尋你。我不會再去見你。」他們齊聲道:「再也不見。」

再也不見。再也不見。再也不見。

於是他往下沉、下沉,直到盛夏的唧唧轉弱,最後停止。四周陷入了死寂。盛夏走後,只留下了寂寥。

他既在下沉,也在下墜。或許墜入地獄的,是他。



他看見平交道上,柵欄內外的他與他。

柵欄內的他問:「你寧願除掉我,也不希望我拋下你嗎?」

可這一次,柵欄外的人毫無反應,只是冷冷地看著柵欄內。柵欄內的人一步步往前走。噹噹噹——噹噹噹——叭——火車鳴笛,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可是柵欄外的人卻沒有阻止,似乎想冷眼看著柵欄內的人邁向死亡。

這是他想要的嗎?這就是他想得到的東西?寧可以死亡得到永遠佔有的保證,也不願意讓手中的小白鼠溜走。

他與柵欄外的自己擦肩而過,鑽過柵欄,一把將已經站在鐵軌上的人拉了回去。

當火車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腳下的地板忽然鬆動。他只能鬆手,高速下墜。

下墜之前,他看見凝視著自己的眼睛似乎閃著淚光,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臉上。

脫離只有本能的幼童時期後,湯高宇就沒有因為純粹的情緒而落淚過。他會在想要搏得同情時流淚,他會想讓自己看起來無辜而哭泣。

哭泣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不需要任何理由,只為達成目的。而欺騙也是,傷害也是。



睜開眼睛的時候,啪嗒、啪嗒,溫熱從上方落在他的臉上。啪嗒、啪嗒。

「……詠郡哥。」他說。

周詠郡抱著溼漉漉的他,浴缸的水已經被流掉,熱水冷卻,身上的熱氣也被帶走。他渾身赤裸,浴缸旁邊滿是空酒瓶,和一堆已經受潮的菸屁股。

他沒什麼力氣,周詠郡吃力地把他從浴缸拖出來後。

好不容易,兩人都坐在浴缸外的磁磚上。他的頭一歪,靠在周詠郡的胸膛上。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他聽見心臟飛快跳動的聲音。

周詠郡抱著他的腦袋,一下一下地順過他的髮絲。

「詠郡哥……拋下我。」毫無血色的嘴唇一開一闔。「你明明,只要拋下我就好了……」

此時,他又想到再也沒有清醒過的母親。「小宇,你一點都不奇怪。我愛你。」她輕輕地道,跟哼唱的感覺很像。「總有一天,你會愛著某個人,就像那個人愛你一樣。」

他抓住周詠郡的肩膀,就跟當時抓住小白鼠一樣,他想要佔有,唯一的佔有,永遠的佔有。但同時,他也不想要周詠郡死,像那隻被下葬的小白鼠。他鬆開了手。

「為什麼要來?」他問。一陣脫力之後,又倒在周詠郡身上。「我不會去見你。我不會再去見你了。」

周詠郡摸了摸他的頭,順過他潮溼的頭髮,低聲地哄著,半扶半拉,要他站起來。湯高宇的頭很暈,整個房間以他為中心在旋轉。

每走一步他都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在墜落,腳下是否是萬丈深淵。

他跌跌撞撞,一到房間雙腳便力氣盡失,裸露的身軀毫無姿態可言地癱在床上。周詠郡抽出湯高宇身下的棉被蓋在他身上,然後順手將他溼漉漉的頭髮從額頭上撥開。

「你還恨我嗎?詠郡哥。」

他聽見湯高宇這麼問。

「傷害我,詠郡哥。」他喃喃。「讓我永生難忘,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

「……例如槍、刀,或者炸彈?」

「不。」

「……」

「我想要你吃掉我。」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周詠郡瞪大的雙眸,竟然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或者,讓我吃掉你。我想要一口一口,將你吞下。」

「高宇。」周詠郡苦笑。「為什麼要吃掉我……或者被我吃掉?」

「因為,」他想起母親的話,「這是我愛人的方式。」

湯高宇重新閉上眼睛,感覺房間陷入了死寂。他期待一刀捅進胸口的刀子、炸掉腦袋的炸彈,又或者是一口一口咬下他的耳朵、手指、喉結。咕嚕咕嚕,一口吞下。

可是等了許久,卻只聽見輕輕的嘆息。

「高宇,我不想吃掉你。」周詠郡低聲地說:「也不想被你吃掉。」

他發出了含糊的聲音,不知道是在表達失望,還是一種商討的呢喃。

「這不是我愛你的方式,也不是我想被愛的方式。」

這個回答,是湯高宇沒有想到的。他將自己裹起來,像是一條蝦子,也像是剛出生的嬰兒。

周詠郡才又說:「我想要你掐我……我想要你這樣愛我就好。」

「我不想殺死你。」湯高宇夢囈般地說:「我不想像殺死那隻小白鼠一樣殺死你。」

「我知道。」

他只是想要「愛」,想要永遠地愛,永遠的佔有。

身體越來越沉,意識朦朧,他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甚少有人這麼擁抱他,所以他習慣了自己擁抱自己,正如同他習慣自己愛著自己一樣。

他感覺到周詠郡的靠近,一隻手橫過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在懷裡。兩人額頭碰著額頭,唇輕柔地拂過他的眼皮,親了親他的額頭,最後又吻了吻他的嘴角。

溫熱落在他的眼角,讓快要睡著的他發出含糊的聲音,周詠郡連忙伸手撫了撫他的後腦。

「詠郡哥。」

「怎麼了?」

「你為什麼在哭?」湯高宇沒有睜開眼睛,所以也沒看到周詠郡的表情。「是因為悲傷嗎?」

「……或許吧。」

湯高宇把半張臉埋進被褥,往周詠郡的方向靠近,最後把頭靠在周詠郡的胸口上。

「我不會感到悲傷,我不知道悲傷是什麼感覺,就像我不知道什麼是寂寞一樣。」

周詠郡沒有回應,輕輕地抱住他的腦袋。

「所以,這是你流淚的原因嗎?詠郡哥。因為我不會悲傷,不會流淚,所以你感到傷心。」

「不,不是的。」周詠郡抱著湯高宇,眼淚落在胸前的腦袋上。他眨了眨眼,淚水怎麼樣都停不下來。「高宇,我不是因為這種事流淚。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

周詠郡的話顯然沒有解開湯高宇的疑惑,不過他已經昏昏欲睡,沒有多餘的心思追究。朦朧之間,他認為這是個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所有正常人都能輕易地推導出答案。但他是個bug,是個該被除掉的bug,所以無法理解對常人而言簡單直覺的問題。

湯高宇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這是你愛我的方式嗎?」——他想這麼問。但在確定自己是否問出口之前,他就陷入沉睡,留下另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周詠郡似乎聽見了蟬鳴,以及蟬鳴帶來的寂寥。寂寥與蟬鳴包圍著他們,他們好像又回到那年盛夏:死去的小白鼠、嘶啞的變態,以及焦灼的渴望。

可是盛夏已經結束,他們迎來了蕭瑟的初秋。





(完)

留言

@SeiAme 謝謝你~~他們也算是摸索中,跌跌撞撞地從黑暗中走出來了。雖然前方還是崎嶇不平,但他們會慢慢走下去的~ 2025-5-26 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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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10 收起 理由
SeiAme + 10 恭喜完結!!! 謝謝佐納的故事,尤其喜歡看他們各自心中的矛盾 感覺講著對方不懂愛的詠郡因為過去的經歷,其實比高宇更不清楚,反倒高宇卻因為詠郡學會了放手的愛 祝福他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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