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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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活屍三部曲(長篇,完結)[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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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2 01: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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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首府市東城區

  大多數首府市的居民不知道,首府市東城區的地底下藏著一座科研中心。在東城區的居民大多是白虎野員工家眷的時代,這是住戶心照不宣的祕密;但在疫情後,大量外地人遷進首府市,市內人口爆炸,許多東城區原來的住戶將公寓隔成數間狹窄出租房,供外來逃難者居住,那些外來租戶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住在地底實驗室上。一旦哪天實驗室的病毒外洩,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些人。首府市早就預演過區域感染的情形,該區會馬上被封閉,直到疫情趨緩——亦即區域內的人大多死光,再用血洗全區的方法收拾爛攤子。幾年後,新住進來的人們又會重新在這塊土地上建立幸福的家庭。


  胡實嚴不擔心他的住家有朝一日毀滅。對於太遙遠的事多想無益,會發生就是會發生,天災、疾病、戰爭如是。他比較在乎眼下的問題,那就是他很久沒照到陽光了,褪黑激素和血清素分泌不足。若是現在實驗體外流,面無血色又掛著黑眼圈的他,很可能被誤認為IID感染者,遭維安部隊一槍打死。


  精神狀態不佳的他時常出現幻覺,像是最近他總是看見以前養的狗皮皮在草地上奔跑。皮皮是一隻米格魯獵犬,會搶走他手中的任何食物,胃袋永遠沒有填滿的時刻。記得他剛接幼犬時期的皮皮回家,因為牠過於調皮,咬爛家具,還在牆角上留下用各種化學藥劑都除不去的尿騷味,他曾經想把牠退貨,只是他沒有找到賣狗給他的那個男人。在首府市,流浪動物都會被「人道毀滅」,棄養等於是殺死皮皮,無可奈何之下,他繼續養著牠,逐漸習慣這個小傢伙的陪伴。前年春天,皮皮因為腎臟病走了,他才發現牠曾給他帶來多少歡樂。


  此刻,他又看到幼犬模樣的皮皮對著他狂搖尾巴,正要叫牠過來,他就因為口中流出的液體驚醒。原來是已經涼透的咖啡從他的嘴角溢出。他居然喝咖啡喝到一半睡著。


  已經好幾天沒睡了,這是第幾杯咖啡?提神飲品像是維持機械運作的燃料,源源不絕灌進體內,讓他能多撐幾個小時。他不得不超時工作,因為身為諸多研究員的其中一位,一部複雜機器上一顆少了也無足輕重的小螺絲釘,他必須要付出旁人幾倍的努力才能保住飯碗。


  他的父親早早去世,母親領著勉強能支應房租的身障救濟金度日;妹妹獨自撫養一雙兒女,其中么女才剛出生幾個月。家裡需要他這份薪水。想著,他決定多撐一個小時。


  當他稍微伸展身體,突然眼前一黑,頭部傳來鈍痛,讓他不得不關上電腦。他搖搖晃晃走出研究室,打算去科研中心附設的休息區小睡片刻,半路遇到一個年輕女人。


  白熙芸,新城縣縣長的女兒,她才幾歲?二十七?二十八?他向白熙芸點頭打招呼,被她無視。擦身而過時,他在心中咒罵著她。他和白熙芸都不是首府市本地人,命運卻判若雲泥。白熙芸仰賴父母的庇蔭,年紀輕輕又缺乏經驗,就坐上正式研究員的位置;他熬到三十六歲才進實驗室,現在三十八歲了,還沒有值得炫耀的實績。白虎野公司在疫情嚴峻期間大量招徠人才,現在疫情趨緩,也就到了裁員的時候,白熙芸絕對不在這批裁員名單上,危險的是他這種年齡不上不下的員工。


  在休息室的鋪位睡下後,彷彿才闔眼幾秒,鬧鐘就響起。他呻吟著要起身,竟發現身體麻痺了。他就這樣躺在床上,想著自己會暴斃此處,死於響個不停的鬧鐘聲中。過了不知道多久,有人過來敲門問:「有人在裡面嗎?」,


  在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下,那人選擇闖入室內,一看到動彈不得、只有眼睛驚恐地眨著的胡實嚴,連忙將他送去醫院。


  醫生判定胡實嚴勞累過度,開了一些安定精神的藥物後,嚴正告誡他再通宵工作可能猝死。胡實嚴只好乖乖回家。


  打開家門,按開電燈,空蕩蕩的屋子令他感到空虛,但也比在奧赫卡的「家」好。在那邊,要聽年邁的母親嘮叨個沒完,忍受侄子尖叫著把玩具車砸到他身上,以及襁褓中侄女的哭聲。


  他租的房裡只有一套桌椅、床和一個組裝式衣櫃。浴室和其他房客共用,是個狹小的方形空間,馬桶緊挨著淋浴設備,每次洗完澡都要擦乾馬桶蓋和刮乾地板的水。


  去公寓的公共區域使用洗衣機時,他遇見住在他隔壁間的鄰居,一個戴著頭戴式耳機的大學生,就是這個傢伙舉報他在深夜使用洗衣設備。早出晚歸的他難道要永遠不洗衣服嗎?大學生常常帶女伴回來過夜,製造出的聲響穿透薄薄的牆壁,他還不是忍下來了。


  在大學生眼裡,年近四十歲還住在便宜公寓的他應該很可悲吧。活得愈久,愈會明白,人生這場遊戲的結局有九成取決於開局時拿到的手牌。像他,努力打拚大半輩子,連個家都買不起。


  手機跳出通知,他看到公司核發三天的病假許可,總算鬆一口氣,回到房間紮紮實實地睡了一覺。朦朧間,他聽見大學生的房間又傳來噪音,遂用枕頭遮住耳朵。幸好他太累了,加上藥物的作用,最後還是繼續沉睡。


  醒來已經是隔天傍晚。他離開床鋪一步,就眼前發黑,坐回床上休息幾秒才能再度站起來。肚子發出響亮的咕嚕聲,房間內唯一的食物是一盒已酸臭的花生豆腐。他拎著這個垃圾,去外頭覓食。


  每天下班都想著要吃頓好一點的犒勞自己,不過想起缺錢的家人,他還是選擇巷口的便宜快餐店。鑲著霓虹燈邊框的招牌、店員的東方面孔都帶給他熟悉感。快餐店的阿姨豪邁地把一大杓炒飯放上他的餐盒,再塞進滿滿的糖醋雞、炒青菜、紅燒豆腐、海帶麵筋。


  他認真扒飯時,打飯阿姨和顧客的爭吵聲傳進耳中。他看過去,是一個年輕女孩和阿姨起了爭執。穿著樸素的女孩似乎想要單買一份肉,阿姨要她買整份餐,兩人沒達成共識,阿姨的說話聲逐漸大了起來。


  男人心中都有一份幫助柔弱女子的英雄情懷,見女孩唯唯諾諾地挨罵,胡實嚴上前自掏腰包,替她買了整份套餐。女孩道謝時,他才看清,披散著黑髮的女孩漂亮到可以驚豔任何擦身而過的人。平時他在實驗室中能遇到的年輕女性,只有白熙芸,而白熙芸平凡的容貌,和這個更年輕的女孩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這區的東方人,他幾乎都看過,卻沒見過她。她是新搬來的嗎?從她那張較深邃的東方面孔看來,應該是近東出身的。


  女孩害羞地微笑說:「謝謝,之後我會把錢還給您。」


  他揮揮手說:「沒多少錢,不用還了。」


  向他道謝後,女孩走出店外,拿免洗筷刮掉炸肉排表面的炸衣後,把大塊的肉餵給趴在店外的流浪狗。那隻狗愣了一下,隨即搖著尾巴磨蹭女孩的腿邊。看著女孩的善舉,胡實嚴想起皮皮。就是在皮皮去世後,他才自暴自棄搬出家裡到外頭獨居,反正沒有養狗的他也不再需要大空間生活,就算住在棺材大的房間也沒有什麼不行。


  皮皮大概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付出純粹的愛的對象,牠不聰明,學不會任何一種把戲,可是他仍然愛牠,愛到在牠去世時多出一堆白髮。


  女孩拿著飯盒回到快餐店,再三向他道謝並說:「我好幾天沒有好好吃一餐了,真的非常謝謝您。」


  「妳自己都沒錢吃飯了,怎麼還餵狗?」


  「牠那麼瘦。我沒辦法放著牠不管。」


  「妳是附近的大學生嗎?」


  「是,剛上大學。」


  十八、十九歲,這樣美好的年紀,已經遠離他很久了。


  「我叫胡實嚴,住在這附近。」


  「我叫做萊拉。」她的笑鮮妍得像是春天首批盛開的花朵。


  他和萊拉相談甚歡,萊拉提到嚮往附近的高價位咖啡廳,他大膽提出請客,成為延續緣分的契機。


  萊拉過去住在城外,唸大學才進入首府市,都市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看到未知事物時,她挽著他的手臂上前,蹦蹦跳跳的活力模樣感染了他。她還會熱切地聽他講他那個年代流行的經典音樂及電影,驚嘆於他的知識豐富;知道他在白虎野公司工作後,她對他的仰慕更是表露無遺。


  胡實嚴的求學時期忙著追求好成績以拿到獎學金,連交朋友的空檔都沒有,更不要說和異性相處。剛好醫囑禁止他再過度投入工作,他在現在的團隊也發揮不了多大的功用,乾脆把時間留給萊拉。


  從萊拉的眼中,他能看出崇拜與戀慕。


  很快地,他們倆正式交往。


  問題馬上浮現:他當然不能帶萊拉回到他的破公寓。為了給她好印象,他咬牙搬到一房一廳的公寓,更購入全新家具,果然萊拉造訪後,欣羨地說這裡比她的住處好太多。「這裡還能養狗。」他驕傲地說。


  等她下學期搬出宿舍與他同居,就一起養隻可愛的小狗。


  萊拉從來不會主動要求禮物,但是當她羨慕地注視著櫥窗中的時裝或手提包,他無法坐視不管。她獨身進入首府市讀書已經很辛苦了,不能讓她被學校裡其他權貴子女看不起。


  禮物流水般地送出去,帳戶中可動用款見底的那天,比想像中還快到來。和萊拉去旅行的約定迫在眉睫,他不得不用原本要給家人的錢。


  當母親打電話過來,反覆碎念她的腰又開始痛,考慮請個看護時,他老實說出下個月只能匯四分之一的錢給家裡,隨即得到連環臭罵。


  妹妹從母親手中接過電話,可憐巴巴地說孩子的身體欠佳,需要一筆錢買些營養品。


  「我沒錢了。」


  妹妹笑著說:「你在白虎野工作,怎麼可能沒錢。」


  「我的薪水有其他用途,匯生活費給妳們已經仁至義盡。妳想要過更好的生活,就自己想辦法賺錢。」


  「我帶著孩子沒辦法工作啊!現在經濟這麼差,你不知道單親媽媽的生活有多困難。我們是一家人,我只能請你幫忙……」


  他打斷妹妹的話說:「孩子是妳自己不負責任搞出來的,跟我沒關係。」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這句話有多傷人你知道嗎?」


  「那妳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天天加班到日夜顛倒,一個禮拜睡不到十個小時,賺來的錢還要給家裡剝一層皮。我住在學生公寓,連自己的洗衣機都沒有,公司裡哪一個人過得像我這樣?妳們把所有責任都丟到我頭上!想要窩在家裡當貴婦,就拿出妳勾引男人的本事去釣金龜婿!」


  沉默半晌後,妹妹說:「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她語氣中的冷漠讓胡實嚴快速後悔。就在他道歉前,妹妹率先說:「既然你看不起我們,就不要匯錢來了,讓我們一家子餓死。」


  他一把火又衝上來,對著手機怒吼:「好啊!下個月我會匯全額,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匯錢給妳們!之後妳給我滾去找一份工作!」


  掛斷電話後,萊拉剛好回來,她邊把採買的食材放進冰箱,邊聽他敘述方才與家人的通話。了解狀況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你的家人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你這麼努力工作,他們卻完全不在意你的辛苦。」


  「我剛才也說得有點太過分,待會跟她道個歉。」


  「你不用道歉,都是他們的錯。」


  她不斷說著他有多好,洗去家人帶給他的痛苦。因為貧血的老毛病,她的手腳容易冰冷,所以她經常像一隻小寵物,窩在他的懷中,要求他給予更多溫暖。他入迷地凝視她美麗的瞳孔、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胴體,看著她渾然不覺自己不經意的動作會帶來多大誘惑的單純模樣,他就想要獻出更多給她。


  隔天到了公司,他還眷戀著她的髮香。


  白熙芸彷彿是刻意要打斷他的幻想般找上他,把他叫到茶水間。


  他盡量隱藏起厭惡的情緒問:「有什麼事嗎?」


  「你們的試驗場情況還好嗎?」


  「還能怎麼樣?」


  「ETA病毒株的感染者的強烈攻擊性,還是沒有辦法抑制嗎?」


  他揮揮手說:「單一個案的症狀,不用太在意。」


  「外頭已經出現ETA病毒株的感染者。」


  「發生在諾斯開,真的出事也可以收拾掉。」貧民窟的群聚感染是最好解決的,新聞根本不會花篇幅報導窮人的死傷。胡實嚴被分配到諾斯開旁邊的試驗場地,本來覺得很沒面子,現在覺得也好,是個方便偷懶的職位。


  「ETA病毒株造成的危險大很多,受害者在被感染前就可能會被殺死,感染擴散也更快。」


  白熙芸平板的聲調令胡實嚴火大,她彷彿在向小朋友說教,不過她說的也是事實。新病毒株「ETA」的感染者,不再像過去的活屍通常拖著腳慢慢走,而是會發狂衝刺。本來IID病毒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人們被感染者咬到或抓到就會屍變,待疫苗普及後,這已經不構成威脅;然而,ETA病毒株造出來的活屍,不僅感染力強、屍變過程加快,病發患者又會積極追趕人或動物,受害者會當場被感染者生吞活剝致死,接著大腦無損,破破爛爛的屍體再復活成為新一批活屍。若活屍像某些故事中所描述的喜歡吃人類腦子,感染範圍反而不會擴大。


  他說:「諾斯開有檢驗機制了,不會走到大規模感染那步。」


  他的話漏洞百出。既然是連戶口調查都無法落實的貧民窟區,又怎麼可能確保檢驗機制妥善執行?檢驗員大概只會在特定場所替居民量體溫。


  白熙芸說:「上面已經模擬好撤退的情況。疫情再爆發的話,我會撤到冰灣研究中心。」


  果然是高官子女,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占到肥缺,冰灣研究中心的避難所是最完備的。胡實嚴正想著,就聽到白熙芸問:「你想加入我的團隊嗎?」


  愣了片刻,他才如夢初醒地說:「好!」


  「謝謝,我會把你加進名單。」


  「妳怎麼會邀請我?」


  「我們都是東方人,相處比較容易。」說完,白熙芸就走出茶水間。


  胡實嚴好像中了樂透頭獎。實際上,這比中樂透更好,現在他得到一張免死護身符了。若真的連首府市都陷入危險,他不用留在這裡送死。


  更好的是,萊拉總是有意無意提到不喜歡大學的授課方式,寧可早早進入家庭,當一名家庭主婦。現在,他有理由向萊拉求婚了。


  吹著口哨整理實驗室時,曾經幫過他的警衛剛好來巡這區,他連忙陪笑說:「抱歉,今天又加班了,得讓你來催。」


  警衛回以微笑,對他說:「您才辛苦了,總是要加班。」


  警衛的年紀應該與胡實嚴差不多,都是少見的東方血統,身材也同樣高大,可是胡實嚴長得像吃太多垃圾食物的猩猩,這個警衛卻挺拔帥氣;要不是被這人救過一命,胡實嚴應該還是會在與對方擦身而過時在心中酸言酸語。現在,胡實嚴非常感謝對方,因為沒有這個人,他就活不到生命中的天使——萊拉來到身邊的日子了。他說:「之前謝謝你救我,醫生說,再晚一點送醫說不定就會中風。生活習慣糟糕果然不行啊,年紀到了要開始顧身體。」


  「是啊,您跟我差不多,都三十幾了吧?」


  「你幾歲?」


  「三十五。」


  「那還好,我三十八了。」


  「研究員加班好像是躲不掉的,您還是多休息比較好,身體垮過一次就要多注意。」


  「謝啦。」


  警衛走後,胡實嚴才呼出一口氣,他剛才太興奮了,差點就要跟警衛炫耀他可以撤退去冰灣研究中心的事。事態惡化時,普通警衛不可能跟著菁英研究員撤走,八成會被編入維安部隊,留下來抵禦暴動吧!等於是必死無疑。


  踩在別人屍體上逃亡,總比成為被踩著的屍體好。他第一次體會到當特權分子的美妙之處。






  一個月後,胡實嚴被卸下諾斯開試驗場組員的身分,調到白熙芸那組。


  事態迅速失控,各國政府都已經壓不住普羅大眾的恐慌。


  網路上瘋傳新型活屍襲擊人群的影片,白虎野內部洩漏出去的部分報告,更是證實新型病毒的存在。在白虎野還在想要揪出吹哨者時,許多城市中接連出現ETA活屍。一個ETA活屍就可以毀掉一座小社區,這病還有潛伏期,逼得各國不得不重啟十六年前最嚴格的封閉措施,草木皆兵。


  當胡實嚴上班偷傳訊息給萊拉的時候,白熙芸走過來對他說:「上頭宣布要撤退了。你收拾一下,隨時會發進一步公告。」


  事不宜遲,他請了下午的假,中午和萊拉在她最喜歡的高樓景觀餐廳見面。


  他整頓飯食之無味,萊拉卻渾然不覺,還在聊著學校疑似有新病毒株感染者的事,講得彷彿ETA病毒是某人出軌閨密男友這種程度的八卦。對沒經歷過初代疫情的年輕人而言,很難想像疫情爆發會有多可怕。他頻頻擦汗,甚至需要拿出第二條手帕。注意到這點,萊拉問:「你今天看起來很緊張,怎麼了嗎?」


  他焦慮到無法注視她的眼眸,眼神下滑到她胸前的玫瑰金項鍊上,那是不久前他送她的禮物。「首府市要不行了。」他說,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


  「什麼?」


  他拿出預先準備的鑽戒,單膝下跪說:「我們結婚吧。」後面的說詞一點都不浪漫,但他必須告訴她:「首府市擋不住疫情,病毒很快就會全面擴散,我們公司已經準備撤到北方園區去。登記結婚後我可以把妳的名字放到家眷名單,妳雖然沒辦法和我一起到研究中心,但北邊有員工家眷的避難園區,會有維安部隊保護妳。北邊天氣冷,感染者的行動力會變弱,那邊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你是在跟我求婚嗎?」


  「對。」視野愈來愈模糊,他捏著鑽戒,盡可能讓自己不要手抖到拿不住它。


  「好。」


  他抬頭,看見萊拉微笑著說:「我一直都在等你跟我求婚,等很久、很久了。」


  「我們得快點去登記,公司隨時可能發撤退公告。說不定明天就會出來。」


  萊拉伸出手,讓他替她戴上戒指。草草吃完這頓飯,他們就去了戶政事務所。完成登記手續後,他才鬆一口氣,伸出手讓萊拉挽手臂,萊拉卻推開他的手說:「我想讓你見我的弟弟。」


  「妳有弟弟?」


  他這才想到,萊拉一定會希望家人和她一同撤走。可是除了研究員本人的配偶和直系血親,其他人很難排進撤退名單,他該怎麼向她解釋這點?


  「萊拉……」


  萊拉沒理會他,臉上帶著笑容。他頭一次覺得她的笑如此古怪,接著,她帶領他走進的,居然是惡名昭彰的西城區。


  她怎麼會認得這裡的路?


  西城區的人們都用詭異的眼神盯著他看,知道他不屬於這裡。


  他又開始冒汗。


  「妳要帶我去哪裡?」


  「吵死了。跟我走。」萊拉的聲音還是那麼甜美。


  來到一處廢棄工廠前,萊拉停下腳步,他正要再次詢問她,忽然頸部一痛。


  被注入藥劑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剩下眼睛能轉動。這和他在休息室醒來後以為自己癱瘓的感覺一模一樣。


  偷襲他的是一個男孩,眉眼輪廓和萊拉像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男孩把他扛上推車,推進工廠裡,接著打開工廠地面的金屬蓋的鎖。蓋子被推開的瞬間,胡實嚴聽見熟悉的吼叫聲,像是發狂的野獸在嘶吼。


  這底下,有一隻ETA活屍。


  站在二樓的萊拉指示男孩停下腳步。她用嬌柔的聲音問胡實嚴:「胡先生,你愛過我嗎?」


  他沒辦法點頭或是出聲回應,只能絕望地流下眼淚。他真心愛她,才會為她付出身上僅有的一切,甚至願意切斷與家人的連結。她知道這些事後,會對自己的行徑感到後悔嗎?


  萊拉輕笑說:「噁心死了,一個大叔還想和十幾歲的女孩子談戀愛。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會喜歡你?全身散發著老人臭又油膩膩的,聊天只會吹捧自己十幾年前的事,要不是工作,我連靠近你這種人都想吐。有人委託我殺你。客戶只說要把你的屍體弄到讓人認不出來,餵給活屍吃是我的個人喜好。」她頓了頓,用她時常撒嬌的聲線輕快地說:「ETA活屍吃得比較快,我好心讓你快點解脫。」


  下一秒,胡實嚴連人帶推車被扔進金屬槽中。他不斷想著,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


  ETA活屍扯斷他的手腳關節時,他還能聽見萊拉悅耳的笑聲。


  這是他們相處以來,她笑得最暢快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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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3 01: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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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金山村之三

  「我又殺人了。」


  絲綢一愣,放下鍋鏟,把委屈的萊斯利攬入懷裡問:「怎麼了?」


  萊斯利環住她的腰,頭埋在她的髮間含糊地說:「是萊拉接下的工作,我幫她殺了目標。」


  「不是說好不要再出手嗎?」


  「疫情越來越嚴重,首府市可能也要不行了,我在準備我們搬走的事。」


  「首府市不會撐不下去吧,連奧赫卡都還沒倒。」


  就現狀看來,擊垮他們的也未必會是疫情的直接影響。首府市的衛星城市陸續頒布外出禁制,包括奧赫卡,一般人不可任意外出。大多數公司改為在家上班,餐飲業受的影響更大。盧克早在疫情進一步惡化前申請到營業許可,也推出調理包,再加上動用存款補漏,才勉強在同條街上的餐廳紛紛停業時熬過去。


  不要說追求夢想,再這樣下去,連維持生計都有困難。絲綢知道處境艱難,但首府市是疫情爆發時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逃往其他地方徒增風險。除非他們要逃到人煙渺茫的深山,過野營生活,否則最好還是囤好糧食和日用品,乖乖待在現在的家。


  「萊拉說的,她比我更了解首府市和白虎野。她……跟白熙芸搭上關係,白熙芸委託萊拉工作,酬勞是萊拉可以拿到員工家眷撤離的名額,我、妳和盧克可以用關係人的身分排候補名額,就算到不了研究園區,至少可以撤退到比奧赫卡安全的地方。現在妳看到的,已經是白虎野盡全力壓下消息的結果。實際上絕對不只那一棟大樓。」


  「那棟大樓是真的有活屍嗎?」


  「有。」萊斯利斬釘截鐵地說。


  兩天前,有消息傳出首府市的一棟大樓出現ETA感染者,經即時通報後該樓速速封鎖,感染沒擴散開。


  若這個傳聞為真,意味著,白虎野可能是真的壓不住新病毒株了,連自家內部都遭入侵。想起ETA活屍瘋狂的模樣,絲綢不寒而慄,把平底鍋煎著的肉鏟出來問:「什麼時候走?」


  「我們的車在三天後。」


  「這麼快?」


  「已經算很晚了。這期間再發生什麼事都有可能。」


  「好,我馬上準備。你說你殺的那個人……是壞人嗎?」


  「是普通人。」


  「為什麼白熙芸要殺他?」


  「她需要讓她身邊的人取代那個研究員的身分,一起跟著白虎野的團隊撤到冰灣。那兩個人都是東方人,就選中他。」


  就因為這樣殺掉無辜的人,好殘忍。絲綢想著,沒說出口,因為相較之下,單純拿錢辦事殺人的萊斯利更可怕。


  午飯後,萊斯利在玩手機時,忽然從沙發上坐起來,呼喚絲綢過去。


  「妳的村子出事了。」


  「怎麼了?」


  絲綢並不是很擔心在白虎野轄下的金山村,萊拉也有持續替她關注村子的事。她接過手機,看到萊拉傳了一串暗號。「我看不懂。」她說。


  「意思是妳的村子失聯。」


  「這麼突然?」


  萊斯利的臉色非常糟,問她:「要不要回去一趟?我陪妳去。」


  當萊斯利說要叫盧克開船送他們去時,絲綢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盧克工作回來後,聽到他們的要求,馬上開始收拾行李。他和萊斯利換上白虎野維安部隊等級的防護裝備,帶上白虎野專門研發出、能快狠準刺穿活屍頭顱後又方便拔出的撬棍與槍枝,做好萬全準備,才出發去金山村。


  動用所有關係出了奧赫卡,他們選擇走水路到金山村,這要比從陸路翻山越嶺容易得多。一路上,絲綢了解到她也許從來就不適合當「出海人」,因為海上的航程對她來說比陸路難熬多了,她後悔自己沒聽盧克的建議吃暈船藥,在顛簸的船程中吐得慘兮兮,這也可能是因為盧克應她的要求加速趕路。他們在上午就抵達金山村。


  看見港口空無一人,她就知道大事不妙,路上接連看見的屍體,更證明她的擔憂成真。病毒已經傳入這裡了。和新聞中活屍橫行的城鎮相較起來,金山村的一片死寂,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越往內陸走越多屍體,大部分都有明顯骨折痕跡,且以老人與孩童居多,應是在群眾逃亡時被踩踏而死的。絲綢沒辦法一一闔上大家的眼皮,或是用衣服蓋住屍體。死者太多了。


  若提早告訴金山村內的人們活屍的事,說不定這裡根本就不會變成死城。絲綢想像著她熟悉的人們對於撲過來的活屍驚恐又害怕,但認定對方是人而不敢攻擊。這讓她感到強烈的罪惡感。


  當他們沿著山坡的階梯向上走時,幾隻ETA活屍從一旁的屋子裡冒出,朝他們衝來。萊斯利護住絲綢,把撬棍刺進活屍的腦門;盧克將最靠近他的活屍踢倒在地,手中撬棍落在第二隻活屍的頭頂,將牠敲倒後,撬棍削尖的那端刺穿活屍的眼窩,再迅速拔出,破壞第三隻活屍的腦部。


  不動用槍是正確的抉擇。光是這些動靜,就吸引更多活屍跑出來。盧克開路,萊斯利牽著絲綢,依照絲綢的指示前往較靠近海邊的普賢家。一路上,萊斯利和盧克擅用高低差地勢,絆倒活屍或是將牠們踹落階梯。因為活屍不擅長爬階梯,在抵達普賢家時,他們已經甩開屍群。


  絲綢敲門沒有得到回應,直接用備份鑰匙開門。門除了上鎖,後面還堆了櫃子,她只好揚聲說:「普賢!我是絲綢!」


  普賢的哥哥阿楠走下樓梯,手握著園藝鏟,隨時準備要打破入侵者的腦袋。他用見鬼般的驚訝神情問:「妳怎麼回來了?」


  「現在不方便解釋。普賢在嗎?」


  「她在樓上。」


  「這兩個人是我的朋友,他們來幫忙。我先去找普賢。」


  萊斯利、盧克和阿楠協力搬開其中一部分的路障後,絲綢從缺口鑽進屋內。一見到從二樓探頭張望的普賢,她加速爬上樓梯,衝上去用力擁抱對方。


  一陣子不見,普賢雙眼驚惶,用纖細的手撫摸絲綢的臉,彷彿在確認她是否是活人。


  「阿姨和叔叔呢?」絲綢問。


  普賢沉默以對。


  「其他人還好嗎?珉兒……」


  「她暫時說不出話。」阿楠走上樓,疲憊地說:「發生太多事了。」


  在絲綢再三掛保證,表示萊斯利和盧克是可以信任的人後,阿楠解釋村內爆發疫情的來龍去脈。


  三天前,珉兒的哥哥被逮捕了。罪名是殺人未遂。


  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咬斷一個孩童的喉嚨,像發病的野狗般,瘋狂地撲到每個想要壓制他的人身上咬他們。接到通報前來的警察用塑膠警棍擊打他,就算打斷他的骨頭,他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直到警察拔槍射中他的雙腿,其他警察才能上前壓制他,把他關進警局。


  隔天,被珉兒的哥哥咬死的屍體居然復活,且也出現癲狂的症狀,同樣去攻擊其他無辜村民,就連自己的家人都下手。在制服這些「暴民」的過程中,更多人受傷,市公所的人廣播要大家閉門不出,之後就沒有再給予下一步指示。倖存的村民們大多躲在家中等待公告,普賢兄妹也照做。


  絲綢一聽就明白,那些公務員是自己逃跑了。她問:「你有看到珉兒嗎?」


  「有。她是第一波被她哥哥咬到的人,和她哥哥都已經……不在了。」


  聽阿楠陳述完後,萊斯利用最簡潔明瞭的說法,告訴普賢兄妹金山村外的世界,以及IID病毒、ETA病毒株的事。普賢神色呆滯,萊斯利的話語似乎沒有半句進到她耳中;阿楠則在萊斯利講到病毒的感染模式後,揭開衣袖,露出裹在手臂上的紗布說:「這是三天前被咬到的,咬我的是老師。」


  萊斯利用手背量阿楠的體溫後說:「沒發燒。傳染到ETA一天內就會發燒。」


  「你說被咬的人都會感染。」阿楠強自鎮定說。


  不料,萊斯利卻拋出一顆震撼彈。


  「金山村的人可能天生對IID有免疫力。你有立刻處理傷口,傷又不重,到現在都沒有惡化,大概沒事。」


  絲綢愣了幾秒才吐出:「免疫?」


  「每個實驗區的情況不同。剛剛走過來的路上,活屍的數量很少,我猜這裡大概是IID的實驗區,而且看起來你們連ETA病毒都可以抵抗。白虎野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派部隊來,你們可能是對付ETA的希望。」


  「那為什麼現在沒人?」


  「駐點人員大概是為了能讓自己優先逃走,故意壓下這邊的事。我們回去通報白虎野,妳的朋友再撐幾天就會得救。」


  絲綢用歐語說:「要怎麼撐下去?全村的人都快死光了!他們的爸爸、媽媽也死了!把我的撤退資格給普賢,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她已經快要崩潰了。」


  萊斯利也用歐語回答:「車票要核對身分,她不可能頂替妳。統計數據中,撐過疫情爆發後二十四小時的人存活機率很高,他們又有免疫力,只要不被咬到重傷就不會死。在沒有拿到撤退車票的情況下,他們兩個逃到城市裡說不定更危險。說實話,就算我們逃到北邊也不一定安全,現在哪裡都不安全。活屍不擅長爬樓梯,這棟房子是磚造的,又在山坡地上,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這裡是最好的避難地方;對我們三個來說,搭火車撤退是最好的路。這是事實。」萊斯利切換語言問阿楠:「你們的食物還剩幾天份?」


  阿楠回答:「應該可以再撐兩三天。」


  萊斯利換回歐語告訴斯綢:「他們至少可以再撐一個禮拜。從奧赫卡來這裡才幾個小時,白虎野絕對趕得上救他們。」


  盧克簡短地說:「他說得對。」


  絲綢推翻不了萊斯利的說法,只好先告訴阿楠他們的解決方案。出乎意料地,阿楠居然點頭說:「好,我會保護好普賢。」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白虎野的人一定會來。我之前也被活屍攻擊過,是白虎野救了我。他們的動作很快,也很有經驗,我保證他們會來。大概明天就會來。」


  阿楠擠出無力的微笑說:「看起來也沒有其他方法。謝謝妳願意回來幫我們。」


  萊斯利教導阿楠要如何固守房屋,以及不得已時出外找資源的注意事項。「最重要的一點,是記住活屍的心臟和呼吸都已停止,任何治療方式都無法使牠們變回活人;看到熟人變成的活屍,不要遲疑,必須直接攻擊牠們的腦部。」


  阿楠臉色慘白地說:「我盡量不出門。」


  萊斯利說:「那也行。」


  留下食物和武器,絲綢最後抱了抱普賢,就被盧克警告必須快走,免得好不容易清出的路又重新充滿活屍。


  當絲綢登上汽船,在甲板回望金山村時,她心知肚明自己還有一條路。就是留下來協助普賢和阿楠抵禦活屍,直到白虎野的人來。


  但她沒有提,阿楠沒有提,萊斯利和盧克也沒有提。


  她甚至閃過一絲慶幸,幸好普賢被嚇得失語,沒有要求她留下來。


  她不想留下來。


  就算為了義氣陪在普賢身邊,她能做的事情也不多。白虎野的撤退火車……那可是萊拉和萊斯利努力爭取來的機會。既然不能交換身分給普賢,她就不想白白浪費生機。


  她也沒有說想去見媽媽最後一面。往返山、海之間路途遙遠,她怕時間一拖,會害他們趕不上撤退的車。


  當她充滿罪惡感地用指甲掐著掌心時,萊斯利站到她身邊說:「這是對妳們彼此最好的方式。」


  「不用幫我找藉口。我自己清楚。」


  絲綢說著,突然看見有兩隻活屍,被船的發動聲吸引而嘶吼著跑來。牠們靠得近一點後,她才驚覺那是珉兒和她哥哥。珉兒的臉扭曲得像是怪物,雙馬尾因為落髮嚴重,只靠著所剩不多的幾綹髮絲支撐,隨著奔跑的動作,馬尾隨時要整束掉下來。


  萊斯利遮住她的眼睛,被她甩開,他乾脆強硬地把她拖進船艙。


  最後一眼,她看見珉兒和哥哥不放棄地打算跳上已離港的船,結果落進海裡,載浮載沉。


  她終於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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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3 0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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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東城區車站

  搭上前往白虎野撤退區列車的人們,每人只准攜帶重量七公斤以內、長寬高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公分的行李,額外的衣物必須要能穿在身上。乘客們都穿著層層外套、大衣,恨不得鞋子也能套兩三雙上去。絲綢也不例外。已經不是擔心旁人眼光的時候了。


  列車只會停在東城區車站一站。東城區車站平時是白虎野員工通勤轉乘的站點,僅有一個出入口,進出閘口有堅固圍欄,防止未持有員工證的人闖入。


  儘管白虎野做了諸多事前準備,開往安全之境列車的消息仍然洩漏出去,當絲綢等人抵達東城區車站時,車站周圍已經被塞得水洩不通。許多人抱著僥倖心態,想要混入車上。從眾人的表情,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誰是擁有車票的乘客、誰是偷渡者。路邊一名婦人看出絲綢是合法乘客,硬是想把懷中的嬰孩托她帶走,在來回推拒間,那個嬰兒大哭起來,絲綢顧不得孩子的安危,用力推了一把婦人後鑽進人群。她被擠得喘不過氣,慌亂之中把行李箱丟在半途中,另一手和萊斯利緊握以防失散。


  到了閘口,透過虹膜辨識驗證身分確認是本人後,站務人員把他們三個推進剪票口內,繼續抵抗外面想要湧進來的人們。走入站內深處,外頭喧鬧聲漸被隔絕。他們快速跑向月臺。萊斯利和盧克也都扔掉大件的行李了。


  抵達月臺邊等時已經是九點三十分,列車將會在十點整準時出發。


  萊斯利看著時鐘說:「萊拉還沒來。」


  絲綢說:「再等一下。」


  分針又往前跳一格,再一格,時間愈來愈緊迫。九點五十分時,車來了,大家推擠著上車,絲綢也提起行李袋。


  萊斯利沒有動作。


  她問:「萊斯利?」


  萊斯利看向時鐘,又看向手錶,臉上一閃而過決心。


  絲綢抓住他說:「不要去!」


  萊斯利露出溫柔的笑容說:「對不起,我必須去找萊拉。」他湊上去輕吻了她的嘴唇,凝視著她說:「我跟萊拉會去園區找你們。」


  絲綢想要抓住他,卻被盧克拉回去。她尖叫:「萊斯利!」,邊被盧克押到列車座位上,不讓她逃走。


  列車開動,她眼睜睜看著萊斯利跑進來時的走道,留下決絕的背影。她一再大叫他的名字,受她影響,車內的孩子也開始哭叫、呼喊著沒能跟上來的家人名字。


  混亂之中,車子開進隧道。車窗望出去只見黑壓壓的隧道壁,和她反映在玻璃上的臉。


  她花了一番時間冷靜下來。緊接著,後悔湧進她的心裡。那張帶著酒窩的笑臉是她的最愛、她繁忙生活的救贖。她回想著他們窩在沙發上打電動、躺在床上溫存的時光。某天他心血來潮,做了清炒義大利麵,在盧克回來前,他們倆吃著煮得太軟的義大利麵,沒有言語交流,卻感覺到彼此心靈相通。


  萊斯利帶給她家的安心感。


  而她又一次拋棄家人。


  坐在她身旁的盧克,一手按住藏在風衣下的手槍,看起來並不對萊斯利的決定感到意外。也許他們早就討論過各種可能,而沒有告訴她。他們總是把她當成不諳世事的孩子。


  一出隧道,窗外霎時映入刺眼的日光。乘客間中冒出第一聲尖叫,隨即像回聲般從不同處紛紛傳來淒厲叫聲。絲綢順著他們的視線方向望去,看見大規模的火光在列車剛駛過的城裡燃燒,整座城市像是遭受天罰。其他人為了看更清楚,紛紛擠過來,她被壓在車窗上,難以呼吸。


  盧克的手臂硬是介入她與車廂壁之間,給予她喘息的空間。還想擠過來的乘客被盧克揍了後才不敢再靠近。


  行駛一陣子後,列車忽然受到強烈衝擊,戛然而止。許多人都因此撞傷,絲綢剛好抱著背包作為緩衝才沒事。過了一會兒,列車內的廣播向譁然的乘客們宣布車廂被落石砸中,有部分出軌、無法繼續行駛;接駁車已經在路上,但大車無法開入小路,需要大家步行至最近的車站。


  如此大的暴雨,撐傘也擋不住,大家索性淋著雨前進。絲綢渾身發抖,有預感自己回去會大病一場。天空傳來轟隆雷聲,明明是下午,卻因為天候惡劣而像是夜晚一樣陰暗,根本看不到最前頭的引路人員。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抹去臉上的雨水時,後方人群傳來尖叫聲。看著人們紛紛丟下行李狂奔,她明白大事不妙,也跟著丟下行囊逃跑。


  她瞥到一隻衝刺的ETA活屍跳躍後雙腿盤在一個老人的腰部,把他的頭扭下來,接著旁邊一對母女也被ETA活屍撲倒。她不敢再回望,賣命奔跑,還是感受到有「生物」快速接近自己。活屍的吼叫聲距離她只有咫尺之遙,要不是盧克開槍,她應該已經被抓到了。


  她和幾十個倖存者沿著軌道,成功跑到下一個車站。躲進候車室內時,沒有人驅趕彼此。大家都知道,下一輪奔跑競賽開始時,需要有更孱弱的人替自己墊背,引開活屍的注意力。


  盧克幫她擠乾頭髮的水,想脫下夾克內比較沒那麼溼的外套給她穿,被她拒絕。


  唯一存活下來的引路人員撥打車站的緊急電話,顫抖著告知大家,白虎野的接駁巴士馬上就來。


  他們只能等待。


  這是絲綢這輩子中最漫長的二十分鐘。


  白虎野的接駁巴士來到時,眾人為爭先上車大打出手,沒有人相信維安部隊說的「已經消毒周遭」。就算現在確實沒有活屍追上來,大家都不想拿自己的命來賭。


  維安部隊對空鳴槍並亮出警棍,人們才在指引下排起隊伍。


  絲綢和盧克排在隊伍末端,就在盧克搓揉著絲綢的手幫她升溫時,一對持槍的維安人員離開部隊,走向他們。


  其中較矮的那人拉下面罩,絲綢一眼就認出來,她是白熙芸。和九年前相比,白熙芸的臉沒有變化太多,臉頰消瘦了些,眼神變得更銳利。白熙芸對絲綢說:「請妳跟我們走。」


  盧克擋在絲綢身前。另一位維安人員是身高不亞於盧克的高大男子,他準備舉槍,被白熙芸壓下手。白熙芸對盧克說:「萊斯利跟你說過我。我不會傷害她,只是要送她到她該去的地方,但要是你繼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們都可能走不了。」


  絲綢問:「盧克不能跟我一起嗎?」


  白熙芸說:「光是帶走妳一人就得打破好幾條規則。你們都來到這裡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的確,他們只需要等待上車而已。


  白熙芸掃了一眼周遭開始對他們投來古怪目光的人們,對盧克說:「你想不想讓這個小朋友活命?」


  最後,盧克還是退開了。自從知道金山村有免疫血統後,他們就有心理準備她將被私下帶走。他當然也明白,那裡會比一般家眷撤去的園區更安全。


  離別前,絲綢踮起腳,親了盧克的臉頰一下,就像小時候她親爸爸的臉。「再見。」她說。


  盧克趁機塞了某個東西到她懷裡,她不動聲色地將之藏進衣服內袋,隨著白熙芸離開。


  她和盧克這輩子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白熙芸帶她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由白熙芸的夥伴開車,白熙芸和絲綢坐到後座。白熙芸先拿了乾爽的衣物給絲綢換,有鑑於車窗都貼了深色隔熱紙,前座的駕駛又在專注開車,絲綢拋開羞恥心,盡快換下溼答答的衣褲。白熙芸移開視線說:「妳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我會誠實回答。如果是我不能回答的問題,我會保密。總之,不會對妳說謊。」


  「是妳告訴萊拉金山村出事的嗎?有人去救金山村了嗎?」


  「是我說的。我當時就向上面請求支援,不過最近白虎野非常忙。你們通報金山村對ETA免疫後,白虎野有優先派人去金山村。」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實驗室。」


  絲綢看著白熙芸毫無溫度的眼眸,不禁發抖問:「妳是好人,還是壞人?」


  白熙芸聳聳肩。


  「萊拉沒出現在車站,萊斯利回去找她……妳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嗎?」


  「不知道。」


  「首府市還好嗎?」


  「不好。」


  「可以讓我看新聞嗎?」


  白熙芸輕輕一哂作為回答,輕蔑的笑容替她寡淡的長相添了幾分姿色。


  「妳要帶我去白虎野的實驗室嗎?ETA病毒就是從白虎野實驗室洩漏出去的嗎?白虎野是製造這一切的壞人?」


  「妳看過網路上第一部揭發新型活屍的影片嗎?」


  「有。」


  「我就是發出那部影片的人。還有內部報告書,也是我發的。就和裡面說的一樣,ETA病毒株是出乎白虎野預料的意外,白虎野不會拿最重要的首府市開玩笑。」


  「如果不是他們故意的,為什麼他們解決不了ETA?他們不是有最厲害的防疫措施嗎?還有那麼多試驗場……」


  「金山村為什麼差點全滅?因為公務員自私自利。越大的組織內部越多問題。還有,當初做出IID疫苗,花了四年。」


  「……我們也要等四年嗎?」


  「這就是我要帶妳走的原因。我會做出疫苗。」


  「整個白虎野都處理不了ETA,妳一個人可以做什麼?」


  「解法就在妳媽媽身上。妳媽媽感染的是一種近似於IID但毒性較弱的疾病,妳偷偷跑回金山村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妳媽媽的惡化情形吧?妳的奶奶沒有幫她完全克服病毒,我會繼續完成她的研究。」


  「如果九年前妳就已經知道解決病毒的方法,為什麼這麼久以來妳什麼也沒做?」


  「因為當時我自有辦法活下去,其他人過得怎麼樣,我不在乎;但現在不同,ETA病毒株太強了,我最重要的家人可能會因此死掉,所以我會努力改變現狀。我手上還有其他先天免疫者,再有了妳,我保證做得出疫苗。」


  絲綢低聲說:「我看過試驗場。你們會把我當成動物養著,甚至可能害死我。」


  「就像妳說的,之後白虎野會把金山村剩下的人都關起來,拿他們做各種實驗。妳的媽媽和妳,隸屬於我個人的研究室,我不會隨便傷害妳──其實妳稍微思考也會知道,妳是珍貴的樣本,我不會輕易讓妳死掉。只要妳配合我,偶爾違背白虎野上頭的指令,我答應偷渡出妳在金山村的兩個朋友,保護他們直到這波疫情結束。」


  絲綢猛然抬起頭問:「兩個嗎?」


  「我的權力沒大到能救整個村子。」


  「拜託妳救普賢,還有她的哥哥。」絲綢描述普賢和阿楠的外形、住家地點,白熙芸一一記下後說:「另外,關於妳的媽媽,我有件事要告訴妳。妳的媽媽感染後,在生理上並不受到陽光影響,也就是她並沒有真的對陽光過敏,她只是不敢走出去而已。」


  「……妳的意思是?」


  「無論她怎麼對妳、妳怎麼對她,都是過去式了。如果硬要說誰有錯,也一定身為大人的她是沒做好,妳不需要為她抱有任何罪惡感。現在她完全變成活屍了,妳不用再被任何有關她的事束縛。」


  絲綢想起,當年七歲的她和白熙芸初次見面時,白熙芸也說過類似的話,「被大人暴力對待,絕對不是妳的錯」。也許九年以來,白熙芸並沒有改變太多,改變的是絲綢自己。


  白熙芸從公事包裡掏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袋說:「這是萊斯利托我保管的物品。他說如果他來不了,就請我幫忙轉交。」


  絲綢打開袋子,裡面裝著一疊照片,是約一年前,她與萊斯利去杜斯小鎮度假時,萊斯利用底片相機拍下的照片。第一張照片中的她面帶笑容,頭髮被海風捲得像是有生命力般地舞動,她彷彿能聽見當時的自己嬌嗔:「不要再拍了!」;接下來的照片,她漫步在海灘上、在露天咖啡座裝模作樣地喝咖啡、用手遮陽眺望海平面、面對熱情搭訕的陌生人不知所措、穿梭在二手舊貨店的貨架間、做日光浴到睡著,最後一張照片,是她逗弄著半途遇見的小灰貓,一人一貓的身影,有種奇異的寧靜。


  她發抖到拿不住紙袋,讓照片四散在車內地板。「他死了。萊拉也死了。」湧出的淚水像是不久前的大雨。


  「在妳親眼看到他們死去的證明前,他們都還沒死。」


  絲綢拔出盧克臨別時塞給她的手槍,槍口對準自己的頭說:「妳明明知道他們死了!我來的路上,整座城市被燒掉,火車也毀了,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大家都遲早會死!我也死掉算了,我不想再面對這些事!」


  「我盡量不傷害妳,不過真的需要用暴力讓妳配合,我也不會猶豫。」白熙芸的手指在絲綢的眉心點一下,表情平靜得可怕。見絲綢顫抖,白熙芸說:「妳不是真的想死,我也不想真的用暴力強迫妳,不如讓彼此好過吧。現在妳已經在我手中了,妳可以做的選擇,就是衝動、無意義地自殺,或是幫全世界找到解決ETA的方法,同時妳的朋友可以得到我的幫助。就算妳不在乎世界上其他人,妳願意放著妳還活著的朋友,被白虎野當成可以消耗的試驗品嗎?」


  絲綢看向開車的男人問:「他就是妳最重要的家人對不對?」


  白熙芸偏了偏頭問:「妳為什麼這麼想?」


  「從妳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白熙芸望向那個男人時眼中的熱情,絲綢在萊斯利臉上也看過,那是他望著萊拉時會有的神色。


  白熙芸揚起微笑說:「總之,我們好好合作,嘗試改變世界吧。」


  「要是最後什麼結果也沒有呢?」


  「那就那樣吧。妳看過下雪嗎?」


  「只在電視上看過。」


  「我們要去的地方,會下大雪,我很期待看到。」


  這輛車彷彿要載著他們前往世界盡頭。絲綢持槍的手無力垂下。


  白熙芸讓她吸入某種氣體,拿走她的槍後,告訴她記得開槍前要開保險。


  她好累,累得不想再抗爭了。


  去年假期,她和萊斯利在杜斯度假時豔陽高照的熱度,再也不會回到她的人生。飄落的雪花結晶積累成皚皚厚雪,將她埋葬在無法逆轉的回憶中。


  伴隨著無盡的後悔,聽著白熙芸和駕駛的男人對話的輕笑聲,她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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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3 01: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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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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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述,創作《瘟疫》時用的主要BGM是〈Another Day Of Sun〉。《瘟疫》是成品和最初構想大綱差得最多的一部曲,本來打算寫成純愛故事,用的BGM是〈光年之外〉之類的歌,發展到後面卻完全失控,中間一度卡文到讓我崩潰。

  《瘟疫》的關鍵字是「無知」。在這個主軸下,絲綢的所作所為可能很討人厭,為了讓她的價值觀更符合她的出身設定,我盡量不以自己的道德觀來約束她。她和萊斯利有了一段羅密歐與茱麗葉式的戀愛——年輕的兩人根本不清楚彼此,就快速墜入愛河,也不確定那是否為真正的愛。寫著寫著,我覺得絲綢可能會變成我筆下最讓我不喜歡的主角,而追根究柢,她的原罪就是無知。

  明天起,會開始連載第三部曲《感染》。從某方面來說,其實前面兩部曲都像是第三部曲的前傳,但是如果真的從《感染》開始讀起,又可能會看不懂某些背景設定。老實說,我覺得《疾病》和《瘟疫》寫得不太好……《感染》是我最喜歡的一集,卻也還是存在明顯缺點。如果讀完後覺得讀這三部曲是在浪費您的時間,先說聲抱歉,我盡力了。

  寫《感染》時,我用的主要BGM是《最後生還者》的主配樂和BTS的〈春日〉,這兩首音樂幫助我塑造出《感染》的氛圍感。《最後生還者》是我心中前三名的電玩神作,請大家務必去玩玩看!當初我是被劇透結局後才玩,直到現在還是很不甘心,錯過完整體驗這部作品的機會;〈春日〉則是我心中的KPOP神曲之一,儘管我對BTS非常不熟,還是覺得這首歌的一切都非常完美,絕對是會永久留在史上的名曲。除此之外,我創作時的BGM還用了The Cranberries的〈Zombie〉、櫻坂46的〈引きこもる時間はない〉、Vaundy的〈踊り子〉,可以感受看看哪個章節用到哪首BGM。感謝我的愛團櫻坂46在我苦思劇情時推出〈引きこもる時間はない〉這首帶給我靈感的歌曲,還有NewJeans的Minji翻唱〈踊り子〉讓我認識這首歌,也感謝18歲時的我去東京幸運遇到那場大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看到雪,帶給我很大的震撼。

  第三部曲《感染》的關鍵字應該會比較難猜,但也是這三部曲中最隱密地貼合劇情走向的詞,歡迎猜猜看~

  最後,非常感謝您的閱讀,希望我的故事能帶給您一點娛樂!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19 00: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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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ie 謝謝(๑´ㅂ`๑)! 2025-1-14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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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4 19: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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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曲《感染》
1. 管制區


  李亦恩被奇怪的聲音驚醒,抽出睡褲口袋中的拆信刀,悄悄走出房間。


  聲響從地下室傳來。


  「美璃,回去!」聽見媽媽的說話聲,她把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


  接著,媽媽的尖叫響徹雲霄,亦恩衝下樓梯,看見感染者嚼著從媽媽喉嚨上撕下來的肉,而媽媽抽搐著,傷口噴出大量血液。


  感染者轉頭,看見亦恩這個新獵物,暴衝過來撲倒她,咬在她的腰上。亦恩踢開感染者後,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是逃跑,而是進攻。她手上的拆信刀準確插進感染者的太陽穴,一刀,便讓感染者像是被關閉電源的玩具般倒下。


  她推開感染者的屍體,爬到媽媽身邊。


  媽媽已經斷氣了。


  撥打疾管署的緊急救助電話後,她先包紮了媽媽的傷口,再從左臂上的腕包裡拿出針筒,替自己注射瓶裝的特效藥。液體流入靜脈中,帶給她生理上的舒緩以及心理上的安全感。


  都處理完後,她跌坐在電話邊,等待救援。






  「早上五點多的時候,妳被奇怪的聲音吵醒,去地下室查看,被感染者攻擊,是這樣沒錯嗎?」黃芩問。


  亦恩嗯了一聲。黃芩是她的輔導老師,目測不超過三十五歲,南瓜棕的頭髮梳攏成一束低馬尾,玲瓏的身子裹在大了一號的白袍中。


  黃芩又問:「刀子是隨手取得的嗎?」


  「我隨身帶著刀子……只有在家裡的時候。因為我們家在管制區,有防身需求。」平時在安全區內是不能攜帶刀械的,她連忙解釋。


  「管制區內果然很危險,辛苦妳了。」


  亦恩低頭逃避黃芩銀灰色變色片下的眼睛。


  黃芩在筆記本上飛快動筆說:「下星期三,同樣的時間再來找我,我們多談一些妳的感受。」


  「好。」亦恩從鐵椅上跳起來。


  「別忘了帶走泡芙。」


  「謝謝。」


  每次「輔導」結束,黃芩都會給一樣小點心籠絡她。亦恩最近才喜歡上奶油泡芙,黃芩就準備了泡芙,要說黃芩沒有暗中監視她,她打死都不信。


  回教室的路上,亦恩遇到她的頭號損友魏若晴。魏若晴自然地伸出手問:「點心呢?」


  亦恩交出泡芙說:「妳整天說要減肥,卻還是一直吃。」


  「妳為什麼又去輔導室啊?」


  「我不想講。」


  「被家暴喔?」


  亦恩最討厭魏若晴用這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話,彷彿講什麼都不用負責任。沒得到亦恩的回應,魏若晴追上來問:「真的被家暴喔?」


  「沒有。」


  從某方面來說,算是家暴沒錯。亦恩下意識摸上包紮好的腰部傷口,並在魏若晴注意到她的行為前縮回手。把感染者襲擊的事透露給魏若晴這個大嘴巴,不啻於拿著大聲公站在對著全校同學大喊。待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她就會再度被孤立。


  國小、國中時代,她在學校總是被當成病原對待,同學們會用酒精噴她的臉、往她的書包倒漂白水「消毒」;每當她開口,身邊的人就會尖叫著逃走,說她噴出的口水會傳染IID;分組時她總是找不到夥伴,在國外疫情趨劇烈時,校方還得把她的課桌椅四周圍上透明塑膠板來讓其他家長安心。


  升上高中後,國家政策改變,政府開始大肆宣揚免疫者們是國家研究藥物的希望,她受到的待遇才好一些,可是也只有魏若晴這種本身沒朋友的人才會與她搭話。


  魏若晴把泡芙整顆塞進嘴裡,隨手將塑膠外袋捏成一團,口齒含糊地問:「妳該不會感染IID了吧?」


  「不好笑。」


  「妳家不是在管制區,說不定真的有活屍啊。」


  「感染者。」亦恩糾正魏若晴的用詞。


  「活屍就是活屍,少在那邊政治正確。」


  亦恩對於這種歧視性的用詞相當敏感,然而絕大多數人都不在意這種細節。上一次疫情在國內爆發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IID被當成和全球暖化差不多等級的議題——人人都知道問題存在,也都選擇忽略。魏若晴認為亦恩就是過得太舒服,才會有空糾結於偽善的小事。


  相對於家境困窘的魏若晴,亦恩生活在富裕的家庭。在東亞國的「育種計畫」下誕生的她,是少數被富人收養的幸運兒,不用像大多數育種計畫的孩子得在政府研究機構中過著囚犯般的生活。收養她的媽媽在物質上從未虧待過她,情感上也給予她支持,亦恩稍微一提在學校被欺侮的事,媽媽立刻親自去學校抗議,讓亦恩的處境改善許多。媽媽對亦恩的態度甚至還比對親生兒子好,這也是因為她兒子、亦恩名義上的二哥行徑叛逆,不像亦恩只懂得乖乖念書。


  儘管如此,亦恩還是不覺得魏若晴需要羨慕她。身為IID天生免疫者後代的她,被政府製造出來的目的就是要在醫藥研究上做出貢獻。她從小頻繁進出醫學中心、研究機構,動不動就被抽血、電腦斷層掃描、磁振造影,被餵食、注射各種奇怪藥物,都不能有意見,得默默承受不適的副作用。有時候,她還得像是動物園的猴子,在整面透明玻璃的房間內「活動」給研究人員看。


  「我是被車撞,醫生說可能腦震盪,讓我回家休養。」


  聽到亦恩這麼說,魏若晴故意拉長音說:「好好哦,可以在大別墅休息,不像我們要住在小小的宿舍。」


  亦恩家位在管制區。這項特權,亦恩倒是無從抵賴。她每天上下學還都有專人接送,過得是比大多數人舒服。


  安全區為了容納暴增的人口,對於新建屋宅的限制非常嚴苛,有錢人便會在管制區——已派員掃蕩但未正式公告清零的地區——買房,再自行築牆、雇用保全人員、修建出直通安全區的道路,等於是清出自家的「安全區」。經過包裝成「捐獻」的賄賂後,富人經過檢查站只需要最基本的量體溫、掃描虹膜,沒有異狀就可以通過。亦恩的媽媽就是用了這種手法。


  她對魏若晴說:「要是妳也被車撞,我家讓妳住。」


  魏若晴突然說:「妳知道儀婷失蹤了嗎?」


  「她是誰?」


  「三班的陳儀婷。」


  「不認識。」


  「她一個月沒來上學了。監視器拍到她和她男友最後出現在森林公園地鐵站。」


  「所以呢?」


  「妳不知道那個都市傳說嗎?在森林公園站有活屍啊!」


  亦恩翻個白眼,在安全區域內,還是市中心出現感染者,比見鬼還難。


  魏若晴說:「已經好幾個人看到了,是最老的那型活屍,只會慢慢走的。」


  「那類型的感染者都變化石了吧,現在哪看得到。」


  「有人專門在蒐集活屍,做了防腐後留到現在也不奇怪。妳不是免疫者嗎?怎麼會連這都不知道?大小姐不用在乎我們平民的事喔?」


  亦恩忍住想揍魏若晴的衝動。不能撕破臉,她還需要這唯一的「朋友」,至少分組活動時不用落單。


  回到教室後,班上最亮麗的女生莊彩榮居然走向亦恩。


  魏若晴馬上編出藉口閃人。莊彩榮露出令人發毛的笑容,直勾勾盯著亦恩說:「我聽說妳的事了。」


  「我出車禍……」


  莊彩榮靠近她,輕聲說:「是被活屍咬了吧?」


  家裡背景強大的莊彩榮,要打聽這點小事輕而易舉。莊彩榮帶著瞭然的表情說:「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我是想問妳,今天放學後,要不要去和平出口玩?」


  「請問那裡是做什麼的地方?」


  「妳沒聽過和平出口?妳是不是年輕人啊!就是可以看到真正活屍的夜店啊,還可以和牠們互動。」


  聽說最近的確冒出很多這種譁眾取寵的奇怪店家。亦恩說:「不好意思,我被政府限制不可以亂跑。」


  「難道會有特務跟在妳背後監視妳嗎?妳又不是多重要的人。想要我幫妳保密妳被感染的事,就跟我走一趟。」莊彩榮帶著惡意滿滿的笑容補了一句:「要是妳被活屍咬的事洩漏出去,被罰的也是妳。」


  可惡,唯一可以幫亦恩撐腰的媽媽去世後,亦恩的處境非常艱難,的確沒有籌碼反抗莊彩榮。


  樂見亦恩難看的臉色,莊彩榮吩咐:「明天晚上,我會約盼盼和琦敏一起去,妳不要穿得太土。」


  「我的衣服妳應該都不會喜歡。」


  「那就穿黑色上衣和直筒牛仔褲、運動鞋。妳要找其他人嗎?魏若晴?我去跟她說。」說完,莊彩榮拋一個媚眼,走去找魏若晴。


  亦恩遠遠看著,得到莊彩榮邀約的魏若晴欣喜若狂,就像是從主人手中得到肉塊的狗,諂媚地大搖尾巴。


  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嘆息。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14 19: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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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4 19:3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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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和平出口

  隔離期正式結束的當天,亦恩在疾管署人員的陪同下回家,以最快的速度將十六年來的成長軌跡打包成規定的兩個紙箱。


  重回學校的今天,也就是她要搬進國民住宅的第一天。獨自搭電梯上樓時,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以為臉上沾到東西,用手去抹才發現那是鏡子上的汙垢。電梯內許久未打掃,髒得要命,天花板的燈管也壞了一根。


  國民住宅起碼都有二十層樓高,她被分配到十五樓的房間。有懼高症的她,走到五樓以上就會腿軟,不過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當電梯樓層顯示面板的數字停在十五時,她的手已經抖到拿不穩鑰匙,於是把鑰匙圈套在食指上,免得鑰匙落進電梯縫隙。


  她的房間不足兩坪大,是典型的棺材房,除了單人床和床邊桌以外就沒有其他家具,浴廁在外,是共用的。國家並沒有看在媽媽的面子上特別照顧她。若二哥願意站出來為她爭取權利,也許她會過得好一點,但二哥很久沒回家了。


  她的二哥,方藝翔,今年二十三歲,大二時輟學搞社運,回家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財產繼承的事,政府遲早會找上他,到時候會和他解釋家裡發生的一切。亦恩不想花費自己的心力告訴二哥,是姊姊殺死媽媽的。


  資料上所登記的「侵入」他們家的感染者,正是媽媽的大女兒,方美璃。在十七年前的ETA感染潮中,媽媽的丈夫帶著年僅十一歲的方美璃在逃跑的路上,被感染者攻擊致死,方美璃也不幸感染。當時情況一片混亂,家人包庇感染者的情況非常多,媽媽也把已開始屍變的方美璃藏進家裡。疫情平息後,深怕方美璃的事洩漏,媽媽買下管制區的房子,將女兒安置於此。


  媽媽對方美璃抱有強烈的愧疚感,因為離婚後她沒爭取到方美璃的撫養權,在疫情爆發當下,方美璃才會和爸爸身處在最混亂的城市中。因此方美璃完全屍變後,媽媽加倍地寵愛她,每天都替她梳洗、換新衣服,有時候還會聲稱方美璃恢復理智,不顧亦恩和二哥的反對想放開方美璃,然後在差點被方美璃咬傷後又放棄這個念頭。也許媽媽的死,就是因為她又異想天開,認為女兒已經痊癒而卸下對方的手銬腳鐐吧。其實以方美璃十一歲女孩的體型,就算發狂,媽媽要阻止她也不是難事,不至於當場橫死,不過想必媽媽是無法下手「殺」方美璃的。


  許多遭逢親友屍變的人,都抱著一絲希望,相信終有一天會開發出解藥,治癒他們感染已久的家人。媽媽所以收養亦恩,正是因為亦恩是那批育種計畫中體質最好的一位,要是在亦恩身上的臨床實驗成功,媽媽就可以優先配給到第一批特效藥。其實稍微有常識就會知道這個理論非常荒謬,屍變後的人心臟停擺、肉體開始腐敗,不可能被「治好」,需要的是「復活」。育種計畫主要導向的,是疫苗的開發,而非治療已屍變者的藥物,像亦恩所擁有的特效藥,也只對天生有免疫基因的人有效,且要感染後立即注射。


  距離ETA病毒株出現至今已經十七年,現有的疫苗副作用和致死率還是極高,要不是東亞國強迫每位國民都必須打過疫苗,疫苗接種率肯定很低。連安全的疫苗都尚未問世,能拯救所有人的靈丹妙藥,更是天方夜譚。


  亦恩割開搬家紙箱後,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疲倦,索性直接爬上床。


  這麼小的房間,有什麼好整理的呢?


  隔天放學後,她和魏若晴搭地鐵前往森林公園站。


  因為她們一看就是未成年學生,又不像莊彩榮等人有走後門的權力,只好走規避查緝的路線「七號出口」。這是森林公園站早已廢棄的出站口,距離一般閘口約一百公尺。


  亦恩推開生鏽的維修通道鐵門,再彎身爬過管線,在道路底部找到另一扇沒有標示的白鐵門。身後魏若晴因衣服沾到汙水而發出的咒罵聲迴盪在狹小空間內。鐵門後的路積滿砂土和垃圾,在LED燈照明下還算明亮,可以看見通道牆上滿是辱罵政府的噴漆、塗鴉,也有「靈魂的重量是債務」這類莫名其妙的言詞,或是老套的「某某人到此一遊」。


  地下道的尾端是向上爬的梯子,亦恩移開人孔蓋,上到地面。走出防火巷,眼前就是燈紅酒綠的不夜城,在約定地點的酒吧前,班上的女王蜂三人組已經先到了,她們分別是穿著緊身露臍裝和熱褲的莊彩榮,低胸露肩上衣和短裙網襪的駱琦敏,以及相較之下打扮沒那麼暴露、偏向酷帥風格的顧盼。顧盼是校內一個自組搖滾樂團的鼓手,留著俐落的短髮,冷酷又性感,登臺表演時笑起來的模樣,連女孩子都會為之心動。此時的顧盼穿著白色小背心外搭短襬的黑色皮外套,黑色長褲上開了幾個破洞,走近後,亦恩看到顧盼新打了耳骨釘。


  莊彩榮上下打量亦恩和魏若晴,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嫌惡。「妳們沒有其他的衣服了嗎?」


  亦恩低頭看自己身上的黑底兔子圖案T恤,這是她唯一的黑色上衣。


  幸好莊彩榮沒有多在衣著上糾結,就領著她們去「和平出口」。


  之所以不約在和平出口會合,是因為門口聚集的人潮太多了。和平出口的外觀非常張狂,霓虹燈管直接拼出店名,壓根沒有要隱藏的意思。莊彩榮要亦恩和魏若晴小心獵豔的有心人士,「不過妳們長得滿安全的」,她補上一句。


  和平出口門外的人查證件時,莊彩榮熟稔地招手,對方便放她們進去。


  店內震耳欲聾的音樂讓她們無法再交談。亦恩強忍著噪音帶來的不適,皺眉看向莊彩榮,莊彩榮居然被一個酒紅禮服的女人帶走了。亦恩轉頭要跟魏若晴說這件事,發現魏若晴也被駱琦敏揪著手臂拖走。


  唯一留下的顧盼握住亦恩的手,拉她到廁所。


  確認廁所裡只有她們兩人後,顧盼倚在洗手臺上問:「妳真的有發生『那件事』嗎?」


  「就是妳們知道的那樣。」


  「傷口在哪邊?」


  「我不覺得應該……」


  「我在幫妳。」


  顧盼偶爾會幫助被霸凌的同學,也曾替亦恩解圍過,在亦恩的認知中算是好人。和顧盼犀利的黑色眼眸對視,亦恩乖乖秀出傷口。


  顧盼按了一下繃帶,亦恩發出吃痛的聲音,顧盼才說:「跟我去樓下。有東西讓妳看。」


  再次和顧盼牽手,亦恩感覺自己的手掌格外冰冷,相對之下,顧盼的手像暖暖包,掌心又特別柔軟。穿越舞池的人群時,亦恩看到許多人的表情茫然,八成有嗑藥,只能在心底一再重複著要自己相信顧盼。


  終於遠離人們,她們來到一扇巨大的鐵捲門前,顧盼示意讓亦恩把耳朵貼到鐵捲門上。


  從鐵捲門的鏤空處傳來的,是ETA病毒株感染者的嘶吼聲。


  門外有一整群感染者。


  她立刻把頭移開,免得感染者的手伸進來揪住她的頭髮。猜出她的恐懼,顧盼說:「外面還有隔兩道鐵絲網,不會讓人直接碰到活屍。」


  亦恩可不敢在顧盼面前糾正「活屍」這個用詞。


  顧盼又說:「彩榮想要推妳去餵活屍。」


  「啊?」亦恩懷疑自己的耳朵。莊彩榮再壞,也不會想要年紀輕輕就背上殺人的前科吧?


  「當然是因為妳現在有抗體,她才敢這麼做。這種地方經營很困難,觀眾的胃口被越養越大,想看到更刺激的畫面,所以他們要拿妳的意外打廣告。」


  「……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假裝有警衛趕走妳,幫妳應付彩榮,但我需要妳回答一些問題。跟我走,我們離開這個爛地方。」


  「魏若晴呢?」


  「管她去死。」


  顧盼帶亦恩去同條街尾的一間酒吧。店內播放著輕柔的爵士樂,音樂與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交織成白噪音,雖然遠不及和平出口喧鬧,卻更難聽清別桌的談話內容。顧盼挑了個陰暗的角落桌位坐下問:「妳要喝什麼?」


  「可爾必思。」


  顧盼笑了,從外套裡掏出香菸點著。


  亦恩對氣味非常敏感,菸味令她打起噴嚏,見狀,顧盼把菸吐向旁邊,當然,這無助於改善亦恩的不適。


  點完酒水後,顧盼直奔正題:「妳哥哥有參加『XYZ世代』對不對?」


  「嗯。」聽見顧盼說出二哥參與的那個蠢團體的名稱,亦恩感到無比丟臉。


  「我的男朋友也在裡面,他失蹤了,妳哥那邊可以打聽到消息嗎?」


  「對不起,我哥很久沒回家,我聯絡不上他。」


  「搞社運的很容易被消失。不過我男友和妳哥也可能是暫時避風頭而已。」


  「XYZ世代的人沒什麼實際威脅性,應該是還好。政府想要處理他們,早就動手了。」


  「是啊,要清算也輪不到他們,現在政府應該忙著處理失蹤案。妳有聽說我們學校裡的同學失蹤嗎?」


  「陳儀婷?」


  「就是她,她和朋友打了個白癡的賭,跟她男友跑進災區。看到影片後,就有一堆傻子想往外跑。」


  「什麼影片?」


  「災區的影片啊。難道妳沒看過?」


  亦恩馬上用力搖頭說:「沒看過,也不想看。」


  顧盼的嘴唇嘲諷地扭曲。「妳相信國家的說法?覺得災區裡都是壞蛋?」


  「相比好人,一定是壞人比較能在災區生存。」


  「政府宣稱的『災區』裡面的人比我們更自由,世界被疫情毀掉這件事根本就是騙人的。如果妳還相信政府的謊話,那妳就是個笨蛋。」


  妳才是笨蛋,亦恩在心中想。在政府的宣傳中,生活在災區的遊蕩者都是恐怖分子。事實是,自從世界上最安全城市首府市的不倒神話也破滅後,很多人再也不相信國家的統治,寧可去不被管束的災區自力更生;另外一類人,則是打第一劑疫苗就產生嚴重副作用,被判定體質不適合疫苗,但東亞國規定所有國民都必須打滿三劑疫苗,若不想賭命打疫苗,又付不起敲竹槓般的高額罰款,就得流亡災區。


  亦恩認為大多數遊蕩者是打不了疫苗的人,而非主動想前往災區。她小時候也曾浪漫地認為在無形的高牆之外有片自由的天地,但讀過各種報導與數據,了解到災區強盜集團、邪教團體氾濫,燒殺擄掠是家常便飯後,她就不再對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抱有天真的期望。


  顧盼似乎把亦恩的沉默解讀為漠不關心,微慍地說:「政府想讓我們覺得目前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同時又沒有太好。讓人民飢餓,人民才會只想著要吃飽,而不會去追求體制上的改變!像妳這樣不獨立思考的人,就是國家殺人的幫兇之一!」


  亦恩問:「妳真的沒有跟妳男友一樣加入那個組織嗎?感覺妳也很討厭政府。」


  「那群人不是真心想要改革,我當然不會跟他們一起胡鬧,但要是他們自稱聯繫上的民兵組織存在,我可能會想要加入他們。那個民兵組織是……」


  「我不想知道,謝謝。」


  「妳果然是個膽小鬼。妳知道多少人羨慕妳嗎?要是我是免疫者,我早就到外面的世界闖,不會像妳這麼浪費。」


  顧盼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小時,亦恩的視線聚焦在顧盼杯底的醃漬橄欖上,不時應和一聲,表現出自己有在聽。最後,顧盼潤了潤喉問:「妳要跟我們一起做事嗎?」


  「我不敢。」


  顧盼看起來失望至極,一口喝乾杯中剩下的酒,就先走一步。


  希望顧盼會履行承諾,替她應付莊彩榮那邊的事,亦恩想。


  顧盼不明白打破規則的意義。


  東亞國對於文字、音樂、影視創作的內容都有管制,不能夠指涉政府施政方針,卻也不完全禁止資訊流通。這種限制,反過來說,也是一種綏靖手段,就像顧盼,在live house唱唱禁歌,就覺得自己反抗成功,覺得自己比別人自由。有禁制,才能讓打破禁令的人得到成就感,實質上,這些反動分子又能對東亞國的統治造成多少影響?


  政府的耳目無所不在,幼稚園時期,亦恩只是和其他孩子玩遊戲,一方扮成東亞國,一方扮成遊蕩者,雙方拿著樹枝對打,隔天,他們都被帶去約談。在被嚴厲的政府人員大罵後,她哭著回家,媽媽非但沒安慰她,反而激動地對她說:「是誰教妳這種想法?妳不可以想要成為遊蕩者,連想都不能想!」;小學時,她獨自一人在學校最偏遠的掃具間,抱怨一句「東亞國是垃圾!」,回教室後,她就被老師帶去「矯正思想」,給她看了很多國民淚流滿面感謝政府恩德的影片。從那時起,她確定她時時刻刻被監聽著,因為除了那一句憋不住的心底話以外,她從未表現出任何對國家的不滿。


  政府布下天羅地網,處處監視著大家的言行舉止,身為免疫者的她,屬於最優先被監控的對象。後來,她學會在任何地方都謹慎發言,即便是獨自一人在浴室洗澡也不例外。必須表現出對局勢無知的模樣,不要信任號稱可以躲過國家網路審查的外掛軟體,遠離任何禁忌事物,這就是她生存的守則。幸好東亞國還沒有研發出讀心術,否則她還是會因為腦中的反動想法而被判思想罪吧。


  她沒有動過桌上的可爾必思,就離開酒吧。連幾個高中生都可以探聽到的事,政府不可能不清楚,這條夜夜笙歌的大路,說不定是全國祕密警察密度最高的街區。只要政府心血來潮,就可以把在這裡舞動的人們全部處理掉。


  她看過政府對待異議分子的手段。某次去接受思想檢查時,她恰好遇到剛結束思想矯正療程的「思想犯」。她和那個男人中間隔了三個座位,他反應遲緩、肢體動作僵硬、眼神宛如死了般、骨瘦如柴、頭髮被剃成極短的平頭。就在她偷偷觀察對方時,一個公務人員使用插座,插頭和插座間迸出火花,那個男人忽然從椅子上跌落,開始鬼吼鬼叫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周遭的人都跟亦恩一樣遠離他,最後他被公務人員強行帶走。


   後來想起,那或許是殺雞儆猴。


  「妳是這麼聰明的孩子,應該不需要我多說吧?」接受輔導時,黃芩常笑吟吟地對她說這句話。


  「我只會做自己該做的事。」


  每次,亦恩都會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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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4 19: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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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忠孝醫院

  隔天到學校,亦恩聽見莊彩榮在和班上的其他人說魏若晴昨天喝醉出糗的事,不禁慶幸顧盼提早帶走自己。魏若晴脹紅著臉,不敢阻止莊彩榮繪聲繪影描述自己的醜態,轉而把怨恨發洩在亦恩身上,問她:「妳昨天為什麼先走?」


  「有事。妳真的喝酒了?」


  「那種情況下是要怎麼拒絕?」


  「我就沒喝。」


  一整個早上,魏若晴都臭著一張臉,沒再和亦恩說話。


  下午因為電力設備維修,全校放了半天假。亦恩搭十幾站地鐵去兒童樂園,選擇來這裡,是不想偶遇學校的同學。這座以國小孩童為主要客群的遊樂園,興建於疫情後,能使用的空間相當拮据,咖啡杯的上頭就是雲霄飛車的軌道,小型摩天輪的底座圍著小火車的鐵軌。


  幾年前,二哥剛考到駕照的時候,曾經載著亦恩去尋找曾是全國最大主題樂園的「童話世界」。聽著二哥說樂園園區有整座小鎮那麼大,亦恩馬上同意。沒有電力能啟動遊樂設施也無所謂,她就是想看看舊世界的風光。車上播放著適合公路旅行的輕快歌曲,二哥搖頭晃腦地跟唱,她坐在副駕駛座幫二哥合音。


  「那是人嗎?」忽然,二哥停止唱歌,瞇起眼睛問。


  遠處的路牌邊坐著一個人,又或許是廢棄人偶,因為駛近後可以看見它沒有頭部,手、腳也只有不到一半的長度。


  二哥罵了句髒話說:「閉眼睛!」


  亦恩反射性遵從指令,閉上眼睛後,思緒開始轉動,才冒出了恐怖的推論。


  那不是人偶,是屍體。


  被斬首和截斷四肢的屍體。


  單單被砍頭,還可以猜是被殺死的感染者,但沒有人會無聊到去砍斷感染者的手腳。第一眼,他們都沒有發現那是屍體,是因為那上面沒有明顯血跡,那麼,就有可能是某人虐殺被害者後,整理乾淨,再把屍身擺放成倚坐姿勢陳示在路邊。


  驟然響起的汽車喇叭聲讓亦恩嚇得睜開眼睛,看到道路邊還有許多扭曲屍塊,有些甚至被被惡意地串在鐵柱上。不過讓二哥臉色青白的不是這些殘虐的景象,而是逼車在後的陌生車輛。


  萬幸的是,二哥的紈袴子弟友人借他的車性能很好,在競速上遠遠贏過另一輛車。二哥把油門踩到底,終於甩掉尾隨的車,吐出一口氣說:「他媽的這種鬼地方怎麼會有人!我在附近繞幾圈再回去,免得他又跟上來。」


  「趕快報警吧!」


  「不行。」


  「為什麼?」


  「……這裡是災區。」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管制區?」亦恩剛說出口,就自己想到答案。


  方才他們開進某條地下道前,二哥下車移走本來擋在入口的路障,那段路特別崎嶇,久未修繕。是社運團體透露給他的捷徑嗎?她氣憤地說:「我身上有追蹤晶片,政府一定會知道我們跑出來!」


  「政府自己都搞不清楚管制區和災區的邊界了,怎麼可能管妳。」


  「剛才的人是強盜?」


  「大概吧。」


  「這樣你滿意了嗎?」


  「啊?什麼意思?」


  「你最期待的自由世界,就是這樣充滿有病的人!我說過很多次,拜託你想跟政府作對,也不要把我扯進來好不好!」


  「我只是想要讓妳看真正的遊樂園!」


  「我沒興趣!」


  「那是因為妳沒看過!所以妳永遠不會懂為什麼我們努力想讓一切回到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你也是疫情後出生的啊!」


  「至少我去過幾次童話世界。政府明明就可以收回那裡,不是不能做,是不想做。」


  「很合理啊,收復一個遊樂園有什麼意義?」


  「妳去過就知道了!不是有飯吃、有床睡就叫生活。如果活著就好,那人跟豬有什麼兩樣?」


  最後爭論是怎麼結束的,亦恩已經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回去管制區後,他們不再對話,好一陣子陷入冷戰。


  政府的人確實沒來逮捕他們。就如二哥所說,管制區和災區的界線大多模糊不清。沒有持政府核發許可證的人是不能進入管制區的,所以住在管制區的他們倆才能成為漏網之魚。這也意味著,政府應該沒有在她身上放竊聽器,可能也不是極度在意她的行蹤。


  那次的經驗,令她深深理解到,災區果然是不應涉足之地。東亞國的新聞畫面中,不時會出現英勇的記者到災區採訪,才沒講幾句話就被蜂擁而上的感染者撲倒的畫面。這些假得要死的剪輯手法,給了亦恩錯覺,猜想也許真正的災區也像管制區一樣,剩下一片死寂,所以國家電視臺才要做效果讓人民警惕。沒想到某些瘋子真的就在咫尺之遙的地方活動,政府也不去管。


  二哥去童話世界玩,是四歲的事。會讓他成年後還念念不忘的樂園,應該真的是很美好的地方吧。不過,對遊樂園的憧憬,不足以讓她再次踏出安全區域。反正她玩不了刺激的設施,現在的這個迷你樂園就很夠了。


  天氣非常好,她邊望著藍天中白雲的瞬息萬變,邊吃著早上買來、現在美乃滋已經有點變味的三明治。她喜歡的旅行作家芝札曾形容過,稀薄的雲朵是天使的吐息,坐飛機最可惜的事,就是不能伸手去抓飛機窗戶外的雲朵。那些旅遊書籍是哥哥偷渡給亦恩的,懼高的她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享受搭飛機。更何況,旅遊在現今的世界是非常奢侈的事,想要出國旅遊,更是近乎不可能。


  她常幻想高中畢業後可以申請上去歐陸國留學,而其中一個動力來源,就是想要看雪。東亞國內會下雪的城市早就全數淪陷,政府宣傳文宣中常提到收復國土的計畫,將會以首都圈為中心放射性向外擴張,這從亦恩小時候就在講了,到現在連百分之五的進度都沒有推進。就現實層面來說,她能留學的機率微乎其微,除了歐陸國開給東亞國籍的學生名額本來就極少,她目前根本就不被政府允許踏出首都圈,更不要說是出國了。儘管如此,她還是認真進修歐語,試圖透過練習克服懼高症,使自己有一天可以搭飛機。


  解決掉午餐的三明治後,她脫下鞋子,讓腫脹的腳放鬆。她的運動鞋是國內的老品牌,在二哥告訴她這個品牌百分之九十的商品設計都抄襲歐陸國某名牌前,她最喜歡這個牌子。


  「亦恩。」


  聽見二哥的聲音,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連忙穿起鞋子。真的是他,臉色蠟黃,掛著黑眼圈,想必已經知悉家裡的事了。


  「你怎麼在這?」她問。


  二哥在她旁邊坐下說:「這邊有干擾器,我們可以好好說話。媽媽的事不是意外。政府推出一種新藥,號稱是實驗階段的藥物,優先提供給贊助免疫計畫的人。那種新藥可以讓活屍的腦部暫時運作趨緩,製造出活屍恢復理智的假象,媽媽被騙用了這個藥在姊姊身上,以為姊姊被治好了,所以放開她。當時妳打電話求救,當局不是叫妳待在屋內不要動嗎?如果妳不聽話走出去,就會看到軍隊已經包圍我們家,妳可能被當場射殺。這是政府設給我們的局。」


  確實,事發那天,疾管署的人來得太快了,從檢查站到管制區的路途,起碼要十餘分鐘的車程,他們卻在求救電話後五分鐘內就進屋找到她。


  二哥說:「我們家只是其中之一,還有更多家庭發生同樣的事,我們一定要把政府做的事公告給大家。有人會拿走妳的追蹤晶片,幫妳請假,然後他們會指示妳下一步怎麼做。」


  「你們找我要做什麼?」


  「要請妳拍一部影片,證明政府做的那些事。」


  「拍影片給誰看?社會大眾嗎?有人會因此做什麼嗎?」


  「我們有一套計畫,現在沒時間跟妳解釋,總之妳先照做。」


  「不要。」


  「那我會出面作證,說妳有參與方美璃的事。」


  亦恩不可置信地看著正在威脅她的二哥。事件後,她之所以不用被管束,就是因為她主張自己長時間在醫學中心生活,久久才回一次「家」,對媽媽窩藏方美璃的事並不知情。二哥出面指控她的話,她或許不至於被逮捕,但少不了思想矯正課程,也會被添上一筆紀錄。


  二哥堅定地迎著她的視線說:「接妳的車子就在外面。我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就不跟妳一起去了。拜託,為了媽媽。」


  亦恩想要拒絕,可是當她看到計程車的門打開,再加上二哥悲傷的表情,她還是上了車。


  司機把她送到忠孝醫院後,叫她到七樓的精神科部門第三診間,和接應的人會面。


  忠孝醫院是這一帶應對IID疫情的專門醫院,平日看診的人並不多。沒人在意穿著校服的她,也沒有從某個角落跳出祕密警察銬走她。


  打開七樓診間的門,她就知道原因了。坐在辦公桌前的是黃芩。黃芩摘下口罩笑吟吟地問:「不驚訝嗎?」


  誰不知道公立學校裡的輔導老師都是臥底呢?亦恩稍微瞪大眼睛表現出訝異,假裝方才自己是一時愣住。


  黃芩拿出國家公職人員的證件給她確認後說:「國家要請妳幫忙蒐集XYZ世代反動的證據。」


  終於輪到她了。


  亦恩不清楚十七年前始動的育種計畫,至今到底培育出多少免疫者,但有耳聞許多免疫者除了被當成疫苗試驗的數據庫,也會被動員去執行某些計畫。她自小被規定就讀於公立學校,持續接受基礎軍事訓練,過去因為她被收養而沒被徵召過,結果一失去媽媽的監護,國家馬上找上她。


  「不會很難,和妳同年齡的人都可以做好,妳也可以。」黃芩的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一場無足輕重的隨堂小考。「妳的哥哥是不是告訴妳,想要請妳幫忙拍宣傳影片?」


  「他有提到『影片』。」


  「XYZ世代和外界的遊蕩組織搭上線,想要去採訪對方。妳的工作,就是把雙方會面的細節用錄影和錄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黃芩交給她的設備,就像是偵探片裡出現的道具,有偽裝成手錶的錄音裝置、裝在眼鏡上的針孔攝影機。要拍攝交給XYZ世代的影片的,則是一支手機。手機!莊彩榮那種特權分子才能持有的東西,居然就這麼給了她。


  「我只要偷偷拍他們就好嗎?」


  「是的。妳現在要做的,也是在幫妳哥哥蒐集證據,證明他沒有強烈的叛國意圖。」


  也就是說,她可以選擇性錄製對二哥有利的情況,在最終審判時拿來替二哥脫罪。亦恩開始明白其他免疫者乖乖執行國家任務的原因,當然有部分也是因為免疫者的個人資料都在政府手中,想逃走也無門。


  她回答:「好。」


  「妳哥哥還年輕,不懂事情輕重,他即將犯下的可是公共危險罪。」


  「我哥他們不是只有對畫砸砸雞蛋而已嗎?」XYZ世代目前幹過的反政府行動,不是對美術館的珍貴藏品潑漆,就是做一些沒人看得懂的「行為藝術」。新聞報導到XYZ世代,總是譏嘲他們是小丑。


  「XYZ世代打算引入感染者,感染整個首都圈。」


  這種聽起來像是邪教團體才會幹的事,就憑二哥和他傻憨憨的夥伴,怎麼可能做得到?二哥再討厭政府,也不是極端到會濫殺無辜昭示理念的人。亦恩一定是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讓黃芩皮笑肉不笑地問:「妳相信我,還是相信妳哥?」


  亦恩立刻應答:「相信妳。」


  「妳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按照XYZ世代的要求,拍攝醫院內部影片。不要拍到實際涉及IID患者的畫面,盡量拍攝無關的人。我走後,這間診間妳可以自由使用,鑰匙在這,手機需要充電也在這用。等到接應的人來,妳才可以離開忠孝醫院。抽屜裡的食物和水,妳都可以吃,櫃子裡有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亦恩還想再問,但是黃芩只是重複著要她待在診間,等待進一步指示,就放下診間鑰匙,瀟灑下班。


  診間的抽屜裡有餅乾、沖泡式飲品、能量棒、泡麵,小冰箱裡也有水和果汁。看到滿滿的食物補給,亦恩感到非常不妙。這意味著她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


  在任務派發下來前,最好先儲存體力。她躺在診間的病床上,可能是焦慮過度,覺得似乎聞到燒焦味。有傳言政府處理反動分子團體的手法常常是縱火,這讓她經常夢到政府終於來清算思想不正的人她,把她關在家裡再放火。一旦有火災,高樓層的人最難逃走,這也是她討厭高樓的原因之一。


  約兩個小時後,手機的通知音響起,她如獲大赦地跳起來。


  傳來的訊息寫著,忠孝醫院因院內感染封院,要她拍攝內部畫面。


  由於她只在軍訓課程用過手機,實際操作起來有點手忙腳亂,試錄了幾段影片確認可以運作後,把手機藏在包包裡,讓鏡頭從縫隙間朝外拍攝,戴上口罩、手套、護目鏡下樓。


  電視新聞正在報導忠孝醫院封院的事,記者平板地說著是例行的防範措施。


  要讓人免除恐懼的手段之一,就是使人麻木,當感染警報時常響起,卻一次次在政府的應對作業後快速宣告危機解除,漸漸地,大家就不再憂慮警報了。


  實際上,通常政府封鎖某地區是為了要抓人,像是過去亦恩身處的醫學中心被暫時封鎖,就是因為有免疫者想逃跑。遇到封鎖行動,只要乖乖配合公告,都不會出太大的事。


  果真,儘管醫院一樓大門已經拉下鐵門,唯一的出入口前有荷槍實彈的軍人守著,每層樓的病患或醫護人員都還是一派冷靜。見大家都毫無反應,亦恩開始覺得,緊張的自己可能才是有問題的那個人。


  她在一樓掛號櫃檯附近,挑了一個看起來最閒的醫院志工問:「阿姨,請問妳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封院了嗎?我只是來看醫生就被困在這裡。」她把鏡頭往下擺,不拍到對方的臉,免得之後害這人惹上麻煩。


  志工阿姨狐疑地問:「妹妹,封院是半夜公布的,妳半夜來看醫生喔?」


  「我……肚子痛來急診。」


  「啊妳現在肚子還好嗎?」


  「沒事,不過我想回家。」


  「忍耐一下,封院很快就結束了啦。」


  「是感染警報耶,這不是很嚴重嗎?最近聽說有很多人失蹤,都跟感染者有關。」


  「不會是感染者啦,感染者怎麼可能進來城裡。」


  「所以院內感染是假的嗎?」


  阿姨一時語塞。五十歲以上的人親身經歷過第一波疫情,較難像年輕人那樣死心塌地相信國家給出的說詞版本。手機還在錄影,XYZ世代會喜歡這種揭發謊言式的開頭。


  正當亦恩要進一步拋出問題時,一個中年男子衝下來,大喊著:「有活屍!有活屍!快跑!」


  似乎是在場軍階最高的軍人上前大喝:「不要製造恐慌!」


  中年男子用不亞於軍人的音量喊回去:「活屍!在外科!已經開始殺人了!」


  軍人毫不動搖,繼續擋在出入口前。中年男子居然直接衝撞過去,被軍人以警棍暴打到無法動彈。旁邊的民眾都在尖叫或是遮住眼睛,軍人則大聲重述:「所有人待在原地!擅自離開醫院的人,一律視為感染者處置!」


  調成震動模式的手機又收到訊息了,亦恩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進出口時,悄悄走到樓梯間察看手機。傳來的訊息要她去十樓的IID防治中心。


  去到IID防治中心,勢必會拍到不該入鏡的畫面,違背了政府的指示;但不去,又可能暴露她的間諜身分。思考過後,她還是爬上樓梯,不過走路速度比蝸牛快不了多少。


  抵達三樓,也就是方才中年男子聲稱有活屍所在的外科部,她推開沉重的安全門,從門縫間窺視。一群醫護正在壓制傷患,傷患奮力掙扎也無法掙脫病床的束縛,逮到機會就往醫生的手腕咬下去。醫生吃痛大叫,被傷患吐口水罵:「反正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們也別想活!」隨即,傷患被一旁忍無可忍的年輕護理師一拳擊倒。


  另一聲槍響嚇得亦恩往後一跳,趕緊離開這個樓層,繼續往上爬。


  軍方通常不會對活人開槍,除非是對上武裝人員,或是感染者。也許一樓的那個男子沒有說謊,這次真的出事了。


  爬到六樓時,她的腿開始抖,到七樓時停下來休息一分鐘。到了八樓,她再度聽見槍聲。


  黃芩說,XYZ世代打算讓IID在首都圈傳開,難道是真的?


  九樓通往十樓的階梯被封住了,亦恩於是走進九樓樓層。這裡空無一人,連櫃檯內的職員都不在。正是因為沒有雜音,她可以聽見樓上傳來槍聲。從電梯的樓層顯示螢幕,可以看到有人搭員工專用電梯從一樓上十樓。


  懷裡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接起電話,電話另一頭的人急急地說:「快點下樓,上車!醫院被感染者入侵了!」


  「我還沒拍到十樓……」


  「不要管影片了,先逃!」


  亦恩握著手機,看見員工電梯又從十樓往下,在九樓停住。


  電梯門打開,一個感染者就站在她面前,鼻梁歪一邊,口鼻處糊著乾涸的鼻血,張開的口中可見門牙斷了。橫衝直撞、眼球顏色泛灰白、大片掉髮,都是ETA感染者的特徵。她在醫學中心看過的ETA感染者手腳都受到禁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教科書上寫的那種會把自己撞到五官變形的ETA感染者。


  她僵在原地。那名感染者左看右瞧才發現她,辨別出她是活人後,狂吼著朝她衝來。


  她拔腿就跑,跑下樓梯。不知道怎麼做到的,感覺只過了十秒,她就已經跑到一樓的大廳。


  大廳內沒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都忙著在跟感染者玩鬼抓人。一眼掃過去,就可以看到至少十幾個感染者正在攻擊離自己最近的活人。更多感染者衝破守在醫院門口的軍人跑進院內,封鎖線已經瓦解了。


  正常人不會和感染者硬碰硬,不過亦恩是免疫者,禁得住被咬幾下。她撿起軍人的槍,邊往醫院門口移動,邊開槍射殺朝她而來的感染者。


  即將踏出門時,有個特別魁梧的感染者撲向她,他們的距離近到她能聞到對方的口臭,幸好她及時用槍托打歪他的臉,並俯身閃過另一個飛撲過來的感染者,好不容易才離開醫院。


  跑到醫院的車道,她看見令人絕望的畫面。感染者像是被蜜糖吸引的螞蟻大軍,流水般地湧來……他們略過貼在牆上的她,衝進醫院入口。


  在搞清楚感染者放過她的原因前,一輛墨綠色箱型車在不遠處停下,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對她招手說:「藝翔的妹妹!」


  亦恩跑過去,跳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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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5 21: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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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重返災區

  車子駛離忠孝醫院所在的街區後,其他地方一派祥和,絲毫沒有感染者入侵的跡象。亦恩幾乎要懷疑剛才是一場夢。


  「我是XYZ世代的記者,許安梅,妳可以叫我安梅姐。我叫妳亦恩可以嗎?妳還好吧?有沒有受傷?要不要擦藥?」


  問話的許安梅大約四十來歲,穿著西裝褲和西裝外套、外套內是雪紡紗衫,標準的主播造型;她的妝容濃到凸顯出老態,尤其是暈到下眼皮的睫毛膏。聽說這麼重的妝上電視才會好看。


  亦恩問:「剛才是怎麼回事?一大群感染者跑進醫院,大概有一百個吧!」


  「最近發生好幾起類似的事故,我們的報導就是要釐清這件事。」


  「那不是妳們策畫的嗎?」


  許安梅瞪大眼睛,亦恩分辨不出來這是浮誇演技,還是許安梅真的就是容易做出誇張表情的人。許安梅說:「我們哪有那種能力弄來一堆感染者!」


  「你們是XYZ世代的人沒錯吧?」


  「對啊!妳是方藝翔的妹妹對吧?」


  亦恩從腕包中拿出身分證件給許安梅看。「我哥昨天下午突然要我去忠孝醫院,沒有詳細說要我做什麼、和誰見面,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人能跟我解釋一下嗎?」


  許安梅回答:「妳哥哥在幫妳弄不在場證明,沒跟我們過來。內部收到消息,說忠孝醫院是下一個被攻擊的地方,本來要請身為免疫者的妳混進去拍攝相關畫面,沒想到事情比預期嚴重,我們才趕快接妳走。真是瘋了,妳有拍到影片嗎?」


  亦恩交出手機,許安梅大略看過她拍的影片,皺眉說:「這些都不能用。」


  「抱歉。」


  「沒關係,妳沒事就好。」


  「我想請問,為什麼感染者都往醫院內跑?我逃出來的時候他們甚至越過我身邊,沒有要攻擊我。你們也有看到。」


  「我也不知道。聽說最近的襲擊事件都是感染者往某棟目標建築物跑,有傳說,有方法能控制感染者。這點我們還在研究。」


  副駕駛座的人回頭過來對她們說:「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今天正好輪到十五區斷電,放感染者攻擊忠孝醫院的人八成有考量到這點,不想傷害一般平民。」


  斷電時,因為交通號誌等設備也有故障的可能,政府大多要求居民待在家,不要在外走動。忠孝醫院遇襲的時間點又是凌晨,也許真的是要集中攻擊公務員,可是醫院裡也有除了政府人員以外的平民和醫事人員,都是無辜的。


  許安梅向亦恩介紹副駕駛座的人。「這位是我們的攝影師,叫成峰。開車的是石頭,可以叫他石頭哥。」


  「成峰哥好,石頭哥好。」


  許安梅接著說:「團隊的其他人都在另一車,會在松館市跟我們碰面。」


  亦恩再度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松館市不是在北國?北國不是災區嗎?」


  「對啊,我們要去拍災區的影片……藝翔連這個都沒告訴妳?他在做什麼啊!」


  北國地區位於東亞國的最北端,自亦恩有記憶以來,就是災區了。近來新聞已經很少播報北國的相關消息,頂多是在地震、暴雨等天災發生時,會在模擬災情的地圖上看到北國地區。根據政府的說法,北國地區沒有生還者,因此地圖上的北國地區總是被用虛線框起。


  許安梅狐疑地說:「藝翔說他都安排好了,我還以為他和妳達成共識。那同意書也不是妳本人簽的嗎?」


  「什麼同意書?」


  「未成年拍攝的同意書。」


  亦恩一字一句說:「我不可能接受拍攝,露臉或後製打馬賽克都不行。我的全部身家資料都登記在政府檔案中,拍這種影片等於找死。」


  成峰笑著說:「不要回去不就好了?東亞國又不是多好的地方。現在我們要去採訪的組織『梓里』就願意讓外人加入,我們三個都沒打算回東亞國。我實際和梓里的人見過面,那裡是非常棒的地方,跟國家新聞捏造的不同,他們吃得飽穿得暖,還可以自由生活。」


  植入在亦恩後頸皮下的晶片,時時刻刻在向東亞國發送她的位置訊息,她甚至聽過有傳言說追蹤器偵測到免疫者進入災區範圍,就會自動爆炸。之前二哥開車帶她去找樂園時,證明了那是假的說法,然而若她長久不回去,政府還是會來找她……也許不會,她沒有重要到這種程度。


  無論如何,當這輛車駛離首都圈,她再也無法輕鬆回到原來的生活了。若政府希望她繼續貼身監看XYZ世代,那擅自回去的她會遭到懲處;反之,要是政府沒有打算讓她跟隨XYZ世代接下來的旅程,那麼被拉上車、已離開首都圈的她,也要背上違反外出禁令的罪責。從哪方面來說,她接下來的命運都跟車上的這幾人綁在一起。


  亦恩說:「北國地區會下雪,就常理來說,要熬過冬天不容易吧?沒有電力……」


  「北國地區有電力。我親眼看過。等一下,妳們看這則新聞。」成峰忽然把手機遞給許安梅,許安梅看了後又傳給亦恩。新聞是國家電視臺發出來的,寫到近來在東亞國管制區造成混亂的遊蕩者,疑似是歐陸國的間諜。


  成峰說:「有問題一律推到歐陸國身上就對了,不愧是我們大東亞國。傻子才信這種假新聞。」


  亦恩不敢說,她校內的同學幾乎都會相信國家給的資訊。這就是世代鴻溝吧。


  瀏覽文章時,她看到底下推播的相關新聞,標題是「知名夜店遇祝融之災,數百人慘遭活活燒死」。點進去後跳出來的第一張照片雖然經過模糊處理,她還是看得出來,那裡是和平出口。新聞內容是該夜店發生火災,由於逃生動線未符合規範,店內建材又使用不符合消防法規的材料,店內客人幾乎都未能逃生,也有許多人是在逃跑間被踩踏致死。這場火災帶走數百條年輕性命。


  許安梅向她拿回手機,看到她停在這則新聞便問:「妳知道這家夜店嗎?是不是在年輕人之間很紅?」


  「聽朋友提過。」


  可能是亦恩的臉色鐵青,許安梅沒再多問。


  開往北國地區的遙遠路途中,許安梅發給大家飯糰和茶水,這些是石頭的奶奶準備的,冷掉了還是很美味。趁著吃飯,許安梅重新和亦恩搭話,順便向她介紹車上的三人。許安梅幾年前因敵不過國家電視臺新進的年輕貌美女主播,決定轉換跑道,在圈內人介紹下接觸了XYZ世代,認同團體理念,進而爭取這部紀錄片的主持機會;石頭哥以前是國家電視臺的導播,因經濟不景氣被裁員,純粹是為了薪水進入XYZ世代,言談中可以聽出,他對政府比較沒意見;成峰出身於北國地區的仙石縣,家鄉在十七年前的疫情淪為重災區,親身體驗過被政府拋棄滋味的他,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創建XYZ世代。看著外表平凡、友善的成峰,亦恩很難想像他居然是國家的通緝犯。


  成峰告訴亦恩:「回老家拍片是我這輩子一定得做的事。妳還年輕,沒有經歷過逃難,當時非常可怕,感染者就像海浪一樣整波湧過來。我一直跑,遇到好心人讓我上車才來得及逃掉。後來整個北國地區被判定成災區,再也不開放進入,可是我們都知道,那裡還有很多人活著。」


  北國地區沒有全滅這件事無庸置疑,在本就地廣人稀的土地上,一定散落著零星的倖存者,但是都經過這麼久了,過去留下的資源用罄後,他們如何克服物資稀缺的生活?


  許安梅說:「我們要去的民兵組織在岩滄縣,那邊居民直到三年前都還過著普通的生活,像我們一樣正常上班、上學。按照政府的說法,在十七年前北國地區就毀滅了對不對?其實首都圈以外的地區,是被中央政府放棄,一直都有地方政府在帶領當地人前進、生活。」


  第一波IID疫情讓世界變得混亂,第二波ETA變異病毒株疫情則讓世界沉寂。他們前往北國地區行經的是經過考察整理出的安全路線,路上沒有遇到感染者,或是遊蕩在外伺機搶劫的土匪。直到進入松館市,亦恩才感覺到另外三人緊繃的情緒。


  仙石縣在整個北國地區之中地理位置偏南,十七年前,是全國疫情最嚴重的地區,遍地屍骨甚至塞住排水溝,導致雨季來臨時大淹水。積水孳生病菌,難民之間傳起流感,又奪走大量性命。這些是亦恩在課本上讀到的,本來一行行文字讀過去就算了,但他們的地理老師偷偷播放災民親自拍攝的影片,在短片中,掌鏡者清楚拍到幾具屍體的五官。死者的臉異常地白,嘴巴張大、面孔扭曲,是痛苦死去之人才會有的表情。看完影片,好幾個同學都吐了。後來,那個播違禁影片的老師在學期結束之前離職,代替他的是一個只會念課本的死板老師。


  北國地區共有六個縣,和他們接頭的民兵組織「梓里」位於偏北邊的岩滄縣。XYZ世代之所以和梓里的人約在仙石縣的松館市見面,為的是想拍攝災情最重的松館市實景。車子駛過標示著松館市的路牌時,許安梅從名牌手提包裡拿出袖珍手槍,僵硬地笑著問亦恩:「這把槍很上鏡吧?」


  「妳會用嗎?」


  「扣下扳機就好了吧?」


  在許安梅的指頭碰觸到扳機前,亦恩連忙阻止:「不可以把槍口指著人,擦槍走火很危險!」


  許安梅這才後知後覺地把對著成峰的槍口移開,問亦恩:「難道妳碰過槍嗎?怎麼感覺妳不太驚訝?」


  「我是免疫者,固定會接受軍訓教育。」看著三人的視線都有點詭異,亦恩舉起雙手說:「會的不多,基礎的知識而已。」


  成峰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妳該不會執行過政府的任務吧?」


  「要是我有幫政府做事,就不會住在小到不行的國民住宅了。」


  許安梅揉揉亦恩的頭髮說:「政府連未成年的高中生也這樣欺負,太過分了!」


  開往松館市立小學的路上,每次車輪壓到物體而稍微抬高,亦恩都會起一陣雞皮疙瘩,想著他們是否輾過一具遺骨。她盡量不讓自己看到慘烈的災後市景,免得吐在車上,不過中途忍不住好奇心,瞥了遠方一眼。一幢大樓上漆著大大的SOS,其他樓房傾圮,求救標誌卻依然清晰可辨,彷彿現在還有人在那邊等待救援。


  到了松館小學,四人下車,石頭走到車邊抽菸,成峰獨自去拍攝體育館——這裡正是他的家人們當初撤來的地方,許安梅在另一組攝影團隊來到前抓緊時間補妝,手抖的她怎麼也畫不好眼線。亦恩不想吸二手菸,於是也往體育館走。體育館的大門敞開,感染者和活人早就都跑光了,館內顯然經過清掃。


  「當時還來不及等到全部人疏散,就發現有活屍藏在人群中,大家都往門外跑。」成峰緩慢地轉了一圈,讓攝影機拍到整座體育館內的景象,邊說:「我姊姊在和我通電話,我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尖叫,幾百人跑起來,腳步聲像是打雷,後來電話就斷了。我家在那個方向,就在那座塔附近。聽說在疫情當時,有人弄來一堆氣球,寫了求救訊息後綁在塔上,新聞畫面卻從來沒有播出來。我實在不懂,現在還活著的人,怎麼有辦法欺騙自己相信外面沒有人活著?怎麼有辦法無視死撐著活下去的人?」


  想像有一群人,在最激烈的災情後,必須帶著清掃用具來到此處理鄉親們的遺體,免得這裡成為傳染病的溫床,亦恩就覺得悲傷無比。她低頭說:「我是免疫者,比一般人清楚外頭還有很多需要幫助的人,但是我會找各種理由讓自己不要去想,像是告訴自己我年紀還小、做不了什麼。」


  成峰苦笑著搖頭說:「不能怪妳,我也一樣啊。要不是我老家在這裡,我也不會管這件事。」


  也許XYZ世代不像她最初認為的那麼蠢,至少成峰是真心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


  外頭忽然傳來男性的叫聲,成峰大喊:「石頭?」並衝出體育館。亦恩也跟著跑。


  她以為自己做好了捨身代替別人被咬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看見在石頭的身後跟著超過十個感染者,全都用不在意關節損壞的速度朝他們衝刺而來,並像發狂的動物般嘶吼著,她反射性逃跑,轉身前的最後一眼,看到某個身形福泰的中年女性感染者攫住石頭,張口往他的喉嚨咬下。就和當初方美璃殺死母親的方式如出一轍。


  這麼說很殘忍,但石頭的倒下為其他人爭取到時間。成峰跑在亦恩前頭,因為腿長,他和亦恩間的距離越拉越開,在亦恩還沒跑出學校穿堂時,他已經跳上許安梅開來的車,砰地關上車門。亦恩眼睜睜看著另一波感染者從旁邊的花圃鑽出來,橫亙在她和車子之間,像是條寬闊的河流,與她背後追過來的感染者包夾她。


  車子開走了,許安梅和成峰沒有拋給她「我們會回來救妳」這種不負責任的承諾,逕自揚長而去。


  確定自己被捨棄的瞬間,她爆發腎上腺素,用自己都想像不到的靈活速度攀上樹,爬到校園建築二樓突出的遮雨平臺。煞車不及的感染者以懷舊卡通的滑稽風格撞在牆上,把腦袋撞開花。ETA病毒的感染者最大的弱點就是衝得太猛,有時會直接撞死自己。亦恩聽見笑聲,幾秒後才發覺是自己在神經質地笑著,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其他感染者以疊在一起的屍體為墊腳石,伸長手抓她的腳踝。她所在的平臺雖是水泥材質,能穩穩承受她的體重,可以站的空間卻很小。雪上加霜的是,背後傳來玻璃破裂聲,居然有感染者從二樓撞破玻璃伸手來抓她。


  亦恩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在感染者的身子穿過窗戶、還未站穩時,將之推下平臺。她蜷縮在窗下,不讓二樓的其他感染者看到她,至於樓下已經聚集過來的感染者……只能等他們的注意力被分散自行離去了。


  聽著圍在底下的感染者們的嘶吼,她告訴自己,要正面思考。XYZ世代的攝影團隊當中,應該有臥底的政府人員協助任務進行,對方會拯救她。說不定許安梅就是臥底特務,故意假裝成不擅用槍的模樣;再不濟,另一組攝影團隊也會來救她,畢竟她可是這部片的主角呢!還有二哥,他不會輕易放棄她,就算許安梅和成峰回去告訴他她死了,他也會堅持找人來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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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5 21: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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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屍潮

  等待了三個小時後,亦恩放棄了。黃芩、方藝翔、許安梅、成峰,都去死吧!黃芩那番「相信政府,國家會確保妳能回來」的屁話,害她總是在思考誰是臥底,結果攝影團隊中根本沒有一個可靠的!


  看著底下鬼吼鬼叫的感染者們,她冒出乾脆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想法,但從二樓跳下比較可能只摔斷腿,然後感染者會湧上來把她扯成碎片,死得更痛苦。


  當她聽到汽車的防盜警鈴聲時,還以為自己幻聽。


  圍繞著她的感染者們都追著那輛跑車的噪音跑了。


  感染者被引走後,另一輛廂型車駛來,車上跳下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年紀和她差不多,穿著綠色軍裝外套和黑色長褲,短髮的長度大約到下巴,齊劉海遮住眉毛,看起來是那種總是坐在教室角落不說話又獨來獨往,但因為眼神兇惡,不會被同學聯手欺凌的類型。這個女孩有一瞬間讓亦恩想到同樣短髮的顧盼,相較下,顧盼的頭髮有挑染,演奏時習慣露出狂野的笑容,而眼前這個女孩毫無笑意,大概連有人當她的面踩到香蕉皮滑倒,她的嘴角都不會抽動一下。生得清秀,卻讓人敬而遠之。


  軍裝女孩走到亦恩所在的平臺底下,仰頭說:「我是梓里的救援隊。」


  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幾秒,軍裝女孩問:「妳要不要下來?」


  「我不知道怎麼下去……」為了不讓感染者抓到她的運動鞋,亦恩一直維持抱膝的姿勢,腿又痠又麻,現在連移動都很困難,更不要說沿著來時的路爬樹下去。


  女孩看到亦恩活動腿時露出的猙獰表情後,主動爬上樹,輕鬆地抱著她下去。


  落地時,有股力道抓住亦恩的腳。一個還未死透的感染者握著她的腳踝要咬下去,她嚇得驚叫一聲,都還沒叫完,軍裝外套女孩就拔出軍刀,手起刀落,摧毀了感染者的腦部。


  亦恩第一時間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聖母心氾濫的媽媽對殺害感染者的看法,「他只是生病了,你怎麼可以殺他!」。要是亦恩真的對冷冽的軍裝女孩說這話,恐怕下一個被刀插進腦門的就是她。


  「先上車。」軍裝女孩說,話音未落,又有兩個感染者從二樓跳下來,不管摔斷了的腿骨,堅持朝她們跌跌撞撞而來。軍裝女孩削開率先靠近的那個感染者的頭,反手再將刀插進第二個感染者的眼窩,都一刀就了結他們的性命。


  亦恩先跳上車,駕駛座的是一個未成年少年,有點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症狀,手腳特別修長,拍打著方向盤的模樣讓人聯想到猴子,剛好他的耳朵也特別大,臉又小,頭髮亂蓬蓬的。他笑嘻嘻地說:「知乃找到一個妹子啦!還有其他人嗎?」


  亦恩回答:「沒有,跟我來的有三人,一個我親眼看到他被咬死,另外兩人開車走了。」


  待軍裝女孩也跳上車並帶上車門後,少年邊將車駛離小學門口邊說:「妹子,妳的同伴拋下妳啊?」


  亦恩面無表情地回答:「對。」


  少年哈哈大笑。軍裝女孩對亦恩說:「外來的人第一次面對活屍都會過度慌亂。至少他們有叫我們來救妳。」


  「謝謝,我叫李亦恩,其他人還活著嗎?」


  少年回答:「不確定欸,是另一車人去找他們。」


  「可以請問你們的名字嗎?」


  少年說:「我叫陳魷魚!」


  「呃,魷魚是……」


  「就是夜市烤魷魚的魷魚!因為我的手很長,我朋友就叫我魷魚。」


  「魷魚哥好。」


  陳魷魚問:「妳比我小嗎?我十五歲!」


  「我十七歲。」


  「那叫我魷魚就好啦!知乃跟妳一樣大。」


  軍裝女孩對亦恩說:「我叫邊知乃。」


  她們互相告知彼此名字怎麼寫的時候,陳魷魚盯著後照鏡,忽然大聲喊:「跟上來囉!」


  亦恩回頭,看到一整群感染者在他們的車後窮追不捨。


  邊知乃說:「甩掉就好。」


  陳魷魚說:「嘿嘿,交給我!」他一邊踩油門加速,一邊說:「阿鐵他們事情沒辦好啊,連累我們,出發前還跩成那樣。」


  姑且不論陳魷魚未滿十八歲駕車這點對不對,他的駕駛技術遠勝所有亦恩遇過的司機,能輕鬆地甩尾、誘導感染者撞破護欄或摔進水溝。每當他甩開一批感染者,就會高聲歡呼,彷彿在玩電動遊戲。


  邊知乃按住繫上安全帶後仍被晃得七葷八素的亦恩說:「小心別撞到頭。」


  一般來說,亦恩不會暈車,不過現在的情形顯然是例外。車再甩幾次尾,她就要吐了。


  幸好陳魷魚已將車開上橋,結束了追逐戰。路況穩定後,亦恩問:「請問,是誰請你們來救我的?」


  邊知乃回答:「一個叫許安梅的人。」


  亦恩收回受困期間對許安梅的各種腹誹。許安梅還是有良心的,當時應該是考慮到她是免疫者、存活機率較大才沒救她。就結果論,許安梅沒做錯決定。


  亦恩又問:「我們約好十點拍攝,你們怎麼現在才出現?」


  邊知乃說:「路上遇到屍潮,我們的同伴要求等屍潮過去再行動,來晚了,抱歉。」


  亦恩問:「什麼是屍潮?」


  「妳沒聽過?妳到底生活在多歡樂的地方啊?」陳魷魚訝異地說。


  邊知乃若有所思盯著她問:「妳天生免疫?」


  「對。」


  「有證明嗎?」


  亦恩脫掉外套,捲起袖子,給邊知乃檢查繫牢在左手的腕包,上面繡有國家的徽章。


  邊知乃皺眉問:「這要怎麼證明?」


  「通常軍方會掃我的晶片。」


  陳魷魚問:「妳身上有晶片?像狗一樣?」


  「呃……對,我也有狗牌,平常不會戴著。」


  他們要先和另一組人馬會合,再一同回梓里。當車子開到山上,亦恩望向山路護欄外的市景,頓時明白他們口中的「屍潮」。


  松館市的街道被數以萬計的感染者阻塞。他們共同往同個方向跑,像是在街道上流動的河水,流經之處,不管是人或物都會被沖毀。感染者通常感覺到有生物移動才會追上去,平時則漫無目標閒晃,或是站在原地不動,現在看到的景象她從未聽聞。她本來以為是攝影小組的人做錯了什麼,現在看來,他們或許是運氣太差,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路上,這麼多感染者不可能都是被他們引來的。


  如果這就像是候鳥遷徙或是鮭魚洄游,是某種感染者的動物本能呢?她打了個冷顫,這代表感染者進化了,接下來,他們會不會像悲觀人士預測的那樣,開始產生自我意識?


  她問:「屍潮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現象?」


  「從我小時候就有了。」邊知乃說:「以前很少見,最近越來越常見。」


  陳魷魚說:「是因為全球暖化,大家都這麼說。」


  亦恩說:「全球暖化是疫情後唯一改善的事吧……」


  他們在路肩停車,和救援團隊的另一輛車會合——就是響著防盜警報聲引走感染者的那輛,現在警鈴已經關了。許安梅一下車就把亦恩被抱了個滿懷,並輕輕告訴她:「成峰……回家了。」


  乍聽之下,亦恩以為許安梅的意思是成峰死在松館市,但許安梅進一步說明,成峰把車開到屍潮追不上的距離後,竟然拿槍逼她下車,自己開走車,放她等梓里的人接應。打從一開始,他就有獨自深入災區探望的打算。這讓梓里的人很不爽,覺得他們被耍了。去接許安梅的二人組都是成年男性,一個約二十七、八歲,叫阿鐵,理著平頭,身材壯碩;另一位叫士達,三十來歲的外表,個性比較低調內斂,因此反而是由較年輕的阿鐵發言。


  阿鐵輕蔑地看著亦恩說:「不是說免疫者是國家的特務,怎麼這麼瘦小?」


  陳魷魚瞪回去說:「有意見嗎?」


  許安梅說:「這位是我們紀錄片的主角,冒著危險特地從首都圈跑來幫我們,請對她友善一點。」


  阿鐵冷笑說:「你們引來活屍,差點害死我們,還得賣命救你們,到底是誰幫誰的忙?」


  邊知乃說:「屍潮不是他們的錯。」她冷冷回望阿鐵,眼神給人的壓力完全不像是十七歲少女會有的。


  士達勸阿鐵到安全的地方再說話,阿鐵才走回車上,並把許安梅扔給另一車。


  上了亦恩這車後,許安梅大肆抱怨阿鐵的惡劣態度,陳魷魚義憤填膺地附和。亦恩想跟邊知乃聊天,但對方似乎是累壞了,把連接著隨身聽的耳機塞進耳朵後,拉起兜帽、枕著布偶睡去。睡意會傳染,亦恩打了個哈欠,也睡著了。睡前的最後印象,是邊知乃平靜的睡臉。


  原來在災區奮鬥的人,也可以睡得這麼安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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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6 20: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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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Wonder Mall

  岩滄縣的梓里區保留許多歷史古蹟,觀光業興盛,每年春天還會舉辦一系列的賞櫻活動。自從購物中心Wonder Mall進駐梓里後,全區更是躍升成為前來北國地區的觀光客必訪首選。


  三十三年前,第一波活屍疫情爆發時,恐慌的人們開著車在國內逃亡,大幅提升交叉感染,因此當十七年前更強大的ETA變異病毒株出現,各地政府都第一時間封鎖城市間的往來,梓里區因此成為孤島。北國大學內許多從外地來求學的學子回不了家,乾脆留守校園。


  作為北國地區最高學府的北國大學,坐擁農畜資源、發電設備,在學生們的努力下,築成自給自足的堡壘。以大學校園為核心,學生們慢慢向外推進防線,進而幫助附近居民。迄今管理整個區域行政系統的,是兩年前時北國大學學生會的成員。為了不讓非北國大學學生的居民有隔閡感,學生會發公告都是以「梓里」自稱。


  梓里的三大重要據點,包括北國大學校總區,和與大學僅一公里之遙、作為民兵的駐守重鎮的小型購物中心Wonder Mall,以及距離大學校總區四公里、緊鄰北國大學醫學院校區的北國大學附設醫院。這三處連成的三角形區塊是梓里的精華地帶,大部分人口都集中於此,其餘零散在三角區域外的人們,有些是家本來就位在那,有些是從事農業、加工製造業等需要大面積土地的產業。


  在梓里勢力範圍的圍牆外,也有人居住,概念和東亞國的管制區有點像,差別在於梓里在資源充足的情況下,通常都會回應外圍人員的救難請求,東亞國政府則只會救助有錢有權的人。住在梓里圍牆以外的人不用接受學生會的工作分配,相對地,也不像牆內的人能按照勞動貢獻配發配給點數,得自耕、狩獵取得食物,或用其他方式與牆內的居民交易。


  亦恩過去從未聽過梓里。東亞國的課本上不會詳細介紹已淪陷的國內城市,免得勾起學生們的興趣。她聽著陳魷魚滔滔不絕說著梓里的優點,邊觀賞車窗外的風景。愈靠近前線崗哨Wonder Mall,路上愈明顯有人們群居的痕跡,比如用心維護的街道路面、修剪過的行道樹。


  Wonder Mall共有九層樓,當初是以童趣、鮮豔的色調為主視覺,如今建物外觀色彩被風雨洗刷得黯淡,不再顯眼。通過數道關卡後,他們的車開進Wonder Mall的地下停車場,阿鐵那車的人則直接回北國大學。


  登上一樓,有一群人迎接他們,亦恩這輩子第一次接受英雄式的歡迎,雖然這些人簇擁的對象不是她,而是邊知乃和陳魷魚。陳魷魚興奮地對著群眾歡呼回去,邊知乃則像是在忍耐著——同為內向人,亦恩可以理解被眾星拱月的不適感。


  歡呼聲歇息後,一個穿格紋襯衫、戴眼鏡的溫文青年走出來,對許安梅和亦恩說:「我叫孟哲宸,您就是許安梅小姐,另外一位是李亦恩同學對吧?」


  許安梅和亦恩輪流與孟哲宸握手,孟哲宸自我介紹:「我是北國大學學生會的祕書長,目前主要負責跟Wonder Mall有關的事,和XYZ世代合作的攝影計畫也是由我接洽。很遺憾妳們的同伴發生意外,幸好妳們可以抵達這裡。」


  許安梅說:「關於節目拍攝……」


  孟哲宸說:「人員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拍攝計畫可以暫緩。」


  因為夜色已深,孟哲宸和亦恩約定明天下午在購物中心A棟四樓的書店開會,就先讓亦恩去休息,帶著許安梅去詳談其他事。孟哲宸走後,陳魷魚急著脫掉外套,身上僅穿一件汗衫,要不是邊知乃阻止,他八成連下半身的迷彩長褲也要脫掉到剩內褲。


  亦恩問:「你不會冷嗎?」


  陳魷魚回答:「熱死了!我最討厭夏天出去!我們穿外套是為了不讓皮膚被抓到,反正等一下也都要脫光啊。」


  邊知乃告訴亦恩:「要讓醫事人員檢查身上有沒有傷口。」


  通過檢驗後,邊知乃領著亦恩去B棟的浴室洗澡。Wonder Mall共有兩館,A棟的六到九樓過去是電影院,目前封起來做倉庫用,B棟則只有五層樓,經過改造後,A、B棟的二、三樓分別是分別是前線人員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四樓是辦公空間,五樓是交誼空間。


  亦恩洗漱完走出浴室,外面已經有人等著她。也是個高中生左右年紀的女孩,黑髮長及背部,圓滾滾的大眼睛有人畜無害的小動物感。女孩露出活力十足的笑容說:「妳好,我是心優。知乃等一下有事,我先帶妳去宿舍。我和知乃、魷魚是同一組的,哲宸哥說妳有問題都可以來問我們。」


  「妳也是戰鬥小組的?」


  「我是,看起來不像對不對?」


  「這邊的士兵年紀都這麼小嗎?不是看不起妳們,是覺得這樣是不是……不合法。」


  心優連忙說:「我們不是被逼的。來當守衛可以拿到比較多配給點數,哲宸哥他們不會讓我們去做太危險的工作,也都會讓大人跟著我們。」


  「我們今天遇到屍潮,那應該是危險的狀況吧?」


  「我聽說了,那是意外。學生會的人說過他們已經找到預測屍潮的方法,之前也都有成功預測到,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預測失靈。有關的事我不太清楚,妳可以直接問哲宸哥,他人很好,特別照顧我們這些年紀小的人。妳肚子餓嗎?還是我先帶妳去吃飯?」


  「我聽魷魚說這邊不缺糧食,是真的嗎?」


  「北國大學本來就有農業試驗場和牧場,我們也有持續去附近搜索和擴大農地,所以不缺食物。其實我也是從外地來的,來之前以為外面的人過得很慘,沒想到實際情況完全不同!」


  亦恩精神一振問:「妳以前住在哪裡?」


  「安濟。」


  「我也是安濟人!」


  心優驚訝地拉住亦恩的手,蹦蹦跳跳說:「終於遇到同鄉的人了!安濟現在還好嗎?」


  「妳是幾年前來的?」


  「快要兩年。」


  「那應該沒有太多變化。為什麼妳會離開家鄉?」


  「當時我的爸爸、媽媽想要來岩滄縣找爺爺、奶奶,但我們在半路上就被活屍擋住了。我逃跑的時候掉進水溝,剛好一隻衝得太快的活屍摔下來時撞到頭,屍體蓋在我身上,讓我沒有被其他活屍發現。我的家人應該以為我死了。」


  「妳的家人都還好嗎?」


  「他們開車回安濟了。」


  「沒事就好。」


  「嗯,不過他們沒辦法來接我。哲宸哥一直在幫我找機會回去,我也是這樣才跑來前線,但很難……妳是跟政府有關的人對不對?」


  「算是有一點點關聯。」


  「妳知不知道讓我回去的方法?學生會的人說過,我是未成年人,戶籍又在安濟,說不定有機會讓我回家,不過最好要在十八歲以前回去。我快要過十八歲生日了……」


  「誠實地說,妳不可能回去了。以國內的法規,沒有申請就離開管制區後的人就不算是國民,想要再回到安全區,有一系列的手續要辦,最重要的是要有錢疏通;但其實有錢人要進入災區,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門路,不會像我們在沒有考慮後路的情況下就來災區。總之,如果妳的家人出意外後馬上回安全區內,也許還可以用某些理由蒙混過去,但是妳長期失蹤,又提不出證明,被國家重新接納的機率是零。」


  心優的語速變快了些,辯解般地說:「哲宸哥也有說過這些,但他們說還是有機會!會長是法律系的,他們說在法律上有漏洞可以鑽。」


  「妳可以再問問他們。我沒有特別研究法規。」


  心優這才稍微打起精神,重新掛上笑容問:「妳會留在這邊一段時間對不對?」


  亦恩點頭,心優於是介紹:「我們大致被分成防務組、庶務組、醫療組,我和知乃和魷魚是防務組,會要站哨、去外面探索,或是護送人或東西,總之就是跟戰鬥有關;庶務組比較雜,學生會會根據妳擅長的事安排工作,主要是生產和加工食物、蓋房子、修東西那些;醫療組在北國大學附設醫院那邊,帶領的人是北國大學醫學院的學生,除非妳是相關科系出身,不然就要從頭開始上課才能去那邊工作。」


  「在醫院帶頭的不是醫生,是醫學生嗎?」


  心優苦笑說︰「真正的醫生在疫情初期就都跑掉了,現在上面帶領的人幾乎都是當初的大學生。對了,妳還沒告訴我妳想不想吃飯!」


  「比起吃飯,我更想睡覺。」


  「好!哲宸哥請妳暫時住在B棟四樓的隔離房,我們先拿一些食物,再帶妳過去。」


  「謝謝妳。」






  隔天,亦恩去A棟的書店時,心優和邊知乃已在那裡等著她。心優一樣帶著活潑的笑容打招呼,邊知乃還是冷冷的,稍稍點頭作為招呼。


  這裡是亦恩看過最大也最美的書店,面窗處兩邊的牆上有高聳至天花板的整面書架,架上書本排列得井然有序,玻璃落地窗前的階梯座位區散落著坐墊。窗外可見遠方的山景籠罩在霧中,聽說翻過山就是海洋;近一點的景色,地面一樓是購物中心附設的兒童遊樂場,由於購物中心被改建成軍事據點,如今不會看到家長帶小孩來玩的畫面。


  心優說:「哲宸哥喜歡選在這裡開會,說有書香氣息,快吵架的時候可以看窗外的風景緩和下來,比在運動用品店開會好,不然之前有人生氣就直接拿高爾夫球桿打架,亂七八糟的。」


  稍待片刻,孟哲宸穿著襯衫與西裝褲現身。他率先在階梯座位區坐下,問亦恩:「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


  「睡得很熟。」


  「太好了。這幾天委屈妳先住在隔離房,之後再看妳比較想要住哪裡。有任何不習慣的地方都可以和我說。我今天想談談妳的事,沒找安梅姐來,是因為聽說她跟妳其實才認識不久。還是妳希望她在場?」


  「不用了,我跟她不算熟。」


  「那妳想要讓知乃和心優留下來嗎?接下來會是她們兩個和妳互相照應,如果妳有什麼身體上的狀況要告知,可以讓她們也先聽,省去之後還要再向她們解釋一遍。如果有話不方便在她們面前說,就請她們迴避。」


  「可以讓她們知道沒關係,不過我不能說太多。」


  「身體檢查的時候,我們的人員順便確認過了,妳身上沒有竊聽器一類的設備。」


  梓里的人在檢查身體是否有咬傷時,順便拿走了她的所有偷拍設備,至此,亦恩已經澈底將東亞國交付的任務搞砸。幸虧梓里選擇接受她的說法,相信她真的是對一切都不清楚、突然被拉進來的倒楣鬼,也沒在偷拍設備中找到她是政府走狗的證據──她不想傷害XYZ世代的人,而只錄下一些不重要的景色畫面,倒成了她能在梓里留下的關鍵。


  可是她懷疑梓里中也藏著政府的人。政府給他們立下的最基本原則,就是禁止洩漏免疫者才知道的機密,她必須小心發言。她說:「抱歉,我的身分比較敏感,不能說太多細節。」


  「這裡不是東亞國的國境內,妳可以說任何想說的話。」


  「我不想。」


  「沒關係,真的不方便談,我們不勉強妳。不過我有些問題想問,能不能請妳就願意回答的部分告訴我是或否?不能回答的,妳就不要做出反應。」


  亦恩思索著,這個提議不算過分。育種計畫不是國家機密,但也許對於北國地區的人來說相對陌生。


  見她不表示反對,孟哲宸問:「妳是十七年前第一批育種計畫的人的孩子,對吧?」


  亦恩點頭。


  「學生會那邊沒有打算公布妳的身分,除了我、知乃、心優、魷魚以外的人,妳都不要講妳是免疫者的事。」


  「阿鐵哥和士達哥不是也知道嗎?」


  「當然,學生會的高層知道這件事,包括阿鐵和士達。他們都被下指令不能亂傳。」


  心優舉手問:「我在安濟的時候聽過免疫者,但是人數很少,我從來沒遇到過。為什麼政府不製造一大堆免疫者呢?這樣對世界不是比較好嗎?」


  孟哲宸回答:「當權者不在乎怎麼做對世界比較好,他們考慮的是維持權力。聽說政府也怕免疫的人太多,某天聯合起來攻占世界——聽起來很像科幻小說中機器人反攻人類的劇情。就我所知道的,免疫者被禁止私下接觸,學區也會盡量區隔開,平常要戴著徽章公布身分。」


  亦恩說:「你已經知道大部分的內容了。總的來說就是這樣。」


  孟哲宸說:「這邊的人不會歧視妳,大家都出入過災區。聽安梅姐說,妳是被贊助家庭收養的。那個家庭中應該有人是感染者,為了優先得到新開發的藥物,所以選擇收養妳。大部分的贊助家庭都是這樣。」


  亦恩沒有做出反應,孟哲宸瞭然,接著說:「國家投入這麼多經費,還是沒有像歐陸國一樣真正實用的疫苗出來。以資源來說,東亞國不會輸給歐陸國,也從白虎野手上搶到免疫者……」


  亦恩一愣,問道:「歐陸國有和我們不同的疫苗嗎?」


  孟哲宸驚訝地說:「我以為免疫者會被告知這點。白虎野在十四年前就推出實用的疫苗了。」


  「是像是流感疫苗那樣,打了也不會死人的疫苗嗎?」


  「歐陸國接種疫苗後的猝死率大約是百萬分之八,且目前沒有證據顯示,猝死絕對是疫苗造成的。」


  百萬分之八,這是什麼概念,亦恩不清楚。就她的親身經驗來說,接種疫苗後不久就被抬去急救的人很多,通常很快又被送往太平間。家屬只會被告知死者因心肌梗塞或主動脈剝離之類的原因猝死。醫護人員處理死者時,手腳俐落到彷彿殯葬才是他們的本業。


  她問:「所以,歐陸國現在的人都過著正常的生活?」


  「可以正常工作、上學,但還是不完全跟疫情前一樣。」


  她想起芝札的遊記,裡面描述的世界危機四伏,每次旅遊都是在賭命。原來,二哥帶回來的「禁書」,也是經過篩選後的出版物。也許就像他說過的,在充斥著謊言的世界,什麼都不能相信,尤其不能相信自己的腦袋。她問:「是因為政治型態的差異,歐陸國才不給東亞國疫苗嗎?」


  「有部分原因是這樣,更重要的是,部分打了疫苗的人有機率反而被感染,可能立刻發病,也可能死後才發作。這個機率一般來說比猝死率還低,但在東方人身上發作的機率特別高,在東亞裔的人身上發生的機率更是其他國家的幾百倍。」


  「是故意設計成這樣的嗎?」


  「根據白虎野的說法,是因為我們是封閉的島國,擁有某種特殊基因的比例特別高。聽聽就好,總而言之,我們在各國都很不受歡迎,現有法規都禁止東亞裔的人打疫苗,有些國家甚至一律把東亞裔的人遣返,或是限制東亞裔的人只能在某區域內生活。其他血統的東方人也都受到嚴重的歧視,因為大部分西方人是分不出東亞裔和其他東方人的。以現況來講,歐陸國為了維護泱泱大國的面子,對東方人最友善,政策也保障有歐陸國國籍的東亞人能夠繼續留在國內。」


  亦恩喃喃說:「甚至東亞國某些高官的子女可以去歐陸國留學,還有可能移民。」


  「但歐陸國新上任的總統打算修改移民政策,不知道之後會怎麼發展。這就是我們要拍紀錄片的原因,我們不奢求被其他國家接納,只希望至少促使白虎野針對東方人的困境研發更適合的疫苗。現在白虎野不單純因為種族歧視才不考慮東亞裔的處境,背後更大的原因是歐陸國設下的限制,畢竟以我們『大東亞國』的外交方針,處理好國內疫情後,下一步就是招惹其他國家。」


  想起來很諷刺,東亞國視為首要死敵的歐陸國,卻是對東亞國最友善的國家。然而,歐陸國也不會愚善到協助壯大自己的敵人。


  孟哲宸說:「以現在的世界來講,疫苗就像核彈,別人都有,我們也要有。關於這些方面的事,等妳隔離期結束,可以來北國大學讀資料,大眾傳播系的同學很認真在整理相關的新聞。紀錄片是研議很久的計畫,現在稍微麻煩的,是拍片的事只有學生會的幾個人以及我們知道,我們沒辦法投入過多資源,必須私下進行。聽安梅姐說,妳其實沒有被告知詳細情況,也沒有很大的意願演出,而且個資在政府手上,上馬賽克和變聲後製都很難隱藏妳的身分。當初只計畫從青少年的視角拍片,也許知乃或心優可以替代妳的位置。她們的經歷也很精采。」


  心優看向邊知乃說:「應該是知乃最適合吧,我的戶口也在安濟。」


  邊知乃說:「我不會演戲。」


  孟哲宸問:「演妳自己,妳可以做到,對吧?」


  見邊知乃沒反對,亦恩鬆了一口氣。被拐到災區是一回事,拍攝反動影片,絕對是政府的大忌。為了以儆效尤,政府會追殺她到底。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入鏡。


  心優說:「可是,屍潮的問題不解決,我們也不能出去拍片。」


  孟哲宸看向亦恩問:「妳親眼看到屍潮了,有什麼想法嗎?」


  亦恩說:「聽說你們有專人研究。我知道的不會比你們多,如果之後可以研究出那是什麼就好了。」


  孟哲宸接下來問的問題,亦恩大多都沒有明確回應,孟哲宸便不再深探,告訴她:「我們這邊讀書很彈性,會各自安排時段上課,再折合抵算工作時數。還是盡量讓未成年人也有工作,確保大家有基本的謀生能力。每種工作一開始都會先帶著妳學習,沒有基礎也不用擔心,妳有想要從事哪方面的工作嗎?還是多認識這邊後再決定?」


  「我想跟她們一樣,加入防務組。」


  三人看起來都很驚訝,亦恩解釋:「我從小就接受基礎軍事訓練,雖然不是很強的戰力,多少能有點貢獻。」


  孟哲宸說:「妳年紀還小……對,知乃、心優也很小,不過她們的作戰能力遠超過大人,妳來的時候也見識過知乃的能耐。」


  邊知乃拿刀破壞感染者的腦部,輕鬆得像是料理一塊豆腐,毫無拖泥帶水。人面對發狂野獸般的感染者時被誘發的恐懼本能,邊知乃一點都感受不到,就連亦恩上課時的教官,動作都沒有邊知乃快狠準,而且邊知乃的力氣也遠大於一般女性。


  孟哲宸指著心優說:「心優是神槍手,在兩千五百公尺以外也可以打中感染者的頭。」


  心優害羞地遮住臉,亦恩忍不住微笑說:「我想跟她們一起。」


  孟哲宸說:「防務組很辛苦,會需要站夜哨,讀書方面也不能落下,妳確定想要嗎?」


  「我可以。」


  「好,先讓妳嘗試看看,過一段時間後無法適應,也可以再調整。」


  結束會議後,亦恩正式開始她在梓里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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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6 20: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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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北國大學

  首次進入梓里的人,都要先經過隔離期以防萬一。


  隔離結束後,迎接亦恩出關的是邊知乃,應該是作為隊長的她想對未來的隊員表現出歡迎。


  她們首先去看亦恩之後的房間。購物中心的二、三樓店鋪前半部都改裝成四人一間的宿舍房,後半部則是單人房。邊知乃說:「住四人房要花的配給點數比較少,又有人可以互相照應,缺點是沒有個人空間。心優住在四人房,我住單人房。哲宸哥希望妳跟我住在一起,妳能接受嗎?」


  「也就是我們要塞在一間單人房?這樣配給點數可不可以打折?」


  「我的房間點數和四人房一樣,空間還比普通單人房大。哲宸哥特別讓我自己住,是因為我常常半夜臨時出勤,會吵到室友。」


  孟哲宸大概是希望邊知乃可以貼身監視亦恩吧,亦恩對此沒有太多意見。要是梓里完全不提防她,她反而會質疑起梓里的安全意識。


  邊知乃的房間前身是哺乳室,旁邊就有親子廁所,不用和其他宿舍房的人搶樓層的公共廁所和浴室。目前內部家具裡只有一張單人沙發椅、一臺CD播放器、一個收納邊知乃個人物品的塑膠集裝箱。哺乳室有兩個隔間,各放一張床墊,這樣兩人的床中間至少隔了薄薄一堵牆。隔間只有門簾、沒有門,邊知乃問:「需要加裝門嗎?」


  「要花點數嗎?」


  「要。」


  「那先不用。」


  「妳的東西想放哪都可以,也可以挪我的東西。」


  「妳的個人物品只有這麼少?」


  「對。」


  「妳不會想要囤一些食物或水之類的?」


  「要是外面真的出事,我也不會守在這個房間裡。妳的東西只有一個背包?」


  「目前是。」


  「有缺什麼嗎?」


  「需要一些衣服。可是衣服是不是也需要點數?」


  「用我的點數。」


  「謝謝,我之後還妳。」


  「不用,我本來就用不到那麼多點。」


  邊知乃去喚來心優。亦恩沒想到,和女孩子們一起逛街買衣服這種經驗,居然是在來到災區後才有。心優興致高昂地問:「妳喜歡哪種風格的衣服?」


  亦恩說:「我不怎麼常買衣服,合身就好。」


  心優拿起一條繡著粉紅色兔子的牛仔褲問:「這條怎麼樣?版型好看,圖案也很可愛。」


  那隻粉紅兔是一部國民卡通裡的主角。播出這部卡通的國家兒童電視臺,不管在再糟的情況下,儘管其他電視臺都插播有關災情或戰爭的快訊,也不會停止播卡通,因此有「國家兒童臺沒播新聞就是沒大事」的說法。國內的文化產業從二十幾年前就一蹶不振,但東亞國有政策禁制,寧可一再重播幾十年前的節目,也不准電視臺購買國外影視作品來播,亦恩只能和二十年前的孩子同樣,繼續看著這隻粉紅兔子唱唱跳跳。她看了標價牌,上頭的原訂價錢被劃掉,用紅色簽字筆寫了十二,也就是十二點的意思。「這樣算貴嗎?」


  看到標價後,心優驚訝說:「怎麼這麼貴!不過是很好的貨。」


  邊知乃說:「牛仔褲可以穿很久。」


  心優問:「妳的點數夠嗎?」


  邊知乃回答:「好幾季沒換衣服,剩下五十點左右。」


  「冬裝都很貴,還是不要換這條好了,剛剛還有看到很多牛仔褲。」心優瞄了亦恩一眼問:「妳真的想要加入防務組嗎?」


  亦恩回答:「基本的用刀、用槍、緊急醫療我都有學過,而且免疫者在外面很有優勢。」


  心優說:「那選堅固的衣服和好的鞋子很重要。」


  「我現在的鞋子就很好了,外套也是,是防咬的纖維材質。」


  「防咬!那是什麼!」


  「是東亞國的專利品。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防咬。」


  最後,心優替她湊成三套衣服和襪子、內衣褲。籌措完其他日用品,她們去到地下一樓的美食街,這裡被改造成中央廚房,原先美食區各家店鋪的招牌都拆掉了,「不然大家看到圖片會想吃某些食物,越看越痛苦。」心優解釋。


  在Wonder Mall最好的福利是,可以免費享用食堂的飯菜。今天的菜色是白飯、照燒肉排、涼拌豆腐、炒青菜、味噌湯。「每天都有肉嗎?比我們學校的營養午餐還好。我們只有星期五有肉,有時候還是肉末。」亦恩詫異地說。


  心優說:「對啊!我剛來的時候也很驚訝!這邊有食品加工廠和冷凍設備,生鮮食物可以保存很久,所以不缺肉。」


  「嗨!」照舊是一身汗衫和工裝褲的陳魷魚端著餐盤跳出來。他盯著心優,在心優旁邊的空位坐下後,把筷子伸到她的餐盤中,夾走炒青菜中混著的香菇片。心優也把盤內的香菇挑到他的碗裡,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到現在還會挑食,都是因為這裡的伙食太好了。」


  陳魷魚說:「伙食好是因為啊,三年前死了很多人,剩下的人分配食物就可以吃很飽。」


  心優連忙說:「也是因為學生會的人很積極在解決糧食的問題啦!」


  「呸,學生會的人哪有在認真做事!」陳魷魚氣到嘴裡噴出一塊菜渣。「大學的人不用出去賣命就可以享受我們拿回來的東西。我們連燈都不能開,大學那邊的傢伙居然爽爽在晚上看電影!好人就是會被欺負啦!像哲宸哥就是人太好,才會被趕到這裡!」


  心優反駁:「只是偶爾一次的電影夜,我們想去看也可以啊!」


  「他們動不動就辦什麼餐會、酒會,我真的不懂欸,學生會需要那麼多人嗎?有幹部,幹部的助理,助理的助理,他們到底在幹麼?」


  陳魷魚的大嗓門引來旁人的注意,邊知乃用眼神制止陳魷魚,並說:「大學的人有他們的工作要做。我們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好。」


  陳魷魚還想高談闊論,被心優彈了額頭,才悻悻然吃飯。


  飯後,心優幫亦恩弄來姓名貼紙,貼在洗好的餐盤上。從此以後,這組餐具和餐盤就是亦恩專屬的了。想到不久前她還在考慮未來的升學之路,現在卻身處一個只需要思考如何生存的地方,她就覺得經歷的這幾天很不真實。整體來說,她過得很不錯,但內心愈來愈多疑問浮現,比如,處心積慮想要得到實用疫苗的梓里,怎麼會就這麼放她自由,而不是像東亞國政府一樣,把她關起來實驗?而孟哲宸,Wonder Mall的領導者,在三年前疫情爆發時,是北國大學醫學系大六的學生。為什麼醫學系出身的他,不是在醫院所屬的權力核心,而來到戰鬥為主的Wonder Mall呢?拍紀錄片,真的有辦法讓地球上的其他人興起憐憫之心,進而拯救他們嗎?


  總之,維持多聽、少問的原則,表面上裝得無知,就是最好的應對手段。






  隔天,她的個人行程仍舊是認識環境。原本她打算徒步前往北國大學,剛好運送物資的馬車來卸貨,駕駛馬車的男大學生順道載她去北國大學。


  北國大學的運輸員多用牛車、馬車或是腳踏車運貨,節省能源。喜歡動物的亦恩對此感到很新鮮,在首都圈,每年對寵物課的稅都會攀升,甚至在一年多前新增加了一個叫做「寵物回收車」的東西,讓大家把家裡不要養的寵物送去「回收」,美其名是幫牠們尋找更適合的飼主,實際上就是把過剩的貓狗處理掉。一般人除了去小小的市立動物園逛,很少有其他機會能見到動物。


  馬車穿越梓里頗負盛名的景點之一——四百年前保存至今的黑瓦古屋群。首都圈的古蹟早就在都市更新時拆個精光,親眼看到歷史古宅的她有點悸動。目光溜進其中一間宅邸的大門內,她看見有人正在掃著庭院。在災區生存的族群,居然有餘力維護古蹟的整潔,梓里的一切不斷更新她的認知。


  緯度比首都圈高的北國地區,九月已經染上豔麗楓紅。春櫻、夏祭、秋楓、冬雪,是此地四季的風物詩。路上偶遇遛狗的路人,駕車的男大學生收住韁繩,停下馬與路人閒聊,亦恩看著楓葉悠悠落下,隔離期間焦慮的心情也隨著水溝中清澈的水流沖走。水溝中甚至有魚在游動。


  經過美麗的街道後,馬車進入北國大學校區外圍。原本的校園圍牆外側,被加蓋猙獰的鐵絲刺網、路障,雖不美觀,但北國大學是梓里無可取代的核心,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此處被攻陷。經檢查被放行進入後,校內又是另一幅美景,超過一千三百平方公尺的校地內,道路寬敞、格局方正,校舍間穿插著綠地和樹木,綠意混雜著秋季黃、紅的葉子,與她參觀過的國內大學相比,這裡更像是座過度理想化的城鎮。漫步在校園內的不只學生年紀的人,想要擁有安全生活環境的梓里居民都盡量爭取搬來這裡,有能力者攜家帶眷,住進由教室和研究室改建成的房間。駕馬車的人告訴亦恩,湖邊的系館是最搶手的。


  這才是正常的人類應該享有的生活空間大小。


  北國大學內有文學院、理學院、醫學院、工學院、生物資源暨農學院、公共衛生學院、電機資訊學院、法律學院,其中最出名的是法律學院,法律系所的學生也是現在主要的掌權者。北國大學學生會現任會長是法律系出身,與他對立的另一派系是醫學院學生,醫學院因為校區獨立於校總區之外,和校總區的學生本來就相對不親近,疫情後校區也不像校總區可以讓外人進入參觀,是較封閉的系統。


  亦恩到達牧場時,邊知乃剛好下班,正在卸下刀、槍。北國大學內,除了守衛以外的人,都不能隨意攜帶刀械。脫下守衛制服的邊知乃,露出底下印著北國大學縮寫符號的橄欖綠大學T,頓時混入校園散步的普通人之中,輕鬆的衣著讓她冷淡的面容不再像先前那麼遙不可及,她對亦恩招手,亦恩回以笑臉和用力揮手。


  兩人相約在牧場,是因為亦恩說喜歡動物。雖然此地動物排泄物的味道衝鼻,仍沒有擊退亦恩的興致。她問邊知乃:「可以讓我摸摸看馬嗎?」


  「等我一下。」邊知乃跑去和牧場的管理人員說話,回來後告訴她:「妳可以騎馬。」


  「真的?」


  邊知乃幫助亦恩騎上栗色小馬,並牽著馬引領牠前進。亦恩興奮地說:「我是都市小孩,沒看過真馬,沒想到學校裡會養馬!」


  邊知乃說:「這些馬是從附近的觀光農場帶來的,本來校內只有養乳牛。」


  牧場值班的管理員是一個笑得雙眼如彎月的年輕女生,送來兩瓶牛奶。亦恩問:「請問這需要幾點?」


  管理員說:「我怎麼會跟知乃收錢!這是我送妳們的。妳也喝喝看,是我們學校的特產。」


  「謝謝。」


  打開牛奶瓶,濃醇的乳香撲鼻而來。和首都圈學校配發的那種奶粉泡出的稀而甜的牛奶不同。在亦恩喝牛奶時,管理員興高采烈的對邊知乃說話,得不到回應也不在乎。


  看得出來邊知乃受不了單方面的熱情,告訴管理員自己要帶亦恩參觀其他地方,趕緊離開。


  然而,不論到哪裡,都有人湊上來找邊知乃。在菜園,正在採收蔬菜的大學生們塞了一整籃小白菜給她們;在楓林大道上走著,也有人跑來試圖送邊知乃禮物。亦恩從言談間得知,這些都是邊知乃救助過的人,走遠後,她跟邊知乃說:「妳救過好多人喔。」


  「我說過希望他們不要太在意,他們還是會送東西。哲宸哥要我不要拒絕和大家接觸,不然我就遮住臉了。」


  「哲宸哥希望妳多跟大家互動嗎?」


  「他想要大家崇拜我。」邊知乃緩下腳步,走在亦恩身邊說:「既然妳以後要加入我這組,先告訴妳,我們對哲宸哥來說,是特別的小組。Mall那邊,只有我們三個未成年,其他人至少在事發時都已經是大學生。如果妳的戰力夠,以後他可能也會把妳捧成天才,如果妳不喜歡,就要提早讓哲宸哥知道妳的意願。」


  「為什麼要捧你們?不如去捧大學生比較容易。」


  「因為我們年紀小,又跟他最熟,不可能是其他派的人。」


  「梓里的派系問題好像很嚴重。」


  「是很嚴重。」


  「為什麼哲宸哥是醫學系學生,卻不在醫院那邊?」


  「最開始他是在醫院,後來學生會和醫院的人鬧翻。哲宸哥和學生會會長是朋友,想要調解兩邊,但是失敗了,就被醫院趕出來。學生會的其他人不讓哲宸哥在北國大學當幹部,會長乾脆讓他去Mall。」


  「哲宸哥也有親自去外面搜索過嗎?」


  「剛開始有。有一次差點回不來,才沒再去。」


  亦恩推論:「他的作戰能力沒辦法服眾,所以對跟他最親近的你們進行造神運動,連帶讓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提升。」


  「他是為了幫學生會會長才做這些事。他不是貪心的人。」


  「感覺得出來,我不討厭他。不過,被造神,妳會不會不舒服?」


  「我想幫他的忙。」邊知乃想了想說:「他也在心優身上做過類似的事,因為心優很容易害羞,他才放棄。我們都願意幫他的忙,他也很照顧我們。」


  「只要妳不是被逼的就好。」


  北國大學的各大系館和教學大樓,幾乎都被拿來做住宅、公務場所,會管制出入。少數可以供居民自由進出的是圖書館。法學院有一座校友捐贈的圖書館,那是棟漂亮的玻璃建築,採光極佳、自然光灑落建物內,內部裝潢簡約優雅。從外面能看到一些年紀二十幾歲上下的人在裡頭走動,亦恩走近打量,被門口的管理人員趕蒼蠅般地揮走說:「未滿十八歲不能進來,出去!」


  退開後,亦恩小聲問邊知乃:「為什麼要十八歲才能進去?裡面放限制級的書嗎?」


  邊知乃說:「本來北國大學就規定校外人士要滿十八歲才能換證進去圖書館。現在北國大學的總圖書館大家都可以進去,不用押身分證,法律學院這邊還是會管。」


  「北國大學的學生和一般居民在待遇上有差嗎?」


  「根據官方說法是沒差。」


  那就是有差,亦恩心想。她說:「我在安濟的學校學到的內容,都告訴我們災區的人淪落到要吃人肉,雖然我們都知道一定有誇大,還是沒想到可以這麼和平。我小時候有聽媽媽說過北國大學的事,我哥也說,要是北國地區沒有出事,他最想要來北國大學讀書,因為北國的風景太漂亮了。這邊會下雪吧?」


  「會,到冬天,整間學校都會埋在雪裡。」


  「考慮到保暖和糧食的問題,感覺冬天麻煩好多。」


  「剷除積雪也很辛苦。不過,雪景是很好看。」


  聽到邊知乃說梓里會下雪的瞬間,亦恩就決定在這裡待過冬天。橫越六百多公里前來,不順便看看夢想中的白皚皚世界怎麼行。


  到了總圖書館,亦恩當場辦了借閱證。她原本擔心北國大學的藏書都偏向研究型,幸好也有不少小說。她借了三本小說,也推薦邊知乃有趣的書。


  邊知乃婉拒,說自己不怎麼閱讀。


  北國大學的體育館有五層樓高,器材和建築的保存都相當良好。邊知乃帶著亦恩走過各樓層,告訴她:「場地都可以登記借用,學生會說保持身體健康很重要,鼓勵大家維持運動習慣。校總區主要就是這些地方。妳想去醫院看嗎?」


  「都想看!」


  走去北國大學附設醫院的路上,邊知乃說起北大醫院收復時的事。當初學生會的人判定必須要掌控醫院,搶回醫院的過程中失去很多人,但是就結果看來是正確的決定。疫情後的第一個冬天,梓里就爆發流感,要是沒有醫院存在,想必會有大批人失去生命。醫院維持運轉,也確保了身患慢性疾病的長者們能活下去。岩滄縣的許多長輩從事農牧業,他們的知識傳授對於重啟農業有很大的助益,一切都環環相扣。


  她們還沒走到醫院,半路就被駕馬車的人攔截。那個人說孟哲宸在等她們,便載著她們回Wonder Mall。


  Wonder Mall的會議室裡,除了孟哲宸、心優、陳魷魚和許安梅,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男性,一身深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留著後梳的油頭,和差不多年紀的孟哲宸站在一起,微妙地像是社會人與學生的對比。


  孟哲宸介紹:「這是北國大學學生會的會長,王克竑。」


  亦恩把雙手貼在褲縫,乖乖站直。


  會長特地過來,是要託付他們一個任務。孟哲宸說:「XYZ世代團隊的攝影師成峰在災區聯絡到我們,請我們派人過去救他。因為我們和XYZ世代合作的事沒有正式公布,不方便動用會長的人,要請知乃的小組出動。」


  為了區區一個拋下夥伴逃跑的人,勞師動眾回到屍潮可能還未散去的松館市,一點都不划算,亦恩想。


  邊知乃也冷然說:「不值得。」


  王克竑說:「那個人宣稱他手上有證明屍潮是人為造成的證據。屍潮的問題不解決,接下來我們都不能規劃出去探索的工作。」他看向許安梅,許安梅說:「我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在XYZ世代內,我跟他不算熟,但他是組織創始成員,的確可能知道一些內情。」


  孟哲宸問邊知乃:「妳覺得呢?」


  邊知乃問:「有他的位置嗎?」


  「他躲在一棟建築物裡,有提供詳細地址。」


  「那可以。」邊知乃問:「還有誰想去?」


  陳魷魚和心優都舉手。


  亦恩也跟著舉手。


  許安梅驚訝地問:「妳可以嗎?」


  亦恩點頭。她總不能老實說,她是怕新認識的幾個朋友被成峰害死。而且,王克竑和孟哲宸把她也叫到現場,不就是希望她加入隊伍嗎?


  任務拍板定案後,王克竑承諾會提供救援小隊充裕的彈藥,並要他們以自己的性命為第一優先考量。小隊的四人快速解決晚餐就上床休息,亦恩以為自己會失眠,但在邊知乃那邊傳出均勻的鼻息後,她也跟著陷入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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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7 19:3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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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廢土之城

  早上天剛濛濛亮,他們就出發,亦恩換上心優和知乃替她挑的新衣,外面再穿上防咬外套,束起頭髮,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幹練點。相較於她的惴惴不安,心優和陳魷魚表現得像要出去遠足,只有被孟哲宸說是最可靠小隊長的邊知乃表情嚴肅。


  出發前,孟哲宸千交代萬交代,不允許他們把待救者的安危放置於自己之前,「尤其是妳,心優。」他說。


  心優吐吐舌頭,陳魷魚指著她對亦恩說:「就是這個人,上次差點為了救一隻貓衝進整棟都是活屍的大樓裡。」


  孟哲宸的笑容有點無奈。「心優太善良了,要記得……」


  陳魷魚和心優異口同聲說:「每次出去都是生死交關!」


  「沒錯,然後亦恩,妳就照著知乃的指示行動,不要因為免疫就讓自己被咬傷,細菌感染也可以讓我們破傷風而死。」


  亦恩回答:「知道了。」


  車程中,坐在副駕駛座的心優背負起確保駕駛陳魷魚清醒的任務,和他聊天,並叫亦恩和知乃休息保存體力。邊知乃依言入睡,亦恩則毫無睡意,緊繃地觀察窗外風景。


  成峰的家鄉比松館市中心更荒涼,是僅剩嗚嗚風聲的鬼城,建築物多有崩塌、毀損。政府曾發出命令,要市民在幾天內撤離某些區域,再對那些地區進行轟炸,以焦土戰術處理重災區。這個策略最大的問題在於,只要有一個感染者沒被打死,後續很容易就再掀起新一波感染潮,官員們的「妙計」想當然耳失敗。


  邊知乃在車停穩的瞬間睜開眼睛,率先下車,陳魷魚也拎著鐵錘跳下車,心優舉著十字弓環顧周遭後,才讓亦恩跟上來。下車的第一步,亦恩踏在柔軟的綠茵上,柏油路面早就被新生的植物擠裂,雜草高度及膝,水泥牆上盡是爬藤和青苔。這座水泥叢林的底下,彷彿埋藏著無數顆春天的種子,會在下一個寒冬離去後迫不及待萌芽。周遭棄置的車輛輪胎早已癟掉,大部分的車窗玻璃也被打碎,現在這些文明的遺留物,只是在等待一次大規模的天災將它們都帶走。陳魷魚踢開一頂某人遺落的壓扁棒球帽,帽子無聲無息落在一片鏽蝕的車牌上。


  馬路十字路口架設了路障,一輛大卡車卡在拒馬上,這裡似乎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邊知乃評估後,決定從樓房之間移動。他們爬上樓,舉步維艱跨越殘破建物裸露出的鋼筋。


  懼高症最忌諱往下看,即便如此,亦恩還是瞥了一眼地面,他們選擇繞過的卡車後方區域整片焦黑,混合著燒剩的雜物、骨骸,應該是開卡車進攻的人丟了汽油彈,摧毀後面的營地。


  人類總有互相殘殺的理由,一一去探求只是浪費時間。


  走在懸空的破敗建築物邊緣已經很困難了,當前頭的陳魷魚和心優從這棟大樓跳到另一棟樓,並喚她跟上來時,看著腳下五層樓的高度,她實在很想放棄任務。


  「我……有懼高症。」


  陳魷魚說:「一小段而已,跳一下就到啦!」


  心優也舉起拳頭為她打氣。


  邊知乃比較實際,遞給她繩子,讓她繫在腰間扣環,繩子另一端則由知乃栓在原來的大樓,如此一來,就算失足,也會吊在半空中。


  亦恩道謝,想著對方都做到這步了,她可不能再膽怯,才咬牙跳過大樓間隙。其實那道空隙並不長,她順利通過,和在另一頭等待的陳魷魚擊掌。


  天知道成峰怎麼獨自跨越重重障礙來到這裡,就因為這裡曾經是他的家嗎?對於亦恩來說,「家」的觀念很薄弱。媽媽是有對她付出關心,只是她總覺得媽媽眼裡只有方美璃,彷彿那個早已死去、屍變的女孩才是世界上唯一的活人。媽媽從小就教亦恩,說方美璃是她的姊姊,亦恩從來沒有相信這點。她之所以可以逃過那天的劫難,正是因為她面對方美璃能不顧親情下手。二哥則不滿媽媽只關心方美璃,從國中就開始逃學,和常不在家的亦恩互動不多,偶爾會帶她出去玩,但視她為政府的狗,常用憐憫的態度對待她。


  前方傳來感染者的吼聲,心優以十字弓將之狙殺。在心優的掩護下,邊知乃潛行在感染者身後,待他們落單再一一用刀解決,才讓其他隊員跟上。


  接下來就是重複著前進、爬樓梯、繞路,蹲低行走讓亦恩的大腿肌肉快要逼近極限。


  終於,他們抵達成峰藏身的公寓。陳魷魚拿出開鎖工具,鑽弄鎖頭打開門。公寓的窗戶骯髒到陽光幾乎照不進來,點亮手電筒後,亦恩為房內格局之寬敞感到訝異,共有五間房間和偌大的客廳、餐廳、廚房,這在首都圈是難以想像的,就算放在管制區,也稱得上是豪宅了。


  其中四間的房門都敞開著,裡頭沒有成峰的蹤影。「黃成峰?」陳魷魚在唯一闔上的房門前小聲問。


  回應他們的是感染者的嘶吼聲,陳魷魚和心優默默讓位給邊知乃。在陳魷魚打開房門的剎那,邊知乃把磨尖的鐵棒戳進成峰的太陽穴。在感染者快速移動時,要命中他的某個部位其實很難,因為邊知乃動態視力優秀,能瞄準顱骨較薄的部分才慣用銳器;相較之下,陳魷魚的鐵鎚雖然每揮出一次都很費力,至少不會有銳器攻擊後卡在感染者骨頭上拔不出的問題。在疫情之初,大家習慣砍下感染者的頭,但感染者就算頭被砍掉,落下的人頭還是會繼續咬人,變成危險的地雷,因此優先破壞大腦成為後來的主流。


  陳魷魚宣布:「任務失敗!」


  心優說:「可惜還是不能知道屍潮的真相。」


  亦恩說:「當時學生會會長說,成峰說的是他有『證據』,聽起來像是他手上握有某個可以證明屍潮原因的東西。要不要搜身?」


  邊知乃攪了攪成峰的大腦,確認他死透才拔出鐵棒,讓心優把風,其他人開始搜索成峰身上的物資。


  如果是重要到可以當作保命符的證物,應該會收在最不會弄丟的地方,亦恩摸到成峰衣服下藏著的腰包,從裡面只摸出一盒香菸。翻遍成峰的包包和衣著,最後他們並沒有找到特別的物品,邊知乃還是按照亦恩的推測,盡量帶走成峰的所有物。


  心優努力鼓舞士氣。「至少我們很快就找到他了。」


  陳魷魚說:「對啊,可以早點下班,趕得上吃晚餐。」


  邊知乃對亦恩說:「救人行動常常會這樣,自己人沒事就好。」


  下樓時,經過牆被炸毀的樓梯間,自然灑落的天光讓此處的植物生長得格外茂盛。亦恩看到對街有一面巨大的廣告板,上面印著建案的名稱「曜您館」,不禁發噱,想停下來指給心優看,沒注意到腳下鬆動的地段,差點摔到樓外。


  邊知乃及時抓住她,但沒攔住隨著她踩空腳步墜落的水泥塊和玻璃碎片。這些噪音足以讓逡巡的感染者注意到他們。聽見感染者的吼聲,邊知乃當機立斷站起身說:「跑!」


  四人拔腿就跑。不巧,這棟公寓一樓到二樓之間的樓梯斷了一半,看著那個高低差,亦恩認為自己跳下去一定會摔斷腿。


  邊知乃率先跳下,伸出雙臂作勢接住她,她聽見背後張牙舞爪的感染者逼近,心一橫跳下去。


  被邊知乃接住的瞬間,她聞到對方頭髮上淡淡的洗髮精香味,隨即被邊知乃拉著繼續跑。


  十字弓的箭幾乎是貼著亦恩的臉龐擦過,為了避免槍聲迴盪在城內引來更多感染者,直到現在他們都還沒開槍。心優用十字弓射較遠處的感染者時,陳魷魚把衝上前的感染者錘得腦袋開花,兩人都不戀戰,解決靠近的敵人就繼續往前跑。邊知乃像是在表演特技,鐵棍鋒利那端刺穿一個感染者的太陽穴後快速拔出,再用扁平的那端削斷另一名感染者的脖子,長武器在空曠環境如魚得水,感染者於一定距離外就被擊斃,亦恩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在同伴們完美無瑕的合作下,亦恩成為倒數第二個跳上車的人,殿後的是邊知乃。


  汽車發動,離開這座被他們觸動警報的城市。


  車子上路後不久,只聽見引擎聲和彼此的喘息。


  亦恩正要道歉,陳魷魚卻搶先說:「妹子,妳知道我們有多強了吧!」


  「對不起,我……」


  邊知乃沉穩地說:「以第一次出來的人來說,妳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陳魷魚說:「妳能撐到回程才搞砸,算不錯啦!」


  心優說:「剛剛還不算最驚險的,我們有過更多可怕的經驗。每次幾乎都會發生類似的事。所以帶妳回來的時候,有另一組人幫忙用噪音引開感染者。不過發出噪音也有另外的危險,就是引來人類,在剛才那種路被堵住的地方也不能用。」


  陳魷魚嘟囔:「又白跑一趟。」


  邊知乃問:「亦恩,妳能想到XYZ世代和屍潮的關係嗎?」


  亦恩說:「我有聽說過,XYZ世代想要把感染者引進首都圈,但你們也認識安梅姐,她不像是那麼瘋狂的人。可能性太多了,也可能是成峰個人有管道接觸屍潮相關的情報。其實在我離開首都圈前,也有發生一些感染者入侵的事件,政府大概都會怪到歐陸國頭上。」


  陳魷魚模仿國家電視臺主播的語氣說:「一切都是歐陸國的陰謀。」心優和亦恩都笑了,只有邊知乃一臉困惑。亦恩問邊知乃:「學校不是每天都會播新聞給我們看嗎?還是北國地區沒有這個習慣?」


  陳魷魚說:「我們也會播!讓我們知道首都圈又在搞什麼鬼。」


  邊知乃飄開眼神說:「我沒仔細看。」


  返回梓里,他們向孟哲宸報告任務結果,孟哲宸親自把成峰的遺物送去北國大學檢驗,吩咐青少年小隊的四人快回去休息。


  亦恩回到她與邊知乃的房間,考慮到這裡的隔音效果很好,周遭也沒有其他人住著,她大膽對正在鋪棉被的邊知乃說:「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妳,純粹是我個人的好奇。」


  「問吧。」


  「妳以前是不是在災區,而且是沒有政府的環境中長大的?」也就是「遊蕩者」,這個被貼上負面標籤的身分。


  「妳怎麼知道?」邊知乃眼中閃過警戒,攥緊拳頭。


  亦恩裝作沒注意到,繼續說:「猜的。妳的身手太好了,在外面行動比在梓里更自在,還有妳好像對文字不太熟悉,也不清楚東亞國的一些事。」面對邊知乃的冷酷注視,她承諾:「我不會跟別人說啦!只是既然猜到這點,就想要誠實告訴妳。」


  她當然知道這件事得保密。連她一個合法的免疫者都飽受歧視,從小在災區長大的邊知乃,肯定會受到更糟糕的對待。


  邊知乃的身體稍微放鬆。「很容易看出來嗎?」


  「心優和魷魚看起來都沒發現,應該說,普通人根本不會往這個方向想。」


  邊知乃這才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在災區的一個村子裡,大家是逃難過程中認識、集合起來的人。都是好人。村子毀掉的時候我還太小,有記憶以來,我就是跟著團隊裡還活下來的叔叔、阿姨到處跑,靠打獵、蒐集食物生存下去。會有新的人加入,也有人死掉,我對每個人的印象都不深。後來一次山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死了,我自己一個人生活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遇到一個和哲宸哥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他跟我一起行動大概一年。某天,他也消失了,我為了找他才來梓里,被地方政府的人帶走。因為辦身分證要做體檢,我去了醫院,那時梓里被活屍入侵,我剛好遇到哲宸哥,和他一起去北國大學。」


  「妳真的是十七歲沒錯嗎?和我同歲?」躺在床墊上,亦恩產生一種她們在開睡衣派對的奇妙感覺。


  「聽說我出生的那年有大地震。」


  「那年的地震真的很嚴重,還發生海嘯。妳剛剛說那個妳在找的大哥哥,妳說他『消失』,不是死了?」


  「正確來說是他拋棄我。」


  「發生什麼事?」


  「我掉進結冰的湖裡,雖然被他救走,但生了重病,他大概是覺得我活不了了,就放著我繼續去他想去的地方。」


  「好過分。」


  「在外面生存本來就是這樣。」邊知乃嘴上如此說,表情卻不是這麼寫著。「除了妳以外,知道我在災區出生的人只有哲宸哥和會長。哲宸哥一直幫我保密。」


  「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相信妳。」邊知乃露出一絲絲笑意說:「雖然從妳在外面的表現來看,妳好像不是很精明。」


  「……下次我會更小心。」


  「第一次難免會失誤。妳沒有很差,而且願意配合團隊行動才是最重要的。感覺得出來妳有受過訓練。」


  「實戰經驗是零。希望有多點磨練的機會……呃,這樣好像是在希望有壞事發生。能夠平安最好。你們這邊一定有被土匪攻擊過吧?」


  「現在不多了,因為我們有在研發武器。妳知道北國大學化學系的學生現在專門做炸藥嗎?」


  「好酷!當然戰鬥不好,很可怕。」亦恩連忙修正。


  「我覺得跟感染者或土匪戰鬥都不可怕。自己一個人才是最可怕的。」


  亦恩低聲說:「我也討厭獨自一人。」


  不過,真的要選,她還是寧願孤單,也不要和荷槍實彈的武裝分子作戰。


  感染者會想把你變成同類,人類則是盡可能排拒異己、劃分出你我間的界線。例如政府再三警告,遊蕩者都是危險的瘋子,把曾是同個國家的同胞劃為「非我族類」、「壞人」。


  看著擁有坦承雙眼的邊知乃,亦恩對政府的說法一點都不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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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7 19: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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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避世所

  亦恩迎來在梓里的第一次放假。


  外頭不巧下起滂沱大雨。暴雨聲會讓人懶洋洋的,於是她又睡了回籠覺。


  正式起床時,知乃已經不見蹤影。


  她領了條燕麥棒當早午餐後,去了書店,在那裡碰到知乃。被撞見,知乃馬上把手裡的書塞回架上。


  亦恩看到知乃拿的是國小高年級生的教科書,就知道知乃尷尬的原因了。她說:「如果妳願意,我可以跟妳一起讀書,順便複習以前學的。」


  「不用特地花時間教我。」


  亦恩指著砸在書店落地窗上的磅礡雨勢說:「雨下成這樣,我也不想出門。一起讀書嘛,以後我就可以推薦喜歡的小說給妳看。」


  知乃想要學習的心勝過羞恥感,最終還是和亦恩坐在書店的階梯空間念書。購物中心白天時出沒的閒人並不多,沒出勤的人們大多會回到原本的家和家人相聚,而不是留在宿舍。


  知乃的聰穎讓亦恩教得很起勁,其實過去帶著知乃行動的大人們多少有教導知乃基本的認字、算術,最後那個和知乃搭夥一年的大哥哥,原來的工作是小學老師,更是幫知乃在國小課程範圍的知識打下基礎。看著知乃以娟秀的字體複製練習題本上的字,亦恩撐著下巴說:「妳好有上進心。如果我像妳那麼強,可能就不會想認真念書了。」


  「現在是因為我不能告訴大家我沒受過義務教育,所以我不能上適合我程度的課。對外乾脆說我太忙,沒空去上課。哲宸哥私下有教我,可是他也很忙,我大部分時間會是自己念。」


  「站崗的時候可以說話,我們可以拿那些零碎時間來學。」


  注意到亦恩忍住呵欠,知乃停下筆說:「今天先到這裡吧。」


  「我還可以繼續。」


  「我累了。」知乃直視著亦恩問:「要不要去樓上的電子遊樂場玩?」


  「那邊不是不能用電嗎?」


  「還是有一些不插電的可以玩。」


  「好啊!我媽媽從來不准我去電子遊樂場!」


  她們走上樓,遇到幾個大學生年紀的人在玩投籃機和手足球,知乃看中的則是桌上氣墊曲棍球。聽完知乃解釋規則後,亦恩試著用手上的擊球盤把球盤打出去,結果球盤直接噴飛到釣魚機下面,她丟臉地把球盤撿回來,看見知乃在笑,宛若春冰融化。


  亦恩趁著知乃在笑的空檔重新擊球,這球射門成功。她來了精神,對知乃挑釁:「我有預感,我很有天分喔!」


  「我沒輸過幾次。」知乃重新握好擊球盤,接下挑戰。


  兩人都沒說錯,知乃的球技確實很拿手,亦恩也擁有不可思議的天賦,兩人戰得勢均力敵。遊樂場裡的其他人被吸引過來觀戰,在旁人的喝采聲中,亦恩越來越亢奮,真的燃起勝負欲。可惜,她最後還是以兩分之差飲恨,不過知乃單純的笑容,讓她也跟著開心。


  知乃愉快地對她說:「我請妳吃晚餐。」


  亦恩笑著回應:「不是應該由輸家請客嗎?」


  「我有認識的人。」


  知乃領著亦恩走去古屋群。夕陽剛拖著橙色的尾巴走,雨也停了,她們踩在還殘留積水的路面上,盡可能不讓自己的鞋襪沾溼。


  秋冬來臨,白晝越來越短,夜晚來得越來越早,白天看到時覺得優美的古蹟建築,在夜色籠罩下居然有些鬼影幢幢,尤其這一帶幾乎沒有人走動。


  天黑後,巡守人員只會巡邏主要幹道,在陰暗角落出了事,北國大學學生會不為此負責。要不是知乃陪在身邊,亦恩絕對不會願意在這種時段出外。眼看沒有路燈的街道愈來愈暗,她喃喃說:「忘記帶手電筒出來了。」


  知乃說:「我看得到路。我的眼睛比一般人靈敏。」


  「晚上在外面真的安全嗎?」


  「我會保護妳。」


  對梓里的治安問題感到疑問的亦恩,去圖書館時跟館員閒聊,成功借閱到北國大學這三年以來的大事件紀錄。根據記載,梓里有過多次內部齟齬,作亂者被關進監獄後,牢內很快就發生一波流行疾病,帶走大量囚犯的性命。紀錄上寫著,因為醫藥匱乏,監獄往往無法分配到足夠的藥物。其後,被逮到犯罪的人,也常常在獄中「因病過世」。這八成是學生會的操作,與其花公帑養罪犯,還要小心他們東山再起,不如用包裝過後的手段早早送他們上路。知乃出身的倖存者共建村落,可能真的是由一小群好人所組成,能靠友愛維持運作,而梓里這麼大的群體,講道理是沒辦法服眾的,檯面下必定有各種操作。


  知乃是知道這些事,才會如此相信梓里的治安嗎?亦恩揮去這個疑問,問知乃:「妳要帶我去的餐廳長怎樣?現在怎麼還會有人開餐廳啊,能賺錢嗎?」


  「很多事比賺錢重要。他們是這麼說的。學生會的人一直很在乎大家的心理健康,他們說餵飽大家後,如果不給大家有意義的事做,大家的幸福指數還是會下降。我是覺得吃得飽、穿得暖,可以好好睡覺就是夠了。以前我在外面的時候,常常要餓肚子,所以我不懂為什麼過得很好了,大家還會不滿足,甚至有人自殺。」


  「之後的課程會讀到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明天我去找那本課本給妳看。是有一番道理的。」


  「有人願意做這些事,對我來說也不錯,來這裡吃飯和在工作環境吃飯的感覺不同。」知乃說著,帶亦恩走進一戶民宅。這間平房的院子堆滿電視機、沙發等家具,令她們寸步難行。知乃按了門鈴後,也沒聽見鈴聲響起,亦恩正要問「是不是沒人在」,知乃卻自行打開滾筒式洗衣機的門,那居然是經偽造的出入口,後面的通道必須要彎身爬進去。


  房屋的窗戶都被封得密不透光,進屋後,才會發現屋內有點燈。屋裡到處是堆得比人高還高的書堆,像是一座小森林,綿長的小LED燈泡串貼在牆壁和天花板,宛如爬牆的寄生植物,照亮牆上頗有年代感的舊海報。海報中主角都是年輕漂亮的女性,且衣服布料都不多,大方展示的身材曲線讓亦恩臉紅心跳,不敢注視太久。


  知乃呼喚:「阿薰,我帶朋友來了。」


  走出來的是一個纖瘦高䠷的女子,臉有點厭世,穿著白色直筒長褲、粉色上衣和像是紅鶴般桃紅色的羽毛披肩,她拉著披肩說:「今天只有沙拉的材料哦。」


  「夠三人份嗎?」知乃問。


  女子揉揉額角,想了想說:「開個肉醬罐頭。」


  知乃介紹彼此:「這是阿薰,這是李亦恩。亦恩剛來這裡不久,和我都是防務組的。」


  阿薰動動手指算是打招呼。「妳們先去飯廳等。」


  亦恩觀察家具,對知乃說:「幾乎都是古董耶。我只有在歷史課本上看過這種映像管電視。聽說貓很喜歡,因為它會熱熱的。」


  「那為什麼後來不用了?」


  「過熱可能會起火,而且後來有液晶電視,螢幕愈來愈薄,就沒有人再用這種笨重的電視。如果沒有疫情爆發,說不定現在人類已經發明出紙那麼薄的螢幕了。」


  飯廳也是差不多的復古裝潢風格,桌上點著一盞馬賽克燈,很有燭光晚餐的韻味。亦恩正想著這是否為刻意營造的氛圍感,知乃就拉下頭頂燈的拉繩開關,大燈亮起後,室內仍略顯陰暗,亦恩只夠看見周遭同樣張貼著少女海報。


  見亦恩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海報上,知乃拿了本雜誌給她,亦恩緊張地問:「這是可以拿來看的嗎?」


  「為什麼不行?」


  「這種書……」


  「那是寫真偶像,妳和知乃同一個世代的,應該也不知道。」阿薰徐步走進飯廳說,抽走知乃手中的雜誌,滔滔不絕介紹起她最喜歡的寫真偶像小雪。小雪是牆上海報中最頻繁出現的少女,在最大的那張海報中,她穿著藍色底白色圓點的比基尼泳裝,展現出纖細而凹凸有致的身材,膚白若雪,臉龐稚氣,眼神有種悵然的憂鬱感,雖不是特別美豔,獨特的氣質令人一見難忘。


  從阿薰口中,亦恩得知另一個三十幾年前的世界,那時世界的演藝圈曾經百花齊放。小雪是北國地區出身的女孩,出道時不過十六歲,懷抱著星夢,以平面寫真偶像為跳板,在東亞國鄰近的國家出道。她姣好的身材和青春臉孔掙來大量曝光度,獲封為東亞國第一美少女。對於風氣保守的東亞國來說,國內出了這樣一位明星,應當是恥辱,並非能大肆宣揚的榮耀,但是私下,刊載著小雪照片的雜誌被高價炒賣,大家經常偷偷討論小雪的名字。當小雪進軍歐陸國,在一部大成本電影中出演了個賣弄性感的小角色,東亞國的國民更是為之瘋狂。許多東亞國的少女仿效小雪的路線往國外發展,想要複製她的成功,卻沒有任何一人能像小雪一樣,宛如傲立在雪中的花,綻放出屬於自己的季節。


  阿薰輕輕笑著說:「報導中沒有明說過小雪來自北國地區的哪裡,但我覺得是岩滄縣。老一輩的人說,岩滄縣產美女。」


  亦恩問:「後來,小雪去哪裡了?」


  「在她最當紅的時候,IID爆發了,演藝圈停擺一陣子,稍微好後,連大明星都很難復出拍片,更何況是外國籍的年輕女星。ETA出來後更不可能,再也沒看到有人挖她的情報。妳也對小雪有興趣?」


  「嗯,她的氣質很特別。」亦恩邊回答,邊翻到雜誌的訪談頁,字太小了,她對知乃說:「可以幫我把燈移過來嗎?」


  阿薰問:「妳看得懂歐語?」


  「我夢想去歐陸國留學,認真學過歐語,讀寫沒有太大問題。」


  聞言,阿薰跑進房間,出來時搬了一疊書。「可以幫我翻譯這些書嗎?」


  「量有點多……」


  「妳願意翻譯的話,我可以天天煮飯給妳吃!說起來丟臉,以前我的學校有教歐語,但我學習得很不認真,現在也沒有人會翻譯這種被認為是沒意義的書。世界上認識小雪的人越來越少,我希望讓更多人記得她,翻譯後……飯煮好了,我去盛飯,等我。」


  幸好阿薰還記得她們是來填飽肚子的。


  阿薰端來的料理,是把白飯壓平在盤子上,鋪一層肉醬,接著蓋上起司絲、生菜、切片番茄、玉米片,再擠上莎莎醬和美乃滋的「塔可飯」。明明是家常食材,沒有加入特殊調味料,為什麼會如此美味呢?連米飯的軟硬程度都恰到好處。


  若酬勞是可以一直吃到阿薰做的飯菜,亦恩認真考慮起替阿薰翻譯雜誌。


  已經飽餐過的阿薰繼續叨念著小雪的事,知乃默默扒飯,沒有回應阿薰的話;亦恩本來還會應個幾句,後來發現阿薰根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乾脆也放空,任憑阿薰的言語在耳邊嗡嗡迴響。


  飯後飲料是加了一球冰淇淋的藍色汽水,裝在玻璃高腳杯裡,香草冰淇淋上還點綴著一顆鮮紅的糖漬櫻桃。


  亦恩有個「冰淇淋準則」:只要還有冰淇淋存在,就代表這個世界不算太糟。


  她問阿薰:「請問,您是怎麼拿到這麼多食材的?」


  許多家庭為了節省電力的點數支出,連冰箱也不使用。阿薰手上的蔬果都很新鮮,食材種類又多樣化,這一切不可能都是配給換來的。


  阿薰神祕一笑說:「我有管道。」


  知乃迸出開飯後的第一句話:「阿薰在外面流浪過,是跟一個團體加進來梓里的。以前她在第一線作戰,很強。」


  亦恩看著外表大而化之的阿薰,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會被打鬥的天才知乃評價為「很強」。


  阿薰似笑非笑地說:「我也是殺過人的,不過,還是最喜歡蝸居在家,就沒跟其他同伴去北國大學。」


  非北國大學學生出身,而能被網羅進北國大學的,都是對統治、戰鬥、研究有舉足輕重地位的菁英,這樣的阿薰,卻選擇住在梓里金三角區塊外荒廢街區的小屋子?亦恩問:「您不喜歡太多人的地方嗎?」


  「人一多,紛爭就多。」


  亦恩問知乃:「妳都這樣突然跑來請阿薰小姐煮飯給妳吃嗎?」


  阿薰說:「我討厭別人提早約定,一件事情卡在那裡讓我很煩躁。」


  知乃說:「妳之前問過,為什麼有些人寧可冒著危險也要留在原本的家,我想讓妳聽阿薰的說法。」


  阿薰托腮說:「對我來說是不怎麼危險。雖然偶爾要出去接非法外快,才能維持現在的生活,但一搬家,我囤積的海報、書大部分都得丟掉。妳不覺得有小雪在的世界比較好嗎?」


  「可是,她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就算還活著,也不可能重回大銀幕。」感覺阿薰是能正視現實的人,亦恩猶豫後直言。連阿薰自身都回不去那個世界了,何必寄託虛幻的希望在從未實際接觸過的「小雪」身上?


  阿薰盯著她說:「妳是東亞國養出的免疫者,第一代?」


  「是。」


  「聽說他們把妳當成是臨床實驗的小白鼠。受試者不是以個人為單位,妳這個單一個體,其實是可有可無的。」


  亦恩不明就裡地回答:「可以這麼說。」


  「那,假設妳非常重要好了。如果妳死了可以讓全世界其他人活下來,而妳不犧牲,世界就會毀滅,妳會願意主動送死嗎?」


  「如果我死百分之百可以拯救世界,我會犧牲。」


  阿薰笑著搖搖手指說:「不對,妳不會。」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我不犧牲世界就會毀滅,世界毀滅的話,我也會死啊。」


  「換個方式問妳,要為了拯救世界殺一個人,妳願不願意?」


  「不願意。」


  「不對,妳會。」阿薰斬釘截鐵地說:「妳會殺人,因為妳想活下去。哪怕是多活一秒,多一點機會。」


  「妳怎麼知道?」


  「因為妳現在正在努力活著。」


  「既然妳有先入為主的答案,為什麼還要問我?」


  「除非妳真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然妳認為出於自主意志的決定,都是別人引導妳走的路。」


  「我……」


  知乃打斷她們越來越詭異的對話,對阿薰說:「我來妳這邊,還有事想問她,在其他地方怕被聽到。麻煩讓我們兩個單獨講一下話。」


  阿薰這才起身收拾碗盤,臨走前給亦恩一抹微笑,好像方才她們並沒有快要吵起來,而是經歷一場愉快的對談。


  待阿薰走後,知乃問:「妳覺得,學生會祕密和XYZ世代拍紀錄片,真的是要給歐陸國看嗎?」


  「對啊。」不然呢?亦恩壓抑下開始焦燥的心情說。


  「歐陸國連疫苗都不肯賣給東亞國,不可能因為要救我們這些人,就和東亞國對打。」


  「學生會想要給歐陸國的平民看到吧。拍紀錄片也可能是想給你們留下紀錄,就像是寫自己的歷史。」


  「雪畿。」


  拜託,別再說下去了,亦恩努力擺出撲克臉。知乃熱切地注視著她說:「就是那個北方的島。三十三年前和本土斷聯。妳聽過,對不對」


  「那時我還沒出生,怎麼可能知道。」


  「聽說那裡已經研發出疫苗,妳是政府的人,一定知道。」


  知乃不懂,說出這個禁忌的詞彙,會讓她們身處多大的危險。


  亦恩第一次聽到「雪畿」這個詞,是在二哥上了大學、沉迷於參與社會運動時,時隔三個月終於回家,和媽媽大吵一架時脫口而出說「要救姊姊,應該送她去雪畿!」,媽媽一聽到這句話就變了臉,甩了二哥一巴掌,威脅他不准再說出那兩個字。


  亦恩本來以為那是髒話,在二哥閉門不出一天後,她送食物和水去給他。二哥允許她進房間後,邊大啖著她煮的粥,邊說出「雪畿」是怎樣的地方——儘管亦恩根本沒問。


  他說:「妳的生母、生父就在雪畿。」


  「雪畿」是東亞國舊有領土最北邊的一座廣袤島嶼,文化和東亞國本土大相逕庭,據說在現代國家的勢力覆蓋該區域時,雪畿原始的部落族民受到不小衝擊,也曾有過遭受差別待遇的黑暗歷史。因此,雪畿內部有聲浪認為此處應該實行特殊的統治制度,不能和東亞國本土一概而論。從五十幾年前開始,雪畿地區就持續有大小反抗本土政府的示威活動,早已是政府的敏感字眼,在三十三年前IID疫情首次現世後,孤立在東亞國本島外的雪畿,正式與東亞國絕緣。東亞國的新聞中不再報導有關雪畿的事,哪家電視臺都一樣,相關的書報雜誌被查禁、銷毀,網路搜尋相關關鍵字也不會找到任何結果。


  亦恩聽著二哥得意洋洋敘述著這些事,忍不住問:「你怎麼證明那裡存在?」


  「以前的地圖上有,妳看。」


  亦恩看了一眼他拿來的舊地圖,推開說:「誰都可以印地圖,又不代表是真的。」


  「那麼多本地圖剛好都畫出同樣一個島嗎?介紹得還都一樣?怎麼可能!我們組織那邊還有很多人證,妳去問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們都說有這個地方,小時候他們還去過呢!」


  「口說無憑。」


  「為什麼妳這麼相信國家的洗腦!」


  「那你又怎麼相信這些剛認識的人說的話?要是這是機密,你才加入不久,他們憑什麼告訴你?」


  「這又不算機密,在亞大,大家都知道很多新聞不敢報出來的事。我們還近距離和感染者接觸過……」


  「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聚會的那條街早就有反政府組織聚集的傳聞了,政府怎麼不抄?政府是在釣魚,等更多人加入組織一次逮捕。現在你們組織裡一定有一大票間諜。」


  二哥聳肩說:「這我知道,但我相信世界上還是有一群人在努力支持自由。現在公家的歷史課本就跟奇幻小說差不多,上面寫的沒有一個字可以相信。」


  這倒是真的,亦恩的學校是政府直屬,教科書尤其荒唐,每幾年新出的版本都會大幅修正過往內容。有的人曾經被列為偉人,隔年就被批為大惡人。詭異的是,大多數同學都能隨著修訂版本更新自己腦中的記憶。


  二哥又說:「我帶妳去我們的圖書館看,妳就知道了。」


  「我的思想有問題,不是送去清洗就好。我會死。所以請你不要汙染我。」


  被她嚴正拒絕後,二哥不再和她談這件事,然而,「雪畿」這兩個字吸引著她。比北國地區還要更寒冷的地方,真正的雪之國度,自由的大地。越想,她越怕,怨恨二哥害她犯了思想罪。


  來到梓里後,她說服自己,雪畿就是梓里的代稱。現在知乃給了她不同的答案。


  知乃觀察著她的臉色,追問:「妳知道,對不對?」


  「我不知道。」


  就這樣鬼打牆地來回幾次,知乃有點惱火,對亦恩說:「都來到這裡了,既然妳沒有打算回去,就誠實告訴我妳知道的事。」


  「不管我去哪裡,都在國家的監視下,不可以亂說話。」


  知乃揚起眉毛,指著牆上的泳裝女郎海報說:「妳是覺得,這裡會有人監視妳?」


  「說不定我身上有竊聽器。」


  「哲宸哥說了,小型的竊聽設備不可能一直放著不充電。妳也已經被檢查過了不是嗎?」


  「妳不懂,『不管去哪裡』,我都會被監視。就算是飛到幾千公尺的天上,或是躲進海溝裡,政府都可以找到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


  「好,既然妳不信任我,我也不會相信妳。」


  知乃冷冷的話,讓亦恩的心如墜冰窖。


  知乃肯定不會明白,在極權政府的掌控下生存,到底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就像亦恩也不會完全理解知乃在外流浪的艱辛。


  也許試圖了解成長背景相異的彼此,只是一廂情願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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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8 19: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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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多事之秋

  出過幾次外務後,亦恩開始習慣這裡的生活。出外要冒著極大風險行動,卻比駐守圍牆有趣得多,可以看世界各處的模樣。跟隨隊伍,她去過廢棄的水上樂園,親手觸摸博物館的恐龍化石,爬上高聳的電塔,被火紅的夕陽震撼到說不出話。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有人員死傷,幸好與她相熟的青少年小隊成員都平安無事,她也不打算結識更多人,免得對方出意外後她還要傷心。


  距離梓里較近的地方逐漸被搜括完畢,出外探查不再是發展重心,學生會把主力放在拓展梓里的安全區域範圍,擴建圍牆、重啟發電廠、恢復醫院等重要設施的機能上,購物中心的人能排到的剩下守衛、巡邏等無趣的工作。陳魷魚轉而跑去工地打工,心優在安養中心打雜,亦恩到牧場工作,唯獨邊知乃還是收到孟哲宸的各種委託,沒有新的兼職。


  自從在阿薰家不歡而散,亦恩和邊知乃之間就多了層隔閡。她們還是會一起讀書、上工,但不多聊彼此的思想和生活。這樣也好,室友之間不用太親密,相處起來反而自在,累了一天後回房也可以不社交、好好休息。


  某天,孟哲宸終於再度召集邊知乃、亦恩、心優三人,交付給她們新的任務——協助許安梅拍攝影片。


  這段時間以來,許安梅都在拍攝北國大學內的研究工作。學生會會長王克竑不認為讓未成年人當敘事主角是好主意,諸方斡旋後,紀錄片最終定調為北國大學學生會運作的紀錄片,拍出學生會帶領大家生存,以及誓言開發出疫苗的熱血決心。


  孟哲宸說:「安梅姐想要去拍遠一點的氣象雷達站,需要一支隊伍送她過去。我希望可以趁機拍一些知乃戰鬥的畫面。」


  他還是沒放棄置入子弟兵的念頭。拉亦恩過來,八成也是希望過程中她可以改變心意,參與拍攝吧。


  無論如何,亦恩也想出外透透氣,就答應了這個安排。


  不幸的是,這趟同行的還有阿鐵和士達。


  學生會並不是個全然和諧的組織,裡面的不同成員,都有自己常配合的打手,像阿鐵就是議長的人;平常少見士達特別與誰往來,不過就他和阿鐵總是被派去護衛許安梅拍片這點看來,八成是會長的人。陳魷魚這次沒被排進隊伍,除了因為他們要前往拍攝的場地絲鷺氣象雷達站一次不放行太多人,也因為陳魷魚和阿鐵處在一塊免不了爭執。


  車程中,阿鐵表面上在和許安梅聊天,言語間都是針對亦恩這個免疫者的酸勁。許安梅會幫亦恩說幾句話,士達在開車沒理會他們,心優則一句話都不敢說。邊知乃在車上總是聽音樂或睡覺,不參與對話。


  就讓他說吧,亦恩傳遞眼色給許安梅。青少年小隊代表的是孟哲宸,孟哲宸的行事風格向來是懷柔。他們真的和阿鐵吵起來,這趟任務就更艱難了。


  許安梅於是不再回應。


  被所有人當成空氣後,阿鐵自討沒趣地打開收音機,播放歐語歌曲。


  車子駛近後,亦恩認真打量絲鷺氣象雷達站。主建築瘦瘦高高,共有八層樓,外型以此地著名的候鳥「絲鷺」為發想,白色建築體表面的斜紋路象徵牠的羽毛紋理,建築門廊正面兩根高高的細長支柱代表鳥的雙腳。要不是有許安梅解說,亦恩自己絕對聯想不到這些設計理念,只會知道屋頂的那顆大大的白圓球是偵測雷達。


  氣象數據關係到作息、收成,以及預測天災,對民生相當重要,是以通往氣象雷達站的路線一直有人固定管理,他們前來一路順遂。


  下車後,亦恩在許安梅的指示下舉起手機。許安梅笑臉盈盈地對著鏡頭說:「這裡是XYZ世代的特派記者……」


  阿鐵打斷她說:「是『梓里』,護送妳過來的不是妳那個鳥團體。」


  許安梅若無其事地說:「這裡是梓里和XYZ世代合作的特派報導,我們來到梓里組織位於最北邊的氣象雷達站。梓里在各地的氣象觀測站每天都會回傳觀測資料給北國大學,以預測接下來的天氣。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重要工作。」


  在拍攝完雷達站的外觀後,阿鐵勾勾手指對亦恩說:「免疫妹,我帶其他人去附近巡,安梅交給妳。」


  許安梅到現在還不太會用槍,更不要說近身搏鬥。亦恩點頭。


  氣象雷達站接待他們的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戴眼鏡短髮女子,自稱齊小姐,一打照面就把目標鎖定在許安梅身上,好像亦恩是個透明人。「今天有空汙警報,又是東亞國那邊工廠飄過來的懸浮粒子,建議佩戴口罩。」齊小姐說。亦恩和許安梅接過印著絲鷺氣象雷達站標誌的口罩,覆蓋住口鼻。


  搭電梯上樓時,許安梅問對齊小姐:「潮汐的狀況怎麼樣?」


  齊小姐瞥了亦恩一眼說:「還在整理數據。」


  登上六樓,當亦恩開始錄影,齊小姐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換上親切的笑容,和許安梅一搭一唱,介紹此處的工作內容。


  亦恩盡量遠離齊小姐。原因很單純:齊小姐的說話腔調,和黃芩有幾分相似。亦恩對全國人民的口音沒有特別研究,只有三成的把握——齊小姐可能是政府的人,或至少曾經在有關聯的機構工作過。梓里可以存在於東亞國的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是政府寬宏大量,一定還是有密探監視、干涉梓里。面對可能是政府祕密警察的人,她格外謹慎。


  經過進辦公室時,亦恩悄悄瞄進去。有差不多十人在座位上工作,這還只是其中一間辦公室而已。從大人們的反應中,她可以猜得出來,齊小姐口中的「潮汐」就是屍潮的代稱。這座觀測站除了具備整理氣象數據的功能,也在研究屍潮的成因。


  登上天臺,俯瞰小鎮景色時,平靜的海面令亦恩忍不住放下手機,走到欄杆邊。


  不遠處的齊小姐問許安梅:「一個小女生來這裡,行嗎?」


  許安梅回答:「她年紀還小,所以有好幾個人跟我們一起來。」


  亦恩假裝耳力不好,繼續凝視著海平面。天空灰濛濛的,視野極差。她拉下口罩,擦去鼻尖的汗水,卻因為淡淡的焦味皺起眉頭,趕快又戴回口罩。


  掃視地面時,眼角餘光一瞥,她看到遠處的田地有東西在動。待那帶黑色蔓延過來,她大喊:「是屍潮!」


  齊小姐飛奔過來確認後,立刻發出警報。整棟建築警鈴大作,齊小姐對亦恩和許安梅說:「避難處就是頂樓,我們待在這裡很安全。」


  亦恩的腦中閃過許多想法。為什麼她覺得空氣中瀰漫的氣味很熟悉?那種焦味,有點像是塑膠燒焦,吸著吸著又有種危險得令人入迷的感覺。平時她有什麼機會聞到這種味道?


  忽然,她領悟了。「香菸,石頭哥那時候抽的菸就是這個味道!醫院也有,就是這個引來感染者的!」


  許安梅握住她的肩膀說:「味道?」


  「對,妳們沒聞到嗎?這比我們在松館市時還濃,會有更多感染者衝進來,這裡撐不住!」


  齊小姐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亦恩說:「我什麼都沒聞到。」


  是因為她感染過病毒,還是她免疫者的基因起作用?亦恩沒辦法解釋,求助地看向許安梅。許安梅對齊小姐說:「先相信她說的。亦恩不是會亂說話的孩子。」


  齊小姐說:「我們是專業人員,我知道在高壓狀態下,很多人會想要往低處跑,但是屍潮主要影響的是低樓層……」


  亦恩打斷齊小姐的廢話連篇,直接問許安梅:「妳相信她,還是我?」


  許安梅拉起亦恩的手,兩人在齊小姐的阻攔聲中跑下樓梯。屍潮還在遠方,心優和邊知乃應該在樓下周遭巡守,她趕得上。可能觀測站的員工都是搭電梯上頂樓,她們在下樓梯的過程中沒有和別人相撞。


  到了一樓,她們在衝往車子的路上,看到邊知乃往觀測站內跑去。亦恩拚盡吃奶的力氣大喊:「知乃!這裡!」


  邊知乃注意到她,比著觀測站要她和許安梅過去,亦恩則用力搖頭,比出叉叉手勢,再揮臂叫邊知乃過來。最終,邊知乃朝車子跑來,喘著氣說:「觀測員說……」


  「不要理他們,上車!心優呢?」亦恩說。


  「心優已經跟士達、阿鐵上去了。」


  「我去找她!」


  「來不及了!」已經有零星感染者越過圍牆,朝觀測站內衝刺。許安梅喊,發動汽車。


  邊知乃拉著亦恩,三人都上車後,許安梅驅車朝著屍潮湧來的反方向前進。正如亦恩在忠孝醫院時所遇到的事,感染者不理會她們汽車的噪音,只顧著往觀測站內衝。


  源源不絕的感染者從南邊來,堵住她們的來時路。亦恩說:「安梅姐,請開到港口。」


  「妳認識那邊的路?」


  亦恩重複:「請往港口開。」


  許安梅沒有再提出疑問。


  在車上,亦恩解釋了她的「氣味論」。也許是所謂的「空氣汙染」引來周遭的所有感染者,在特定地區,又有讓這些感染者更加瘋狂的進一步氣味誘因。「在醫院的時候,還只有被偷偷帶進首都圈的感染者,但這附近有幾千幾萬個感染者,就算活人逃到頂樓,感染者也會擠爆門窗跑進去。現在觀測站內的人應該……」


  許安梅安慰說:「說不定沒那麼嚴重。」


  「心優……」


  邊知乃說:「當時我留下殿後,士達和阿鐵帶心優找地方躲,說他們會照顧好心優。我們的SOP是避開人多的地方,他們應該不會跟觀測站的人員一起躲在頂樓。」


  「確定嗎?」


  「阿鐵的作法是那樣。」


  阿鐵為人令人不敢恭維,生存本能卻很強,在梓里是數一數二可靠的戰力,出外探索次數居冠。現在只能相信他和士達了。亦恩從和士達一起排班的經驗中,感覺得出來他特別照顧年幼者,不像是會丟下心優逃跑的人。


  擔心著心優的同時,她們還有自己的事要考慮。在看到渡輪碼頭的路牌後不久,前方的路面出現阻車柵。許安梅打算迴轉,亦恩堅持要她停車。三人走下車,徒步繼續前進,直到整條路被鐵皮浪板封住,許安梅又說:「往回走吧。」


  亦恩拉開免疫者腕包上的蜂鳴器。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不久,就有一隊戴著遮蔽面容的護目鏡與半臉面罩的士兵拿槍指著她們走出來,與高舉雙手的她們僵持片刻後,為首的人才指示下屬替她們搜身。


  「大哥哥?」


  亦恩循著邊知乃的視線看向為首的蒙面男子。那個人停下動作,同時,其他武裝人員紛紛舉槍瞄準她們。


  邊知乃緊盯著那人說:「我認得出來是你。你怎麼會跑來這裡?」


  那人開口,聲音很年輕。「車鑰匙,交出來。」


  許安梅小心翼翼掏出鑰匙,青年示意她丟過來。接住鑰匙後,青年下令:「是梓里的人,帶她們三個進去。」


  縱使是在Wonder Mall,亦恩也沒有看過實際開上路的坦克車,與大量的軍用卡車。整個港口由內而外被武裝起來,要不是他們沒有採取政府那套檢驗措施,軍服也和東亞國軍方不同,亦恩會認定這裡是被東亞國所軍方占領,才會有這些資源。她稍微瞄向遠處,就被大聲喝斥,連忙收回視線。


  在邊知乃說出雪畿一詞後,結合自己觀察到的蛛絲馬跡,她猜到雪畿和梓里有聯絡。雪畿和本土間沒有跨海大橋這類便利設施,過去連結兩地的是渡輪,所以雪畿會在本土的渡輪口部署重兵。這就是她要許安梅往這邊開車的原因。


  梓里的派系之爭,追本溯源就是要與哪個政權合作的方針差異。和外國合作不切實際,東亞國又令人失望,所以現任學生會會長選擇的是雪畿。按照二哥的說法,雪畿在多年前協助被東亞國囚禁的免疫者逃脫,因此他們手上早已擁有免疫者血統,亦恩的出現也就無足輕重,這就是學生會會長沒有把亦恩綁去醫院投入研究的原因。


  她沒料到的是,邊知乃認識這個青年。他也沒有要避開邊知乃的意思,親自會見她們三人。脫去頭盔和下半臉的面罩的臉,大約三十幾歲,眉清目秀而冷淡,氣質跟邊知乃有幾分相似。


  許安梅問了他的名字。


  他叫做游光榆。


  聽完許安梅報告亦恩對於「氣味」的想法後,游光榆說:「這是一種可能。把香菸送來鑑識部門,可以進一步調查。」


  許安梅說:「現在重要的是派人去救氣象站的工作人員。」


  「要等屍潮退走。」


  「那時候人都死光了。」


  游光榆面無表情地看著許安梅。當然,雪畿的人無須賠上人力,越過重重屍潮,去救梓里的人。只是其中一個觀測站罷了,那些人死去,梓里不會因此停擺。雪畿在屍潮散去後派援,已經算是給梓里面子。


  亦恩對游光榆說:「我們是梓里的人,不需要服從你的命令。」


  游光榆問:「妳們剛從那邊逃出來,現在又想回去送死?」


  「需要跟你借一些武器。」


  游光榆被她的厚臉皮逗得嘴角微微上揚,亦恩努力維持嚴肅表情,打出最後一張牌說:「我是免疫者,來梓里的時後身上帶著最新版的IID特效藥,這次出來為了以防萬一,請我的同伴幫我保管。我去把我的同伴救回來,你們也可以拿到新藥,算是合理的交易吧?」


  她的話音未落,猝不及防被游光榆拉過去,他扯起她的袖子,打開底下的腕包,裡面藥劑瓶的凹槽是空的。亦恩瞪著他說:「我沒有騙你。」


  游光榆看向邊知乃問:「妳要跟她去嗎?」


  「要。」邊知乃回答。


  許安梅挺起胸膛說:「我也去!」


  邊知乃說:「妳不會戰鬥,我和亦恩去就好。人少,還可以扮成活屍混進去,人越多越難行動。」


  游光榆也說:「不會作戰的人,不要去添亂。」他對邊知乃說:「等妳回來,我再跟妳解釋以前的事。」


  「不用。」邊知乃撇開臉說。「多給我們一些子彈比較重要。」






  回到氣象觀測站,全身上下塗滿感染者內臟和體液的亦恩,只聞到自己身上的屍臭味,再聞不到引來屍潮的焦味。


  眼前宛如洪水肆虐過的狼藉,不是隨機一群感染者路過會造成的。四處不乏衝撞過猛而插在突出物上、或是跑到骨頭刺穿皮膚的感染者,確實有什麼使他們發狂。


  好消息是,屍潮散去一些,不再像是淹沒整個園區的汪洋;壞消息是,既然感染者不再完全受到氣味支配,她們的行動也得更小心,免得觸動他們。


  她們用繩索從建築物外牆爬上去。梓里的訓練要求人員躲藏時,盡量不要去建築物內部深處或地下室那些難以救援的地方,突出的陽臺通常是最佳選擇。果然,爬到四樓時,心優就從五樓探頭,掛著快哭出來的表情,伸手拉她們上去。


  心優、阿鐵、士達三人都沒事。心優衝進亦恩的懷裡啜泣,亦恩安撫著她,阿鐵和士達也走上前來。邊知乃正開始談離開這裡的計畫,阿鐵忽然臉色一變,揪住亦恩的手腕低喝:「妳被咬了?」


  亦恩莫名其妙地說:「沒有啊。」


  「那妳手上的傷口哪來的?」


  亦恩看了自己手套和長袖衣物間露出的一小截手腕,有道見血的小刮傷。「不小心刮到。我是免疫者,就算被咬也沒關係。」


  「說謊,妳根本不是免疫者,是XYZ世代混進來的假貨!到現在妳都沒提出免疫的證明!」


  「你確定要現在討論這個?」


  阿鐵對其他人說:「你們看,她的臉變紅,體溫升高,就是發燒了!」


  亦恩反駁:「我剛爬上五層樓,臉不紅才奇怪吧!」


  阿鐵一口咬定:「她被感染了,現在還有活力蹦蹦跳跳,一定是ETA病毒!她留在這裡會害死大家!」


  邊知乃冷睨阿鐵問:「你想要怎樣?」


  「按照流程處理。」


  當阿鐵面露凶光,高舉榔頭朝亦恩揮來,她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如何反應。士達想要阻止阿鐵,被一把推開。亦恩像是看著慢動作的電影畫面,眼睜睜見阿鐵把榔頭揮到她面前,頓時理解到,這個人是真的要殺了她。看著他眼中的惡意,她也明白:他是故意的,塑造出她已被感染的假象,以蒙混過去殺害她的罪責。


  身後有股力道推開她,大力到讓她摔倒。軍刀從她的頭上方揮過,像是在切瓜果,輕鬆削掉阿鐵的頭顱。阿鐵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認識的人在面前被殺死,而且出手殺人的正是她的朋友。她跌坐在地上,視線徬徨地在身首分離的阿鐵和收回刀的邊知乃之前來回。


  邊知乃對她伸出手,頓了頓,把噴濺在手上的鮮血抹在衣服上,才又要拉亦恩起來。


  亦恩瞪圓著眼看邊知乃,沒有把手搭上去。見狀,邊知乃還是主動拉起她。


  放開站穩的亦恩,下一步,邊知乃剖開阿鐵的屍體,把尚有餘溫的內臟器官抹到心優身上。士達頓了一下,跟著動作。


  早在阿鐵攻擊亦恩的時候,心優已經嚇呆了,在邊知乃替她上偽裝時,也僵著一動不動。垂降下地面時,只好由力氣最大的士達抱著心優協助她降落。當他們都移動到車內,士達發動車子引擎,不再被氣味控制的感染者大夢初醒般地聚集過來。邊知乃和亦恩掃射著追上來的感染者,士達加快車速,不久,他們就擺脫感染者群了。


  亦恩替換彈匣時,心優忽然撲到她身上,淚汪汪地說:「對不起,我……」


  「沒事,剛才我也嚇呆了。」


  心優猛力搖頭說:「不是!我是被阿鐵哥嚇到,他把好多人推去給活屍,還打斷人的腿,把他們當誘餌……他說我不聽話或是沒有用,就也會把我丟出去!」


  邊知乃瞪向士達質問:「你沒保護心優?」


  心優趕緊說:「就是士達哥幫我,阿鐵哥才沒有真的對我下手。他真的好可怕……我之前都以為他只是說話比較兇……」


  亦恩說:「我聽說,之前跟阿鐵出去的人有好幾個都沒回來。」說不定其他外出任務中喪生的同伴,也是被這樣霸道地被指認為感染者後,死於阿鐵之手。她沒有說下去,默默將眼神移向士達。士達是阿鐵最常搭檔的伙伴之一,肯定對於這件事知情。


  她沒有將質疑說出口,只說:「總之,阿鐵的事,請士達哥誠實跟會長報告,對其他人,我們就統一說是阿鐵被感染者分屍殺死,場面很混亂,心優才會嚇成這樣。」


  「對不起,沒來得及幫妳。」士達靜靜說。


  「被自己人背叛本來就很難反應。」就結果論,阿鐵的偷襲也未必是壞事,他一死,權力天秤便傾向學生會會長那邊,也就是傾向孟哲宸以及雪畿。「我們剛才遇到雪畿駐守在港口的軍人了,請你送我們回去那邊。」


  士達默默將車掉頭,開向通往港口的路。他果然認得路。


  亦恩對心優說:「事情有點複雜,先相信我們,之後會跟妳解釋。安梅姐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她沒事。」


  邊知乃問心優:「亦恩給妳的藥呢?」


  亦恩說:「我沒有給她。我把藥放在車上。那也不重要,因為國家給我的藥大概只是抗生素,用來呼攏我們的甜頭而已。游光榆也猜得到這點。」


  「但他還是讓我們過來?」


  「有部分應該是因為妳,他跟妳到底是什麼關係?」


  邊知乃輕輕說:「回去以後,我全都告訴妳。」


  亦恩擠出笑容說:「我也會誠實跟妳講所有事。」


  倘若她們能順利回到梓里,也就沒有什麼需要隱瞞彼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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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8 19: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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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越冬

  邊知乃和大哥哥的初次見面在冬天。


  當時,大哥哥看到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拿著獵槍面對棕熊,臉上的表情詫異到令人發噱。那是唯一一次她看到他失態。


  知乃之所以敢在熊口下救人,是因為那只是隻小熊,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和她是勢均力敵的對手。牠應該是與母親失散後,沒有能力餵飽自己,飢腸轆轆之下才企圖捕獵人類。知乃射死小熊後,將槍口指向大哥哥,問他:「你有吃的嗎?」


  大哥哥交出身上所有的糧食給她。


  知乃決定先解決會腐敗的生鮮肉品。熊肉的顏色較深,需要仔細烤熟,才不會致病,在她耐心地翻烤著熊肉串時,大哥哥自我介紹說他今年二十五歲,因為處處結仇,不方便透露真實姓名。他的圓框眼鏡、中分髮型打理得很整齊,看起來斯斯文文,不像是被很多仇家追殺的人,這段經歷大概是編的吧。不說名字,也是不想把真名告訴一個在荒郊野外偶遇的人。知乃和陌生人豐富的交手經驗讓她知道,不需要戳破別人自保的謊言。


  「妳好像對這一帶很熟。」


  「還行。」


  大哥哥瞄向房間角落的收音機問:「妳喜歡聽音樂嗎?」


  「這裡隔音不好,要等到下大雨才能放音樂。」


  大哥哥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圓盤機器,以及一捲尾端連接著兩顆小圓球的線,設定好後,把那兩顆小圓球塞進她的左右耳朵。


  試用過「耳機」和「CD隨身聽」後,知乃為之著迷。過去她聽音樂,都得躲在隔音良好的厚重牆壁後,免得樂聲引來活屍或活人。有了隨身聽,可以更便利地聽音樂。


  大哥哥提出以隨身聽組合作為報酬,請她當嚮導帶他翻過這座山頭。


  她嘴硬地說:「與其帶這種玩具,幹麼不多帶食物?」


  「想不想要?」大哥哥拿著隨身聽問。


  「……要。」


  「接下來還請妳帶路。」


  算了,反正她已經幫助過他一次。


  當時救他只在一念之間,直覺判定他是好人才出手。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確保他活著,當時的子彈才不算白費。


  始料未及的是,帶他翻過滑雪場的山頭後,他改口說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小鎮。


  「到時候你又會說你其實要去別的地方。你有學過『誠實』這個詞嗎?」


  「我是走一步算一步,到了這裡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接下來要去的鎮上有一間唱片行,可以去挑妳喜歡的CD。」


  可惡,知乃對隨身聽愛不釋手這點,被他拿捏住了。


  他們去到傍海小鎮。海風嗚嗚地迴盪在無人的街道上,在路面結的冰層下隱約可見柏油路上不知道是否為血跡的汙漬。城市一旦沒有人類定期維護,就會快速衰敗,要不是這裡天寒地凍,應該也會像大哥哥描述中他的家鄉那樣,在一個春季過後遍地長滿野花、野草。


  知乃不喜歡城市,憑她的打獵技術和匿蹤能力,在人跡罕至的山林生存比去城市中競爭資源更容易。市中心通常被火力強大的匪幫占領,落單的生存者靠近必死。相較起習慣野外的知乃,大哥哥在城鎮中行走,就宛如回到自己的地盤,看一間店的外觀就知道值不值得花時間進去探索,很快就找到許多食物。


  不知來者身分的汽車引擎噪音接近時,他指引知乃上樓,隱身在桌子後,用居高臨下的角度窺伺。


  開車的是一幫匪徒,捆了一卡車的人回基地。他們的基地在鎮上的迷你商場。


  吃人肉是許多盜匪集團的常態,無聊的強盜還會想出各種法子來折磨捕捉到的人,知乃可以料想到車上那些倒楣蛋的下場。她看到的驚恐面孔幾乎都是年輕女性,應該是某處的生存者團隊被攻陷後,壯丁被屠殺殆盡,剩下的婦孺被抓來蹂躪。


  知乃轉頭,對上大哥哥的視線,兩人在瞬間達成共識。


  曾經來過這座小鎮的大哥哥,畫出商場的簡圖。這群強盜占據購物商場的時間不長,防禦工事還很陽春,在大哥哥的規劃下,他們從下水道溜進去,潛入核心的沿途逐一將正準備開慶功宴的強盜殺死。知乃必須拿敵人的褲子擦去弓箭上滑不溜啾的血,才能重複利用箭支,大哥哥的刀切完多人的脖子後也變鈍,順手換了把強盜的刀。當敵人警醒過來要反擊,兩人已經摸進武器庫,用火力壓制殘存的惡徒。


  牢房裡有幾個俘虜已成屍體,大哥哥只替倖存者群的其中一人卸去手腳束縛,叫那人幫忙她的同伴脫困。在她們自尋出路時,他和知乃帶著搜刮到的武器離開商場。


  「既然要救她們,為什麼不幫到底?」上車後,知乃問握著方向盤的大哥哥。


  「可以施捨,不可以分享。」


  「聽不懂。」


  「之後我再教妳。」


  到了靠近市郊的唱片行,他給她五分鐘時間,讓她盡速拿走想拿的光碟。


  這是知乃第一次搜刮沒用的「物資」。


  「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妳要跟來嗎?不然我就在前面的村子放妳下去。」再次上路後,大哥哥問。


  「你要去哪?」


  「找人。」


  「是你的女朋友嗎?我看到那張照片了。」她從小被教授各種偷雞摸狗的技術,扒走別人的東西也是其中一項。在大哥哥的貼身腰包中,和當時青澀的他合照的,是一個有著明媚笑容、水汪汪大眼、宛如向日葵般耀眼的甜美長捲髮女子。


  大哥哥只問:「跟不跟?」


  「你要去的地方有唱片行嗎?」


  「大概有吧。」


  「那我去。」


  有了大哥哥作駕駛,知乃可以盡情打盹、發呆,還能用車上的收音機播放CD。上路後,大哥哥才說他要去的地方遠在五十公里之外。若中途想折返,不會開車的知乃很難自己走回去,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沒關係,反正她沒有家。她想。






  放下望遠鏡,知乃報告:「路上都是活屍,塞住了。」


  大哥哥接過望遠鏡,親眼確認後,將車子停好。


  可能是他們相識一段時間了,大哥哥覺得該跟她多交代自己的來歷,也可能只是步行途中太無聊,他想說說話。他道出自己曾經是一名小學教師,畢業後回到偏遠的家鄉工作,過著平凡的日子。某天的活屍入侵摧毀了一切,他帶著班上學生避難,藏匿幾天後孩子餓得受不了,他冒險移動去為學生尋找食物。好不容易找到補給資源回去,卻看到孩子們藏身的教室門扉半掩。推開門,所有的學生都已成活屍。


  學生們的死讓他不再留戀學校,設法逃出小鎮。離開家鄉後,他發現,對於這次災變,國家非但沒有出手救助,反而阻斷鎮民往外逃的路線,使死傷更加慘重。


  知乃問:「國家為什麼不救人?」


  「我們不夠重要。」


  她不喜歡他冰冷的表情,於是轉換話題問:「你的女朋友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沒有女朋友。」


  「騙人。」


  他們就這樣,以謊言為前提相伴,跑遍各地。


  她不再問大哥哥前進的目標。每天,他們理所當然地均分找來的食物,習慣為彼此掩護後背,在對方守夜時酣然入睡。大哥哥重操舊業,找來教科書,趁閒暇時間教她。因為行李必須精簡,他們的教學模式比較特殊,學完後,就把書扔掉,或更有儀式感,燒掉它們。


  帶過知乃的大人會教她認字,以讓她不扯團體後腿,但他們無不把她當成小小野人,態度暗示著她:她永遠不屬於「正常」的世界,不用學習太多知識。唯獨大哥哥嚴肅地糾正她握筆的姿勢,逼她學會寫她繁複的姓氏,她其實很開心,嘴上還是嘟囔著:「小萍說我學不學寫字無所謂。」


  「小萍是誰?」


  「她被狼咬死了。」


  大哥哥似乎不喜歡她以人們的死法來記住對方,但這就是她的世界。她印象深刻的總是人們離去的方式。她有一天也會離開,不論是被活屍咬死、重感冒病死、受傷感染而死,或是被同為人類的其他生存者殺死。


  不過,她倒是沒想過,大哥哥離開她,是那麼突然且悄然無聲。






  天空落下翩翩飛雪時,她才發現,四季又過了一輪。


  因為冬天生存艱難,大哥哥決定按照知乃過往的經驗,躲進山中。他尋覓一處過去的溫泉鄉,這種在偏遠地帶的小觀光景點,遇到盜匪集團的機率比較低。


  「還有可以順便帶妳泡溫泉。聽妳說過好幾次對溫泉感興趣,也順路。」


  順路,他老是這樣說,卻從未說過最後要去的是哪裡,依他的標準,就算是地球的另一端也順路。


  開車上路後,知乃覺得車程格外不平穩,隨口問了一句,大哥哥才說他很少在雪地開車。


  「有差嗎?」


  他回答:「雪地比較難開,容易發生車禍。應該要裝雪鍊,可是我們沒有。」


  知乃大聲咒罵,他輕笑著打開收音機,播放他們在上一座城市挑選的專輯。


  知乃說:「我比較喜歡上次那張重金屬搖滾的。」


  「那張太吵,我丟了。」


  「不是叫你不要丟嗎?」


  「空間有限,用不到的就要丟。」


  收集CD後,知乃才發現自己是念舊的人,就算是這輩子不會想播第二遍的專輯,也捨不得扔。大哥哥比較實際。過於吵雜的音樂可能傳出車外,他會在知乃偷藏起來前將之處理掉。


  把國語練習本墊在腿上,寫了兩個單元後,大哥哥呼喚她,她才抬頭。一片靜謐的冰天雪地美景撞入她的視野內,山麓線條在白雪映襯下鮮明俐落,宛若鬼神斧鑿所成,讓站在山谷口的他們顯得無比渺小。


  這個溫泉鄉,是國內的二流景點,規模不大,圍繞著車站的商店街一個上午就可以逛完。藏好車後,他們小心翼翼穿越冰凍的路面。溫泉鄉還停留在很久以前,漫步在街上的活屍甚至是初代感染者,看到有活人出沒,賣力拖著皮肉腐爛到見骨的腿朝他們前進,被知乃遠遠地用弓箭射殺。


  「妳的射箭技術進步了。」


  「有嗎?」


  「之後弄個更大的弓給妳。」大哥哥邊說,邊用鉛管打破最後一隻活屍的頭。


  他選的旅館叫做「山魚莊」,兩層樓高,僅十間客房,浴場規模約能容納十二人左右,接的是真正的溫泉水。


  知乃把脖子以下的身體都浸泡到浴池裡,感受溫泉療癒著長久以來緊繃的肌肉,渾身放鬆、飄飄然的感覺,是數年沒有感受過的。這裡連活屍都爛得差不多了,不用擔心有人。她把從外面櫃檯摸來的黃色小鴨玩具丟進水裡,它們浮在水面上,讓她想起之前大哥哥把她獵來的水鴨烤得金黃,所做成的那頓鴨肉大餐的滋味。


  聽見大哥哥從外面叫她,她應了聲後,他說:「不要泡太久,會昏倒。」


  「好。」


  在她泡澡的期間,大哥哥變魔術般地鋪好房間的床,還煮出一鍋燉菜。


  知乃夾起一筷子的燉菜說:「你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大哥哥疑惑地看向她。她說:「之前的同伴說我是掃把星,跟我在一起的人,不超過半年都會死掉。」


  「我的命夠硬。」大哥哥淡笑,立刻又端上正經臉說:「三天後出發,好好休息。」


  「乾脆在這裡住下來好了。」她脫口而出,抬頭看到他面無表情,才察覺自己說錯話。她確實覺得,在山中狩獵、採集維生,把村子改裝成安全的避難處,閒暇時還可以泡溫泉鬆弛身心,在這個世道是最好的選擇。


  但這與大哥哥的行動方針相悖。


  「要吃筍子嗎?」大哥哥問,彷彿沒聽到方才知乃說的那句話。


  「好。」知乃說。她最好聽話一點,相處這段時間以來,她明白到,追尋目標是大哥哥唯一無法妥協的事。


  把她寫完的習字本燒掉後,大哥哥繼續搜索附近的物資,讓知乃在房間休息。知乃鑽進被榻,在入睡前有那麼片刻,懷疑大哥哥會因為她的失言丟下她開車離開。不過汽車引擎聲在淺眠而警醒的她耳中,像是轟轟雷聲,她不可能聽漏。整夜,他都沒開走車。


  翌日,明明他比較晚睡,還是比她早起,用米飯的香氣喚醒她。


  經歷充分的睡眠,知乃的腦袋需要多一點時間開機。她把米糠醬菜拌著白飯吃下去後,才想到,米?他們的米不是早就吃完了嗎?米放不了十幾年,不可能是在溫泉鄉內找到的,又不像生鮮肉食可以透過狩獵取得。


  她問:「昨天,你遇到別人了嗎?」


  「這邊哪來的人。」


  「米是從別人身上拿到的吧?」


  「是防災食品,可以保存很久。」


  就當是這樣吧。知乃沒有深入探究為何他的右手似乎受了傷。


  愈是不問出口,疑惑就愈在心底膨脹發酵。


  他問:「要去看結冰的瀑布嗎?這邊最有名的景點。」


  知乃點頭。


  在去冰瀑的路上,她仍舊不知如何開口。常常,她會覺得他們需要好好談一談,她又害不了他,不懂他遲遲不卸下防備的理由。


  領路的大哥哥忽然伸手制止她前進,她壓低重心,聽他輕聲說:「我看到有光閃過,可能有人。」


  知乃拉弓搭箭,悄悄朝著大哥哥看到光芒的方向前進。他們在地上發現斑斑血跡,隨著它的指引找到一間狩獵小屋。屋內躺著一個失去意識、身受重傷的女人,年紀和大哥哥差不多,就在知乃準備查看對方的傷勢前,大哥哥拔出匕首,捅進女人的眉心,讓她斷了氣。


  知乃震驚地看著大哥哥,他平靜地說:「她已經被感染了。」


  「哪裡看出來的?」


  「不信,妳可以看她的眼睛。」


  知乃不想翻動死人的眼皮。她跟著大哥哥把小屋的物品翻過一遍。這個女人似乎已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了,屋內處處是生活痕跡。


  走到窗邊,知乃的腦海中忽然響起警鈴,本能地伏低身子。子彈與她擦身而過,大哥哥以餐桌椅為遮蔽物,和敵人隔空交火,知乃則從後門爬出去。見到開槍襲擊的人只是和她個頭相當的男孩,她拔出小刀,撲上去和對方扭打在一起,好不容易踢走男孩的槍,卻被男孩一扯,兩人一起落下山崖。崖邊只有兩公尺左右的落差,本來並不嚴重,但他們撞破了湖的冰面,一起跌入冰冷的水中。


  知乃曾經一時興起,登上最高的山頭遠眺城鎮。站在山頂時,她冷到幾乎站不穩;在某個格外凜冽的冬天,勉強逃過強盜來襲的她,也因為來不及帶上厚外套,靠著蓋上撿來的紙箱捱過寒冬。她理應習慣寒冷,可是過去體驗過的寒意跟現在深入骨髓的冰冷相較起來,根本不算什麼。衣服吸了水後變得無比沉重,她好不容易才脫掉外套和毛衣往上游。男孩則被她割喉,沉入水底。


  爬上岸後,她失去所有力氣,隱約感覺到有人把她抱回室內。接著,高熱襲來,她的意識迷離,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囈語,就像靈魂脫離肉身。


  她也聽見有人對她說話。


  「知乃,醒醒!」


  「聽得見嗎?聽得見就說話。」


  「不能再等了。」


  「知乃!」


  「最後一天,我必須要出發。」


  她想回應,口中卻乾燥到像是舌頭黏在口腔,身體動彈不得。


  當她醒來時,想喝水的衝動支撐著她用盡力氣扭開放在一旁的寶特瓶,大口灌下礦泉水。首先解決乾渴,她接著拿起水瓶旁的水果乾,用嘴撕開包裝封條,盡速補充能量,接著才有精力思考,大哥哥去哪裡了?


  他總是說時間很重要,所有計畫都按照時程排好,錯過其中一個,接下來就會全盤拖延。想必他照顧她一陣子後,認為她病入膏肓,就拋下她繼續前進。可是他留下食物,代表他內心深處也知道,她有生還的機會。總之,他最後的選擇是放棄她。


  簡單點說,理由就是「她不夠重要」。


  她是為了救他才拚上性命戰鬥的啊。她當然知道大哥哥帶她看冰瀑是幌子,實際上是為了追殺他沒除盡的敵人才去那一帶。


  她是他能互相照應的夥伴,也是個用虛偽善意就能輕易蒙混過去的小孩子。他耐心教導她讀書認字、告訴她舊世界美好的一切,都是控制的手段之一,讓她認定他是好人,心甘情願幫他殺掉與他對立的「壞人」。包括那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她連問都沒問就打算殺了對方,掐著他落進冰水裡時,他驚恐地喊著要她等一下,她卻沒有想要和他對話。


  因為對話後,她這一年以來建立起的世界,可能就會崩塌。


  在客廳,大哥哥留下了約定好的酬勞:隨身聽和耳機。她打包好行囊走出屋外,看見松鼠在融雪褪盡的樹梢奔跑,草地的嫩綠間有野兔灰色的身影。


  已經是萬物萌發的春天了,躲在洞穴裡冬眠的生物甦醒過來,重新展開生命的循環。


  而她,又變回孤身一人。






  不久,岩滄地方政府的人發現遊蕩在外的她,不由分說把她帶回安全地區。她會被安置到寄宿學校,以後不用再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了,政府人員是這麼跟她說的。


  她還是得自己處理大小事,比如去醫院接受體檢、辦理入籍手續。也就是在醫院的時候,她遇上了梓里地區的疫情爆發。


  經驗告訴她,不要停下來幫助任何人,那只會讓自己的生命面臨威脅。可是當她看到與大哥哥有幾分相像的年輕白袍醫師用盡全力想推開撲到身上的活屍,她還是停下腳步,將醫院櫃檯搜刮來的金屬筆戳進活屍的太陽穴。活屍的眼珠停止轉動,身體倒在醫師身上。


  知乃對醫師伸出手,幫助他從屍體下脫身。醫師握緊她的手,帶她跑向醫院停車場,兩人乘著車離開混亂之地。


  到了自家住宅後,醫師做出了過去大哥哥從未做過的事。他說:「我叫做孟哲宸,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


  「邊知乃。」


  知曉彼此姓名,是產生情感牽絆的第一步,就像為路過的兔子取了名字後,一箭射穿牠的脖子時,她心中就會有股揮之不去的煩悶感。孟哲宸要她寫下「邊知乃」這三個字,明明這在活屍摧毀城市的當下一點都不重要,他堅持說:「妳的名字很重要。」


  孟哲宸笑起來就和大哥哥不太像了。大哥哥笑的時候會微皺著眉頭,彷彿笑是一件違反規矩的事;孟哲宸的笑毫無機心,那是可以獲取任何人信任的笑容。他說,既然知乃救了他一命,他會拿命來保護知乃,讓她從這場災難安然脫身。聽到知乃自言是災區出生的孩子,剛來到岩滄縣,他臉色突變,告訴知乃:「以後不要把妳在災區長大的事告訴別人。公家機關不會平等對待災區出身的人,按照正常流程,妳會拿到一張紅色的身分證,跟一般人的藍色身分證不同,現在的局勢下,妳甚至可能進不了避難所。」


  孟哲宸是醫生,醫生很聰明。比她聰明。照他的話做就對了。


  孟哲宸樂意主動做各種雜事,把知乃當成小孩子來照顧。在廣播中聽到北國大學的學生召集難民時,他立刻表示要過去與朋友會合,並希望知乃也過去。


  她狐疑地說:「是陷阱吧?」


  「克竑是好人,我可以保證不是陷阱。」


  兩人前進北國大學的路上,遭遇瘋狂的活屍襲擊,孟哲宸不顧一切踩下油門,像是打保齡球般撞到面前所有活屍。最後車子煞不住撞上電線桿,孟哲宸首當其衝受到重創,副駕駛座的知乃只有輕度擦傷。


  現在就像是當初大哥哥和她的情況,不過情勢逆轉,這次奄奄一息的是孟哲宸,可以選擇是否伸出援手的是她。


  她選了扛起孟哲宸,硬撐著帶他到北國大學。


  認出孟哲宸的學生會會長王克竑,力排眾議,堅持砸上醫藥資源救他,居然還真的把孟哲宸從死神手中拉回來。孟哲宸醒來後,聽聞她又救了他一次,更是把她當成親妹妹來寵。他神化她的戰鬥技能,把她塑造成天才少女,掩蓋她游蕩者的出身,偷偷安排她領到比別人更多的配給,都是為了讓她在梓里的地位更穩固。


  這是第二次,她給予陌生人信任。


  挖開厚實的雪層後,底下是一個暖洋洋、生機蓬勃的春天。






  如同亦恩的預料,游光榆見到她們平安回來,沒有多計較特效藥的事。士達報告了阿鐵的死亡,游光榆說:「死了就是死了。」派人護送亦恩一行人回梓里。


  回去梓里後,剛從崗哨下來的陳魷魚一得知心優遇難,就趕過來看她。心優見到陳魷魚,繃緊的神經頓時斷裂,在他的懷裡大哭著說想回家。亦恩和知乃正要離開,留空間給他們倆,陳魷魚卻叫住亦恩,口氣很差地說:「妳還是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會再多練習……」


  「我是說,妳會引來感染者,為什麼還要出去?」


  「啊?」亦恩被他兇巴巴的態度搞得也有點生氣。


  「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妳的荷爾蒙什麼的會引來感染者不是嗎?」


  「干我什麼事啊!」可惡,在和游光榆的約定中,她不能洩漏氣味引發屍潮這件事。


  知乃擋在亦恩身前,對陳魷魚說:「不是她的錯,是碰到屍潮。」


  「屍潮就是因為她啊!」陳魷魚頂回去。


  亦恩忍不住也大聲說:「如果我會引來感染者,我們出去那麼多次,怎麼都活得好好的?」


  「因為妳的感染變嚴重了啊!」


  亦恩氣極反笑說:「我們常常混在一起,你有看出我哪裡像是生病了嗎?別人說什麼你就相信,那我現在說我沒被感染,你怎麼不信?」


  心優驚慌地摀住陳魷魚的嘴,對他說:「她說的是真的!很難解釋,可是……是真的!」


  陳魷魚拉開她的手說:「妳差點被她害死,還要幫她說話,不要這麼善良好不好!」


  心優快急哭了,亦恩感覺到周遭其他人的視線和陳魷魚一樣含有敵意,不想多拉扯,轉身離開,背後傳來心優責怪陳魷魚惡劣態度的聲音。


  第一次聽到心優說話這麼大聲。


  雖然被誤會很不舒服,但相信之後等陳魷魚冷靜下來,聽完心優的解釋,會明白事理。


  亦恩去了河濱公園,知乃默默跟著她。河濱公園久久無人使用,一片荒涼,連安裝監聽設備的價值都沒有,空間又寬敞,不怕隔牆有耳。找了片石頭墊著坐下後,知乃說出了她與游光榆和孟哲宸相遇的事,亦恩也悉數道出自己的過往,並問:「妳現在不去回報哲宸哥,可以嗎?」


  「他也沒告訴過我雪畿的事。」


  孟哲宸曾經是梓里的權力中心集團人物之一,想必知道梓里和雪畿之間的關係。要不是知乃在遇到游光榆後表現得很僵硬,還願意拋下任務跟她來談心,亦恩甚至懷疑知乃就是孟哲宸派去確認渡輪碼頭狀況的探子。就現在看來,孟哲宸應該是不想把知乃捲入政爭,又或者知乃在他眼裡就是個孩子,做不得大事。


  想起阿鐵欲殺她時那副猙獰的面孔,以及知乃毫不猶豫斬去他腦袋的俐落手法,亦恩說:「關於阿鐵的事,我沒有因此怕妳。我只是被嚇到。要我選,我也會殺死他來讓自己活命,只是我在能力上做不到,在想法上,我和妳一樣。我真的沒有覺得妳做得不對。我很喜歡妳,所以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喜歡我?」知乃因她近乎哀求的語氣發笑,神色間的落寞讓亦恩的心絞起來。知乃又說:「先告訴妳,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


  亦恩說:「我說過我小學時被很多同學欺負對吧?」


  「嗯。」


  「小時候,我不像現在這麼膽小,被別人討厭就會反擊回去。有一次,有個孩子把廁所垃圾桶裡的東西倒在我的桌子上,我氣死了,衝上去咬他一口。所有大人、小孩都嚇得要命,因為在謠言中,免疫者有機率傳染病毒給別人。那個小孩當場大哭,隔離了一個月才回來上課。我在咬人的當下,不是想著要咬痛他,是真的希望傳染病毒給他,因為我看過其他發病的人怎麼被處理掉。後來那個小孩沒事,但單就我的惡意來說,我已經是殺人犯了。不用覺得妳和我不同,如果我生活在妳的成長環境裡,大概會殺得比妳還多、還狠。」


  「妳是好人。我會衝動問妳雪畿的事,就是相信妳不會出賣別人。」


  「妳是從哪邊知道雪畿的?」


  「有時候我跟著哲宸哥去學生會內部,就會聽到一些祕密,但我問哲宸哥,他都裝傻說不知道。我想妳以前住在首都圈,又是政府的人,應該比別人更清楚。」


  「我當時不敢說,是因為我還沒辦法信任任何人。妳在首都圈生活過就會知道,每個人都可能是祕密警察,妳一講出不該講的話,就會被抓走。我的生活中,常常有人被身邊親近的人檢舉。我很怕自己在夢中不小心說政府的壞話,有陣子睡前會用膠帶貼住嘴巴。」


  「光是說壞話就會被關起來?」


  「還可能被鞭打、被拔指甲、被活活餓死。我不知道標準是什麼,聽說最近幾年,政府最愛用的是電刑。」


  聽著亦恩描述電刑,知乃不可思議地說:「電那麼珍貴,還拿去處罰人。」


  「電刑不會留下明顯傷口,刑求的時間可以更長。政府不是想要弄死我們,是想要像訓練我們,每當妳想著某件事都會被電,漸漸地,妳就會討厭那件事。我沒被電過,可是看到被『訓練』後的人神智不清,真的變成聽從政府的人偶,我就覺得很可怕。呼,我現在可以大聲說,東亞國有病。」


  「雪畿有比較好嗎?」


  亦恩沒有回答。


  游光榆把屍潮的事推得一乾二淨,可是假如亦恩在絲鷺氣象雷達站中感覺到的東亞國政府影子為真,再加上她在忠孝醫院看到的情形,可以推斷有股勢力讓屍潮入侵東亞國的公家機關。XYZ世代沒有那樣的動員力,總是被東亞國當假想敵的歐陸國,也不太可能耗費資源越洋來襲,更何況光是商業操作,他們就可以抑制住東亞國。那最有可能下手的,便是與東亞國對立的雪畿。


  在松館市時的屍潮,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針對XYZ世代的團隊。石頭、許安梅都在國家電視臺工作過,還有另外一組攝影團隊……也或許埋伏的探子就是許安梅,她在第一次襲擊中活下來不是巧合。這麼假設,絲鷺氣象雷達站會在昨天出事,也有跡可循。趁著梓里和XYZ世代的人前往採訪,雪畿可以把東亞國的懷疑方向導到梓里頭上。


  知乃看向霧霾籠罩的天空說:「以前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每天只想著填飽肚子、安全地睡一覺,希望醒來後還活著。現在『活著』這件事變複雜了,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亦恩差點脫口而出,最後還是把游光榆私下告訴她的事埋在心底。


  游光榆說,她免疫者的身分未來可能可以派上用場,他想要她當他在梓里的眼線。等她替他完成階段性的工作,他會幫她尋找在雪畿的生母。他曾經在活動上和對方有一面之緣。「妳們長得很像,一眼就能認出來。」


  血緣算什麼,生母只是提供卵子的人,只是實驗室裡的操作。她告訴自己,卻還是無法成功自我催眠。


  她想要見到母親。抱怨一句「妳怎麼丟下我」也好。這個看似沒意義的舉動,或許可以幫助她告別過去的自己。


  游光榆說,她將會以「有潛在感染危險」的理由被調離Wonder Mall,搬入北國大學。既讓她方便執行任務,也幫助她躲避異議人士的追殺,以免再有阿鐵這樣的人威脅她的性命。


  她遵從了。


  此刻,嚥下想說的話,亦恩脫下媽媽為她訂做的防咬外套給知乃說:「送妳。」


  「不用。」


  「我是免疫者,根本用不到。」


  「免疫者也會受傷,也會痛。」


  「有人願意站在我這邊,為了保護我而動手,區區被咬幾下算什麼。妳安全,對我來說更重要。」


  最終,知乃拿自己身上的軍裝夾克交換防咬皮外套,兩人各自換上對方的衣服。


  雨點打在身上,亦恩仰頭說:「下雨了,我沒帶傘。」


  知乃卻說:「是下雪。」


  雖然還是秋天,雪卻已經來臨。岩滄縣的初雪常常與楓紅交融,獨特的美景也是當地旅遊宣傳的一大主力。


  就連季節遞嬗都曖昧不清了,人之間的關係又怎麼能簡單劃分呢?


  期待已久的雪,比想像中普通,甚至被她錯認成雨。期望好像總是會落空。


  但還有知乃。


  她望著知乃側臉的線條,清清冷冷的面容,像是不被汙染的白雪。


  這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寧願髒了自己的手,也要救她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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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章有感而發:身邊好多朋友都開始不讀不回我,每次限動發問題也沒人回,原因也是因為「我不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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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ie 謝謝! 2025-1-19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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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9 00: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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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雪地白晝

  冬輕呼了口氣,把街道吹成銀白色調。黯淡的白落在街邊的交通錐、生鏽的單車、剛修剪過的灌木植株上,久而不除就結成頑強的冰,令居民們苦惱。路邊的鐵絲網另一端,永遠不會再動工的建案,也逐漸被埋在厚厚的雪下。壞事都趕著在冬天前來,經歷土匪進犯、孩子們間傳開輪狀病毒、假冒成遇難人士的游蕩者想混進來等災禍,梓里終於做好過冬準備,可以像是寓言故事裡的蟋蟀一樣,好好享受收成。


  一不留神,亦恩的髮上、肩上紛紛積了一層雪,抬手掃去,袖口殘雪又沾上臉龐,怎麼拍都弄不乾淨。今年的雪量是四年來的最大值,扛下鏟雪的工作後,她不再覺得下雪很有趣了。文學中描述的雪都很詩意,實際的雪像一堆碎冰往臉上噴。北國地區的人到底怎麼在這種環境生存下去?即便是疫情前,應付大雪的日子也很辛苦吧。


  她說:「下雪麻煩死了,冬天什麼時候結束?」


  與她並肩行走的知乃,聲音籠在掩住半張臉的圍巾後說:「還早。」


  「唉,冬天不開暖氣,真的會凍死。乾脆砍柴來燒。」剛說完,亦恩聯想到不久前那位因土匪襲擊痛失愛子、在寢室燒炭自殺的婦人。是她負責善後的個案。


  那回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死人,世界上也絕對有更殘酷的死法,但婦人臉上猙獰的不甘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撼。過去擁有、付出越多愛,在意外來臨時就會越痛。


  知乃沒有察覺亦恩陷入沉默的原因,逕自走到路邊,蹲下撿了兩根樹枝,插在某人堆出的雪人上充當雙臂。「心優說過一個都市傳說,小孩會在活屍被凍到動彈不得後,把活屍包進雪裡,做成雪人。所以看到雪人不要太興奮就抱上去,裡面可能會突然伸出一隻手。」


  「不要嚇我!」亦恩輕輕捶著知乃,小心地不讓兩人因此滑倒。知乃拍拍立在面前的雪人說:「小孩子堆的,才這麼矮。」


  「我本來想堆雪人的,被妳一說都不想玩了。話說,我還有很多想玩的雪地活動,到現在一個都沒實現。」


  「想玩什麼?」


  「打雪仗、滑雪、蓋雪屋、雪上摩托車。」


  「今年我們會辦雪屋祭。在Mall外弄一個小型的。」


  雪屋祭是岩滄縣有名的祭典之一,在選定的會場建造無數座迷你雪屋,雪屋之中點亮燈光,遠觀就會像是一片星海般。居民還會蓋數十座大小可容人的雪屋,外地遊客走進這些雪屋,就能接受本地人熱情招待的熱甜酒、烤麻糬等特產,通常旅客也會拿出自己家鄉的伴手禮回敬。


  亦恩問:「辦這個活動不會太浪費資源嗎?」


  「大家都悶很久了,需要放鬆一下。」


  亦恩這才露出笑容說:「我期待很久,沒想到今年真的可以重辦。」


  「就是聽到妳提起,我才拜託哲宸哥安排。」


  亦恩轉過來看向知乃。知乃眉間眼那種澄澈從未改變過。她摸著知乃長及肩膀的髮尾問:「想不想剪短?」


  「要留長。」


  「像心優一樣綁成辮子一定很好看。」


  「辮子太可愛了,不適合我。」


  「活動比較方便。我可以幫妳綁。」亦恩環抱住知乃,嗅著知乃髮間的香氣。知乃非常愛乾淨,即使每個人可以使用熱水的時間有限,知乃甘願洗冷水澡,也要澈底除去工作後身上的汗水和汙垢。


  光顧著煩知乃,亦恩的腳下一滑,幸虧知乃拉住她。兩人戴著厚針織手套的手相握,知乃又露出每次看到亦恩犯傻時的表情,無奈參雜著寵溺。


  「不要老是恍神,很危險。」


  「我還沒習慣這雙靴子。」亦恩假裝無事地踩了踩地。


  進駐北國大學後,亦恩過的生活比想像中好。會長允許她外出走動,通常派去貼身保護她的人正就是知乃,讓她們倆有更多相處時間。她還可以利用校內教育資源,往自己感興趣的心理諮商方面進修。


  有得到就得有付出,匪徒入侵時,她也跟著拿起槍迎擊。用槍殺人的感覺很奇妙,動一下指頭,一個活人就血肉橫飛。戰鬥時她因腎上腺素飆升,專注於隨機應變,沒有太多感受;戰鬥結束後走進浴室洗澡,當熱水落在赤裸的身上,她用力洗去雙手的血跡時,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殺了人。光是她有印象直接殺死的就有三個人,更不要提槍林彈雨中其他死於她流彈的人。


  她吐得稀里嘩啦。當然再度遇到想要傷害梓里夥伴的盜匪,她還是會殺死他們,可是她依舊感到不舒服,深怕自己對於殺人麻痺後,也會變成和土匪差不多的貨色。


  對此,知乃不會說些大義凜然的話,只是陪伴著她。兩人去看療癒人心的小動物,去練習騎馬,去圖書館看書,去阿薰的家吃飯。還有很多互動,當亦恩察覺到時,她變得渴望知乃只屬於她一人。


  「妳又在恍神。」


  亦恩抬起頭,對淡淡笑著的知乃說:「我是在思考!」


  「在想什麼?」


  「感覺我變得很惡劣,看到有人走在妳身邊就覺得礙眼。就算是心優跟妳一起,我也會嫉妒她。」


  「有什麼好嫉妒的?」


  「我喜歡上妳了,所以會吃醋。」


  「妳喜歡我?」


  「嗯。很喜歡。比很喜歡還要更喜歡。」


  下一秒,知乃靠近她,輕輕吻了她的臉。落在左頰的吻,宛若亦恩想像中的雪花那樣,羽毛般輕柔,一點就融化。她愣愣望著知乃,知乃面色微紅,別開臉。


  在亦恩開口說點什麼前,馬蹄聲響起。騎著馬前來的是心優,她對兩人說:「哲宸哥有急事,請妳們立刻去法學院系學。」


  亦恩問:「是去大學,不是在Mall開會嗎?」


  心優有些緊張,跳下馬說:「對,妳們騎這匹馬過去,哲宸哥已經在那邊等。」


  知乃和亦恩騎上馬,直奔北國大學。


  在大學等待著她們的,除了孟哲宸,還有好幾位北國大學學生會的幹部,包括剛投票連任的北國大學學生會會長王克竑。王克竑讓亦恩和知乃坐在孟哲宸邊後,直切入重點。「亦恩,首都圈那裡傳來要求,希望妳回去一趟。」


  「他們要我做什麼?」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需要政府特別來要人的價值嗎?


  王克竑說:「政府沒有透露詳細內容,只請我們護送妳回去。這趟可以順便帶涂心優回安濟。」


  亦恩望向知乃。牽涉到心優回家一事,她們非得答應不可。


  王克竑又說:「李亦恩、涂心優,再找一到二人前往首都圈,不能太多人。」


  孟哲宸向來溫和,此刻惡狠狠盯著王克竑的眼神有點不像是他了。他說:「她們三個都未成年,還是女孩子,你不能讓她們自己上路。」


  「人數限制是政府開出的條件,也不是越多人就越安全。」王克竑回瞪說:「別拿父權社會的思想來說嘴。男女一樣有用。」


  「以現實來說,女性就是比較容易被盯上,不能因為政治正確犧牲她們。」


  「邊知乃和涂心優是Mall那邊的最強戰力之一,出外搜尋物資好幾次,要是你真的認為她們是柔弱的小女生,為什麼還派她們出去?」


  「我們應該再好好討論這件事。」


  「這是投票出來的結果。」


  「學生會內部自己投票就算數?」


  「你想要全梓里的居民來投票嗎?這件事聲張後,被特許回去的涂心優會被怎麼看待?你真的為她們著想,就不應該放過這次機會。」


  「你以前不是這種人。」


  「我不認為有哪裡做得不對,不然你可以問她們本人的意見。」


  一雙雙眼睛落在亦恩身上,她扛著壓力回答:「我沒問題,心優那邊還要再去問,她應該也會答應。」


  孟哲宸說:「政府會犧牲妳的生命。」


  「不會啦,我的命沒那麼有價值,不然政府就早就派人來把我抓回去。而且,這邊也沒有拒絕政府的餘地。」


  王克竑看向知乃問:「妳也會去嗎?」


  知乃點頭,握住亦恩的手說:「就算你阻止,我也會想辦法溜出去。我不會放她自己一個人。」


  王克竑對孟哲宸說:「當事人都同意了,你在乎,就跟著她們去吧。」


  知乃給了孟哲宸臺階下,她說:「剩下的名額,希望給魷魚。他會想陪心優。」


  王克竑點頭,起身說:「亦恩,離開前,我要單獨跟妳說幾句話,請跟我來。」


  亦恩隨著他走去北國大學內的另一棟大樓,這裡過去曾經是人文科系的系所大樓,因為地處偏遠又是單一棟樓,改造後被拿來堆放雜物,很少人出入。


  游光榆在辦公室裡等著他們。


  他說:「克竑,你也一起聽吧。」


  王克竑在亦恩身邊落座,和游光榆面對面。其實不用王克竑的支持,亦恩也已經不怕游光榆了。這段時間,她約略摸清了游光榆的個性。他是個公事公辦的上司,少問多聽、夠機靈,就可以得到他的賞識。知乃想必知道亦恩和游光榆搭上橋梁。她們都沒打算將薄薄的這層紙捅開來。


  要亦恩回應東亞國的要求,表面上是北國大學學生會提出的,幕後主使則是游光榆。亦恩的追蹤晶片早就被移除了,若游光榆有心替亦恩隱瞞身分,大可再略施手段讓東亞國忘記這個小小的免疫者,但游光榆養她這麼久,就是在等這天來臨。


  游光榆說:「我告訴妳過,現在外界通用的疫苗,是根據一種近似IID,但致死率遠低於IID的病毒做的。這種疾病的根源難以找到,也不是每個人感染後就會對IID免疫,白虎野把對這種病免疫的人歸類為『特殊免疫者』,他們是研究的關鍵,數量非常稀少。不久前,雪畿幫助白虎野手上的一個特殊免疫者逃跑了,需要請妳把那個人接回來。雪畿埋在東亞國政府的人,會在紀錄中寫這是妳把海外政治犯的親人帶回國的任務,不怎麼重要,後續不會有人追蹤妳。」


  「你們確定特殊免疫者真的有用嗎?」


  「這個對象,是我們的高層研究人員親自證實的。那個研究人員曾經在白虎野工作,她是東方血統,在疫情後受到歧視和限制,所以來投靠雪畿。她認識的特殊免疫者被白虎野關了十幾年後,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其他人想要靠近會被她以自殺作要脅。妳的生母和這個特殊免疫者曾經是朋友,她會認得妳的臉,需要由妳安撫她,說服她跟我們回雪畿。」


  「直接打昏她帶回來不是更快嗎?」


  「妳回報任務無法按照計畫進行,就會有人執行麻醉。最好的情況是她願意配合,我們需要觀測她和人的互動反應,不希望她整天鬧著自殺。」


  「她就是不想要當實驗品才逃走,我們要把她再送回那個環境,她怎麼可能簡單答應?」


  「這就要看妳的能力了。知乃會跟妳一起過去,妳們兩個用留學生的名義去歐陸國,事成之後,就去歐陸國的大學讀書。」


  亦恩一愣,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未來。


  到現在,她連雪畿的土地都還沒踏上,必須用各種方法證明自己是足以讓雪畿接納的可用之才。直接前往歐陸國,在完全自由的土地上大口呼吸,甚至是跟知乃一起……畢業後在歐陸國拿到工作簽證,工作幾年後就有機會申請永久居留,游光榆提出的這個條件優渥到她無法拒絕。


  看著她懷疑的目光,游光榆補充:「就當是我給妳們的補償。」


  「你欠知乃,但不欠我。」


  「我認識妳的生母,她幫過我。」


  亦恩低下頭說:「她死了,你們才會派我過去,不是派她。」


  游光榆沒有否認,等同是默認。


  聽到生母已死,亦恩的心還是抽動了一下。也許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還是天真地期待著會有兩個負責任的大人跳出來自稱是她的父母,帶她逃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建立起「家」。


  王克竑忽然開口說:「我們會幫妳,不用擔心。」


  亦恩輕輕點頭說:「我知道你們幫過我很多。」學生會替她壓下大部分趕她走的聲浪,王克竑的立場是要將亦恩物盡其用,卻也盡可能讓她可以過上不錯的日子。


  「這件事交給妳。完成之後,我們不會再打擾妳,希望妳和知乃好好生活。」游光榆說完,便讓王克竑送亦恩出去。他們倆走到生農學院的大樓時,看到孟哲宸、知乃和心優已經在那裡等待著。


  孟哲宸嚴肅地注視著她說:「妳們不應該答應。」


  亦恩噗哧一笑說:「就算我堅持拒絕,會長也會想辦法把我綑去首都圈啊!主動接下任務還比較風光。」


  王克竑不置可否。


  孟哲宸嘆氣說:「也是。」


  亦恩對心優說:「我非走不可,但妳可以考慮。」


  心優短暫遲疑後說:「我想回家。魷魚說他會陪我。」


  亦恩說:「魷魚到首都圈,可能不會被好好照顧。」


  心優焦急地掃過在場的幾人問:「他可以跟我回我家,對吧?」


  亦恩看向王克竑,他這才說:「這點我們可以跟政府談,多一個未成年人不是大問題。」


  隔天,出發前,孟哲宸來到購物中心的閘口送他們。四人像是要出外遠足的小學生,絲毫沒有半點悲壯氛圍。孟哲宸扯出笑容,一一與他們擊掌道別。


  陳魷魚打開車內音響設備,播放心優最喜歡的專輯,按了聲喇叭,將車開出去。


  歷經疲憊萬分的冗長車程,把大家的熱血消耗殆盡,他們終於抵達東亞國的首都,春京。


  在春京的檢查崗哨等待著他們的,正是黃芩。


  被攔阻下來後,心優反射性摸了一下槍,周遭的軍人馬上齊齊用槍指向她,令她不知所措。見狀,陳魷魚也拔槍瞄準為首的黃芩。


  黃芩示意士兵放下武器。


  亦恩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黃芩,對陳魷魚說:「魷魚,放下槍。」


  知乃也說:「放下。」陳魷魚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垂下槍口。


  亦恩問黃芩:「可以先把我的同伴帶去安全的地方嗎?」


  「當然。」黃芩回答。


  亦恩忍住想要叫知乃留下來陪她的念頭,在同伴們被軍人帶走後,獨自隨著黃芩走進冷冰冰的政府機構建築。


  「有人跟妳解釋過任務內容了,我不再贅述。還有任何問題想問我嗎?」黃芩坐到辦公座位上說。亦恩坐在黃芩面前的折疊椅上,就彷彿回到在學時期,她和黃芩的一對一諮商。一如既往,黃芩從來沒有真的要傾聽她的意見。


  「心優確定可以回家嗎?」


  「她是東亞國的國民,國家會照顧她。」


  「另一個跟我們來的男生,陳魷魚,他也算是國民嗎?」


  「是。」


  「政府真的會照顧他們兩個吧?」


  「還有其他疑問嗎?」


  「我們是不是有共同好友?」


  黃芩笑笑,這讓亦恩確定了,她也是雪畿的人。


  無論是東亞國政府、梓里、抑或是雪畿的人,都不會透露細節給她。她是枚棋子,乖乖照指令行事是她存在的唯一價值。


  黃芩撥給亦恩和知乃特製服裝和偽裝工具,知乃堅持上身還是穿著亦恩送的防咬外套,頭髮稍微編起並用小夾子固定住,收束臉頰旁散亂的髮絲後,更顯得眼神銳利如鷹。距離和亦恩初識時,知乃長高也變瘦了一些。


  好不容易習慣了雪,她們又要被推著去一個沒有雪的地方。


  傍晚,她們就搭上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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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9 00:4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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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異國的春日

  當東亞國真心要完成一件事,執行的效率快得驚人。亦恩和知乃搭上飛機,笨拙地通過歐陸國近乎羞辱式的安全檢查與審問,入境後為了避免繼續遭受刁難,選擇換乘火車。


  她們所搭上的列車整線跨越八千多公里,是現今世上最長的鐵路。


  芝札的遊記寫過,火車是最浪漫的旅行方式,親身體驗後,亦恩稍微能理解了。身旁的知乃看窗外的景色看得入迷,面部肌肉的緊繃漸漸鬆開。


  行動販賣車上堆成小山的洋芋片、飲料、糖果棒吸引了亦恩的注意力。推車的服務人員停下,笑容可掬地問:「要來點什麼嗎?」


  亦恩翻譯這句話後,知乃搖搖頭,亦恩問服務人員:「請問餐車在第幾節車廂?」


  「第十一節車廂。」


  「謝謝。」


  她們兩個去到餐車車廂,好好享用上車後的第一餐。東亞國給亦恩的旅費豐厚到她可以看都不看菜單上的價格,直接點最想吃的鴨胸佐麵疙瘩。知乃也選完餐點後,亦恩問:「妳是不是選最便宜的餐?」


  「經費要省著用。」


  「我們現在可是在工作,要吃點好的犒勞自己。」


  「我不用吃太好,反正也吃不出差異。」


  「現在省錢,剩下的錢也帶不回國,還不如花光。妳要知道,妳絕對值得更好、更舒服的生活,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妳變成壞人。」


  知乃才換了其他餐點。等待上菜時,亦恩掃視周遭人們的衣著,能搭上特快列車的乘客都有一定的財力基礎,大多數人盤子裡剩下大半食物就走掉。吃飯對他們而言不是一種需求,是娛樂。有了疫苗的世界,沒有變得比較完美。若讓東亞國掌握疫苗,這個專制、獨裁、腐爛到骨子裡的國家統治力量加強後,與之作對的反對派更無立足之地,因此勢必要讓雪畿……


  知乃的手在亦恩面前揮了揮,把她招回神。「妳在想什麼?」


  「好餓。」


  她們點的菜送上來,亦恩嘗了一口,麵疙瘩吃起來像橡皮筋。


  用完餐後回座位,列車上的人員已經替她們座椅壓下,椅子瞬間變成床座,鋪上床墊、棉被、枕頭,再拉上簾子,就成為專屬包廂。車廂上也有淋浴間,在顛簸的車程中洗澡不是很舒適,不過這裡可能是她們最後一站可以洗熱水澡的地方。


  邊吹著頭髮,亦恩問知乃:「妳要睡上鋪還是下鋪?」


  「沒差。」


  「我睡下鋪好了,我睡相很差,怕會摔下去。」


  知乃點頭,或許是累壞了,爬上上鋪後很快就沒有動靜。


  亦恩看著窗外,列車行進的晃動實在不是優秀的助眠劑。


  從小進出醫學研究中心,被扎針、灌藥,無論她如何哭叫,穿著無塵衣的研究者們都像是聾了般毫無反應。她是有人收養的免疫者,過得已經算好了,許多量產製造出的免疫者在測試過程中死去,屍體處理掉後,很快又送來新的免疫者。小時候的她總是很聽媽媽的話,深怕自己被媽媽拋棄,也會變成那些屍體的一員。


  過去的她聽政府的話、聽媽媽的話,現在聽游光榆的話。順從真的可以保護她嗎?


  正當她在思考時,有人拉開她床位的簾子。睡眼惺忪的知乃抱著枕頭,不吭一聲鑽到她身邊躺下,重新拉上簾子。


  亦恩繼續觀察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邊感受擠在身邊的知乃的溫度。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入睡,彷彿整夜都是清醒的,但是當知乃輕拍她的臉喚醒她,天已亮。知乃告訴她:「再十五分鐘就到了。要喝熱茶嗎?剛剛服務人員送來的。」


  「謝謝。」


  經歷多次轉車,她們抵達全歐陸國最南邊的車站。


  這裡還不是終點,接下來的路必須徒步前進。本來歐陸國的鐵路更長,含括到她們即將前往的地方,但在十七年前,南方的鐵路支線就廢線了。歐陸國的南邊是疫情最嚴重的區塊,國內疫情整治後也沒有再執行收復計畫,放任此地荒蕪。


  她們得徒步前進,不僅是因為路線上許多道路都阻塞,也因為汽車等交通工具發出的聲響太大,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比起歐陸國或白虎野的防備以及感染者,更危險的是其他遊蕩者。當有輛車從她們身邊呼嘯而過,她們趕緊伏低身子,亦恩從雜草叢間偷望,看見奔馳著的是一輛黃色的古董跑車。揹著十公斤的裝備和糧食馬不停蹄前進,她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溼,這讓她有衝動搶走那輛車,接下來她們的旅程就不用再辛苦走路。可是她不敢違背任務指示,任務結果關乎到心優和陳魷魚兩人往後的待遇,這次,她非得聽話不可。


  走出樹林後,眼前從山色轉為海景,她們立足於高地上,隔著山崖,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瀲豔大海。不需要言語交流,亦恩知道她們都沉浸在欣賞美麗海景的喜悅中,微微勾起唇角。


  特殊免疫者躲藏在一座濱海小鎮,那裡曾經是全歐陸國最著名的避暑勝地,每到夏天遊客絡繹不絕。


  藍色的矢車菊通常盛開在鄉間的田野,不過因人為干擾消失,當亦恩和知乃步行抵達杜斯小鎮時,該地也被矢車菊填滿。越過蔓生的花草,知乃拿著地圖比對,確定眼前的建築就是目的地。


  已成廢墟的「精品度假酒店」立於沙灘邊,共有七層樓。曾經奢華的門面,如今破敗不堪,成為動物的棲息地,幾隻老鼠跑過亦恩的腳邊。廢棄的建築物中,唯一不變的是塑膠植株,在這片各色植物茂密生長的室內叢林中,獨自不起眼地蹲在角落,等待時光流逝。


  有補給資源的地方都被洗劫過,精品度假酒店也不例外,白瓷花瓶、玻璃窗戶碎片散落一地,凡是有門的櫥櫃都被翻開,桌椅也許是被空手而歸的生存者當成出氣筒,被破壞得稀巴爛。壁紙上的汙漬反映出過去淹水的高度及胸,地上一坨坨腐爛的綠黑泥團散發著惡臭。


  踏上積滿塵土、砂石的樓梯,走到三樓,後面的路被衣櫃等大型家具堵住了。知乃踩著椅子爬上衣櫃頂端,拉了亦恩一把,爬過那裡。


  鑽出來時,她們都灰頭土臉。亦恩正想擦掉知乃臉上的灰塵,卻感覺腦後被某樣東西抵住,看到知乃變了臉色,就猜到事情的發展。


  「轉過來。」在亦恩背後,有人用歐語這麼說。


  亦恩舉起雙手,緩緩轉身,對上從門縫中伸出槍管的人。那人穿著長袖上衣,臉部被護目鏡和口罩、帽子遮住,能從骨架、聲線中分辨出是年輕女性。對方看到亦恩的臉後,像是見了鬼般凍結住動作。


  亦恩沒有趁隙襲擊,維持乖順的姿態,用歐語說出黃芩教她的最重要的那句話:「我是普賢的女兒。她請我來找妳,絲綢。」


  「絲綢」丟下槍,摘掉護目鏡。她看起來大約三十歲左右,長相本來應該算是甜美,但配上驚懼的表情和過瘦而突出的顴骨,有種詭異感。


  絲綢撲過來時,知乃想要動武,被亦恩阻止。果不其然,絲綢只是抱著亦恩哀哀哭泣,嘴裡不斷唸著「普賢」這個名字。


  游光榆口中的普賢,是個溫婉和善的人,眉眼間都透露著柔和,亦恩盡量演繹敘述中的模樣,任憑絲綢的眼淚鼻涕抹在自己身上。待絲綢哭夠了後,她耐心地重複,「我是普賢的女兒,需要妳的幫忙。」


  絲綢發愣片刻,就在知乃又想要直接用麻醉彈擊倒她前,忽然清醒了些問:「她在哪裡?」


  「在東亞國,我想要帶妳去找她。」


  「東亞國?」


  「在和妳分開後,她就逃到東亞國了。妳知道這個地方嗎?」


  「東亞國……」


  「我可以帶妳過去,我們一起去找普賢,好不好?」


  絲綢警戒地瞄向知乃。亦恩向知乃使眼色,知乃會意,離開房間。


  絲綢又抱緊亦恩,嗚咽著說:「我不想去。」


  「我會陪妳。」亦恩抓著她的手說:「他們和白虎野的人不一樣,不會傷害妳。」


  「妳真的是普賢的孩子嗎?」


  亦恩拿出黃芩交給她的物品——一個黃銅環,填了棉花後包裹在手帕裡,免得半途環上的鈴鐺作響,引來感染者。


  看見信物後,絲綢低頭咕噥著什麼,亦恩聽不清楚,傾身靠近對方。絲綢卻忽然撲了上來,用藥物迷暈她。


  甚至,在她完全失去意識前,咬了她的肩膀。


  亦恩墜入迷離。睡睡醒醒中,空氣越來越熱,汗水浸溼衣服。不是環境在升溫,熱是從她的身體由內而外發出的。她正在發燒,全身肌肉痠痛,心臟越跳越快,像是有新生生物要扒開她的胸膛爬出來。某次醒來,她想轉動眼睛查看自己的傷勢,眼珠翻上去後卡在那裡,又再度昏迷過去。


  好不甘心。在高燒澈底奪去她的意識前,縈繞在她腦海的是這四個字。






  回到那天,她走在雪夜中,懷中抱著牛皮紙袋,裡面是烤雞腿、可頌和罐裝熱可可。這些熱呼呼的菜色是宴會上打包來的,歸途中還能充當暖暖包。


  偏過頭,她看見了與她比肩而行的知乃,不禁露出暖洋洋的笑容。


  不擅長一心二用的她,顧著看知乃,就忘記腳下維持平衡,差點滑了一跤。知乃及時扶住她,把傘下的三分之二的空間都讓給她,自己髮梢沾上細雪。今天是元旦前夜,她們倆都被排休假,大人們盡量讓年紀小的孩子可以參加跨年派對。她們在北國大學結冰的湖面上溜冰,欣賞露天音樂會,吃熱熱鬧鬧的大桌合菜晚餐,而後沒再參加深夜的續攤宴會,趁著興致正高昂、活力充沛,回到購物中心值夜班。


  站在購物中心頂樓,可以看見由此到北國大學的路網因應過年活動全部點亮。為了避免有人趁隙混入梓里作亂,輪替防守的人力大增,光這一夜,就要燒掉大量經費和能源。


  每一次過年,都像是北國大學學生會的期末考,幹部要展現出一年累積下來的治理實績,藉此鞏固人心;反之,一旦活動過程中出事,長久以來的經營都會化為泡影。即便如此,還是要嘗試,一點一點拓展極限,把希望餵養得越來越大。


  亦恩趴在欄杆上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旅遊書上會特地安排行程去看夜景,現在我懂了,真的很漂亮。」


  知乃靠過來說:「看到有電,就會覺得充滿希望。」


  「妳小時候不是都過著沒電的生活嗎?」


  「習慣以後就很難回去了。」


  距離站崗還有一點時間,亦恩看著手錶的秒針一格一格向前,嘴裡倒數著:「十、九、八……」


  知乃從背後抱住她,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當她數到一時,側身,和知乃相吻。


  從這裡聽不見炮竹的聲音,也沒有華麗的煙火施放於空中,不過她們知道,此刻梓里的人們都在歡呼慶祝著新年。


  知乃放開她後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兩人交換禮物袋,亦恩送的是塑膠的醫生看診玩具組,知乃送的是亦恩一直想要的粉紅兔牛仔褲。


  亦恩不禁說:「妳送我這麼貴的東西,顯得我好沒良心!」


  知乃浮現的笑容難得像個小孩子,拆開玩具組後把玩著塑膠聽診器說:「妳知道我喜歡什麼。」


  知乃小時候的生活極為艱困,從來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玩具,長大後對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特別情有獨鍾。亦恩也知道,知乃想當醫生,但連基本教育都沒受過的她,在文明社會裡是不可能考過醫生執照的。


  那就不要回到文明社會,她們這麼年輕,在外過著想要的生活二、三十年,也很夠了。人的一生不過爾爾,遊蕩者也許活得都不久,不過並肩行走在時光催化後的末日景色當中,也很浪漫。


  亦恩說:「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年,感覺已經好久好久了。好想趕快到夏天,冬天實在太冷、太麻煩了。」


  「安濟的夏天和這裡差很多嗎?」


  「我覺得有差。聽說以前差更多,夏天不開冷氣會熱死人的那種。死掉幾億人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解決環保問題。」


  知乃勾起一點笑容,亦恩跟著笑了。若不是在知乃面前,她絕不敢開這種玩笑。有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真好。


  知乃卻忽然將話題轉到令人不安的方向,「阿薰也問過我,如果殺一個人可以拯救全世界的其他人,我做不做。」


  「妳怎麼回答?」


  「看要殺誰。」


  要是殺人可以拯救妳,我會動手;要是得犧牲妳才能救世界,那就讓世界去死吧。知乃的眼裡這麼說著。


  亦恩當時還覺得自己與知乃在這點有所不同,沒想到,後來她對絲綢的態度,正印證了阿薰所說的。不要說為了拯救世界,光是為了延長自己和自己所愛之人的性命,就完全足夠驅使她害死素不相識的人。她騙絲綢回東亞國,明知那最少會剝奪絲綢的人身自由,最多會犧牲絲綢的命。最後絲綢反咬她一口,算是她活該。


  她本就知道世界不美麗,但為什麼要這麼血淋淋地把真相攤在面前呢?


  在病熱侵襲中,她模糊地說:「我不喜歡冬天了。」


  冬天好冷、好孤單、好絕望。


  耳邊傳來知乃的聲音說:「沒關係,冬天提早來,春天也會早到。」


  再度醒來時,她像是做了個惡夢,眼眶溼溼的。


  不只頭疼欲裂,她的手腳、腰部、脖子,都被固定在刑具般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游光榆取出她口中的牙套,餵她喝水。他是這狹小房間內除了她以外的唯一一人。


  「知乃呢?」她率先拋出這句話。


  「暫時不在。」


  亦恩盯著他,沉默了近乎一分鐘,才開口問:「過幾年了?」


  游光榆沒有回答。


  她說:「你變老了。至少過五年了吧?」


  游光榆八成是仗著他們實際見面的次數不多,再加上有遮擋部分臉部的面罩,就覺得可以瞞過她。然而她對聲音很敏感,他一開口,她就確定了。


  見游光榆不回答,亦恩換了個問題:「為什麼還要綁著我?」


  「妳的精神不穩定,怕妳傷害自己。妳醒過幾次,中間出現記憶斷層,用新的藥治療一段時間才變好。」


  「放開我。」


  「再等一下。」


  游光榆抽了亦恩的血去化驗後,留她一人獨自待在這小小的空間內。


  沒有其他家具,沒有顏色和花紋,只有固定在地面的椅子,以及刺眼的日光燈管。


  當游光榆再度回來,第一件事是替她釐清最後的記憶。


  「當年我派妳過去,是因為我被告知特殊免疫者精神失常,需要妳安撫她的情緒。沒想到,我們團隊核心的研究人員和特殊免疫者是老朋友,那個人告訴特殊免疫者,只要她成功感染其他天生免疫者,就放她自由。接著,研究人員騙我們安排妳去當替死鬼。


  「白虎野不容許IID消失在世界上,IID相關的生醫研發已經是一條產業鏈了,歐陸國和白虎野都不能承受這種疾病根除,有傳言他們持續研發變種的病毒,以確保世界維持現狀。我們不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開發疫苗的希望,而且我們真正在找的,不僅是對東亞裔有效的疫苗,還是一切的最完美解法,讓IID在地球上消失。妳是東亞國篩選出來的胚胎,體質比原本那位特殊免疫者更能和疾病共存,托妳的福,我們得到了『最佳解』。我們用當初IID傳染到各地的概念逐步感染整個世界,再過不久,全人類都不用再擔心IID了。」


  亦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著他說完這段話後問:「所以,大家自由了嗎?」


  游光榆沒有回答。


  亦恩的頭更痛了,好像有人在拿銳器搗她的大腦。「放開我。」


  游光榆解開她身體的束縛,她努力活動手腕和腳踝,問他:「知乃有來找我嗎?」


  「有。」


  「上一次你看到她,是多久以前?」


  「我沒有記。」


  那就代表已經很久了。


  「這邊是雪畿嗎?」


  「已經沒有『雪畿』,東亞國也不在了。等妳走出去,可以親眼看看。」


  「我可以出去了嗎?」


  「妳覺得身體能負荷,就能任意走動。」


  「去哪?」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可以去哪?


  就算游光榆的話屬實,世界恢復生機、擊敗瘟疫,她的歸宿或許也已經在時光荏苒中風化;而游光榆說的又是真的嗎?甚或,他這個人是真實的嗎?說不定她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發燒產生的幻覺。


  她站起來時,腿部的肌肉很僵硬,勉強足夠支撐她走向門。眼前潔白的牆壁和地板扭成漩渦,阻止她前進,她用雙手固定頭部,讓自己平靜下來。


  曾經最憧憬的雪,並不如想像中美好。她彷彿回到大雪紛飛的時節,在冰天雪地踽踽獨行,永遠看不到終點,身後的腳印很快也被新雪覆蓋,無法倒退回到起點。這種被孤獨席捲的恐慌感,是她必須終生相伴的,像是在告訴她,所有努力都是白費工夫。


  她打開門。


  撲面而來的料峭春風,凍紅了她的臉龐和鼻尖,也帶來萬物復甦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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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9 00:5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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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部曲《感染》的關鍵字是「徒勞」。


  想加入反烏托邦的色彩,因此在寫這部曲前,我去讀了《我們》、《美麗新世界》、《華氏451度》,也重看了《1984》,結果還是最喜歡《1984》。第一部曲《疾病》中的縱火行為有從《華氏451度》獲得靈感,第三部曲《感染》中國家的名字則很明顯參考《1984》。取東亞國這個國名,也因為我最喜歡的小說《大逃殺》把日本命名為「大東亞共和國」。關於疫苗在末日時就像是核彈般重要存在的說法,是在看《最後生還者》的評論區時發現有人寫的,覺得很有道理就加了進來。


  《感染》的背景預設在日本東北地區,梓里所在的岩滄縣對應秋田縣。本來想要在完成作品前親自去一趟秋田,但是我幾年前給自己設下目標限制,在小說這方面有實際成績前,都不准出遠門玩。不過不久後,我還是要打破誓言飛去日本了,因為抽到櫻坂46的活動資格!應該會是快閃之旅,沒時間到離東京那麼遠的秋田縣。之後有機會,我一定要親自去參加秋田的橫手雪祭,去摸可愛的秋田犬。


  《感染》中的「屍潮」,對應現實中的海嘯。311地震發生時,我還處於不懂事的年紀,長大後才對這麼可怕的災難比較有概念,看Netflix上《未解之謎》中311海嘯靈異事件的那集時,幾乎因為心痛而看不下去。《感染》中反覆出現「春」的意象,除了呼應BTS的〈春日〉,也有希望災難後的大家終究可以迎來春天的想法。由於《感染》的關鍵字是「徒勞」,結局本來要寫打開門迎來的是絕望的寒風刺骨,後來還是改成春風。依然寒冷,但帶著希望。


  最後,創作這三部曲時還有用一首隱藏版背景音樂,就是平沢進的〈白虎野の娘〉!當初看《盜夢偵探》立刻被這首歌吸引。身為非常懶得想名字的人,我在構想類似保護傘公司那樣的大企業時,乾脆就套用了白虎野當名字。


  非常感謝讀完這個故事的人,尤其特別謝謝連載期間每天都幫我按讚、給予支持的人,每次我看到通知跳出來,都會感動到不能自已。我拚命趕在2025年1月1日最後校對完全三部曲並發文,是期望今年可以有個全新的開始,在這裡也祝大家都可以度過很棒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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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ie 真的非常感謝大大的支持!!! 2025-1-19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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