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獸8號│鳴保] 片刻 [G] （0128 更新32樓，快打合集）

- 貓咪鳴x人類保（其實是無差抱歉）
- 輕鬆向的小口嗨
- 偷打廣告新刊 You Secret in Mind 印調中（到11/27），介紹請走這邊
- 開頭附上女神Noya畫的圖，有興趣可以去噗浪找她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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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話觀後感，總之我深信鳴海隊長沒死，松本你不要打臉我
- BE什麼的消失啦，給我HE欸幹
- BGM：張韶涵-傷日快樂

        鳴海落入了深不見底的虛無之中。

        他的身上一絲不掛，寒冷的空氣自他肌膚上的破孔滲入骨髓裡。

        他的戰力在與九號戰鬥的最後幾乎徹底失控，附著在他身上的一號侵蝕了他的思維，除了口腔裡瀰漫著濃郁的鐵鏽味之外，他的視野也是完全的紅。

        他的身體被噁心的觸感貫穿。雖然對像他們這樣走在鋼索上的人而言體某處被貫穿是常有的事情，但是這麼接近生命核心的位置還真是從未有過。

        很冷，好冷。

        儘管走在前頭，但後輩們也逐漸追上了他們的步伐。

        九號死了之後，那些怪獸們大概會消極很長一陣子吧。

        我是個好隊長嗎？我有將你的意志好好的傳遞下去嗎，老爺子？

        啊，對了。

        那傢伙呢？那傢伙也活下來了嗎？

        思及此，鳴海的嘴角不自覺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被血染紅的視線讓他沒有在最後一刻捕捉到對方臉上的表情，或許該說，在那種情況下他也無法分神去留意對方臉上的表情。

        啊，好遜啊。

        鳴海自嘲。

        吶，保科宗四郎，你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哭泣嗎？

        鳴海記得，兩人在上個月保科生日後才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要如何幫自己慶生。

        在過去，鳴海一直沒有慶生的習慣，生日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日曆上一個普通的數字，但這個數字換到保科嘴裡卻變成了另一個尊絕不凡的日子，明明保科對他自己的生日毫不在意，卻對鳴海的生日異常執著，彷彿想將那天的二十四小時完全填滿似的。

        「一點想法也沒有的嗎？鳴海隊長。」

        保科躺在他身旁，側著身看他。月光穿過沒有儼實的窗簾灑落他的臉頰跟肩頭，讓他佈上冷銀色的亮影，但是這樣冷冽的色彩卻沒有降低保科嘴角的溫度，他的紅紫色視線還是那樣的柔軟。

        「真的要讓我想嗎？」正躺的鳴海別過頭回望，老實說他真的毫無想法，他不是個會製造驚喜或浪漫的人，對於這些小小心思更是一竅不通，唯一努力過的那次被對方當眾拒絕的陰影還深藏在心底揮之不去，「那來打電動吧，最近出了三張新的雙人遊戲片，我們可以一起組隊破關。」

        「哈哈，你認真嗎？鳴海隊長。」保科沒忍住笑出來，「鳴海隊長沒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嗎？我們有二十四個小時。」

        我們只有二十四個小時。

        這是鳴海對保科這句話所做的解讀，他甚至不知道二十四個小時能不能解完第一張遊戲片裡的全部主線任務。

        鳴海跟保科都是把工作排在首位的人，全年度幾乎不請假的兩人在年末最後兩個月裡就因私請掉了下半年來唯二的兩天假。仔細想想保科生日當天，壽星本人也是幾乎陪他打了整天的電玩。他們在保科生日前一夜就一起回到了宿舍外的租屋處，他成了第一個跟保科說生日快樂的人。

        鳴海還記得保科穿著鐵灰色厚衛衣走出浴室時自己正打王打到一半，時間接近午夜一刻，擦著頭髮的保科走去茶几要拿手機，卻被他大聲喝止。

        「不准！」鳴海坐在地上，視線依舊緊盯著電視螢幕，手指還在飛快的按壓握把按鍵。

        聞言保科舉在空中的手一滯。

        「不准！不行！再等我一下下！一下下就好！」鳴海繼續面朝電視吼道。

        保科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他身後的沙發上坐下，一邊看他打遊戲一邊擦頭髮沒有說話。

        鳴海口中的一下下隨著王的形態一次又一次的改變拉長，但保科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又擦了一陣子頭髮之後走去將毛巾掛好，吹了頭髮，沒有拿手機又回到沙發上翹著腿抱著枕頭看他打遊戲。

        直到王真正倒下時已經凌晨一點了，喝乾所有補品也幾乎殘血的鳴海在腎上腺素退去之後深深地吐了口氣，他轉過身去將剛放下馬克杯的保科撲倒在沙發上，往他唇瓣重重的落下吻，笑得一臉自信，「我贏了。」

        被壓在沙發上的男人沒忍住跟著笑了出來，「是啊，如果讓我等這麼久還輸掉的話，鳴海隊長大概會被我嘲笑半年呢。」

        「不是，你也看到了！那隻王超小人的，居然在最後還偷留一手！好險我閃得快沒有直接被打到核心位置！」鳴海嘚瑟的說，「嘛，反正就結果來說，我還是贏了啊。」

        「是是，用了半個多小時的一下下終於贏了呢，鳴海隊長。」

        「你、閉、嘴。」鳴海笑著咬他下巴，「剛剛那種情況要是換作其他人早就Good Game了。」

        「是嗎？」保科揚起頭任憑男人往他顎線跟頸側又親又咬，「我倒覺得鳴海隊長在他的型態二時放錯技能了呢，如果鳴海隊長在那時候先放遠距離技能在用瞬移到他旁邊放大招大概可以直接跳過型態三。」

        「你、閉、嘴。」鳴海一邊扯著衣服吻他肩窩一邊用凌亂的頭髮蹭啊蹭，惹得保科縮著肩膀推著他笑。

        「好了，弦，停了，哈哈，好癢。」

        鳴海停下胡亂摸他的手，掐著保科的腰把對方身體向下拉一些，朝他耳際落下幾個吻，輕聲說，「生日快樂，宗四郎，天天快樂。」

        保科抬手環繞他的肩膀，手在他的後腦勺上來回撫摸，「收到哦，鳴海隊長。」

        鳴海將鼻尖貼在保科的耳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夾雜著彼此特有的味道與相同的洗髮精香氣，很溫暖，很安心。

        他好喜歡使用著相同生活用品的彼此相似又相異的味道交織在一起。

        「嘛，不管那些人幾點傳訊息給你，在你還沒有已讀之前，都是我第一個祝你生日快樂啊，宗四郎。是我贏了。」

        「是是是，鳴海隊長是第一個哦。」

        「不准用這麼不耐煩的口氣啊。」

        結果在保科生日當天，難得休假的他們睡到接近中午才起床，比起吃飯他們先窩在客廳打了好幾小時的電玩。鳴海是只要有遊戲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的人，最後他是在保科一直自跳懸崖結束遊戲才發現冬天不長的日照時間已經快要結束。

        「恩...」他有點尷尬，保科臉上的笑容讓他心裡發毛，「不能完全怪我吧...你可以提醒我，可以說話...喂。」他一邊穿上厚外套一邊將錢包鑰匙塞進口袋裡走進玄關換鞋。

        才剛抬手準備開門的保科回過頭，朝著他笑，「鳴海隊長確定要繼續說下去嗎？」

        鳴海扁扁嘴，將外套帽子拉到頭頂，雙手隨性插進連帽外套的大口袋中。

        好冷。

        那天的最後他們去一間法式甜點店裡吃了聖多諾黑又在大冷天裡吃了蒙布朗聖代，相較於鳴海是有遊戲就能不吃飯的人，保科大概是個有甜點就能不吃正餐的人。鳴海對保科的吃飯習慣無法苟同，卻似乎也沒資格說些什麼，只好作罷。

        鳴海在對方生日結束前半小時將他送回立川基地門口，又湊近吻了之後才放保科打開車門。

        「下個月休假的時候，」保科在走出計程車後彎下腰探進頭朝他說，深色兜帽遮蓋住他半張臉，「再想想要一起做什麼吧。」

        鳴海抬起眼睛看他，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個哦字看著他轉身走進立川基地裡頭。計程車一直停在基地門口直到鳴海再也無法用視線捕捉完全隱沒進黑暗的身影。

        23:53。

        早了七分鐘，他早了七分鐘把保科還給第三部隊。

        鳴海並不喜歡送保科回部隊後，看著他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大概算是某種恐懼，好像保科會就這樣消失在他的生命裡——但是，他依然會這麼做，只因為貪戀那多出的一點點相處時間。

        從小到大鳴海幾乎沒有害怕的事情，他以為『害怕』是一個不存在於他身上的情緒，甚至連直面死亡時都是平平淡淡的。但是，跟保科在一起之後，他卻變得小心翼翼。他並不害怕死亡，卻害怕另一個人從他的生命中消失。

        意外，卻又毫不意外。

        其實鳴海不是沒有想過要怎麼幫保科慶祝生日，為了慶祝，他手機中的歷史紀錄裡連續一個月都蟬聯著『生日必去景點』跟『約會小物』的搜尋結果。他沒有跟保科說他為了這天排了一系列的行程又準備了一系列的備案，也沒有說其實一箱一箱的網推生日禮物已經快要將他的隊長室再次掩埋。

        因為他最終連一個也沒有拿出來。

        他總覺得那些禮物好像全部都適合保科，卻又好像沒有一項適合他。

        跟保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快得彷彿二十四個小時就像數十秒那樣短暫。

        他甚至來不及捕捉什麼，分道揚鑣的時間就又到了。

        鳴海睜開眼睛，再次掃向空無一人的立川基地門口，淡淡的朝司機道，「請帶我回有明基地正門。」

        比起面對保科的生日，鳴海對慶祝自己生日就顯得興趣缺缺。自上次在立川分別後他壓根沒想起這件事情，鳴海不願承認，全將『忘記』解釋為是因為近期對九號的作戰訓練讓他忙昏了頭。

        因此鳴海眯起眼睛，惡狠狠的朝保科開玩笑說，「嘛，反正你男友就是這麼無聊的人，就是除了打怪獸之外都一無是處的男人。」

        聞言保科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我才沒有這樣說哦。都是隊長們說的不是我。」

        「喂，你倒是反駁一下啊。」鳴海不爽的翻身朝保科撲了過去，兩人又亂七八糟的打了又吻到了一起。

        打鬧一陣之後他們又重新冷靜下來，近期對九號的局勢逐漸緊張，急於培養後輩的同時他們也努力提升自己，掛上編號怪獸武器對他們而言除了是種殊榮更是一種契約，默認著他們的性命將更加岌岌可危。

        沒有人知道過了今夜之後他們是否仍然會有明天。

        並肩走進戰場需要的是種默契，戰後還能有機會開口拌嘴就只剩下感激。

        「我也沒有這樣想過哦，鳴海隊長。」保科朝他微笑道。

        「那你倒是永遠也不准這樣想啊，臭蘑菇頭。」鳴海瞪了他一眼說。

        保科笑著沒有回話，只是抬手將鳴海的臉按進自己肩窩，朝他頭頂順了又順。

        「比起生日那天要做什麼，」保科輕輕說，「鳴海隊長想好要許什麼生日願望了嗎？...這麼說來，今年是我們第一次一起過生日呢。」

        對，然後我還把你的生日搞砸了，宗四郎。

        鳴海沒有將心裡想的話說出口，只是將身下男人的腰摟的更緊。

        很冷，好冷。

        其實我想給你驚喜的，宗四郎，我準備了很多很多，只是全部都還堆積在隊長室裡。

        鳴海記不得上次自己在保科問他要許什麼願望時回答了什麼，只記得當他反問對方在甜點店裡朝蒙布朗聖代許了什麼願望時，對方回答了什麼。

        「愛，勇氣，和平。」

        「你在耍我嗎？瞇瞇眼。」鳴海不爽的說，接著他聽到身下的男人再次笑得亂七八糟。

        「嘛，不過，」笑累的保科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摟緊他，「回到剛才的話題，我覺得鳴海隊長這麼強大真是太好了呢，或者該說，鳴海隊長只要有這項優點就夠了哦。」

        「我希望鳴海隊長能一直活著，每年每年都能當第一個祝我生日快樂的人哦。」

        如果是鳴海隊長就一定能做到的，對吧。

        畢竟鳴海隊長只有打怪獸這項優點絕對不會輸給其他人呀。

        是的嗎？

        是的吧。

        我輸了嗎？我死了嗎？

        我真的想見到那傢伙哭泣的樣子嗎？

        很冷。

        但是那傢伙的擁抱很溫暖。

        好冷。

        但是那傢伙不論是笑或眼神都很炙熱。

        我真的想見到那傢伙哭泣的樣子嗎？

        鳴海皺了皺眉頭，早視力一步傳進感知裡的是耳邊傳來規律的嗶嗶聲。

        他聞到醫療室裡熟悉的消毒水味，與一號連結的思緒斷鍵了，但他卻依舊敏銳地察覺到身下的床鋪並不平整。

        他睜開眼睛，視線異常模糊，隱隱約約只看見了幾乎被完全拉起的窗簾跟病床旁趴著的身影。他看不清楚對方的容貌，卻沒有猶豫的就確定了男人的身份。

        他想伸手去觸碰他，卻發現身體僵硬的一動也不能動，費盡千辛萬苦後只有左手食指的指節移動了半厘米的距離——然而就是這半厘米，讓原本趴著睡的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伸手握住他。

        「鳴海？」

        鳴海看見保科紫紅色眼神裡充斥著他從未見過的悲傷，男人看上去很憔悴，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成灰。

        鳴海又試著動了動指節，保科發現鳴海的眼睛睜開了一個小小的縫，倒抽一口氣後貼近他的臉龐，鐵製座椅掉落到地面發出一聲巨響。他仔細盯著鳴海微微開闔的唇瓣。

        …我是...

        …好...男友...

        …嗎...

       

        …

        …宗四郎...

        …果然...

        …還是不想...

        ...看到你哭泣的...

        ...樣子啊...

        保科本就不平穩的呼吸變成了深深的粗喘，鳴海能感受到保科握著他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著，漂亮的男人用一臉快哭了的表情看他，幾次深呼吸之後才垂下腦袋，將額頭輕輕靠上他的肩窩，白皙的指尖自他的指縫中滑入，握緊。

        「再一起過生日吧，鳴海隊長。」

       

        END

       

       

       

       

- 侍衛鳴x皇子保
- BGM：Remember me (Gummy)
- 白月光/竹馬竹馬/久別重逢 各種芭樂狗血的劇情都在這裡了。
- OOC到突破天際。

        天祿十四年臘月初三，主宰大中原兩百多年的保科氏被推翻，軍閥四起，群雄割據。

        接連的五個年頭裡，全國各地戰事不斷，狼煙四起。嬴弱的勢力式微，強大的勢力茁壯。五年後局勢逐漸穩定，由三大勢力分割天下：氣候宜人土壤肥沃的南方勢力最末，由守舊派與舊皇族組成的西方勢力次之，佔領前朝皇都並握有全部資源的東方勢力最盛。

        佔地三方後各勢力不約而同的進入長休期，因為眾人都清楚明瞭，中原之外仍有威脅正虎視眈眈。在五年前那看似普通的雪夜裡，叛軍聯手外族勢力大舉入侵皇都，載歌載舞的冬宮在一夜之間付之火炬，也是在那一夜，皇族保科氏正式瓦解。

        當年與外族聯手的叛黨早已殞落，最終掌控整個東方大脈的竟是個默默無名的男子。男子年約二十有五，強大又英俊。他有著標誌性的粉色瀏海與如同獵準一樣犀利的血紅色雙瞳。男子在戰爭中期倏然崛起，聲勢如虹，雷厲風行，不下兩年就將戰況最為激烈的東大陸徹底平息，躍登三大勢力之首。

        此後，鳴海弦成為傲視群雄的代名詞。

        鳴海弦的身世成謎，市景小民都對男人的生平議論紛紛。有人說他是前朝皇帝保科氏的私生子，有人說他是某個含冤而死的將軍之孫，也有人說他才是真正終結保科氏的幕後推手，然而，在這些轟轟烈烈的耳語中，有一個平淡的故事被悄悄掩埋了——有人說，他是名孤兒，因緣際會下成了前朝第四皇子的貼身侍衛。

        若說到前朝第四皇子，整個中原大陸就無人不知曉了。

        四皇子名宗四郎，傳聞中他生得傾國傾城，雖然是名男人卻有著比中原第一美人更標緻的長相，晶瑩剔透的肌膚，勾人的眼杵。四皇子愛笑，笑起來時上揚的眼尾會勾成一條線，臉頰上會浮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據說那個笑容很溫暖，就像初春時的第一縷暖風，可以喚醒樹梢沉睡的花苞，亦可以融化北國長年的白雪。除了長相標緻之外，傳聞四皇子聰慧好學，不僅能文能武，亦精通琴棋書畫，尤其通曉劍術。

        四皇子是被整個皇族乃至大半個中原捧在掌心裡的妖冶玫瑰。

        四皇子的故事不僅在中原傳頌，連外族也津津樂道。這使得四皇子的婚事成為前皇帝最頭疼的事情之一，即將成年的四皇子收到來自各方使節的提親，性別不僅限於女性，各族首領都派遣特使前來表達聯姻意願。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皇城內外的人嘴裡八卦的內容都是四皇子的成年禮跟成婚對象，大家都很好奇炙手可熱的皇子最終將選擇誰作為人生的伴侶。但是事情來得突然，早在皇子成年禮之前保科氏就正式隕落了，皇太子宗一郎移師西方另起爐灶。

        **

        「主公，西方捎來消息了。」

        剛完成訓練的鳴海收了劍回過身，「說了什麼？」

        「信箋中道明，彼方極為仰慕，願與主公一晤，共商要事，時日皆聽主公裁定，承諾必如期遣使來訪。不知主公意下如何，是否賜復一二？」

        「不用，」鳴海弦將掛在一旁的衣服穿回身上，面無表情地說，「回覆他們五天後，沒其他安排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

        「主公，」侍者聽了他的話有些為難，「此舉恐有失尊儀。身居皇都者，乃江山之主，無論西陲或南疆勢力，皆不過附庸之輩。按理而言，理應是對方親赴拜謁，焉有吾主屈尊登門之理呀，望主公三思。」

        「我對這些禮數沒興趣，我有想要親自確認的事情，就這樣。」

        留完話，鳴海弦就頭也不回的往深宮去了。

        那夜與皇族瓦解一起流竄出來的消息還有第四皇子保科宗四郎下落不明。

        確實，這幾年來鳴海弦一直試圖打聽保科宗四郎的下落，但是不論他如何挖掘都像是將石頭丟進深不見底的泉裡一樣無消無息。鳴海弦並不認為保科宗四郎會就這樣死了，即便那一夜保科宗四郎真的身陷冬宮，他也應該像鳳凰一樣浴火重生。

        鳴海弦跟保科宗四郎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十多年以前。

        身為孤兒的他在六歲時巧遇皇族出巡的車隊，也是在因緣際會下，他被前朝皇帝撿回宮中作為一名戰士培養。鳴海弦有一雙特殊的十字型瞳孔，這樣奇怪的特徵讓他在六歲以前的人生過得很坎坷，卻也因此而迎來了人生的轉捩點。

        鳴海弦是在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國師窺探天機後告知皇帝，四皇子運勢強盛，性情溫和，命盤中四星呈十字交錯之勢，吉星互拱。然而，其命格缺火，易招紛擾，注定勞心勞力，身心難安。也是因為這番話，才讓前朝皇帝在一年多的觀察後將他放到了保科宗四郎的身邊。

        鳴海弦在武術與戰略上皆展現出非凡的天賦。他初入宮時，被安排在普通的訓練營接受培養。然而，由於他的出色表現，不過半年便被選拔進入準禁衛軍進行進一步的精英訓練。他是當時訓練團隊裡面年紀最小的人，卻也是最被營裡看好的新星。

        八歲時鳴海弦通過了禁衛軍的升格考核，成為史上年紀最輕的禁衛軍侍衛，也是在那場考核後，他第一次見到了保科宗四郎。那是一個雪天，侍者領著穿上小號禮服的他離開軍營來到皇家花園，比起前皇帝，鳴海弦的視線更先被另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吸引。男孩穿著黑色毛裘，藍色的頭髮修剪整齊。他的皮膚像雪一樣潔白，鼻頭和耳尖受寒風凍的微微泛紅。

        男孩在與皇帝說話，他的笑容像是冬日的暖陽，讓身旁總是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嘴角也浮現溫柔的弧度。侍者領著鳴海弦來到他們身側喊了主公，保科宗四郎的視線跟著皇帝一起落到他的身上，熾熱的紅色視線幾乎要將他貫穿，鳴海弦覺得自己似乎要在這樣的注視下燃燒起來，害羞的眨了眨眼，輕輕將視線別開。

        保科宗四郎大概是他人生中遇過最漂亮的人。

        皇帝留意到了他的反應，在雪中哈哈大笑起來，鳴海弦覺得更羞赧了，紅暈瞬間從臉頰蔓延至耳根。保科宗四郎沒有理會父親的笑，徑直走到鳴海弦身旁，伸出雪白的小小掌心，「你就是鳴海弦吧？父皇時常提起你，說你是個實力與年齡不符的強者。此後就要勞煩你了哦。」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鳴海弦暗自發誓不論歲月荏苒，星霜流轉，他都要永遠守護那抹笑容。

        **

        鳴海弦在收到保科宗一郎捎來的信息後便毫不猶豫地動身前往西方。與其相信保科宗四郎真的失蹤，他更願意相信對方是被保科宗一郎故意藏了起來。

        保科宗一郎，前皇太子，現西方勢力之主，保科宗四郎的大哥，一個愛弟成痴的弟控。

        如果有喜好程度排名的話，保科宗一郎絕對能排上保科宗四郎最討厭名單的前三。鳴海弦對留著白色長髮的男人沒有什麼意見，卻覺得對方表達弟愛的方式可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所有與皇族交好的人都知道保科宗四郎愛刀成痴，掌心裡也總帶著一層厚厚的繭，是全身上下肌膚中最粗糙的一塊。除了每天被安排的課程之外，保科宗四郎會撥出大部分空閒時間做刀劍相關的訓練——而保科宗一郎就是保科宗四郎在鳴海弦出現以前的主要陪練對象。

        保科宗一郎是保科氏血脈裡的全能型武術天才，精通弓道與劍術，在兩個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年幼的保科宗四郎以哥哥為目標，原先的崇拜在每次對練後的嘲弄與調侃下變成厭惡，多了鳴海弦這個陪練對象之後更是一見到保科宗一郎就躲。

        捫心自問保科宗一郎是個既認真又嚴肅的人，對大多數事情一絲不苟，唯獨在處理保科宗四郎的問題時顯得有些幼稚。正因如此，鳴海弦深信，那夜也身處皇城的白髮男子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消失無蹤。

        經過四天的長途跋涉後鳴海弦終於抵達西大陸的宮城門前。當他披上大氅，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時，那位白色長髮男子已經在門口等候，臉上掛著與多年前如出一徹的笑容。

        「沒想到真的是你，鳴海。」保科宗一郎走上前道。

        鳴海將手插進兜裡與白髮男人並肩而行。夏末剛過，初秋微涼，西大陸的宮城位處高地，四處沒有屏蔽，強風將他的瀏海掀開，鮮紅的眼睛瞇起，「世界上還能有幾個鳴海弦。」

        「這倒是，世界上可以有很多個鳴海弦，但是僅用這麼短時間就能收復所有勢力的人據我所知也就你一個...」保科宗一郎將他引進大殿，別過臉看他，「此行為何而來？」

        「還能為何？」鳴海弦站定腳步看他，「宗四郎呢？」

        保科宗一郎瞇起眼睛，半晌後才挑了眉，「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很想問你了，你跟宗四郎之間究竟...？」

        『那之後』。

        鳴海甚至不用細問就知道白髮男人口中的『那之後』是在指什麼。

        從八歲正式成為保科宗四郎的貼身侍衛之後，鳴海弦每天就會有很多時間跟對方相處在一起，也正因如此，鳴海弦知道保科宗四郎除了外界所認識的、彬彬有禮的特質之外，大概也是全保科氏裡最叛逆的人。男孩會對保科家規裡條列的內容點頭微笑，然後拉著鳴海弦一起去違反各種他感興趣的項目。自小就是如此，長大後也沒有改變，男孩的個性始終如一，叛逆，調皮，喜歡在做壞事被抓包後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撒嬌。在兩人認識的幾年來，保科宗四郎為數不多的改變都集中在外表上，他逐漸退去了稚嫩的外皮，標緻的臉上掛著令人心動的笑。

        大部分的人都拒絕不了保科宗四郎的請求，更別提本就提夾帶著私情的鳴海弦。不論多麼無理的要求，鳴海弦都會在對方的幾次撒嬌後束手就擒。

        他拒絕不了保科宗四郎，同時也不認為世界上有自己處理不了的事。

        兩人被處罰最嚴重的一次是在鳴海弦十四歲那年，保科宗四郎在某天對練之後朝他說想出去城外走走。

        「好嗎？弦，我們去探險吧。」

        鳴海弦看著保科宗四郎燦爛的笑容半晌沒有馬上回應，只是撿起懸掛在一旁的披風丟給他。保科宗四郎接下披風卻沒有穿，又朝他眨了眨眼，「好嘛～？」

        鳴海弦嘆了口氣，雙手抱胸。依照他對保科宗四郎的理解，當對方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又鍥而不捨的時候，就是要搞事的時候了。

        「宗四郎，披風，先穿上，」鳴海弦指了指他手上的披風，「你全身都是汗，繼續吹風會感冒。」

        「可是——」

        「沒有可是，先穿披風，宗四郎。」

        「哦。」保科宗四郎扁扁嘴穿上披風，又重新抬起視線看他，「弦～我真的很想去，超級想去，我們去嘛。」

        「去哪？」鳴海弦也穿上披風，將手放進兜裡來到男孩身側。

        保科宗四郎掃視了四周一圈，掂起腳尖湊到鳴海弦耳測，輕聲道，「北方的黑色森林。」

        太近了。

        鳴海弦瞇起眼睛，向後退了半步，垂下視線看向比自己略矮一些的男孩，「宗四郎很清楚吧，那裡是北界的模糊地帶，除了充斥著強盜跟山賊之外，那邊的地形跟天氣也總是陰晴不定。」

        保科宗四郎鼓著嘴瞪他，「可是鳴海不正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術天才嗎？禁衛軍下一任團長的人選，未來的最強戰力...」

        「行了，宗四郎，」鳴海打斷他的話，「該吃飯了，不然下午的課會遲到。」

        「那我們的計畫呢？」

        「沒有那種東西。」

        「誒？怎麼可以！」

        但是鳴海弦還是拒絕不了保科宗四郎，當男孩第三次朝他提出這項邀請時，鳴海弦沒能馬上拒絕，只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或許是看他開始動搖了，保科宗四郎表情誠懇的眨眨眼，「就當作是送我的十四歲生日禮物嘛...對弦來說明明不是難事的...」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去...」他強調道。

        鳴海弦閉起眼睛揉揉眉心，「宗四郎打算什麼時候去？從皇都去到黑色森林至少也得要花上半天的時間，即便只是踩了點就離開，我們也不可能趕在宗四郎上課之前回來的。」

        「可以的！」保科宗四郎反駁，「我計算過了，如果午夜熄燈後就立刻出發，那我們最快能趕在正午左右回到這裡！」

        「不行，」鳴海弦沒有猶豫地拒絕，「首先，午夜出門太危險了，城外不像城內這樣安寧，夜裡的變數太多。再者，即使我們能趕在正午回來好了，宗四郎的日課也早就開始了，會被發現的。」

        「不！」保科宗四郎說，「『危險』這件事不該被納入考量，如果我跟弦在一起就沒有問題，我很強，弦也很強，即使我們被包圍了仍然能聯手殺出一條血路來。」

        「血路，宗四郎，你用『血路』這個詞。」鳴海弦垂下眼睛嚴肅地看向他，一字一句慢慢說，「我不可能讓你置身於危險之中，宗四郎，不關乎命令，是我不允許自己這麼做，險路都不可能，更別提血路。」

        「那只是個比方，弦，只是個比方，」保科宗四郎抗議，「在我們真正被包圍之前弦就會先察覺到圖謀不軌的視線了不是嗎？我們根本不可能被包圍。」

        鳴海弦沉默半晌，「但是第二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我們在回來之前就會被大家發現失蹤了。」

        「我們有個機會啊，在下週，我生日的那天，早上不會有課，我們可以在前一夜出城，」保科宗四郎在看到鳴海輕幾不可查的皺了眉頭後扯了扯他的手腕，抬起眼睛輕聲道，「可以的吧？弦，我們去嘛。」

        鳴海弦將視線放到被對方握住的腕處，保科宗四郎的體溫偏低，但鳴海弦卻覺得自己被碰觸到的地方像是火一樣的燃燒。他閉起眼睛抿了嘴，再怎麼掙扎都毫無意義，他根本拒絕不了保科宗四郎。

        「恩，」他深吸一口氣後重新睜開眼，「但是最近天氣逐漸轉冷，那裡的氣候又變幻莫測，宗四郎得穿暖，這一點我不會讓步。」

        再然後他就看見保科宗四郎臉上浮現一個幸福無比的笑容，「好哦，最喜歡弦了。」

        意外又不意外的，兩人在那天遇到最糟糕的情況，先是遇上成群的盜賊，又在解決了不速之客後遇上能見度幾乎為零的滂沱大雨。

        即使已經做足了萬全的準備，鳴海弦仍是和保科宗四郎一起被困在森林的洞穴裡進退兩難。鳴海弦將披風脫下來給保科宗四郎擦乾被雨點打濕的頭髮，自己則來到洞口附近張望。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黑色森林的核心地帶，距離入口處大約有十公里。洞口周圍佈滿了沼澤與巨木，軟爛的泥濘被大雨沖刷後夾雜碎石與殘枝四處流竄，天色還很陰，這場暴雨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在這樣的情況底下要帶保科宗四郎強行離開不是不行，但是就如之前所說的，他不會允許自己將對方置入任何風險裡。

        現在唯一最安全的做法是等待宮中的人發現保科宗四郎失蹤了又派人來找他。

        鳴海弦離開洞口回到保科宗四郎身邊，解開綁在石頭上的韁繩牽了馬，「我出去一趟，宗四郎先待在這裡。」

        聞言保科宗四郎皺著眉頭抬起臉，「與其讓弦單獨去外頭留下記號，不如我跟著弦一起出去，然後我們直接離開這裡。」

        「不行，」鳴海弦翻上馬背，果斷的拒絕，「外面變數太多了，比起一起行動，單獨行動的風險要小一點，宗四郎在這邊等，我很快回來。」

        「可是——」保科宗四郎站起身扯住馬的轡頭，「如果我們再不回去就會被發現的。」

        「即使現在回去也晚了。」鳴海弦垂下視線，「而且現在出去太危險了，如果真的碰上麻煩會變得棘手。」

        保科宗四郎沒有回話，只是又眨了眨眼，吸口氣。

        「弦小心。」他鬆開手，重新抬起眼睛說。

        「恩。」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雨勢都沒有減緩，鳴海弦用了比天晴時多幾倍的時間才做完記號。待他回到洞穴時全身都濕透了，保科宗四郎在他回來之前生了火，甚至還在火源上方架起晾衣桿。

        頭髮滴著水的鳴海弦在看見頭髮也有些潮濕的保科宗四郎蹲在火旁烤乾身上衣物時嘆了口氣，才準備說話卻被對方打斷，「我知道你要唸我，但是我也不可能在弦出去淋雨的時候待在安全處什麼也不做。」

        鳴海弦張開口，半晌後什麼也沒說的又重新閉上。

        他將牽繩重新繫回石頭上，隨後脫下上半身的衣服，走到洞口擠水。當他回到火邊時，卻發現保科宗四郎正用疑惑的眼神注視著他。

        「怎麼了？」鳴海問。

        「褲子，」保科宗四郎指了指他還在滴水的褲子，「明明也很濕，不烤乾的話會感冒的吧。」

        「…」鳴海弦扁扁嘴瞇起眼睛，「不用。」

        「為什麼？」保科宗四郎擰了眉頭，「明明很濕的吧，這樣放任不管的話即使到明天也不會乾的。」

        「…總之不用。」

        「…」

        最終鳴海弦還是在保科宗四郎的強烈要求下脫下褲子擰乾。

        「明明都是男孩子啊，」保科宗四郎背對著正在擰水的鳴海弦抱怨，「弦身上有的器官我都有，到底為什麼要遮遮掩掩的啊。」

        「總之不行。」鳴海弦將半乾的褲子掛在烤火架上，撿起地板的長大氅穿起來，「好了，可以轉回來了。」

        保科宗四郎旋過身時還在瞪他，鳴海弦全裝做沒看見，釦好大氅釦子就走到對方身邊坐下。

        「不知道這場雨什麼時候會停。」保科宗四郎盤著腿背靠牆上，眼神隨性的看向火光，「我們回去之後大概會被父皇臭罵一頓吧。」

        「恩，」鳴海弦拿起一旁被烤乾的木柴翻了翻火灰，「生日宴主角卻失蹤什麼的，大概也只有宗四郎做得出來吧。」

        「誒？對呢，」被提醒的保科宗四郎笑了出來，「不說我都忘記了，今天我生日欸，」他將頭轉向鳴海弦瞇著眼睛說，「第一次用這種方式過生日，挺有趣的呀，只有我們兩個人什麼的，不用堆起表情去面對其他根本沒見過幾次面的人...弦要祝我生日快樂嗎？」

        鳴海弦低笑一聲，「被困在黑色森林裡進退兩難大概不能被稱作『生日快樂』吧...但是，祝你每天都快樂，宗四郎。」

        保科宗四郎這次沒有接話，只是與鳴海弦對視著瞇起眼睛露出像火光一樣溫暖的笑。

        「謝謝弦哦，」保科重新倒回牆上，閉起眼睛，「弦能夠來到我身邊真是太好了呢。」

        鳴海弦又看了他片刻才將視線轉回火尖，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人說話。鳴海弦知道保科宗四郎沒睡，卻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相較於懷揣著特別情愫的自己，保科宗四郎對他的態度就只是比手足再更親一點的那種、毫無夾帶雜質的純粹情感。

        因此，他也從未將保科宗四郎的任何曖昧言語當真過。

        這樣沒有不好，他跟保科宗四郎本來就沒有可能，從最初身份的不對等就奠定了故事的結局。這樣鐵打的事實反而讓鳴海弦感到自在，如果沒有期待就什麼也失去不了，他的目標既簡單又明確，就是守護好保科宗四郎，僅此而已，再多的想法都是毫無意義。

        鳴海弦站起身走到火邊，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已經接近全乾，夜更深了，強風摻雜著雨水飄了進來。保科宗四郎睜開眼睛看他套上褲子脫下大氅又穿上衣服。

        「弦會冷嗎？畢竟你坐在上風處。」

        「還好。」鳴海弦將大氅穿回身上，又添了一些柴火，「你要吃東西嗎？袋子裡有乾糧。」

        「不要，我不餓，」保科宗四郎縮了縮肩膀，抱著膝蓋蜷成一團，「過午夜了嗎？」

        「恩...怎麼？開始反省不該偷跑出來了嗎？」鳴海弦調侃道。

        「才沒有哦，」保科宗四郎回以一笑，「只是想著難得出來冒險，卻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就又得被抓回去什麼的，感覺好差。」語畢他伸了個懶腰，「啊~真不想回去呀。」

        「待在宮裡也沒有什麼不好，」鳴海弦說，「至少很寧靜...只是你覺得無聊。」

        「弦不無聊嗎？」保科宗四郎反問。

        「如果跟以前在宮外的日子比起來，確實是沒有那麼自由...但是自由有自由的煩惱，好幾天吃不到一餐、好幾夜無法入眠，甚至連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數。」

        「那如果...將寧靜跟自由放在天平兩端的話，弦會如何選擇呢？」保科宗四郎將臉頰枕在膝上看他。

        「我會選擇自由。」鳴海弦沒有猶豫地回。

        面對這樣直白的答案，保科宗四郎心滿意足地回以一笑。

        「那弦後悔自己進來宮裡嗎？」

        鳴海弦回望他淡淡道，「硬要說...不對，應該說『如果我想要離開』，那麼我就隨時都可以離開。」

        「對呢，你不像我一樣哪裡也去不了...」保科宗四郎自嘲地笑了笑，「那弦也有一天會離開我嗎？畢竟待在宮裡這麼無聊。」

        「宗四郎想要我離開嗎？」

        「恩？怎麼可能，」保科宗四郎莞爾，「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希望弦能夠一直待在我身邊哦，就像現在一樣，每天打打鬧鬧的...跟弦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感覺自己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鳴海弦看了他半晌後將視線放回火堆裡沒有說話，見狀保科宗四郎鼓著臉頰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倒是說話啊。」

        鳴海弦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可惡，」保科宗四郎笑著咕噥，又再深吸一口氣後跟著將視線落在火光上，「只是...如果弦離開了，我大概會很寂寞吧。」

        「我不會離開，」鳴海弦沒有表情的說，「如果你沒有要我離開，我就不會離開...但是比起說這些，你該睡了，宗四郎。」

        保科宗四郎沒有馬上回話，只是掛著柔軟的微笑轉向他。他將額頭靠在鳴海弦的肩膀上，輕聲說，「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該睡了，但是真的好冷，我又不忍心讓你獨自守夜。」保科抬起眼睛，「能抱抱我嗎？」

        鳴海弦垂下眼睛看他，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不冷不熱的碰觸在一起。

        其實鳴海弦的內心想要拒絕。

        保科宗四郎的眼睛裡很純淨，毫無二心，這會讓心懷鬼胎的他顯得更醜陋。僅只是這樣無關緊要的觸碰就讓他心神不寧，鳴海弦不知道當他與保科宗四郎抱在一起時會產生什麼樣的悸動。

        但是現在的天氣確實很冷，比起因為不願面對的私情讓保科宗四郎受寒，鳴海弦還是選擇答應對方的提案。他脫下大氅，往自己盤起的腿間揚了揚下巴，「來前面。」

        保科宗四郎笑得像是做壞事得逞的貓，他起身來到鳴海弦身前，面向火光朝男孩腿間的空隙裡坐了下來，舒服的躺進對方懷裡。鳴海弦沒有理會自己越發吵鬧的心跳聲，將大氅繞過對方胸口蓋在身上，環住胸前男孩的腰讓他更貼近自己。

        「有好點嗎？」鳴海弦沒有語調的問。

        保科宗四郎滿足的蹭了他的下巴閉起眼睛，「好溫暖，謝謝弦。我先稍微睡一下，等等起來跟你換班。」

        然而保科宗四郎大概是累壞了，這樣一睡就睡到了天亮。當他睜開眼睛時營火已經熄滅了，只剩滿地的灰，外頭的雨不像昨天那樣大，但是情況並沒有好上多少。他眨了眨眼，鳴海弦環住他的姿勢從昨夜到現在都沒有改變，溫熱的鼻息撲灑在他的後頸。

        保科宗四郎回過頭，唇瓣輕輕掃過鳴海弦的下巴，後方的男孩明顯一頓。

        「雖然似乎有點晚了，但是，弦，早安，要換班嗎？」他仰起頭對上鳴海弦垂下來的視線。

        「不用，我剛剛有休息過了。」

        保科宗四郎回以一笑，他沒有留情的戳穿鳴海弦的謊言，「說謊，弦明明整夜都沒有睡的...真的不休息一下嗎？從出發那夜開始算起，你已經兩夜沒有睡了。」

        「恩，」鳴海弦鬆開環在他腰間的手臂，讓保科宗四郎站起身活動筋骨，自己也坐在地上舒緩僵硬了一整夜的肌肉，「收拾一下吧，他們大概快到了。」他在男孩疑問的視線下指了指洞穴外的幾株藤蔓，「我留了信號。」

        保科宗四郎點點頭表示理解，又用力的舒展身體，「過了一天一夜呀...應該不是被臭罵就可以解決的事呢。」

        「恩，大概會被打一頓。」鳴海弦跟著站起身將大氅套回身上。

        保科宗四郎瞇起眼睛笑，「在我被打一頓的同時，弦大概也會因為沒有阻止我而被臭罵一頓吧...但放心，我會跟父皇說『我再也不會出這種餿主意了，下次不敢了，請饒了我吧』的，看大家會不會處罰小力一點...恩，這樣說起來，上一次被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欸，那時候弦甚至還沒進到宮裡。」

        鳴海弦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收拾整齊掛回馬背上，隨性的問，「為什麼被打？」

        「因為大哥，」保科宗四郎掃了一眼逐漸能聽見動靜的洞口後轉過頭朝他笑道，「我小時候找大哥對練的時候被他氣到，本來想著要偷放瀉藥進大哥的食物裡卻拿錯成毒藥，好險劑量不大...但也因此害大哥躺在床上快兩個禮拜哦。」

        鳴海弦挑眉，不可思議的看向保科宗四郎，「都做到這個份上了還只是被打嗎？」

        「恩哦，」保科宗四郎笑瞇了眼睛，「而且才被打了十板...雖然真的很痛，超級痛。從此之後我都不想跟大哥講話了，看到他的臉就讓我想起自己被壓在桌上抽，嗚哇，超討厭。」

        「但是你還是整天在搞事，宗四郎。」鳴海弦沒忍住笑。

        「哈哈，我想說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也只是被打十板而已，那大概不管做了什麼都會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吧。」

        確實，從鳴海弦認識保科宗四郎至今，回顧對方所有做的惡作劇，那些相對應的處罰的確可以算得上是一種縱容。

        「但是這次不一樣。」鳴海弦說。

        不同於以往只是輕描淡寫的惡作劇，男孩這次不僅是違反保科家明確立下的規矩、更是在生日宴當天不見蹤影。

        「對啊，這次大概躲不過一陣打哎...所以說，只能試著看看會不會被打小力一點了呀，」保科宗四郎在騷動聲越發接近時解開繫在石頭上的韁繩，「嘛，但是我還是不後悔偷跑出來哦，畢竟過了一個很快樂的生日呢。」

        腳步聲來到了洞口，當兩人視線一起往外頭看去時見到保科宗一郎帶著部隊來找他們。比起將視線放在保科宗四郎身上，保科宗一郎用了更多時間盯著鳴海弦看，他眼裡的情緒很複雜，冷洌又夾雜著些許質疑。兩人對視無語，但鳴海弦卻莫名的讀懂了長白髮男人未說出口的話。

        這個沉默延續了十年之久，直到他們以這種奇怪的形式再次重逢後才又被搬上了檯面。

        『那之後』。

        鳴海弦垂下視線，半晌後才重新拾起，輕描淡寫道，「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之後』指的是什麼，也不認為這是現在需要關注的事。」

        保科宗一郎勾起嘴角瞇起眼睛笑，「是嗎？果然啊。」

        「說人話。」鳴海弦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當時我就在想，為什麼你能透過眼神就知道我想表達什麼，還有為什麼你一句怨言也沒有說就同意扛下所有責任與懲罰...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啊，」保科宗一郎用指腹來回摩擦下巴道，「『那時候』你就已經喜歡宗四郎、但他卻什麼也不知道，不是嗎？」

        保科宗四郎十四歲生日隔天正午，失蹤了一天一夜的兩人被保科宗一郎率領的部隊護送回宮。聽到消息的皇帝為此勃然大怒，才準備要重懲前科累累的保科宗四郎前就被鳴海弦攬下所有的責任。

        「請轉述皇上，四皇子是無辜的，」鳴海弦面無表情的跟皇太子保科宗一郎說，「是我失察，誤入黑色森林，他在此前全然不知情。」

        因為這句話，皇帝的憤怒終於有了宣洩的對象，而鳴海弦也因此挨了一頓重罰，足足三天無法下床。至於保科宗四郎，他剛回宮就被命令去換衣服，為了準備一場可憐巴巴的戲碼來減輕刑責，他不敢輕舉妄動，對這件事全然不知情。直到隔了一天的清晨，他才發覺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那天，授課的太傅按時來了，但鳴海弦卻不見蹤影，而原本該到來的處罰，也絲毫沒有動靜。

        保科宗四郎一下課便急忙跑去侍衛處，再然後他就在房裡看到皮開肉綻的鳴海弦。不知道是因為太累還是傷得太重，鳴海弦趴在床上睡得很沉。

        保科宗四郎站在門口久久無法言語，就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吞了幾口唾液才稍稍平復過快的心跳，關上門朝床上的人走去。

        異色瀏海的男孩是在保科宗四郎幾乎來到床邊時才睜開眼睛，起初瞳孔還有些渙散，半晌後才沙啞的說，「你該上課了，宗四郎。」

        走近看之後傷處更是怵目驚心，結實的背上沒有一塊肌膚是完整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保科宗四郎又盯著男孩的背看了半晌才轉頭對上他的視線。

        「下課了。」他蹲在鳴海弦床邊，與男孩視線齊平，「是我害弦被揍一頓的嗎？」

        鳴海弦回看他，沒有猶豫的說，「恩，確實是你。」

        「那弦活該，」保科宗四郎垂下嘴角，心疼的摸了摸鳴海弦的頭髮，「明明不關你的事情為什麼要扛？愛耍帥活該被打。」

        聞言鳴海弦笑瞇了眼卻沒有回話。

        「你還笑，」保科宗四郎瞪了他一眼，表情又軟了下來，手指輕輕掃過對方掛在眼前的瀏海，「很疼吧。」

        「恩，跟宗四郎說的一樣，超級痛。」

        保科宗四郎也無奈的笑了，「我那時才被打十板，你這...」他吸了口氣又吐出，「其實我可以撒嬌的，弦，你知道我很會撒嬌，不論是父皇還是刑名司都不會忍心下重手的。」

        「這無關乎力道大小，宗四郎，」鳴海弦淡淡的說，「我不可能見你被打...更何況，這次確實是我失職了。」

        ——「『那時候』你就已經喜歡宗四郎，但是他卻什麼也不知道，不是嗎？」

        「我是否喜歡宗四郎或他是否知情都不重要，」鳴海弦抬起眼睛看向站在前方的白髮男人，平靜地說，「我是他的侍衛，我的工作就是保護他，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論他喜歡誰或是最終選擇誰相伴終老，我永遠都會做他的侍衛。」

        「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你不僅是失職還是越界了，鳴海，」保科宗一郎將雙手插進披風口袋裡，「你們倆的關係導致你被父皇逐出宮外，從此下落不明，不是嗎？」他睜開總是瞇起的眼睛犀利地看向鳴海，「那一夜來臨時，你人在哪裡，鳴海？當宗四郎身陷囹圄時，你人在哪裡，鳴海。」

        **

        自八歲就生活在一起的兩人幾乎無話不談，但是話題大部分都環繞在生活、武術跟打鬧上。即使事實是不論鳴海弦或保科宗四郎都不曾缺乏過追求者，但懷揣秘密的鳴海弦從未提起、而對這方面不感興趣的保科宗四郎更是不會主動聊到這些話題。

        他們真正有過相關的談話是在保科宗四郎剛滿十六歲的時候。

        保科宗四郎的長相是街坊說書人故事裡傾國傾城的美人，瓜子臉搭配雪白肌膚，柔軟乖順的頭髮，長長睫毛下方有著上揚的眼尾，結實流暢卻相對纖細的身材。

        撇開本來就偏中性的長相之外，保科宗四郎很愛笑，當他笑起來時，漂亮的眼睛會瞇起，雙頰會浮現出小小的酒窩，紅唇下的虎牙若隱若現。

        沒有人能不為保科宗四郎心動。

        因此對他表達愛意的人絡繹不絕，可這也正是讓前皇帝頭痛的事。皇族成員的親事一項是由長輩做主，但是身為直系血脈中最年幼的皇子保科宗四郎一向得皇帝寵愛，皇帝見不得他受太大委屈，各項親事都想問問他的意見。

        可是在挑選對象上，論個性，溫柔婉約的類型保科宗四郎不喜歡，冷豔攻心的類型他更是敬謝不敏；論長相，女人比不上他，男人比不上日日伴在他身側的鳴海弦。

        鳴海弦是保科宗四郎從小到大唯一說過「你長得真好看」的人。

        不同於保科宗四郎的細膩，鳴海弦的五官像刀刻出來的一樣深邃，稜角分明，身形修長挺拔。長長的異色瀏海遮不住下方鮮紅的銳利視線，輕抿的薄唇讓他看上去總是漫不經心。鳴海弦的天賦與努力是無庸置疑的，他在剛滿十五歲時便成為禁衛軍中的第一把交椅，但為了繼續擔任保科宗四郎的貼身侍衛，他選擇放棄晉升為禁軍之首的提拔。

        與保科宗四郎一起出席公開場合時的鳴海弦通常沒有什麼表情，作為貼身侍衛的他也因從未離開過對方而沒有自己的生活圈，因此在他人眼裡看來，冷漠的青年只有在與保科宗四郎私下相處時才會展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關心他、愛拌嘴、幼稚卻又處處讓著保科宗四郎。

        皇帝在四皇子保科宗四郎第無數次拒絕他變相說媒的討論後表情無奈的說，「宗四郎，你終究得找個人成婚。不管是我，還是整個朝廷，都不可能讓你孤獨終老。這次提親的人選，不論是人品或是長相都相當不錯，而且還是一方之霸。他已經多次派遣使節來傳達心意，表示希望能與你更進一步結識。對方如此殷勤，你總不好一直拒絕吧？」

        聞言保科宗四郎朝皇帝露出溫婉的笑，「父皇請放心，孩兒定會審慎考慮，不敢輕忽。」

        所謂審慎考慮的結果可想而知，保科宗四郎才剛離開皇帝的書房就轉頭問鳴海弦要不要趁這個空檔去試試他這幾天想出來的新劍法。

        「你父親看上去很操心，」鳴海弦垂下視線看他，「你不喜歡他嗎？我說那個對象。」

        保科宗四郎困惑的眨眨眼，偏頭道，「我該喜歡他嗎？」

        「…」

        「弦希望我喜歡他嗎？」保科宗四郎朝鳴海弦揚起一個從容的笑，「如果硬要選一個人在一起的話，我這輩子都只打算跟弦在一起哦。」

        「…」鳴海弦無奈的嘆了口氣，「這是兩碼子事，宗四郎，你知道我們在討論的不是這件事。」

        「誒~」保科宗四郎瞇起眼睛笑的不懷好意，「弦好嚴肅啊。」語畢，他收起玩笑，認真的說，「總之，我不認為自己該被作為聯姻的籌碼送出去...嘛，說到感情，前幾天參加壽宴的大諸侯長女好像喜歡弦哦。她這半年進宮好多次了，視線大部分都放在弦身上。」

        「喔，是嗎？」鳴海弦沒有語調的回。

        「弦沒有興趣試試看嗎？大諸侯的女兒是個很不錯的人哦，聰明溫柔又漂亮，似乎挺適合像弦這樣幼稚又單純的人呢。」

        「不了，」鳴海弦毫不猶豫的拒絕，「我沒時間談戀愛，一個你就夠讓我忙的了。」

        「哈哈哈，好過分，什麼話啊，我明明好久沒有找弦麻煩了說。」

        「恩，我有發現，」鳴海弦掃了他一眼輕笑道，「自你十四歲生日後就再也沒鬧過事了...挺意外的不是嗎？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的四皇子突然變得品學兼優什麼的。」

        「嘛，畢竟弦當時真的被揍得太慘了嘛，我會怕啊，」保科宗四郎朝他嫣然一笑，「那板子打在像牛一樣的弦身上都皮開肉綻了，打在我身上豈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們來到訓練場邊，保科宗四郎把身上的外褂脫下掛在一旁，走向牆邊選了兩把未開光的劍，撥了撥劍尖後將其中一把丟給鳴海弦，走到訓練場中央。

        鳴海弦抄起瀏海，試了幾下揮刀力度後也跟著來到中央距他五米的位置站定。保科宗四郎沒有舉劍，只是抬起眼睛盯著他，半晌後才說，「吶，弦真的不考慮看看嗎？」

        鳴海弦挑眉，「怎麼？這話題還沒完啊？」

        「不是啊，」保科宗四郎朝他吐了舌頭，「只是覺得，自己大概要為整天只能和我待在一起的、弦的未來負點責任呢。」

        「神經。」

        保科宗四郎吸了口氣，架起劍，「這樣我壓力好大呀。」

        鳴海弦看了他一眼，也跟著架劍，「就像你說過的，『我活該』，當初接下你的貼身侍衛時就注定我活該沒辦法談戀愛。」

        「哇塞，弦你很愛記仇。」

        「不是記仇，」鳴海弦淡淡的說，「只是讓你知道，沒有必要為了這件事情感到壓力。」

        那是兩人第一次提起感情的事情，保科宗四郎還是那副不長心眼的樣子，甚至心平氣和的想要替他做媒。被暗戀的人說媒這件事讓鳴海弦內心微澀，但更大一部分是鬆了口氣——至少沒有被發現，這樣就好，他還想繼續待在離保科宗四郎最近的位置守護他，對於沒可能的他們來說，維持現狀就很好。

        鳴海弦一直覺得保科宗四郎大概是永遠不會懂愛情的外星人，甚至直到被逐出宮後仍沒徹底想通對方對自己感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

        如果真要說有這麼一個契機，鳴海弦猜大概是在保科宗四郎即將滿十七歲的時候。

        身體一直很硬朗的皇太后在初冬的某日清晨狀況突然急轉直下，被告知這件事情的保科宗四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他匆忙換了衣服就去皇太后的寢宮門前守著，這樣大的事情讓宮內上下都焦頭爛額。

        保科宗四郎跟皇太后的感情很好，小時候惡作劇被懲罰、甚至是保科宗一郎因服毒生病的那次都是由皇太后出面幫他遮風避雨，小時候的保科宗四郎覺得皇太后就像英雄一樣為他披荊斬棘。

        長大後，保科宗四郎處事愈加得心應手，不再需要逐漸佝僂的巨人護在身前。然而，他依然常常去長生殿找皇太后談天說地，那些時候，鳴海弦會留在他身側，看著祖孫倆人像普羅大眾一樣笑得開懷。

        倚在寢宮門外柱旁的保科宗四郎顯得無助，與平日那個調皮、意氣風發的樣子大相逕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太醫們往來穿梭，指腹焦慮地來回摩擦著下唇。

        鳴海弦走上前遞給他一件毛裘，淺聲道，「剛才傳來消息，太傅今天仍會來授課，要取消嗎？」

        保科宗四郎沒有將視線移開寢宮大門，只是將毛裘掛在手臂沒有穿上，半晌後才看向鳴海弦，眼神空洞，「不用了，我在這邊一點忙也幫不上，若到時候皇太后痊癒了指不定還會為了我翹課的事念我一頓。」

        但是事情仍舊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噩耗在保科宗四郎下午的課未完成前就傳進他的耳裡，太皇太后崩，國喪一年，皇子服喪百日。

        保科宗四郎在聽到消息之後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動，他靜靜地回了一句「知道了」便接下齊衰服，更衣前往梓宮守靈。

        保科宗四郎在守靈時的表情也很平靜，眼神至始至終都沒有從靈柩上移開過。鳴海弦無法藉由那雙眼睛猜測他的想法，但卻知道對方此時的腦內大概想了很多事，因為只有十多年份的歡樂回憶才能造就這樣深沉的悲傷。

        那夜，保科宗四郎在燈火通明的梓宮中跪了一整宿。

        他是直到次日傍晚被皇帝召喚起身時，才腳步踉蹌的站直身體的。比起一夜無眠一日不食，保科宗四郎的內心更是疲憊不堪。

        「宗四郎，回宮休息，吃點東西...」皇帝朝他說了幾句，發現對方根本沒在聽之後轉而面向鳴海弦，「鳴海，帶四皇子回房休息，明日清晨再回梓宮服喪...宗四郎，回去休息，你這樣喪期還沒服完半條命也沒了。」

        「知道了，父皇。」保科宗四郎面無表情地朝他行了禮，離開了梓宮。

        保科宗四郎跟鳴海弦在返回宮苑的路上都沒人開口說話，是直到開了內門之後鳴海弦才朝他說，「備點東西吃吧。」

        保科宗四郎終於回過頭看他，淡淡道，「我不餓，感覺現在不管塞什麼進嘴裡都會被吐出來。」

        「恩，」鳴海弦沒有多說什麼，「那喝點甜水補充體力，然後去洗簌睡一下。」

        「好。」

        通常這個時候鳴海弦會離開對方寢宮回去自己房間就寢，但是今天的保科宗四郎狀況很差，因此他沒有離開，而是待在對方房內等到他喝了、吐了、又喝了、又吐了，最終沐浴並躺上床後，才真正準備起身離開。

        但保科宗四郎卻在他起身前一刻拉住了他的手腕。

        「弦可以留下來嗎？」他問。

        鳴海弦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恩，我會待在外面，有事情就喊——」

        「不是，」保科宗四郎打斷他，「不是外面，留在這裡，弦，我需要你。」

        像他們這樣的侍衛是不被允許留在主人寢宮裡過夜的，可是保科宗四郎的表情很堅定，堅定到讓鳴海弦沒有猶豫的答應下來，「我知道了。」語畢便席地而坐。

        其實鳴海弦並不是沒有忌諱的，但這種忌諱並不源自於宮中的規矩，而單純是因為他要在如此寧靜的夜裡獨自面對保科宗四郎——即使是幾年前在黑色森林那樣險象環生的情況下，他都無法平靜地面對眼前毫無防備的男孩。

        他無法想像今夜將會是多麼的煎熬。

        但是保科宗四郎說了需要他，因此不論再怎麼不堪他都會選擇留下來。

        見狀對方朝他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閉上雙眼卻遲遲沒有放開握住他的手腕。

        保科宗四郎的體溫本就偏冷，此刻更是像結了霧凇一樣的凍。一閃一閃的燭光打在他的側臉上，修長的眉頭輕輕擰著，鳴海弦想要伸手將它們撫平，如果可以的話更希望能伸手擁抱他。

        或許能像兩年多前一樣，用他的熾熱為對方升溫。

        但是這些都只是想，鳴海弦什麼也不會做，也什麼都不能做。他轉頭看向窗外，外頭下起了冰霰，啪嗒啪嗒的打在窗櫺上。

        果然還是想逃離這裡啊。

        鳴海弦將視線重新放回保科宗四郎長長的睫毛上，這樣寧靜的時刻會讓他認清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多麼的遙遠，很遠很遠，是即使拉長手臂掂起腳尖都到達不了的地方。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再次睜開眼睛，兩人的視線在溫暖的燭光下碰觸在一起。保科宗四郎坐起身，眼神疲憊的說，「落霰了？難怪這麼冷...弦不休息嗎？你也已經有一天一夜沒有睡了。」

        鳴海弦搖搖頭，「只要在宗四郎旁邊，我就不能夠移開視線，這是職業道德。」

        保科宗四郎無奈的笑嘆口氣，「我又害了你嗎？」他垂下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桌面上剛剛被侍女送來的齊衰服，「最近好多事情都不順遂，所有煩心的事情都爭先恐後的出現了呀...」

        鳴海弦沒有回話，空氣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隨著保科宗四郎的年齡逐漸增長，他有了不得不去面對的問題，過去能用微笑帶過的事情被重複提起，父子之間的緊張氣氛也愈加濃烈。帶兵打仗是保科喜歡的事情，國事行政他也如魚得水，兩人的紛爭永遠是因為感情，他在這方面提不起勁，皇帝卻不斷催促。

        鳴海弦曾在對方再次模糊回應又差點與皇帝發生爭吵之後說，「與其愁眉苦臉，不如先找個順眼的試試看吧，宗四郎，你總得踏出第一步。」

        「恩？連弦都站到父皇那側了嗎？」保科宗四郎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

        「不是站不站在他那側的問題，」鳴海弦在他後方半步的位置停下，「是你每次跟皇帝討論完這件事情之後看上去都很不快樂。比起只是言語逃避，不如有些實質作為。」

        保科宗四郎又看了他幾眼，「雖然弦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對『連你也想把我送出去』的這層想法感到不爽呢。」

        「不是把你送出去，宗四郎，」鳴海弦垂下眼睛淡淡道，「我說過了，不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即使你決定與整個朝廷為敵，我都會站在你這邊...只是，現在你所抗拒的事終究是無法避免的，現在所有的衝突都只是徒增你的不開心。」

        「你說——即使我與整個朝廷為敵，你都會站在我這邊的...是嗎？弦。」保科宗四郎反問。

        「恩，」鳴海弦認真的道，「如果宗四郎真的打算這麼做的話，我也依舊會守在你的身前。」

        「嗚哇，」保科宗四郎笑道，「弦說了一句很帥的話。」

        「沒有什麼帥不帥的，是職業道德。」

        「我以為雇用你的是父皇。」

        「但是我的任務是守護你，」鳴海弦說，「跟誰雇用我無關。」

        「那如果父皇要你去守護其他人、更甚至是站在我的對立面呢？弦會對我拳腳相向嗎？」

        「不可能，」鳴海弦漫不經心的說，「我不會、也不可能去守護你以外的人，與其這樣做，那我倒不如離開這個鳥籠去外頭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保科宗四郎瞇起眼睛笑，「弦這樣的說法好奇怪啊，就好像是在做宣示一樣...恩...怎麼說呢？好肉麻。」他打趣道，「嘛，但是即使肉麻還是很開心呢，明明我就不是公主，卻像獲得了專屬騎士一樣哦。」

        「你才肉麻，什麼公主騎士的...蠢斃了。」

        「我只是為弦說的話做註解啊，」保科宗四郎瞟了他一眼，重新邁開步伐，「但是回到弦最開始說的那個提議...『找個順眼的試試』什麼的，我也想啊，一直跟父皇為了這件事情鬧僵也很煩，但是，就是找不到一個順眼又想試的嘛。」

        鳴海弦必須承認，他在聽到保科宗四郎說『肉麻』時百感交集，心裡一小部分的自己希望心思被對方發現、但又有更大一部分的自己希望情感能藏得滴水不漏。鳴海弦知道對這段感情有所期待本身就是一種錯，也清楚明瞭期待的終點將是如何淒涼樣子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該漠不關心，他知道自己該無動於衷，他都知道，可是他卻仍然沒有辦法不被這些小小的舉動所影響——甚至還因爲對方說出『找不到順眼又想試的人』而感到竊喜。

        保科宗四郎暫時還是他的，沒有人會來和自己瓜分對方。

        鳴海弦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矛盾，他希望保科宗四郎好，卻見不得他跟其他人好的樣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心靜氣地看著保科宗四郎跟其他人擁抱或接吻，也無法想像保科宗四郎朝著自己以外的人笑得幸福洋溢的樣子。

        「弦果然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保科宗四郎鬆開了一直拉著他的手腕，「我們明天還得去梓宮待上一段時間。」

        青年的一句話喚回了他的思緒，鳴海弦沒有站起身只是淡淡的問，「那你呢？要睡了嗎？」

        「暫時還沒有睡意，」保科宗四郎朝他笑了笑，「讀點書之後再看看吧。」

        「那我陪你。」

        「恩~不用哦，」保科宗四郎搖搖頭，「弦最近已經被迫接受我夠多任性了，先好好休息吧。」

        「我不覺得，」鳴海弦抬起眼睛，「我不認為自己是被迫接受的，也不討厭宗四郎的任性。」

        保科宗四郎似笑非笑地看他，「弦好怪...但是謝謝，最近真的好累，做事情也總是力不從心，到處碰壁，明明知道反抗什麼的大概都只是徒勞，但是當我想到自己的未來得由別人來決定時...就還是不想這樣輕易的放棄呢。」

       

        鳴海弦沒有說話，他想，做為既得利益者的自己不論說什麼都是不恰當的。

        「好冷啊。」保科宗四郎抓起冬被披在身上，視線沒有目標的放在窗外。霰仍在落，被走廊上的燈籠照耀像是飄在風裡的星辰。

        「能抱我嗎？」他喃喃道，片刻後才重新轉向鳴海弦，輕輕地問，「能抱抱我嗎？弦。」

        鳴海弦沒有馬上回話，靜靜地盯著他。現在的保科宗四郎看上去跟兩年多前很像，卻又不太一樣。兩人在黑色森林受困的那晚，保科宗四郎看上去雖然有些無奈卻挺開心的，但此刻的青年看上去很單薄，彷彿下一秒就會消散在雲裡。

        「恩。」

        鳴海弦張開手臂，不同於上次那樣看不見彼此的表情，這次他與保科宗四郎面對面坐著。疲憊的標緻男孩將額頭枕在他肩上，回擁的掌心輕輕貼著他的背。

        「弦真的好溫暖啊。」保科宗四郎將臉埋進他的肩窩說道，被布料吸收的悶聲卻讓鳴海弦的內心波瀾不止。

        他想加重手臂的力道來讓擁抱升溫，甚至想捂著保科宗四郎的臉頰來告訴他沒事。

        沒事的，宗四郎。

        沒事的，沒事的。

        怎麼可能沒事。

        鳴海弦覺得內心緊踩的底線正在向後退，堅固的鐵律搖搖欲墜。

        他想擁有他，不僅是擁抱，他想徹底的擁有他，他見不得保科宗四郎受到一點委屈，他一點都不想把他交給任何人。

        鳴海弦用指甲掐著掌心，用疼痛淡化呼之欲出的情感。

        宗四郎，宗四郎，宗四郎，宗四郎。

        舒服的包覆讓保科宗四郎的睡意逐漸湧現出來，鳴海弦身上的味道讓他感到安心，緊緊相依的觸碰像溫柔的手支撐他的背脊，他的話語，他的舉動，熾熱的溫度，可靠的背影，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或許，或許。

        保科宗四郎偏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帥氣青年，視線朦朧。鳴海弦也正垂著視線看他，他們的鼻息噴灑在彼此臉上。保科宗四郎笑了笑，抬起手在對方臉上胡亂摸了幾把，讓鳴海弦的表情從起初的困惑到最後的嫌惡。

        鳴海弦別過頭，「別弄，搞什麼。」

        「哈哈，」保科宗四郎笑瞇眼睛看他，「弦真傻。」

        鳴海弦皺眉，「你才傻。」

        「嘛，」保科宗四郎重新將頭埋回他的肩窩，閉起眼睛，「似乎有點累了呢，弦也抓緊空檔休息一下吧，晚安哦，弦。」

        「恩，晚安，宗四郎。」

        很溫暖。

        保科宗四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鳴海弦很溫暖。

        捫心自問，保科宗四郎其實並不明白感情是什麼，或者更具體的來說，愛情是什麼。但是，如果愛情是當跟對方相處時就會感到快樂，如果愛情是不論什麼事情都會想與對方分享，如果愛情是理解，是支持，是喜悅，是成長，是託付終生。

        如果，如果。

        如果真的要有這麼一個人來陪自己相伴到老，保科宗四郎想，那個人必須是鳴海弦，那個人只能是鳴海弦。

        大概就是自那以後，保科宗四郎對鳴海弦的態度就變得有些不同。

        他開始會無意識的去碰觸他，眼神變得比過去更柔軟，也更常向他撒嬌。

        或許本來就該如此，或許早就應該如此，他們之間的互動是那樣的自然，羈絆是那樣的深刻，他們之間根本容納不下外人插足一絲半點。

        兩人的第一個吻是保科宗四郎主動的，他親了鳴海弦的臉頰，在保科宗四郎十七歲生日後的、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裡。

        鳴海弦的眼神錯愕，但是那陣錯愕轉瞬即逝，他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裝作保科宗四郎只是在開一個無聊的玩笑。或許保科宗四郎真的是在開玩笑，或是只是想試探他，因此鳴海弦偽裝的很好，他無視自己又快又吵雜的心跳聲，無視自己喧囂的思緒，轉頭去看漂亮的青年，淡淡道，「別鬧，宗四郎，這一點也不有趣。」

        他以為保科宗四郎會輕描淡寫的笑著帶過，但是他沒有，保科宗四郎很認真的回看他，眼神真摯又赤裸，「我沒有，我想跟弦接吻，不是玩笑，不是試探，我是真的想跟弦接吻，弦會想吻我嗎？」

        鳴海弦瞇起眼睛看了他半晌，「不會。」

        被拒絕的保科宗四郎沒有太多情緒，只是點點頭，「那弦會覺得被我喜歡很噁心嗎？會噁心到想離開我身邊嗎？」

        鳴海弦不知道為什麼保科宗四郎可以面不改色地說出自己藏在心底很久的話，他張開口，片刻後卻什麼也沒說的重新閉上。

        保科宗四郎將他的行為視為一種無聲的承認，他垂下視線，將雙手插進毛裘的口袋裡。

        保科宗四郎在親吻對方臉頰之前從未想過後果，沒想過會被接受也沒想過會被拒絕，他只是意識到了自己看待這段關係的態度或許已經變質了。昨夜他經過冬宮時沒有刻意去聽卻仍察覺了房內伴侶交歡的聲音，他的腳步一頓，瞇起眼睛，如果可以，他也想跟鳴海弦做一樣的事情。

        兩人之間的微妙平衡很完美，打破現狀的結果不是更好就是更糟，但是他不想藏，藏掖這種旖旎的心思對鳴海弦而言並不公平。基於保科宗四郎對自己的了解，他明白，一旦意識到了這段感情，自己就會變得肆無忌憚，而被蒙在鼓裡的鳴海弦就會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縱容他——事情顯然變得糟了，保科宗四郎想。

        他淺淺的嘆了口氣，「我不希望弦離開，但是如果弦想離開，那我也不會挽留。弦已經順著我夠多年了，我不想要你在這件事情上有所顧慮。在感情上，我不想遷就於別人，同樣的，你也不需要遷就於我。」保科宗四郎抬起眼睛看他，「但是如果弦留下來了，我沒有辦法、也不想抑制自己喜歡你的心情，我會繼續喜歡你，一直喜歡到你再也受不了為止。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但是我能努力控制自己的動作，因此在這段期間裡，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再觸碰你而已。所以，如果弦覺得討厭、覺得噁心到想要離開，」他停頓了一下，「也沒有關係的。」

        但是隔天鳴海弦還是來了，就在保科宗四郎以為他們會從此分道揚鑣之後。

        「哇，真意外。」這是保科宗四郎在起床看到他時說的第一句話。

        鳴海弦看了看他，「沒什麼好意外的，我從一開始就說了，只要你不想要我離開，我就會一直都在。」

        「但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喜歡你...恩，就是有著不同意義的那種喜歡。現在我喜歡你了，會想觸碰你、甚至當聽到別人在進行床第之事的聲音時，會想著要跟你試試。這樣難道不會讓弦感到噁——」

        「不會！」鳴海弦提高聲量打斷他，他瞇起眼睛又壓低聲音道，「我沒有說噁心，我從未、也永遠不會說你噁心，宗四郎。」

        也是從那之後，他們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畸形。

        堆積到快要滿溢出來的情感本就蓄勢待發，在其中一方坦承之後變得更是欲蓋彌彰。

        即使保科宗四郎真的如他所說的、在每一次要伸出手拉鳴海弦掌心時，將才舉到半空中的手收回口袋裡，但是對方像水一樣的視線卻從未改變過。

        兩人的第二個吻是鳴海弦主動的，他拉住保科宗四郎準備放回口袋裡的手，將指尖插入對方的指縫裡，摟著他的腰，吻上他的唇。

        保科宗四郎的錯愕不像鳴海弦上次的那樣短暫，他眨了眨眼，持續數秒之久。他的體溫偏低，寒冬讓他的手指凍成了霜，卻被鳴弦捂在掌心裡融化。他反扣住鳴海弦的手，輕輕閉上眼睛。

        很溫暖。

        好溫暖。

        見不得光的吻持續很久很久，細雪堆積在他們的肩頭，連睫毛也被悄聲無息的染白。

        鳴海弦將他收進懷裡，朝他露在外頭的耳背與頸線吻了又吻。

        保科宗四郎抬手回擁他，掛著笑容感受來自對方的旖旎觸碰。

        「怎麼？弦被我的殷勤打動了嗎？」保科宗四郎淡淡的說。

        鳴海弦也跟著低笑，「不是被你的殷勤打動，只不過是被你早一步說出口罷了。」

        「恩？但是弦當時說不會想吻我的。」保科宗四郎微笑道。

        「宗四郎確定要在這種時候咄咄逼人嗎？」

        保科宗四郎笑著沒有繼續說話。鳴海弦仰頭看天，越來越大的雪落到他臉上。

        「先回屋子裡吧，宗四郎，雪大了。」

        語畢，鳴海弦準備收回環在保科宗四郎腰間的手，卻被對方輕輕扯住。保科宗四郎將臉埋進鳴海弦的頸窩，緩緩的說，「等等吧，弦，再一下下就好。」

        兩人的感情因為吻變得越發不可收拾，他們開始在每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刻擁抱又吻在一起。隨著愛逐漸累積的還有佔有慾，他們像兩頭做了記號的野獸，撕咬著彼此。

        柔軟的碰觸不再僅限於蜻蜓點水，連慾望都蠢蠢欲動。

        隨著兩人的愛逐漸升高的還有保科宗四郎與皇帝之間的火藥味。

        認清自己感情的保科宗四郎對皇帝開出來的對象更沒興趣了，回應也從原先的模糊不清變成明確的婉拒。隨著他即將成年，皇帝對這件事的態度也越趨強硬，兩人幾乎變成只要一提這件事就絕對會不歡而散的局面。

        鳴海弦沒有立場說什麼，他的理性與感性在繩索的兩端來回拉扯。

        隨著僵持的局面增多，保科宗四郎在離開會談後的眼神就更加動搖。他會在回自己房間後發了瘋似的吻鳴海弦，又在當日夜裡含著男人的性器直到他將慾望全部釋放進自己嘴裡。

        保科宗四郎在將帶著腥味的精液全部吞進肚子裡之後枕在鳴海弦的腿根，漫不經心地說，「四年前，我在黑色森林裡問弦說『寧靜』跟『自由』你會選哪一個時，弦回答自由，對吧？」

        鳴海弦垂下視線，伸手在他的後腦勺來回撫摸沒有說話。

        保科宗四郎抬起眼睛看他，口氣依舊平淡，「一年前的那個夜裡，弦說不論我做了什麼樣的決定，你都會站在我這邊的，對吧？」

        「這些話到現在還算數嗎？弦。」

        「恩，」鳴海弦沒有猶豫的回，「只要你做出決定，我就會竭盡所能的支持你，這件事情直至我死都不會改變。」

        保科宗四郎回以一笑，張開手臂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對方腿根裡，「恩，讓我仔細想想看吧。」

        但是比保科宗四郎做出決定之前更先發生的是鳴海弦被皇帝逐出宮外。

        兩人之間的曖昧成了耳語傳進皇帝殿裡，皇帝知道兩人的關係匪淺，卻寧願相信謠言就只是謠言，直至——他意外瞥見他們在建築間的暗道裡吻在一起。

        起初兩人像是在爭辯什麼，最後保科宗四郎轉過身去扯了鳴海弦的領子吻他，但被吻的青年表情沒有錯愕，他只是閉上眼睛接受了這個吻。

        鳴海弦沒有錯愕，他怎麼可以沒有錯愕。

        不論這個吻是出於什麼理由，不論究竟是誰挑起的吻，這個畫面都足以成為供證，坐實宮中的流言蜚語不僅只是指虛烏有，也解釋了保科宗四郎一直以來對於感情上抗拒的原因。

        天上似乎降下了滂沱大雨，他的渾身濕透，寒冰刺骨。

        他必須得讓保科宗四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這樣的關係是不正確的。

        皇帝腳尖一轉，在保科宗四郎錯愕的表情下朝身旁的侍從說，「來人，打。」

        相較於即將被打一頓的鳴海弦表情淡然，保科宗四郎眉頭一皺阻擋在鳴海弦身前，低聲說，「父皇，是我合意的。」

        皇帝很少看到保科宗四郎這樣沒有周旋於地的眼神，比起這樣堅定地說出立場，保科宗四郎通常更傾向於微笑帶過或其他更溫和的方式，而不是這樣赤裸裸的頂撞。

        因此他垂下眼，「那更該打。」

        聞言保科宗四郎冷了視線，壓低身體雙手向後摸上腰的劍柄。不僅是皇帝，他明顯的攻擊動作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碩大的庭園瞬間鴉雀無聲。

        打破這陣短暫沉默的是鳴海弦，他繞過保科宗四郎，朝皇帝行禮，「領罰。」

        那之後鳴海弦去了刑名司，保科宗四郎則被軟禁了一週。

        更之後就是鳴海弦被驅逐出宮的消息，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兩人就這樣消失在彼此的生活裡。

        直至五年多後的現在，保科宗四郎仍會因為夢到以前的事情而驚醒。

        冬宮陷入火海時他正準備就寢，與外面騷動聲一起破開房門的是皇帝身邊的侍者，總是處變不驚的大太監神情惶恐，才剛說出「宗四郎殿——」幾個字就屍首分離了。

        長者的血染滿寢宮外的長廊，有著外族面孔的男人踩過血泊朝他走來。更衣後的保科宗四郎沒有武器，視線卻是放在地上的屍體而不是高大的男人身上。

        「保科宗四郎，」男人垂下眼睛看他，「過了今夜之後保科氏就不復存在了，你隨著本王一起去北方吧。」

        保科宗四郎這才抬起視線，朝他嫣然一笑，「哦？憑什麼？」

        男人聽到他的問題明顯頓了一下，「北方是本王的領地，隨本王去北方之後你能過上比現在更舒適的生活。」

        「嘛，你似乎誤會了什麼呢，」保科宗四郎走去牆邊拿起掛著的大氅套上，「比起舒適的生活，我倒更嚮往自由的生活哦。」

        「搞清楚狀況，保科宗四郎，現在的選擇權在本王手上，」男人朝他走近，「本王想要你，你就得跟著走。」

        保科宗四郎挑了眉，視線繞過對方的肩膀往他身後逐漸聚集的外族士兵看去，「所以說，如果我拒絕的話你就會當場殺了我是嗎？」

        「本王不會殺了你，今夜勞師動眾陪你們中原人搞這麼大一局，就是為了把你帶回北方，因此即使是用綁的，本王都會將你帶走。」

        「然後呢？去了北方然後呢？」

        「你是認真在問嗎？」

        「恩？總是要先確定你把我帶回去的理由、跟我猜的理由是不是一致的嘛。」保科宗四郎從容地笑道。

        「你會成為本王的人。」

        「啊，果然是這樣呢，」保科宗四郎摸了摸下巴點點頭，「請恕我拒絕，我恰巧沒打算成為你的人哦。」

        男人擰緊眉頭，臉色鐵青，「剛剛已經說過了吧，現在不是你接受與否，而是本王打算怎麼做。看清楚現在的狀況，保科宗四郎，你們保科氏已經徹底完了，沒人能救得了你，跟著本王是你唯一的選擇。」

        「誒~？」保科宗四郎朝他露出一個優雅的笑，「可是你喜歡我對吧？是喜歡到寧願與你們最不恥的中原黨派合作也要勞師動眾、長途跋涉的來圍剿首都的喜歡對吧？」

        「你想表達什麼？」

        「我想表達的是，」保科宗四郎仰頭貼近男人的下巴瞇起眼睛笑道，「既然你這麼喜歡我，那選擇權就落到我手上了不是嗎？」他對著男人沉下的視線，「跟你去北方，可以，聊天，可以，練劍或玩耍，可以，但是談情說愛，做不到。」他說，「如果你有那些噁心的想法，那很簡單，你們殺了我，或我殺了你們。」

        真正說起來保科宗四郎並不貪生，但鳴海弦的不告而別讓他覺得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就這樣消失了，他們兩人相伴著走過近十個年頭，對方卻就這樣一聲不響的說走就走，消聲匿跡。

        他是真的很想念鳴海弦，比過去自己所以為的都還要想。

        保科宗四郎不是沒有找過他，在對方離開之後到冬宮大火之前他找過鳴海弦無數次，他想找一個交代，一個理由，一個解釋，為此他願意等，也願意賭，賭鳴海說的話是不是到現在依舊算數。

        捫心自問北國之主是個不錯的人，男人自他從中原到這裡之後的五個年頭裡沒有放棄追求過他、同時也未在他點頭首肯之前碰過他。男人是個單純的人，會因為兩人無意的指尖相觸而面紅耳赤，是保科宗四郎無法樹立起心牆的那類人。他為對方感到惋惜，更多次都直接了當的提起。

        「你何必呢？」保科宗四郎靜靜的看著腳下、對方命令人用晶瑩剔透的冰川為他鑿出的中原春景，微笑著轉頭過去看他，「已經是第四年了。」

        「恩，已經是第四年了，」男人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外表那樣強悍，有些靦腆，「生日快樂，宗四郎。」

        保科宗四郎無奈的笑了笑，將雙手插進口袋裡，「我說過的吧，我有個自小一起長大的戀人，因此不論你再怎麼努力付出，都得不到回報的哦。」

        「可是你也說過的，宗四郎，」男人說，「你們相識了八年，相戀了一年，但他卻在四年前突然消失不見了。因此，只要再四年，我們也可能走到一起，我能等，我能等到他真正離開你心裡的那天。」

        「不是的，」保科宗四郎朝他說，「你能理解嗎？有些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不是說走就走的，那種感覺，像血、像氧氣、像樹根深深的扎進泥土裡。如果將他從我的身體剝離出去，那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你還是你，宗四郎，你只是多了更多空間，來容納其他人。」

        「不是的，」保科宗四郎搖搖頭，「如果沒有他，我就不是我了。」

        「或許你可以仔細想想，在沒有他的日子裡，我們能夠共存。」

        「不，你們不行，」保科宗四郎斬釘截鐵地笑道，「已經太擁擠了，別說你，甚至連我都快要無法呼吸了哦。」

        「宗四郎你…那如果他已經、」男人謹慎地選擇了詞彙，「再也無法出現了呢？更或是...」男人停頓了一下嘆口氣，「宗四郎，當你在圈起自己不願接受其他任何的情感之前，有想過最糟糕的狀況嗎？」

        「最糟糕的狀況？」保科宗四郎歪著頭，「什麼算最糟糕的狀況？比他再也不會出現更糟糕嗎？」

        「...如果他已經有了其他想相伴終生的人了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保科宗四郎仰頭大笑，笑到眼角都滲出淚來，「如果說只是出現了其他人，那我是不會輸的哦。」

        保科宗四郎不記得那時男人的表情了，或許是無助，或許是挫敗，但是他也已經無暇顧及別人了。就如同自己所說的，他很想念鳴海弦，很想很想，想到幾乎就快窒息。北國的人從不過問中原之事，因此位處國境之外的他對國內的事一無所知——但是北方之主的名聲足夠響亮，鳴海弦不會找不到他，只是這一等就是五年，時光荏苒，兩人過去的甜膩回憶都變了質，鑽進夢裡苦澀的讓他作嘔。

        五年，能改變的事情很多。

        保科宗四郎不僅一次想過，會不會到頭來自己什麼也沒等到。

        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儘管不論感性或理性都這麼告訴他，但期待就像倒置的沙漏，與時光一點一點的流逝殆盡。

        值得慶幸的是，苦澀的夢有時卻又會突然變得溫暖，讓他覺得奄奄一息的希望似乎還掐在自己手裡。

        「我能等你嗎？弦。」保科宗四郎夢見自己在皇宮的暗道裡拉住正準備前往刑名司的青年衣襬，青年回過頭看他。

        「我能等到你嗎？」保科宗四郎再次開口。

        英俊的青年垂眼看被抓住的下襬，又拾起視線看他。

        「恩，等我。」

        鳴海弦很強，是他所認識的人裡最強大的人，所以鳴海弦不會死。

        那如果鳴海弦的身邊真的有了其他的、到死也會守護的人呢？

        那不行，保科宗四郎想，也不會的，因為鳴海弦見不得他難過的樣子。

        所以，弦，你什麼時候才要找到我呢？

        北方大陸的氣候詭譎又地勢險峻，易守難攻。除此之外，北國的士兵各個身材魁武、驍勇善戰，因此，朝廷與北國長年井水不犯河水，數百年來兩國相安無事——然而，近十年間卻發生了兩次交手。

        其中一次是在五年前，北國結合中原反叛勢力入侵皇城，終結了兩百年來的天祿皇朝；另一次則是在五年後的現在，中原東西兩派勢力聯合北上，直搗王宮，氣勢如虹。

        身處異鄉的保科宗四郎對兵臨城下的軍隊沒有興趣、對不論誰輸誰贏也沒有興趣，他已經不想再猜了，如果來的人是鳴海弦，那對方就能找到他；如果不是，那不論來者是誰，或接下來他該前往何處就一點也不重要了。

        因此當中原的軍隊攻破宮門又將整個王宮攪得翻天覆地時，保科宗四郎仍待在房內不疾不徐的下著單人象棋。外面的說話聲吵吵嚷嚷，腳步聲雜亂無章。

        北國極寒，進入深冬之後更是大雪紛飛，即使已經來到此地五年了保科宗四郎仍舊沒有習慣這裡的冬天，他縮了縮脖子，將身上毛襖的領口又收緊了一些。

        好冷。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準備站起身去將窗戶完全儼實房門就被推開了。

        來人背光，看不清容貌的漆黑陰影與背景的白雪形成強烈對比。

        男人穿著及膝的黑褐色大裘，下襬被狂風吹起。

        五年能改變的事情很多，能讓人脫下稚氣，能讓人頭髮變長，能讓人鋒芒畢露——但保科宗四郎卻率先看到那雙從未改變過的紅眼睛在陰影下熠熠生輝。

        他轉過身朝對方微微一笑，「你終於來了，這次可讓我等真久。」

        鳴海弦沒忍住跟著笑了，他關上房門走到保科宗四郎身邊，解下肩上的大裘披在對方身上收緊皮繩。

        保科宗四郎抬眼看他，男人長長的瀏海被風吹上頭頂，整張俊俏的臉完全展露出來。成年後的鳴海弦五官變得更加犀利，薄唇抿成一條深邃的線——但是他垂下的視線卻一如繼往的柔軟。

        「你不告而別。」保科宗四郎說，接著他看見男人輕輕地笑瞇了眼。

        「我怕說了之後，你會做出不理智的決定。」鳴海弦說。

        「像是什麼？」保科宗四郎反問。

        繫好皮繩的男人垂下手，兩人的視線交織在一起，「外面的生活跟宮裡不同，宗四郎，你吃不習慣，甚至睡不暖。」

        「但是你在我身邊，弦，你很溫暖。」

        鳴海弦笑嘆了口氣，伸手拉住保科宗四郎蓋在毛裘下的掌心，「宗四郎生氣了嗎？」

        「恩，」保科宗四郎偏著頭瞇起眼睛，「想好要怎麼安撫我了嗎？」

        鳴海弦低笑，「目前還沒有想法。」

        「好爛哦，」保科宗四郎笑了出來，「那弦回去想好再來。」

        鳴海弦笑著將他摟進懷裡，額頭枕在他肩上蹭了蹭，「那我可以待在這裡想嗎？沒帶上你我不想回去。」

        保科宗四郎抬手回擁，「弦每次都出爛招。」

        「因為我只會爛招。」鳴海弦往保科宗四郎露在外面的側頸落下吻，「回來吧，宗四郎。」

        「回去哪裡？」

        鳴海弦抬起眼睛看向對方偏頭垂下的視線。時隔五年不見，保科宗四郎看上去還是跟過去一樣，長長的睫毛，細狹的眼睛，白皙的肌膚，妖冶的視線，從容的笑。

        「我身邊。」

        「失去你的日子已經太多了，回來吧，宗四郎。」

        END

• 後記：
  

• - 這篇是跟朋友們一起玩的鳴海弦生日企劃主題，主題是那首remember me （言下之意就是兩天後會看到同名的文章再次出現，對我是偷跑仔笑死
• -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首歌給我的感覺就是：冬天、竹馬、久別重逢，所以就寫了
• - 古風什麼的我真的很不擅長，如果有超級莫名其妙的地方或是錯到天花亂墜，拜託請告訴我讓我改
• - 雖然但是，我覺得這篇的鳴海還蠻帥說（抹臉）->硬要說
• - 喔他大概有個番外，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掉落
  

-軍旅文，帝國將軍鳴x聯盟參謀保，HE

-全文3w，一發完結

-BGM：Jueves - La Oreja de Van Gogh

帝國軍的灰色軍服是保科所熟悉的。他曾在某個雪夜裡與它的主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覆蓋著黑色皮革長外套的依偎很溫暖，西線的戰場像灑滿了浩瀚星辰。明明只是兩年多前的事情，卻像是隔了很久很久。

        數十隻鐵鳥自夜空中呼嘯而過，爆炸聲四起，一團團火光在默恩河畔炸裂，灰色軍服映著紅黃色的光一閃一閃。

        白天還整齊的石磚地板早已碎得面目全非，保科辦公室裡的電話鈴從剛剛開始就沒有停止地響。他拿起還溫熱的黑咖啡喝了一口，將視線從玻璃窗外的狼藉轉向手裡的、屬於帝國軍官的銀色袖扣微笑著把玩。

        槍響與哀鳴聲接二連三響起，指揮室外的木造樓梯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金屬門被由外而內地無禮撞開。

        「不許動！」

        保科背對門口，從容的將銀袖釦收進口袋，放下手裡的咖啡又將瀏海抄到頭頂戴起軍帽。他轉過身平靜的看向數十名穿著帝國軍服的士兵舉起新式步槍對著自己。

        「手舉高！」

        聞聲保科嘴角畫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我沒有配槍，你們要抓我就直接過來吧。」

        他將兩隻手掌心攤開向上，手臂貼攏放在身前。肩章上的兩顆金屬星星在窗外的火光照耀下一閃一閃。與他對視的士兵們全部屏住呼吸，面對這位名聞遐邇的聯盟軍指揮官，他們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快點啊，」保科笑著瞇起眼睛，「你們是抓還是不抓。」

        帝國軍的灰色軍服是保科所熟悉的。他曾在某個雪夜裡與它的主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覆蓋著黑色皮革長外套的依偎很溫暖，西線的戰場像灑滿了浩瀚星辰。明明只是兩年多前的事情，卻像是隔了很久很久。

        **

        才剛以第一名成績從軍校指揮系畢業的保科馬上就投入到戰場中，因為優秀的指揮技巧與談判能力，他很快從准尉爬升到中尉，所屬戰場也一個接著一個的換。那時西線東北部是最薄弱的戰區，多國組成的聯盟軍為了抵抗帝國，也學著對方在該處挖鑿數百公里的戰壕。

        那是保科第一次前往西部戰線，當他從運輸機上下來時只看到一大片荒蕪，方圓百里內什麼也沒有。那是一座高地，保科感覺自己仍身處在雲霧之中，周圍飄著細雪，無盡漆黑。飛行員剛剛在機上告訴他，「中尉您很幸運，今天是這幾週來天氣最好的一天，前些時間被送來高地的士官沒有一位不吐得昏天暗地。」

        東北戰區的軍團長站在壕溝裡，喊他快點下來。

        保科前幾場經歷的戰役都是城戰，對壕溝的知識很平面，全部來自課堂所學或其他軍官口述，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壯闊的戰壕。他沿著樓梯向下進入到陰暗的通道裡，周圍瀰漫著濃郁的霉味與血味。他微笑著朝眼前留著鬍子的男人行禮，對方揮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前線這邊的禮數不像中央那樣複雜，」男人帶著他走進戰壕裡，沿路或坐或躺著包滿紗布與繃帶的傷兵。軍靴踩在混雜雪的泥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裡離無人區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主要是收容傷兵或輪休士兵的地區。之前東北這裡的戰況激烈卻毫無進展，現在對面換了新指揮官之後兩方都只是按兵不動。」

        「這種狀況持續多久了呢？」

        「大概持續一個月左右了。」

        空氣中的血腥味與腐敗味道隨著他們靠近無人區變得濃郁，保科掃過每個士兵臉上的疲憊表情。根據他在來這裡之前所做的調查判斷，這個戰區大概只有守住的可能，東側是高地斷崖，西側是死亡森林，死亡森林裡充斥的沼澤會造成太多變數，帝國軍不可能同意再讓戰線向後退，因此他們只有可能維持現在的僵局，而這也是東北區域成為磨耗戰的主因。

        講白了就是雙方多死任何一個人都是種浪費。

        這樣的長時間對峙已經讓位處首都的高層軍官們不耐煩了、更別提這些在前線生死未卜的士兵。保科走進其中一個胸牆裡，朝射孔看出去。前方數里外是蜿蜒的流刺網，更之後是數公里的無人區。他在仔細審視地形後退了出來，朝原先在裡面執勤的士兵點頭示意後轉向穿著綠色軍服的男人。

        「你有什麼想法嗎？」留著鬍子的男人在兩人回到指揮室之後朝他問。

        「老實說，」保科掛著笑容，「我不認為這裡還能有所進展，帝國已經退無可退了，他們不可能讓這邊成為整條戰線的破口，因此我們在東北戰場是不可能攻下他們的。」

        「但這同時也代表著，他們也攻不下我們，」保科接著說，「這裡是高地，連糧食補給都很艱困，對於我們是如此、對於他們也是如此。我覺得在這裡保住士兵數量並持續與帝國僵持才是正確的做法，准將您的想法呢？」

        「我支持你的看法，」坐在保科對面的男人拿下頭頂的帽子放在桌上，「上個月帝國換了指揮官，相較於之前那個指揮官的魯莽，這次來的人要穩重許多。我想他大概也跟我們抱持著相同想法吧，維持戰線，不失守也不進攻。」男人畫出一個疲憊的笑，眼尾皺紋在燭光下擠壓在一起，「你剛剛朝無人區看去的屍體都是一個多月前留下來的，在這樣臨近年末的雪夜裡，或許腐屍的味道比槍聲更令人煎熬啊。」

        保科笑著沒有回話，這場戰役已經打了近五年，最初的導火線都被逐漸淡忘。除了高層之外，不論民眾或軍營中的反戰意識都越來越高昂。每當保科輾轉於不同戰場時只看見一雙雙疲憊的眼睛。相比起窩在白雪覆蓋的壕溝裡與素昧平生的帝國軍人對峙，士兵們更傾向於放下武器回家過節。

        他在跟男人道過晚安後爬出戰壕朝死亡森林走去。由於地勢孤立，除了這個高地之外底部的數公里內沒有設立其他戰場，那些區域被熙攘的松樹環繞著，像是涉世未深的淨土。

        保科走到斷崖邊，取出口袋裡的單眼式望遠鏡往懸崖下方看去。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除了確認周遭地形以利進行全面部署之外，他也會試著在亂世中尋找一些能夠讓內心回歸寧靜的角落。保科將雙腿掛在懸崖邊晃啊晃，掌心撐在地上，任憑風吹過沒有被軍帽蓋住的柔軟髮絲在空中飄盪。

        或許這裡真的太過偏僻，凸透鏡後方只有沉寂與黑。保科沒有理解中央派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為何，或許是懷揣著跟敵方前指揮官相同的野心，異想天開的要強行拿下西部戰線最薄弱的地方來製造破口。

        捫心自問保科喜歡贏的感覺卻不喜歡戰爭。當輸贏建立在鐵血上時一切都變了調，人們會在爭奪勝利時變得醜陋，戰爭會讓人忘卻身為人類的基本特質，珍貴的事物會消失，醜陋的情感則會完全展露出來。因此他討厭戰爭，卻不得不為了讓它結束而將自己置身其中。

        啊。

        他在數十公里外看到溫柔黃光自小小的屋子裡溢散出來，木造屋子旁有一個被松樹圍繞的湖泊，其中一棵松樹被屋子主人掛上零碎的裝飾品，塗了彩漆的表面在暖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五年來的折磨讓民生蕭條，不見結局的戰事讓人心如槁木。可是，即便如此，人們依舊嚮往著和平的夜。希望很微小，卻像滲透到屋外的火光，讓身處戰地的他心生悸動。

        這樣的火苗能觸動他，就能點亮士兵們黯淡的眼神，保科想，自己或許該試著幫幫了無生機的士兵們在這個荒蕪的廢土裡找回一些身而為人的浪漫。

        因此，次日早晨，保科在前往指揮室的路上大聲唱起輕快的聖誕歌曲。躺在戰區後方休息或養傷的士兵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甚至連軍團指揮官都在擰緊眉頭後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

        「准將早安，」保科笑著朝留鬍子的男人行禮，「再過兩天就是平安夜了，如果高地戰況持續穩定的話，我有個提議不知道您的看法如何。」

        保科找了一些自願犧牲輪休時間的士兵來幫壕溝佈置聖誕樹，並同時用特權將不遠處的超額補給運進戰區裡。除此之外，他還希望兩方人馬能在平安夜與聖誕節這兩天將散落四處的屍體們好好掩埋。

        「如此一來，在節日過後，戰壕內將不再有士兵因為瀰漫的腐鏽味而陷入深淵。」保科說，「組成國家最重要的元素是人呢，准將，如果人們遺失最珍貴的情感就不能再被稱之為人了呀。所以啊，我建議在這兩天的休戰裡讓大家重新找回生而為人的實感。」

        其實早在保科尚未提出建議前就知道留著鬍子的男人會答應他，因為昨夜帶他巡視戰壕的男人神情比蜷縮在地板裡的士兵們更加痛苦。比起將戰損視為數字的軍部高層，坐鎮前線的軍官大多將部下們視如己出，他們共享任務的同時也共享著彼此的性命，因此當士兵們一個接著一個凋零時，他的心也隨著堆積的屍體行將就木。

        「保科，恕我無法同意再冒這個險。如果想要掩埋屍體就必須得有人離開壕溝進入無人區，」男人看向他說，「帝國會在士兵們走出壕溝時把他們也變成倒在地上的屍體的。」

        保科回以一笑，「准將不需要擔心，談判可是我的專長哦。」

        **

        「上校，」當傳令兵走進鳴海所在的指揮室時對方正坐在椅子裡看帝國中央指揮部發來的戰報，「聯盟那邊有動靜了。」

        「動靜？」

        鳴海在穿過平行戰壕往無人區移動時沒理解安靜一個月的聯盟軍為何要在平安夜的清晨裡搞事。他的步伐很快，皮製的黑色長外套下擺在空中飄蕩，硬底軍靴在積了薄雪的通道裡留下筆直又犀利的鞋印。

        可未待他抵達前緣便知道傳令兵口中的動靜是什麼了。他聽到無人區對面的戰壕裡傳出洪亮的笑聲與歌聲，歡樂的氛圍在殘破的戰場上掀起漣漪。鳴海停下腳步，嘴角畫出一個淺淺的笑，沿路上所有的士兵都被溫柔的波動觸及，無一倖免，但嚴格的紀律卻讓他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敢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歌聲與笑是能跨越語言隔閡傳遞出去的詞彙。

        鳴海雙手插兜走進戰壕最前端的胸牆裡，鮮紅色的視線穿過射孔看向前方。無人區上只有一層厚厚的白雪，隨著僵持的時間增長，積雪厚度已經到達一尺，四散的屍體幾乎都被白雪掩埋。

        鳴海知道對面的聯盟軍指揮官是個仁慈的人，卻沒料到他是這麼聰明的人。如果鳴海沒有猜錯，聯盟軍大概是想和自己談判換得幾天的休戰期，藉此緩和士兵的心情並同時將遍佈在無人區的成堆屍體掩埋。

        很優秀的做法，選在這樣的重要節日裡，讓前線士兵感受到溫暖，進而讓人類應有的情感死灰復燃；但是更讓鳴海意外的是，對方居然選在平安夜的早晨用歌聲對他進行試探，並藉由他的反應來判斷是否有進一步交涉的可能。

        鳴海收回朝外探出的視線，轉過身來在周圍迫切又熱烈眼神的注視下告訴傳令兵，「告訴所有士兵，讓聯盟軍的人知道誰才是這首歌曲真正的創始國。」他掛著笑容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兩軍用歌聲較勁，當帝國軍也加入唱平安夜歌曲的行列時，聯盟軍就用更大的音量回敬。

        下達指令後，鳴海沒有回去指揮室而是待在戰壕前緣席地而坐。他仰起頭看天上的細雪灑落，不同語言卻同樣旋律的歌曲交織著為死寂的雪地帶來一絲生機。

        這大概是近幾年來鳴海感受到最平靜的時刻。他在尚未從軍校畢業前就已經以見習軍官的身份進入步兵團。強大的獨立作戰能力讓鳴海的官階很快從實習軍官升等到上尉，之後又因為優秀的戰略能力在短短幾年間掛上了上校的軍銜。

        鳴海有半個人生都是在戰爭中度過的，他是個屬於戰場的人。

        「上校！」前方正在輪勤的士兵回過頭朝他報告，周圍所有的和睦氣氛都戛然而止，鳴海聽見架槍與子彈上膛的聲音，「對面有人走出壕溝了！」

        終於。

        鳴海站起身朝射孔向外看去，揮手示意所有士兵暫緩射擊。穿著卡其色軍服的男人戴著軍帽從戰壕裡走出來，他的雙手舉在胸前，攤開的掌心向外。鳴海看了一眼對方肩徽上的軍銜，沒有將視線移開朝傳令兵說，「讓上尉出戰壕去和他確認目的。」

        「是，上校。」

        當保科站在無人區，看到從帝國戰壕中走出的軍官袖章上銀色線條與兩顆十字星時，他臉上的笑容更加難以掩藏。他喜歡棋逢敵手的感覺，當他走出戰壕前就已經跟軍團指揮官做了說明，「准將，在我走出戰壕後可能會發生幾種情況，我從機率最高的說起。如果對面的指揮官是個聰明人，那他會在我出去時派遣與我位階相近的軍官來確認目的，再之後才會是雙方指揮官進行談判。這種情況下，我會先確認安全無虞後才請您走出戰壕。」

        「第二種情況是他們的指揮官在我走出戰壕時親自出來跟我做談判，若這種情形發生了，就請您直接下令將他射殺，失去戰意的士兵若再失去指揮官，將導致帝國戰線迅速崩潰；最後一種情況是我一出去後就被射殺了，此時請您馬上聯繫後勤軍機朝帝國軍最末方區域進行連續轟炸，此時他們沒有力氣回防指揮部，而指揮官有很高的機率就在那裡頭。」

        保科看到來人時笑著打招呼，用帝國的語言說明來意，指揮系畢業的人都要精通至少兩種語言，身為談判專家的保科更是精通五種不同語言。男人起初看上去有點驚訝，隨後釋懷的笑著與他握手。

        「如果想要達成臨時休戰協議，以我們的軍銜可能不夠呢。」保科微笑道。

        兩人在一陣溝通之後站在原地轉向雙邊陣營，兩方最高指揮官從各自的戰壕前端往無人區走來。那是保科第一次見到鳴海，男人身型筆挺，看上去既年輕又英俊，額前瀏海被藏進灰藍色的軍帽裡，帽簷下的五官輪廓似一把鋒利的刃。男人沒有像所有出來交涉的人那樣將掌心攤開來放在胸前，而是正常垂放在大腿兩側。鳴海戴著黑色手套，風將他的軍外套下擺吹起，保科看見他腰間的佩槍。在保科的認知裡，要在像帝國這樣的軍事強國裡爬上上校的位置通常需要很長的時間，因此如果這麼年輕就掛上綠色雙十字星軍徽代表對方的戰功彪炳到離譜。

        鳴海站在自家上尉的身側，薄唇抿成一條深邃的線，表情看上去較一般軍人慵懶，但黑色帽簷下的紅色眼睛卻很犀利，是個真正屬於戰場的人。

        當鳴海看到聯盟軍指揮官時用聯盟的官方語言朝留著小鬍子的男人打招呼，這也讓保科不得不再次抬起眼睛看他，挺意外的，依他對鳴海的觀察與對方的腰間佩槍來判斷，男人應該出身於特殊軍種部隊。以非指揮領域出身的人而言，能如此流暢地使用第二語言進行溝通是非常挺罕見的。

        整個對談期間，鳴海的表情從未改變過，他們達成的協議是雙方停火兩天，並且用從現在開始到日落前的半天時間將各自戰友的屍體們掩埋並進行禱告。

        不得不說鳴海留給保科很深刻的第一印象，男人在談判中的眼神始終看向聯盟軍的指揮官，那是只有從小在軍隊裡長大的人才能培養出來的紀律，當他以帝國代表人身份進行協商時眼裡就只會有聯盟的代表人，以確保談判時的地位對等。保科想這大概也是對方精通聯盟語言的原因。

        「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啊，」走在保科身前的人說，「很意外在帝國那樣的地方居然會有這麼年輕的上校。」

        「是啊。」保科微笑著回應。

        將屍體掩埋又完成禱告後，保科帶著聯盟軍的士兵進入無人區。他們將大量糧食拿出來又點了幾根蠟燭，在被星星環繞的夜空下喝酒打牌。起先帝國軍那側靜悄悄的，不久後則有人開始走了出來，過一陣子之後，兩方人馬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他們試著用基礎的對話跟肢體語言和彼此溝通，再過一陣子兩邊的人就沒有界線的玩在一起了。

        保科覺得這樣很好，戰火是兩國高層的人點燃的，士兵們本就無冤無仇。他喝著套水的威士忌，在燭光下看向軍服顏色交錯的士兵們玩在一起，討論球隊，耍嘴皮子，打牌。不久後他身旁坐了一個人，保科回過頭，是今天下午初次碰面的年輕指揮官。男人穿著相同的外套與軍服，唯一的不同是他此刻沒有戴軍帽，異色瀏海被抄到腦後，表情也不如談判時那樣嚴肅，被火光照的漫不經心。

        「我以為你對這種活動沒有興趣。」保科說。

        休戰的人們沒有軍銜問題，大家都如普通人那樣平等。

        「我也是人啊，」男人朝他勾出笑容，拿起其中一杯套水威士忌喝了一口，「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和平。」

        「也是，」保科朝他笑了笑，「是個充滿意外的人呢。」

        「你剛來到這個戰場？」鳴海朝他看去，「是參謀嗎？這個提議不像是那位准將會想出來的點子，他甚至沒有出來。」

        「是呢，」保科微笑道，「畢竟聯盟軍的准將比帝國軍的上校遵守紀律的多了呀。」

        鳴海大笑，紅色眼睛瞇得彎彎的，「說什麼呢你。」

        「依你看這場仗還要打多久？」保科看向前方問道。

        「至少兩年，」鳴海沒有忌諱的說，「西部戰線很重要，卻不是關鍵。」他轉頭看向保科，「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保科看了鳴海一眼，「不知道，但是根據這兩天的觀察，大概不會太久，我甚至不知道上頭讓我來這裡幹麻。」

        鳴海低笑一聲沒有回話，反倒是保科接著問了，「你呢？」

        「大概也不久，等這裡穩定下來我就得走了。」鳴海看著前面一叢一叢喝酒玩牌的士兵，有人帶領大家用不同語言的詞句禱告，有人拿起口琴吹奏悠揚的歌曲，中間聚集一小群人在跳舞，所有人都笑得不亦樂乎，「這種場景挺不可思議的。」

        「確實，」保科托著腮，細雪打在他的睫毛上被火光映出溫暖的顏色，「戰爭幾乎要將人性消磨殆盡了呢，看上去好悲哀，明明都是無冤無仇的人卻要用槍口指向彼此，玩著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

        「你看起來是不適合戰場的人啊。」

        「我確實是不適合戰場的人，」保科垂下眼看向燒了一半的蠟燭，半晌才笑著說，「但是只有渴望和平的人才能終結戰爭不是嗎？所以即使再窒息，我都希望自己能待在戰場上。」

        鳴海轉過頭去看他，伸手撥開他沒有被完全釦起的領口，在困惑的視線下勾出保科掛在脖子上的狗牌，朝刻有名字的金屬片上落下一吻。保科被他的舉動惹得有些錯愕，不確定是酒精或是氛圍的緣故，他覺得眼前看似無情的男人變得有些柔軟。

        「保科宗四郎，」男人在吻後抬起視線看他，「如果以後在戰場上看到你的狗牌，我會幫你收好的。」

        保科笑了出來，垂下盈滿笑意的眼神回望，「那就麻煩你囉。」

        鳴海將手裡的威士忌舉到保科眼前，「敬和平。」

        後者也拿裝著威士忌的小鋼杯往鳴海的杯口一碰，「敬和平。」

        兩人對視一笑，仰頭將早已分層的酒精全喝下肚。

        「要跳支舞嗎？」鳴海放下杯子朝保科伸出手。

        或許是因為男人的眼神看上去很真誠，或許是因為燭光太溫暖又或許是因為不遠處的口琴聲實在太過動人，保科接下了鳴海的手，被對方從地上扯了起來搭上腰。

        「我可沒說要跳女步。」保科雖然嘴上咕噥著卻仍是搭上鳴海的肩膀，在對方的帶領下前前後後地踩著三拍的步伐，兩雙軍靴在雪地上踩出整齊的鞋印，他們在飄著細雪的戰場上踏步，旋轉，嘴角掛著淺淺的笑，視線緊緊的貼在一起。

        一曲方結束，另一曲緊接著響起，保科喊停的將手掌貼在鳴海胸口，笑彎了腰，眼角甚至還滲出淚來，「先等等，先等等，」喝了酒的臉頰帶著一點紅暈，「女步好累，我不行了。」

        「不跳了？」鳴海挑眉，笑著看他。

        「不跳了，」保科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我帶你去看個地方，來嗎？」

        鳴海看著保科凍壞的鼻頭，朝他鼻尖捂了捂，淡淡的說，「好。」

        保科縮了縮脖子，「你就不怕我把你拖去殺了？這個戰場如果沒有你的話，帝國軍大概就毀了。」

        「不會，」鳴海回以一笑，「我會在你殺了我之前殺了你。」

        保科瞇起眼睛卻藏不住滿滿的笑意，拉著他的手腕，「跟我來。」他沿著自己昨天走過的路線穿越死亡森林，來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懸崖邊。期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歡笑與歌聲被樹木阻隔，包圍著他們的只剩下浩瀚星空與風拂過針葉的沙沙聲。

        保科來到懸崖邊盤腿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朝他示意。接過眼神的鳴海也跟著坐了下來，和男人一起看向眼前的荒涼與黑。鳴海不知道保科帶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為何，只覺得夜裡的風像孤寂劃破臉龐。這讓他想起剛進入兵團當實習軍官時的第一場戰役，他的四周屍橫遍野，方圓百里內只有此起彼落的哀鳴聲。他獨自站立於戰場中央，手裡的槍已經不是他的槍了，槍裡的彈夾也早已不是他的彈夾。

        就是在那場站役之後，他因為獨自一人扛下近百名敵人在前線存活下來而聲名大噪。

        那之後他意識到戰爭只能靠自己，受傷同胞的槍是他的槍，死掉同胞的屍體是他的盾牌，儘管看上去是那樣冷漠，但是只有繼續活下去他才能為死掉的人做些什麼。他會在戰友死後將大家的狗牌拾起，帶回軍營讓他們的家人領回去如遺物般供奉，而那些沒有被領走的狗牌就堆積在他的房間裡，由他來緬懷。

        身旁的保科從口袋裡拿出單眼望遠鏡，在孤寂中尋找什麼。

        「啊。」

        他的聲音將鳴海的意識喚回，鳴海轉過頭看他，後者也正朝他投來視線。

        「你看那邊，」他將手裡的望遠鏡塞進鳴海掌心，指著一片漆黑的角落，「你看那邊。」

        鳴海不知所以，拿起望遠鏡朝對方指的位置看去，原先視野裡一片漆黑，不久後他看見了發出溫暖顏色的屋子，一旁的松樹上掛著微弱的裝飾一閃一閃。

        「感覺怎麼樣？」

        保科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鳴海沒有馬上回應，視線仍停留在那個地方久久無法移開——距離戰場這麼近的黑暗裡，依舊存在著那樣柔軟的火光。他屏住呼吸，雪還在下，身旁的男人很溫暖，鳴海將望遠鏡握進手裡，轉頭吻上保科。

        保科沒有閃躲，只是閉著眼睛任憑鳴海抱著又吻了他。

        下著雪的戰場太寒冷，他們都需要一點溫暖覆蓋。鳴海的吻很沉重，幾乎將保科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吸乾了保科嘴裡全部的氧氣，卻還貪婪的要奪走更多。他的吻在保科雙臂環繞上他的脖子之後順沿著揚起的頸線向下，躺在地上，半邊身體掛在懸崖邊搖搖欲墜，落在後腦勺的頭髮散在風裡。

        鳴海的吻來到他的鎖骨，保科半弓起背幾乎懸空，只有鳴海環在他腰上的手支撐著他，如果男人放開手臂，他就會落下懸崖摔的粉身碎骨。冷冽的風跟炙熱的吻同時落在他的肌膚上，他像瀕死之人抱著稻草那樣摟緊鳴海，舒服又痛苦的破碎呻吟卡在喉頭。

        倒掛懸崖的姿勢讓對死亡的恐懼侵入他的意識裡，風還在吹，夜依舊漆黑，腰間的手臂很炙熱，相貼的皮膚很溫暖，鳴海直起身，紅色的視線望著他，保科瞇起眼睛，眼眶濕潤，他抬手捧住鳴海的臉頰，將對方的頭髮輕輕塞到耳後，鳴海像月色下孤寂的死神，跟自己有著同樣柔軟的心。

        他不知道鳴海一路走來究竟背負了多少，但是男人很年輕，卻在以軍力著稱的帝國裡爬上了上校的位置。

        悲傷幾乎要將保科全部淹沒。

        保科皺了眉頭直起身用力吻上鳴海的唇，他將鳴海壓在身下，朝唇瓣又咬又啃。體內熾熱的火焰在燃燒，他脫下自己的軍外套丟在一旁，又在瘋狂的吻裡伸手解下鳴海的皮帶與褲頭。身下的人仰起下巴，承接他粗暴的吻，伸手拉下他的褲子，滾燙的慾望在寒風中碰觸在一起。

        保科粗喘著伏在鳴海身上，眼神矇矓，兩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鳴海的手還掛在保科腰上，保科的手還貼在他的胸口，熱氣噴灑在對方的臉龐。他們對視著彼此，鳴海在呼吸逐漸平穩後用指腹摩挲著保科的大腿與腰，片刻後上方的人才乖巧的吻上鳴海的下巴。

        鳴海將男人用力抱緊，翻了身將他壓在底下，緊接著是狂亂的吻。血是戰場裡唯一的潤滑劑，疼痛與快感像是霉味與腐屍味入侵他們的思緒裡，他們舔舐刀尖享受屬於彼此的纏綿，保科無法在被貫穿時放肆的哭吼，悲哀的戰場裡只能壓抑，雪還在下。

        隔天清晨保科是從鳴海的懷裡醒來的，身上蓋著對方總穿著的那件黑色長外套，被夯實縝密的雪地裡血跡斑斑，精液也全部滲進了雪裡。保科睜開眼睛，男人的外套蓋過他的頭頂，雪卻積在鳴海的睫毛上，像和平的白鴿展開了翅膀。如果不是對方的胸口仍在微微起伏，保科會以為他也成了被雪掩埋的屍體。

        鳴海的睫毛顫了顫，細小的雪掉了下來，睫毛下方是鮮紅的眼睛。

        「醒了？」男人抬手往保科的後腦勺摸了摸。

        「聖誕快樂。」保科朝他笑道。

        鳴海愣了一下，也朝他露出溫柔的笑，「聖誕快樂，保科。」

        這是保科第一次聽到帝國軍人用充滿柔軟情感的聲音叫喚自己的名字，既彆扭又莞爾。他從鳴海身上坐起來，長外套滑落至他的腰際，兩人的褲子都被整齊的穿好了，自己的軍外套卻還落在遠方。他看見兩人昨天坐過的懸崖邊又被新的雪覆蓋，所有痕跡像從未存在那樣被抹滅乾淨。

        保科想，等會兒他們一離開，滿地的血漬與痕跡大概也會消逝無蹤，彷彿這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他感傷地站起身去拾起自己的軍外套穿上，才想起作為肉墊的鳴海身下一件禦寒的衣物也沒有。男人的鼻尖通紅，雙手插在重新披上的大衣外套口袋裡。保科走到他身旁，抬手將他外套的釦子釦上，「你這樣會感冒哦，在前線最忌諱的就是生病。」

        「沒事，」鳴海縮了縮肩膀，跟在保科後頭越過森林朝無人區走去，「我很快會離開這裡。」

        「恩，」保科沒有回望他只是繼續往前走，「不知道我們誰會先離開呢。」

        接下來沿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才剛走出森林就遇上帝國軍日常巡邏的士兵。

        「上校！」身穿制服的男人朝他們跑來跟鳴海行禮，又在對方擺手示意後緊張的看了保科幾眼才手指併攏貼著眉尾說，「報告上校，森林地區是前指揮官劃分出來的危險區域，請注意自身安全！」

        鳴海挑眉，表情隨性的朝男人說，「恩，休戰期間沒有禮數問題，快點巡邏完回去休息。」

        「報告是。」來人又再行一次禮後才轉身離開。

        鳴海跟保科沒有跟著抬步，看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後才轉頭看向彼此。

        「很危險嗎？」鳴海笑著看向保科。

        「蠻危險的哦，」保科微笑著回望，「屁股會被操開來。」

        聞言鳴海笑得不能自己，保科也跟著笑了出來，最後兩人在雪地裡笑成一團。

        無人區裡已經有一些人玩在一起，保科告訴鳴海他需要回營跟准將打聲招呼，後者朝他揮揮手就往無人區中央走去。

        准將看上去很開心，即使他依舊待在戰壕指揮室裡眼睛卻盈滿笑意，保科跟他分享了近期中央指揮部與各地戰線的狀況，兩人同時陷入感慨之中，唯一值得開心的事情是高地戰場的士兵們之後大概一名也不會死。

        當保科離開指揮室又進入無人區時鳴海正在跟士兵們踢足球，黑色長外套被勾在一旁的樹枝上。保科走去將外套掛在自己手臂朝對方看去。鳴海是個公私分的很清楚的人，褪下軍銜之後他就只是一個與保科年紀相仿的、甚至比他還幼稚一點的大男孩。鳴海側身避開聯盟士兵朝他抄球的腿，輕輕一推將原本控制在右腳的足球繞到左腳，球在他的腿間彷彿有生命似的，乖順的緊緊貼著他前進後退。

        他一邊笑一邊閃過一個個朝他截球的士兵，黑色軍靴在場中央踏著步伐像是踩著探戈與刀。鳴海在一次閃避的旋身後發現坐在樹下的他，用力一踢將球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揮手向隊友們示意後朝他走來。

        保科將外套遞給他，鳴海的脖子跟臉上都附著薄薄的汗，軍服頂部的幾顆釦子被解開，看上去禁慾又性感。

        「不繼續踢嗎？」保科在鳴海接過外套後朝對方說，「你看上去很開心。」

        「不了，已經足夠了。足球大概是每個帝國居民都喜歡的運動吧...想吃點什麼嗎？好餓。」

        聞言，保科朝鳴海亮出放在身側用油紙包裹的食物，朝他微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

        鳴海看了一眼也跟著笑，卻沒有坐下來而是轉身離開。保科沒有動作只是坐在原地等待，不久後鳴海拎著另一包油紙走回來朝他旁邊的空位坐下。

        「挑戰，」他將手中的食物放在保科面前逕自將後者原先放在身側的那包握進手裡，小心翼翼地拆開，「好詭異的感覺，我第一次吃聯盟軍的早餐。」

        保科笑了出來，「毛病。」他邊說邊懷揣莫名期待的心情拆開男人放在他身前的油紙。雖然不用猜也知道不論是哪個國家的軍糧大概都大同小異，但或許是包裝紙的顏色或材質不同，保科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雀躍。兩人吃著與平日裡不同質地的麵包，不同口味的肉乾，保科第一次吃到有點甜膩的果醬，鳴海則是無法理解的吃著被當成早餐的巧克力塊。

        「感覺怎麼樣？」保科在鳴海表情古怪的咬下一口巧克力後笑著問他。

        「好噁心。」鳴海毫不避諱的抱怨，「聯盟軍輸了一定是因為早餐的問題，糟透了。」

        保科大笑著用肘擊他，「說什麼呢？聯盟軍才不會輸。」

        鳴海伸手擋下保科的攻擊，湊近他耳際小聲道，「但是你很美味。」

        保科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枕在鳴海肩上看向停了雪的天空。鳴海沒有跟他一起看向天空，他將視線放在無人區裡仍在嬉鬧的士兵們，淡淡道，「你覺得這樣的平靜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至少得持續到過年。」保科若有似無的回，「...不知道能不能待到那個時候。」

        鳴海伸手摟過他的腰，也跟著抬頭看向蓋了薄雲的平靜天空，「昨夜你居然同意了，好意外。」

        保科將視線轉向他微笑道，「在這種地方，我們要專注的不就只是想著要怎麼好好活到明天嗎？」

        之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大部分圍繞在彼此的童年或雙方在軍校時發生的趣事。保科是個看上去熱情實際卻有些冷漠的人，他在軍事世家成長，周圍環繞的都是達官顯赫卻勾心鬥角的人們。

        他一路走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家訓的第一條就是永遠要以最完美的姿態示人，因為人們永遠不知道何時會中箭落馬。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卻找不到與鳴海之間的隔閡，或許是由於兩人本就處在敵方陣營的緣故，讓保科深信對方如果真的想要殺他就不需找理由、也不需要朝他堆起笑臉，這層認知讓保科覺得鳴海的笑就是真正的笑，鳴海的快樂就是真正的快樂，這層認知也讓保科真正卸下心防來。

        就在兩人聊得正開心時，一名穿著聯盟軍綠色制服的傳令兵朝他們跑來，「上尉，」男人看了鳴海一眼重新轉向保科，「請您回指揮室一趟。」

        保科抬起眼，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內容會是什麼。他在接了中央指揮部的電話之後又回到無人區，鳴海還坐在原先的位置沒有離開。他走到鳴海面前俯首看他，微微笑著，「被罵了一頓，大概明天正午就會轉移戰場了呢。」

        聞言鳴海笑了出來，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不能說。他不能像朋友一樣接著問對方會去哪，兩人的關係只能讓這樣的對話停止於此，他不會多問也不想知道答案。

        「要不要去附近繞繞呢？」保科說，「機會難得，我想趁還和平的時候將這個高地踩過一遍。」

        鳴海瞥了他一眼後站起身，將長外套披到身上，雙手插進口袋裡，「這個地方不是我們能徒步走得完的。」

        「可是我想走，」保科笑著說，「能走多少算多少囉。」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跟在對方身後幾步的位置沿著高地繞。他們從無人區走到高地的邊緣，又從邊緣走進森林裡，但才剛步入森林鳴海就把保科拉進懷裡親吻，他摟著保科的腰，後者則環住他的肩膀，兩人在充斥沼氣的樹林裡吻得意亂情迷。

        這次的吻一點也不輕柔，像兩頭野獸在互相啃咬。保科的腰與鳴海的肩膀都被刻上怵目驚心的指印，不知道是誰的唇或舌頭破了，鐵鏽味參雜進了吻裡。

        熱氣噴灑著讓保科鼻尖發酸，就當他覺得自己似乎要窒息時鳴海突然放輕了動作，像狂暴的雷陣雨後突然天晴，腰間環繞的力道變輕了，緊繃的肩膀也徹底放鬆下來。鳴海停下侵入的動作，彷彿斷了線的木偶，一切都靜止了。

        緊接著困惑進入保科思緒的是風平浪靜，彼此的呼吸漸趨平緩，鳴海的眼睛還閉著，唇還是貼著他的唇。他們維持著相同的姿勢許久，鳴海才真正退了開來。

        保科睜開眼睛看他，「你談過戀愛嗎？」

        鳴海輕輕地笑了一聲，表情看上去很柔軟，「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保科也跟著笑了，用一個聽上去有些戲謔的長音回應。

        「你呢？」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保科在回答之後看到鳴海沒忍住笑出來。

        保科不知道身處亂世的他們有什麼資格談戀愛，或是該怎麼談戀愛，更從未想過自己的初戀會是站在對立側的、不知名的帝國軍官。

        保科不知道他們下一次會不會相遇在需要拼得你死我活的戰場上。彼此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們碰觸，交纏，卻不談愛。

        鳴海又垂下頭吻了他，溫柔又纏綿，「雖然還是白天，但是我已經想要你了。」

        保科輕輕的笑著回，「不行哦。」

        但是白天不行的事，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心照不宣。他們在晚餐後大夥兒打成一片時再次去到那個能看見溫暖房屋的懸崖邊，在兩人尚未坐穩之前保科就湊上去吻鳴海，伸手解下他的皮帶與褲頭。

        「誒？這麼主動嗎？」鳴海沒忍住笑出來。

        「說了啊，」保科又往鳴海的下巴尖端落下幾個充滿慾望的吻，「在戰場這種地方只要想著今天怎麼爽就好了呀。」

        鳴海吻著他，一邊在保科磨蹭自己身體時朝他說，「今天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自己拿屁股讓我操開。」

        保科笑著咬他說了句「白痴嗎？」卻還是脫下褲子騎到鳴海身上，緩慢往男人硬挺的慾望坐下，一點一點的感受對方將自己貫穿。疼痛在不知道是誰的血的潤滑下變成了快感，保科憋住呻吟與喘息，雙手撐在鳴海身上前後扭動自己的腰，眉尖都擰在一起，下巴仰起，頭髮全部掉到腦後。

        氣溫很低，他卻渾身燥熱，快感逐漸疊加，保科在嬴弱的哀鳴下全部射進鳴海的手心裡，黑色皮質手套變得亂七八糟。保科還沒從高潮中回過神來，卻被鳴海單手掐住腰開始來回衝撞，這次他即使咬著下唇也沒完全止住聲音，曖昧的音節破碎的飄進風裡。

        「過來。」他在空白中聽見男人低啞的嗓音，染滿血的後穴還在被對方暴力進出，

唯一傳進感官的話語讓他本能地順從。他彎下腰乖巧的伸出舌頭，伏在鳴海身上像是男人虔誠的信徒。鳴海扯掉染滿精液的手套丟在一旁，用力擁抱身上的人，低頭與對方狠狠纏繞在一起。

        當鳴海滾燙的精液在低吼後射進自己身體裡時，保科沒忍住因為傷口的疼痛皺起眉頭發出委屈的鼻音，「痛。」

        鳴海在射精後笑著吻上他的眼角，「現在才覺得疼嗎？」

        保科不滿的扁扁嘴沒有回話，只是趴在男人胸口聽著他與自己同步的心跳聲。

        「今天下午回營區的時候，我聽到好多人在討論他們跟帝國士兵交換聖誕禮物，」保科抬起視線看向鳴海，「我們也來換吧。」說完，他沒有等鳴海回應就往掛在自己腳踝的褲子口袋摸去，拿出單眼望遠鏡塞進鳴海手裡，「聖誕快樂。」

        鳴海摟著保科的肩膀，將單眼望遠鏡舉到眼前，透過鏡片看向雲漸漸散去的天空。

        「它陪了我挺久的，」保科說，「每當我到一個戰場都會試著用它尋找人性。」

        鳴海嘴角畫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可是我現在身上只有你跟兩把槍。」

        保科大笑著咬了他一口，被咬的鳴海也跟著大笑。他左右環顧四周，伸手拉過自己丟在不遠處的黑色軍外套，扯下左邊袖口第二顆鈕釦放進他的掌心裡，「我現在能扯下來的東西大概只有這個，聖誕快樂，保科。」

        保科看著手中的銀色袖釦淡淡的笑著。鳴海的陰莖跟亂七八糟的液體還在保科體內，他將少了一個袖釦的外套蓋在對方身上，抱著他一下又一下的撫摸柔軟的藍色頭髮。

        「過了今夜之後我就要轉移戰場了，」保科語氣平靜的說，「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有點意料之外呢。」

        「確實。」鳴海不置可否。

        保科又笑了一聲，將手裡的袖釦攥緊，抬起眼睛看向鳴海，「我還想要。」

        鳴海也跟著笑了出來，翻身將他壓在下方。保科躺在雪地裡笑得眼角都逼出淚來，鳴海垂下頭吻他，「我們做到天亮吧。」

        最終他們沒有做到天亮，但是卻依偎著彼此躺著誰也沒有睡著，直到雲完全散開太陽又升起的那刻。

        鳴海看向緩緩自東方升起的曙光，撥了撥保科頰上的碎髮，「你不問我的名字嗎？」

        聞言保科睜開眼睛看他，「不要哦，你的資訊大概不難查吧？帝國軍的上校不多，像你這個年紀就當上上校的又更少了。」保科說，「我是個容易受私情影響的人，所以從不在戰場上過問人名，因為多認識了一個人就多了一個悲傷的可能。」

        「我沒辦法也沒有能力像你一樣幫人收狗牌，」保科笑道，「因此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個人也不想認識。」

        「是嗎。」鳴海輕輕朝他額頭落下一吻，「那希望永遠不要再碰面。」

        保科淡淡的笑出來，「我也是哦。」

        接下來的兩年間保科輾轉於許多不同的戰場，官階也因為他輝煌的戰績從上尉升到了上校，他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戰場對面的指揮官是那個曾經與他在夜裡纏綿的男人，甚至不知道對方現在是死是活；他只知道每當他感到無助或孤單的時候就會拿出那個不該出現在任何一個聯盟士兵口袋裡的袖釦把玩，然後想起那兩個瘋狂又溫暖的夜。       

        半個多月前可靠消息指出，帝國軍的第一軍團在拿下芒斯之後會沿著亞眠直攻塞納河同時摘下首都，中央指揮部不能失守，高層將保科從前線拉回到首都籌劃戰備部署，這是一次荒謬的行動，保科看著手裡的資料眉頭深鎖。帝國的第一軍團氣勢如虹，按照著個情勢走下去，倘若第一軍團與第二和第三軍團聯手，中線上大半個聯盟領土很快會被攻佔。

        然而——帝國軍團卻也同時進行著毫無邏輯的事情：根據手裡的情報，應該與第一軍團在中線會師的第二三軍團內部，有許多師團被抽離調往東線。

        保科咬著指甲，在看到勝利曙光的同時卻也感到一些不安。聯盟軍有足夠多的資源放在亞眠，如果他們想要攻下首都必然得先經過亞眠，可是此時帝國卻將戰力分散，如果不是帝國的總指揮是個傻瓜，那就代表著對方在東線看到了缺口。

        保科剛回到中央指揮部就將分析的數據提出來與內部成員討論：以小單位行動的帝國軍正在稀釋其西線戰力往東線集結，於此同時，位處東線的默恩河便成為了聯盟軍在整個戰線裡面最薄弱的位置。

        保科頻繁遞交最高級別的密件計畫指出默恩河需要增派軍援卻從未被採納，這件事讓他感到煩躁——雖然帝國軍的戰略部署尚不明朗，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首都目前並不存在著被攻克的隱患。然而發動戰事的高層卻不願接受任何風險，他們無法點頭同意指揮部在完全釐清狀況之前將最強資源調離首都。

        可預見的未來正在崩毀。

        保科感覺自己再次被黑暗籠罩，兩年前掛在懸崖邊的顫慄再次爬上他的心頭。他想起眼裡失去光的士兵，想起朝他哭嚎的居民，想起不同色軍服交錯著坐在無人區喝酒唱歌的場景，想起男人的擁抱與吻。

        他用力蜷縮在床上，指腹輕輕滑過銀色袖釦的表面。

        你還活著嗎？我好想你。

        毫不意外的，帝國的戰略在三天後變得晴朗，總共三個軍團集結於默茲高地下方，中央指揮部緊急派遣兩個師團進行支援，但是戰火早在援軍到達前就被點燃，持續半天的砲擊讓聯盟軍向後退了至少五公里，帝國強大的火力讓聯盟不得不在兩天後放棄第二道防線。

        不僅位處首都的高層，連中央指揮部都亂成一團。

        「保科，你得立刻前往杜歐盟，帝國軍的軍團已經將砲口指向那裡了。」坐陣中央指揮部的男人看向保科說。

        「上將，」保科沿默恩河勾勒出一條線，並在河畔畫出不同大小與不同顏色的圓圈，杜歐盟周邊佈滿了紅色與藍色的點，其中許多區域也都零星散落著對稱的紅藍色點。他在每個點上畫了不同方向卻接近等長的箭頭，每個代表聯盟的藍色箭頭都連向一個代表帝國的紅色點，唯有最後被他框起來的紅圈沒有任何一個藍色箭頭指向，上面寫著瑟丹，「帝國拿不下杜歐盟，即便死傷再慘重，聯盟軍仍然能夠死守住那裡，對默恩河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在瑟丹，請讓我去那裡。」

        「瑟丹不可能遭受攻擊！」

        但是當保科與三個步兵師抵達瑟丹時當地毫無戰爭氛圍，領導人與指揮官更拒絕配合軍事部署與民眾疏散計畫，只因為當地最高指揮官的鋼琴家朋友正在市區舉辦為期半個月的音樂酒會。

        保科花費一些時間跟中央指揮部與瑟丹領導人和指揮官溝通後才真正得到該地區的最高指揮權，然而與此同時，帝國最強第一軍團的數個師團已經於默恩河對岸聚集了，灰色的帝國軍服從霍克斯延綿到棟攝理。未待瑟丹居民完全疏散完畢，河面上已經出現帝國軍的登陸艇，登陸艇上的油燈在夜裡一閃一閃，保科站在指揮室的窗前，撥通中央指揮室電話。

        「上將，帝國軍對瑟丹發動攻擊了，粗估他們至少駐紮了三十個步兵師與七個裝甲師在這裡，請您協助調派資源到瑟丹後方接應民眾，」保科朝電話說，「依照目前兩軍戰力上的差異，不用一個禮拜瑟丹就會失守。帝國軍在突破默恩河之後勢必會繼續往東線和北線前進，屆時請務必守住東線的防禦要塞與北岸的凡爾登要塞，詳細計畫我會再發給您，祝您武運昌隆。」

        **

        「中將，瑟丹東岸跟東北岸的登陸失敗，聯盟軍部署的戰車砲已經抵達岸邊。」傳令兵朝正坐在前線指揮室裡的鳴海報告，男人托著腮看向手裡的戰損報告與軍力分佈圖，嘴角揚起猖狂的笑。

        他確實沒有料到聯盟軍能這麼快做出反應，鳴海很久沒有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了。

        「出動裝甲師，我們不走東邊了，重砲攻擊西岸，優先攻擊炮塔與火砲瞭望塔，」鳴海說，「另外聯繫日沃納戰鬥機聯隊進行空中轟炸，斷了瑟丹的所有外連。」

        **

        「上校，」當傳令兵慌忙的打開保科指揮室門時，裡頭的男人正站在窗邊看向默恩河兩岸的火光四射，爆炸與碎裂的聲音如雷貫耳，「上校！帝國軍的裝甲師已經部署到東西岸交界了！」

        保科桌面上的電話響起，他沒有回應傳令兵的話，示意對方先退出去後抄起話筒。

        「保科，你的計畫報告書我收到了，瑟丹目前的狀況如何？」

        「很糟，碉堡沒有起到作用，外連道路與砲台幾乎全部被催毀了，」保科瞇起眼睛看向瑟丹的最後一個要塞被從天而降的火藥炸得面目全非，「再這樣繼續重砲轟炸下去，瑟丹恐怕撐不過三天...凡爾登要塞跟東線要塞的部署完成了嗎？」

        「有四個軍團正在個別前往兩個要塞，預計兩天後能夠抵達並進行配置，」電話那頭朝他說，「保科，你自己抓緊時間離開瑟丹，帝國的那些人大概是砸了重本要拿下那裡。」

        「我不能走，上將，」保科微笑著看向又再一台聯盟軍坦克炸裂開來，他一手持著電話一手插在口袋裡，指腹來回摩挲屬於帝國軍袖釦的金屬紋路，「只有我持續待在這裡士兵們才會認為瑟丹有可能贏，如果我一走了，瑟丹大概撐不過一個小時，因此我必須要留到最後一刻。」

        **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

        鳴海掛掉電話走出指揮室的門，來到前線上，硝煙瀰漫，只剩火光一次又一次的閃，他走近河邊，拿出口袋裡的單眼望遠鏡掃過對岸不多卻精密部署的砲口。

        「鳴海中將，師團長來電詢問下一步計畫。」

        「保科上校，師團長來電詢問下一步計畫。」

        鳴海用力捏住指尖的望遠鏡，瞇起眼睛——

        「強攻。」

        保科用力握緊口袋裡的袖扣，指節泛白，他吞了口唾液後轉向等在門口的傳令兵——

        「死守。」

        **

        保科宗四郎睜開眼睛，他甚至不知道從被抓到這裡後已經過了幾天了。

        做為高階軍官的他被俘虜之後就是一系列的拷問，比起能見傷口的拷問方式，軍隊更傾向於使用不見傷口的拷問方式，一來是避免日後交換戰俘時產生的輿論問題，另一部分是如果能將他們弄得神智不清那更是再好不過的了。

        保科在從軍校畢業之前就接受過一連串關於被俘之後拷問的訓練，以避免他們在高強度的壓力下將軍事機密洩漏出來。因此帝國軍不論是往他身上施打藥劑、冷熱水、強光、槍響之類對他而言都是毫無用處的。

        他抬眼看向身旁桌面上的食物，亂七八糟的藥劑在身體裡讓他沒有一點胃口，反覆的冷熱衝擊讓他頭腦發昏。他的眼睛因為長時間的短促強光照射已經開始出現幻視，他眨了眨眼，盤子裡似曾相似的麵包讓他想起多年前在西線戰場裡吃到的那個，這個想法讓他不自覺的想去比較兩者是否有著相同的質地與味道，但是當他真正伸手觸碰它時，逆流而上的噁心感又讓他用力作嘔，他已經多日沒有進食了，吐出來的東西只剩下黏稠的膽汁與唾液。

        保科重新閉上眼睛，用力的喘著氣，他想自己大概會死在這裡，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也能收走他掉在這裡的狗牌。

        審問室的門被打開，保科重新抬起眼睛看向來者，這是他們這段時間以來換的第三個審訊官，每換一個新的審訊官就會又多出一些新花樣。保科畫出笑容看向他，聲音沙啞，「你不用問了哦，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把你能用的手段都做過一遍就可以出去了。」

        來人聽了他的話之後臉色又沉了一些。他將手裡一大疊紙張放到保科腿上，但是後者卻沒有伸手去接，所有的紙像瀑布一樣散落到地面變成一盤散砂。

        「我不認爲現在這樣對你比較好，保科先生，」來人將手背在腰後，「聯盟軍現在戰勢不利，投靠帝國對你來說只有好沒有壞，你的聲名遠播，是難得一見的戰術奇才，帝國一定不會虧待你。」

        聞言保科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連一眼也沒有往地上亂七八糟的文件看去只是偏頭盯著他，「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嗎？把你能用的手段都做過一遍就可以出去了哦。還是你們帝國拷問俘虜的方式就這麼沒有創意呢？需要我再教你們一些嗎？」

        背著手的男人沉下眼，抬手輕輕一揮外頭就來了一群人，帶著五顏六色的針管朝他身上注射，藥劑的用量似乎增加了，保科頻繁出現大量的幻聽與幻視，他醒著的時間變短，他的袖口越來越鬆，藍色的細髮落了滿地。

        彌留的期間是保科感到最幸福的時候，他會在夢中跟男人相擁，異色瀏海的帝國軍官會垂下頭來吻他，他們會在無人區中央跳著華爾滋，或互相嘲笑彼此的早餐是多麼的糟糕。

        一盆冷水灑上保科的頭頂，旖旎的夢被粗暴叫醒，蒙在眼前多時的黑色綁帶被完全卸了下來，緊接著是不停閃爍的強光。保科下意識閉起眼睛，卻被身旁的審訊官一掌摑在臉上，這巴掌沒有收力，整齊的牙齒咬破乾裂的唇，紅色的鮮血滲出來染過蒼白的軟肉。保科的瞳孔渙散，他因為幻聽跟幻覺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但每當他感受著來自注射藥劑與強光刺激的痛苦時卻同時也覺得安心，因為這就代表自己仍然有壓榨的價值，他還沒說出最機密的事，而且——聯盟軍的情勢還稱不上太糟。

        正當保科以為審訊官這次也會使用相同的手段讓他重新昏睡過去時門口來了兩個人，來者的長相猥瑣，衣衫不整。保科挑了眉，朝身旁的審訊官看去，審訊官又換了人，保科不知道他還能有什麼花招。

        「保科先生，讓我跟您介紹一下，他們是今天審問時的助手，兩名犯下多起強暴殺人罪的死刑犯。」審訊官朝他說，「因此，在他們開始逼供您之前，」戴著眼鏡的男人將一疊紙遞到他面前，「這裡面的五十條內容您有想透露哪一項嗎？」

        保科在男人說出強暴殺人這四個字時微皺了眉頭，卻只在男人語畢時看了對方與眼前兩個人的身影一眼，淺淺笑道，「我說過的吧？試完你想試的花樣就可以離開了哦，但如果能直接殺死我的話會更歡迎呢。」

        男人將手上的文件放在桌上，揮了手，「去吧，如果能成功逼供超過五條的話，你們的刑期就能從死刑轉為無期徒刑。」

        即使頭腦早已因為過量藥物痛到發脹，但保科仍能輕鬆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在噁心油膩的嘴唇粗暴吻上自己時閉緊眼睛，腥臭味噴灑到他臉上，黏膩濕濡的舌頭滑過他的下顎與頸線。他感受到自己因為消瘦而鬆垮的褲子被扯掉，粗糙又骯髒的手掌滑過他細緻的肌膚。他在自己後穴被手指粗暴刺穿時仍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此刻的險境不合時宜地在腦內與多年前跟男人交織的體驗重疊在一起，他想起如細雪般小心翼翼掃過他身上的吻、溫柔又舒服的碰觸與對方擁抱的溫度。

        他第一次因為行刑而眼窩泛紅。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

        保科覺得自己似乎快要掉下淚來，他在其中一人用陰莖抵在他唇上又另一人抵住他的穴口時無聲地在腦內不停哭吼。

        救救我。

        他覺得自己心裡的一部分正在哀嚎著崩塌，撕心裂肺，永遠也組不起來。站在身前的人因為他遲遲不肯開口而掐住他的下顎，保科的口腔痛苦的被撐了開來。

        救救我吧。

        就當充滿尿騷味的陰莖碰觸到他的唇瓣準備往更裡面塞入時，保科聽見硬底皮靴疾行在走廊上的聲音，門被用力推了開來撞上後方牆板。

        緊接著，保科聽到陌生又熟悉的聲線響起。

        「全部不准動。」

        他睜開發熱的雙眼，來人的子彈上膛，保科看見夢裡的男人穿著他記憶裡的灰色軍衣，手裡精緻手槍的槍口正對準要把陰莖塞進他嘴裡的人。

        「鳴海中將！」審問室裡穿著軍服的人無一落下的朝他行了標準軍禮，「恭喜您凱旋歸來！」

        鳴海沒有回應，槍口依舊指向保科眼前的人。他看著圍繞在保科身側的兩人揚了揚下巴，冷漠的說，「回去你們該待的地方，不然我會就地處決你們。」

        長相猥瑣的人向後退了開來，保科成了男人目光下唯一衣衫不整的人。鳴海在兩人完全退出審訊室後才收起槍，口氣平淡地朝身旁的審訊官道，「不准再用這麼噁心的方式逼供戰俘，若再被我發現一次就直接記大過關禁閉。」

        「遵命！」

        鳴海踩著軍靴來到保科面前蹲下，抬起眼睛看他，即使表情沒有變化保科卻從他眼神中看到一些無奈跟柔軟，「瑟丹的指揮官還真的是你，難怪那樣薄弱的火力能撐過這麼多天。」

        保科眨了眨眼，微皺眉頭，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見到男人的那刻就徹底的放鬆了下來。如果他能自由揮動雙手，如果審訊室裡能下起一場滂沱大雨，那他會選擇抱著對方放聲大哭。

        或許是讀出他眼裡的暴雨，鳴海把頭頂的黑色軍帽摘下來放到桌上。他將保科的臉按進自己肩頭，抬手幫他把胸前大敞的衣服釦子一一闔起。金銀色交互纏繞的肩徽壓在保科額頭上刻出印子，記憶裡清新的香氣流入鼻腔裡。保科咬緊下唇，拼命壓抑委屈的鼻音呼之欲出，他覺得鳴海的樣子是過去的樣子卻又不完全是過去的樣子，男人的表情比過去更加性感，臉龐也更加帥氣，但他的氣味還是一樣，碰觸自己時的小心翼翼還是一如既往，散發出來的溫度也依舊這麼溫暖。

        他因為能與男人在這個場景而非其他任何情境下相遇感到無比幸福。

        鳴海在幫他穿好過於寬鬆的褲子之後揉了揉他稍微變長的藍頭髮，保科從肩窩處抬起眼睛看他，夢裡的人現在就與他近在咫尺，只要抬起手，就能輕易地捉住。他想起了那悠揚的口琴聲與深冬的雪。鳴海梳起瀏海拾起軍帽重新戴上，身份再次回到帝國中將，那個讓聯盟軍聞之色變的帝國第一軍團前線指揮官。

        「身為一名帝國軍人，我不可能放你走，」鳴海單膝蹲在他身前托著腮說，「放你回去太危險了。但是考量到不論怎麼逼供也得不到情報，帝國將不會再對你施刑。你是一名優秀的指揮官，在不論是帝國或聯盟裡都有著很高的地位，若因為逼供而將優秀人才虐殺對我軍的聲譽也將大受影響，因此你就在戰俘營裡待到這場戰爭結束吧。」

        保科沒有回話，因為他並沒有聽清男人究竟說了什麼，他的思緒早已被對方左手中指上的銀色指環徹底吸引了。那個指環很樸素，打磨光滑的表面上沒有一點刮痕。金屬指環反射了拷問室裡唯一的白熾燈光像銀色劍刃一刀刀劃在他身上，割破皮膚，深可見骨。保科感受到一股寒意從腳跟傳遞至頭皮，全身的細胞都為此而顫慄，渾身的毛孔都因之而哭泣，他吞了口唾液，他覺得這或許是自己從小到大歷經過最煎熬的一次折磨。

        「你訂婚了。」這是保科久別重逢夢裡男人後說的第一句話，視線依舊赤裸裸的放在那個銀色指環上，任憑刑行往他身上貫穿痛徹心扉的破孔。

        「恩。」

        保科以為鳴海會解釋什麼，但他只回了一個肯定的詞，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保科再次吞了口唾液，確實，他輕輕別開視線，身處在以軍力著稱的帝國裡，鳴海年紀輕輕就能爬上了中將的位置，不論於公於私都不會缺乏人選。鳴海本來就不需要為自己解釋什麼，他們的感情只是在多年前雪天裡的曇花一現，沒頭沒尾的。

        說到底，曇花甚至不是屬於冬天的花。

        他們兩人自始自終就什麼也沒有。

        保科淺淺的笑著掃過他的軍外套袖口，第二顆袖釦的位置仍是空蕩蕩的，軍外套還是當初蓋在自己身上的那件，這或許是最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也是這幾年來的想念唯一能得到的回報。

        「袖釦，」保科朝他說，「在你的部下們那裡。」

        「恩，」鳴海回，「我剛剛過來的時候他們拿給我了。」

        保科不知道要回什麼，他只能垂下視線看向自己赤裸的腳尖與男人一塵不染的黑色軍靴。就當氣氛正以奇怪的節奏蔓延時，審問室門口被敲響，傳令兵向蹲在地上的鳴海行禮，「中將，指揮部來電。」

        鳴海站起身將雙手插進口袋裡，低頭看向保科頭上的髮旋，被桎梏的人沒有抬頭，仍是俯首看向地面。鳴海轉過身，朝審訊官說，「讓他先去洗個澡吧，之後轉移到第七戰俘室。」

        「遵命！」

        第七戰俘室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比起戰俘室，這裡更像是一間格局詭異的單人房。房間有著對外的大門，大門內側則是獄卒室，再裡面才是真正的、鐵製欄杆式的牢門。牢門的對面是一扇巨大的窗戶，外頭大片綠草如茵，不遠處則是軍營的內牆，時常能看到晨操的士兵們。牢房內的所有東西都是石造的，沒有鉤子，沒有尖角，床鋪雖小卻乾淨又柔軟。

        第七戰俘室裡的每一名戰俘都配置一位專屬的、穿著得體的獄卒，但是比起獄卒，穿著軍裝的人更像是管家。除了替保科送來新鮮的水跟食物之外，他們還會幫他送來打發時間用的書。這裡的獄卒不會朝他們吆喝，也不會對他們下達命令，大部分時候是沉默不語。

        保科想，第七戰俘室大概是關押重要的、達觀顯赫的政治犯的地方，依他的官階根本沒有資格被關在這裡，能這樣舒適的待著大概是鳴海施捨給他最後的溫柔。

        洗漱乾淨的保科看著送進牢房裡的食物發呆，這是他來到這裡的第四天，前幾天裡他的意識還很模糊，藥劑尚未完全退去讓他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夢依舊像過去那樣溫柔繾綣，卻在尾聲變成銀色的利刃，鋒利的刀尖一下一下刺進他胸口裡流淌出豔麗的紅玫瑰。

        他在白天與夜裡驚醒，流著冷汗抱著馬桶吐得一塌糊塗。他夢見鳴海在下著細雪的懸崖邊鬆開了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失去依靠的他墜落高地摔得粉身碎骨，玫瑰花瓣炸裂開來灑落滿地，耳邊響起的卻是禮堂的鐘聲。他見到鳴海挽著穿白紗的女人的手，笑著將豔麗鮮紅的花瓣踩碎，一步又一步，很痛，很痛。男人沒有留眼神給他的從身旁走過，彷彿他只是一方土壤，或一陣風。

        銀色的湯匙在夕陽照耀下將溫暖的光反射進保科眼裡，保科感覺到自己的胃再一次翻攪，跑去蹲在馬桶旁邊又是一陣嘔吐。他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了，連膽汁都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將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摸索，裡頭空蕩蕩的，他什麼也沒能抓住。陪伴自己兩年多的銀色袖釦已經重新回到主人身上，他只能一邊嘔吐一邊來回摩擦手指回憶著同樣的溫度與紋路。

        鳴海是在他被轉移到這裡後的第六天傍晚來的，晚餐時段即將結束，保科的餐盤卻仍舊一動沒動的放在送餐口。他沒有食慾，臉色比起剛出審訊室時更加蒼白，袖口跟褲袋也變得更加寬鬆。他盤腿坐在牢房中央的地板上，抬起眼睛看向鳴海，男人看上去很疲憊，但是對方似乎是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半挑起眉頭眼神困惑。

        鳴海在兩人對視片刻後脫下軍帽放在獄卒的桌面上，揚了下巴讓人打開門。

        門鎖在他進入牢房後被重新落下，鳴海走到保科面前蹲下，異色的瀏海還抄在頭頂，只有些許掉下來擋在眼前。

        鳴海的眼神看上去有些不捨，抬手要碰觸保科的臉頰卻被後者偏頭閃過。

        「怎麼了？」鳴海聲音很輕的問。

        「不要。」

        他沒有在保科的拒絕後馬上放下手，而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呼出一口氣，走去門邊將餐盤拿到保科眼前坐了下來，原本還冒著熱氣的湯已經完全冷掉，鳴海拿起麵包撕開，朝斷面處抹上奶油後遞給保科，「吃一點吧。」

        保科垂下視線，看著抹了薄薄一層奶油的麵包，麵包下方的指環若隱若現，保科鼻子發酸，別開眼，「不要。」

        鳴海沒有收回手，嘆了口氣緩緩道，「你這樣撐不到戰爭結束的。」

        「撐到戰爭結束了，然後呢？」保科抬起眼睛反問他。

        「只要我還活著，你在這裡就會很安全。」鳴海還是將抹著奶油的麵包舉在他眼前，「我很強，我不會死，戰爭結束後你就能回去你的國家。所以，吃點東西吧，你至少得撐到戰爭結束的時候。」

        保科抱著蜷起的膝蓋將頭埋進腿間，過去的他放任自己醉死在鳴海的溫柔裡，而這份溫暖在最痛苦的幾年內也曾是他唯一的依靠，然而此刻他卻因為相同的柔軟痛徹心扉。鳴海對他的態度是念在過去舊情，但是當離開彼此之後男人會用無數倍溫暖呵護他的摯愛，縱使早就知道兩個人沒可能，可保科卻沒辦法不為這層認知感到痛苦。

        他甚至沒有資格將過去近千個夜裡的想念說出口。

        「保科...」

        「我不要，」被叫喚的人用破碎的詞句回應，「我不要。」

        鳴海把手裡的麵包放回餐盤上，前傾身子將蜷曲著的人摟進懷裡，就像用展開的羽翼將脆弱的生命完全覆蓋。記憶裡覆著一層薄薄肌肉的觸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堅硬又崎嶇的骨。鳴海心疼的吐出一口氣，手在對方背上順了又順，吻輕輕落在蒼白的臉頰。

        他在保科稍微放鬆纏緊的身體時枕在男人膝蓋，用鼻尖輕輕將他的頭推起來湊上去吻乾裂的唇。鳴海熾熱的鼻息噴灑在保科臉上，他耐心地用舌尖一遍又一遍地舔過唇瓣小心翼翼突破保科牙關，兩人的舌尖碰觸在一起，保科彷彿嚐到很多年前的那杯套水伏特加。

        與戰場上的強硬作風相反，鳴海的吻大多數都很溫柔，就像深夜裡的觸碰與呢喃。保科在對方一下又一下撫摸自己背脊時重新抬起頭來，甚至將自己稍微舒展開來讓彼此更加貼近，鳴海的胸口貼著他的胸口，鳴海的雙手支撐著他的背，保科痛苦又幸福的跟他吻在一起，就像舌尖滑過銳利的刺在玫瑰上沾染血痕。

        這個曾經只屬於他的男人擁有了新的全世界，這個在過去被問到談過戀愛嗎時會用不爽的臉回懟自己的初戀早已悄然離開，只剩下他留在原地看向逐漸走遠的背影。

        關鍵部署的計劃案早在瑟丹戰敗前就發回到聯盟軍總部，保科知道自己不論是否活著都將不影響這場戰爭的結局。活著，然後呢？他得要重新回到虛假的世界裡，面對周圍的紛紛擾擾，看著鳴海與另一個人幸福終老。他們初戀了，然後呢？他好喜歡鳴海的吻，好喜歡鳴海的溫度，好喜歡鳴海擁抱的力度，好喜歡他們依靠著彼此孤單地站在戰場上、赤裸的緊緊相依。

        「活著，保科。」鳴海在吻的最後貼著他的唇說，眼神真摯。

        在鳴海看上去像是懇求的眼神下保科無法將不要兩個字說出口，只是垂下眼睛。

        「保科，」鳴海再次說道，「你必須要活下去。」

        保科依舊沒有回應他的話語，鳴海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拿出一個東西塞進他掌心。保科攤開手，是多年前他送給鳴海的聖誕禮物，黑色的單眼式望遠鏡靜靜的躺在毫無血色的掌心，「你已經不需要它了，是嗎？」他問。

        「不是。」鳴海包覆住保科的手，讓他將望遠鏡握進手裡，「之前你告訴過我，每次你轉移陣地後都會用它尋找戰爭下的溫暖，所以在你將它交給我之後，我每轉移一次陣地都會用它捕捉周圍的溫暖。」鳴海說，「從西線離開之後，它陪伴我走過四十六次戰場，也就是說，它累積了我這三年來能捕捉到的所有的光。」

        「現在，你比我更需要它，」鳴海的掌心跟指腹上都有長期握槍形成的槍繭，輕輕滑過他的手背，「活下去，宗四郎。」

        保科垂著視線，鳴海的稱呼很陌生。男人要用三年捕捉來的溫暖換自己對生命的一次首肯。保科不確定自己現在心裡是什麼感覺，但是當他看見鳴海從口袋裡拿出望遠鏡後築起的牆就逐漸倒塌，男人訂婚是個事實，但是他從未忘記過那令人發狂的兩夜也是個事實。就像保科總帶著銀色的袖釦流連於戰場一樣，自己的心意也總是被對方好好的藏在口袋裡。

        「聯盟軍會贏，」保科抬起頭眨眨眼，朝他說，「聯盟軍會贏。」

        鳴海愣了一下，隨後笑了出來。他拿起餐盤裡剛剛被抹上奶油的麵包將它撕得更細碎，放到保科嘴邊讓他咬進嘴裡咀嚼吞嚥。接著鳴海又再重複了一次相同的動作，而保科也再次將麵包吞了下去，他們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你覺得這場戰爭還會持續多久？」鳴海在將另一半麵包斷面抹上奶油後問道。

        「不會超過半年。」保科看向鳴海的眼睛，波瀾不驚地說。

        這次換鳴海沒有回話，只是掛上一個笑容將新的麵包重新餵進對方嘴裡。

        或許真的就像是鳴海所說的那樣，身上帶著某些被賦予意義的東西之後會讓人生充滿希望。那夜之後保科又重新開始進食，重新開始看向窗外樹葉被低溫染得通紅，重新開始讓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來自鳴海的特殊待遇，保科在第七戰俘營裡的待遇算不上太差，除了危險物品之外，獄卒對他的要求幾乎有求必應。這大概是保科自進入軍校後真正能靜下心做自己喜歡事情的時候，他跟獄卒要了幾本書，吃著逐漸習慣的帝國食物，讀著來自不同思想家的夢與理想。

        戰事如火如荼的進行，可戰俘營裡卻寧靜的像是世外桃源，日子舒適又一成不變，沒有火光，沒有殘壁，只有日復一日的日出日落。

        保科從口袋裡拿出幾週前被男人放進掌心裡的望遠鏡，放下書本仰躺在地。天色又暗了，囚室裡只剩下桌面上的一盞燈。自那天起保科就沒再見過鳴海，他不確定對方是單純因為忙於公事還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但他覺得自己比起剛知道對方訂婚消息時的狀況穩定許多，至少他在思及這件事的時候只剩下扼喉的窒息感與心口被擰緊的痛。

        他將望遠鏡架在眼前看向空無一物的石面天花板，想像自己躺在高地的山崖邊仰望星空，初春融雪的味道將他環抱起來，耳際傳來軍靴踩過白雪的聲音。他閉起眼睛，堅硬的石頭地板成了柔軟的雪地，一陣風吹散他的頭髮卻不覺得寒冷，鳴海過膝的長外套覆蓋在他身上，裡頭殘留著彼此的餘溫。

        保科的思緒沉進了水裡，繾綣的像顏料朝四面八方渲染開來。溫柔的吻滲進他的五臟六腑，舒服的像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綻放了整個夏天的向日葵。

        牢內鐵門的聲音伴隨腳步聲將他吵醒，保科睜開眼睛，從地面向上看到鳴海稜角分明的下巴，接著是對方似笑非笑的眼神。

        「別睡地上，」鳴海的嘴角畫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外面在變天了。」

        保科沒有坐起身，依舊躺在地上朝他笑，「你來了。」

        「恩。」鳴海脫掉長外套掛在鐵門上，肩頭的絨布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水珠。他走去蹲在保科身旁，陰影將躺在地上的人完全籠罩，異色瀏海因為低下頭而垂在空中，紅色的眼睛仍舊閃閃發亮，「別躺在地上，宗四郎，要睡覺回床上睡。」

        這樣寧靜的場景讓保科莫名的覺得想笑，他也確實笑了出來。有一瞬間他希望這刻能被拉長成為永恆，自己在家看書看到睡著，男人開門回家之後將他喚醒，告訴他變天了要睡去床上睡，別躺在地板上。

        他覺得眼窩又酸又脹，視線從鳴海的臉上輕輕飄向一旁。兩人的相遇或許在最初就是一種錯，身陷泥沼不可自拔的一方更是錯的徹底。不同色的軍服早就道盡了一切，雪夜裡萌芽的心情只會在透明玻璃的兩側滋長，近在咫尺卻求而不得的相互凝望。

        笑容被毫無預警的抹平，保科不理解自己怎麼突然變得多愁善感。一旁的男人沒有再催促他，只是盤起腿坐在地上，托著腮看他。保科能感受到鳴海的體溫，甚至能聞到他身上仍殘留的硝煙味。

        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彼此沉穩的呼吸聲來回流轉。鳴海伸出手，用指背輕輕貼上保科的側頰。保科這次沒有像上次那樣閃躲，而是抬起眼睛看他，轉過頭將整個表情埋進他的掌心裡。

        鳴海掛上不該屬於他的柔軟笑容，用指腹掃過保科的鼻尖，爾後俯下身去要吻他。唇瓣沒有在第一時間碰觸在一起，兩人的唇尖隔著思念的距離，他們在彼此的眼裡看見了各自的倒影，裡頭狹窄的容不下其他人。保科抬手覆蓋住鳴海貼在自己臉上的手背，緩緩閉起眼睛，睫毛掃過睫毛。鳴海用另一隻手扶上保科腰際將人推向自己，閉起眼睛貼上男人的唇。

        時間彷彿回到三年前下著雪的懸崖邊，那時的他們內心都被刺骨的寒冷掏空，迫切渴望著尋找另一付孤寂的身體緊緊相依，羊毛製成的衣服只能禦寒，柔軟的擁抱卻能將雪花升溫至沸騰。

        即使這個季節的他們不再需要貼著彼此取暖，心裡也都擁擠得放不下更多的愛，但他們仍無法壓抑親密觸碰帶來的負荷幾乎要滿溢出來。鳴海的吻沉重的快要把他碾碎，卻又旖旎的讓他迷失了自己。

        

        保科抬手勾上鳴海的脖子，皺著眉加重吻的力度。鳴海在他即將因為逐漸沾染慾望的吻發出呻吟前將濕軟的舌尖抽離他的口腔，保科下意識伸出舌頭要追，卻被男人向後退了開來用手捂住。閃著銀光的指環抽走了他的注意力，冰冷的水自頭頂傾瀉而下，他愕然的讓冷冽重新將身體徹底包裹。

        鳴海沒有留意到保科的視線，只是盯著門口片刻才將視線重新轉回他身上，準備說話卻又在見到他空洞的眼睛之後擰緊眉，「怎麼了？」

        保科靜靜地用失焦的眼睛看他，淺聲道，「沒有哦。」

        鳴海眉頭皺得更緊了，張開嘴卻什麼也沒說的閉上，站起身，「大概出了點事，晚點聊，你不要再睡地上了，宗四郎。」

        說完他沒有等保科站起身就走去鐵門邊將掛著的外套披到身上。躺在地上的人依舊面無表情地看向眼前的一切，保科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找回情緒，就像抽乾靈魂的空殼。

        囚室的門在鳴海才拉開鐵門的那刻被推開，緊接而來的是獄卒朝來人喊「上將」的聲音。

        保科躺在地上看到另一個戴著軍帽的男人走進來站到鳴海面前，肩上掛著由金銀線與兩顆菱形金屬交織的肩徽。鳴海把前額瀏海抄到腦後，將放在獄卒桌上的軍帽戴到頭頂，才五指併攏貼著眉尾向他行軍禮。

        男人沒有看鳴海，而是垂眼看向仍躺在地上的保科。對方的視線很鋒利，像是被千把劍尖無情的指著。但是這樣的威壓對受過無數訓練與行刑的保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還是用那副從容的目光回望，兩副視線在無聲的囚室裡對峙著。

        半晌後男人瞇起眼睛，將目光從保科身上拉回鳴海身上，「鳴海，我們得談談。」

        保科注意到對方是用『談談』這樣平等的詞彙，也注意到鳴海雖然端正的朝對方行禮，但眼裡卻閃過了一絲無奈。他看見男人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也看見鳴海扁扁嘴尾隨其後離開。

        囚室的門被再次關上，房內重新恢復原本的寂靜。

        保科被迫知道自己初戀的名字，鳴海。

        他從地上翻起身，走去與外頭廊道之間的那面牆，抱著書坐在地上，頭枕在牆上閉起眼睛。撇除腳步聲之外的交談聲少之又少，保科很輕易的就捕捉到鳴海跟男人的對話。

        前段部分是跟他確認戰場的狀況，鳴海今天剛結束一個為期一個多月的中型會戰，激烈的戰況從鳴海口中說出來只剩下一連串冰冷的數字，彷彿他不是參與作戰的將領而是看著報表說話的傳令兵。

        若只單論數字聽上去稱不上悲觀或樂觀，但實際的結果卻讓保科不得不因為佩服鳴海而瞇起眼睛。根據保科過去為聯盟指揮部提供的部署計畫，鳴海剛結束的會戰是帝國幾乎不可能拿下的戰場，如果鳴海口中的數字全部都屬實的話，那鳴海大概真的是一代戰神。

        然而，鳴海的輝煌戰績也只能讓帝國再多苟延殘喘一個月。

        保科在近一年前芒斯之戰後就知道聯盟軍將會是這場戰役最後的贏家。聯盟的勝利不是來自其本身多麼強大，而是來自於帝國管理層存在著很多最根本的問題。他們憑藉著強大的軍事實力做了很多不合理的判斷，能夠打贏勝仗全靠前線指揮的能力與砲火力度。

        這場戰役能撐到現在第五個年頭鳴海絕對是一項主因，此外帝國還有其他許多強大的將領，與鳴海對話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根據兩人談話的內容，倘若帝國管理層能聽進任何即使只是一點點的建議，聯盟也早該在幾年前就被帝國徹底鎮壓。

        但是說到底戰爭本來就不是靠單一幾個點就能完全支撐起來的，這也是保科在離開瑟丹、進入帝國戰俘營前發給聯盟指揮部的最後一項計畫內容，他在可視未來的幾個地方安排戰役，清楚描述哪些地方該分散戰力，哪些地方即使犧牲再多都必須死守，守住、然後等待帝國高層自亂陣腳，接著反攻。

        鳴海剛結束的戰場是當初保科說必須死守的其中一個，戰期會因為男人拿下的這場戰役被延宕，可聯盟依舊必須在同一個地方重啟進攻。

        聯盟會贏，帝國會敗，這才是歷史將會記載的事。

        「該說真不愧是你嗎？鳴海，能把那樣險峻又落差懸殊的戰場拿下來。」對方也確實無奈的笑著給出肯定評價，「其他戰線的狀況都不樂觀啊。」

        「應該要說真不愧是他們嗎？」鳴海淡淡道，「明明握有了絕對優勢卻還能敗。」

        「這話要是被上面那一群人聽到又等著想罰你了。」男人笑道，見鳴海沒有回應才繼續說，「那個人就是保科宗四郎？很奇妙，照理來說，他被抓起來之後聯盟不該還有這麼強的整合能力。除非——」

        鳴海沒有說話，只是將原本看向地面的視線重新抬起來看向他。

        「他在半年前就預知到『這個』未來了。」男人壓低聲音說，「你問過他嗎？鳴海。」

        「沒有，」鳴海說，「這是我們在轉移之後第二次碰頭，更何況我們碰面時從來不曾提起戰事。」

        「你倒是提一下啊...」男人無奈的笑出聲，「是說...保科宗四郎手裡的望遠鏡跟你總帶著的那個是同一個？」

        「恩。」

        「那個望遠鏡是你的還他的？」

        「他的。」

        男人在聽到鳴海沒有遲疑地回答後皺眉，「他就是你在西線高地遇到的人？拿走你袖釦的那個人？」

        鳴海抬起手，讓男人看袖釦完整的袖口，「已經放回去了。」

        「天啊，鳴海，你就該在那個時候殺了他的。」

        鳴海在對方跨張的口氣下低笑一聲，「我沒有預知能力，而且現在的劣勢不完全是因他所造成的。」

        男人搖搖頭不置可否的嘆了口氣，「別說預知能力了，現在你有能力殺他了，你會殺他嗎？」

        「不會。」鳴海在對方一臉瞭然的表情下說，「我能說出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你、或是說服『他們』。」

        「可是那些理由都是狗屁，鳴海，原因你我都很清楚，你根本下不了手。」男人說，「他可是聯盟軍的人，你穿著帝國的軍服，鳴海。這場戰役的結局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即使你們兩個人都幸運的在戰爭中活了下來，過了軍事法庭後，仍然會有人得要死。」

        「所以呢？」

        男人重重的吐了口氣，搖搖頭，「軍紀處在找你，為了『他』的事。」

        「喔。現在？」

        「我幫你推掉了，說了你剛剛才回來，明天早上才會過去。」

        「恩。」

        「鳴海，」男人皺緊眉頭朝他說，「我不認為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這個月來你都跑幾次軍紀處了？我當初追女人也沒像你跑軍紀處這麼勤，為了一個俘虜整天跑軍紀處一點也不值得，俘虜是拿來問情報的，不是拿來養的。如果你不想審訊他，就把他交給軍情部。」

        鳴海沒有馬上回話，沉默片刻後換上不同於剛剛那樣慵懶的嚴肅口吻，道，「上將，帝國不能殺他，這樣不僅會讓帝國背負罵名，還會讓聯盟戰鬥意識高漲，同時，帝國也不可能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情報，他寧可死也什麼都不會說的。」

        聞言男人揉了揉眉心，「即使這些都是板釘的事實也不關你的事，那是軍紀處或軍情部的事。鳴海，你以自己的名義把他押在這裡，就是讓那些人有機會找你麻煩。要不是畏懼你的戰功輝煌，軍紀處早就開庭審你了。」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只要我繼續打勝仗，軍紀處就拿我沒轍了不是嗎？」

        「你...」男人說，「鳴海，從你剛進部隊時就跟著我。一直以來你都表現得很好，甚至以超出我所認知的速度在建功與升階。你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我見你做過最荒謬又最沒有邏輯的事，你這是在為了一個聯盟俘虜跟整個軍紀處對抗你知道嗎？戰爭會結束，但是軍紀處還是會存在。」

        鳴海靜靜的看著男人片刻，五指併攏貼在眉尾朝他行了標準軍禮，「上將，晚安。」

        男人深深的吸了口氣，這陣沉默持續很久，鳴海沒有放下手，維持相同的姿勢看他，最終男人才又嘆了口氣，朝鳴海說聲晚安便轉身離開。

        交談結束了，接著響起的是鳴海朝牢房走近的腳步聲。

        保科從地上爬起來躺進床裡，不久後門被打開，保科小心翼翼地闔上眼。

        鳴海來到牢門前，沒有打開鐵門走進，而是倚在牢門上雙手抱胸看他，他站了很久，久到保以為他睡著了軍靴才踩著腳步聲重新走遠，鳴海離開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鳴海幾乎都沒有過來這裡，即使來了停留時間也都很短暫。男人大部分來的時間是在深夜，開門聲會將保科吵醒，而鳴海不會進來，只會站在門外看他半晌就離開。有時候他能在白天見到鳴海過來，但是對方通常只能寒暄兩句就走，甚至連觸碰也不曾有過。

        鳴海的忙碌代表著戰事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根據排程，聯盟軍大概攻下了幾個重要的城邦，接下來只剩下將零散的各點一一擊破。

        當戰爭即將迎來安排好的結局時保科反而開始感到不安。離開瑟丹時，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活到最後、更沒有想過自己會重新遇上鳴海。聯盟戰勝之後保科會安然無恙，甚至被當成英雄一樣歌頌著，但身為帝國軍的鳴海呢？戰敗的一方會接受連續不斷的審判，除了簽訂條約之外帶著戰功的人最終將成為代罪的那個。

        輝煌的戰績將會成為確鑿的罪證。

        保科咬著嘴裡的軟肉，腦內飛快掃過任何可能藏匿對方的地點：不能離帝國的邊界太遠，不然鳴海尚未抵達安全處前戰事就結束了；不能鄰近街坊，不然鳴海那付張揚的長相大概馬上就會被認出來；要口風夠緊到能讓鳴海度過整個審判期；要空間足夠大到讓鳴海跟訂婚對象能同時躲進去。

        刪刪減減後保科手上的名單已經所剩不多，無法提前聯繫彼此又讓保科擁有的選擇更少。他不能讓鳴海陷入任何一點風險裡，給到男人手裡的地址必須要是足以讓保科信任到絕對不會出問題的人選——可他又必須要在同一個區域找到幾個鄰近的藏匿地點，讓鳴海在其中一個地方出狀況時能帶著人快速移動到下一個。

        保科找獄卒拿來筆，在書本上以幾何方式畫著地圖。他總共花了四天的時間找出握有十足把握的三個點。

        卻仍然有些不安。

        窗外下著雪，鳴海已經很多天沒有出現在囚室裡了，保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機會將寫著密碼的紙條與信件交給鳴海。他思索著在最糟糕的情況下該如何將信件送出，卻發現如果鳴海沒有來囚室的話他便一點機會也沒有。

        戰爭接近尾聲，連獄卒臉上都浮現顯而易見的焦慮，同時感到焦慮的還有保科，他裹著棉被蜷縮在床角看戰俘營外頭紛紛擾擾。他不擔心鳴海戰死了，因為如果鳴海死了，那他便不可能享有如此寧靜的片刻，但是他卻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鳴海了。

        如果鳴海來不及躲起來怎麼辦？

        他將單眼望遠鏡用力篡進掌心裡，犀利的角在他的皮膚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保科也是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識到，在關乎生死存亡的時刻，他原來已經不這麼在意鳴海手上是否戴著那枚富有意義的戒指——他甚至還為此鬆了口氣。

        如果鳴海能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能有人陪他老去就好了。

        他似乎不這麼在意那個陪他迎來生命盡頭的人能不能是自己。

        畢竟在最初的最初，他們就知道彼此沒有可能。

        戰俘室的門被由外推開，保科從抱著的雙膝間抬起眼睛。他在獄卒尚未開口前就聽見鳴海平靜的聲線，「你先出去，」他朝獄卒命令道，「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讓任何人進來。」

        接到命令的男人愣了半秒，沒有猶豫地回，「遵命。」便開門離開。

        鳴海脫下軍帽，將牢房裡的監視鏡頭關閉後打開鐵門走進來。這次他沒有將鐵門再次關上，只是把灑滿雪花的大衣掛在門邊，黑色的皮革手套則是被塞進大衣口袋裡。

        保科還縮在床角靜靜的看向他。

        鳴海來到他的床沿坐下，冰冷的指尖掃過保科的臉頰，保科莫名的覺得眼窩很熱，鼻子很酸，他發現自己還是會在對方伸出手時注意到他中指上的銀色指環。

        「很冷嗎？」

        這是鳴海進來之後朝他說的第一句話，保科眨眨眼，將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緊卻搖搖頭，「不冷。」

        窗外的天色很暗，牢房裡唯一的暖光灑在鳴海勾勒笑容的臉上，他連眼睛都笑的彎彎的，「你覺得這場戰爭還會持續多久？宗四郎。」

        保科深吸了口氣，「不超過五天。」

        聞言鳴海低笑出聲，他垂下眼睛看向左手中指上的指環，漫不經心地道，「所以真的是你嗎？宗四郎，這一年多來聯盟的戰略部署計畫。」

        保科縮了縮身體，他開始覺得冷了，不知道自哪裡流入的冷風鑽進衣服的縫隙裡，掃過他的皮膚，「恩，是我。」保科沒有移開視線的看向鳴海重新抬起的紅眼睛，抿了嘴後說，「鳴海後悔救了我嗎？」

        鳴海在聽到他的稱呼時微愣了一下，無奈的笑了笑，「你那天果然在裝睡嗎？」

        保科沒有回話，只是繼續看向他。

        鳴海伸了懶腰又活動了一下肩膀，隨性的說，「兩個禮拜前，同時開啟的零星戰場大概有十幾個，根據文件上看來，除了我這邊之外其他大概全沒了。」

        「鳴海嘗過敗仗嗎？」

        鳴海挑起眉頭，朝他說，「有，就一次。」

        「？」

        「六年前的那個平安夜裡我輸給了你，」鳴海翹起腿托著腮，靜靜的笑看向他，「從我遇到你的那刻開始，就注定帝國贏不了這場戰爭。那是我人生唯一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場敗仗。」

        「那你後悔救我了嗎？」保科再次朝他拋出沒有被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會？」鳴海說，「我甚至連愛你的時間都沒有，又為什麼會後悔救你。」

        保科重新將臉埋進膝間，他沒有辦法直視鳴海炙熱的視線，悲傷幾乎要將他開腸破肚，胸口脹到幾乎要擠碎他的五臟六腑。擰緊的疼從腳底上竄至髮根，皮膚彷彿被無數根針刺穿渾身是血。

        即使張嘴努力呼吸卻仍吸不到一點氧氣近乎窒息，他就像被烈日曝曬的金魚，乾涸的就快要死掉。

        鳴海將靴子脱下，翻到床上，扯著他的手臂將人攬進懷裡。

        男人的指尖放在保科後腦勺，一下一下的在他的髮絲上來回撫摸。保科的頭枕在他肩上，鼻尖貼在鳴海的側頸，滾燙的吐息重重打在他皮膚上。保科抬手繞過鳴海臂下環緊他的背，比起四年前，男人的身體又變得更加結實了，但不論是溫柔的觸感或溫度卻也從未改變過。

        「鳴海…對不起...」

        保科想不出來自己除了這句話之外還能說什麼，甚至連自己被對方好好保護在這裡都是種痛。他從未想過要讓鳴海身陷囹圄，但就結果來說他確實是做了這件事情，還很厚臉皮的享受對方的溫柔與愛。

        「為什麼要道歉？」鳴海偏過頭去往他耳際落下一吻，「我們不過都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罷了。」

        保科將臉轉向鳴海，讓吻的位置從耳後變成唇上。這次他主動伸出舌頭，抬手要解開鳴海軍服上的釦子，卻被鳴海抬起的手擋住，兩人的掌心相貼，十指緊扣。

        「鳴海…我想要...」即使沒有淚水保科都是用顫抖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

        鳴海溫柔的吻上保科眼尾，貼著他的鼻尖說，「今天不行，雖然帝國會失敗，但我還是得回到戰場上，我只是來見你最後一面的，宗四郎。」

        語畢，他將腰間的其中一把槍解下來交給保科，「在你們聯盟的人來到這裡之前我不確定帝國軍的其他人會發什麼瘋，」鳴海說，「接下來我大概沒辦法保護你了，照顧好自己，宗四郎。」

        鳴海側過身看向掛在鐵欄上的大衣外套，「另外，那件外套留給你，外面氣溫很——」

        保科在鳴海說到一半就撲到他身上用雙手摀住他的嘴巴，止住男人像是在宣讀遺言一樣的話語。他從枕邊摸出寫著密碼的紙條與信塞進鳴海手裡，哽咽的說，「裡面寫了三個地址還有我的訊息，那些人都是鳴海能信得過的人，鳴海不要回戰場了，去躲起來到審判結束吧。」

        聞言鳴海愣了一下，隨後笑出來將保科蓋在臉上的手移開，帶繭的指腹擦過保科細緻的皮膚，「謝謝你，宗四郎，但是我是帝國的軍人，我會在屬於帝國的戰場上待到最後一刻。」

        「你這是找死！」

        「人都會死，」鳴海說，「但是至少遇見你我很開心。」

        保科開口還想跟他說什麼，卻被鳴海用拇指輕輕按住。男人撐起上半身，保科從他的腰部滑落至大腿上。鳴海摟著他的腰，仰起頭吻了面對面坐在他大腿上的保科後退了開來輕聲說，「雖然現在離聖誕節還有一點時間，但我準備禮物要給宗四郎。」

        他在保科困惑的視線下摘下左手中指上的指環塞進保科掌心裡，也是在那刻保科才看見對方中指上被銀色金屬環蓋住的刺青，用黑色英文字母環繞指根一周，寫著保科的名字。

        「我不知道宗四郎會不會想把指環戴在手上，即使最後弄丟了也無所謂，」鳴海靜靜地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六年前的答案，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談過戀愛，但我一直愛著你。」

        長達11年的戰爭正式結束。

        作為一級戰犯，等待鳴海的結局不是死就是終身監禁。

        他在跟保科道別後回到離第七戰俘營最近的一個戰場，才剛從前指揮官手中拿下主導權就接到帝國元帥在官邸舉槍自戕的消息，夜裡的槍響為這場漫長的戰役畫下句點。

        鳴海從椅子裡站起身，走出指揮帳仰起頭，是個下著細雪的夜晚，天空的顏色跟記憶裡的那天一樣黑。

        他的軍外套在保科手裡，總是帶在身上的單眼望遠鏡在保科手裡，左手的指環也在保科手裡，後腰的槍少了一把，鳴海真正感受到自己此刻是隻身一人，心口卻因為被填滿而感到溫暖。

        孤單慣了的鳴海從未想過有誰能真正走進自己心裡，也不認為待在戰場上的自己需要為誰留出一個位置。但真正遇到了之後又覺得掛心某人的感覺很好，手中握著某個屬於對方的東西很好，夜裡想著擁抱留下的餘溫也很好。

        他臉上畫出一個笑，朝身旁的傳令兵說，「傳令下去，所有士兵留在原地待命，校級以上的軍官不受此限。」語畢，他就走回指揮帳坐進椅子裡。

        他將軍帽摘下放在桌上，國際審判只會針對校級以上軍官作出處分。他作為多個戰線的指揮官自然難逃其咎，作為帝國將官的傲氣不允許他逃，但他卻想留給底下的人一絲活下去的機會。

        鳴海將修長的腿打直掛在桌面上，整個人倒進椅背裡，下巴仰起，異色頭髮傾瀉而下。

        他閉起眼睛，在空無一人的指揮帳中喃喃，「好想吻你啊，宗四郎。」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所有帝國軍的戰場被一個個清算，掛了軍銜的他們坐上警備車送往五百公里外的國際法庭配置監獄裡。

        等待受審的時間算不上難熬，大概是對人道主義的執著，監獄狹小簡陋卻很乾淨，蠻符合鳴海喜歡的空間配置，陰暗，狹窄，又不複雜。

        他在剛抵達監獄後睡了整整兩天兩夜，不停的戰事跟來回奔波讓他累壞了，即使床板硬到不行他都能在躺下去的下一秒馬上睡著。

        鳴海因為最後一場小型會戰的勝利被追封為上將，此後帝國軍位階在他之上的人更寥寥無幾。本以為睡醒之後大概就輪到他被傳進法庭，卻又在一週後、更甚至位階比他低的軍官都被傳喚了還沒輪到他。

        耶誕節緊接著平安夜再次降臨，蘊藏不同意義的兩天內所有審判與行刑都暫時停止。

        標榜人道的監獄甚至還為裡面的戰犯準備了豪華的耶誕餐點，鳴海瞇起眼睛看向琳瑯滿目的食物跟酒沒忍住笑出來，到底都是什麼鬼。

        從戰爭結束到現在耶誕節，總共經歷了十二個日夜，鳴海這排牢房大多是關押將級軍官，過了這麼多天之後該處決的處決了、該轉移長監的轉移了，裡頭空盪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不論白天或夜裡都只有他與巡邏獄卒的腳步聲。

        鳴海其實有想過問獄卒究竟發生什麼事，但他想對方大概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回應他便作罷。

        他坐在地上拿湯匙翻攪眼前的食物，比起五顏六色的佐料他更喜歡平日的鹹奶油配裸麥麵包。

        監獄的門被開啟，不尋常的聲音吸引了鳴海的注意。他的牢房在中後段，軍靴特有的腳步聲在長廊中迴盪。他習慣性警戒的瞇起眼睛，卻在看到來人的下一秒錯愕地瞪大眼。

        保科穿著綠色軍服蹲在他面前，綠色的袖口處掛著三顆金屬星星。

        他將頭頂上的帽子摘下來，瀏海的長度又回到他們初遇時的那樣。兩人隔著鐵門相望，半晌後鳴海將手穿過門外，弄亂保科梳到腦後的瀏海，「很不習慣，」他笑道，「而且有件事情我很久之前就想說了，宗四郎，你們聯盟的軍服簡直醜透了。」

        被嘲笑的男人沒有生氣，枕著膝蓋笑看向鳴海，「對於鳴海說的話沒有辦法反駁呢。」

        鳴海盤著腿單手托腮，另一隻手還放在保科的頭頂上，後者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兩人都沒有接著說話，只是微笑著看向彼此，心裡被滿足的思念讓他們之間容不下一點話語，熾熱的視線是夜裡沉默的呢喃。

        這彷彿相隔一個世紀的安靜凝望持續很久很久，久到地上滾燙的湯都不再冒煙了保科才低頭摘下鳴海放在自己髮頂的手掌貼緊自己臉頰。

        他前傾身體，將額頭輕輕靠在牢門上，覆在鳴海手背上的指尖輕輕插進鳴海的指縫裡。當他閉起眼睛縮起肩膀用另一隻手環抱上鳴海的手臂時，鳴海才發現保科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自己給他的銀色指環。

        不適合的指圍讓指環在保科指間顯得寬鬆，卻讓鳴海的心燙的幾乎要燒起來。保科臉頰細緻的皮膚在充滿槍繭的掌心蹭了又蹭，讓鳴海的內心軟的一塌糊塗，幸福的讓他第一次萌生想要就這麼活下去的想法。

        「我很想你，宗四郎。」

        「我也是哦，」保科抬起眼睛看他，「可惜我沒有這裡的鑰匙，不然我還想要吻你...突然有點羨慕能夠濫用職權的鳴海啊。」

        鳴海低笑一聲，用指尖掃過保科的鬢髮，「你剪頭髮了。」

        「恩哦，」保科被髮絲搔癢縮了一下脖子，「今天早上剪的，聖誕節要找到有營業的理髮師真難。」

        「是嗎？」鳴海隨性地回道，眼神依舊漫不經心地落在保科的髮梢，片刻後才又開口，「那個指環，對無名指來說太大了。」

        「是啊，」保科說，「真不能理解鳴海當初為什麼會選擇戴在中指上啊。」

        「因為我沒有辦法想像，」鳴海停下撥弄保科頭髮的手，「那個我們能一起走到最後的結局。」鳴海說，「所以我想、如果能稍微綁住你一下子，也就足夠了吧。」

        保科嘴角的笑被抹平，他垂下眼睛看向鞋尖。鳴海的一席話讓他喉頭一窒，眼窩發酸，「明明就不夠的吧。」保科沒有語調的邊說邊抬起眼睛看向對方的紅眸，「鳴海應該要再更貪心一點的吧。」

        他的話讓鳴海由衷地笑了出來，也跟著用額頭貼上牢房的門，垂下眼睛。兩人溫熱的吐息灑在彼此臉上，鳴海彷彿聞到融雪的味道，耳邊傳來迴盪在山谷的風聲。

        對望片刻後鳴海向後退開來，他抽出被保科握住的手繞到頸後，一邊解開脖子上的鏈子一邊說，「我這次身上真的沒有東西能給你了，只剩下這個，」他口氣輕鬆地將一塊金屬牌子放進保科手裡，「它跟了我超過半輩子，聖誕快樂，宗四郎。」

        保科攤開掌心，金屬製的牌子上面寫著男人的生日、服役期間，還有最上方的，鳴海的名字。

        鳴海弦。

        這一個多禮拜的期間裡保科天天沒日沒夜的跑審判庭。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鳴海的全名，卻在以這種方式看到時覺得五味雜陳。他覺得自己空虛的胃正在翻攪，試圖將不存在的食物全數吐出來。

        他用指腹來回摩挲刻畫深邃的文字，彷彿這樣就能補足自己沒有辦法參與的、關於對方過去的所有故事。

        保科重新將手指竄起，視線再次放在鳴海身上。

        「我不喜歡這個禮物，但是你確實不再需要它了。」他說，「比起繼續待在你身上，我寧願把它放在我這裡。」

        保科將鳴海的狗牌塞進左邊的軍服口袋裡，接著將手伸進右邊口袋，「作為交換，我也有禮物要給鳴海。」

        他沒有先將禮物拿出來，而是攤開掌心讓鳴海把手放在自己手上。

        鳴海伸出手，被保科輕輕握住，接著保科拿出口袋裡的金屬環，放進鳴海的無名指上，銀色金屬環恰巧咬住他的指根——在中指用一樣的寬幅刺青寫著保科的名字旁。

        保科抬起眼睛，看向鳴海微愣的視線，「鳴海弦，我沒有這麼容易滿足，我很貪心，所以我放在這裡。」保科說，「聖誕節之後鳴海的判決內容就會出來，如果到時候鳴海還活著的話，」保科舉起自己的左手，「就來找我，鳴海，我等你。」

        時值深秋，外頭的紅葉灑了滿地，枝頭又變得光禿禿的，只有一旁的松樹依舊孤立挺拔。緊鄰高地斷崖的低谷日日刮著大風，窗戶被吹的喀喀作響。

        由於地處偏遠，如果沒有急件的話，信差每週只會過來這裡一次，時間大多是正午，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保科會讓對方進來屋內喝杯咖啡，一邊看著手裡凌亂的信封一邊聽對方分享附近城鎮的事情。

        他在這間屋子的女主人過世之後買下了這裡，從此之後過起隱居的生活。

        小小的木屋，餐廳連著客廳，簡陋的浴室與一間佈滿歷史刻痕的臥室。

        這裡離西線的戰場很近，多年前他跟鳴海掛在懸崖邊用望遠鏡看向這裡，多年後他成了屋子的新主人，心血來潮時會在早晨起床後靠在臥室的窗臺上，遠眺高台緬懷輕狂年少。

        「保科先生不打算回聯盟軍嗎？」送信的男孩坐在木椅上晃著腿喝著熱咖啡朝他問，「每週都有聯盟司令部寄來給您的信，您在戰時的英勇戰績大家都知道，您是全聯盟的英雄。」

        「喔呀？」保科給了男孩一個微笑，「謝謝哦。」

        「是說我一直很好奇，保科先生為什麼會住在這裡呢？」男孩好奇地睜大眼睛，「保科家族的總部在首都吧？一個很大又很豪華的宅子。」

        「怎麼說呢？」保科瞇起眼睛笑道，「這裡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地方哦，感覺我大概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裡了呀。世界上就是會有這麼一個角落、或這麼一個人，讓你覺得自己永遠都屬於那裡。」

        男孩似懂非懂的朝他點點頭，「但是好意外呢，幾年前佈滿流刺網的地方居然變得這麼平靜。」

        「不可以這麼說哦，」保科朝他說，「這裡一直都很安靜，紛擾的永遠是人心。」

        男孩離開了，屋子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保科走去老舊的木桌上拿起書，盤著腿坐在地上看了起來。

        這本書是他當初離開第七戰俘營時順手帶走的，是一個詩人在獄中寫給他戀人的書信，保科反覆看了很多遍，一次又一次，次數多到他只要閉上眼睛，文字就會浮現在腦海裡，關於壓抑、窒息、痛苦跟愛。

        保科知道自己寫不出那樣動人的文字，但是他知道那份孤獨與愛的重量。

        他將書本倒蓋在胸口，閉上眼睛仰躺在地。

        耳邊是寂靜，是風，是歌聲與雪花紛飛。

        他覺得頭有點沉，思緒逐漸混沌，木門被由外推開卻沒有馬上關上，冷風從門縫中鑽了進來，吹的保科打了哆嗦。他輕輕皺了眉頭。

        門被再次關上了，天花板上的鎢絲燈泡被掐開，暖色的光灑在小小的木屋裡。他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最終停止在耳畔。

        「說了別睡在地板上。」男人看上去有些無奈，黑色長外套甚至還沒有脫下來，雙手插在兜裡嘆了口氣。

        保科睜開眼睛，微笑著朝男人舉起雙臂，金色的光灑在他中指跟無名指的指節，兩枚銀色指環反射柔軟的光。

        鳴海也溫柔的笑了，俯下身繞過男人的背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保科勾住他的肩膀，將頭埋進他的側頸蹭了蹭，「鳴海，歡迎回家。」

        鳴海側過頭去吻了他。

        「我回來了。」

        只有愛，能在純白的雪夜裡種下，在戰火的薰陶下萌芽，在抑鬱的監獄裡滋長，最後在和平中永遠綻放。只有愛，能打破對立的隔閡，在絕望時鮮明又栩栩如生。只有愛。

        END

後話

• 這是我自己目前筆下最喜歡的文章，最帥的鳴海，最坦誠的保科，最喜歡的相愛相殺，最後能走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呢
• 從開始計劃到完成大概花了1個多月的時間，中間一度寫到自己快要窒息，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那種窒息感，很努力的鋪陳感情，故事的節奏希望有掌控的剛剛好，大概屬於我很喜歡的那類虐文（但大家大概不覺得虐就是了”笑死”）
• 雖然戰爭無情，但是只有在戰場上才會讓一切變的義無反顧，在這個前提下寫兩位男生也變得經鬆許多
• 然後通常我的口味都跟大家不一樣（乾笑），所以（再乾笑一次）只能希望你們喜歡
• 明天鳴海正生日是篇放閃文！！今天如果有被虐到的人類明天可以喘口氣（？），沒被虐到的就一起來吃糖（招手
  

- 2024鳴海生日賀文

- 有『病患』角色加成的鳴海隊長過生日。       

- 一篇放閃文，沒什麼好說的，牙醫師準備。

- 糖尿病患者請謹慎服用。

        保科是掐著點到鳴海病房的，再五分鐘之後就是午夜零點。

        這幾天並不算忙，九號被消滅之後怪獸出現的頻率減少許多，大部分只剩下一些收尾或善後的工作。

        其實在鳴海的身體被九號貫穿的那個當下保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戰鬥中的高壓稀釋掉了腦內所有的情緒。他是直到卡夫卡進入戰場、又在收到解放戰力到達極限之後才真正注意到倒在血泊中的鳴海，也才倏地感受到瞬間蔓延的恐懼，那樣的恐懼像是無數隻螻蟻啃食他的皮膚，吸食他的血液。

        他再次驅動戰鬥服，屈膝，蹬地，朝鳴海所在的方向飛了過去。男人已經徹底昏迷過去了，胸口的破孔還源源不斷的滲出血來。

        「鳴海。」

        他拍了拍男人的臉頰，沒有反應。呼吸跟心跳的變得微弱，保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失去眼前的人。

        「醫療班，」他一邊小心翼翼的將鳴海掛在雙臂上，一邊朝耳機那側說，「鳴海隊長重傷，需要緊急治療。」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聽上去冷靜的語句正微微的顫抖著。

        鳴海的昏迷時間比保科想像中還要長上許多，一天，一週，半個月。鳴海的病房在有明基地三樓，與立川之間隔著一小時車程的距離。每天每天，保科不論多晚下班都會在洗好澡後通車過來這裡，坐在病床旁，確認鳴海的呼吸，鳴海的心跳，鳴海的體溫，跟所有能說明眼前男人仍好好活著的證明。

        很多人都說鳴海隊長可能再也不會醒來了，但是保科卻從未因此而動搖過，他想，即使時隔再久，只要男人仍活在世界上，那他就一定會醒來，因為鳴海不會忍心就這樣丟下他獨自一人。

        他不會。

        奇蹟發生在與九號之戰的三個多禮拜後，睡夢中保科似乎聽到鳴海在呼喚他，聲音很模糊，他回過頭，四處張望，奔跑，頭髮跟汗水都散進了風裡。

        鳴海，你在哪裡？

        快點回來。

        他走過沙灘，闖入森林，卻一無所獲，就當他因為天色轉黑而逐漸感到焦慮時，鳴海的聲音就出現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男人從背後環抱住他，鼻尖抵在他的肩窩上。

        再然後他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鳴海的指節似乎移動了半個厘米，不遠處傳來熟悉的目光。

        「鳴海。」他用連自己都沒想過的聲音哀鳴，彷彿下一秒就會落下淚來。

        **

        保科小心翼翼地推開鳴海病房的門，窗戶緊閉，窗簾卻沒有被完全儼實。房內有些昏暗，只剩下小小縫隙滲透進來的光。他提著尚未完成的文件跟伴手禮走了進去，不下幾步便感受到那道熾熱的視線。

        「還沒睡嗎？」保科將手裡的東西全部落在桌面上，走近床頭檢查懸在牆上的記錄表。鳴海已經不再需要使用呼吸器輔助呼吸，身體的傷口也好了大半，連接在胸口的線路大多是用來偵測生命穩定性的機台。

        「我在等你，你明天休假。」鳴海說。

        「恩？既然知道我明天休假，那不是更應該早點休息嗎？」保科笑著回。

        「我在等你。」鳴海重複道。

        保科走去他枕邊，俯身往唇上落下一吻，「生日快樂哦，鳴海隊長，天天快樂。」

        鳴海將視線掃向剛剛被保科放了東西的桌面上，「你還帶了工作來？不是吧...是說那個紙袋是什麼？公文旁邊的那個紙袋。」

        「嘛，鳴海隊長希望那是什麼呢？」保科走去將它提到床邊坐進椅子裡，沒有馬上打開。

        「恩...」鳴海思索片刻，現在他的視力尚未完全恢復，遊戲片是不可能的，模型...這個月他甚至沒辦法打開手機，沒有灌輸保科自己近期想要的玩具有哪些，因此也排除，「沒有想法。」他誠實的說，「但是應該是給我的吧？禮物。」

        「也可以這麼說。」保科揚起一抹不明所以地笑，他慢條斯理地打開紙袋，一邊將東西拿出來一邊說，「我聽長谷川先生說鳴海隊長在隊長室裡堆積很多看上去不屬於你的東西，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送了什麼給鳴海隊長，鳴海隊長大概會愧疚的吧...因此——」

        「來向蒙布朗之神許願吧，鳴海隊長，」保科笑道，「我可以幫鳴海隊長把它吃掉哦。」

        居然是蒙布朗。

        鳴海哭笑不得，「你這算是公器私用，宗四郎。」

        「『公器私用』這個詞不是這麼用的，鳴海隊長。」保科將插了蠟燭的蒙布朗塞進鳴海手裡，「快許願吧，再繼續退冰下去就不好吃了呢。」

        鳴海捧著蒙布朗，燭光在空中一閃一閃，把兩人的臉頰都映上溫暖的顏色，這讓他想起保科說他在生日時許過的願望。

        我活下來了，宗四郎。

        他閉起眼睛吹熄蠟燭，病房重新陷入黑暗中，但是如果兩個人待在一起，黑暗就不可怕。他將未燃盡的蠟燭尾巴丟進床邊的垃圾桶裡，把蒙布朗遞回給保科，後者抬手接過，拿出袋子裡的叉子問，「鳴海隊長吃嗎？這可是難得在冬季也能買到的蒙布朗哦。」

        鳴海看向翹著腿一臉準備大開殺戒的戀人微笑捧著瑟瑟發抖的蒙布朗，沒忍住笑，「你吃吧，」他挪了挪身體的位置，朝床沿變大的空間拍了拍，「坐上來，宗四郎。」

        保科看上去有些猶豫，他指了指大門上方的攝像鏡頭，「錄影機。」

        雖然說兩人並沒有試圖隱瞞什麼，且他們的關係早在部隊裡用各種花式的方式以完全相反的流言傳了開來，但是像這樣在明知鏡頭後方有人的情況底下做出親密動作什麼的還是很奇怪啊。

        「那個錄影機是壞的。」

        「誒？鳴海隊長怎麼知道？」

        「因為是我把它弄壞的。」

        保科哭笑不得，一邊說著鳴海隊長原來已經可以下床了嗎一邊朝病床床沿的空位上坐下。鳴海幾乎是在他坐下的那刻側過身環住他的腰，男人將臉埋在他的下腹蹭了蹭。

        「你回家了？你洗好澡了？」鳴海在滿足的聞了一鼻腔芬芳之後丟出連串問題，最終抬起臉瞇起眼睛笑著看他，「我以為宗四郎一下班就會過來的。」

        保科揉了揉鳴海後腦勺的頭髮，「畢竟來了之後，鳴海隊長大概就不會留時間讓我去洗澡了吧？」

        「但是宗四郎明明可以在宿舍洗的，你特地跑回家了。」

        「從立川來這邊的話，回家一趟也不算繞遠路哦，」保科笑道，「況且比起宿舍那瓶沐浴乳的味道，鳴海隊長更喜歡家裡的那罐不是嗎？」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露出了更大的笑容，他重新把頭埋回保科身體裡，「我好愛你，宗四郎。」

        「我也是哦，鳴海隊長。」

        鳴海又笑了笑，用鼻尖頂起保科衣服的下襬，朝結實的肌膚上落下吻，「快點殺死你手裡的蒙布朗吧，有點睏了。」

        「收到，鳴海隊長。」語畢他切了一口蒙布朗塞進嘴裡，才準備要開始咀嚼就被抬起頭的鳴海點了點肩膀，男人像是要說秘密似的朝他勾勾手指。保科困惑的彎下腰，用耳畔貼近鳴海的嘴邊，卻被鳴海按著後腦勺吻了，剛放進嘴裡的蒙布朗就這樣被霸道的捲走，成了鳴海嘴裡的蒙布朗。

        「喂喂喂。」保科笑了出來，他看見鳴海抬起眼睛似乎很認真的在品嚐蒙布朗的味道，「不是說不吃的嗎？鳴海隊長。」

        鳴海將嘴裡的蒙布朗吞了下去，「我沒有說不吃，我說的是『你吃吧』。」他用手指抹掉保科嘴角被沾上的栗子泥又伸出舌頭舔掉，「身為壽星，吃第一口蛋糕天經地義吧...說到底，我還真沒分辨出宗四郎所說『這間店的蒙布朗很厲害』跟部隊福利社裡賣的有什麼不同。」

        「沒事的哦，我也沒有期待鳴海隊長能區分出它們之間有什麼不同。」保科回以燦爛的一笑。

        「你這傢伙...」鳴海笑著咬了保科下巴，「你倒是給我有一點期待啊。」語畢，鳴海握著保科叉起另一塊蒙布朗的手，塞了一點進自己嘴裡，咀嚼後很快吞咽下去，「嘛，不過我倒是有分出你嘴裡的跟這塊的差異就是了。」

        「閉嘴啦，鳴海隊長，揍你哦。」

        那天晚上，兩人受惠於被弄壞的錄影機而久違地擠在一張病床上，即使彼此的腿都有一半懸在床外，但那晚卻仍成為他們這個月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隔天早晨是保科先醒來的，枕在他胸口的鳴海還環著他的腰睡得很沉，保科有些不忍心將他叫醒，但思及今天是對方生日，等等病房裡大概會擠滿人的這層原因又不得不這麼做。他摸了摸鳴海臉頰，放輕聲音叫他。

        沉睡的人睜開鮮紅色眼睛，視線朦朧，半晌後卻更深的將臉埋回他的胸口，「好早，宗四郎，再睡一下。」

        全部黏在一起的咕噥讓保科莞爾，他拍了拍鳴海的頭髮，「是是是，那弦先放開我。」

        「不要，不放。」鳴海更用力摟緊保科的腰，悶著聲音回。

        「別鬧，等等大家進來了多難看啊。」

        「鎖門。」

        保科笑了出來，「要鎖門你也得先放開我啊，弦。」

        「不要，不管，不放。」

        兩人又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鳴海才真正願意放開保科起床。

        「好想玩遊戲哦。」鳴海在起床坐直身體後的第一句話一點也不正經，「好無聊。」

        剛將窗簾完全拉開的保科看著幾乎已經爬上頭頂的太陽若有所思，雖然說病患確實需要多休息，但是在這種特別的日子又到了這個時間點還沒有人進病房卻依然挺奇怪的。

        嘛，不過就這樣吧。

        保科回到床邊，看向鳴海滿床頭來自各方的慰問禮，朝他問道，「鳴海隊長想吃點什麼嗎？零食先不要吧，水果之類的？」

        「你。」

        「恩...」保科用手指磨蹭下巴，站在大量水果籃前思索著，「蘋果嗎？還是水梨？」

        「你。」

        保科拿出抽屜裡的水果刀劃開水果籃的封膜，撿了幾顆蘋果跟水梨在手上看了看，「蘋果看起來很不錯呢，蘋果好嗎？」

        「你。」

        保科終於把臉轉向鳴海，微笑著將水果刀掛在肩上，「蘋果好嗎？鳴海隊長。」

        「…好。」

        接下來的小段時間裡，鳴海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保科殺死那顆蘋果。鳴海對處理食物一竅不通，相反的保科在這方面就挺拿手，鳴海將這一切歸咎於兩人在戰時使用的武器差異，保科沒有回他，笑得不置可否。

        保科確實對用刀很在行，鳴海看男人蹲在垃圾同旁一邊轉動蘋果一邊用不成比例的刀子削皮，長長一條鮮紅色的皮不僅沒有斷開，除了寬度相同之外連厚度也沒有差異，這讓鳴海甚至懷疑保科打算拿這條完整的皮去參加什麼刀工比賽。

        「喂，等等。」他在保科即將要把蘋果皮完全去除之前出聲喊他。

        後者抬起頭，表情困惑，「怎麼了？」

        「我要那個...」鳴海別開視線，沒有繼續說話。

        「哪個？」保科不解的歪頭挑眉。

        「就是...那個。」鳴海扁扁嘴，臉頰莫名的泛紅。

        保科更沒懂了，眉頭輕輕擰著，「哪個？」

        「就是...」鳴海的眼神變得有些慌張，視線一直飄忽不定，紅暈也漸漸蔓延至耳根，「那個！」他突然抬起頭，兇狠的看向保科，惹的保科一臉錯愕，「就是那個！動畫裡！來探病的人！都會！有的那個！」鳴海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兔子。」

        保科眨了眨眼，停頓半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笑啊！臭蘑菇頭！！」鳴海朝他大吼。

        「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保科沒忍住的笑得東倒西歪。

        「不准笑啊你這傢伙！！！！」

        「好嘛...好嘛...哈哈哈哈哈哈...」

        「說了『好嘛好嘛』倒是給我停止啊！」

        「好啦...等等...太好笑了...抱歉抱歉...」保科邊抹著眼角的淚邊努力止住笑，「這顆已經沒辦法做兔子了，」他掛著笑說，「先切完吧，下一顆再來做兔子好嗎？鳴海隊長。」

        被笑歪的鳴海臉還是有些紅，他不悅的鼓著臉別過頭，理直氣壯，「我、要、兔、子。」

        「好嘛好嘛，沒有說不給鳴海隊長兔子哦。」保科一邊說一邊將手裡的蘋果皮完全去掉。

        「第一口就要、兔子！」

        「是是是，」保科把完全去皮的蘋果放進碗裡封了保鮮膜，又拿一顆新的蘋果去洗淨切開，不下多久鳴海就看見整個盤子裡的兔子們翹著耳朵。

        這是鳴海第一次看到三次元的兔子蘋果，當保科坐在床沿，將盤子遞給他時他的眼裡閃閃發亮的，激動到甚至忘記要伸手接過。

        「是兔子！」鳴海抬起視線看保科，紅色眼睛裡像春天開滿了花。

        「是兔子哦。」保科微笑著回。

        「真的是兔子！」

        「真的是兔子哦。」

        「蘋果居然真的可以變成兔子！」鳴海開心的用一隻手接過保科手裡的盤子，另一隻手撈住他的腰，朝他唇上跟臉頰上落下好多個吻，「我也有兔子！我愛你宗四郎！」

        「哈哈，好癢...我也愛你哦，弦。」

        「餵我，宗四郎，」鳴海的表情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餵我餵我餵我。」

        「收到，鳴海隊長。」保科拿起盤子裡的兔子蘋果湊到鳴海唇邊卻被後者別過臉閃避。

        「？」

        「宗四郎要說『啊～』」鳴海說。

        保科覺得好笑，笑瞇著眼模仿對方方才的口氣道，「啊～」

        結果反而是鳴海笑出聲來，「天，宗四郎，好可愛，」他在保科笑瞪他一眼準備收回手時追了上去咬斷他手裡的兔子屁股塞進嘴裡，湊上去吻了他，又將頭埋進他胸口蹭了又蹭，「我真的好愛你，宗四郎，超級超級超級愛你。」

        保科寵溺的朝鳴海頭髮揉了揉，揚起頭任憑對方胡亂在他身上吻著，「噗...我也是哦，鳴海隊長還吃嗎？」

        「吃！兔子蘋果有多少我都吃得下！」

        令保科意外的是，鳴海居然真的把整盤蘋果都吃完了。他在洗了盤子之後回到病床邊想看對方的傷口。鳴海解開病服的釦子，將胸口那處最致命的傷口給對方看。被人工皮膚貼住的縫線處開始逐漸癒合，但依舊佈滿血塊且腫得怵目驚心。

        保科彎下腰湊近傷處仔細掃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抬起眼睛看鳴海，「很痛吧。」

        「很痛，」鳴海半倚在枕頭上，垂下視線看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說，「在被貫穿的那瞬間甚至痛暈過去了。」

        保科點點頭表示理解，「什麼時候能拆線？」

        「不知道，沒在聽，反正能拆線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幫我拆線了的吧。」

        保科瞪了他一眼，又再次心疼地將視線放回傷處，他的指尖沿著人工皮膚的外緣撫過。

        「喂，宗四郎。」鳴海朝保科喚了一聲。

        「恩？」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來一點那個嗎？」鳴海眯起眼睛說。

        「哪個？」保科歪著頭問。

        「那個啊，『飛走了』的魔法。」鳴海沒有語調的說。

        聞言保科笑了出來，「誒？還沒玩夠嗎？弦，你這是得寸進尺哦。」

        「我是啊，反正你寵我。」鳴海回以一個做壞事得逞的笑。

        好吧，對，鳴海說對了，自男人從長昏迷中醒來後，保科真的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保科抬手揉了揉鳴海的瀏海，垂下眼睛裝模作樣地朝已經貼了人工皮的傷處吹了兩口氣，熱熱的濕氣灑在沒被覆蓋的肌膚上讓鳴海舒服的縮了縮脖子。

        「不痛，不痛，痛痛飛走了哦——」

        未待他說完鳴海就翻身將他壓在下方，湊過去吻他。保科輕輕閉起眼睛感受鳴海帶著蘋果香的、充滿侵略性的吻。兩人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鳴海的吻從下巴來到頸側，手掌鑽進保科的衣服下擺沿著腰線輕輕往上推。

        「恩...」保科推了推鳴海的肩膀，「弦...不行，你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有什麼關係？」鳴海的紅色視線變得暗沉，聲音低啞又性感，「反正痛痛已經飛走了。」

        保科淺淺的笑了，雙臂掛在男人肩膀，「神經...」他往鳴海的額頭上落下吻，「弦最後許了什麼生日願望呢？朝蒙布朗之神。」

        「百年好合，天天打炮。」

        「你認真？」

        「恩。」鳴海表情認真的說。

        「弦，不可以這樣褻瀆神明的。」

        「才沒有褻瀆，」鳴海抗議道，「我很虔誠的祈禱。」

        「嗯哼，」保科揉了揉鳴海的頭髮，「還有呢？」

        「愛，勇氣，希望。」

        「揍你哦。」保科笑著捏了捏鳴海鼻尖，「這個願望我已經許過了，這樣願望就重複了，弦，好浪費。」

        「重複的還不只有這個，」鳴海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我還希望每年每年都能當第一個祝宗四郎生日快樂的人。」鳴海說，「宗四郎的願望就是我的...」

        『嘣！』

        「啊！」

        鳴海尚未說完話便聽見病房門被撞開的聲音與日比野的慘叫聲，床上的兩人同時將視線掃向門口，除了摔倒在地的日比野，門口還站滿了第一部隊的人，除此之外，門框處還探出了許多第三部隊的人的頭。

        「呃，不是的！」唯一摔進門內的日比野看上去極度驚恐，「絕對不是鳴海隊長跟保科副隊長想的那樣！」

        「…」

        「我們沒有一大早就在這邊偷聽！只是找不到時機進來！」日比野看著床上人們越來越黑的臉色更加緊張，「我們...沒有...那個...蘋果...兔子...沒有其實！而且！那個痛痛飛走的咒語！真的很有效的吧！」

        「…」

        「不是啊...」日比野哭笑不得，「不只有我...大家都在這裡...啊！不是...其實也沒有什麼的吧！」日比野在四之宮朝他的背踢了又踢之後更努力地解釋了，「其實挺新鮮的啊！平時總是整理整齊的、保科副隊長的頭髮跟衣服都有點凌亂什麼的...嗯臉色很黑...嗯，對...鳴海隊長臉色更黑...但是...」

        「可以閉嘴了哦，卡夫卡。」

        保科的微笑讓日比野心底發毛，後者馬上從地上跳起來站直身體行禮，「遵命！保科副隊長！另外，祝鳴海隊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百年好合，天天打炮！」

        「所以說可以閉嘴了哦，卡夫卡。」

        「遵命！保科副隊長，我馬上消失在這裡！告辭！」

        語畢，日比野咻一下的退到門外，但門才關了一半卻又探出頭來說，「但是，那個...鳴海隊長，大家讓我提醒您，也許是您的視力還沒有恢復...但是、可是，每個病房裡其實都有兩個錄影機的...您只破壞了一個...」

        「…」

        「...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日比野卡夫卡。」

        END

        - 時間線在116後（大概也算是接在相見不恨晚後面）

        - 未交往但大概雙向暗戀（？） 我不知道（不負責任發言）

        完成有關十號的彙報與部隊聯合訓練後已經接近晚上九點，保科回到臨時宿舍洗澡，又在片刻的猶豫後起身前往辦公樓二樓的東側樓梯間裡。

        裡頭很黑，空無一人。

        保科打開燈，拾階而坐。他點開手機螢幕，十點了，拿起書本倚著牆面閱讀起來。

        時隔四年再次來到有明基地，保科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切都還像是過去一樣，卻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在即將成為副隊長前到剛成為副隊長的那段時間裡，他挺常跑這裡的，部隊福利社的甜點車什麼時候會補貨、門口咖啡廳的哪個店員泡的咖啡特別好喝、海邊倉庫旁的三花貓、吹往屋頂的海風、樓梯間、隊長室。

        彷彿他不屬於這裡，又好像屬於這裡，感覺很奇妙。

        跟有明基地有關的回憶大多包含鳴海，在保科還是以隊員身份來這裡參加合訓時，剛成為隊長不久的鳴海已經擁有一小群擁戴他的人了，雖然對方邀請自己入隊的方式很傻很笨，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鳴海確實有著讓人想追隨他的人格魅力。

        或許是不容質疑的強大戰力，或者是戰鬥時冷靜的思緒或精確的洞察力，總之，鳴海能散發出一種『放心把你的性命托付給我吧』的特質，讓人覺得很可靠，會覺得『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問題了』的感覺。

        可是下了戰場後，鳴海又會再變回一個傻瓜。

        與保科相反，鳴海大概是個不懂得如何與人深交的人，也因此他總是會用一些笨拙又原始的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很像是在求偶的公鴿子，超呆卻很可愛。

        逗鳴海很有趣，把他耍得團團轉也很有趣。

        樓梯間的門被開啟，來人穿著寫有誠意的白色T恤與黑色棉褲，褲腳還一長一短。鳴海抬頭看了一眼被打開的電燈，跨步走到他的面前。

        很新奇，保科沒忍住輕笑一聲，闔起書本揉了揉眉心抬眼看他。

        「笑什麼笑，臭眯眯眼。」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語氣不爽。

        「沒有哦，」保科從台階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只是在想鳴海隊長難道不能穿普通的白T就好，一定要像這樣『誠意』外露嗎？」

        「靠，你懂屁，這衣服帥死了，」鳴海撓了撓腦頭髮轉身往門口走去，「以臭眯眯眼的審美觀才不會懂這衣服的美好。」

        「是是是，我確實不懂，」保科跟在他身後重新走進辦公樓走廊裡，「鳴海隊長不會還有寫著『天下第一』的衣服吧？」

        「…」鳴海瞥了他一眼，「關眯眯眼什麼事？」

        保科沒有回話，聳聳肩笑著與他並肩而行，卻意外發現鳴海的衣服肩膀處有一條明顯的摺線。

        「吶，鳴海隊長不會是特地為了今天買的新衣服吧？」他雙手背在背後，彎著腰前頃身體轉向鳴海笑道。

        聞言，鳴海像是小秘密被發現似的跳了起來，「靠！到底關你什麼事啊！？就算是新衣服也只因為是今天剛好送達而已好吧！跟你個眯眯眼一點關係也沒有！」

        「哦～」保科點點頭，拉了欠揍的長音，「原來鳴海隊長是特地為了我要過來才買的嗎？真是受寵若驚呢。」

        「你、閉嘴，」鳴海咬牙切齒的打開隊長室的門，「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就說了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嘛嘛嘛，是呢是呢，鳴海隊長說的都對哦，但還是建議鳴海隊長在穿新衣服之前先用水洗過會比較好哦，」保科尾隨鳴海走進隊長室裡，「隊長室還是一樣令人不敢恭維呀...真是辛苦長谷川先生了。」

        「不是，你們一個一個有什麼毛病！？」鳴海熟練的穿越雜物堆，走去巨大電視螢幕前將遊戲機裡的光碟片換了一張，「我的空間要怎麼使用是我的自由吧！？每個每個走進來都要酸言酸語的是怎樣！？」

        「準確來說這裡算是公共空間呢，鳴海隊長。」

        「你！」鳴海不爽的指著毫不猶豫往他床鋪上坐下的保科鼻尖，「不准、一直用、長谷川的、口氣、教訓我！」

        「嗚哇，好專制，鳴海隊長還不讓人說呢。」保科笑著撿起身旁的黑色握把，「啊對了...鳴海隊長該不會從八點就開始去樓梯間等了吧？」

        聞言鳴海身體頓了一下，才故作鎮定的將光碟片放進遊戲機裡，拾起白色握把，走到保科身旁盤腿而坐，「才怪，我才沒有，只是剛好路過罷了。」

        保科笑看了他一眼沒戳破這個拙劣的謊言。

        這是兩人四年前的習慣，晚上八點，辦公樓二樓的東側樓梯間，兩人會在這裡碰面，然後再一起去某個地方，不一定是頂樓，不一定是海邊的倉庫裡或隊長室。保科不確定在四年後的今天過去養成的習慣是否依舊成立，更別說時間早已過了晚上八點，但他仍是決定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去看看。

        而鳴海也確實出現在那裡了。

        時間彷彿回到了一千多個日子以前，他們都從未改變過。

        或許早在看見對方千里迢迢跑到有明基地門口堵自己時保科就猜到了，鳴海還是那個鳴海，既傻又可愛的單純傢伙。

        其實兩人的默契並非起源於樓梯間，他們第一次在夜裡的獨處完全是個巧合，在有明基地的屋頂上，在兩人第一次近身交手的那個夜晚。

        保科很久沒有遇到像鳴海那樣強的劍士，在這之前保科以為鳴海只是個傻瓜，之後則將他修正為『強大的傻瓜』。那樣熱血沸騰的對戰讓他躺在床上遲遲無法閉眼，幾次輾轉反側後便決定搭件罩衫在基地裡走走繞繞。然而，才走沒幾分鐘卻在走廊跟中庭裡遇見好幾撥第一部隊的隊員。或許是他拒絕鳴海的流言很快在小小的圈子裡傳了開來，每個人碰見他時都用充滿好奇但欲言又止的視線上下打量他。

        很奇怪，很討厭。

        保科跟這些人不熟，沒有直接點破或跟他們深聊的打算，他現在只想要偷一個清閒，享受海風，享受蟬鳴，享受獨處的時光。

        因此他沒有猶豫的將腳步轉向屋頂。

        漆黑的屋頂上一個人也沒有，保科滿意地走到鐵欄杆前，躺進長椅裡。他仰起頭，深藍色的髮絲傾瀉而下，他看著月亮，月亮看著他。

        海浪聲一下一下的拍響，夾雜鹽味的風掃過他的臉頰。

        他閉起眼睛。

        好舒服，真好。

        就當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頂樓的門再次被開啟，慵懶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停頓在他身後的位置。

        「靠，怎麼是你。」鳴海的聲音從後腦勺傳來，保科在內心默默地嘆了口氣。

        「這句話似乎是我要說的呢，」保科睜開眼睛朝他微笑，「是我先來這裡的哦，鳴海隊長。」

        鳴海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外面搭著黑色運動外套，藍色的月光灑在他的下顎，閃閃發亮的紅眼睛正垂下來看向自己。

        「第一部隊是我的地盤欸，」鳴海口氣不悅的說，「哪有什麼先來後到的問題。」

        保科無奈的搖搖頭，直起身體，「鳴海隊長說得對，我這就離開哦。」

        「不是，眯眯眼你...」鳴海一個跨步繞到椅子前，往保科旁邊的空位坐下，「屋頂這麼大，難道只能容納一個人是嗎？什麼鬼？什麼邏輯？」

        保科轉向他微笑，「鳴海隊長都說了不是嗎？屋頂這麼大，我們一定得擠在同一張椅子裡不可嗎？我只是想換去後面那側，這邊迎海風，吹久了頭有點痛呢。」

        「你上來很久了？不是才剛上來嗎你？」

        恩？被看破了嗎？

        「嘛，也還好，」保科有點心虛的笑了笑，「但是風真的很大啊。」

        鳴海瞥了他一眼，然後做出一件讓保科挺意外的事——他脫下自己身上的黑外套遞給他，「拿去，」鳴海不爽的扁扁嘴，咕噥著躺回椅子裡，拿出遊戲機，「要來頂樓就穿厚一點啊搞什麼鬼。」

        保科錯愕的看向被塞進自己懷裡的外套，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更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靠，你不是喊冷嗎？」鳴海兇狠的掃了他一眼，咬牙切齒。

        「我...」保科還是沒有馬上動作，腦袋大概也停止運轉了，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辦法擠出來，太怪了，太奇怪了。

        「你不會還要別人幫你穿衣服吧？眯眯眼。」

        鳴海的口氣還是很差，差到讓原先感覺窘迫的保科沒忍住被逗笑。

        「鳴海隊長這麼不情願就不要借人外套啊，傻瓜。」

        「誰傻瓜？你才蘑菇頭，你全家都蘑菇頭。」

        「好失禮呢，鳴海隊長。」保科深吸了一口氣將鳴海的外套穿在自己的針織罩衫外頭。

        嗚哇，好熱。

        「帽子，」見他穿上外套之後，鳴海的口氣才稍微變好一些，「戴起來吧，你不是說頭痛？」

        保科順著他的話將帽子拉至頭頂，屬於鳴海的味道將他徹底包裹起來，讓他想起兩人下午在近戰訓練時刀鋒相觸的那股熱血沸騰，刀柄回傳的溫度很燙，很衝擊，很喜歡。

        「鳴海隊長你...」保科轉向他微笑道，「很霸道呢。」

        「蛤？」

        「沒什麼哦，」保科跟著躺進椅子裡，「鳴海隊長每天都會來屋頂的嗎？」

        「沒有，只是今天在房間有點待不住，在其他地方又一直遇到第一部隊的人問東問西，煩死了...喂，你幹嘛露出那麼噁心的表情。」

        原來也是一樣的嗎？

        保科收回下意識朝鳴海露出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重新仰頭看向無雲的月夜。

        原來被今天那場對練影響的人不只有我嗎？

        保科愛刀成癡，也相信人與人之間能藉由刀鋒對話。在他很小的時候曾與保科宗一郎用刀鋒交談過，大哥的刀是跟人一樣討厭的笑聲，他還記得自己那時候氣得要命，發誓總有一天要把大哥打得落花流水。但是自那之後，他不再聽見來自刀鋒的聲音，直到今天下午的那場對練。

        鳴海的刀聲很冷冽，既強大又穩重，與對方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必須承認的是當保科再次聽到來自刀的聲音時激動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握刀的手甚至有一小陣子為了這件事情興奮到顫抖。

        比起刀鋒，保科更願意將那種顫動形容為兩顆心臟赤裸裸的碰撞在一起，巨大的衝擊力道幾乎要將他撞暈過去。

        有股力道將緩緩向後滑落的帽子重新固定回保科頭頂，鳴海的手沒有放下，就一直按著帽簷蓋在保科頭上。保科瞥了他一眼，兩人的視線很短暫的碰觸在一起，鳴海又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遊戲機，「你不是說頭痛嗎？」

        「恩，真的很霸道呢，鳴海隊長。」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這是那時候來自男人不耐煩的回覆。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或許兩人第一次在屋頂上的碰頭並不是巧遇，但是不論真相為何，他們確實是從那天開始的每個晚上都獨處在一起。保科在海風逐漸轉強時告訴鳴海他要回房休息了，站起身拉下外套拉鍊，卻在準備脫下衣服前被鳴海出聲阻止。

        「我也要回去了，屋頂冷死了。」他用掌心搓了搓短袖下的雙臂，打了哆嗦，「外套不急著脫，進門裡再還我就可以了。」

        保科看著他幾眼，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被外套袖子蓋了一半的掌心。

        一邊想著『原來鳴海的手臂比自己長一點嗎？難怪自己總要早半秒出招才能剛好擋住對方揮來的刀』一邊抬起手用蓋著外套的掌心學著鳴海往他手臂上來回摩擦。

        其實保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卻下意識這麼做了，而穿著短袖的人也因為他的這個動作一動不動的愣在原地。

        保科看見鳴海臉上才剛浮現出的紅暈從兩頰迅速蔓延至耳尖，他吞了口唾液，微笑著低下頭，沒有理會自己也逐漸變得熾熱的耳尖繼續手上的動作，「鳴海隊長是在害羞嗎？」

        「我、才、沒、有、害羞！誰害羞了！我為什麼要害羞啊！」

        「也是呢，」保科停止動作，頭也不回的走去打開門鑽進室內，大片日光自小小的破口灑了出來，保科背著光轉去看向鳴海，「鳴海隊長再不進來，我就要把外套丟在地板上囉。」

        「喂，你這傢伙倒是懷點感恩的心情吧，我可是快冷死了啊。」

        那天深夜兩人在通往屋頂的東側樓梯二樓分道揚鑣，保科要從一樓去到臨時宿舍，鳴海則要前往位在二樓的隊長室裡。男人在推開通往走廊的門前叫住要繼續下行的他。

        「喂，眯眯眼。」

        保科停下腳步，抬頭回望。

        「明天，」鳴海沒有回看他，只是面向走廊抬手抓亂本來就不太整齊的頭髮，「如果你晚上沒事的話，我可以帶你在有明基地繞繞。」

        保科眨了眨眼，輕笑出聲，「好啊，如果鳴海隊長沒有因為訓練累到走不動的話，可以的呦。」

        鳴海低笑一聲，掃了他一眼，「我果然看不慣你啊，臭蘑菇頭。」

        保科對鳴海的想法一直都很奇妙，但是總結來說鳴海能帶給他一股安心感。然而這股安心感並不源自於小隊員看向鳴海時的那種『放心把你的性命托付給我吧』的心情，而更像是鳴海在用各種不同的霸道方式告訴他『我還在』。

        在這樣隨時會有同伴離開的環境裡，能有這樣的人存在真的很好，當保科在每次討伐結束後看見驚心動魄的傷損數字時，都會拿出抽屜裡那張被他小心保存的相片出來盯上片刻。

        「是什麼樣的照片呢？」小此木在某一次他看著出神時出聲詢問他，「讓保科副隊長盯著它發呆這麼久，很不像保科副隊長的作風呢。」

        確實。

        保科笑著將照片遞給戴著金屬框眼鏡的女性，「沒什麼特別的哦，是四年前去有明基地合訓結束後拍的團體照。」

        照片裡的鳴海跟保科因為在最後實戰演習時大打出手都被白色繃帶纏得亂七八糟，肩並肩站在某個應該不起眼的角落裡，然而那個角落卻因為兩人是畫面中唯二沒有面向鏡頭的人反而顯得特別突兀。保科忘記當時他們為了什麼事情在拌嘴，只知道當快門按下去的那刻他正面對著鳴海笑得流出淚來，而應該要搶著站在C位的男人卻只是留在角落被他的話氣到跳腳。

        「保科副隊長跟鳴海隊長的感情真的很不好呢，」小此木笑著將照片遞還給他，「或者該說，兩位的感情異常的好呢？」

        「誰知道呢。」保科笑著將照片重新放回抽屜的小盒子裡。

        鳴海的存在令保科感到安心。至少，不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遇到多麽強大的怪獸，鳴海都能像燈塔一樣，安靜地矗立在那裡，無聲地告訴他『我還在』。

        保科不知道自己對鳴海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不想將這樣的情感用『喜歡』兩個字輕易概括，他覺得，那種感情大約是比這個詞彙再更加深刻、又更令人嚮往的悸動。不然保科不會在一次次結訓的慶功宴後裝醉跟對方滾到一起、更不會在久別四年後的半夜裡與對方肩並肩的坐在這裡。

        「鳴海隊長今天打算玩到幾點呢？」保科看向鳴海的手肘與自己手臂相碰的位置，又抬起視線朝他問。

        鳴海瞥了他一眼，轉回螢幕，按了幾下握把上的按鈕，「玩到分出勝負為止。」接著他又想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保科，「會冷嗎？」

        保科笑了笑，「比起冷，我更擔心自己會因為鳴海隊長不肯認輸而一直被困在這裡呢。」

        「你、閉、嘴，」鳴海瞪了他一眼，「反正明天合訓也不關你的事。」

        「才不是哦。」保科才剛將身後的棉被掛到右肩上鳴海就幫他把左肩位置也拉好了，但對方好似不滿意，放下遊戲握把又幫他把兩側的棉被都重新整理好才心滿意足的拾起握把，按下開始對戰鈕。

        「我才不像鳴海隊長那樣愛偷懶呢。」保科轉頭看向遊戲進入跳轉頁面後出現各自操控的角色站在螢幕左右兩側。

        「專心點，眯眯眼，遊戲開始了。」

        當天被對方拉著玩到幾乎通宵的保科縮在鳴海的被窩裡做了旖旎的夢。

        他在夢醒前想起鳴海當時朝他說「這些衛生紙今夜必須處理掉，不然明天長谷川一定會發現」時的無奈表情，也想起自己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朝他說「鳴海隊長如果整理太乾淨也一樣會被長谷川先生發現哦」的聲音。

        鳴海將被子蓋在保科身上，站起身套上衣服，回過頭時表情不悅，「你能不能少說兩句？蘑菇頭？」

        「我這是提醒哦，鳴海隊長，」保科微笑道，「畢竟如果您不想被長谷川先生發現不對勁的話。」

        鳴海翻了個大白眼，「在這個時候聽到你用『您』真的有夠不爽。」

        保科想鳴海大概是病了，他不理解口口聲聲說不爽的男人為什麼總會在那個時候露出迷人的笑，卻覺得對方這樣單純的表現可愛到不行。

        自己大概也病了吧，才會因為起床時能被鳴海的氣味環繞而感到開心。

        下午了？

        保科看向牆上的掛鐘一眼，又環視了空無一人的隊長室一圈，所有窗戶都被窗簾徹底掩實，只有自縫隙間灑進的一點陽光，辦公桌上的室內電話線甚至被無理的扯掉了。

        見狀，保科勾出淺淺的笑容。

        果然還是去協助部隊合訓了嗎？鳴海隊長。

        END

        

        # 保科副隊長呢？

        當第一部隊跟第三部隊的成員在早上八點準時抵達訓練場卻發現鳴海已經站在最前端位置倚著牆打電動時，每個人的表情都像看到鬼一樣，開著嘴巴像金魚游向飼料。

        鳴海將手裡的遊戲機塞進口袋，轉頭看向身旁表情同樣不自然的長谷川，「喂，早上要幹麻啊，長谷川？人都到了應該可以開始了吧。」

        「宗四郎還沒來。」長谷川看了眼腕上的錶，微微皺眉，「照理說宗四郎不會無故未到。」

        聞言，在場第一跟第三部隊的人都倒吸一口氣，尤其是第三部隊的人人自危，要知道兩隊關係本來就不是太好，更別提他們的副隊長跟鳴海隊長可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在在場第三部隊沒大人的情況下，不知道鳴海隊長會不會拿他們開刀。

        但就在眾人提心吊膽的時候鳴海語氣平淡的開口了，「他今天不會來了，直接開始吧。」

        大家吸了更大一口氣，近百人的空間裡頓時鴉雀無聲。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啊！？

        鳴海隊長為什麼會知道保科副隊長不來啊！？？？

        保科副隊長被鳴海隊長殺死了嗎！！？？

        什麼時候的事啊！！？？保科副隊長昨天晚上八點多不是還在會議室嗎！！？？怎麼才過了一個晚上人就沒了！！？？

        誰來救救保科副隊長啊！！？？

        鳴海不耐煩地看向眾人朝他頭來的惶恐視線，沉下臉，「現在、立刻、馬上、開始訓練，不然就去繞著有明圍牆跑到晚上六點為止。」

        「是！！！！」

        是魔鬼吧！！！！鳴海隊長！！！！

        鳴海隊長滿意的看向眾人在敬禮後快速移動到訓練用的沙包前光速戴起手套開始練習，也準備跟著移動去幾個動作明顯彆扭的成員旁做糾正時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去看向還杵在原地的高大副隊長，「對了長谷川，」鳴海插著口袋說，「早上先別去隊長室，如果有緊急文件的話放在你那裡就好，我再去拿。」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高大男人默不作聲地吞了口唾液，「怎麼了嗎？」

        鳴海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去訓練場，「那傢伙還在睡覺，先別吵他。」

        這次高大男人沒有回話，只是看著自家隊長頭也不回地走向第三部隊訓練區而非自己所屬部隊訓練區域的背影。

        # 評價很好

        鳴海是在被窩裡收到才剛離開有明基地的保科的訊息的。

        H：『大家一路上都在討論鳴海隊長呢』

        玩遊戲玩到一半的鳴海本來只是瞥了突然亮光的螢幕一眼，卻在看見是保科發來的訊息後丟下握把點開手機。

        N：『總覺得你會特地傳訊息來就不是好事』

        H：『怎麼能這麼說呢？鳴海隊長』

        鳴海看到保科很快回傳的訊息時沒忍住笑出來，似乎藉由文字也能聽見那傢伙討厭的聲音。

        N：『所以他們說了什麼』

        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保科都沒回訊息，讓鳴海覺得等在螢幕前的自己像個白癡。

        N：『喂』

        N：『人呢』

        鳴海告訴自己如果再過五分鐘保科還沒回訊息的話他就要丟下手機回去玩遊戲了，卻直到十分鐘都過去了還盯著手機不放。

        搞什麼啊那傢伙。

        就在鳴海準備再傳一次訊息時，保科的回覆跳了出來。

        H：『剛才被大家纏上了』

        H：『鳴海隊長昨天做了什麼嗎』

        鳴海皺眉，『什麼意思』

        H：『大家一直問我跟你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N：『蛤？第三部隊的人太無聊了是嗎』

        H：『所以鳴海隊長說了什麼嗎』

        N：『沒，我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

       

        N：『不是，我還能對第三部隊的人做什麼』

        H：『誒～？』

        鳴海才剛傳出『能對第三部隊的人做什麼』那句話時就後悔了，卻還來不及收回保科就回了一個討厭的音節。

        煩死了，睡著的時候明明就很可愛啊，搞什麼鬼。

        N：『誒什麼誒，好好說話』

        H：『鳴海隊長確定要我說嗎』

        N：『…』

        Ｎ：『要不還是別說了吧』

        H：『誒？怎麼可以，讓我說吧，鳴海隊長』

        N：『煩死了你到底要幹麻』

        H：『沒有，我其實是要說，剛剛跟亞白隊長聯繫之後，下週也會是我帶隊去第一部隊哦』

        H：『再請多多指教了呢，鳴海隊長』

        鳴海沒有馬上回話，只是將蓋過頭頂的棉被拉緊了一些。

        屬於保科的味道還被困在棉被裡頭遲遲沒有散去，甚至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今日清晨對方的皮膚與自己相貼的溫度。

        不知道如果把棉被一直捲著的話，味道是不是能維持到下個禮拜。

        N：『喔』

        他最終只回了這個字，本來以為要結束的對話卻又跳出了新的留言。

        H：『我到立川了，鳴海隊長自己保重哦』

        N：『幹麻跟我說，我才不想知道蘑菇頭的行程』

        H：『恩？我怕鳴海隊長像剛才一樣一直待在手機前等我回覆訊息嘛』

        N：『靠！我、才、沒、有！』

        H：『是是是，鳴海隊長只是都剛好拿起來看到催促一下而已』

        N：『吵死了！臭眯眯眼！』

        H：『嘛，對了，關於剛剛那個大家討論鳴海隊長的事情』

        H：『大家的評價很好哦，對於鳴海隊長昨天早上陪大家訓練的事』

        鳴海的嘴角因為這則訊息揚起。

        N：『廢話，這種事還需要第三部隊的人認可嗎』

        H：『我下車了，鳴海隊長早點休息，晚安』

        N：『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