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少年│兔赤] 二分之一時差 [G]（11/26更新）

雖然是預料之中，但木兔仍對於觀察不出赤葦的面部表情變化一事而感到焦躁。

赤葦只是冷著臉低下頭，纖長的睫毛在木兔的視野裡一下下規律地覆蓋住深沉難測的墨綠眼瞳。他絕對愛著赤葦京治，而剛剛提了分開的原因是出自於愧疚，不忍心再看著所愛之人為了維繫這段感情而操碎了心，更甚是與家人決裂。

但現在這樣的赤葦也絕對不是他希望看見的。

「赤葦，我⋯⋯對不起，我只是突然有點混亂，隨便亂講話了，你不要把那句話放心上。」

「木兔前輩，你不必為了這個道歉的。」赤葦抬起頭，隨後莞爾一笑，卻令親眼見過這個表情的人都無法以微笑形容，而那唯一的人就是木兔光太郎。還不等木兔反應，赤葦便轉過身繼續說了下去：「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我們都有資格對這段關係的存續提出想法，所以你儘管說。」

木兔用力搖了搖頭，上前抓著赤葦的胳膊、慌張地解釋：「不是！我想跟赤葦在一起！我只是覺得在一起的這一年來你實在——」

「我明白。」赤葦回過頭，緩緩掙脫開木兔的手掌，無奈地笑著聳了聳肩：「我明白的，木兔前輩。所以我才讓你別跟我道歉，我也覺得你的提議是正確的。」

木兔聽了一時無言以對，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聽著長輩訓話一樣，想著反駁卻想不出任何辯解的理由，只得乖順地站在原地。分明是自己提了分開，此時聽著赤葦的認同卻覺得心裡千刀萬剮，他何其矛盾。

赤葦自然也明白木兔的心思，但他無法和木兔承認、或是和自己承認他理解對方。若是理解了，怎麼還能忍下心堅決放棄？最好的做法就是像十年來一樣懦弱地逃避著，正因為他理解木兔愛著自己的同時，也明白木兔已經相當疲倦的事實。

像你這樣的人，不該為了我這種平凡的存在而時時刻刻煩心的。

「赤葦、赤葦。」木兔喚著眼前走了神的愛人，拉住方才被掙脫開來的手，直視著對方的雙眼、誠懇地一字一句說著：「我是不該擅自把你綁在身邊，但我也沒辦法想像沒有赤葦在的生活⋯⋯所以，讓我再自私一次好嗎？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樂⋯⋯」

赤葦聽著愣了愣，隨即笑得溫柔，伸手撫上木兔的臉頰，又用食指和中指指腹輕輕揉著木兔緊繃的眉間：「這副表情出賣前輩了，眉頭都沒鬆開過一秒。」

歷經無數掙扎，他終於還是在所愛之人流露出的悲傷中夢醒。

他從過去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未來，能被木兔光太郎愛過已是莫大的榮幸。

「希望木兔前輩在未來的每分每秒都能像以往一樣快活，不用再因為我的事而掛心了。」

赤葦京治許下了久未用盡的最後一個生日願望。

—

所有人都發現了木兔選手近來時常面無表情望著觀眾席出神。

社群上開始流傳木兔選手的身體狀況亮起紅燈、壓力過大等猜測，也有人說或許和前陣子傳出的戀人身分風波有關聯，只有木兔身旁的親友們明白，他是在試圖尋找赤葦京治的身影。

分手是他先提的，他沒資格因為找不到赤葦而難過。木兔總是在想到這的時候回過神來，拖著不捨將目光至觀眾席上拉回。

愛不是什麼都能解決，對不對？

那之後，木兔和赤葦徹底失去聯絡，或是說木兔單方面再也聯繫不上對方，各個社交平台的訊息已累積至上百則，卻始終換不到文字框下方的已讀標示。

同時，木兔的生日將至，雖然木兔和赤葦從未明說，但周遭親友也接二連三因為一些異常舉動而發覺兩人已經分開的事實，很識相地沒將赤葦納入木兔慶生的準備名單當中。

「生日快樂！」

「木兔！祝你生日快樂！」

「木兔前輩！生日快樂！」

木兔在迎來休息室門板後的彩炮和祝福後，下意識地環顧了一圈在場的人們，很快又無聲無息地收起目光，故作輕鬆地大聲喊出謝謝，語氣輕盈愉快得眾人誤以為誤會了他和赤葦並非和平分手一事。

木兔在親友的簇擁下聽了多種語言的生日歌曲、許了願，三個願望如同往常圍繞排球、家人、朋友，以及赤葦京治。只是他在提及赤葦的部分遲疑了，頓時無法將關於所愛之人的一切構成願望，道不出現在、設想不出未來，最終只能拋下以往的宏願，卑微地期望能再見對方一面。

木兔吹熄了蠟燭，也在奶油焦糖味的蛋糕切下了第一刀，周圍的喧嘩與心裡的空蕩矛盾地反覆碰撞著，劇烈緊繃得他頭疼，喜愛熱鬧和慶祝氛圍的他頭一遭希望這樣的場合能趕緊結束。

往常在慶生會結束後會接續著到燒烤店續攤，今年木兔卻說著自己因為賽程有些疲倦而婉拒，這樣的木兔反常卻也不令眾人感到意外、也默契地未多加勸說，除了他們也難以習慣沒有赤葦京治在場的木兔生日，更別說這種情況下的氣氛事實上平凡無異到了弔詭、壓抑的地步。

解散後木兔坐上駕駛座發了好一會愣，腦中空白許久才突然襲來一股衝動，發動車子就徑直往去年和赤葦一起去過的水族館開去。

由於木兔抵達目的地時已近打烊時間，加上非假日，水族館的人潮相比以往減少許多，木兔只戴上鴨舌帽便買了票入場，踏過上次因為赤葦生了病而駐足不再向前的區域，來到嚮往已久的海底隧道。

望著罩頂的幽藍和粼粼波光，週遭的喧語、步伐、嘻笑一時間從木兔耳中遁隱，千姿百態的海中生物佔據所有感官。體型龐大的魟魚自眼前悠游而過時，木兔的思緒才被拉回現實，也才理解到自己匆忙這趟不過是試圖完成兩人約定，並且以此將赤葦京治的一切脫卸於封閉而蒼茫的水族海中。

赤葦，我看到魟魚了喔。

牠看起來很自在，但我知道這裡終究不是牠歸屬的大海，牠終究無法真正的自由。

赤葦京治從未想過，他高中時期盼著回歸人生正軌一事，竟成全在自己的而立之年。

三十而立，人該在三十歲時有所成就，立家立業。那之後，赤葦確實順著自己在木兔將要畢業時所預想的道路走了一會，於他而言儼然是條開發許久而未曾善加利用的平穩道路。

直到——

赤葦從生了鏽的信箱內取出了署名木兔光太郎的信件。

他噤聲了木兔所有的社群帳號，唯獨沒想過木兔可能使用傳統郵寄的方式聯繫自己。赤葦盯著手裡的信封，原先想著要丟棄，卻在看見熟悉的字跡時停下了動作，鬼使神差地帶回了屋內。

信件在書桌上擱置的時間並不是很久，約莫十來分鐘左右，赤葦便克制不住好奇心，手握拆信刀劃開了封口。

落到掌心的是一張明信片，那種觀光景點隨處可見、用五彩藝術字體印有觀光地名稱的明信片。讓赤葦心跳漏了拍的卻是上頭的魟魚影像，仔細看了看底下的字樣，確實是先前和木兔去的那間水族館名稱。

憂喜參半的，赤葦將明信片翻了面，白色的版面上是幾行墨色字跡，最上方寫著的「赤葦」與其他字樣相比，像是歷經無數次反覆練習，異常端正且筆畫流暢。

「赤葦：這是你沒看到的魟魚，我帶來給你了！」

「我還用拍立得拍了張照片想給你看，但只寄明信片不能附拍立得，只好一起裝在信封裡寄給你。」

到了明信片底端，只簡潔地寫了一句話作為結尾。

「希望我們能再見喔！」

最後署名了木兔光太郎。

再見。赤葦在那之後，曾經想著自己沒能好好和木兔說聲「再見」這件事。想來格外諷刺的是，「再見」對於他們兩人而言，突然成了一種含有祝福意味的話語。

不能，不能再見。赤葦堅定了自己的意志，快速將明信片收至抽屜深處，隨後卻在盯著擱置在桌上的信封幾秒後，還是伸手抽出了內裡裝著的拍立得。

是木兔的自拍，角度有些詭異，只露出上半臉，單看那雙琥珀色的眼銳利得像緊盯著獵物的猛禽，背景有些過曝，但勉強看得出是水族館的大門。相紙下方的空白處，用奇異筆寫上了日期，正是木兔三十二歲生日，赤葦缺席了的那個日子。

赤葦將拍立得黏貼至書桌前方能平視的位置，想著當作最後留念，一直到他收到第二封信時，他才又亂了套。

「赤葦：我們最近參加了海外的賽事～^0^」

同樣是一張明信片和一張拍立得的組合，這次的明信片印的是歐洲某個倚傍著山壁落成的臨海小鎮，翠綠、蔚藍以及五彩斑斕的建築組成絢麗奪目的畫面。

拍立得則是木兔和隊友們在小鎮上的合照，他在畫面正中間被隊友們簇擁著，笑得像艷陽般明朗——就像赤葦記憶中的木兔光太郎那樣。

赤葦還是將相紙貼在了上次收到的自拍右側，而他未曾預想過的是，每隔一段時間，木兔就會寄來一封信，明信片上的風景是木兔所到之處，而附上的拍立得，或是自拍、或是他拍、或是隊友合照，赤葦都一一貼上了書桌前方。不久後，他已經無法在桌前與所有影像平視，那些相紙猶如蔓生植物，尋著白牆紛紛揚揚攀滿他的生活。

我的生命裡好像註定會有木兔光太郎的痕跡。後來赤葦在微醺時是這樣告訴友人的。在兩人分開後，他自覺心裡積滿了塵，也刻意地不管不顧、任它恣意堆積，試圖掩蓋木兔曾存在於生命中的事實。然而，如今卻也是他親自用指腹在那些灰上再次寫下了木兔光太郎的名字。

要把這些留下，木兔就不可能被抹去。

木兔光太郎字字未提愛，字裡行間卻處處說著他愛赤葦京治。

—

「你確定赤葦都有收到那些信嗎？」

「不知道。」

黑尾鐵朗盯著眼前大口啃食著炸雞一邊搖頭的木兔，一時無語。

「要不我去幫你打聽一下？」黑尾喝了一口啤酒，向木兔提出建議。而木兔聞言果不其然停下了動作，一雙眼睛直溜溜盯著他看，像是在思考。

半分鐘過去，木兔搖了搖頭，垂下眼拿起另一隻炸得金黃酥脆的雞腿，咬了一口後吞下，說：「去問赤葦的話，他一定會很有壓力，所以這樣就好。」

黑尾嘆了口氣，跟著拿起吸油紙上的炸雞腿：「你這樣不累嗎？你從來沒有收到他的回信吧？」

木兔聽了大笑出聲，當黑尾正要開口問他笑什麼的那刻，他收起了笑容，淡淡地回應：「其實我有點自私，這樣寄信給赤葦讓我覺得有一個⋯⋯抒發『我想你了』心情的管道？辛苦的應該是赤葦才對。」

黑尾看著木兔，沉吟了好一會後，理解地點點頭：「在我這裡，只希望你們兩個都能真的幸福。」

「當然。」木兔說：「我們都是。」

一月二十日/東京/天氣晴

我愛上木兔光太郎這件事，並沒有一個準確的時間點。

即使我很晚才意識到這件事，但這種情愫可能早在高中時發酵，更甚至是初次見到他那一刻。

我相信一見鍾情嗎？理智上我並不認同這種情緒。但我清楚知道，在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執著地想追隨他。總之，我將近一半的人生裡都有木兔光太郎的存在，而什麼時候愛上他這件事，好像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最近回頭翻了一下高中時期的日記，我似乎連在這個寫給自己看的私人空間都無法誠實，總是在避諱談及那個超越友誼的情感。我明白我身處在不能坦然面對這件事的環境當中，而我也是被傳統價值觀洗滌身心的虔誠信徒之一。我不怪我、不怪身邊任何不能理解的人，畢竟我們某種程度上而言，並無法選擇自己所信奉的觀念。

我覺得我半生對自己的理解和真實感受一直存在著時差，成功理解自己的那一刻總是比感受發酵的那刻要晚上許多。或許我確實是有些固執，思考總是容易在同一個迴圈內打轉、受限，一旦有超脫框架的情況發生，就容易亂了套，甚至自我質疑。

而木兔光太郎就是超脫框架的存在之一。

木兔光太郎是個明星，從第一次見他時我就這麼覺得。「不可置信」可以總結我對他的初印象。他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明星」了，全國家喻戶曉的明星球員——木兔光太郎選手。

不再只有我，這十多年來注視著他的人越來越多，連帶著在他身邊的我似乎也被關注了。我自認平凡，只是個被太陽照耀的、不會自體發光的星體罷了。

這樣耀眼的他，卻為了保護這樣平凡的我而越發黯淡。我想除了自責，還有一部分膽怯吧？我似乎很害怕被其他人發現是我讓他不再發光發熱，怕被評論、怕被傷害。（關於這點，我很想向木兔前輩道歉。）

從木兔前輩那裡收到的一封封信，讓我確定他還是愛著我。同時我也明白，只要我一次不回信，就是在倒數著那份愛的死亡，每多一封，就往死亡更進一步。

其實我還是不確定這樣做妥不妥當，我是不是應該直接告訴他別這麼做了？但我想我還是有點自私，仍然裝作若無其事、沉默地收下他單方面傳達給我的那些。（例如我的三十一歲生日，提前了幾天收到了他的明信片，上面是北海道的雪景，拍立得是穿著羽絨外套的他拿著寫生本寫了大大的「生日快樂」。這讓我很愧疚，畢竟我沒有陪他度過上一次的生日。）

今天，我和黑尾前輩在電車上巧遇了。我和他閒聊了一會，並沒有談及任何有關木兔前輩的事。最後，他在下車前塞了一張職業聯賽的門票給我，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說什麼，或許是不想給我壓力，想讓我自由抉擇。我想，黑尾前輩應該知道一切。

我明白收信和實際見到木兔前輩並不是同一回事，即使只是遠遠看著——這我再清楚不過了——他仍然可以牽動我的一切。

門票此時此刻在我手邊躺著，日期就在這個週末，而我還沒抉擇。我想我還是沒有那份勇氣放棄得來不易的安穩（是安穩嗎？），即使只是表面上的。至少，現在沒有人會再追究我的是非，父母也暫時不再過問我的感情生活⋯⋯我不確定他們是否原諒了我，但其實我也不曉得他們究竟要「原諒」我些什麼。

木兔前輩上一次寄信過來是一週前，這次沒有明信片，只有他在訓練場館自拍的拍立得，他的身後有宮、日向和佐久早，他這次只寫著「訓練中！」沒有我的名字和他的署名。

不曉得是太忙碌，還是，別的什麼？我不想這麼敏感的，但我總是不受控地覺得這是在印證我所說的——愛邁向死亡的路途。

無論如何，這些是必經的，我沒立場不接受。我唯一無法接受的，是我當時才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沒有死去分毫。

或許我真的該強迫自己放下了。

—

「木兔！你今天狀態特別好啊！」

木兔選手今天狀態極佳，這是場內外、包括遠端收看直播的觀眾一致認同的。

木兔拿起毛巾擦拭著汗水，接過旁人遞來的運動補給飲料喝了幾口，跟隨著隊友往觀眾席走去，向觀眾揮了手致意，拉出燦燦的笑容——許久未見的。

今天莫名的狀態很好！木兔邊和球迷擊掌心裡一邊想著。這種狀態是沒來由的，連他自己也覺得久違、覺得突然。但隊友們對此卻絲毫沒表現出訝異，這讓木兔有些無法理解，畢竟連他都對自己突然有了超常的表現感到稀奇。不過，木兔也沒被這件事困擾太久，在姊姊傳來訊息讓他到場外見個面時，他就興沖沖地拋下了這些疑惑。

「我去找一下人啊！」木兔向隊友們揮揮手，轉身往場館外跑去，而隊友們竟也反常的沒過問，惹得木兔又是一陣不解。

什麼啊，這些人，今天也太對我不管不顧了吧？換作是高中的他肯定就開始陷入低谷了，木兔深吸一口氣——不過！他現在可是個普通的王牌！不再像那時候這麼需要隊友照顧了——一面這麼想著，木兔的心情又愉悅了起來，跨著大步伐去場外和姊姊們見了面。

幾十分鐘後，木兔再次回到休息室，開了門那瞬間，全部的隊友一致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

什麼？你們的疑惑來得太遲了吧？木兔面對著集體沉默的隊友們心情複雜地想著。

「木兔前輩⋯⋯不是和赤葦前輩見面嗎？」是日向翔陽先開的口，他愣愣地用手指了指木兔，一旁的佐久早聖臣聽了立刻皺起眉，而宮侑也同時給了一記肘擊，日向哀嚎了聲後跟著安靜下來。

「赤葦？」木兔盯著突然提到赤葦的日向，更加疑惑。

明暗修吾示意了所有人先去做自己的事，又向一旁的宮侑點了點頭後，留下宮侑單獨直面木兔一人。

「你不知道赤葦有來嗎？」

木兔聽著從宮侑口中說出的姓氏，心情隨之沉向谷底，再次脫口複誦：「赤葦？」

這時木兔才注意到宮侑手裡拿著墨綠色的信封，比他日思夜想的眼眸要更深沉黯淡的綠，像極了分開那天他的神情。宮侑遞出信封，嘆口氣道：「第二局剛開始不久的時候他站在觀眾席，我們都以為你看到他來了，狀態才突然轉好那麼多。」

木兔接過信封，一語不發。

「你剛剛說要去場館外找人，我們也以為你要去找赤葦，結果你剛出去不久，赤葦就把這個拿過來休息室說要給你。」

「他剛走嗎？」

「嗯，差不⋯⋯」

宮侑的尾音尚未落下，木兔就轉身奔出了休息室。

他得見到他。

穿過熙攘的散場人潮，赤葦終於趕上了往火車站行駛的公車班次，隨著仍熱烈談論著球賽的人們魚貫上了車。

手裡緊握著牛皮紙袋，裡頭裝滿了木兔幾個月來寄來的明信片和拍立得，那是他原先想隨著信封一併交還給木兔的。然而，在交出信封給宮侑的那一刻，木兔的嗓音、身影、觸碰他的感受卻一一自回憶中躍起，翻攪著理智。最終，赤葦收了手，將牛皮紙袋收回手裡，握得更緊了些。理性退讓，成全了他的感性和怯懦。

沒關係的，總有一天他會完全放下，讓一切不捨和無謂的遺憾、苦楚都消失在生命當中。

忽然，周遭人們的聲調摻入了一絲高亢激昂，原先溜溜轉轉的眼珠子都定格在一處。赤葦隨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對上了一雙金色眼瞳，閃著光像是猛禽發現了獵物。

「木兔選手？」

「木兔選手怎麼會在這裡⋯⋯」

愈發蒸騰的議論聲讓赤葦不得不邊說著「不好意思」邊趁著機會下了車，他的目光始終和木兔的相互交織，他偏了偏頭，示意木兔遠離逐漸聚集的人潮。而木兔似乎在見了赤葦下了車的當下也回過神，注意到圍繞著自己的人群，趕緊往無人的方向移動。

他們會合在場館內的休息室外，赤葦注意到木兔的右手握著他給的信封，封口處明顯有開過的痕跡，顯然木兔已經看過了信裡的內容，於是他便開門見山地開了口：「我想說的話都寫在裡面了。」

「『祝福你的未來幸福而自在』？就這樣？你想和我說的就只有這樣？」木兔舉起了手裡的信封，語氣裡蘊含著怒意：「你就打算這樣結束？」

赤葦聽了微微蹙眉，他確實覺得這樣做的自己相當不負責任且絕情，但他思來想去只能決定這樣為這段關係作結。他並不是覺得自己不配站在木兔光太郎身邊，而是不能接受憧憬的對象因為自己而無法發光發熱。

顧慮太多了，總是。但也是必須。

見赤葦一語不發，木兔深吸一口氣，打開信封，從中拿出一張拍立得，強硬地遞給赤葦：「我不要這個，你收好。」

那是他們一起去水族館當天，赤葦坐在副駕駛座為木兔拍下的，上頭有著木兔揮灑而下的簽名，亦是他收藏在皮夾裡的拍立得——他原先想就這麼還給木兔。

「你就算要這樣就結束，也不要否定掉我們相處過的時間，好不好？」木兔說完最後一句話便低下頭，不再出聲。周遭的空氣死去了一樣沉寂。

赤葦沉著臉看著木兔。最終，他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那張拍立得：「木兔前輩，對不起。」

木兔看著赤葦，乖順地接受了拍立得和賠不是的行為反而讓他無所適從。散了場的場館有股彆扭的寂靜，像是著濫用這種空蕩，逼迫他非得為此說出些什麼，只好訥訥開了口：「那我們⋯⋯就這樣嗎？」

就這樣嗎？這樣又是怎麼樣？明天見？下次再見？從此不見？赤葦壓下了奔騰的思緒，融成一口混濁的氣息，以輕得不見足跡的單音節應了聲。

木兔只有笑，這次沒再像以往那樣追根究底，只有笑說了聲好吧，像是怕自己再多駐足一秒就再也記不起離開的路那樣，決絕地轉了身準備離開。

「見面也可以的。」

身後傳來抑制過聲量的低語，木兔被迫停下了腳步，愣愣地回頭望向赤葦。

「像以前那樣⋯⋯當朋友，也可以的。」

對於自己為什麼這麼說是完全摸不著頭緒的，甚至來不及和理智拉扯，就像恐懼著就此永別一般著急地說出了口。

分明下定決定了、分明該結束了，和他面對著面，抉擇的那些卻又無所謂未來一般地崩解了。

赤葦京治對木兔光太郎的愛從未有過時差。

赤葦有時感覺他的時間是折返的時間。

老舊機械播映日常，嘎吱作響，木兔光太郎映入他的眼簾，像火光在夜裡搖曳。後來呢？後來無疑是俗爛的情節，跋扈的勇氣和情愫的呢喃拼湊成的一段不起眼的故事。

日記裡那些泛泛的、淆雜的、紛然的喻體或喻依，那些當年積在咽喉中沒能吐出來的雜碎，在此時緩緩被釋放。

陳腔濫調了，赤葦心想，但他無所謂。

後來兩人又當成了朋友。弔詭的倒不是曖昧不明的情愫仍然存續，而是木兔坦蕩得令赤葦反應不及。全然褪去了戀人的身分，像過往那些年一樣，重現了純粹而明媚的友誼。

周遭友人都和赤葦一樣難以適應。即使兩人身為朋友的時間比身為戀人的時間要長了許多，所有人仍然無法理解木兔怎麼能那麼快從感情裡脫出身來，和赤葦如往常般自在地相處。

也罷也罷，那樣也好。絕大多數人是這樣想著的，再剩下一小部分人則是愚鈍地配合著既怪詭又自然的矛盾氛圍，所有人都回到了最初始那種無暇的、沒經歷過苦痛的日子。

不同的是赤葦沒再向自己對木兔的愛進行辯解，坦然地接受了仍然愛著木兔光太郎的心情。不明白木兔是怎麼想的，兩人還是會單獨出門，但他仍然能在指尖相觸的瞬間，捕捉到木兔眼裡閃過的一絲無措和緩緩浮上臉頰的兩片紅雲，那時他才能清楚知道木兔似乎也在偽裝，跟所有人一樣，只是意外地更擅長罷了。

再次恢復聯繫的日子過得比赤葦預期的要快許多，冬意退去春意又來，很快又進入到盛夏，距離上次一同前往夏日祭典已經過去十年，木兔興奮地傳訊息提出邀約，希望能和赤葦共遊。

兩人當天相約在會場外圍，赤葦身著靛色素面浴衣，佇在鼎沸人聲中沉得像夜。久違有了像是正式約會的氛圍讓赤葦的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在路旁有些徬徨地四處張望，試圖在已經略為擁擠的人潮中找尋木兔的身影。

「赤葦！」

身後傳來了近乎氣音的呼喚讓赤葦連忙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帶著口罩的木兔，他穿著橄欖綠底的浴衣，上頭點綴著翠綠墨跡圖樣，腰間則繫著灰白相互文的腰帶，就像他此時乖順垂下的髮一樣。

「木兔前輩，你提早來了。」

「赤葦不也是嗎！」

木兔的雙眼彎起了倒掛的月牙。

比起那段半公開交往的日子，此時褪去了情人身分的氛圍似乎讓赤葦更加自在。他再也毋須多加考慮和木兔之間的距離拿捏，即使是木兔被認了出來，他也能笑著替木兔和粉絲合影，絲毫沒有負擔。

但要說兩人已經完全回復至從未交往前那段日子也不全然，在祭典會場的人海中被推擠得只能緊捱著彼此時，無論是木兔還是赤葦，都覺得相貼合的肌膚發燙得令他們惶恐。

「三、二、一。好了，妳們看看照片行不行。」

這是木兔在人潮中第四次被認出來，赤葦熟稔地替他們拍完照片後，將手機交還給粉絲，而木兔燦笑著向欣喜若狂的球迷揮手道別，隨後立即拉著赤葦就往人潮的反方向走去。

「木兔前輩，這個方向沒有攤販。」

木兔回過頭，口罩下的聲音難掩開朗：「我知道！我們要在煙火開始前找到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好地方！」

赤葦特意拉開了音量，避免被周圍的嘈雜吞噬：「想看煙火的話，我們可以付費去最佳觀賞區。」雖然也有一定的人潮，但視野必然好上許多。

「不要。」木兔的眼神和語氣瞬間沉了下來：「這是我和赤葦的時間，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這樣越線得犯規了。

赤葦的內心隱然覺得這種發展似乎不太妥當，卻又像披著一層友誼的保護皮而不負責任地推託卸責，反覆告訴自己這不過是無關乎愛情的方式。

兜兜轉轉後，兩人尋到了一處靜謐的小山坡，面著煙火施放的方向會被樹梢遮擋住部分視野，但就人群和觀賞環境的取捨已然足夠。

木兔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乾脆地摘下了口罩，面頰因為炎熱的氣溫沁出了一層薄汗，他向赤葦揚起了一記屬於盛夏的笑容：「赤葦也來這裡坐！」

赤葦無意識地勾起了微笑，坐到了木兔身旁，俯視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主要會場，人潮逐步移至視野開闊的空間，陸陸續續就定了位置，屏氣凝神等待煙火的綻放。

「要來囉⋯⋯」木兔小聲嘟嚷的同時，第一顆煙火在濃如墨色的夜空中釋放。然而，赤葦是從木兔眼裡看見的——那從金色眼瞳中綻開的、丁香紫的煙花。

隨後，木兔拉緊了對方的手，興奮地指著被點亮了的夜空：「赤葦！你快看！」

赤葦聞言，仰頭將視線置於遠方，看著一簇簇火光疾速竄入夜幕，在瞬間撐開了一片星空，旋即燦燦地隱遁落下，沒入地平。

赤葦又回過了頭，視線瞬間和木兔的對上，兩人一時錯愕，煙火彈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此時此刻像禮炮，「一眼萬年」四字似是為這瞬間而生。他想起了Before Sunrise中Celine形容Jesse的一席話。而他幾乎肯定了這是愛。

“He’s kind of tall,and a little clumpy.”

“I like to feel his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赤葦。」木兔望著赤葦開了口：「比起煙火，我更喜歡看你看煙火的樣子。」

而他總是猝不及防的誠實。

只是赤葦總是誤以為只有自己在望著他。

「這是我的台詞，木兔前輩。」赤葦輕笑，像是夜空裡第五顆與夜融合的墨綠色煙花，而他不曾落下。

「這樣也沒關係嗎？」

「什麼？」

「我好像沒辦法再那麼虛偽地裝作我不愛你了。」

我也是。赤葦很想這麼回應，但終究沒有，畢竟他意外地比木兔更加坦然，只淡淡地問了：「為什麼要裝？」

「我害怕你受傷。」木兔偏頭，看著又一顆火花竄上天際：「但我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再喜歡你。如果維持現狀能讓我能毫無顧忌地看著你、陪著你的話，那我願意，即使這⋯⋯在這個世界，是見不得光的。」

兩人在那之後無聲地觀賞完一場煙火秀，在最後一刻花火落下的瞬間，夜幕再次深沉，點亮彼此臉龐的爍光全數被暗吞噬。那瞬間，赤葦才平靜地回應了木兔：「木兔前輩，你就是我的光。所以我不需要其他人來照亮我們，你懂嗎？」

「你是說⋯⋯」

「我不需要祝福，木兔前輩。我不需要你向全世界宣示些什麼，你在就好了。」人聲隨著煙花的隱沒又鼎沸了起來，赤葦的聲音卻仍舊清晰的地傳入木兔的耳中：「可以嗎？」

「赤葦，你聽我說喔。」過了半晌，木兔才又緩慢地開了口，平時總大聲嚷嚷的嗓音此時顯得異常沉靜：「你也是我的光。」

是嗎？

赤葦聞言只是笑：「⋯⋯好像在做夢一樣。」

「如果這是夢，我還真希望一輩子都不要醒過來。」木兔邊說著，邊不著痕跡地將手搭上赤葦撐在草坪上的。

他有點高，又有點笨拙。

我喜歡在我看向別處時，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赤葦京治總是沒發覺自己也是木兔光太郎用了半輩子望向的那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