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如水的月光流瀉在空地,好像眼前的石地也被染成銀色,他的視力更清晰了些,或者該說看見的視界稍稍改變。他也許並不討厭山林,撇除掉長久以來被灌輸的恐懼,茂密樹叢反倒帶給他安全感,要是藏身於其中,應該會像是回到母親懷抱那樣心安。
他眨眨眼睛,不是錯覺,他的感官真的變得敏銳,草叢裡的青蛙、樹葉間的蝙蝠、無數合唱的小小昆蟲,他覺得自己像是蹲伏著準備要獵捕的山貓。每根神經都繃緊,不覺得可怕,反而是躍躍欲試。
過不久,傅承沐、解一樹、小花蕾、常嘉矩來了,紗英仍舊不見蹤影。解一樹和傅承沐扛著沉甸甸的紙箱,變成白鼻心的常嘉矩穿著的背帶連接一架小拖車,裡面放著各種大包的零食,小花蕾只拎了塊畫著陣型的黃布。
在傅承沐和解一樹布置祭壇的過程中,常嘉矩繞著儀式中心打圈子,到處聞樹根,他聲稱是在確認環境,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怕生不敢靠近其他同學。
主要的祭品是果凍製的三牲,安邑潼問:「用果凍可以嗎?」
傅承沐說:「他們只是擅闖,沒搞破壞,果凍就可以。」
「怎麼知道他們有沒有觸怒山裡的神靈?」
解一樹冷冷說:「假如他們白目過頭,現在我們也不用想怎麼救他們,可以直接收屍。」
「三牲、洋芋片、沙士,還有最重要的!」最後,小花蕾從袋子底部拿出派對包大小的綠色乖乖。
乖乖真是萬用寶物。
到了點香的環節,常嘉矩才靠過來,小小的爪子從傅承沐手上過接過點好的打火機,引燃香。小花蕾輕聲告訴安邑潼,「嘉矩可以化成動物,所以山中的神靈偏愛他,我們會請他幫忙做儀式。」
安邑潼想起雲豹對他的親暱,彷彿視他為山林之子。牠就是囚禁住學生的罪魁禍首嗎?既然如此,又有什麼理由放走他?因為感覺到他對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在傅承沐的主持下,眾人對著祭壇祈禱、磕頭,安邑潼在心中默念:「拜託,請高抬貴手,讓我們離開吧,一群小屁孩待在這邊吵鬧各位也會很困擾,回去我會好好整治這群死囝仔!」
也許真誠的禱告起了作用,周遭再度起霧,不過這次是白色濃霧;當霧散去,迷路的同學們也隨之現身。
「你們居然敢跑出園區!」安邑潼大罵,傅承沐輕而急促地提醒他:「山裡不可以大聲說話。」
「抱歉。」安邑潼閉嘴,改用譴責的眼神施予壓力。
雷鈞霆興沖沖地問:「老師你有看到嗎?那隻?」
安邑潼沒好氣回問:「哪隻?」
雷鈞霆兩手一攤,「我們又看不到。我猜祂體型很大,不知道是老虎還是狼。」
「祂比我的宿舍還大!」
「難怪我們直接被打飛,酷耶。」
安邑潼氣急敗壞,「不酷!你們溜出宿舍就算了,居然還溜到園區外?要是今天我們沒有來救你們怎麼辦!」
雷鈞霆咧嘴笑說:「所以我們才沒揪阿沐啊,才可以讓他來救我們。」
安邑潼語塞。好吧,他們確實給自己留了後路。
「抱歉喔,會反省啦。」雷鈞霆揮揮手說。
安邑潼重振氣勢,指著他的鼻子說:「開學後一個月,你們早上的練習量都加倍,別人做十組,你們就做二十組!放學再留下來掃地,每天都要!」
雷鈞霆手輕鬆地單手叉著腰說:「蛤,那我懶得準備驗收囉?」
「你要認真準備,而且要贏,假如你們沒贏,放學清掃我幫你們加碼成刷地板,整間教室地板用菜瓜布刷一遍。我會跟你們一起做,絕對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偷懶,我不像你們要讀書,時間多的是,可以慢慢跟你們耗。」
搶在有人再抗議前,安邑潼一口氣說完。
眾人面面相覷。朱璉靚和黃綺茗面露慚愧,她們一個是副班長,一個是一年級糾察隊的隊長,帶頭作亂簡直不把老師放在眼裡。心中怒意難平,安邑潼忍住特別把她們兩人拉出來罵的衝動,因為知道這會擊碎她們的自尊。
其中更讓他意外的人,是姑姑,姑姑竟然會違反規定,他上任以來從未見過姑姑不守規矩。姑姑連看都不敢看他,低垂著頭,偶爾抹掉溢出的淚花。
傅承沐清清喉嚨,拍上雷鈞霆的背。
雷鈞霆轉身問:「怎麼了?」
傅承沐示意他看向安邑潼,並說:「要跟老師道歉和道謝,他已經睡了還被叫醒找你們。」
眾人這時倒很乖,連同最會惹麻煩的傢伙在內,鞠躬並異口同聲說:「對不起,謝謝老師!」
他們的道歉其實讓安邑潼氣消了一半,不過表面上還是板著臉宣布:「先下山再說。」
傅承沐自動領著隊伍,小花蕾跑去安慰姑姑,陪安邑潼押隊的剩解一樹,安邑潼問他:「你知道為什麼姑姑也打破宵禁嗎?」
解一樹說:「他們要姑姑預測哪邊是危險的路。」
「結果還不是被抓住。」
「不是所有事都能預測到。」
「你應該事前知道,怎麼不阻止她。」
去叫傅承沐等人,看到聚在他房間打UNO的人只有四個人時,安邑潼就覺得不對勁。林率優都被找來了,姑姑卻不在。
解一樹平淡地說:「她的選擇,我沒資格干涉。」
「對了,率優沒跟你們來嗎?」
「她懶。」
「……好吧。」以林率優的個性,沒指名找她,她八成就繼續睡覺。「對了,這裡真的有殭屍嗎?」
「遇到殺掉就好。」
「所以真的有殭屍?有殭屍出來你要保護我!我的命寄託在你身上!」
「殭屍有什麼好怕的?」
「當然可怕!殭屍會用指甲戳死你,還會咬你的脖子吸血!你小時候沒看電影啊?啊,你可能真的沒有,年代不同……」
解一樹打斷他,「不就是殺了就好的東西,有什麼好怕?殺人要坐牢,殺殭屍又不犯法。」
「你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耶。」
「帶著槍,你也不會怕。」
安邑潼不禁望了解一樹皮帶上的槍套一眼。解一樹早早就考過執照,是班上唯二可以帶著槍出校外的人。恐懼來自火力不足,一槍在手、恐懼沒有。
「你們……」安邑潼正想要繼續問問題,忽然感到一陣陰風慘慘。
周遭氣溫詭異地下降,讓他從腳底冷到頭頂。大家都停住不動,每人的臉龐在月光下都呈現慘淡的青白色。
鈴鐺聲響起,這在學校是絕對不能攜帶的禁物,因為鈴鐺招陰。
隨著鈴鐺聲由遠而近的,是一隊人馬。奇怪的是,這兩排「人」不是行走著,而是用跳的,像是兔子,或像是……殭屍。
他們的臉色慘白,連嘴脣都像是抹上灰色顏料,沒有半點血色;並不像電影中穿著清朝官服,每隻殭屍都穿得整整齊齊,似乎是下葬前家人給換的最後一套體面衣物。他們跳躍前進時,膝蓋幾乎沒有彎,雙手僵直地平舉,眼睛半開半閉,腳上都繫著鈴鐺。
停止呼吸!安邑潼馬上閉氣,不過雷鈞霆等人的動作更快,所有偷闖出來的學生面向外圍成圓圈,各掏出一張符咒,整齊劃一地舉到約胸前高度。
符咒之間透過銀白色的光絲串聯起,圓陣內流淌著耀眼的光芒,安邑潼看向解一樹,解一樹把食指擱在脣上,又用動作暗示他可以正常呼吸。
幸好不用憋氣,因為整列殭屍跳著前進的動作十分龜速,就像是慢動作鏡頭的電影,要等牠們全跳過去,人估計會先斷氣。安邑潼看著屍群視若無睹從他們旁邊經過,還是不太敢太用力呼吸,深怕一絲肌肉抽動,就會引起屍群注意。
彷彿有一個小時那麼久,又似乎只過了五分鐘,屍群拐個彎,消失在他們視線中。安邑潼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殭屍走入另一個空間了,興致勃勃追上去的雷鈞霆等人必定一無所獲。
危機一解除,安邑潼立刻問解一樹:「大師,請解釋!」
解一樹厭煩地翻白眼,還是回答:「他們既然要看殭屍,還沒傻到毫無防備就冒險犯難,只是他們的符是專門躲過殭屍注意的,碰上山裡的精怪就沒辦法了。」
「這是什麼神級符咒,我也要!」
「你太弱,畫出來也用不了。」
「是喔……不過,居然真的有殭屍。」
「有人在這裡目擊過真正的趕屍人。」
「你看起來很感興趣耶。」
「我的歷史報告要寫殭屍。」解一樹承認。
「你也是雷鈞霆那夥的嗎!」
「我不會違反校規。」
「你知道那群殭屍到底來幹嘛的嗎,不會只是路過?」
「也許是。」
安邑潼音量瞬間拔高,「你太冷靜了吧!那不是流浪狗欸!」
「我們處理不了,至少現在沒有辦法。」
安邑潼原本以為解一樹是那種看到鬼就跳上去封印、看到怪物當場誅殺的熱血青年,沒想到他見殭屍的反應卻很冷靜。
「話說……一般的墳墓裡可能會有殭屍嗎?」
「葬錯地方,或儀式過程失誤都有可能。民間傳說,親人的眼淚滴在死者臉上也會製造殭屍,但那些殭屍多半只會活動幾下,連棺材都抓不破。」
「天啊,我以後會遠離墳墓!」
「沒有趕屍人役使的殭屍,除了在荒山野嶺能活動,也跑不到哪去。更何況現在屍體幾乎都火化,被流浪狗攻擊致死的機率比遇到殭屍高。」
所以危險的是這個營區啊。這麼說,那群小孩根本是明知故犯,他們還在談論方才遇到的屍群,好像是在非洲旅行團看到長頸鹿那樣興奮。
「紗英還在附近,不知道她會不會遇上其他殭屍。」
「找我?」
「嚇!」
安邑潼轉頭,發現紗英居然也默默歸隊,臉上還掛著陶醉的笑容,安邑潼忙問她:「妳有看到嗎?」
「真不錯。」紗英癲狂的笑容是最明確的答案。
「妳路上沒有被鬼打牆攔住吧?」不知道她有沒有遇到雲豹。
紗英對他嬌媚一笑,安邑潼非常熟悉這種笑容,她肯定偷偷做了什麼壞事!
「一樹,幫我翻譯她要表達什麼!」
解一樹冰冷地說:「紗英老師一直跟蹤你。」
「啥!」
「她把你當誘餌,引出山精的痕跡,妳私藏了什麼對吧?」
紗英拿出一搓毛髮,「那是……」安邑潼馬上認出,是雲豹的毛嘛!
多此一舉,她想收集豹毛,他的身上就黏一堆了啊!
「看起來是豹。」紗英自言自語,也讓安邑潼確定,她並沒有看見雲豹磨蹭他的那幕。
他指著紗英說:「妳還對我說教!妳也沒有盡身為老師的責任啊!居然敢趁火打劫!」
紗英發出詭異的嘻嘻笑聲,「我本來就不是好老師。」
「我的罪惡感白生了!」
安邑潼抱怨,緊繃的肩膀也降下來。這所學校裡規矩很多,守規矩的卻是少數嘛。
「還有這個。」紗英神祕兮兮拿出一塊黑色的硬物,像是……
「這是什麼?」
「指甲。」
「殭屍的……妳有病!」
心情大好的紗英,看來也不和他繼續糾結沒管好學生的事,他最應該懺悔的對象,是無辜被抓來作法的傅承沐等4人,現在都快過午夜了,他們還不能上床睡覺。
「一樹,明天早上的訓練你們不用去了,我跟教練說一聲。就當你們今晚的成果補了明天的訓練,今晚你們好好補眠。」
「不要。」
「你還想拚啊!放鬆點!拖著疲憊的身體,訓練效果也會打折扣的。」
「我撐得住。」要他放假比要他加課還難的解一樹臉都黑了,狠瞪著安邑潼。
「你要上課就上吧,但阿沐、小花蕾、嘉矩,讓他們請半天公假。」
「好。」解一樹這才妥協。
本文最後由 Chidorika 於 2024-3-26 21: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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