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美國的這段時間,櫻木除了自己打工的咖啡店,跟真正的「餐廳」是絕緣的。他要是餓了,會在那種買了拿著吃的小餐車,或捲成一包的三明治店覓食。像現在這樣,踏進穩穩坐在椅子上,還有人倒咖啡倒茶的餐廳,櫻木非但不習慣,還覺得心虛。
小費一般給多少才合理?打工的同事Carlos算得很細,如果不夠就說客人小氣。櫻木摸了摸錢包,有點不安。嗯,好像是15%?
Bentley約在一間家庭式小餐廳。櫻木才推開門就想往後退,說走錯了──放眼望去全是年紀偏大的老先生,還都是白種人。他們轉過頭來,盯著櫻木看,這些老先生叼著菸斗,啜著啤酒,說有多酷就有多酷,裡頭每個人似乎都認識每個人。
“Honey. You are here for Bentley?”
人生中第一次被喊Honey,櫻木的直覺是回頭看看後面還有沒有別人──真的是喊他嗎?只見一位畫著豔色唇膏的大姐,一手插腰,另一手握了壺咖啡,笑瞇瞇地問。
“Yes!! Yes, Bentley!”
頂著眾目睽睽的壓力,櫻木跟著大姐朝餐廳深處走,一路都快走到廁所了,大姐才停下腳步,淺笑盈盈地朝靠窗的桌子喊了聲。
“Bentley, your guest is here.”
櫻木第一次正眼打量Bentley,第一印象是這人好瘦,臉部有稜有角,一對眼睛目光如炬,又長又瘦的手指夾著菸,每個指結都像樹瘤般格外明顯。桌上擺放著的菸灰缸裡,滿滿都是菸蒂,如果全是Bentley抽的,那真是嚇死了──肺沒問題嗎?
Bentley看著櫻木,櫻木看著Bentley,一時誰也沒有說話。老實說,櫻木沒想到Brad會不在。他以為Brad幫他約,至少會露個臉,沒想到卻只有他跟Bentley。
Bentley擁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極了陰沉的海面,不但冰冷,距離感也深。視線沒離開過櫻木,Bentley緩緩地捻熄了菸。櫻木直覺性地先動了,鞠了個躬,他大聲喊道。
“Good morning, Mr. Bentley.”
抬起頭,只見Bentley略帶玩味地望著他,櫻木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反應是不是太日式了?美國人恐怕不來這一套。可是,Bentley看起來實在很像老電影裡會出現的黑手黨老大,如果要櫻木充滿自信地上前伸出手,裝模作樣地來一句:How do you do, Mr. Bentley? 那才奇怪吧!
不知道是櫻木的真誠,還是他的動作,Bentley浮現出一抹稍縱即逝的微笑。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要櫻木坐下。同時,幫櫻木帶路的大姐回來了,她手裡拿著一籃麵包,再放上兩罐瓶子。櫻木好奇地看著那深色的玻璃瓶,不明所以──Bentley已經動了。
櫻木以為跟Bentley吃飯,他需要擔心叉子從哪一隻開始拿,所以一路上他捧著google臨時抱佛腳,猛讀餐桌禮儀。沒想到,Bentley徒手一抓,將長麵包撕成兩半,一半用手捏著,直接遞到櫻木眼前。
這是個相當親切的舉動,櫻木接下麵包時,某種說不出的隔閡彷彿隨之化解。
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啃著熱騰騰的麵包。既然Bentley用手,櫻木也不客氣,有樣學樣地模仿Bentley將兩只罐子裡的醬料倒入盤內,再用麵包蘸著吃。
喔,櫻木聞了聞,咬了一口。這一瓶是橄欖油,那一瓶是黑醋。混在一起蘸剛出爐的麵包,非常好吃。
一籃麵包吃完,Bentley招了招手,大姐又拿一籃給狼吞虎嚥的櫻木,還順手給Bentley加了點熱咖啡。她喊櫻木Honey,問他想喝點什麼?大姐很和藹,但櫻木拿不準他能點什麼,只好客氣地選跟Bentley一樣的咖啡,再被苦味嗆的連連咳嗽。
Bentley看著他,以獨特的菸嗓發了話。
“How do you find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Mr. Sakuragi?”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句,櫻木吞了口口水,不敢逃避,只能實話實說。
“……pretty tough, sir.”
Bentley哼了一聲,表示聽見了。他銳利的雙眼凝視著窗外,櫻木注意到他的眉毛很長,糾結在一起,看著十分桀傲不馴。半天後,Bentley才幽幽地吐出一句。
“Pretty tough, indeed.”
將視線轉回櫻木的身上,他緩緩地說,我剛來美國的時候,跟你差不多大。
“My name, is Cosimo Bongiovanni. I came from Bari, Italia. Some……forty, fifty years ago.”
這下櫻木真的愣住了,咦?不是叫Bentley嗎?每個人都喊他Bentley啊,維基百科上面也是寫Bentley,難道櫻木一直以來弄錯了?
留意到櫻木詫異的眼神,Bentley瞇起眼,發出咳嗽般的笑聲。
剛來的時候,我非常、非常窮困,六個人擠一間小公寓,大家都窮得要死。Bentley的眼眸閃過一絲緬懷:我呢……當年是個年輕氣盛的囂張小子。我說,總有一天,我會賺到足夠的錢,買一台Bentley。
“That is how I got the name.”
恍然大悟的瞬間,一股五味雜陳的感覺油然而生。就連Bentley這樣級別的人,也曾面臨過移民共通的現實和困境。
大姐一隻手攬著一盆沙拉,另一隻手捧著香噴噴的義大利麵,打斷他們的對話。她笑嘻嘻地幫他們攪勻醬汁,再貼心地問櫻木要不要起司。櫻木愣愣地說好,大姐讓他選不一樣的起司種類,櫻木只能鴨子聽雷,瞎選一通。
Bentley食量不大,幾乎是看著櫻木吃,只象徵性地嘗幾口。他問安西教練好不好,櫻木說好,他再問師母好不好,櫻木不知道,只能說:應該不錯?櫻木吃得有點心虛,但食物真的超級香──所以只好邊心虛邊大吃,順便想著自己怎麼沒有兩個胃?
甜點上來的時候,櫻木感覺到濃厚的罪惡感,可是提拉米蘇看起來超美味。Bentley彷彿看穿了櫻木的內心,點燃一根菸,悠哉地來一句:感恩節嘛。
櫻木怎麼可能再客氣?
在櫻木吃得差不多的時候,Bentley手指夾著菸,微微指著他,說道:東方人跟西方人,在一些事情的做法和想法上,恐怕不一樣。
連忙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去,櫻木能感覺到Bentley銳利的眼眸緊盯自己。來了,他想,要切入正題了。
沒想到Bentley下一句是:所以說,你有沒有什麼問題,想要問我?
櫻木沒想到是這樣的,他以為會更接近一個面試。由Bentley提問,而櫻木表達自己的意願,嶄露決心之類的。又或者是由Bentley主導話題的走向,櫻木負責聽和吸收──突然之間,卻被賦予了主控權,櫻木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在Bentley懾人的目光下,櫻木不能保持沉默。於是,他結結巴巴、顛三倒四地說了起來。他先說謝謝,這是基本的禮貌,櫻木記得。畢竟SDF的活動和住宿都是仰賴Bentley,道謝是必要的。
語塞了幾秒,櫻木尷尬地從口袋裡掏出昨晚那張皺巴巴的紙,遞給Bentley。他說,這是我目前的志願。Bentley接下那張紙,從胸前掏出一對老花眼鏡,慢吞吞地戴上,邊看還邊扔出一句:你繼續說,沒關係。
啊?繼續說嗎?櫻木愣了愣。
戴上老花眼鏡的Bentley五官柔和許多,身上散發出的氣場卻一點也沒消散。櫻木張著嘴巴想他還能說什麼──他說起了SDF的練習、說起每位指導員、每一個夥伴。他提起Picard,說當Picard說放棄了的時候,他覺得好難過。他講到Caleb,說發生槍擊的時候,他真的好震驚。
會害怕嗎?Bentley問。不、不是害怕,櫻木說,就是很震驚,日本不會有這樣的事。
Bentley點點頭,和緩地說:繼續說,孩子。
雖然Bentley既銳利又疏離,卻帶了股奇特的氣質。當他說go on, my son的時候,會給人一種「所說出的每一個字,Bentley都認真聽了進去」的感覺。
於是櫻木像著魔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他說到流川,說這個傢伙在Big 10的學校打球。他說高校時期,這人多麼多麼備受期待,來到這裡卻是個walk-on,跟那群領獎學金的無止盡地競爭──15個人搶13個名額,13個名額再搶5個先發,還要被人咆哮說你不就只是個黃皮膚的Asian kid……
說到這裡,櫻木停了下來。一開始的時候,Bentley問他:櫻木先生,在美國的這些日子感覺如何?
很艱難!他從未想過放棄,可是要說一點疲憊也沒有,那絕對是假的。有時候,真的很累。
於是櫻木抬起頭,滿心困惑地向Bentley提問。
“Is it……always going to be like this?”
會一直是這樣嗎?四處摸索、跌跌撞撞,只能給出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卻未必真正獲得回報?會一直是這樣嗎?好不容易爬上一點點高度,卻發現眼前還有更遠更長的路要走?
會有盡頭嗎?有一天,事情能像夢中所想的那般好嗎?真的嗎?
透過厚重的老花眼鏡看著櫻木,Bentley摘去眼鏡,揉了揉眼睛和眉心,再掏出眼鏡布,將眼鏡擦拭幾下後,收回胸前的口袋。
“……well, I’m afraid so.”
凝視著櫻木,Bentley扭了一下唇角。
“Such is life, my son.”
Such is life? 櫻木沒吭聲,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說不出的挫折感。他以為Bentley能給他一個更明確、更直接的答案。Such is life? 這算什麼?
Bentley深深吸一口菸,緩緩吐出。
我不知道你對教練這個角色怎麼想。Bentley緩慢地說道:但這世上沒有教練能衝進場內,幫他的球員判斷該左轉或右拐,要傳球或是跳投。一名教練所能做到的,就是在場邊盯著,希望他在訓練中想傳遞的概念,球員能夠徹底吸收跟運用。
你想想,Bentley灰藍色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難道西羅、費德洛、喬丹那群人,需要教練告訴他們該怎麼玩球嗎?
我又不是西羅、費德洛或喬丹!櫻木忍不住了,憤怒地咕噥。
你確實不是。Bentley冷冷地一哼:但掌控權無論如何都在自己手上,無論是不是西羅、費德洛或喬丹,都沒得挑──活得出彩,由自己控制。活得糟透了,也無法卸責。
雖然是事實,櫻木仍想辯駁幾句,正準備開口,就聽見Bentley說:以我的觀察,你一向無所畏懼,毫不保留地盡情嘗試,這樣非常好。
突如其來的稱讚打在櫻木的腦門上,敲得他一時暈頭轉向,以為自己聽錯了。
如果你問我,Bentley緩緩說道。我會說,一位教練能做的,至多就是在球員沒進入狀況的時候,從旁推一把,或在他們做得太過火時,提點一下。所以,站在教練的角度,我確實有事情想跟你說。
櫻木先生,Bentley相當嚴肅地望著他。第一次聯絡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就只是愛著籃球。
我欣賞你的純粹,這十分難得。但我也會很實際地告訴你,這個國家把運動賽事包裝成興奮劑,作為商品放在架上販售──是看大眾臉色、搖尾乞憐的娛樂產業一環。總有一天,你必須思索,如果你的理想是個商品,被那些人拿來論斤秤兩,你能接受嗎?那些人不在乎你的純粹和熱情,商業球隊就是用錢說話。到了那個時候,你會發現自己落進了一個非常複雜的利益網,你勢必要叩問內心:到底,你追求的是什麼?
愛一個東西,可以愛多久?為了生存,這份熱愛還能這麼純粹嗎?在某種時間點,是不是必須將熱情轉換成別的東西?Bentley沙啞的嗓音將每個字都敲進櫻木的心中──倘若變質了,那麼,真的還是你要的嗎?
櫻木先生,你問我,會一直都是這樣嗎?若要我據實以答,我會說:相信我,多的是更糟更爛的事情。我見過太多了。人生很短暫,你並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Bentley盯著櫻木,瘦削的手指按著那張寫滿志願的紙。櫻木望向那張寫滿三井、宮城、流川和自己字跡的紙張,他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的話語比想像中更冷靜,也因此更加清晰堅定。
正是因為,人生很短暫。櫻木毫不退縮地迎向Bentley的目光。所以,在還能試試的時候,我想盡力嘗試。
Bentley微微揚起一邊的眉,突然笑了──發出宛若咳嗽般的笑聲,他將手上的紙遞還給櫻木。
感恩節過後,Zachery會幫你們排一組賽程。Bentley頓了頓,輕描淡寫地說:會有人去看的。
櫻木先是一愣,他有點不確定Bentley的意思、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而Bentley似乎沒有想解釋。他抽著他的菸,視線再次飄向窗外。
……我希望,你能永保赤誠。櫻木聽見對方這麼說著。
從Bentley身上散發出的無奈和苦澀是那樣強烈,在好奇心驅使下,櫻木沒有多想,便開口詢問:Bentley跟安西教練,是怎麼認識的?
瞄了他一眼,Bentley面無表情。
“Did he not tell you? We knew of each other, because of Ryuji Yazawa.”
Ryuji Yazawa?
那是誰?櫻木一臉茫然地瞪著Bentley,然而,隨著心中喚起的記憶,櫻木彷彿掉入一桶冰水裡,寒意猛然襲來。
Ryuji Yazawa──谷澤龍二,那位客死異鄉的球員、安西教練心中永遠的陰影。
Notes:
櫻木和Bentley的對話理論上來說,應該是全英文。這章我嘗試的呈現方式是部分英文,大段落的部分用中文,但我沒有用「」標記對話,希望讀起來不會太吃力> <
推薦BGM是Valley的Paper Cup,下在最結尾,提到谷澤龍二的地方。這首歌就是,如果曾經赤手空拳試圖闖出一片天的人,或許也會心有戚戚焉。
They say that it gets better, just get over the hump
But I hate the East Coast weather and the person I've become
Everyday the band might break up and no therapist can help
But this is me, just feeling sorry for myself
下次更新:可能是六月底/七月初。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5-30 21: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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