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志願3│紀薰] 那一年夏天 [G]

　　歐怡青近來忙得非常充實。

　　經過一整個夏天的討論和修改，周映彤終於和歐怡青簽下了創作專輯的合約，預計明年一月開始錄製。在正式開始之前，周映彤安排了更加充實也更緊湊的訓練課程。從發聲到咬字和歌唱技巧無一不漏，金皓薰甚至得推掉一支廣告的邀約，讓歐怡青全心專注在訓練課程上。

　　歐怡青現在從星期一到五都在EAMI唱片的練習室裡度過，只有周末有時間稍作休息。星期天的早上她到家裡附近的一間咖啡廳悠哉地吃早餐，然後就著一壺香甜的水果茶構思下一張創作專輯該以什麼為主題。

　　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的時候，她免不了想起了紀翔。

　　他們在很久以前的那年夏天也曾經一起坐在咖啡廳裡面，不過譜曲的人是紀翔。歐怡青會咬著吸管，驚奇地看著紀翔拿著筆，在墊著一杯咖啡的筆記本上寫出意境迷人的歌詞和旋律。偶爾那個人會加入他們，那個人在場的時候，紀翔總是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視線專心一意地鎖在那個人身上，從笑聲和落在紙張上的筆跡都輕柔得讓歐怡青難忘。

　　後來紀翔不再笑得那樣溫柔，也不再寫曲。歐怡青知道自己永遠沒辦法讓自己的朋友露出那樣的笑容，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陪著紀翔落淚，讓他至少不要一個人躲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裡頭孤單度日。

　　也因為如此，一開始她才會想嘗試讓紀翔換個環境，別再待在景色優美卻一到冬天就盡是寒冷與枯枝的奧地利，不過現在，她開始感覺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放下筆然後拿起手機，思考片刻之後撥了紀翔的手機號碼。她左肩夾著手機，右手摸索著抓住盛著水果茶的茶杯，把玩著杯子把手。

　　電話響了十聲左右，紀翔才終於接起電話。

　　『──怡青？怎麼了嗎？』

　　「沒事啦。」歐怡青微微一笑，「覺得有點無聊，想說找你聊聊而已。」

　　『妳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咖啡廳打發時間呀。今天晚上不是金伯父的大俠影友會嗎？所以我就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著。」

　　『嗯。』紀翔回應的聲音帶著點笑意。

　　前一陣子，翱翔天際在大家的努力下逐漸嶄露頭角後，有位大型活動策展人聯絡了金皓薰，說今年正好是讓金勇當年走紅的電影《笑傲天際》上映的三十周年，因此希望能夠替引退已久的金勇辦一場影友會，金皓薰在問過金勇之後同意了。影友會就在今天晚上。

　　金皓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翱翔天際旗下的所有人仍然全都爭先恐後地要去參加──紀翔除外。他當時坐在位子上一語不發，歐怡青當時心底還有一點點責怪紀翔連這種大事都冷冷淡淡，後來才知道紀翔是第一個知道舉辦日期的人，還是直接從金勇那裡知道的，甚至早就給翱翔天際的所有人都拿到了第一排的座位。

　　「我這裡離會場真的很近喔，還是你也要來？」

　　『沒關係，我人在公司。』

　　歐怡青的手抖了下，指甲擦到杯子邊緣，敲出一聲清脆聲響：「你在公司？」

　　『嗯，在練習室。我在準備下個月開拍的那檔戲。』

　　紀翔出演那齣連續劇的老師一角後，因為俊秀的亮眼外型獲得業界青睞，除了廣告拍攝的通告翻倍增加之外，戲劇的邀約也多了起來。上星期他拿到了出演主要男配角的資格，那是由永振電視計畫拍攝、目標是要角逐金鐘獎的一齣懸疑推理劇。歐怡青一直以為紀翔不太喜歡拍戲，但是紀翔很認真地在準備試鏡，認真到為了理解這個有醫護背景的配角，還自己跑去醫院坐了一整天。

　　「哇，」歐怡青抿著嘴笑了起來，「太認真了吧。」

　　『在家也沒事做。』紀翔淺笑著回應。

　　歐怡青推著茶杯把手，將杯子轉了一圈。「……你在公司啊……金大哥也在吧？」

　　『嗯。』

　　「你們今天早上也一起吃了早餐嗎？」

　　『嗯？』紀翔漫不經心地哼了聲，但是歐怡青已經和他認識了太久，一聽就知道紀翔不過是假裝分心，實際上是在爭取時間思考該如何回答。她趕緊收回還在把玩茶杯的手，壓住嘴角，免得自己不小心笑出聲音來。

　　紀翔過了好一陣子，才若無其事地答話：『有……就剛好遇到。』

　　「這樣啊。」歐怡青清清喉嚨，費了很大力氣才沒讓聲音因為想笑而發抖。「所以你們晚上會一起去影友會囉？真可惜，我本來還想搭你的車一起去。」

　　『我們可以去接妳啊。』

　　「我──」歐怡青心知自己得找個紀翔無法反駁的理由，腦筋一轉：「不用啦，我還答應了我媽要幫她買東西。乾脆趁現在去買好了，這附近有百貨公司。」

　　『要陪妳一起去嗎？』

　　「我是要去百貨公司耶，那裡現在新年檔期都開始囉，人很多，你最討厭那種地方了。」

　　『我沒關係。』

　　「不要啦，你專心準備試鏡吧。」歐怡青笑著婉拒。「說到新年──我爸他們要請假，在過年期間回來台灣一趟耶。你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

　　『那是你們的家族聚會，我闖進去不太好吧。』紀翔回道：『謝謝妳的邀請。他們回去之前我們另外約個時間見面就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好吧。」歐怡青也並不勉強對方。她的家人都很喜歡紀翔，也都是真心願意讓紀翔加入家族聚餐，但是他們也都知道，紀翔對這樣具有家人團聚性質的節日總感到不自在。「那我們晚上見吧？」

　　『嗯。妳小心安全，有事情就打給我吧。』

　　「好哇，謝謝你。晚點見囉。」

　　紀翔掛掉電話之前，歐怡青隱約聽到了他們翱翔天際唯一一位經紀人的聲音，好像是在問紀翔中午有沒有特別想要吃什麼。

　　紀翔臉皮薄，歐怡青幾次調侃，他都不肯老實說，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在夏天結束之後，紀翔和金皓薰的關係明顯拉近了不少，至少不再是單純的藝人與經紀人。紀翔擔心金皓薰會不好好吃飯，於是經常以監視為名拉著金皓薰一起去吃東西，金皓薰如果不小心在公司待得太晚，紀翔便會堅持要開車送金皓薰回家，隔天再接金皓薰回公司拿車，順便一起吃早餐。久而久之，金皓薰為了不讓紀翔這麼晚了還開車（甚至搞得好像紀翔才是金皓薰的經紀人），徹底改掉了睡在公司的習慣。

　　但他們似乎還是經常一起吃早餐，後來不只是早餐，午餐、晚餐或是下午茶，兩個人像是朋友一樣常常約了一起去吃東西。歐怡青有一次要去拍攝廣告，司機載著她去廣告公司時，她就從廣告公司外的小咖啡廳落地窗看見紀翔和金皓薰兩人。他們並肩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桌前，就著一本雜誌交頭接耳。

　　歐怡青還記得當時發現了自己的紀翔臉上的表情。有點吃驚、有點尷尬，還有些難為情。歐怡青覺得那樣的紀翔還挺可愛的。紀翔的難為情來自於以前信誓旦旦地說過太多次他不需要朋友、不會和金皓薰成為朋友之類的話，要不是顧慮紀翔的心情，歐怡青其實很想要拿這件事情去調侃他。她完全樂見紀翔對金皓薰敞開心房、成為朋友，也看得出來紀翔是真的很享受和金皓薰相處的時間。對她來說，沒有什麼能夠比看到紀翔和金皓薰這樣的好人好好相處更讓她感到欣慰的了。

　　歐怡青闔上筆記本，心情愉悅地開始收拾散落桌面的文具。晚上參加影友會之前要做些什麼呢？她在這裡也坐了快五個多小時了，也許到附近去走走會滿不錯的。

　　一月的第一個星期，紀翔沒有任何行程。

　　從去年夏天之後他就一直過得忙碌，準備即將開拍的連續劇，幾乎從不間斷的廣告拍攝，同時還有那張還在和EAMI一同規劃的唱片。紀翔並不介意忙碌，金皓薰卻一直擔憂紀翔會忙到病倒（明明流鼻血的人不是紀翔），於是硬是給紀翔安排了這一個星期的休假。

　　忙了大半年，紀翔已經快要遺忘該怎麼以悠閒的步調生活。儘管沒有鬧鐘，他依然準時在清晨六點醒來，躺在床上默默無語地看著天花板，莫名地有種突然失去了生活重心的茫然感。

　　從金皓薰那裡得到一周的休假時，他曾動過邀請金皓薰去哪裡走走的念頭，但是坐在翱翔天際的大會議室裡，聽金皓薰先是在那邊和關古威討論即將舉辦的歌友會，下一秒他又轉過頭去和歐怡青商量新專輯的封面拍攝日期，緊接著他又接到了鉅子娛樂的電話，說是要邀請林芬芬成為SD兄弟演唱會的特別嘉賓。在林芬芬抓住金皓薰的肩膀瘋狂搖晃、要求金皓薰讓她去參加的時候，遲來的原少緯又帶著一份動作電影的試鏡通知衝進會議室裡來，明顯想要博取讚賞。看金皓薰被夾在旗下藝人中間分身乏術的樣子，紀翔不動聲色地將話吞回肚子裡。

　　他還是安安靜靜地休假吧。

　　紀翔翻身下床，簡單地梳洗過便開車前往公司對面的那間早餐店。他從過度熱情的早餐店老闆手中接過他的饅頭夾蛋，準備到公園去享用他的早餐。

　　他以前並沒有早晨讀報的習慣，只是來到台灣之後，他認為多多閱讀才能夠讓自己並不熟悉的中文多少進步一些，於是他在去公園的路上順便拐進了便利商店，想要買一份報紙來就著早餐讀。

　　報紙就放在櫃檯旁邊，紀翔一眼就相中了那份以金大俠影友會做頭版的那份報紙。照片中，老電影笑傲天際的海報就印在大大的背景板上，金勇站在背景之前，在舞台上咧嘴笑得豪邁又慈祥，隱約還有些難為情。他的身邊是當初那間電影公司的董事，還有電影導演等等。

　　影友會舉辦的那天晚上他也在現場，關古威坐在他的右邊，開心地笑著說沒想到還能看到這部經典的老電影出現在大眾面前，一聽到林芬芬說她沒看過這部電影又立刻五味雜陳地扁嘴巴。金皓薰坐在紀翔的右邊，因為疲憊的關係而差點睡著，舞台上架起的大銀幕上開始播放笑傲天際當年的廣告片段時卻又立刻挺直背脊，隱隱約約揚起微笑，眼角閃著若有似無的淚光。

　　紀翔歛下視線，拿著那份報紙到櫃檯結帳。

　　台灣的冬天算不上非常冷，但是當高樓之間的風吹來時還是讓紀翔縮了下脖子。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公園吃早餐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也許只有前面兩、三口饅頭能是熱的。

　　他心上猶豫，腳下卻還是一步步往公園走去。好險公園並不遠，不超過五分鐘就到了。也許是因為冬天的關係，公園裡的人比平常要少了一些，但是還是有好些老人家穿著厚外套、圍著圍巾，在公園裡一邊聊天一邊運動，也有些人就只是坐在長椅上曬曬太陽。紀翔拎著早餐，低調地繞過人群，要找個幽靜的角落吃早餐。

　　當他看見在榕樹下坐著的一群老人家時，紀翔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伸長了脖子張望。果不其然，金勇就坐在那裡，背對著紀翔，正笑呵呵地和他那些老朋友們下象棋。

　　正在和金勇下棋的李伯伯面對著紀翔的方向，一眼就看見了拎著早餐路過的紀翔，立刻扯開了嗓門：「欸欸，老金，欸，你們家的那個誰啦，阿翔啦。」

　　「立翔？」金勇困惑地抬起頭，「不可能啊，立翔那孩子在國外。」

　　「不是林立翔啦，阿翔啊，你們公司最近那個也開始演戲的阿翔啦。」

　　「哦？」金勇立刻回過頭，「紀翔？」

　　既然被發現了，本來也就打算要過去打聲招呼的紀翔便走向在樹下下棋的老人家們，微微低下頭鞠了一躬：「金伯伯早。大家早安。」

　　「紀翔，早安啊。」金勇笑得很是開心。

　　「來來來，你快坐。」原本坐在金勇身邊的張伯伯立刻親切地站起身讓出石椅。紀翔早有經驗，知道自己不論怎麼拒絕，這些老人家都不會依他，於是客氣地婉拒（並且被老人家婉拒回來）之後便乖乖地在石椅上坐下。

　　「你來公園吃早餐啊？」金勇開心地拍了拍紀翔的肩膀。「快吃吧，天氣這麼冷，早餐很快就涼了。」

　　「好。」紀翔點點頭，把的確涼了點的饅頭從塑膠袋裡拿出來。

　　「唉，你是阿翔，阿薰那個朋友也是阿翔，我都搞混了。」李伯伯爽朗地呵呵大笑。「老金啊，你們家兒子的朋友都很厲害啊，立翔在國外演戲，啊紀翔最近也開始演戲。阿翔啊，我都有看你演的那個連續劇，我小孫女也有看喔，她很喜歡。」

　　剛剛往嘴裡塞了一口饅頭的紀翔一時反應不過來，慌忙間只好把還沒咬的饅頭往左邊堆，抬起手遮住嘴後才鼓著臉頰開口答話。「謝謝。」

　　「你有空可不可以幫我們家小孫女簽個名啊？」

　　「不只老李他孫女喜歡你，還有我家媳婦，我老婆也是，」張伯伯嘆了口氣，「她們婆媳兩個之前為了看你，光是周末就看了不知道幾次重播……對啦，還有原少緯啦，她們都很愛。」

　　「唉唷我女兒也是，紀翔啊、」

　　「好了，好了，」金勇趕忙出來阻止一眾老朋友繼續糾纏：「你們也不看看我們紀翔還沒吃早餐，先讓他吃早餐吧。」

　　「也是也是，抱歉。」老人家們大笑著示意紀翔趕快吃。紀翔笑了笑，這才放心咀嚼起嘴裡那口饅頭。金勇和李伯伯又談笑著繼續下起象棋，紀翔咬著饅頭，安靜地看著老人家們嘰嘰喳喳地聊天。

　　「哦，紀翔，我可以看看這份報紙嗎？」比較少開口講話，大多時候都只是在看金勇和李伯伯下棋的鍾伯伯突然注意到紀翔擱在腿上的報紙。紀翔點點頭，將報紙遞給了鍾伯伯。

　　「老金，是你耶。」鍾伯伯攤開報紙，戴起用鍊子掛在脖子上的老花眼鏡，笑呵呵地瞇起眼睛讀起報紙頭版，「這不是那個什麼嗎，上星期你去參加的那個影友會。」

　　「老了，老了。」金勇笑著擺擺手，「我都沒想到我還有上台的一天。」

　　「笑傲天際真是部好電影。現在都看不到這樣的武打電影了。」鍾伯伯搖搖頭，又轉過來看著紀翔，「紀翔看過嗎？」

　　「沒有。」紀翔否認。「我――我在國外長大的，很多台灣的電影我都沒有看過。」

　　「這部電影當年很紅喔，說每個人都看過也不誇張。」鍾伯伯面帶景仰地向著金勇的方向微笑，「有機會你也一定要看看。正好最近快過年了，最近幾年電影台好像都會在過年的時候放這部電影，你放假在家可以看。」

　　紀翔微微一笑。『笑傲天際』畢竟是他們翱翔天際的老闆主演的電影，在公司裡，沒看過這部電影的就只有他和歐怡青兩個人，年紀比他們小的林芬芬儘管沒看過、都還至少對電影裡的經典台詞信手捻來。在知道影友會要舉辦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接受過關古威和原少緯的諄諄教誨，說既然他們踏進演藝圈就絕對不能錯過這部電影，關古威甚至幫紀翔查好了離他家最近的錄影帶出租店。

　　「說到過年，」金勇正好結束了一盤棋，將位子讓給了躍躍欲試的張伯伯，轉過身來對著紀翔，「紀翔啊，過年的時候你有什麼計畫嗎？」

　　紀翔愣了下，原本打算胡謅點什麼，卻在金勇的注視下把謊話吞回肚子裡：「沒有。」

　　「我聽皓薰說你是自己住，這樣你要是訂年夜菜的話自己會吃不完吧？」金勇難掩擔憂地湊了過來，「你要不要到我們家來，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我知道你怕生，不要擔心，我們家就我跟皓薰兩個人而已。」

　　「嗯？」紀翔眨眨眼，思緒一晃，腦袋一片空白，除了吃完了饅頭剩下的塑膠袋在手裡被攢緊而發出的嘈雜聲響以外什麼也聽不到。「呃，我，金伯伯，我，年夜飯應該是，應該是家人一起吃的，我……」

　　「年夜飯是團圓飯，血緣關係不重要。以前皓薰的同學立翔自己在台北闖的時候，也都在我們家吃年夜飯啊。」金勇彎起眼睛笑得和藹，「而且我把你們都當自己的小孩。你都喊我伯伯了，不當兒子也可以當姪子啊。」

　　「但、」

　　「你真的不願意也沒關係，我知道你在國外長大，可能比較會過那個什麼聖誕節。」金勇拍拍紀翔的手背，看上去真的沒有絲毫要勉強紀翔的意思，「我只是擔心你自己一個人吃年夜飯……哎，其實皓薰也天天在碎碎念說他怕你過年只有自己一個人，但是他又一直叫我不要問你，雖然老爸我還是問了，哈哈哈。」

　　紀翔實在說不出話來。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和家人一起慶祝過什麼的記憶。聖誕節假期前夕他總是待在寄宿學校，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面前攤著書本，專注力卻全給房間裡其他孩子收行李的聲音阻斷。他的同學們談論今年會收到什麼聖誕禮物、要吃什麼聖誕大餐，又或者是全家要一起趁聖誕假期去哪裡玩。

　　紀翔一直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家人，無須陪伴，低調地度過於他而言稱不上節日的所有節日。

　　如果是以前，他多半只會努力找個說法婉拒金勇的邀請，但是他又沒有辦法承受金勇臉上可能會出現的失望──金勇和金皓薰的眼睛實在太像了。

　　婉拒了也沒差，他就和往年一樣平常度日。答應了也沒差，不過就是和金家父子吃一頓晚餐。既然如此，讓老人家安心、順便和金皓薰吃一頓和平時一樣的晚餐，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金伯伯你真的不介意的話……」紀翔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將塑膠袋對折，再對折。「過年的時候，我就去拜訪你們……可以嗎？」

　　「哦，」金勇眨眨眼睛，看起來很是意外，但他立刻就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都彷彿跟著微笑：「太好了，太好了。我當然不介意，你就來我們家一起吃年夜飯吧。」

　　金勇笑起來的樣子和金皓薰很像。那倒也是，他們兩個是父子嘛。

　　紀翔看著在自己手中被捲得小小的一團塑膠袋，謹慎小心地咧開微笑。

　　老爸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金皓薰戴著隔熱手套，站在廚房門口等待晚上要喝的雞湯熱好。等待的同時，他的視線一直不受控制地黏到紀翔身上。

　　沒錯，紀翔站在他家廚房的流理檯前，駝著背脊拿著菜刀，正仔細地切著他早上從市場買回來的滷味。

　　紀翔，站在他家廚房，切滷味。

　　老爸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皓薰啊，別發呆了。」圍著圍裙站在瓦斯爐前，正往鍋子裡撒鹽巴的金勇回過頭來喊道，「來把這鍋雞湯端出去。」

　　「好……」金皓薰擠進廚房，不小心稍微碰到了紀翔的背。紀翔回頭看了金皓薰一眼，嘴角隱約帶笑。

　　整個廚房都是食物香氣，手中端著的那鍋竹笙雞湯更是他家老爸的拿手菜之一。金皓薰反射性地吞了口口水，走出廚房的時候肚子還很應景地咕嚕了很大一聲，紀翔似乎聽見了，微微側過頭來，嘴角若有似無地揚了下。金皓薰難為情地咳了一聲，端著雞湯快步走出廚房，把鍋子放到已經褪色的隔熱墊上。

　　餐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菜，畢竟只有三個人，他們也不敢煮太多，只是簡單的一鍋雞湯、一盤滷味、蝦仁炒白菜、鯧魚米粉還有從餐廳買回來的東坡肉，金勇還在做最後調味的獅子頭。

　　往年的話菜還比現在少兩道，但因為紀翔要來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金勇便興致勃勃地查了鯧魚米粉的食譜，又到處打聽哪間餐廳的東坡肉最好吃。

　　金勇上一次這麼開心地張羅年菜，已經是好幾年前林立翔會一起來吃年夜飯的時候了。金勇畢竟還是喜歡熱鬧的人，也很興奮有展露廚藝的機會，金皓薰看著久違地擺滿了菜色的餐桌，歪著頭，總覺得心臟有些癢癢的。

　　呃，應該不是真的心臟出了什麼問題吧。

　　金皓薰扁著嘴巴拍拍胸口，還清了好幾下喉嚨。

　　「怎麼了？」紀翔突然出現在金皓薰身後，嚇了他一跳。「你哪裡不舒服嗎？」

　　「哦，沒事。」金皓薰連忙讓出位置，讓紀翔把擺盤好了的滷味放到桌上。金皓薰自己切滷味都是切好後隨便扔到盤子上，因此紀翔那盤擺放整齊、甚至有那麼點餐廳擺盤味道的滷味就顯得格外漂亮。「哇，你明明只是切好而已，為什麼突然變得好高級的感覺？」

　　「有嗎？」紀翔挑起眉毛，看向那盤滷味。「我只是擺好而已。」

　　「唉，大概學音樂的人做什麼都這麼優雅吧。」

　　「少來了。」紀翔翻了個白眼，嘴角笑容倒是溫和。

　　金皓薰也笑了笑。客廳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記者站在一間知名餐廳的門口，聲調高昂地採訪在那裡準備入內用餐的客人。他和紀翔並肩站在餐桌前，安靜地看著電視。

　　因為紀翔要來，所以金皓薰早上還比往年更努力地整理家裡，不過平時的工作忙碌得讓他沒時間打掃，一個早上的臨時抱佛腳也沒能讓他把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沙發上還躺著幾件來不及摺的衣服，被亡羊補牢地掛在扶手邊，木頭茶几上還放著好幾份讀過了沒回收的報紙，上頭壓著一本翻得爛爛的食譜，旁邊還有金皓薰從公司帶回來的文件。

　　一言以蔽之，他家的狀態和平常一模一樣，嚴格說來根本不是能夠好好接待客人的狀態，紀翔下午帶著一盒水果，準時到訪的時候，金皓薰還得心虛地把自己那雙穿得快壞掉的拖鞋踢到鞋櫃下藏起來。但是紀翔踏進客廳時沒有顯露半點批判神情，只是溫和地笑著感謝金勇的邀請，然後就坐在還堆放著衣服的沙發上，和他還有老爸一起吃瓜子看電視。

　　一舉一動都格外優雅的紀翔，坐在有一點凌亂的他家客廳，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上去卻親切得嚇人。紀翔雖然話不多，但是金勇看上去的確很高興紀翔能來和他們一起過年，這讓金皓薰對紀翔總有種說不出的感激。

　　「……那個……」

　　金皓薰正出神，紀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聽說電影台每年都會重播笑傲天際。今天會播嗎？」

　　「欸？你想看嗎？」

　　紀翔淡淡地聳肩，「我聽大家說是台灣電影的經典，所以想看看。」

　　「嗯，」金皓薰思索了下，他前幾天是有在報紙上看到過年期間的電視節目表沒有錯，可是現在完全想不起來，腦袋裡除了工作內容以外什麼也沒有。「呃，應該是會重播沒有錯，但我等等要找一下節目表。」

　　紀翔點點頭，轉過身往廚房的方向走。「我去看看金伯伯需不需要幫忙。」

　　金皓薰張開嘴，看著紀翔穿著樸素長袖棉衫的背影，又想起下午時紀翔一邊剝瓜子一邊看電視的側臉，莫名地出聲喊住對方：「那個，紀翔？」

　　紀翔聞聲回頭。「怎麼了？」

　　「就是……」

　　就是，就是什麼呢？金皓薰搔了搔頭髮。「謝謝你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紀翔淺淺一笑，「是我要謝謝你們邀請才對。我知道年夜飯是家人團圓的場合，我打擾你們了。」

　　「不會啦，」金皓薰立刻否認：「呃我的意思是，你也是翱翔天際的一份子嘛，所以、」

　　他抬起頭，紀翔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讓他瞬間住了口。但是不過一秒，紀翔便瞇起眼睛，甚至親暱而戲謔地露齒而笑。

　　「好了、好了，」紀翔搖著頭打斷他：「翱翔天際的大家是一家人這種話我都聽膩了，想點別的吧，親愛的經紀人。」

　　「欸我真心的耶。」

　　「嗯。」紀翔故作懷疑的樣子瞇起眼睛，笑著走回去廚房裡。

　　金皓薰一個人站在餐廳裡，聞著滿桌的食物香氣，眼裡所見是沒有完全收拾乾淨的客廳，還有正在介紹各大餐廳盛況的電視新聞台，耳邊還能聽見老爸和紀翔在廚房裡交談的聲音，老爸問紀翔敢不敢吃蔥，紀翔則回答他不挑食、什麼都吃。

　　紀翔是對老爸客氣，還是真的什麼都吃？金皓薰好奇地想著，然後他才突然發現，雖然去年夏天後他和紀翔的關係親近了不少，應該算是成為了朋友，但是關於紀翔的很多事情，他都還是不太了解。

　　紀翔喜歡吃什麼、有沒有討厭的食物、會不會對什麼食物過敏，他有沒有喜歡的東西，有沒有……

　　「來來來，可以開飯了。」

　　從廚房走出來的金勇笑呵呵地打斷了金皓薰的思緒。金勇端著陶鍋，裡面是熱騰騰的獅子頭。紀翔跟在金勇後面，手裡還端著乾淨碗筷。

　　金皓薰眨眨眼，想起了去年過年。那時候翱翔天際正面臨大筆債務和旗下無人的困境，他和金勇根本無心過年，兩個人隨便從餐廳外帶了點食物草草了事，金皓薰甚至還在餐桌上一邊安排林芬芬的訓練課程。對比今年，公司的財務終於穩定下來，運行無礙，老爸臉上從頭到尾都是笑呵呵的，親自料理了大部分的年菜，而紀翔站在他們家的餐桌邊，低著頭擺放碗筷。

　　紀翔抬起手撥開落在額前的頭髮，金皓薰不小心和他對上了視線。紀翔抬起一邊眉毛，金皓薰則笑著搖搖頭。

　　他們在各自的椅子上落座，金勇拿遙控器轉到電影台。這時候正在播放每年過年都一定會有的「九品芝麻官」，電影才剛剛開始，主角正嘰嘰喳喳地和他的十三叔交談。

　　「哦，這也是部經典的好電影。」金勇告訴紀翔，「很有趣，你可以看看。」

　　「好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以後我也可以幫你接喜劇電影喔。」金皓薰湊過去補充。

　　紀翔伸出食指，點在金皓薰的臉頰上，輕輕把他推開後迅速地收回手。「我正在休假，大經紀人。」

　　「皓薰，讓紀翔好好吃飯。」金勇胳膊向外彎，直接把兒子晾在旁邊，往紀翔的碗裡狂夾菜：「來來，紀翔，你吃吃看這個鯧魚米粉。國外應該吃不到這個，老爸我看食譜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還有這個東坡肉，聽說這家餐廳做得非常好，皓薰他特別去訂的。」

　　紀翔雙手捧著碗，一一接下金勇往他碗裡夾的菜，聞言轉過頭來看了金皓薰一眼：「你好忙。」

　　金皓薰扮了個鬼臉，自己伸手夾了幾塊滷味。

　　「啊，還有那個啦。老張前陣子跟團去義大利玩，帶了瓶紅酒給我。皓薰，你去拿出來吧。」

　　「老爸，你不要喝酒比較好吧？」

　　「我喝一口就好。而且老爸就算不喝，你和紀翔能喝啊，你拿出來吧。」

　　「可是紀翔還要開車欸。」

　　「那紀翔今天晚上就睡我們家就好啦，你衣服借他就好。明天初一走春，我們可以帶紀翔去陽明山上走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呃――」

　　金皓薰慌張地看向紀翔，果不其然看到紀翔也是有些錯愕，但似乎沒有覺得困擾或是厭煩。

　　「紀翔，」金皓薰連忙湊到紀翔耳邊，「如果你想喝，那我就不喝，晚點我再送你回家。」

　　紀翔睨了他一眼，「……我是沒關係。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過年。」

　　「什麼打擾啊，」金皓薰伸手在紀翔上臂用力拍了一下，紀翔倏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拍打的地方。「你沒看到老爸多開心嗎？我才要謝謝你真的答應他來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你不嫌煩就好。」

　　「你呢？」紀翔悄聲笑道，眼神促狹，「你不開心嗎？」

　　「我開心啊！」金皓薰眨眨眼睛，理所當然地回答。他當然開心，雖然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但是看到紀翔真的站在他家廚房切滷味，還一起坐在餐桌上吃年夜飯，他當然開心。也許是想到去年紀翔還天天對他冷言冷語，現在卻和他成為朋友吧。「只是你也不要覺得拒絕老爸不好意思，我怕你太勉強。」

　　「嗯……」紀翔垂下眼睛，安靜地想了想，「沒關係。」

　　「真的？」

　　「嗯。」

　　「你們討論好了嗎？」金勇笑呵呵地問。

　　「好啦，好啦，我去拿。」金皓薰從紀翔身旁退開，嘆了口氣之後推開椅子起身。「老爸你真的不能喝太多喔，只能喝一口。一口而已喔！」

　　「好啦，好啦，真囉嗦。紀翔你知不知道，皓薰他小時候啊……」

　　金皓薰嘟著嘴從櫥櫃裡翻出了老爸從朋友那裡收到的紅酒，回過身的那刻，正好看見不知道聽金勇說了什麼的紀翔側過臉，瞇著眼睛、抿著嘴唇，彎起了全然被逗樂的笑容，笑得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金皓薰手裡拿著紅酒，看著這幅景象怔怔出神，一直到金勇喊他，他才連忙又從櫥櫃裡隨便抓了三個杯子回到餐桌。

　　果然過年還是要熱熱鬧鬧的好，金皓薰頭腦發熱地想著。這樣滿好的。

＊林立翔現身
＊章節備註：私設為林立翔x席若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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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翔是在一聲短短的門鈴聲中醒來的。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確實為了不孰悉的房間而嚇了一跳。從床上彈起身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昨晚吃完了晚餐後，在金勇樂呵呵的笑聲中多喝了兩杯紅酒。雖然這完全不是能使他酒醉的量，但也沒辦法開車，後來也就真的在金家留宿了。

　　他睡的是金皓薰家裡的客房，或許是因為平時沒有在使用，這大概是整個金家裡面最整齊的一間房間了，床鋪還是金皓薰昨天晚上緊急更換的新床單，被單和床單不成套，卻乾乾淨淨的。

　　他緩緩地把腳放到床下，抬起手耙梳睡亂的頭髮，雙眼望著牆邊那個頗有使用痕跡的五斗櫃和堆放在上面的幾個收納箱，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也不知道按門鈴的人是不是和金家父子約好了的，如果沒有，不清楚金家父子是不是還在睡，自己需不需要去幫忙應門――但話又說回來了，他有這個資格去幫忙應門嗎？

　　紀翔遲遲沒有聽見門外的動靜，於是猶豫地穿起拖鞋，緩緩站起來後踱到門口去拉開了房門。沒想到房間在他斜對面的金皓薰也同時撞開了門，身上穿著寬大的陳舊睡衣，整頭頭髮亂糟糟的。

　　「紀翔，早安。」金皓薰被嚇了一跳，「剛剛是不是有人按門鈴？」

　　「嗯。」

　　「我去開。」金皓薰立刻衝出房門，慌亂中拖鞋還飛了出去落在牆邊。紀翔無奈地看著金皓薰旋風一樣捲去開門的背影，彎下腰去幫忙撿起了經紀人的拖鞋。

　　「金啊――！」

　　紀翔才剛剛轉身往客廳的方向走，就看見打開了大門的金皓薰被門外撞進來的人撲了個滿懷。金皓薰踉蹌地退了兩步，但很快就被門外闖進來的人給大笑著扶好了。

　　「立翔！」金皓薰嚇到破了音。「林立翔！」

　　還在笑著的男人反手關上門，舉起五指併攏的右手後頑皮地行了個禮：「正是我！驚喜吧？」

　　紀翔抓著拖鞋，在原地停下腳步。

　　「你怎麼突然跑來了？」金皓薰手忙腳亂地要去幫林立翔拿拖鞋，林立翔則是笑哈哈地擋開他的手，熟門熟路地自己打開鞋櫃。

　　「我自己來。」林立翔拎出一雙拖鞋，扔到地上，「你真的剛睡醒欸，對不起，我有想到你們可能還在睡，可是我後天就要回美國了，只好趁這個時候趕快來了。是不是太突然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老爸也很想你，我去叫他、」金皓薰回過身，看到安靜地站在客廳角落的紀翔時，露出了真的是腦袋一團混亂的茫然神情。

　　紀翔嘆了口氣，拎著金皓薰的拖鞋走上前，微微彎下腰後放到對方面前。「你的鞋。」

　　「啊。」金皓薰低下頭，這才注意到自己一隻腳上的拖鞋飛了。

　　「哦，」林立翔從金皓薰後面探出頭──這並不困難，他比金皓薰要高了一些些。「是紀翔，對嗎？」

　　紀翔默默地點了點頭。「你好。」

　　「你好，你好，我是林芬芬的哥哥。」林立翔親切地揮揮手，「我常常聽芬芬說你的事情，謝謝你那麼照顧我們家芬芬。」

　　「我沒有做什麼……」

　　「欸你們先聊，我去叫我爸起床。」金皓薰笑著把他們兩人同時往沙發的方向輕推，邊打哈欠邊往金勇的房間走去。林立翔轉過頭，對著紀翔眨眨眼後，逕自溜到雙人沙發上坐下。

　　紀翔有些猶豫地挪了下腳步，最後決定坐在三人沙發的左邊，斜斜面對著林立翔，不會太遠也不會太近。他沒有想到這麼早的時間就會有訪客，於是又不太自在地抬起手順了順頭髮，低下頭看見身上不屬於自己的寬大睡衣，總覺得和林立翔一比，自己真是邋遢得不行。

　　若是仔細一看，林立翔臉上帶著還深受時差影響的疲憊，眼下兩輪黑眼圈，臉色也有點蒼白。儘管如此，林立翔身上那股自由自在、自信滿滿的氣質仍是讓他看上去容光煥發，更別提那張確實很是英俊帥氣的臉龐。

　　紀翔撫平了睡褲的皺褶，思索著是否該搬個話題來聊。

　　「抱歉，突然就跑來了。」林立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這次只回台灣幾天而已，本來是想說給金和金爸一個驚喜……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紀翔坦承，但又立刻補上一句：「畢竟是大明星。」

　　林立翔咧開微笑。林立翔半點架子都沒有，笑起來也是親切溫暖，儘管紀翔不太擅長與陌生人聊天，倒也不覺得反感。

　　「唉，說是大明星，我還沒你帥。」林立翔摸了摸下巴，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金的眼光是真的很好欸，居然能找到你這麼好看的人。」

　　「……謝謝。」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被金皓薰找到，畢竟硬要說起來，他是為了怡青才來台灣的。

　　「嗯――」林立翔坐直身子，很快地朝金勇的房間瞥了眼後，向著紀翔的方向傾身並且壓低了聲音：「對了，我想問你、」

　　「立翔啊！你怎麼沒跟我說一聲就跑來了？」

　　金勇爽朗的大嗓門截斷了林立翔的句子，林立翔立刻像是被電到一樣跳了起來，紀翔莫名地也一起蹦起身。

　　「金爸啊，我好想你！」林立翔蹦蹦跳跳地穿過茶几，活潑地給了笑呵呵的金勇一個大擁抱。金勇抓著林立翔噓寒問暖，林立翔則活力十足地一一回答金勇的問題，紀翔挺佩服他的，以一個才剛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的人來說，林立翔實在太有精神了。

　　「立翔以前就常常熬夜趕戲啊什麼的，應該滿習慣日夜顛倒了。」

　　金皓薰湊到紀翔身邊耳語，也不知道金皓薰是怎麼看出紀翔在想什麼的。

　　紀翔面無表情地低下頭：「……我以後也得熬夜趕戲嗎？」

　　金皓薰抿起嘴唇，露出一副討好諂媚的心虛笑容。紀翔嘆了口氣，伸出食指把金皓薰的臉推開。

　　「我爸打算帶你們一起出去吃早餐，就在巷口而已。」金皓薰看著熱熱鬧鬧地寒暄的他老爸和老友，「你會介意嗎？」

　　「介意什麼？」

　　「我想說你和立翔不熟……」

　　「沒關係。」

　　「真的嗎？」金皓薰難掩擔憂，「我可以買回來跟你一起吃，或是、」

　　「那也是你的朋友，你不想多和他聊聊？」

　　「我擔心你覺得無聊啊。」

　　紀翔淡淡地看了金皓薰一眼。「想太多了，親愛的經紀人。」

　　金皓薰動了動嘴，還想說點什麼，金勇就笑呵呵地趕著他們回房間換衣服，準備出門吃早餐。紀翔要關上房門前，聽見金勇邀請林立翔吃完早餐後和他們一起上陽明山去走走，林立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紀翔其實挺習慣這種自己身為局外人的場合。以前還在讀書的時候，放假期間和歐怡青相約旅行，為了節省旅費而住在青年旅館，擅長交友的歐怡青總是很快就和其他旅客打成一片，而紀翔就是默默地坐在角落，不會因為歐怡青冷落他而生氣，反而鼓勵歐怡青喜歡聊天就去多多聊天。歐怡青知道他不喜歡和陌生人互動，也不會勉強他。他並不會覺得獨自一人有哪裡不好，坐在旁邊聽別人聊天偶爾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林立翔的臨時加入竟意外地完全沒有讓紀翔有成為局外人的感受。金皓薰一直很顧慮紀翔，金勇一視同仁地拼命要三個孩子多吃一點，而林立翔也是個心細的人，盡是揀些金皓薰在高中時候的趣事說給紀翔聽，沒讓紀翔無聊到。

　　紀翔隱約覺得林立翔很想和自己多聊聊，這本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紀翔知道有些人會覺得要和朋友的朋友也成為朋友。但一直到他們一同驅車上山，在一處平緩的健行步道停車場停好車，紀翔才發現，林立翔是真的有話想跟自己說。

　　他和金勇聊了幾句之後，就把金勇託給金皓薰，然後不著痕跡地拉著紀翔落後，和金家父子隔了一小段只要壓低聲音就不會被聽見的距離。

　　「紀翔，」林立翔低聲問道：「翱翔天際現在還好嗎？」

　　紀翔眨眨眼。「為什麼問？」

　　「我想金……皓薰一定不會跟芬芬說真實狀況，雖然芬芬滿聰明的，但是芬芬年紀太小了，大概也看不完整。皓薰不會跟我說實話，金爸也要我別擔心。」林立翔苦笑著攤開雙手，「我只好問你啦。」

　　畢竟是冬天，儘管出來踏青的人還滿多的，山上的風依舊帶有寒意。紀翔拉緊了大衣的領口，斟酌著開口：「本來應該是真的滿不好的，最近好轉了。」

　　「所以是真的好轉了。」林立翔安心地微笑，但目光又很快地閃了一下：「那阿威被賀總欺負的事情也是真的囉？」

　　「是真的。」

　　林立翔小聲啐了一口，紀翔聽不清楚，但似乎是聲粗話。「哼，我就說，這些經紀公司沒個好的。SD兄弟呢？也真的是惡意跳槽嗎？」

　　紀翔本來下意識便要同意，但是去年夏天當金皓薰流鼻血時，向金皓薰伸出了援手的丹尼斯的臉上神情驀地閃入腦海。紀翔嚥下了答案，不置可否地輕輕「嗯」了聲，低下頭數著腳下踩過的木棧道木板。「……他們可能沒想清楚。」

　　「哼？」林立翔冷淡地哼了下，在迎面而來的一群登山客向他投去視線以前迅速地拉高了口罩，幾乎要把眼睛也蓋起來。「沒想清楚？唉，你果然和芬芬說的一樣是個好人。」

　　那是什麼意思？紀翔挑起眉毛，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林芬芬到底都怎麼形容自己的。

　　林立翔沉默了半晌後，笑著嘆了口氣，「抱歉啊，莫名其妙問你這麼多問題……我只是真的很擔心金和金爸。他跟你說過我高中畢業後在他們家住了一段時間的事情嗎？」

　　「嗯。說是你離開家上台北自己工作。」

　　「說得真委婉。其實我就是耍叛逆離家出走啦。」林立翔哈哈一笑，「我從高中就認識皓薰了，他那段時間過得滿辛苦的，他……欸我不確定能不能說這麼多，雖然我看你都能在他們家吃年夜飯了──我在說什麼，對不起，我累了。」

　　「我知道。」紀翔淺淺一笑，「時差。」

　　「對。」林立翔用力地搓揉眉間提神，「我每次只要作息亂掉就會過度亢奮。我剛剛說到哪了……哦對，皓薰那時候過得很辛苦，但是他從來都不會跟別人說，都自己憋著。他就是這種個性，所以我知道我問他沒用，只好來問你。」

　　紀翔靜靜地聽著。金皓薰走在他們幾步遠的前方，挽著金勇的手，父子倆說說笑笑的，時不時回過頭來指著某處山景要他們看。

　　林立翔抬手和回頭來找他們的金皓薰打招呼，掩藏在口罩後的嘴巴則繼續動個不停：「然後我其實認識SD兄弟。我工作比較上軌道的時候金爸正好簽了SD 兄弟，還找我去跟他們聊過。金爸是真的對他們很好，我常常看到金爸在電視台啊或唱片公司之類的地方跑來跑去，給SD兄弟的出道鋪路。皓薰大學畢業之後就在金爸的公司一起工作，我跟他說過不只一次，如果SD兄弟要出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我一定會幫，我可以去跟映彤姊談唱片合作，或是去和王導談配角加戲。皓薰全都拒絕了，說這樣是在利用我們的友情什麼的，金爸也說不能麻煩我，兩個人忙得團團轉，最後這兩兄弟居然給我跳槽，所以我才這麼生氣。」

　　紀翔咬著嘴唇，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完全能夠想像金皓薰忙得亂七八糟的模樣。

　　林立翔暫時安靜了下來，望著步道邊的山景若有所思，紀翔也順著沉默浸到自己的思緒中。

　　他知道SD兄弟跳槽之後，金皓薰是如何焦頭爛額地挽救公司。但是他從沒想過，在SD兄弟跳槽之前，金皓薰就已經很辛苦了。

　　他現在能夠接演電視劇的配角，多半是因為自己的外型還過得去、對觀眾來說有新鮮感。但是這之後呢？他如果只是得過且過地做好工作，而不是像關古威或者林立翔這樣更加努力精進，他以後還有辦法繼續成為金皓薰的助力嗎？

　　「抱歉啊，剛剛都是我在說話，」林立翔在走上一段緩坡時再次開口，因為是爬坡、他又戴著口罩，聽上去有些喘：「會不會無聊？」

　　「不會。」

　　「啊，受不了了。」林立翔終於一把扯下口罩，轉過來對著紀翔露出一張苦瓜臉。「爬山戴口罩太悶了。」

　　紀翔淺淺笑了下。

　　林立翔把口罩摺好了塞進口袋，「說到皓薰，我還有件事情想問你。」

　　「怎麼了？」

　　「他是真的有流鼻血對不對？去年？」林立翔很快地往金皓薰的方向偷看了眼。金皓薰正專心地扶著金勇，完全無暇注意他們這邊。「他後來還好吧？」

　　林立翔會知道這件事，是金皓薰跟他說的、還是林芬芬說的？紀翔分神了一會，但沒有分心太久。「他後來沒有再流過了，大家都讓他多休息。」

　　「那就好。唉，早知道去年我就晚一點再出國……」

　　林立翔重重地吁了一口氣，那樣子讓紀翔發覺這也許不是第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情了。「他以前、」他不自覺地開口，但立刻擔心自己太唐突而住嘴。

　　林立翔揚起眉毛，好奇地歪過頭。「怎麼了？你要問什麼？」

　　「……不好意思。」紀翔垂下視線，「我是想問，皓薰以前也有這樣過嗎？你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以前也有這樣過。」

　　「你太拘謹了啦，對我不用這樣。」林立翔好笑地用拳頭輕輕撞了下紀翔的肩膀。「金他啊……他……欸，怎麼說呢……」

　　林立翔懊惱地蹙眉，齜著牙齒發出嘶嘶聲，苦思著該說什麼：「他高中的時候，阿姨……他媽媽就已經不在了，金爸忙工作，所以他很多時候有事都會自己扛著不說。流鼻血什麼的倒是沒有，只是他有一次被隔壁班同學欺負，被我發現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口，就算是這樣他也都不說，如果我沒發現的話他大概也打算穿外套蓋過去就算了。我想帶他去醫院，他居然還說怕醫院報警把事情鬧大害金爸要趕回來，你說是不是很扯？」

　　被欺負，身上都是傷口。

　　紀翔眼尾一抽，忍不住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很多啦，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傢伙了。」林立翔沒好氣地揚起下巴往金皓薰的方向點：「反正他超雞婆，別人出事他一定要幫，他自己有事情都不准別人管。欠照顧。」

　　「……欠照顧是什麼意思？」

　　「嗯？喔，喔，」林立翔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才忍不住輕笑出聲。「啊對，我記得芬芬說你是國外長大的。欠照顧就是很需要別人照顧，大概能這樣解釋。」

　　紀翔悶悶地點點頭，有些粗魯地用休閒鞋尖將一顆小石頭給踢到一邊去。

　　從林立翔那裡聽來的金皓薰，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麼時候過得輕鬆愉快。這讓紀翔覺得煩燥。

　　但如果金皓薰是這樣長大的，將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痛苦都揣在自己懷裡不欲為人知，他到底又是怎麼長成這樣好的一個人，到底又是怎麼成為笑起來這樣溫暖的一個人？

　　紀翔抬起眼睛。走在他們前面的金勇是身體不太好、金皓薰則是缺乏運動，兩個人都走得氣喘吁吁，站在路邊稍作休息。他們兩個人不知道在談什麼，臉上都帶著笑，金皓薰轉過頭來看到他們，舉起手來用力揮了揮。

　　紀翔停下了腳步。那個笑容映著山景，襯著薄霧中的陽光，浸著年節初春微寒的空氣，看上去那樣溫暖耀眼。

　　金皓薰總是這個樣子。在炎夏帶著清爽、在初春帶著溫暖，在那間看得出收拾痕跡卻還是些許凌亂的客廳裡低著頭笑得靦腆，在年夜飯的餐桌邊看著滿桌的年夜飯、對著他笑得開懷。金皓薰有心事的時候臉上總是藏不住憂心，笑起來既使人安心又使人無法放心。

　　「……立翔。」

　　「嘿，」林立翔揚起微笑，「怎麼了？」

　　「我可以請問你的電子信箱嗎？」紀翔轉過身，拘謹地垂下頭請託：「不　道如果我以後有些演技上的問題，可不可以請教你？」

　　林立翔詫異地眨眨眼睛，但立刻就咧開了嘴。「那有什麼問題？儘管來、隨時來！唉，等我回台灣的時候我搞不好就要被你擠下去了。」

　　「……怎麼可能。」

　　「太謙虛了吧。」林立翔呵呵笑著拿出手機，「來來，先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我把信箱傳簡訊給你。有需要的話我也把我在美國用的號碼給你吧。」

　　「怎麼了怎麼了？」大概是他們兩個在後頭聊得太久，金皓薰小跑步著趕了過來，額頭上還貼著一層薄汗。「你們已經在交換聯絡方式了？欸？你們變成朋友了？」

　　「羨慕嗎？」林立翔一副炫耀神色地搭住金皓薰的肩膀。

　　金皓薰震驚地瞪著紀翔。他就算不開口，紀翔也能看出金皓薰在想什麼，無非就是金皓薰花費了快一年時間才讓紀翔軟化，憑什麼林立翔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得到了紀翔的信任。

　　紀翔默默地在收到林立翔的簡訊後將手機收回褲子口袋。金勇在前方，已經和幾個登山團的老人家聊了起來。金皓薰哭喪著臉，被林立翔勾著肩膀往前拖，林立翔還絮絮叨叨地問金皓薰今天晚上要幹嘛，要不要一起去19號酒館吃晚餐。

　　「紀翔、紀翔！」

　　金皓薰回過頭，向著還在原地發呆的紀翔招手，「快過來呀，你怎麼在發呆？」

　　紀翔抬起頭，邁開腳步，迎著站在陽光下的金皓薰前去。

　　他們在陽明山上玩了一整天，最後也接受了林立翔的提議，要一起到19號酒館去吃晚餐。不過金勇已經累了，想要先回家休息，於是他們先把金勇送回家後，便三個人一同往19號酒館出發。

　　「不過立翔，為什麼是19號酒館？」負責開車的金皓薰握著方向盤，時不時轉頭確認後照鏡，一邊不解地嘟噥：「雖然他們的小菜是滿好吃的啦，但畢竟是下酒菜，不能算正餐吧。」

　　「真有臉說。」副駕駛座的林立翔靠在車窗上，因為時差的關係而睡眼惺忪，「也不知道是誰買小餐包當午餐喔。」

　　「……紀翔，你打我小報告嗎？」金皓薰震驚地從後照鏡瞪向後座。他真沒想到紀翔是這種人！

　　紀翔雙手抱著胸，事不關己地別開視線。

　　「嘿嘿，紀翔現在是我好兄弟，你別想瞞我了，金。」

　　「紀翔怎麼就變成你的好兄弟了！」太不公平了！這才一天不到欸！

　　「哇，吃醋吃成這樣，你這麼愛我嗎？」林立翔豪不害臊地哈哈大笑。「好啦，開玩笑的。其實我本來想說去民歌，但是莫叔去年把店收起來了。所以我就想那剛好去19號，順便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嗯？你晚上跟人有約喔？」金皓薰好奇地歪過頭，接著又立刻想起不愛與陌生人來往的紀翔也會和他們一起吃晚餐，而皺起眉頭，「你怎麼不先說啊？」

　　「抱歉啦。我想說你其實也算認識她，而且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

　　「那也要先說啊。」金皓薰翻了個白眼，「紀翔，你願意一起去嗎？如果你會介意的話，我就先送你回家。」

　　「我不介意。」後座的紀翔淡淡地回答：「剛剛林立翔跟我說過了，我跟他說沒關係。」

　　好啊，都這樣，他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愈想愈不公平。金皓薰沒好氣地瞪了林立翔一眼，林立翔心虛地給了他一個欠揍的俏皮笑容。可惡，這些仗著臉好看就為所欲為的傢伙。

　　「是童靖陽嗎？」

　　「不是小童。」林立翔笑著擺擺手，「我跟他明天才吃飯，喔還有阿威，他們兩個人說要削我一頓大的……」

　　「那你是要介紹誰給我認識啊？」金皓薰一頭霧水地追問。林立翔要介紹給他的人，又說他其實也認識，應該也沒什麼好介紹的才對啊。「哦，難不成是D-MAX的誰想要回來唱歌嗎？」

　　「呃，不是D-MAX。」林立翔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他們很幸運地在附近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林立翔獨自一人走在前方，腳步有些急促，金皓薰和紀翔跟在後頭，有點看不懂老朋友的行為。

　　19號酒館是民歌餐廳收起來之後，最多業界人士在工作結束後過來小酌一杯的地方，他們才走到19號酒館所在的那條路上，金皓薰就看到幾個打過照面的電視台工作人員有說有笑地走進酒館。林立翔突然腳步一轉，往旁邊的巷子走進去，金皓薰差點沒煞住腳，困惑地朝林立翔招手：「欸，去哪裡啊！門口在那裡啊！」

　　「過來過來！」林立翔只是回過頭，抬手示意他們兩人跟上。金皓薰茫然不解地抓了抓鼻子，匆匆趕上對方的腳步。

　　巷子裡大多是一般民宅，和外面大馬路相比幽靜許多。林立翔又帶著他們往一條小巷子拐進去，金皓薰這才發覺林立翔是帶著他們往19號酒館的後門走。

　　「要走後門哦？」金皓薰跟著林立翔在一扇不起眼但整理得很乾淨的鐵門邊停下。「你怕被認出來？」

　　「不是啦。」林立翔按著後頸，笑得幾乎可以說是羞赧，這讓金皓薰更看不懂了。「我──」

　　林立翔還沒把話說完，他們面前的鐵門就突然被推開了。 19號酒館的老闆席若芸站在鐵門後，長長的頭髮在腦後簡單地挽了個髻。她看著他們微微一笑，笑容溫柔和婉。「你們來啦。」

　　「若芸。」林立翔上前兩步。金皓薰低下頭，大腦花了大約五秒的時間才處理好眼前看到的畫面──林立翔牽起了席若芸的手，向著她微笑。他對天發誓，他從來沒看過林立翔臉上出現過這種表情。

　　啊？

　　席若芸轉過來看著金皓薰，淺笑著打招呼：「你們好呀。」

　　「不好意思打擾了。」紀翔禮貌地回應。「我是紀翔。」

　　「我知道。」席若芸點點頭，「平常謝謝你對我們酒館的支持。」

　　金皓薰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還是紀翔在旁邊默默推了他一把，才開口回話：「叫我皓薰就好了，席──席老闆。」

　　「喊我若芸就好了。」席若芸向門後退了一步，「你們先進來吧。」

　　門後是一段小小窄窄的走廊，盡頭拐角能夠隱約看見通往19號酒館的門，在這裡就能隱約聽見酒館內的熱鬧聲響。廚房就在左邊，裡面整理得很是乾淨，服務生忙碌地進進出出。另外還有幾扇門，大概就是廁所或雜物間。席若芸帶著他們往左邊轉，那裡有一道樓梯，金皓薰這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二樓。

　　踏上二樓後，他們首先看到的是類似客廳的地方，另外還有三間關著門的房間。這裡的布置很溫馨，色調也很柔和，放著幾張不成套但依舊協調的灰色扶手椅，大概就是19號酒館的員工們休息聊天的地方。

　　「過年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營業呢？怎麼不放假休息一下？」林立翔一邊爬樓梯，一邊絮絮叨叨地問道。

　　「有電視台的製作人特別拜託我，說今天想要包場聚餐。」席若芸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笑著答道。「有些工讀生也說想要工作，所以我還是開店了。」

　　「唉，大過年的。」林立翔環顧著二樓，又難掩擔憂地問道：「妳平常有好好回家睡覺吧？沒有睡在這裡吧？」

　　「沒有。」席若芸講話的聲音柔柔的，配著小客廳布置的溫暖黃光，讓金皓薰整個放鬆了下來。她轉過來看著金皓薰：「你們餓了吧？我剛剛自己弄了些菜，希望你們吃得習慣。」

　　想都沒想到會讓19號酒館老闆娘親自下廚，金皓薰連忙陪笑：「麻煩妳了，真不好意思。」

　　「我很想念妳做的菜。」林立翔笑著拉起席若芸的手。他那樣子幾乎能算得上是撒嬌了，聲音還溫柔得金皓薰起了一整身的雞皮疙瘩。

　　席若芸低下頭，羞赧的神情一閃而過，但很快又回到平時工作時的禮貌微笑：「那等等多吃一點吧。你們先在這裡坐一下，我下樓去拿上來。」

　　「我一起去。」林立翔著急地要跟上，被席若芸輕輕推了回來。

　　「我想你應該先跟皓薰解釋一下。」席若芸搖搖頭，帶著歉意對在旁邊傻住的金皓薰笑了下。「你是不是什麼都沒說就把他帶來了？你嚇到他了。」

　　「可是……」

　　「我去吧。」一直默默不語的紀翔站了出來，席若芸想了想，笑著道謝後便領著紀翔一起下樓，還能聽見兩人途中語調平淡地寒暄，說聲新年快樂什麼的。

　　金皓薰呆呆地看著席若芸和紀翔離去的方向，嘴巴開著闔不起來。

　　「金啊，你口水要滴下來了。」林立翔毫不留情面地伸出手，推著金皓薰的下巴把他的嘴闔起來。更過分的是他這麼做的時候，眼睛都還盯著樓梯口。

　　「什麼鬼！」金皓薰終於回過神，一把抓住了林立翔的肩膀，強迫這位目前出國深造的藝能天王轉過來看著自己：「什麼──你們在交往嗎？」

　　林立翔緊張地眨眨眼，「對啊。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事情啦。」

　　「什麼意思！」金皓薰震驚地抓著老友猛搖。

　　「我知道你認識若芸，但是你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嘛。她還有寫信跟我說你還跑來19號酒館這裡發名片……欸對，我忘記問你這件事。你都得來這裡發名片了，怎麼沒跟我說公司狀況差成那樣？害我很擔心欸你知道嗎，但又不敢問你、」

　　「現在是說這件事的時候嗎！」金皓薰咬牙切齒地摔開林立翔的手，「欸不是，當年有雜誌報導說拍到你們兩個的照片，你還跟我說他們亂寫！」

　　「上報的那時候還沒……那時候狀況還有點複雜，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說的。」林立翔舉起雙手，雙眼跟著在小客廳裡來回踱步的金皓薰移動。「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我不是在意我是第幾個知道的啦！」金皓薰沒好氣地回道。「席若芸？林立翔，你認真的嗎！」

　　林立翔放下雙手，謹慎地微微揚起下巴。「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你既然跟席若芸在一起，你應該最清楚人家以前、」金皓薰把自己的頭髮抓得和思緒一樣一團亂，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心頭這股慌亂和怒氣是哪來的。「她，她……」

　　金皓薰雙手扠在腰上，氣到都快笑出來了。

　　林立翔的神情更加緊張了，還有些不敢置信的錯愕，「金，你……」

　　「席若芸她，」金皓薰豎起食指，不讓林立翔說話，「她以前過得那麼辛苦，你怎麼好意思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出國？」

　　林立翔愣了下：「欸？」

　　「還『欸』咧，你欸什麼？」

　　「剛剛有一瞬間我以為你，你要因為若芸以前的工作，就說你反對什麼的。」林立翔緊繃地傻笑了聲。金皓薰本來就莫名其妙地在氣頭上，現在聽林立翔這麼一說，真的差點把旁邊那張扶手椅抬起來砸人。

　　老爸曾是從影多年的演員，退居幕後之後經營的也是經紀公司，演藝圈的各種八卦金皓薰聽得不比別人少，當然更清楚席若芸曾經接演過三級片。

　　但是那又如何？席若芸的演技好得沒話說，老爸也曾經因為工作的關係和席若芸接觸過，對那個低調的女孩子除了稱讚還是稱讚，說席若芸謙虛、敬業，對人也和善，非常有自己的堅持和目標，絕對不是為了搏一時的注意而譁眾取寵的簡單人物。

　　金皓薰也聽說過席若芸的家庭狀況，多少能推論出席若芸是為何儘管實力出眾，仍偶爾會接下一些以清涼為主的寫真集拍攝工作。對於這樣的演員，金皓薰除了敬佩也還是敬佩。當初林立翔和席若芸曾經被狗仔拍到一起在淡水海岸邊散步，金皓薰還暗自為兩人擔憂，他很清楚林立翔對未來的規劃和目標，而八卦媒體都是嗜血的，誰知道席若芸會被媒體如何對待。他儘管相信林立翔不是隨便對待女孩子的那種人，但是過去因為這種流言蜚語而不得不分手的也是大有人在。

　　他不希望看到好朋友和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碰到這種困難，看到八卦報導時還偷偷跑去找林立翔問。林立翔斬釘截鐵地說他們只是朋友，當時是兩個人工作結束後順便去散散心。金皓薰也就相信了。

　　幾年前席若芸退出演藝圈，看來也過得還不錯，金皓薰也為對方開心。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當初林立翔說的「只是朋友」是唬爛，然後都和人家在一起了，還跑去美國這麼遠的地方去進修去工作，把席若芸自己一個人留在台灣。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以前過得多辛苦，還不好好照顧她。

　　現在自己跑出國的林立翔還說以為金皓薰是個瞧不起善良的席若芸的王八蛋。就算林立翔嘴巴裡說只有一瞬間，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就因為覺得金皓薰是這種人，才拖到今天才告訴他？

　　他就這麼讓人無法信任嗎？他沒辦法讓人安心的嗎？

　　哇，殺人誅心。愈想愈難過，他快難過死了。啊他要哭了。

　　「什、喂！金你別哭啊！」林立翔也沒想到金皓薰站在那裡，臉上表情一下生氣一下又快笑出來，最後還乾脆皺著臉眼眶泛淚，整個人慌了手腳。「對不起啦，我完全不覺得你是那種人，所以才會第一個跟你說的啊？剛剛是我太緊張才講錯話，我也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講那種話才自己嚇自己的啊！你別哭啊！」

　　樓梯上驀地響起一陣腳步聲，紀翔端著兩大盤家常菜上樓來，二話不說地把兩個盤子往被沙發圍繞在中間的小茶几上一放後，抽了幾張面紙塞到金皓薰臉上。金皓薰賭氣似地從紀翔手中奪過面紙，用力擦掉差點就要落下的眼淚，眼角餘光瞥見紀翔冷淡但不掩譴責地打量著還在慌的林立翔，那副表情讓金皓薰覺得好笑，於是他就笑了。

　　「你是氣到笑的嗎？」林立翔也嚇到快哭了。「拜託別和我絕交啊金，我真的錯了。」

　　「吵死了啦。」金皓薰哽咽著把溼透的面紙扔進正巧在腳邊的垃圾桶，他身邊的紀翔已經把面紙盒捧在手裡讓金皓薰抽。他感激地看了紀翔一眼。「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知道啦。」

　　「靠，」林立翔嚇到連粗話都說了出口：「我十年沒看過你哭了，你差點嚇死我。」

　　「你下樓去幫若芸拿碗筷啦。」金皓薰毫不客氣地飛起一腳，踹在多年老友的小腿上。「隔了一年才回來後天就又要出國，今天早上居然還先跑我家而不是來找她，你真的是有夠糟糕，鮮花插在牛糞上。」

　　「你和金爸以前照顧我那麼多，我、」

　　「快滾下樓去幫若芸，要囉嗦就等等吃飯再囉嗦。」

　　金皓薰三兩腳把林立翔踹去樓梯口，林立翔下樓前還不停擔憂地探頭來看，金皓薰實在受不了了，作勢要拿擤鼻涕的面紙丟他，那位帥氣有餘智商堪憂的藝能天王才縮頭逃跑。

　　金皓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脫力般往牆邊的扶手椅倒下去，整個人陷入柔軟的椅面裡。紀翔什麼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地在他旁邊的那張扶手椅上坐下。

　　他們面前那張小茶几上擺著的兩盤家常菜還熱騰騰地冒著煙，是19號酒館沒有的菜色，很簡單的豆干炒肉絲和炒青菜，香氣撲鼻，是讓人一聞到就會想起家的味道。

　　金皓薰的思緒雜亂，一些他以為都忘得差不多了的回憶零零碎碎地閃過腦海，他甚至想起了已經走了好幾年的老媽。真奇怪，這些事情明明都跟林立翔和席若芸無關。

　　他一隻手靠在扶手上，疲憊不已地撐著額頭。他瞪著小茶几發了好一陣子呆，才想起紀翔還坐在旁邊。

　　紀翔是第一天認識林立翔，先前也不認識席若芸，一來就看到這種混亂場面，想必會覺得很尷尬。他坐直身體，想要和紀翔道歉，沒想到剛剛轉過眼睛就和紀翔對上了視線。

　　「你還好嗎？」紀翔遲疑了一陣，低聲詢問。

　　「嗯，沒事啦。」金皓薰歉疚地笑笑，「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

　　「你沒什麼好對不起的。」紀翔垂下眼睛，垂放在雙膝間的雙手手指交握，右手拇指在左手拇指上來回摩娑。「……你為什麼哭？」

　　「嗯？」金皓薰眨眨眼睛。

　　「你剛剛哭了。」

　　「呃，」金皓薰難為情地縮起脖子。「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欸。就突然……」

　　「你，」紀翔欲言又止，「……你是不想看到林立翔有交往對象？」

　　「為什麼不想？」金皓薰被紀翔的問題弄得滿頭問號，一下還以為紀翔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紀翔一臉認真，弄得他莫名有點尷尬：「他有女朋友是好事啊。雖然對芬芬來說不一定是好事就對了。欸對，他跟芬芬說過了沒啊？唉，為什麼立翔做事都這樣子……」

　　紀翔打斷了他下意識開始的碎碎唸，「那你為什麼哭？」

　　金皓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欸，可能因為生氣吧，我有時候一生氣眼淚就會飆出來。」

　　「生氣？」

　　「對啊。立翔這樣真的是──哦對，你以前不在台灣所以沒聽過。就席老闆她以前也是演員，生活過得比較辛苦，我沒想到立翔都和人家在一起了還說出國就出國，所以有點生氣啦。」

　　紀翔微微歪過頭，「哦。」

　　「嗯。」金皓薰靠在扶手椅上，對著自己那沒來由的怒氣覺得好笑。「其實想想真的也沒什麼好生氣的，大家都成年了，只要立翔和席老闆有講好就好了。不知道我在氣什麼。」

　　「……可能因為你很雞婆吧。」

　　「你從哪裡學來這個詞的？」金皓薰詫異地瞪圓眼睛，他很肯定紀翔才剛學會這個詞沒多久，這兩個字紀翔甚至連音都發不準，還掉了點經過大量訓練後才改掉的口音出來。

　　紀翔聳聳肩，「個人隱私。」

　　又這句，討厭鬼。

　　金皓薰對紀翔扮了個鬼臉，撐著臉頰發起呆來。發呆發著發著，他的視線就不由自主地往紀翔的臉上飄。

　　紀翔右手手肘靠在膝蓋上，右手掌心蓋著下半臉，也望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金皓薰盯著紀翔平靜的側臉，突然想到剛剛他上樓來的時候對林立翔露出的責備眼神。

　　「紀翔？」

　　紀翔轉過頭來：「嗯？」

　　「你應該沒有真的生立翔的氣吧？」金皓薰有些憂心：「立翔是個好人，而且要是你以後有什麼演戲的問題，他可能比我還更能幫上你的忙，所以你、」

　　「你別想太多。」紀翔皺起眉頭，金皓薰以為他要生氣，沒想到紀翔只是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我不會討厭你的朋友。」

　　金皓薰歪著頭，總覺得紀翔這句話還有更深的意義，又似乎沒有。紀翔的微笑使他安心，使他腦袋裡面的紛雜思緒悄悄沉澱下來。

　　紀翔真的是個很好的人。金皓薰因放鬆而慵懶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想著。紀翔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就覺得安心，能夠和他成為朋友真是太好了。

　　「久等啦！」樓梯上終於響起腳步聲，林立翔兩手都端著托盤，分別放著白飯和小菜。「來吃飯吧！」

　　席若芸跟在林立翔身後，手上只拿著飲料和杯子。金皓薰和紀翔同時起身要上前幫忙，卻不小心差點撞在一起。

　　金皓薰下意識地看了紀翔一眼，紀翔也正看著他。兩人一對上視線，紀翔便微微歪了下頭，臉上不帶笑意、眼神卻不失柔和。

　　他別過眼睛，從林立翔手上接過白飯，拉開微笑和席若芸聊起天來。



　　／

　　金皓薰總感覺家裡的氣氛不對。

　　最近媽媽的身體似乎不太好，他放學回家後常常看到媽媽臉色蒼白地從房間裡走出來，微笑著說抱歉啊小薰、我午覺睡得太久了，我們一起準備晚餐好嗎？

　　老爸公司很忙。金皓薰聽到老爸到處打電話、將行程排開，好不容易喬了個時間陪媽媽去醫院看病。金皓薰因為上課的關係沒辦法去，他原本想請假，但是媽媽溫柔地笑著摸摸他的頭髮，說小薰你乖乖上課吧，媽媽沒事的。

　　爸媽從醫院回來之後，金皓薰發現老爸的臉色很差。他驚慌地問媽媽是不是生重病了，老爸只是苦笑著說，沒有，老爸只是很愧疚，應該要多花點時間陪老婆的。

　　他問媽媽，媽媽也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治療。不會有事的。

　　外公外婆從南部趕上來，在家裡的客房住下，說要讓媽媽專心養病，這段時間小薰晚餐就吃外公外婆煮的菜好不好呀？

　　外公外婆煮的菜很好吃，臉色蒼白的媽媽也吃得很開心，臉色紅潤。金皓薰相信了媽媽說的，她只是需要時間養病、需要時間休息。她會好起來的。

　　爺爺奶奶、平日工作繁忙的大姑姑和小阿姨每個周末都會來，送了很多他們自己養的雞肉鵝肉，煮雞湯、還有媽媽愛吃的鵝肉麵。金皓薰吃得都快圓了一圈，但媽媽居然還有點瘦了。

　　金皓薰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只能讀書，努力地讀，帶回一張張成績優異的模擬考成績單，讓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攏嘴。家裡有朋友來和媽媽聊天時，平時低調的媽媽總會忍不住稱讚起皓薰，說他是個讓人放心又安心的孩子。

　　他做家事，他努力讀書。儘管媽媽愈來愈瘦，老爸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長，外公外婆的臉色愈來愈凝重，他都覺得這是暫時的。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因為大家都這麼說。他們很快就能像以前那樣，只要放學一回家就能聽見媽媽在客廳裡一邊讀雜誌一邊哼歌的聲音，晚上能和媽媽一起笑著坐在餐桌上吃晚餐，打賭老爸會在幾點的時候回到家裡。

　　然後那一天，他正坐在教室裡，他還記得那一堂課是物理課。他很不擅長物理，下課的時候經常得追著老師，花費大把的時間搞懂那些位能動能什麼的東西。他坐在課堂上，腦袋被黑板上的那些東西弄得一片混亂，突然班級導師從教室後門進來，走到金皓薰的位置邊，在全班同學的好奇注視下彎下腰，在金皓薰的耳邊低聲耳語，說他小阿姨來學校接他。

　　他渾渾噩噩地跟著導師走出教室時，腦中想的都還是物理老師在講的東西。E=mg x h，因物體的高度改變，或物體本身彼此的相對位置改變所儲存的能量，稱作位能。一根羽毛和一顆鐵球從相同高度落下時，會同時落地。

　　他和那根羽毛與那顆鐵球一同自高處落下，悄然無聲地在那些嗡嗡作響的物理公式中粉碎成片片。

　　這頓晚餐吃得很久，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金皓薰才和紀翔一起離開19號酒館。

　　時隔一年多才和林立翔見面，金皓薰有很多話能和對方聊。林立翔對翱翔天際新簽的藝人們很有興趣，說明年過年回來一定要和大家見個面，金皓薰也很好奇林立翔這一年來在紐約的生活和收穫。林立翔眉飛色舞地談起他半年後即將出演的音樂劇，還說以後等他回台灣一定要和金皓薰一起合作策畫屬於翱翔天際的音樂劇。

　　「我知道阿威對音樂劇一直很有興趣，正好他在翱翔天際，到時候就請他來主演。」林立翔小酌了兩杯啤酒，整個拉開了嗓門在說話，可能是一年來天天排練音樂劇的關係，他講起話甚至有點像在唱歌。

　　席若芸時不時會離開座位，下樓去幫忙酒館的事情。而紀翔就是靜靜地聽林立翔說話，偶爾會面露淺淡微笑，看上去沒有以前那麼生人勿近了，甚至會在聽見一些經典音樂劇的時候開口加入談話。紀翔畢竟是主修音樂出身的，對各種經典或是一些冷門的音樂劇都很有獨到見解，林立翔到最後簡直巴不得把紀翔抓著聊過夜，還是席若芸柔聲阻止，才讓金皓薰成功把面露睡意的紀翔給帶走的。

　　「回家路上小心喔！」林立翔依依不捨地給正在穿外套的金皓薰一個大擁抱，「祝你工作順利，然後給我好好顧身體！紀翔會監視你！」

　　「我會。」紀翔在旁邊同意。

　　「你到底為什麼馬上就跟立翔這麼要好了？」金皓薰心痛地看著紀翔。

　　林立翔待在台北這兩天會住在席若芸那裡，直接就留在19號酒館陪席若芸關店。金皓薰和紀翔從19號酒館的後門離開，踏進幽靜深夜的巷子裡，並肩往停在附近的車子走去。

　　「現在時間這麼晚了，你晚上要不要還是睡我們家？」金皓薰摸索著褲子口袋裡的車鑰匙，一邊向紀翔提議：「不然你這麼晚開回家我不太放心欸。」

　　「我想回家換衣服。」紀翔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

　　「好吧。啊，還是我直接送你回家？」

　　「我的車還停在你家那裡。」

　　「那我明天早上再接你回來拿車啊。」

　　紀翔沒有回答。金皓薰愣了下，暗道不妙，他該不會因為紀翔看在他老爸的面子上跑來過年，就不小心得寸進尺然後又踩到他的地雷了吧？他偷偷地瞄向紀翔的側臉，卻發現紀翔並沒有不悅，嘴角反而淺淺地上揚，臉色在昏黃路燈下顯得柔和。

　　「為什麼要弄得這麼麻煩？我直接開車回家就好了。」紀翔把雙手揣進大衣口袋，低頭看著地上的地磚。「而且你送我回家還要自己再開車回家，我不放心。」

　　「你擔心我哦？」金皓薰好笑地用手肘撞了下紀翔。

　　紀翔眉頭一挑：「擔心你很奇怪嗎？」

　　好像有點肉麻，但是金皓薰不由自主地因為紀翔說的話而心頭一暖，整個胸腔都感動到有點癢癢的。

　　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沒什麼朋友，他才會因為紀翔擔心他而感動到一蹋糊塗嗎？金皓薰拍了拍心口。唉，人到了這個年紀也是很難交朋友了，真哀傷。

　　「林立翔說回台灣之後要做音樂劇，你覺得那可行嗎？」紀翔換了個話題，「我覺得音樂劇在台灣好像不太有名。」

　　「可以試試看吧，說不定能創造新的潮流啊。」金皓薰摸著下巴思索道。他其實也清楚台灣不太有這樣的環境，林立翔所說的比起開創新事業，更像是嘗試一個夢想。但演藝圈不就是拚搏一個夢想，因此就算無法回本，只要能拓展一個新的可能，金皓薰都覺得值得。「到時候你會想試試看嗎？」

　　「你如果想做，我就會做。」

　　金皓薰看到自己那輛停在路邊的車，於是掏出車鑰匙按開車門鎖，好笑地看了紀翔一眼。「我是問你想不想啦。」

　　「我沒有特別的意見。」紀翔神情平靜：「如果那是你的夢想，我就會去做。」

　　金皓薰猛地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紀翔。

　　紀翔說會去做的，不是紀翔的夢想，而是金皓薰的夢想。

　　紀翔會不會是中文不好，才不清楚這些話多麼有份量。也許他們確實是會互相支持、互相關心的朋友，但是金皓薰可沒有把握能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和紀翔同樣的承諾。

　　在他們倆人成為朋友之後，他深切感受到紀翔真的如歐怡青所說，是個溫柔的人。但他沒有想到紀翔會這麼，會這麼……怎麼樣呢？

　　在過年的時候真的應老爸邀請來家裡吃飯、和他們一起上陽明山踏青，會在他不明所以地掉眼淚時送上面紙，和他的朋友一起吃晚餐，儘管他不那麼擅長和陌生人相處、在散步要去開車的時候，如此稀鬆平常地說會支持金皓薰的夢想。

　　朋友似乎就是這樣的，他相信林立翔也會說要支持他的夢想。但紀翔總是有哪裡讓金皓薰覺得不太一樣。但是是哪裡呢？

　　「怎麼了？」紀翔已經走到副駕駛座邊等待，看金皓薰站著不動，扶著打開的車門好奇地挑起眉毛，「你累了？要我來開車嗎？」

　　「我沒有累啦。」金皓薰因為苦惱而有些無精打采，出聲反駁後快步走向駕駛座，卻在拉開車門後很巧合地打了個大呵欠。

　　他抬起手抹掉隨著呵欠泛出的淚水，一睜開眼睛就正巧對上了紀翔的視線。紀翔還站在副駕駛座外，越過車頂看著金皓薰，眉眼間全是平淡柔和的笑意。紀翔甚至笑得微微咧開了嘴，露出整齊的上排門牙。

　　「真的不累？」紀翔好笑地問。

　　金皓薰乾咳了一聲，深呼吸的同時注意到自己的心跳有些不穩，大概是身體在抗議他這麼晚了還沒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不行不行，他得振作，紀翔等一下還得再自己開一段路回家，他要是不趕快帶紀翔去拿車的話，紀翔會沒辦法早點休息。

　　「真的啦，」他彎下身鑽進駕駛座，「快上車吧。你真的不再在我們家睡一晚嗎？」

　　紀翔也正鑽進副駕駛座，俐落地關上車門，聞言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戲謔眼神。

　　「快開車吧，親愛的經紀人。」紀翔笑著調侃他，「我想要在半夜兩點前回到家。」



/

　　金皓薰將最後一件衣服從行李箱拿出後，塞進有濃濃樟腦味的老舊衣櫥。他安靜地把一隻快要掉出來的襪子塞回櫃子深處，退了一步，將衣櫃的門關上，衣櫃門嘰嘰作響。

　　他看著角落貼著褪色神奇寶貝貼紙的衣櫃門，腳步虛浮地退了幾步，在有著俗氣花色床單的床緣坐下。

　　「小薰啊，都整理好了嗎？」外公站在他的房門外問道。「要不要出來吃水果？阿公切了香瓜，很甜喔。」

　　「嗯。」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用不太像自己的歡快語調回應：「我快收好了，馬上。」

　　外公離開了房門口。金皓薰聽著外公腳下的塑膠拖鞋在磁磚地板上的嘎吱聲漸漸遠去，緩緩地再次駝下背脊，低下頭看著泛黃的白色瓷磚地板。

　　媽媽過世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她甚至來不及參加自己國中的畢業典禮。

　　他知道爸爸工作忙，主動提議要搬回南部的外公外婆家。老爸一開始不同意，甚至已經開始談著要推掉幾件工作。金皓薰看著在爸爸頭頂突然多了起來的白髮，將自己原本已經填好的高中志願全部改掉，填了南部的高中。

　　於是他在八月盛夏搬來了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知道他要搬來後，開心地給媽媽以前住的房間添購了新書桌和新書櫃，還有新的床墊。床架和衣櫃都是舊的，衣櫃上的神奇寶貝貼紙，就是金皓薰小時候回來過暑假的時候貼的。

　　這裡畢竟是鄉下地方，窗外蟬聲唧唧，與繁忙的台北相比安靜許多，就連空氣都顯得純樸單純。

　　就和他的媽媽一樣。

　　金皓薰緊緊咬住嘴唇，摀著臉彎下腰，在老屋獨有的氣息和淡淡的樟腦味中，將自己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初六一開工，金皓薰立刻繼續起過年前就忙到一半了的工作。

　　旗下的五位藝人都開始有電視台或者廣告公司主動聯絡過來的邀約，除此之外還有公司的內務、需要主動留意的電影選角機會等等，金皓薰幾乎是初六一大早就開始忙得連軸轉，結束一通和電視台製作人的電話之後，金皓薰抬起頭，才發現居然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啊。」金皓薰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從辦公椅上起身，在辦公桌後稍微伸展身體。他坐了太久，在轉動身體的時候肩膀那裏還傳出很不妙的喀喀聲響，喉嚨似乎也因為太久沒喝水的關係而有點痛。他抓起茶杯，將裡面涼掉了的綠茶一口氣喝乾。

　　離六點下班（這是後來大家半求肯半脅迫金皓薰遵守的時間）還有一些時間，金皓薰抓了抓頭髮，決定趁這個時間來整理一下大家下星期的行程表。

　　把夾著大家行程表的幾個資料夾從桌邊檔案架抽出來時，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夾在林芬芬那個資料夾裡的一份厚厚的企劃表。

　　唉。

　　唉，他真的是一看到這個就想嘆氣。

　　過年前鉅子就打過電話來，說要邀請林芬芬在SD兄弟於三月舉辦的演唱會上擔任特別嘉賓。林芬芬儘管是廣告商的寵兒、也是一檔長青綜藝節目的固定班底，可是她壓根就還沒有發過任何一張專輯。請她到演唱會上當嘉賓？金皓薰表面上很替林芬芬開心，私底下卻只覺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又警鈴大作，他才不相信賀總這樣的勢利眼會真心邀請林芬芬去當演唱會的嘉賓。

　　然後今天一大早，他就收到了賀總快遞來的這東西，硬是趕在開工第一天就把金皓薰弄得懷疑自己是否沒安太歲。

　　那是一份安排林芬芬在演唱會中後段作為特別嘉賓登場的企劃書，連舞台服裝都已經打理好還附上實體照片。

　　企劃書後面有一段賀總的留言，說是一直很喜歡可愛的林芬芬，還有看在金皓薰一直努力還錢的份上，答應給林芬芬一個在SD兄弟演唱會上曝光的機會，字裡行間一副施捨機會給翱翔天際的樣子，讓金皓薰又好氣又好笑。

　　這當然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可是賀總那個人絕對不安好心。金皓薰把企畫書從資料夾裡抽出來，頭疼地按著額角，對著企畫書又是一陣嘆氣。

　　過年的時候林立翔突襲而來，陪著他們玩了一天，一起吃晚餐時難免談起林芬芬。林立翔整個講到橫眉豎目，說著說著就要捲袖子打電話去給丹尼斯，叫他離自己妹妹遠一點，金皓薰不知道費了多大心力才勸得林立翔放棄阻止芬芬和丹尼斯來往。

　　要說他完全不擔心丹尼斯對林芬芬說翱翔天際的壞話，那就是騙人的，可是他更想要相信林芬芬不會被牽著鼻子走。他唯一擔心的就只是那個不知道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的賀總。

　　金皓薰撐著臉頰，耐著性子一頁頁地翻閱企畫書。賀總確實是個陰陽怪氣的人，鉅子娛樂也的確會使些不那麼正大光明的小手段，不過金皓薰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畢竟是間有規模和優秀經營手段的經紀公司。單看這份演唱會的企畫書就知道這會是場精采的演唱會，如果林芬芬真的登台了，或許也會是不錯的曝光機會。

　　只是讓林芬芬成為嘉賓真的好嗎？金皓薰抬起手捏著嘴唇。林芬芬畢竟還是個小女孩，丹尼斯走的又是偶像路線。和偶像傳誹聞總是會弄得兩敗俱傷，金皓薰就怕林芬芬受傷。

　　「唉──」金皓薰再次嘆了長長的一口氣。林芬芬已經三番兩次求他答應，而且眼看下個月就是演唱會了，不答覆不行。看芬芬那麼期待，金皓薰實在也不想拒絕她，只好明天早上牙一咬，打電話回去給賀總說他同意了吧。

　　放下那份演唱會企畫書，金皓薰繼續安排起其他人的行程。旗下藝人們的工作都已經進入穩定期，安排起行程也比去年要輕鬆得多。金皓薰在六點前就成功將大家的行程都安排妥當，和廠商或劇組都確認好下周的安排。他結束最後一通通話後，將電話掛回座機上，將桌面上的文件都重新整理好，難得地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金皓薰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轉動椅子轉了幾個圈。啊，不然去和莉鈴聊聊天好了。今天早上進辦公室後就忙到現在，都忘記問問莉鈴過年的時候有沒有去哪裡玩了。

　　他站起身來，不過才剛剛踏出兩步，桌上的座機就又響了起來。金皓薰連忙回過身，髖骨還不小心撞到桌緣。他皺著臉一邊揉按撞到的地方，一邊接起電話：「翱翔天際金皓薰，你好？」

　　『嗨，皓薰。我是王瑞恩。』

　　「王導！」金皓薰咧開笑容，「你好！」

　　『嗯，你好。』王瑞恩一貫地語調冷靜斯文：『我想請問你，你明天早上有沒有空？』

　　「明天早上？」金皓薰立刻翻開行事曆，『我──我明天早上有時間。』

　　『太好了。我想請問你能不能來全球影業一趟。』王瑞恩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們最近在籌備的電影要準備選角了，有個角色我想可能會適合你們公司的原少緯，所以想麻煩你跑一趟，拿個劇本。我想請他來試鏡。』

　　金皓薰瞪圓了眼睛，遲了三秒之後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沒有問題！謝謝你，王導！」

　　『不會。雖然不是主要配角，但對原少緯來說應該會是很好的經驗，希望他好好準備試鏡。』

　　「我們會好好準備的！」

　　『嗯。』王瑞恩淡淡地笑了聲，『嗯……還有，對，也是你們公司的，紀翔。』

　　金皓薰張開了嘴。不是吧，這可是全球影業，這可是王瑞恩欸。他們翱翔天際該不會真的要出運了吧，居然能讓王瑞恩一次發給兩個旗下藝人試鏡邀約？這種試鏡邀約通常都是要他們自己報名自己搶破頭的耶？

　　『我前陣子跟張導吃飯，除了原少緯，他也是一直在稱讚紀翔。我記得你也有帶他來做過臨時演員？』

　　「有的。」

　　『嗯，那我沒記錯。他的外型很好，只是那個時候還不夠成熟。』王瑞恩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陣子。『但是張導很推薦他。所以明天你來的時候，你也可以順便看看有沒有適合他的角色，也讓紀翔準備來試鏡吧。』

　　金皓薰的嘴巴整個拉成大大的Ｏ型，一巴掌蓋到自己的臉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快樂歡呼的衝動。

　　「謝謝王導。」金皓薰清了清喉嚨，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真的非常謝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那麼就，我看看，明天早上十一點的時候見了？』

　　「我會準時到的。」

　　『OK，明天見。』

　　金皓薰聽著王瑞恩結束通話後留下的一陣嘟嘟聲，好一陣子才誠惶誠恐地把電話放回座機上。

　　……是王瑞恩耶。

　　王瑞恩親自邀請翱翔天際的藝人去試鏡！

　　他在做夢嗎！

　　金皓薰發出一聲歡呼，整個人蹦跳起來。「莉鈴！莉鈴！」他大聲呼喊著，轉身往門口跑去，「莉鈴！我告訴妳！發生大事了！我剛剛、」

　　他實在太興奮了，打開門的時候還差點讓門板打到自己的鼻子上。他勉強閃過門板，看都不看地往門外衝，結果一頭撞進了某人的胸口。

　　「啊哦！」金皓薰畢竟是全力往前衝，這一撞差點讓他的鼻子開花。他摀著鼻子往旁邊歪，被他撞到的人立刻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沒事吧？」

　　金皓薰搖搖頭，抹掉眼角滲出的淚水，抬頭的瞬間就被向著他靠近、滿臉擔憂的紀翔給驚得忘記自己鼻子痛了。

　　「經理！你還好嗎？」莉鈴也被這驚天一撞給嚇得不輕。她從紀翔身後探出頭來，憂心忡忡地問：「沒流鼻血吧？」

　　「沒有啦。」金皓薰揮了揮手，紀翔則鬆開了他的手臂。「欸，紀翔？抱歉，你會痛嗎？」

　　「我沒事。」紀翔雙臂交叉環著胸口，挑起了眉頭，「你怎麼不小心一點？你要是在外面也這樣粗魯，難道不會把翱翔天際的工作機會也撞掉嗎？」

　　金皓薰被紀翔的話給逗笑了，而且他也沒憋著，呵呵地直接笑了起來。莉鈴露出「完了經理撞笨了」的驚駭神情，紀翔只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什麼大事讓你這樣大喊大叫？」

　　「超大！大事！超級棒！」方才被撞飛的大好消息瞬間回歸金皓薰的腦海，金皓薰再次整個人像隻野兔一樣蹦跳了起來：「你們聽我說！剛剛我接到王導的電話！」

　　「王導！」莉鈴交握雙手，興奮地瞪大眼睛。

　　「嗯。」紀翔淡淡地應聲。

　　「他邀請少緯去試鏡！」

　　「啊啊！」莉鈴也跟著跳了起來。

　　「恭喜。」紀翔揚起微笑。

　　金皓薰張開雙臂，整個人樂得差點就要撲上去擁抱紀翔：「你也有！」

　　「哇紀翔！」莉鈴捧著臉頰快樂地尖叫。

　　紀翔眨眨眼睛，沉默地看著金皓薰和莉鈴在他身邊蹦跳著繞圈。金皓薰和莉鈴又叫又跳地在走廊上跳了好一會才慢慢冷靜下來，金皓薰有些哀怨地看向從頭到尾都站在原地，好像被宣布喜訊的是別人的紀翔。

　　「你不開心嗎？」金皓薰皺起眉頭。

　　「只是試鏡而已。」紀翔聳聳肩膀：「角色不一定是我的，別高興得太早。」

　　「哎真是的。可以讓王瑞恩親自打電話來點名，讓你去試鏡，就已經是很大的榮耀了耶！」

　　「如果被親自點名，結果表現得不如對方預期，就會變得比所有人都還要不好。」紀翔淡淡地垂下視線，臉上的神情平靜，卻瞬間澆熄了金皓薰差點就要沖天的興奮，腦袋彷彿被瞬間澆灌冷水一樣發麻。「真的拿到角色的時候，你們再開心吧。」

　　「紀、紀翔你太謹慎了啦。」莉鈴也是冷靜了下來，知道紀翔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能小心翼翼地微笑。

　　「……也許吧。」紀翔抬起眼睛，和金皓薰四目交接。「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最後失望而已。」

　　看著紀翔那雙過度冷靜的深色眼睛，金皓薰再也感受不到剛剛接到電話時那轟然炸開的興奮，不過情緒突然高漲又乍然冷靜，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回應。他歪過頭，不解地微微噘起下唇，暗自好奇起到底要怎麼樣的喜訊才能讓紀翔那雙眼睛也跟著因為快樂而閃爍。

　　「要有信心，紀翔，我相信你們沒問題的！」莉鈴雙手握拳，雙眼閃閃發光地喊道：「我會幫你們加油打氣的！」

　　「謝謝。」

　　莉鈴偷偷看了金皓薰一眼，乾巴巴地咳了兩聲。「那我先回去整理一下東西囉。經理，快六點了，你不要忘記下班喔！」

　　她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小辦公室，把金皓薰和紀翔兩個人留在走廊上。

　　金皓薰低下頭，這裡的氣氛和空氣都尷尬得讓他度秒如年，接到王瑞恩的電話已然彷彿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他低下頭，說不清自己的情緒是因為被澆了冷水而惱怒、還是因為沒能更好地回應紀翔而失落。

　　「皓薰？」紀翔歪著身體捕捉金皓薰的視線。「你不高興嗎？」

　　「沒有。」

　　紀翔抿著嘴唇若有所思，「抱歉，我沒有要讓你不開心。我知道那是好事，我只是……」

　　「沒有啦！」金皓薰連忙阻止紀翔繼續說下去。他當然知道紀翔的想法不無道理，反而還有點為了自己不如對方成熟而愧疚。「我，你說得有道理，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會努力拿到那個角色。」紀翔微微一笑。「你到時候再開心吧。」

　　「嗯……嗯，我相信你能拿到。」金皓薰狼狽地打起精神。「對了，你今天怎麼會來公司？」

　　「工作結束在這附近，所以來看看。」紀翔抬起手，將一個設計精美的小袋子交給金皓薰。「你喜歡吃巧克力嗎？」

　　「欸？還行。」金皓薰愣愣地捧著袋子，「為什麼突然給我巧克力？」

　　「廠商送的，但我沒那麼愛吃甜食。」紀翔促狹地微笑，「幫我吃掉吧，親愛的經紀人。」

　　「哇，你現在是把我當回收桶哦。」

　　紀翔挑起眉頭，「我拿去給怡青也行。」

　　「沒有啦沒有啦，」金皓薰連忙轉過身子，不讓紀翔把袋子拿走，「我會吃啦，這牌子很好吃欸。謝謝你。」

　　「哼。」紀翔笑著把手揣進口袋。「你要下班了嗎？」

　　「差不多了吧。」金皓薰低頭看了下手錶，「今天的事情應該做得差不多了。」

　　「今天不用去接誰下班？」

　　「不用。本來要去看看怡青，可是她說工作結束後要和新認識的朋友去吃飯。」

　　「哦。」

　　金皓薰放下手，眨巴著眼睛和微微歪著頭的紀翔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金皓薰總覺得紀翔好像在等他說點什麼。金皓薰皺著臉，思索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應該說卻忘記說的事情。

　　他苦思不得，最後還是紀翔嘆了一口氣：「要順便一起去吃晚餐嗎？」

　　金皓薰恍然大悟，「你在等我約你嗎？」

　　紀翔貌似嫌惡地扁下嘴角：「別用這種讓人誤會的說法。」

　　「抱歉抱歉。」金皓薰笑了起來，「哎唷，就跟你說我會記得吃飯了啊，你這麼不信任我喔？」

　　「你該反省自己作為大家的經紀人，為什麼反而是大家在擔心你。」紀翔沒好氣地頂了回來，轉身往大會議室走去。「我看書等你。」

　　「好啦，謝謝。」金皓薰對著紀翔的背影喊道，竊笑著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裡。

　　他把裝著巧克力的小袋子放到桌上，那算是高價品牌的巧克力，包裝的紙袋和紙盒都質感極佳，深咖啡色的袋子上燙金印上品牌的名字和Logo。金皓薰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回想著紀翔今天的工作，是為一間超市拍攝廣告。他還以為廠商會送折價券什麼的，沒想到是送巧克力。

　　紀翔拿巧克力給他、後來還開口約他吃晚餐時候的表情閃過腦海，金皓薰將文件塞進後背包，忍不住微微一笑。



/

　　鄉下地方環境單純，鄰里之間關係緊密，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消息更是傳得飛快。

　　金皓薰不過回到外婆家一個星期，偶爾陪著外公外婆出門的時候，在外面碰見的人們都叫得出他的名字。比較親切、和他們家也熟的老人家甚至會眼眶含淚地給他一個擁抱，希望他節哀順變。

　　啊你們那個女婿咧？有些比較八卦的人會問外公外婆。那個演戲的啊，工作忙到都沒照顧你們女兒，現在還把兒子丟給你們照顧？

　　別這樣講。外公外婆總是立刻疾言厲色地反駁，還會擔憂地將金皓薰擋在身後。阿勇他疼老婆疼得要命，也沒有不顧小孩，是皓薰想要回來陪我們老人家。

　　唉，你們太善良了。那些人會裝模作樣地嘆息。有什麼辛苦的地方要講耶，大家互相幫忙。

　　外公外婆會氣呼呼地帶著金皓薰離開，外公牽著他的手上皺紋滿佈，卻依舊有力，抓得金皓薰手痛。外婆氣得臉色發白，眼睛卻紅得不得了。

　　小薰啊，千萬別聽那些歹人黑白講。外婆流著眼淚握起金皓薰的手。外婆知道你爸最愛你跟你媽了，他也很難過。阿勇他也絕對不是不要你，是你自己想回來陪我們，外公外婆都知道。

　　金皓薰安靜地點點頭，眼淚刺痛了雙眼，但是外公外婆都牽著他的手，他沒有手擦眼淚。外公抖著嘴唇，心疼地用另外一隻手來抹金皓薰的臉頰，用粗糙的掌心帶走金皓薰的眼淚。

　　他們一起去了菜市場。外婆還記得金皓薰小時候最喜歡吃飛機餅乾，在外公買豬肉的時候自己先去了賣零食的攤位，買了一大袋飛機餅乾。

　　小薰啊，來看來看。外婆笑呵呵地舉著那一大袋餅乾。你看，外婆還記得你最愛吃這個，還有在賣，外婆買了一袋，都給你吃。

　　金皓薰忍不住微笑，撒嬌著挽起外婆的手。他想起小時候來菜市場，媽媽也會在，是媽媽告訴外婆說他最喜歡吃飛機餅乾的。

　　他瞄了外婆一眼。外婆抿著嘴唇，淚水緩緩地滲進眼尾的皺紋裡。

　　他更加用力地抱著外婆的手臂，把頭靠到了外婆的肩膀上。他已經要高中了，身高在去年抽高了不少，已經得微微彎下膝蓋、歪著腰才能靠著外婆。

　　金皓薰費了很大力氣才壓下哽咽，使勁用最開朗的語氣開口：「外婆，謝謝。我最喜歡吃這個餅乾。」

　　外婆點點頭，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摸摸金皓薰的頭髮。「喜歡吼，喜歡就好，吃完再來買啦。」

　　金皓薰既想抓緊手中的飛機餅乾，又擔心捏碎。他想念媽媽，想念得要死，他也想念老爸，想念得要命。他還記得在自己上小學前，媽媽若是有事情要忙，老爸也得工作的話，老爸就會把自己也帶到片場去，他會在角落安靜地看書或是玩玩具，偶爾會有些大哥哥大姐姐來找自己玩，給自己零食吃。

　　媽媽忙完了就會來片場，抱著他、親親他，然後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老爸拍戲的地方，站在旁邊一起看老爸拍戲。

　　媽媽說，她最喜歡看在拍戲的老爸。她覺得那樣認真的老爸最帥了。

　　小薰也喜歡吧？媽媽笑著問他，金皓薰用力地點點頭。

　　他好想念那樣的日子，他知道老爸也很想念那樣的日子，只是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段時光裡了。

　　金皓薰還記得媽媽最喜歡認真工作的老爸，所以他不要老爸為了自己而放棄老爸的工作。他很愛外公外婆，但若是要他選，他當然想和老爸在一起，在老爸想起媽媽的時候和老爸一起掉眼淚，他也不想離開住慣了的台北、不想離開他的朋友們。

　　可是他希望老爸能繼續做他喜歡的事情，就像老媽希望的那樣。

　　所以當金勇打電話來，問他是否真的要留在南部讀高中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對。

　　其實他真的很想回家，很想跟老爸待在一起，但是能怎麼辦呢，他畢竟已經不是流著鼻涕、牽著媽媽的手說我想吃飛機餅乾的孩子了。現在的他還幫不上老爸的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別讓老爸擔心，自己好好地努力，直到能夠好好地協助老爸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金大哥，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啦，怡青，真的沒關係。」金皓薰匆匆忙忙地起身，原本在和他討論下周舉辦的關古威見面會細節的莉鈴擔憂地抬起頭。金皓薰用左手掌心蓋住手機的收音孔：「莉鈴，你幫我打給林永育大哥好嗎？」

　　莉鈴立刻跳了起來，小跑步到她的辦公室去打電話。金皓薰放下蓋著手機的左手，憂心忡忡地關心：「怡青，妳還好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家裡有人能照顧妳嗎？」

　　歐怡青剛剛發出一個聲音，就忍不住一陣咳嗽，好不容易止咳了才微微喘著開口：『我，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莉鈴從小辦公室探出頭，比了個OK的手勢示意她已經聯絡上EAMI的唱片製作人林永育，金皓薰點點頭，立刻邁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真的嗎？要不要還是看個醫生，我可以去陪妳喔？」

　　『沒關係沒關係。』歐怡青突然深呼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一聲響亮噴嚏。『小感冒而已，我多睡一下就好了。只是要麻煩金大哥幫我請假了……』

　　「真的嗎？」金皓薰走進辦公室，反手關上門，「那，那妳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工作的事情我會處理，妳放心。」

　　『嗯，謝謝金大哥。』

　　「別這麼說啦，妳又不是故意要感冒的。」金皓薰沒拿著手機的手放到了座機電話上，「我想想，我先幫妳請三天假，好嗎？這三天妳就先好好休養，後天要是妳覺得還沒好就再跟我說。」

　　『三天夠了三天夠了。』歐怡青突然停頓了下，然後就是一聲大噴嚏。『……麻煩金大哥了。』

　　「沒關係，快去睡吧。我先趕快和林大哥請假。」

　　『好……金大哥，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不會啦，快睡吧。」金皓薰笑著等歐怡青掛掉電話，然後急急忙忙地拿起座機，向在線上等了一陣子的製作人道歉。

　　藝人因為身體狀態不好而臨時請假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加上歐怡青的表現一直都很好，林永育完全沒有不高興，爽快地答應金皓薰更動行程表，還主動告訴金皓薰若是有需要就隨時打電話給他，他會盡量配合他們安排。

　　結束和製作人的通話後，金皓薰找出歐怡青的行程表，仔細檢查還有沒有其他需要重新安排的工作。莉鈴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從門縫裡探進半張臉：「經理，你還在忙嗎？」

　　「怎麼了嗎？」

　　「午餐時間快到了，今天我去買午餐吧？」莉鈴推開門，笑嘻嘻地問道：「經理有沒有想吃什麼？」

　　「呃──沒，沒有，」金皓薰還在分心思考工作，差點沒注意到莉鈴的問題。「我都可以，妳就買妳想吃的就好了。」

　　「好。那阿威的歌友會就等我們吃飽了再……？」

　　金皓薰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嗯，等午休結束吧。」

　　「那我去買午餐啦。」莉玲笑著關上門。金皓薰仔細檢查完歐怡青的行程表後，想著不然順便來調整一下芬芬的吧。他最近特別為林芬芬安排了舞蹈和歌唱課程，讓她能夠在SD兄弟的演唱會上好好發揮，於是除了學校之外，本來就已經有許多廣告或者服裝模特兒拍攝工作的林芬芬近來簡直忙得蠟燭兩頭燒。

　　他擔心林芬芬的課業，所以也旁敲側擊地問過林芬芬的成績如何，得到的答案不盡理想。他又憂心起林家爸媽不知道會不會哪天突然殺到公司，質問他怎麼讓他們的女兒沒時間念書，畢竟芬芬還是未成年，現在為了事業又特地跑來讀台北的高中，借住在親戚家，大概很多事情林家爸媽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皓薰想著還是得尊重下林家爸媽的意見，所以之前偷偷打過電話到林家，想約時間去拜訪。沒想到林家爸媽一聽到是他就熱情地開始搶電話，兩人七嘴八舌地感謝他照顧林芬芬、以及那麼多年前照顧林立翔的恩情等等。

　　「以前立翔考上大學不去念，我們也是罵過他啦。」林爸爸當時跟金皓薰感嘆道：「但是後來他做得那麼好，我們也是有反省，是不是我們做錯了。」

　　「唉唷，林爸爸，別這麼說啦。」金皓薰連忙打圓場：「你們也是擔心立翔啊，演藝圈本來就很辛苦。」

　　「真的是多虧你照顧他啦。這個老番顛，」從聲音聽來，林媽媽應該是在林爸爸背上狠狠拍了下。「當初還把立翔的生活費都停掉，真的是。」

　　「立翔也對我很好，應該的啦。」

　　「總之，謝謝你打電話來啦，皓薰。」林爸爸笑呵呵地說，「後來立翔終於肯回家過年，說是你和金大俠勸的吼。我們要謝謝你們。啊芬芬也是，就交給你了，她讀不下書我們就也不逼她，就讓她做想做的事情吧。我們相信你。」

　　「這麼說來，你和立翔高中是同學，都沒來我們家玩過。」林媽媽又搶到了電話：「有空要來我們家坐坐喔！但我知道最近你們公司忙啦，以後吧，等你不那麼忙了，就讓立翔帶你來家裡玩喔！」

　　金皓薰受寵若驚地感謝林家爸媽，雙方又互相道謝了快十分鐘才終於結束通話。

　　儘管林家爸媽都說交給他全權處理，但金皓薰還是想要盡可能給林芬芬安排一些讀書的時間。他對著林芬芬的行程表絞盡腦汁，盤算著有哪些通告可以壓死線，擠出更多空閒時間給林芬芬。他專注到甚至沒聽見莉鈴敲門的聲音，一直到莉鈴提高了聲音喊他，他才注意到莉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了。

　　「抱歉抱歉，我太專心了。」金皓薰笑著抬起頭，笑容卻在見到莉鈴的表情後迅速地滑了下來。「怎──怎麼了嗎？」

　　「經理，」莉鈴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將藏在背後的東西拿了出來，「我剛剛去超商的時候，看到這個……」

　　金皓薰一頭霧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莉鈴手中拿的是一本八卦周刊，向來以追蹤演藝圈八卦、政治圈醜聞聞名。金皓薰這一年來忙於改善公司財務，而且打從SD兄弟離開公司後，除了關古威加入公司的時候，有在雜誌上搏到大概半頁不輕不重的報導，後續也沒什麼值得被關注的事情了。因此金皓薰必須老實說，他真的完全忘記身為一個經紀人、管理一家經紀公司，是需要和娛樂圈記者和媒體打好關係並且隨時互通有無的。

　　所以，他看著八卦雜誌封面上那大大的「關古威造訪方若綺香閨，三小時閉門不出」的標題，配上一張小小的關古威戴著帽子走進豪華住宅區的照片，一時間腦袋完全當機。

　　呃。

　　現在這是，現在這是他們翱翔天際旗下的藝人鬧誹聞了嗎。

　　「還，還有……」莉鈴怯生生地伸出手，指著雜誌角落。

　　金皓薰發直的雙眼過了好一陣子才挪到莉鈴指著的地方，過熱的大腦十秒才能處理一個字，於是他過了整整一分鐘才深呼吸一口氣，很可惜他因為驚嚇過度，叫都叫不出來。

　　或許是因為方若綺的名氣更大，她和阿威的緋聞在封面上佔了幾乎滿版。林芬芬儘管還沒有走紅，但是在晚上工作結束後送她回家的人可是現在正當紅的丹尼斯，於是在封面的角落也有了一席之地。

　　在八卦雜誌的封面，不是宣傳新戲新歌，而是傳緋聞了，一次兩則。

　　他們的藝人出誹聞啦！

　　還一次兩則！

　　怎麼回事啊！

　　「啊！」金皓薰終於失控地喊了出來。

　　出事啦！




／

　　金皓薰就讀的高中算是當地還不錯的學校，不過班級數沒有台北多，而且有很多學生都是從小就認識了，才剛剛開學就已經有許多既成的社交圈，而暑假期間才搬來的金皓薰坐在教室裡，就像是外來種稀有生物。他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他同學投來的好奇視線，但是當他試著想要回以友善微笑時，同學們又像是被嚇到一樣紛紛別開視線，讓他連開啟談話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金皓薰總覺得對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勁，同學們喜歡的東西和他以前的生活圈差很多，他還沒有心力去接觸新的東西，除了專心上課以外對什麼都興致缺缺。因此開學的第一個星期，他上下課都自己一個人，吃午餐也自己一個人，沒有人會在上課時間和他傳紙條、沒有人會在下課時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合作社。他就是這樣獨來獨往，麻木地過日子。

　　一直到大概開學兩周後，英文課剛剛下課，他安靜地坐在位子上，在四周同學的玩鬧聲中低著頭，整理自己的英文筆記。教室前門突然一陣騷動，金皓薰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某個男生就一屁股坐到他前面的位子上，雙手手臂交疊著靠到他的桌前。

　　金皓薰眨眨眼，抬起頭。

　　那不是他們班的男生，是隔壁班的，才開學兩周就已經是個風雲人物。就算金皓薰是男生，也第一時間就被那個男生的帥氣五官給震懾了一下。

　　「嗨？」大男孩咧開微笑，友善地打招呼：「我叫林立翔。」

　　「嗯？」金皓薰困惑地動了動嘴。他連自己班上的同學都不熟了，完全想不通為什麼一個隔壁班的男生會跑來找他。「嗯，嗯……我叫金皓薰。」

　　林立翔眼睛一亮，但彷彿想起了什麼而收斂了笑容，「那……那那個傳聞是真的嗎？」

　　「什麼傳聞？」

　　「你爸爸是金大俠嗎？演『笑傲天際』的金大俠？」林立翔歪著頭，「你是他的兒子嗎？」

　　金皓薰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林立翔這問題問得魯莽，但他也沒從林立翔身上感受到什麼惡意。他更好奇的是，這個男生為什麼會沒頭沒腦地跑來問他這個？他捏緊了筆記本的頁角，緊張地嚥下口水，「嗯，對……」

　　「這樣喔。」林立翔噘起下唇，「嗯，那個……辛苦了。」

　　沒頭沒腦地到底在說什麼？金皓薰莫名有些惱火了起來。「怎麼了嗎？」

　　「欸，我，」林立翔低下頭，一隻手揉捏著後頸，「我好像很不禮貌，抱歉。因為我真的很喜歡笑傲天際和金大俠，所以有點興奮過頭了……」

　　「哦。」金皓薰用力咬住下唇，免得他的下巴不受控制地發抖。他盡量不著痕跡地深呼吸，他難以解釋自己為什麼突然這麼想要發脾氣，想要跳起來大吼大叫，問林立翔是不是想找他麻煩。他只能不斷提醒自己，就算他沒有打算交朋友，也絕對不要得罪林立翔。人可以沒朋友，但不能得罪朋友很多的人，不然高中三年絕對沒有好日子過。「沒關係。」

　　「可惜我們不同班，」林立翔撐著金皓薰的桌子站起身，「很高興認識你。」

　　金皓薰不確定自己對此是不是抱持相同的想法，林立翔這樣有點自來熟的人不是金皓薰會喜歡的類型，但他還是強撐出微笑：「我也是。」

　　「哦，上課了。」此時正好響起上課鐘聲，林立翔抿著嘴巴迅速一笑，笑容有點尷尬，「下次見囉！」

　　林立翔沒等金皓薰回應，轉身就往教室門口跑，一路上還駕輕就熟地和好幾個金皓薰班上的同學打招呼，喊得出那些人的名字。就連金皓薰都還記不齊自己的同班同學，林立翔卻好像已經完全融入他們班上了。林立翔跑到門口的時候，還差點撞到數學老師，林立翔調皮地笑著道歉，數學老師則笑著在林立翔的肩膀上輕推了一把，要他趕快回教室去。

　　那樣受歡迎的一個人，會突然跑來和金皓薰打招呼，果然就是因為自己的老爸是金勇。

　　林立翔說「傳聞」，天知道金皓薰的事情已經在這所高中或甚至這座不大的小鎮裡傳成什麼樣子了。他這樣的外來人，要融入這樣鄰里和人際關係都更加緊密的地方，不用想都知道要花費更多的心力。偏偏金皓薰現在就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他真的沒有心力去管這些。

　　他不想忘記當媽媽談起金皓薰的好成績、或是老爸拍過的戲時，臉上那既驕傲又欣慰的溫柔笑容。他只想安靜地度過這三年，安靜地讀書，安靜地學習以後要怎麼幫助老爸，然後盡早成為可以讓老爸安心、讓老爸願意找他商量煩惱的成年人。

　　他收起英文課本，彎腰要從抽屜裡找出數學課本。但是他剛剛側身，就有個男同學穿過他身邊的走道，金皓薰一頭撞上了對方的髖骨。

　　「幹，痛欸！」那個男同學立刻往旁跳開，粗聲粗氣地大吼。

　　「啊，」金皓薰反射性地抬起手按著也撞得發疼的額角，「對不……」

　　那個男生沒等金皓薰道歉就跑走了。金皓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看著對方迅速溜回後排座位坐下。班上的其他同學似乎都沒注意到這個小擦撞，只是嘻笑著回座位、或是翻找著自己的數學課本。

　　數學老師在台上，提高了聲音讓大家拿課本，翻到第幾頁。同學們則是抓緊課程開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急切地要把下課時聊到一半的話題聊完。有些同學才剛剛回到教室，匆忙地回到位子上，木椅子在地板上拉出刺耳的摩擦聲。

　　金皓薰都不知道能不能用「禍不單行」來形容他這個星期的生活。

　　在最一開始的驚慌過去之後，金皓薰才想起在過年期間，關古威確實有打電話給他，問說方若綺邀請他吃飯，他可不可以去。金皓薰當時只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很清楚關古威和方若綺是多年好友，而朋友吃飯就是天經地義，有什麼不可以的？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關古威，還有些好奇關古威怎麼會特地打電話來問他的意見。

　　而大概也就是前幾天的事情，他去給拍攝廣告的林芬芬探班，正巧看到林芬芬拉著丹尼斯聊天聊得好不開心。林芬芬本來就討人喜歡，金皓薰也不奇怪丹尼斯會願意和林芬芬多聊幾句。他驚訝的是，那天的工作結束之後，丹尼斯居然主動提出說要送林芬芬回家，林芬芬整個人都快樂得要飛起來了，蹦蹦跳跳地來求金皓薰同意。金皓薰能說什麼呢，也只能叮囑他們回家路上小心了啊。

　　現在想想他實在是有夠沒警戒心！天啊他作為經紀人也太失職了吧？

　　他是第一次碰到這個事情，嘴上不說，但心裡簡直慌張到不行，立刻急急忙忙想要聯絡他在19號酒館發名片時認識的八卦記者，但是又想到這兩篇報導發都發了，現在聯絡也來不及了，於是只能無助地坐在辦公室裡發了好一陣子的呆。好險再過兩天就是星期天，大家都會到公司來，金皓薰只好強壓住內心的焦慮，等到星期天的時候再和阿威和芬芬商量看看該怎麼處理。

　　星期六的時候他去了歐堡一趟，和協辦阿威歌友會的廠商一起場勘，討論若是人太多的時候動線該怎麼處理才不至於妨礙到一般民眾。下午回公司一趟去拿東西，卻在公司的信箱裡發現好幾封沒有寫上寄件人地址的信，都指明是要給林芬芬的。

　　他打了電話給林芬芬（「金大哥怎麼了啦人家正在寫作業耶」），得到林芬芬的同意之後就先將幾封信給打開來檢查。有些信是電腦打好了列印的、有些則雖然是手寫、但顯然是用非慣用手寫的歪七扭八的手寫信，所有信的內容都是同一個主題：讓林芬芬離丹尼斯遠一點。

　　赤裸裸的威脅信！

　　金皓薰跪倒在自己的辦公室地板上，崩潰。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天，金皓薰一看到關古威進公司就急急忙忙地把他拽進小辦公室。他本來很擔心關古威會為此愁眉不展，沒想到他大哥倒是挺老神在在的樣子。

　　「若綺的技術那麼差，三個小時可以吃到飯就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關古威還笑著打哈哈：「皓薰，反正這件事你從頭到尾都知情，記者大爺那邊就請你去幫我解釋一下，好吧？」

　　「嗯，嗯……這件事就交給我吧。」金皓薰本來還緊張兮兮的，但關古威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反而讓他稍微冷靜下來了，「阿威你，你好像不怎麼擔心哦？」

　　「若綺說她現在的工作實在太多了，如果因為緋聞的關係能少幾分通告也還滿不錯的。至於我嘛，」關古威摸摸下巴，「反正我都是過氣藝人了，偶爾鬧點緋聞才有版面嘛。」

　　「你們兩個真的是很樂觀……」金皓薰脫力地倒到椅子上，難以克制地重重嘆息。

　　「抱歉，皓薰。」關古威帶著歉意微笑，「給你找麻煩了？」

　　「也不是，只是、」金皓薰抬起手用力磨著額頭，「阿威，我認真的。我知道你是開玩笑，但過氣藝人這種話不要再說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講自己？你又沒過氣。雖然我也不是說你不能上八卦雜誌，可是你，你……你沒過氣到要靠誹聞，好嗎？」

　　關古威眨眨眼，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歛下笑容，眼神卻整個柔和了起來。「對哦，我們說好要一起東山再起的嘛。」

　　金皓薰吁了口氣，放下搓揉額角的手，回了個微笑給關古威。

　　關古威有些難為情地搔搔臉頰，想起了什麼一樣立刻又嚴肅了臉色：「不過皓薰，我自己是覺得芬芬的事情更讓我擔心欸。」

　　「啊，對，我等等也需要和芬芬談這件事情。」金皓薰因為那些信，昨天晚上完全睡不好，今天再次感受到久違的疲憊和過勞的頭痛。

　　關古威打量著他的臉色，「你別把這件事太放在心裡。」

　　「嗯？」

　　「這件事情會曝光不是你的問題，我是說芬芬和丹尼斯。」關古威的神色有些冷，「丹尼斯走的是偶像路線，私下和女生有來往曝光沒好事。如果鉅子那邊想壓這個消息，那一定是壓得下來的。」

　　「呃，」金皓薰愣愣地眨眼，「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關古威笑了下，笑容卻不像平常那樣溫和，有些不悅，「說不定有人就是想看丹尼斯和芬芬鬧誹聞。」

　　「可是這沒道理啊？」金皓薰還沒聽懂，「芬芬又不是方若、」

　　「皓薰，」關古威打斷金皓薰，這次他的笑容就又像平常的他了：「芬芬確實還沒有若綺那麼紅，可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哥哥是誰吧？」

　　金皓薰不自覺地張開了嘴。「……什麼樣的經紀公司會做到這種地步啊？」

　　關古威癟著嘴巴聳聳肩。

　　金皓薰愈想愈覺得頭皮發麻，「居然還能這樣炒新聞的……我怎麼都沒想到？」

　　「你想不到就表示你不會做嘛。」關古威雙臂抱胸，頗為自豪地點點頭，「啊，加入翱翔天際真是太好了。」

　　關古威畢竟在演藝圈打滾多年，對這類事件的解決方式也算是頗有經驗。金皓薰和關古威討論了一陣子，順便偷講鉅子的壞話，一直到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以及其他人聊天的聲音，他們才離開辦公室。

　　除了去錄綜藝節目的原少緯會晚點到以外，其他人都已經坐在會議室裡了。大概是傳了誹聞而有點心虛的林芬芬緊張地抬起頭來看他：「金大哥，我……」

　　「沒事，芬芬，我沒有要怪妳。」一看林芬芬那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金皓薰趕忙安撫對方。

　　「真的嗎？」

　　「是我說不會限制你們交朋友的啊？」金皓薰好笑地從懷裡抽出林芬芬的行程表然後遞給她，「妳要和丹尼斯出去也沒有不行，小心安全，然後以後多注意媒體就好。」

　　林芬芬眼睛又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接過行程表。金皓薰摸了摸鼻子，決定等等吃飽了再單獨和林芬芬談那幾封信的事情。

　　他把錢包交給莉鈴，請她去門口等外送員拿晚餐，關古威自告奮勇陪莉玲一起去了。金皓薰繞著會議桌，將行程表一一發給大家，在走到歐怡青身邊時花了點時間關心對方的身體狀況。歐怡青戴著口罩，眉眼間有些疲憊，聲音也還帶著鼻音，但看上去還挺有精神的。

　　「紀翔，」金皓薰結束了和歐怡青的談話，轉身看向安安靜靜、從剛剛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的紀翔。「你的行程表，來。」

　　紀翔抬起頭，沉默地接過他的下周行程。

　　「有哪裡需要修改嗎？」

　　「沒有。」

　　「新戲下星期就要開拍了，會緊張嗎？」

　　紀翔聳聳肩，「還好。」

　　金皓薰歪過頭。去年夏天時紀翔出演的配角個性也是淡淡的，說起來根本就和紀翔平時的表現沒兩樣。儘管在鏡頭前面能夠表現得自然已經很難得，但是金皓薰還沒能見到紀翔為了投入角色而整個變了個性的樣子。紀翔這次出演的也是個冷靜精明的角色，不過在工作以外的地方會有些迷糊，算是這部劇的笑點之一。

　　認識紀翔以來，金皓薰就沒怎麼看過紀翔迷糊，他還真的滿期待的。

　　「你又在想什麼？」紀翔被金皓薰盯得皺起了眉頭。

　　「啊，抱歉。」金皓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他居然不小心對著紀翔發呆了，「我只是在想你演戲真的很好看，我以後多幫你看看不同的角色好不好？」

　　紀翔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金皓薰就是莫名覺得他的嘴巴噘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演戲的時候好看嗎？」

　　「呃，」金皓薰為了紀翔居然會在意這件事而感到震驚，「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紀翔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將行程表對折，「而且拓展戲路不是應該的嗎？怎麼變成是因為你覺得我演戲很好看？」

　　「呃……」

　　「逗你的。」紀翔面無表情地將對折的行程表收進背包。

　　金皓薰差點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推紀翔肩膀，好險原少緯的大嗓門在此刻響起：「嗨莉鈴！我在樓下看到外送便當就順便拿上來了，今天我請客啊！皓薰在嗎？」

　　唉唷他又亂花錢！

　　金皓薰急急忙忙地衝出小會議室，果然看到原少緯手提著兩大袋便當，興致高昂地朝著會議室走來。莉鈴抓著金皓薰的錢包，跟關古威一起苦笑著跟在後面。

　　「少緯，你太常出便當錢了啦！」

　　「又沒關係？我不缺錢啊！」原少緯無所謂地聳聳肩，擠開擋在門口的金皓薰走進會議室，「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皓薰，你認識桑禾蓓嗎？」

　　「桑和……不認識耶，就有一次在電視台碰到過而已，怎麼了？」

　　「我看她很厲害欸，我們不簽她嗎？」

　　就算想簽也沒錢簽了呀。金皓薰乾咳了一聲，從原少緯手中接過便當然後放到桌上。原少緯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他最近拍攝的時候正好和來客串配角的桑禾蓓合作，覺得對方實在有實力又美若天仙，有機會的話真想認識她等等。

　　金皓薰一邊聽原少緯絮絮叨叨，一邊將便當分送出去。他眼角餘光注意到歐怡青正和紀翔說悄悄話。歐怡青神情促狹，湊在紀翔的耳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整個人笑得臉都紅了。紀翔似乎有些難為情，眉頭微微鎖著，視線低垂，還不停眨眼睛，貌似不耐煩地不停伸手去推歐怡青的椅子扶手，要把她推開。但是他剛剛推開，歐怡青就立刻小碎步嚕著椅子滑回紀翔旁邊繼續去逗他。

　　這兩個人看起來真的很相配啊，金皓薰分神想道。他們個性互補，看上去也享受彼此的陪伴，紀翔甚至為了歐怡青拋下他在維也納的工作，遠渡重洋地來台灣，當從來不在他人生規劃中的藝人。這樣的紀翔和歐怡青，兩個人到底為什麼沒有在一起呢？

　　金皓薰想起在維也納時，有位認識這兩人的音樂老師感嘆說這兩人真的很相配、卻無論如何就是不來電。這麼一想，金皓薰也是真的想不通，到底為什麼呢？

　　如果連歐怡青這麼好的女孩子，這樣和他合得來的女孩子，紀翔都不喜歡的話，那麼紀翔到底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

　　第一學期過了一半，金皓薰仍然沒什麼朋友。

　　他倒是不怎麼介意，畢竟高中的課業比起國中困難不少，他得花費大量心力才能跟上。只是當他周末和老爸通電話的時候，他得不停說謊，說他有交到朋友、說他在學校過得很開心。

　　他最困擾的事情大概就是分組報告了。每一次分組，他都得孤單地坐在位子上，等著其他和他一樣落單的人一起被挑出來，組成既沒默契又無法相處的組別，勉勉強強地完成報告。他不是好面子的人，只是每一次落單，每一次成為被剩下的其中一個人，他還是會無法自制地感覺有些難堪。

　　那個一開始莽莽撞撞跑來他班上打招呼的林立翔，後來倒是也沒再不請自來了。不過金皓薰若在走廊上碰到他，他還是會很親切地笑著打招呼。

　　金皓薰安靜地、低調地在小型社會中生活著。他沉默地上課，安靜地讀書，直到某一天，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有人落在走廊上的垃圾時，他驀然驚覺，他好孤單。

　　他抬起頭，下課時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學生。有些人笑笑鬧鬧地追打著跑過他身邊，有對一年級出了名的班對正躲在走廊一個既隱密又無比顯眼的角落交頭接耳。有位同班的同學珍貴地捧著一個信封，面帶羞澀微笑地跑出教室，消失在走廊轉角。

　　他好寂寞。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低下頭，帶著手中的垃圾慢慢地走回教室。

　　金皓薰忙得恨不得把一天當兩天用。

　　席若芸主動聯絡他，說有些娛樂圈的記者經常到19號酒館聚餐，若是金皓薰需要，她可以想辦法介紹他們給他，金皓薰對此感激涕零（也真的差點掉眼淚）。

　　除了努力去認識娛樂圈記者外，他還會每天去接送林芬芬。儘管林芬芬認為那些信就是無聊人士吃飽了沒事做，但金皓薰可不敢等閒視之，因為擔心林芬芬真的被丹尼斯的瘋狂紛絲騷擾，絕對全程陪著林芬芬完成工作並且將她送回家。

　　「人家想要丹尼斯送我回家嘛！」林芬芬在搭上金皓薰的車時咕噥著抱怨。

　　「在事情比較平息下來之前就讓我來吧。」金皓薰近來又有些睡眠不足，按捺著性子安撫林芬芬，「我不想妨礙妳交朋友，但是我真的也會怕妳出事啊。妳也不想讓立翔擔心吧？」

　　搬出林立翔果然有用。林芬芬噘著嘴巴氣鼓鼓地同意了，拿出手機和朋友傳簡訊（金皓薰又忍不住碎念現在在車上、看手機對眼睛不好）。

　　他們順利辦完了關古威的歌友會，現場人山人海的，不少粉絲都眼眶含淚地握著關古威的手，謝謝他又回來唱歌了。有人泣不成聲地用盡所有美好詞彙稱讚關古威的新專輯，還送上一封文情並茂、寫了滿滿三張信紙的信。在那個人離開後，金皓薰發誓他看見關古威藉著轉頭偷喝水的時候，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淚。

　　歐怡青的專輯錄製非常順利。原少緯也都有乖乖工作，不過根據一名最近剛和金皓薰打好關係的狗仔所說，他是真的超級欣賞桑禾蓓，還會跑去桑禾蓓所在的攝影棚去找她聊天。桑禾蓓對此似乎頗不耐煩，三番兩次要把原少緯趕走。

　　「我可以寫新聞嗎？」狗仔滿懷期待地問。「讓你們原少緯跟桑大小姐一起上新聞的效果應該不錯喔。」

　　「可以不要嗎？」金皓薰誠實地反問。他希望原少緯不要因為這種花邊上新聞，多寫點原少緯表現極佳的新聞不好嗎？「比起少緯，你不覺得寫寫若綺和阿威更好嗎？你就幫我寫說他們是多年好麻吉，阿威去幫若綺試菜什麼的嘛。」

　　「……方若綺真的只是請關古威吃飯？拜託，這樣寫多沒爆點。」

　　「現在觀眾也很喜歡這種純純的友情好不好，你不懂嗎？」

　　「呿，無聊。」

　　「求你了，幫澄清一下啦。」

　　「那請我吃飯。」

　　啊，當經紀人也太難了吧。

　　金皓薰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到家。

　　那位狗仔倒也沒真的趁機刮乾金皓薰的錢包，只是到19號酒館點了幾道小菜來吃。金皓薰雖然覺得很累，但也無法否認這樣的應酬可以得到不少資訊。金皓薰聽了不少娛樂圈八卦，大部分是誰和誰可能關係匪淺的花邊緋聞，卻也偶爾能聽到某某製作人正在籌劃新作品的實用訊息。

　　今天的飯局就還滿有意義的。這位記者一邊吃下酒菜，一邊說王瑞恩導演似乎有打算翻拍金大俠的經典作《笑傲天際》。金皓薰將這個資訊記在心裡，若是有機會，他絕對要死命爭取這個機會。

　　老爸已經在刷牙準備睡覺了，金皓薰帶著一身在酒館染上的食物氣味和酒氣靠在浴室門口，和老爸隨口聊些瑣事。等老爸回房準備睡覺後，他才終於能到浴室洗掉一天的疲憊。

　　洗了熱水澡，換上睡衣，金皓薰腦袋一片空白地倒進客廳沙發上，雙眼無神地摸索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永振戲劇台正在重播去年紅極一時的偶像劇，就是紀翔去年夏天參演的那一部。

　　金皓薰打了個哈欠，將沙發抱枕拖了過來枕在自己頭下，睡眼惺忪地看電視。

　　其實就連紀翔出現的那幾個片段，他都還沒有好好看過。他運氣很好，今天電視上播的還正好就是女主角和老師一起去尋找翹課的妹妹的劇情。

　　馬秋慧的演技老實說有些僵硬，發音和表情都略顯刻意。和她相比，站在她身邊的紀翔自然了許多，微微蹙著的眉頭，閃爍著擔憂和急躁的眼神，在鏡頭前的舉手投足都流露出自然的憂慮情緒。除了開口說話時讓人一聽就知道紀翔是外國人的口音以外，紀翔的表演堪稱可圈可點。

　　女主角和妹妹的老師在一座小公園裡找到了妹妹。金皓薰看著紀翔飾演的老師蹲下身，神情淡漠但語調柔和，抬著頭，極有耐心地和女主角的妹妹說話。

　　金皓薰眨眨眼，挪動著身體坐起身，拖過本來枕在頭下的抱枕抱在懷裡。

　　飾演女主角妹妹的演員是一位還在戲劇學校就讀的學生，演技生硬。她在鏡頭前擠出淚水。而紀翔則舉起手，作勢捧著他的學生的臉頰，即時遮擋住了那過度僵硬的演技，而他則展現了這位老師的溫柔個性。

　　他有聽電視台的人說，紀翔的角色儘管只出現短短幾次，卻以那平靜淺淡的柔和演技迅速擄獲大票觀眾的心。去年這個時候的紀翔遠不如現在柔和，但是卻能夠在鏡頭前展現出這樣的面貌。

　　金皓薰抱著抱枕，將大半張臉都埋到枕頭上，只露出眼睛來，看著螢幕上的紀翔站起身，退出鏡頭外，將畫面留給女主角和她的妹妹。

　　他突然想到，他從來沒有仔細想過，紀翔究竟是極具天分、演技絕佳，還是這其實是紀翔藉著演技遮掩的、私底下的他？

　　金皓薰雖然看過紀翔拍攝的廣告，在拍攝現場看過紀翔演戲，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紀翔的演出。他拂開額前還帶著濕氣的頭髮，拿起了回家後被自己丟在茶几上的手機，有些愧疚地想著他居然從來沒有仔細欣賞紀翔的演出，也沒有以觀眾的角度讚美過紀翔。

　　明明紀翔就演得那麼好，要不是丹尼斯的演技更純熟，金皓薰敢肯定紀翔能夠瞬間將人們視線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在通訊錄找到紀翔，手指在按鍵上停留了片刻，最後還是在馬秋慧抱著妹妹哭泣的聲音中鍵入了簡訊。

　　送出簡訊後，他將大腿上的抱枕放回沙發上，準備躺回去，將這集他壓根就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的連續劇看完。他的頭才剛剛沾上抱枕，被他擱回茶几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各種噩耗消息像逃命綿羊似地竄進他的腦袋，本來疲憊的腦袋瞬間震醒。他蹦起身，迅速地奪起手機按下接通：「翱翔天際金皓薰，你好？」

　　『……都晚上十一點了，你為什麼聽上去還像是在工作？』

　　紀翔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帶有磁性的嗓音讓金皓薰整個人放鬆下來。他吁了一口氣，往旁倒進抱枕上。「嗨，紀翔……」

　　『嗯。』紀翔淡淡地應聲。

　　「呃，」金皓薰抬起手揉按著眉間，「你怎麼會這個時間打給我？」

　　『因為你傳簡訊稱讚我，』紀翔平淡地答道，『我打電話跟你說謝謝。』

　　「哦。」金皓薰忍不住笑了起來。此時電視上正好進廣告，還好巧不巧就是原少緯替遊樂園拍的廣告。「不客氣。不過你發簡訊就好了啊，怎麼還特地打電話？」

　　紀翔沒回答。

　　「紀翔？你睡著囉？」

　　『我不太……』紀翔好一陣子才遲疑著開了口，『我不知道怎麼發簡訊。』

　　「欸？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怎麼用注音寫簡訊。』

　　金皓薰躺在抱枕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他用腳把差點滑落沙發的竹編坐墊給踢回來，又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紀翔說了什麼。

　　「……欸？你說什麼？」

　　紀翔聽似不滿地低低嘖了聲。

　　「我，呃紀翔，你剛剛是說你不知道怎麼用……」

　　紀翔哼了聲。『怎麼了，很奇怪嗎？』

　　「不是啦，你沒說過，而且你中文也說得滿好的，所以我一直以為你沒問題啊。」金皓薰清清喉嚨，不由自主地爬起身，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你怎麼從來沒講過這件事情啊？」

　　『難道履歷上需要寫會不會注音嗎？』

　　紀翔聽起來快要惱羞成怒了，可是金皓薰還是沒能忍住，咬著大拇指腹悶聲笑了起來。

　　『我要掛電話了。』

　　「對不、哈哈，唉唷，對不起啦。」金皓薰連忙努力收住笑聲，放下手狂捏自己大腿。「別生氣啦。我是說，你很厲害啊？咳，你明明是國外長大的，可是中文說得那麼好，就算不會注音也沒什麼……」

　　『親愛的經紀人，』紀翔語帶威脅：『我真的要掛電話了。』

　　「啊，別生氣啦，我不笑了，真的。」金皓薰抹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原來紀翔不發簡訊，每次有事情都是直接打電話是這個原因啊。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他怎麼會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紀翔從小在國外長大，中文卻說得很好。他中文說得很好，卻不知道要怎麼用注音。紀翔不知道怎麼用注音，那紀翔認字會有困難嗎？這麼說起來，紀翔當初又是怎麼學中文跟學認字的？

　　紀翔還在線上，他居然真的沒有掛掉電話，這讓金皓薰又有些想笑。

　　「……紀翔？」

　　『嗯。』

　　「我能問你以前是怎麼學中文的嗎？」金皓薰把抱枕再次拿到腿上，指尖摸著抱枕上的縫線。「不想說也沒關係。」

　　『……我小時候母親會跟我說中文。』

　　「認字也是她教的嗎？」

　　『嗯。』

　　「所以你從來沒在台灣上過學嗎？」

　　『沒有。』

　　「那你學得很好了欸。」金皓薰微微一笑。本來想接著問紀翔平常讀劇本是不是真的都沒問題，但又覺得現在把話題繞回工作上不太好。他想找點其他事情來和紀翔聊天，卻發現就算是他和紀翔關係改善之後，他們交談的內容也大多不離開工作。要找工作以外的話題，金皓薰又擔心冒犯到紀翔。他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什麼，卻莫名覺得就這樣掛掉電話很可惜，只好抓著電話，望著電視發呆。

　　就在他覺得這樣把紀翔拖在電話上卻無話可說有點太過份時，紀翔倒是先開口了：『皓薰？』

　　「嗯、嗯，怎麼了？」

　　『你最近還好嗎？』

　　「欸？」他們幾天前才在公司見過面的，金皓薰不懂這個問題從何而來，「很好啊，為什麼問？」

　　『你最近很忙的樣子。』

　　「啊，那是……」金皓薰抓了抓頭髮。除了林芬芬和關古威以外，他沒　和其他人說過那幾封威嚇信的事情。「其實前陣子有幾封信寄到公司，說要芬芬離丹尼斯遠一點，我擔心她真的被瘋狂粉絲纏上，所以就去接送她，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紀翔淡淡地「嗯」了聲。

　　金皓薰有些愧疚地捏著抱枕的角角：「你新戲開拍了我都沒去探班，對不起喔。」

　　『我沒關係。』紀翔無所謂地回答。「如果你需要，我沒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去接芬芬。」

　　『欸？』金皓薰驚訝到手指一錯，不小心讓抱枕邊邊的拉鍊縫線刮到指甲邊邊，擦得一陣疼痛。「不、不用啦，不能這樣麻煩你。」

　　『林立翔要我監視你。』紀翔語調淡淡：『而且林立翔幫了我，我也該照顧他的妹妹。』

　　「……你到底為什麼馬上就跟立翔這麼要好啊？」金皓薰一想起去年自己在紀翔那邊處處碰壁就心裡不平衡，「因為他長得比我帥嗎？」

　　『呵。』紀翔冷笑了一聲。

　　金皓薰當然清楚自己的斤兩，但還是忍不住眉毛皺成八字：「欸！」

　　紀翔倒是沒打算繼續跟他講這個：『真的不需要我幫忙送林芬芬回家嗎？』

　　「真的不用啦。」金皓薰把抱枕丟開，轉而彎身整理堆放在桌上的報紙。「下個星期就是SD兄弟演唱會了，等演唱會結束，芬芬那些歌舞訓練暫時結束，我就不會這麼忙了。」應該吧。

　　『那好吧。』

　　金皓薰的眼角餘光瞥見客廳牆上的時鐘，驚覺已經快十一點半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和紀翔聊了那麼久。「很晚了，你該睡了吧？」

　　『你也該睡了。』紀翔在「你」那個字下了重音。

　　「會啦，我掛電話就準備要睡了。」

　　『嗯。』

　　「那……那就，」金皓薰微微歪過頭，「那就晚安囉。」

　　『晚安。』

　　紀翔的聲音低低的、柔柔的，聽上去彷彿在微笑。金皓薰聽著結束通話後的嘟嘟聲，放下手機時才發現，自己的嘴角帶著笑意。




/

　　金皓薰在踏入院子的瞬間，就被外公外婆養著看門的大黃狗給撲了滿懷。

　　「啊、好了啦饅頭。」金皓薰笑著揉了揉大狗的頭頂。饅頭整個眼睛都亮了，拼命地搖尾巴，繞著金皓薰蹦蹦跳跳的。

　　金皓薰蹲下身，陪著拼命把頭往他懷裡拱的狗狗玩了一陣子才鬆開牠，轉身往家門口走去。

　　通常他下課回到家的時候，外公或外婆會在廚房裡忙碌著準備晚餐，而沒有煮晚餐的那個人則會在客廳裡看電視，等皓薰回家。金皓薰打開家門，說了聲「我回來了」便彎身脫鞋子。他剛剛把左腳鞋子蹭掉，就被某個人用力拉進懷裡狠狠抱了一下。

　　「啊！」他驚慌地喊了一聲，不過很快就認出了對方：「老──老爸！」

　　「皓薰！老爸想死你了。」金勇抱著金皓薰不放，爽朗的笑聲裡夾著點鼻音。

　　「小薰啊，有沒有開心？」外公從廚房裡探出頭來，「阿勇他特地來看你的啦。」

　　「可、可是老爸，你的公司呢？」金皓薰慌張地從金勇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公司沒有你可以嗎？你、」

　　「傻孩子，經紀公司又不是只有老爸我一個人，我也是要放假的啊。」金勇好笑地伸出手揉亂金皓薰的頭髮，「工作都交代好了，你不用擔心。」

　　「哦……」

　　「怎麼了，你看到老爸不開心嗎？」

　　金勇瘦了。隔了幾個月再次見面，差異就更明顯。武打戲出身的金勇一向把身材練得精實，但是現在猛地一看，就能發現金勇的臉頰有些凹陷，身材比起結實不如說有些瘦削，白頭髮更多了，眼下還有兩圈黑眼圈。

　　金皓薰心跳一亂。他是不是做錯了？為了不讓老爸花時間在自己身上而放棄工作，把老爸自己一個人丟在台北，他這麼做是不是錯了？老爸怎麼突然老了這麼多？老媽離開不到半年，他卻不陪在老爸身邊，他這個決定是不是做錯了？

　　可是他真的很害怕老爸花太多時間在自己身上，害怕老爸會因為自己的關係而沒辦法好好工作。大家都說他是個不太需要別人操心的好孩子，要是老爸花了時間照顧他，最後他卻讓老爸操心太過的話要怎麼辦？

　　「阿薰哪，是不是看到爸爸太開心了？」外婆笑著過來抱了抱金皓薰。

　　「嗯……嗯，」看到老爸微微皺著眉頭，嘴角掛著苦笑，一雙眼裡似乎快要泛出淚水，金皓薰最後還是老實說出了口，「很開心……謝謝老爸。」

　　「老爸也很想你。」金勇再次靠上前來，將金皓薰抱進懷裡，「老爸已經把工作都安排好了。老爸以後每個周末都回來看你。」

　　「真的嗎？」金皓薰靠在老爸的懷裡嘟噥，鼻頭一陣痠痛，就算咬住下唇也沒能止住從眼裡掉下的淚水弄濕老爸的衣服。「可是這樣來回花很多時間……」

　　「老爸想你啊，而且又花不了多少時間。」金勇哈哈笑著拍拍他的頭，「而且這裡才能夠好好休息，你就當老爸回來偷懶好了。」

　　金皓薰靠在老爸懷裡，外婆在旁邊笑著，外公則在廚房裡高聲問皓薰要不要先去偷吃兩塊雞腿肉。金皓薰想，他其實應該要拒絕老爸的，每個周末都這樣南北來回，實在太花時間、太花錢也太花心力了，他真的不應該這樣麻煩老爸的。

　　可是他又真的好想念老爸，好喜歡這樣家人們聚在一起的感覺。

　　所以他最後靠在老爸的肩膀上，笑著點了點頭。

注意事項：第二段落有霸凌場景，請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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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K，卡！辛苦了！」

　　導演笑容滿面地站起身，「我們休息二十分鐘！」

　　原本安靜的拍攝現場立刻響起人們吱吱喳喳笑著交談的聲音。金皓薰站在攝影棚角落，對著剛剛掛掉通話的手機嘆了口氣。他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匆忙抓起水壺往紀翔的方向趕去。

　　「紀翔辛苦了。」金皓薰把水壺瓶蓋扭開，將水壺遞給導演一喊卡就立刻微微面露疲憊的紀翔。「你表現得超讚的。」

　　紀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抓起水壺喝了一大口水。

　　紀翔的角色在剛剛那幕戲裡面的台詞特別多，還有很多專業術語。紀翔在背台詞的時候就已經吃足了苦頭，剛剛和他在同一幕戲的臨時演員又不小心吃了兩次螺絲，讓紀翔整整重複了三次那一大段台詞。

　　紀翔說得口乾舌燥，到第三次時似乎還有點忘詞了，不過他很自然地和布景內道具互動，遮掩掉了那陣空白。

　　作為紀翔的經紀人，金皓薰對紀翔優秀的臨場反應感到驕傲極了。

　　「欸，」金皓薰在紀翔幾乎喝光了整個水壺後，壓低了聲音：「你剛剛忘詞了吧？」

　　紀翔眉尾一挑，白了他一眼。「……很明顯嗎？」

　　「其實不會啦，我跟你比較熟所以才看出來的。」他總覺得紀翔似乎微微發窘，忍不住覺得對方有點可愛。「而且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快，很自然耶。這就是天分嗎？」

　　「你對誰都這麼說吧。」

　　「亂講，怡青在拍廣告的時候面對鏡頭就會害羞喔。」

　　紀翔歛下眼睛微微笑了。「……你剛剛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怎麼了嗎？」

　　「欸？」

　　「你講電話的時候。」

　　金皓薰忍不住挑起了眉毛。他方才講電話時為了不打擾到拍攝，可是站到了攝影棚的最角落，所以他完全想不通紀翔是怎麼看到自己的。

　　啊，該不會是因為紀翔當過老師吧？老師都很會抓學生摸魚。

　　「一個認識的記者打給我，跟我說他們晚上要出的新聞。」金皓薰想起這件事就忍不住嘆氣：「說是賀總很支持芬芬和丹尼斯來往什麼的。」

　　SD的演唱會在上個周末順利結束了。作為林芬芬的經紀人，金皓薰當然也去觀賞（順便觀摩）了這場據說耗資千萬的演唱會。舞台布置絕佳、燈光絕妙，座無虛席，台上的SD兄弟實力紮實，從歌唱到舞蹈都華麗又完美得無可挑剔（「果然我們翱翔天際的訓練就是紮實。」金皓薰忍不住欣慰又哀傷地想道）。作為特別嘉賓登場的林芬芬，在舞台上和SD兄弟默契絕佳地唱出合音、踏出舞步，金皓薰敢說林芬芬的表現絕對可圈可點，比他預期得還要更好。

　　林芬芬的表演很有自信，活力十足並且討人喜歡。就算不小心出現了一、兩個小失誤，她都能很快地用俏皮的方式挽回，讓台下的觀眾跟著大笑。一個剛剛出道一年多的少女能夠有這樣的舞台風範，真的是很難得了。

　　林芬芬的表演結束時，換來了所有觀眾的大聲喝采，甚至有人大喊安可，希望林芬芬留下。金皓薰在台下拍手拍到差點手斷掉，欣慰地想著今天的演唱會結束後，SD兄弟的粉絲總能認可林芬芬了吧？總不會再嫌棄林芬芬想靠SD兄弟紅了吧？他們芬芬這麼有實力，才不需要靠別人呢。

　　更重要的是，演唱會都結束了，賀總總不需要再一直拿丹尼斯和芬芬的交情炒新聞了吧？

　　「這種事情都能寫新聞。」紀翔戲謔地冷笑了聲。

　　「你不知道喔。」金皓薰無奈地抬起手揉按太陽穴。「我以為演唱會結束後這件事就能告一段落了，到底為什麼……」

　　「……你阻止芬芬和丹尼斯繼續來往不就好了嗎？」

　　「芬芬這麼喜歡丹尼斯，阻止他們來往只會讓她傷心而已。」金皓薰擺擺手，「沒事啦，我現在有辦法擋掉太過分的新聞了。你知道上星期演唱會前，他們本來還想寫一篇芬芬和史蒂芬互動也很親密的鬼文章，我好不容易才勸他們撤掉的。」

　　「嗯……」

　　紀翔平常總是淡淡的，很少看到他這麼直接地發表看法。金皓薰看著紀翔欲言又止的神情，忍不住有些自責了起來。他如果是個更優秀的經紀人，能夠把這件事處理得更好，林芬芬就不用受這種委屈，紀翔也不用這麼擔心了。

　　「皓薰。」紀翔打斷了他的思緒：「你的手機在響。」

　　金皓薰愣了下，將果然正在震動的手機拿出來，快步走到攝影棚的角落，「翱翔天際金皓薰，你好？」

　　『金……金大哥……』

　　「哦，怡青。」金皓薰的心懸了起來。歐怡青的聲音聽著不太對勁，有點喘、還有點顫抖，像是經歷了什麼很恐怖的事情，「怎麼了嗎？」

　　『那個，我今天不是在EAMI錄音嗎？』歐怡青停頓了一下，『我剛剛……我剛剛下樓的時候，我看到芬芬……』

　　「芬──芬芬？」金皓薰困惑地皺起眉頭。她怎麼會跑去那裡？她今天沒有工作啊？

　　『她，她，總之，我下樓的時候看到芬芬被一群女孩子抓著不放。她被圍著……』歐怡青吸了下鼻子，金皓薰這才聽出歐怡青甚至有點鼻音。『而且她們看起來滿激動的，所以我就去，去把芬芬帶出來……芬芬可能也嚇到了。』

　　「什……」

　　是丹尼斯的瘋狂粉絲？他們真的纏上芬芬了？

　　『芬芬說她沒事，然後大樓警衛也已經把那些女孩子請走了，可是我覺得，好像應該要跟你說一聲……』

　　「嗯，嗯。」金皓薰抬起另一隻手掩住鼻子，重重地吁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有些頭暈，「我現在馬上過去，好嗎？」

　　『真，真的嗎？』歐怡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本來想如果你很忙的話……可是，可是剛剛真的……』

　　「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擔心。我現在馬上過去。」

　　『嗯，謝謝金大哥。』

　　金皓薰掛掉電話，用力地捏著鼻樑，捏到鼻子都有點痛了。他深呼吸，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他轉身想離開攝影棚，卻一頭撞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旁邊的紀翔。

　　「皓薰？」紀翔扶住金皓薰的手肘，「你臉色很差。怎麼了？」

　　「那個，那個，」金皓薰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沒想到卻連一句話都沒辦法好好說，「怡青打電話來……」

　　「嗯。」

　　金皓薰抬起頭。紀翔一聽見歐怡青的名字，很明顯地面露關切，卻沒有出聲催促，而是安安靜靜地等待金皓薰整理好思緒。金皓薰在紀翔的凝視下慢慢冷靜了下來。

　　「怡青打電話來，說芬芬在EAMI唱片的門口被人纏住了，她剛剛才把她救出來。我現在要去看看他們。」

　　「皓薰？」

　　「嗯？」

　　「冷靜。」

　　金皓薰用力地吞嚥口水。紀翔小心翼翼地將雙手按在金皓薰的肩膀上：「你在發抖。」

　　金皓薰胡亂點點頭，但是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點什麼頭。紀翔沉默了一陣，「你能自己去嗎？」

　　「什──什麼？」

　　「你有辦法自己開車去嗎？」紀翔放緩了聲音，雙手依舊搭在金皓薰的肩膀上。紀翔的聲音和雙手讓金皓薰的心跳慢慢回穩，他試著放下那些雜亂如麻的思緒，只專注在紀翔的臉上。「我跟你一起去吧。」

　　金皓薰差點就要答應了，好險他很快想起來紀翔還沒有結束今天的工作，他身為經紀人，要是因為旗下其他藝人的事情而帶著紀翔早退，那就太糟糕了。

　　「你的拍攝還沒有結束。」金皓薰搖搖頭，「我自己沒問題。」

　　「……嗯。」紀翔不置可否。他收回了按在金皓薰肩膀上的雙手，「真的嗎？」

　　「嗯。」金皓薰仍然憂心忡忡，比起剛剛接到電話時卻已經冷靜了許多。他對著神色淡然卻難掩淡淡擔憂的紀翔苦笑了下，「謝謝你，紀翔。」

　　紀翔將雙手揣進口袋，「我又沒做什麼。」

　　金皓薰扮了個鬼臉。「抱歉，接下來的拍攝我沒辦法看了。」

　　「我會好好拍的，不用擔心。」紀翔無所謂地聳肩。「你快去吧。」

　　金皓薰歉疚地將紀翔那個快要喝空了的水壺遞給他，「那我們周末見。」

　　「嗯。」紀翔拿著水壺，一隻手抬起之後尷尬地在空中抖了下，最後轉去和另一隻手一起抓著水壺。「開車小心。」

　　「謝謝。」金皓薰匆匆微笑，冷靜下來後的腦袋已經開始整理這件事的後續處理方式，他去和導演打了聲招呼便迅速離開攝影棚。

　　前往停車場的路上，當他又開始為了那些粉絲可能做出的瘋狂舉動而感到焦慮時，他想起紀翔望著他的那雙寧定的眼睛，還有那雙按在自己肩膀上，穩定而堅定的雙手。

　　嗯，冷靜，冷靜。金皓薰坐進車裡。他可是翱翔天際唯一的經紀人，如果他不冷靜的話，誰還能好好解決這件事情呢？他真該學學紀翔臨危不亂的好個性。

　　他發動車子，踩下油門，驅車前往EAMI。




/

　　一個學期快過去了，班上的社交圈已經大致定型。

　　與其說社交圈，金皓薰認為食物鏈這個詞或許更貼切。

　　有一群打扮走在校規邊緣、經常被教官盯著的學生經常成群行動，他們認識許多別班的人，會呼朋引伴地在下課後一起去唱歌、去打保齡球等等。表面上看上去是風雲人物，但金皓薰只覺得他們就是一群長不大的小霸王。

　　他們會在上課的時候故意和老師唱反調，被叫出去罰站的時候還笑笑鬧鬧的。他們還會嘲笑班上那些外貌比較不出眾的同學，會故意以惡作劇之名去作弄人緣不那麼好的人。

　　金皓薰在第一次段考後，因為成績不錯的關係，和幾個功課好的人變成了下課後能夠閒聊幾句的好同學。金皓薰還是懶怠於交朋友，卻也不得不否認有這樣幾個好同學，能夠躲掉不少困擾。

　　可是他看著那些被捉弄的同學低著頭，安安靜靜、不敢反抗地待在座位上，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

　　「皓薰，你不要去招惹他們。」一個男生在金皓薰忍不住站起身的時候用力扯了扯他的手腕，把他拖回位子上。「我聽說他們在校外認識很多壞學生。你還是不要太出頭比較好。」

　　金皓薰也知道這樣說的同學是為了他好，他也清楚這樣出頭只會後患無窮，所以他咬著下唇默默地坐下。

　　今天帶頭起鬨的是在學期初時撞到金皓薰卻故意不道歉的男生。他先是和自己的朋友們竊竊私語，一陣大聲笑鬧之後，清了清喉嚨，往教室後第三排、一位總是很低調，說話輕輕的、外表也比較陰柔的男生走去。

　　「欸欸，書鴻，」男生一巴掌拍上對方的肩膀，讓書鴻整個人抖了一下。「你幹嘛這麼怕我的樣子？我就想跟你聊聊天而已啊。」

　　「嗯……嗯……」書鴻拱起肩膀，努力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我看你平常沒什麼朋友的樣子，今天我就大發慈悲帶你去玩玩怎麼樣？」男生粗聲粗氣地貼近李書鴻的耳邊，讓書鴻窘得紅了整張臉，拼命往旁邊縮。「我們今天要和隔壁高中聯誼哦。我們這裡少一個女生，你來頂這個位置怎麼樣？」

　　男生的同夥們在教室後面放聲大笑。「阿豪，你害他臉紅了啦！」

　　「欸不可以喔，書鴻，你不能喜歡上我喔。」阿豪立刻佞笑著把想要逃跑的書鴻拽回位子上，「欸我們好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喜不喜歡我啊？」

　　書鴻皺著眉頭，看起來快哭了。「我不……」

　　「靠阿豪，你不夠帥啦！」

　　「你要是把人家弄哭了就要娶他喔！」

　　書鴻低下頭，緊閉著眼睛啜泣了起來。他一哭，那些人就鬧得更大聲。幾個坐在附近的同學慌慌張張地逃開，那些人則趁機圍到書鴻的座位旁邊嘻笑。

　　書鴻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孤單地哭了起來。

　　他不該雞婆，不該多管閒事。一旦招惹了這些人，他接下來的高中生活大概就毀了。

　　金皓薰深呼吸、吐氣。他得明哲保身，他不應該隨便出頭。

　　下一秒，他撞開了靠在書鴻桌邊的兩個人，抓著書鴻的手臂，趁著阿豪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接把書鴻給扯出人群。

　　班上的所有人們立刻陷入沉默。誰都沒有說話，但是金皓薰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們。

　　「靠，」阿豪愣了幾秒，立刻憤怒地跳起身。「你幹什麼？」

　　「不要再鬧他了。」金皓薰多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發抖。「他不喜歡這樣。」

　　阿豪挑釁地在金皓薰的肩膀上推了一把。「你又知道了喔？你他男朋友嗎？」

　　金皓薰不接他的話。「你不能這樣欺負同學。」

　　「『你不能這樣欺負同學』。」阿豪怪聲怪氣地學金皓薰說話。他的同夥們立刻尖聲大笑了起來。「你以為你誰啊？你爸是金勇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要用什麼掌法還武功來對付我們嗎？」

　　「不管我爸是誰，你們都不可以、」

　　「媽的閉嘴啦！」阿豪毫不客氣地在金皓薰肩膀上狠狠一推。金皓薰一時不防，被推得差點跌倒，撞上了在他身後不停啜泣的書鴻。「早就看你不爽了，你仗著你台北來的、仗著你爸是有錢人就這樣是不是？幹，你爸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沒了老婆就把你丟在這裡了，我看你也只是沒人要的小孩而已，憑什麼對我大小聲？」

　　阿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中文，金皓薰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迎面而來的惡意如此尖銳、如此赤裸，他被圍在這群笑裡藏刀的人群中，如此孤單、如此無助。

　　「怎樣啦，繼續說啊？」阿豪看金皓薰不說話，整個人的氣焰更加囂張。他貼到金皓薰臉前，整張臉扭曲到甚至不像人了。「想像你老爸一樣拍什麼拯救弱小的武俠片喔？怎樣，來啊，有種來啊。」

　　金皓薰也想說點什麼。他想讓對方住嘴，不要再欺負同學、想讓對方閉嘴，不要再拿老爸出來亂說話。他想揪住對方的領子，拚死命地搖晃，讓對方知道他老爸才沒有不要他。

　　他想讓對方知道，他才不是沒人要的小孩。

　　可是他的耳邊只是一陣又一陣的嗡嗡響，他的嘴唇和牙齒和舌頭都像是被強力膠黏住，動都動不了。

　　「你們都在做什麼？」數學老師走進教室來，瞇起眼睛看著他們。似乎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上課鐘聲已經響過了。「都給我回位子上。」

　　阿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後，用力撞開金皓薰的肩膀。其他同夥也不懷好意地對著金皓薰笑了下後便轉身離開。金皓薰還釘在原地，雙腳像是生了根，而他的心臟瘋狂地把血液全往他阻塞的腦袋送去，卻沒能打通金皓薰的思緒。

　　書鴻還在他背後小聲地啜泣。金皓薰在數學老師再次嚴厲地出聲催促後，才麻木地扶著對方在位子上坐下。書鴻的身材纖瘦，看上去無比脆弱，整個人在位子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想要就此從沉入教室地板，永遠消失。

　　班上的同學們都已經就坐。他們都沒在看他，卻也都在看他。金皓薰在震耳欲聾的沉默中安靜踏步，每一步都虛浮得沉重無比。

　　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視線在旋轉，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林立翔的臉在他們的教室門口匆匆閃過，他們似乎還對上了視線。

　　金皓薰從抽屜裡抽出數學課本，隨便攤開後便死死地盯著課本，儘管他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金皓薰趕到EAMI時，大樓門口的警衛立刻就認出他來，匆匆趕來說他們已經警告過那些滋事的粉絲，也把他們都請走了，之後會更加注意這方面的安全問題。

　　金皓薰向警衛道過謝，急忙前往EAMI。EAMI的接待人員也是馬上憂心忡忡地出來和他打招呼，順便帶他到林芬芬正在休息的休息室去。

　　一臉驚魂未定的林芬芬坐在休息室角落，幾位唱片公司職員圍著林芬芬照顧她，歐怡青則坐在她旁邊，一隻手摟著林芬芬的肩膀，正低聲說著什麼安慰她。

　　「金大哥！」林芬芬一看到金皓薰就跳了起來，泫然欲泣地往金皓薰懷裡撲。金皓薰連忙接住林芬芬，抬頭看向也紅著眼睛跑過來的歐怡青。

　　「妳還好嗎？妳們都還好嗎？」金皓薰扶著林芬芬的肩膀，著急地上下檢查林芬芬的臉和手腳。林芬芬的手腳上有些擦傷，臉頰邊還有點小小的紅腫。「妳被打了嗎？」

　　「沒、沒有，是我撞到東西……」

　　「怡青妳呢？妳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歐怡青連連搖頭。但金皓薰眼尖地注意到歐怡青的手臂上也有幾道刮痕。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們兩人手上的小傷口讓金皓薰頭皮發麻。他轉向林芬芬，語氣急促：「妳今天不是沒工作嗎？怎麼會跑來這裡？我不是說了妳有想要去哪裡的話一定要跟我說嗎？」

　　「我只是今天家政課上做了小餅乾，所以想要來送給丹尼斯而已……」林芬芬委屈地哽咽著，「是那些人很奇怪，她們就堵在唱片公司的門口等丹尼斯，然後一看到我就衝上來，很可怕耶！」

　　「芬芬……」金皓薰扶著額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情說起來，是那些瘋狂粉絲的錯，他們不應該干擾丹尼斯交友，也沒有資格阻止林芬芬和丹尼斯互動。不過金皓薰也知道這世界上就是有人無法講道理，只好叮囑林芬芬要去哪裡的話一定要先報備，好讓金皓薰能預防這樣的情況。

　　今天林芬芬大概也只是想送了東西就走，所以才沒有先跟金皓薰說。她也許是體貼，不想讓金皓薰操心，但這也表示林芬芬不太了解先前收到那幾封威嚇信的嚴重性。

　　不，也許林芬芬了解，只是他能力不足，才會、

　　金皓薰倏地抬起手，在自己的臉頰上猛力拍了一下。清脆的巴掌聲讓休息室裡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怡青，妳接下來還能錄音嗎？」金皓薰振作起精神，轉向歐怡青問道。

　　歐怡青雖然有些緊張，也還是笑著點點頭。

　　「那妳先回去錄音吧，我也去跟他們道個歉。」金皓薰偷偷地握緊拳頭，利用掐入掌心的指甲幫助自己集中精神，「芬芬，妳就在這裡再等我一下，我送妳回家。」

　　林芬芬想起了什麼似地雀躍地抬起頭：「剛剛丹尼斯說他可以、」

　　「不行。」金皓薰果斷地拒絕，心底反射性地對林芬芬才剛剛被瘋狂粉絲糾纏卻轉頭就忘了的行為有些惱火，不過用理性強壓下了這陣火氣。「芬芬，今天不行。我知道丹尼斯願意送妳回家，但是今天不行。先讓我處理好這件事，好嗎？」

　　林芬芬噘起嘴，有些失落地乖乖答應了。

　　金皓薰陪著歐怡青返回錄音室，誠懇地向延後了行程的林永育和工作人員們道歉。接著他還是讓林芬芬將餅乾送去給丹尼斯了，丹尼斯有聽說了在大樓門口發生的騷動，面露擔憂，關心了林芬芬幾句。這可讓林芬芬開心得差點飛上天，只是她還是知道自己今天差點惹了麻煩，於是在金皓薰送她回去的車上不敢表現得太快樂。

　　將林芬芬好好送到家，並且再次叮囑她最近一定要小心，如果想要去哪裡──尤其是如果要去找丹尼斯的話，一定要記得跟他說。

　　「可以的話，最近先別去找他，好嗎？」金皓薰在林芬芬下車前語重心長地勸道，「如果工作剛好碰到當然沒關係，平常先打電話、傳簡訊就好了。」

　　「好啦。」林芬芬悶悶不樂地答道，下車前好歹還記得說了聲謝謝金大哥。

　　金皓薰目送林芬芬走進門口，好不容易才稍微放鬆了下來。鬆了口氣的那瞬間他感到頭暈目眩，胸口像是被誰狠狠掐住了心臟。

　　他將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微微彎了腰，額頭抵在手背上，再一次用力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他在大約傍晚六點半回到公司。莉鈴已經下班了，辦公室裡沒開燈，一片漆黑。

　　金皓薰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翻出幾位娛樂線記者的名片，思索了一陣子之後先撥了通電話給最常提供小道消息給自己的那位記者。

　　他一整個下午都在想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最後決定先將林芬芬今天被丹尼斯的瘋狂粉絲騷擾的事情放給媒體，並且麻煩對方寫一篇翱翔天際為了保護旗下藝人將不惜採取法律行動的報導。

　　有幾個記者正愁手上沒東西寫，一聽見金皓薰送上的資訊就樂呵呵地保證金皓薰明天絕對能在報章雜誌上看到這則報導。有些人只是覺得事情鬧愈大、他們愈不愁沒新聞報，有些人則真心實意地關心了下林芬芬有沒有受傷，大多是以前和林立翔交情不錯的老記者。

　　唉，不知不覺間又讓林立翔幫了一把。金皓薰掛掉最後一通電話後幽幽地嘆息，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腦袋裡的思緒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地到處飄，先是想也許該真的來聯絡律師事務所諮詢一下，又想到家裡衛生紙快用完了，等等回家路上該繞去買、又想到最近公司財務狀況好轉，他和莉鈴討論道也許可以多請一位助理來協助雜務，或是起碼請一位清潔人員來定期打掃公司環境。

　　原少緯年初時接到的那個動作電影試鏡通知，加上王瑞恩導演主動邀請的，原少緯就有兩個電影試鏡能參加了，但是他忙到忘記多關心原少緯試鏡準備得怎麼樣。啊還有阿威，阿威的唱片現在超級熱賣，畢竟是睽違了幾年才推出的自創專輯，真的是走到哪都能聽見廣播電台或是餐廳裡面在放阿威的歌。電視台有聯絡，說是希望來談版權，想要將阿威的其中一首歌做為連續劇的片尾曲。

　　EAMI也很開心能做出這麼好的成績，目前阿威的唱片銷售數量甚至已經壓過SD樂團的專輯。這真的很難得，畢竟SD樂團下了重金宣傳，和他們花的錢相比，阿威的唱片宣傳預算只是點零頭而已。不過話說回來，SD樂團的那張新專輯金皓薰也聽過，是真的非常好聽，也難怪林芬芬這麼喜歡他們。

　　他比較意外的是，丹尼斯看上去真的也對林芬芬挺好的，他對林芬芬是真心的嗎？可是走偶像路線的丹尼斯真的能夠處理好這段關係嗎？如果林芬芬又被瘋狂粉絲纏住怎麼辦？

　　對了，發生了這種事情，好像應該和立翔說一聲會比較好？

　　金皓薰的腦袋拼命轉，思緒亂得他差點又沒注意到自己的電話在響。

　　該不會是記者吧？他伸手把手機從桌上扒過來，另一手一巴掌貼到臉上用力抹過。「你好？」

　　『皓薰。』紀翔的聲音傳來：『是我。』

　　「紀翔。」金皓薰沒來由地鬆了口氣，「你拍完了？」

　　『嗯，剛結束。還好嗎？』

　　「哦，對。」金皓薰揉著眉心。紀翔他當然會關心歐怡青的狀況，他剛剛怎麼沒想到先傳個簡訊讓紀翔放心？「怡青她沒事，她──」

　　『我知道，我問過怡青了，我知道你送芬芬回家了。』紀翔溫和地打斷金皓薰的報告：『我是問你還好嗎？』

　　金皓薰不解地放下手：「我？」

　　『你。』紀翔重複道。『你還好嗎？』

　　他當然好啊，被丹尼斯的瘋狂粉絲纏住的人又不是他？金皓薰想不通紀翔這個問題從何而來，「我……」

　　金皓薰想說「我當然很好」，話都到嘴邊了卻不知怎地說不出來。

　　他是不是真的沒有當經紀人的天分？他太年輕，光是鉅子炒個新聞就被耍得團團轉、他太輕率，就連旗下藝人的安全都沒辦法保護好。

　　如果他是個更稱職、更優秀的經紀人的話，打從一開始他就會想到要阻止這些誹聞上報，能更有手腕地去處理這些事情，不會讓好朋友託付給他照顧的妹妹受到這些騷擾。

　　他不夠能幹，到頭來還讓紀翔特地打電話來關心他。

　　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很糟糕的經紀人？

　　金皓薰捏住鼻子，眼睛泛酸，差點就要湧出淚水。他緊緊閉上眼睛，等待那陣酸意過去。「我沒事啦，謝謝你的關心。」

　　紀翔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開口：『是嗎？』

　　「你回家了嗎？」金皓薰暗罵自己怎麼會差點在電話中差點掉眼淚，連忙換了個話題：「吃飽了嗎？」

　　『我在電視台停車場。』

　　「這樣喔，那你快點回家休息吧。明天還有拍攝不是嗎？」

　　『……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

　　金皓薰靠著椅背滑落了幾吋，垂著頭，無神地看著自己的皮鞋鞋尖。這雙平價皮鞋不過是去年買的，鞋頭的皮卻已經磨得發白，右腳那邊甚至有一小塊皮已經脫落了。

　　他不能穿著這種鞋子到處跑，得找時間去買雙新的了。

　　『皓薰？』

　　「喔、喔，抱歉，我，」金皓薰嚇了一跳，他似乎是不小心發起呆了。「下次吧，謝謝。我今天有點累了──我是說，我也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紀翔沒有應聲。紀翔的無聲讓金皓薰有種被看穿了的感受，他壓不下想哭的衝動，於是有些著急地想要掛掉電話。「我先掛電話囉，我還有幾通電話要打。」

　　『我知道了。』紀翔淡淡地回應。

　　「開車回家小心。」

　　『……你也是。』

　　金皓薰結束了通話，將手機甩回桌上。手機撞到了他疊成一疊的記者名片，將名片撞得四散。



／
　　幫助了書鴻的金皓薰成為了新的靶子。

　　那些學生一下課就在教室裡大聲嚷嚷，像小學生一樣嚷嚷著金皓薰喜歡書鴻，拼命地調侃他們兩個，或是圍繞在金皓薰旁邊，戳他的肩膀，搶他的課本，極盡所能地打擾他。那些和金皓薰比較要好、或是比較有正義感的同學會嘗試阻止他們，但他們人多勢眾，並且很快就開始挑沒人看到的時候再找金皓薰麻煩。

　　就好比現在。金皓薰剛剛上完廁所，就發現那幾個人全都堵在廁所門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借過。」金皓薰強壓下那陣恐懼，穩著聲音開口。

　　「『借過』。」為首的阿豪怪聲怪氣地學他說話，「幹嘛，皓薰啊，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我們喔？」

　　阿豪身後的一個人嘻笑著伸出手，在金皓薰的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金皓薰已經有所防備，卻還是被推得向後退了一步，肩膀骨頭隱隱發疼。

　　「借過。」金皓薰握緊拳頭，再一次出聲要求。這次他的語尾顫了下，無意間透漏了他的畏縮。

　　「跩什麼跩啦？」那個人笑著再次伸手，這次是雙手並用地狠推金皓薰的肩膀。金皓薰踉蹌地往後跌去，背部狠狠撞上了廁所隔間，脊椎甚至撞到門上的鐵鎖，痛得他整個背部發麻，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到底想要怎樣？」金皓薰靠著廁所隔間，皺起眉頭咬牙切齒地問。

　　「沒怎樣啊。跟你打招呼不行喔？」阿豪聳聳肩膀，走上前來冷不防往金皓薰頭頂就是一巴掌。「跟你打招呼都不行，你看不起我們喔？」

　　金皓薰反射性地摸著自己被打的地方，錯愕地看向動上了手的阿豪。

　　「我做錯了什麼？」金皓薰不解地問，「你憑什麼打我？」

　　「幹，我愛幹嘛就幹嘛！」阿豪瞬間變了臉，一拳頭往金皓薰的手臂上砸下來。金皓薰這輩子從沒面對過這樣直面而來的暴力，大腦完全運作不了，只能一臉困惑地瞪著對方。「怎樣啦？你老爸有名所以你看不起我們是不是？」

　　「什、」金皓薰捂著挨打的手臂，「我哪有──」

　　「瞪咧！」另一個人又大笑著湊到金皓薰面前，他還沒反應過來，捂著挨打手臂的那隻手又炸開一陣疼痛。「我們就看你不爽啦！」

　　金皓薰震驚地看著圍在他面前的這一群人。

　　他不懂，他是真的無法了解，想不通這樣的惡意從何而來，他明明已經過得很低調，這些人為什麼會開口就說看他不順眼？為什麼能夠毫不猶豫地羞辱他人，為什麼能夠毫不羞慚地動手動腳？

　　他做錯了什麼？

　　阿豪嘖了一聲，刷地舉起右手。金皓薰立刻抬起手擋住自己的臉，徒勞無功地想要擋下對方的暴力。

　　一個聲音懶洋洋地從廁所門口傳來。「這裡是在做什麼啊？」

　　阿豪的手僵在半空中。

　　擋在金皓薰面前的人們紛紛側身回頭，正好讓出能讓金皓薰看到廁所門口的空間。

　　一個頭髮長度堪堪走在校規邊緣的男孩子靠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林立翔站在那個男孩子身邊，他們背後還有另外三個男孩子。

　　他們的人數和阿豪一群人差不多，偏偏這幾個人正好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尤其是林立翔。臉好、功課好、人緣關係更好，從高一到高三都有朋友，就算是阿豪，也不敢去招惹這幾個人。

　　「沒──沒什麼。」阿豪的同夥不想丟了面子，強撐著氣勢回答。

　　「是嗎？」林立翔笑著反問，但誰都聽得出來他的語氣相當不客氣。「你們一群人擋在廁所裡面，我要怎麼上廁所啊？」

　　阿豪僵著臉，臉色發青，想要立刻逃跑，卻又不想輸了面子。比較膽小的人躊躇不過幾秒，就匆匆穿過林立翔身邊逃出廁所，其他人面面相覷一陣便也紛紛離開。

　　「你呢？」林立翔似笑非笑地盯著還釘在原地不動的阿豪，整個人透出非同小可的威懾力：「你還不走喔？」

　　阿豪瞪了金皓薰一眼，倉皇地從林立翔身邊擠出廁所。

　　林立翔的兩個朋友對望了一眼，勾肩搭背地跟在阿豪背後離開，感覺就像是要跟著對方施加壓力什麼的。林立翔拍了拍靠在門口的朋友後，略顯遲疑地向著金皓薰走來。

　　林立翔在一段距離外停下腳步，完全收起了方才對著那些人露出的凶狠態度，只是擔憂地看著金皓薰。「真搞不懂那些人有什麼毛病。你沒事吧？」

　　「沒……」

　　金皓薰低著頭，前傾了身體想要從廁所隔間上離開，但是他腳步一動，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上他的腦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旁邊歪去。林立翔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沒讓他整個人軟腿跌到地板上。

　　「你怎麼了！」林立翔大驚小怪地問道。他的手正好抓在金皓薰剛剛被打過的位置，讓金皓薰痛得想要甩開他的手。但是林立翔以為金皓薰是重心不穩，手上於是抓得更緊。「我們帶你去保健室吧。」

　　「不需要。」金皓薰忍著疼痛拒絕，「我沒受傷。」

　　「你都要站不穩了！」林立翔不依不撓地說，「而且那些人這樣是霸凌，我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教官，絕對要好好教訓、」

　　「我就說不用了！」

　　金皓薰猛力摔開林立翔的手，力道大得他不小心把自己又推回去撞上廁所隔板。林立翔張大了嘴，錯愕地看著他。

　　如果去保健室，如果去找教官，學校搞不好會通知家長。

　　要是通知家長的話，老爸和外公外婆一定會急著要來學校。他們來了學校，就會發現金皓薰過得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麼好，沒有金皓薰每次說的那麼好。他們會擔心，他們會憂慮，他們甚至可能會自責。

　　金皓薰喘著氣，在抬起手來按住臉之前，看到了林立翔那混雜著驚訝和難受的複雜神情，還有靠在廁所門邊那個男孩的震驚眼神。

　　他知道他們是好意，也知道自己受了他們很大的幫忙。林立翔他們大可以不淌這趟混水，但他們仍然站出來幫助了他。自己這樣是在害怕，也是在遷怒，可是林立翔他們沒有義務要承擔自己的情緒。

　　「對不起……」金皓薰把臉埋在掌心喃喃道，「我不是故意……對不起。」

　　「你先回教室吧。」靠在門口的那個男孩按住似乎還想說點什麼的林立翔。「那幾個人應該不敢再弄你了。」

　　金皓薰胡亂答應了，摀著臉、腳步紊亂地匆匆往門口走。當他穿過林立翔和那個男孩旁邊時，他幾乎就要再次開口道歉。為了所有事情道歉。

　　不過最後他還是緊緊閉上了嘴，安靜地逃跑。

　　這幾個星期他時不時查看網路論壇，發現阿威和若綺的新聞沒有造成他想像中的負面觀感。人們對黎華和方若綺在一起的傳聞耳熟能詳，但是黎華從來沒有公開承認過這段感情，方若綺也是三緘其口。方若綺的粉絲早就為了黎華的態度憤恨不平了，如今若綺和阿威的緋聞一出，他們倒是突然發現，對欸還有關古威啊，關古威對若綺那麼好，不如乾脆他們兩個在一起好了。

　　既然沒有金皓薰想像中的「哦哦哦阿威橫刀奪愛阿威超壞」，金皓薰也就稍稍放了心。林芬芬近來也會乖乖地向金皓薰報告行蹤，讓金皓薰照顧她的安全，後續也沒有再發生騷擾事件。看來他們翱翔天際是平安度過這一波危機了，真是上天保佑。

　　金皓薰鬆了口氣。

　　或者應該這麼說：金皓薰原本以為自己能鬆一口氣。

　　他今年一定是忘記安太歲了。

　　金皓薰瞥見擺在桌上的晚報娛樂版頭條，數不清第幾次這樣想道：我今年一定是忘記安太歲了。

　　娛樂版頭條大大地寫著「藝能天王林立翔隔空喊話：林芬芬年紀太小！不適合談戀愛！」，內文則有一條顯眼的副標題「鉅子娛樂賀總極為看好林芬芬，表示支持林芬芬與丹尼斯交友」。

　　和他比較熟的記者在報導發出來沒多久後就打電話來和他道歉，說是這則新聞是鉅子娛樂堅持要他們發的。他不寫、也有別人會寫。他知道有這篇報導的時候，報紙都送印了。

　　『抱歉啊，經理先生。』那位記者聽上去真的有些歉疚：『我知道你不想再讓林芬芬用這種方式上報，但是我們總編……』

　　「沒關係。」金皓薰有氣無力地回答道，為了不失禮而強打起精神，「上次的事情後我們有處理，應該不會再有人來騷擾芬芬了。」

　　『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情，請儘管跟我說吧。』

　　金皓薰苦笑了下，開了個玩笑：「這樣你才有新聞寫嘛。」

　　記者大笑了起來，掛掉電話之前還再次向金皓薰保證，如果又有類似的新聞如果又有類似的新聞，那麼他一定會盡早讓金皓薰知道。

　　在芬芬這件事情上，他簡直就是被鋸子經紀耍得團團轉。金皓薰找出了前一陣子尋到的公關危機處理訓練講座報名表，雙眼無神地填寫好所有必填欄位。

　　講座時間就在下下周，偏偏他早已經把自己的時間表排得滿檔。他頭疼地想著得重新調整自己的行程表，不過他才剛剛找出記事本，辦公室門外就響起了他們旗下藝人的交談聲。

　　啊，已經是這個時間了？金皓薰慌張地看了眼時鐘，抓起擱在桌邊的藝人行程表，急匆匆地趕出小辦公室。

　　「金大哥！」他才打開門就猝不及防地被林芬芬撞了滿懷。他手忙腳亂地扶著林芬芬，仔細一看，林芬芬的眼睛紅通通的，神情介於委屈和憤慨之間。「金大哥，你快救救我啦！」

　　「怎麼啦？」

　　「我今天早上接到哥哥的電話，他不知道怎麼發現人家和丹尼斯在交往的，」林芬芬不滿地噘著嘴：「哥哥還把人家罵了一頓耶！金大哥，你幫我去和哥哥求情嘛！」

　　「呃──」

　　「好了好了，芬芬啊。」關古威上前來，搭著林芬芬的肩膀把她帶開，「立翔也只是想保護妳呀？別為難皓薰了。」

　　「可是──」

　　金皓薰看著關古威一邊安撫芬芬、一邊把她帶進會議室，方才被林芬芬一頭撞空了的腦袋過了好陣子才恢復運轉。他整理好思緒，邁步要跟進會議室時，紀翔和歐怡青也有說有笑地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他和紀翔對上了眼。紀翔嘴角還帶著和歐怡青說話時的微笑，眼神卻很明顯地滯了下。金皓薰下意識地咧開微笑，和他們打招呼，卻突然想起自己忘記去買雙新皮鞋了。

　　原少緯是最後到的，手裡提著他上星期抽空和耿言顥去玩的時候順手買的土產。原少緯平時進會議室時總是會大聲吆喝打招呼，今天走進來的時候卻因為林芬芬仍不停嘰嘰喳喳地抱怨她和丹尼斯到底做錯了什麼，而只能安靜地聳聳肩，將土產放到桌上，示意大家自己拿。

　　金皓薰這幾天沒睡好，腦中的思緒紛雜，將行程表交給藝人們時林芬芬還在不停地碎碎唸。平時他只會無奈地笑著安撫林芬芬，但是他今天只沒來由地覺得煩躁，又要提醒自己別隨便亂發脾氣，焦躁到甚至腦袋一片空白，於是只能咬著牙保持沉默。

　　「金大哥！」拿到行程表的林芬芬一目十行地看完，立刻舉起手發問：「我下個星期六沒行程對吧？丹尼斯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歌友會，我可以去嗎？」

　　金皓薰正走到紀翔旁邊的空位，一隻手放在椅背上要拉開椅子，聞言從頭皮到指尖都麻了下。「……歌友會？」

　　「嗯！SD樂團的歌友會呀。丹尼斯邀請我去玩。」

　　「芬芬啊，我覺得不太好喔。」關古威迅速地瞄了金皓薰一眼，搶在經紀人前面溫和地笑著開口：「歌友會都是記者，最近新聞好不容易才、」

　　「可是那真的很奇怪嘛！」林芬芬不滿地反駁：「難不成那些人覺得丹尼斯就都不能交朋友了嗎？」

　　「嗯──芬芬，SD樂團走的畢竟是偶像路線，」歐怡青也溫和地加入談話：「他們的粉絲通常不會希望偶像談戀愛。這也沒辦法啊。」

　　「這是她們不對啊，」林芬芬理直氣壯地搖搖頭：「她們應該要分清楚現實和幻想啊。」

　　老實說，芬芬說的話也沒有錯。如果沒有收到過要給林芬芬的恐嚇信、如果林芬芬沒有在EAMI的門口被SD的瘋狂粉絲纏住，金皓薰也會同意林芬芬所說的。

　　但現實中總有無法劃清現實與想像的人存在，百分之百的理性只存於想像中。金皓薰也希望自己是個完美的經紀人，能以更優秀的手腕處理所有事情，讓林芬芬能夠開開心心地去參加SD樂團歌友會。

　　可現實就是，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被連續不斷的緋聞驚得覺都睡不好，也沒辦法游刃有餘地解決問題。他沒辦法百分百確認林芬芬的安全，他不可能讓好朋友的妹妹暴露在可能會受傷的環境中。

　　他不想限制林芬芬，但是他也不能做一位什麼事情都說好的經紀人。如果他不好好判斷並且維持原則，到時候芬芬若真的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他會責怪自己一輩子。

　　「芬芬，」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歌友會的話，我希望妳不要去參加。」

　　林芬芬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為什麼？」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禁止她嗎？還是為什麼金皓薰沒能給出一個更好的提議？剛剛阿威說的那些，難道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嗎？不久前才剛剛被丹尼斯的瘋狂粉絲騷擾，她轉頭就忘了嗎？

　　「我覺得參加他們的歌友會太……」

　　「我也是SD樂團的粉絲呀？」林芬芬委屈地噘起嘴，「難道只因為人家也是藝人，我就沒辦法以粉絲的身分去參加歌友會了嗎？」

　　「芬芬，」金皓薰沒能來得及制止自己抬起手按壓發疼的太陽穴：「我也不想這樣講，可是當藝人的話有些事情就沒辦法隨心所欲……」

　　「那是因為大家都這樣講！」林芬芬氣憤地抱著胸口，「如果有人做出改變的話，知道藝人也是人的人就會變多了！那些人怎麼可以因為我和丹尼斯交往就那樣、」

　　金皓薰開始耳鳴。他張開了嘴，想要試著安撫林芬芬，讓她知道他絕對支持她，不過林芬芬說得憤慨，根本沒打算要讓金皓薰說話。她氣呼呼地說個不停，拔高了聲音，而金皓薰的耳邊全是惹人心煩的嗡嗡聲。

　　他不能做一位什麼都說好的經紀人，他更不能做一個情緒失控、對旗下藝人大發雷霆的經紀人。先讓林芬芬說吧，他知道她委屈，讓她發洩一下也好。可是他說了這麼多次、阿威勸了這麼多次，她真的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嗎？她都不願意想想嗎？她已經忘記被丹尼斯的粉絲糾纏的事情了嗎、

　　「金大哥，我──」

　　「我說了不行！」

　　不知道誰大吼了那麼一聲，讓整間會議室的空氣凝結一瞬。金皓薰一口氣梗在胸口，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在腦血管中橫衝直撞。他還在耳鳴，眼前的畫面在搖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會議室裡的沉默凍結了他的全身血液，他的視線終於能夠聚焦，坐在他面前的林芬芬抿著嘴唇，瞪大了眼睛，豆大的淚水正撲簌簌地落下。

　　啊。

　　是他，剛剛失去控制大吼出聲的人是他。

　　他腿腳發軟地退了一步。林芬芬啜泣著低下頭，連抬起手抹眼淚都不敢、坐在她身邊的歐怡青連忙翻出面紙，湊到林芬芬身邊低聲安慰起她。金皓薰眼角餘光瞥見坐在他身側位置上的關古威和原少緯都難掩驚訝神情，提著便當正要走進會議室的莉鈴站在原地不敢動。

　　紀翔坐在歐怡青的旁邊，微微蹙著眉頭，雙眼直直地看著他。

　　金皓薰迅速地別開眼睛。他不敢看，他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如果從他們的眼中看到失望，看到不信任……那他要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做？

　　他是個失職的經紀人，處理不了緋聞，應對不了其他經紀公司的小手段，然後還把自己的無能發洩在旗下藝人的身上。

　　他真不敢相信，他怎麼會這樣？

　　「對……對不起。」金皓薰道歉的聲音比圖釘落地的音量還小，他想要說得大聲點，但光這幾個字就耗盡他全身的力氣，才能夠硬是從胸腔擠出來。「我……對不起，我……」

　　大家都看著他。大家會發現金皓薰在緊張，會注意他的無能，會記住他的軟弱。

　　他迅速地別過臉，沒讓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我不太……不太舒服。我先回辦公室……」

　　他想要好好道歉，誠懇又勇敢地道歉，畢竟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可是他嘴唇只是毫無意義地掀了一下，該說的話全都梗在胸口。最後他仍然沒有勇氣再查看大家臉上是什麼表情，只能低垂著視線，沉默地離開仍然安靜的會議室。





／

　　那些霸凌就這樣靜悄悄的消失了。

　　金皓薰其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個年紀的青少年愛面子，那天給林立翔和他那幾個朋友一嚇，這幾個人回到班上後肯定會找機會往金皓薰身上撒氣，報復回來。他都已經在尋思要用什麼樣的藉口去向周末會來看他的老爸解釋身上的傷口──也許就說是打籃球的時候受的傷。

　　沒想到阿豪那幾個人一直都安安靜靜的。以往他們下課時總喜歡待在教室裡大聲笑鬧，或是去騷擾其他同學，近來卻一下課就一個接一個地鑽出教室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金皓薰總覺得那和隔壁班的林立翔有關係。打從那天之後，幾乎是只要一下課，就能看到林立翔他們在走廊上笑嘻嘻地聊天，站的地方還是兩間教室之間的那根走廊柱子前。

　　金皓薰也不是沒有想過向他們為了那天的事情道謝，可是遠遠看到林立翔那張爽朗的笑臉，他就會想起對方那天被自己狠狠甩開手時臉上的錯愕神情。原本要踏出教室的腳步再次縮回，直到上課鐘聲響起，林立翔他們回了教室，金皓薰都沒能去和他們說上半句話。

　　要這樣逃避多久呢？金皓薰想著。老媽可不是這樣教他的。受到了幫助就要好好道謝，媽媽用柔和的笑容這樣告訴他。任何人都沒有義務要為了他挺身而出，而如果有人這麼做了，那就要好好感謝對方，將這份好意銘記在心。

　　好想念老媽。

　　在金皓薰恍惚地想起母親時，下課鐘聲正好響起。講台上的歷史老師收拾好包包便起身離去，當老師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林立翔等人正好笑嘻嘻地跑了出來，站在走廊上圍成一個圈，不知道在看什麼。有幾個金皓薰班上的女生格格笑著交頭接耳一陣之後成群結隊地跑了出去找林立翔他們搭話，林立翔回過頭的時候，似乎和金皓薰對上了視線，金皓薰趕忙別過了頭。

　　不對，這樣不就和之前一樣了？金皓薰捏緊了歷史課本，將頁角捏得發皺。

　　「那個……那個，金皓薰？」

　　金皓薰抬起頭。書鴻和班上的幾個同學站在他的座位旁邊，大家的臉上都有些緊張，尤其是書鴻，整張臉都是紅的，連脖子都紅了。

　　「怎麼了……嗎？」

　　「我、我只是想跟你說謝謝。」書鴻鼓起勇氣說道，「謝謝你那個時候幫我……」

　　「我們也想跟你說對不起。」站在書鴻旁邊的一個女孩子謹慎地接口：「我們沒有更積極地阻止他們，結果你自己……對不起。」

　　「喔，嗯……」

　　「其實我們一開始以為你是名人的小孩，可能會看不起我們什麼的。」另一個男孩子也怯生生地開口，「結果你超勇敢的……超帥。」

　　「謝謝……」

　　他們尷尬地面面相覷，最後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一群人就這樣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金皓薰遲了幾秒才發現，他也在笑。

　　這還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在學校裡和同學一起笑。

　　他沒覺得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也沒真的幫上書鴻的忙，對方卻來和他道謝。他的心口暖暖的，忍不住覺得開心，忍不住想著自己也許真的幫上了忙，比起接受道謝，他反而想要跟大家說聲謝謝。

　　書鴻沒有必要來向金皓薰說謝謝，林立翔和他的朋友們也沒有義務要幫他。但是他們仍然這麼做了。再怎麼說，金皓薰都應該要跟他們說聲謝謝。

　　「你要去哪裡嗎？」書鴻看金皓薰突然站起身，好奇地問。

　　「我有事要找林立翔……」

　　「金皓薰？」

　　金皓薰往門口那裏看過去。越過身邊同學們的肩膀，他望見在教室門口的的班導，班導看著他，乍看之下神情鎮定，眉間卻夾著一絲憂慮。

　　老爸苦笑著，說沒有，老媽她沒事，老爸只是很愧疚。

　　媽媽也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治療。不會有事的。

　　外公外婆從南部趕上來，說這段時間小薰晚餐就吃外公外婆煮的菜好不好呀？媽媽休息一段時間就會沒事的。

　　班導的神情不知怎地讓他想起了那段記憶。

　　原本圍在金皓薰身邊的同學們默默地移動腳步，在慢慢起身的金皓薰和在門邊等待的班導之間讓出了一條路。

　　金皓薰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關上門，沒有勇氣去回想剛剛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快步走回桌邊，找出自己的行事曆之後，為了逃避而無比專注地思考開怎麼調整自己的行程會比較好。

　　林芬芬難過的模樣一直出現在他的眼前，金皓薰不敢去想，只能逼自己專心在工作上。他找了好幾件事情來瞎忙，假裝自己有辦法好好地做事，直到他不知道第幾次因為愧疚感而掉下眼淚，他才終於丟下被手汗沾得黏黏的原子筆，把臉埋進掌心，低低地哀號了一聲。

　　他真是太丟臉了，太沒用了。

　　他是個失職的經紀人。他自己沒能力贏過別的經紀公司，就在私底下對著自家的藝人亂發脾氣。林芬芬才幾歲，又是林立翔信任他才託付給他的寶貝妹妹，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他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件事？他甚至是在所有人，所有人的面前那樣對待林芬芬，他是否已經失去了林芬芬的信任，也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

　　金皓薰難受地看了眼時鐘。已經晚上八點半了，他在亂發脾氣之後，不負責任地把藝人們丟在外頭已經兩個多小時。若是現在出去道歉，一定會尷尬得要死，可是這也是最負責任的做法。

　　他還不知道道歉之後該怎麼解決這件事，可是不道歉的話，他和藝人們辛苦建立的信任感絕對就完蛋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推開了他胡亂抓到眼前的文件（這兩個小時他幾乎什麼事都沒完成），拍了拍臉頰後，踏著堅定的步伐往門口走去。

　　打開門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妙。莉鈴辦公室和走廊上的燈都已經熄了，只剩下大會議室的燈還開著。他也沒聽見會議室裏面有誰在說話的聲音，似乎已經沒人在了。

　　他為什麼以為大家會留下來？

　　他這樣發脾氣，還轉身就走，他憑什麼認為大家會留在位子上，容忍他的軟弱他的無能？

　　金皓薰像是被冰水從頭澆灌到腳，咬著下唇慢慢往會議室走去，鼓起勇氣探頭往裡面看。會議室裡面只剩下一個人，背對著他坐在椅子上，手裡翻看著劇本。會議桌上還留著一份金皓薰剛剛沒吃的便當，另外還多了一個袋子，金皓薰認出那是公司附近一間豆花店的塑膠袋。

　　金皓薰緊張地嚥了口口水：「紀……」

　　紀翔啪地闔上劇本，扭過頭來看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

　　金皓薰甚至不小心被紀翔收劇本的聲音嚇到，抖著聲音開口：「其……他人……呢？」

　　「先走了。」

　　金皓薰的心碰地一聲沉到地底。其他人都走了，肯定是覺得他們和金皓薰再也無話好說，以後星期天晚上大家也不可能再和樂融融地吃晚餐了，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和翱翔天際解約了。一間只有一個經濟人的經紀公司，甚至是一點都不專業、還會感情用事又控制不了情緒的經紀人，誰願意待著？

　　紀翔為什麼留下來？紀翔是不是要說，他沒辦法相信金皓薰這種經紀人，所以他要離開？他是不是要說、

　　「你又在亂想什麼？」紀翔皺著眉頭打斷他的思緒，語氣與其說是不耐煩，倒不如說是擔憂。「你剛剛沒吃飯。要我幫你熱便當嗎？」

　　金皓薰沒聽懂紀翔的問題。「什麼……？」

　　「你要吃飯嗎？」

　　金皓薰歪過頭，一頭霧水地看著紀翔。

　　「你不，你不是要跟我說你要解約嗎？」

　　「解約？」紀翔揚起右邊眉毛，看上去比金皓薰更困惑。「什麼解約？」

　　「因為我，」金皓薰被紀翔盯得渾身難受，低下頭盯著會議室裡鋪著的陳舊藍色地毯。「我……」

　　金皓薰聽到紀翔推開椅子往自己走來。紀翔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椅子邊帶。「你過來。」

　　紀翔拉開他旁邊那張椅子，按著金皓薰的肩膀讓他坐下，接著往金皓薰的手裡塞了一個折成小信封形狀的便條紙。「林芬芬給你的。」

　　「什麼？」

　　「我去熱你的便當。」紀翔自顧自地拿起了桌上那個便當，轉身就走，將會議室留給金皓薰和他手中的那張小便條。

　　金皓薰坐立難安地挪動雙腿，總覺得不管腳放哪裡都沒辦法坐得舒服。

　　他捏著手中的小便條，捏得邊角都有些皺了，才慢慢地找到開口，將整張便條紙攤開來。

　　『金大哥：

　　對不起，我明明知道金大哥最近因為我的事情很辛苦，我還這樣鬧脾氣。

　　我不去SD的歌友會了！哥哥和你都有提醒我，有空的時候還是要多念點書。我知道星期六的空閒時間是金大哥你要留給我唸書的。我會乖乖在家寫作業！

　　桌上那個是莉鈴說你很喜歡吃的豆花，希望金大哥吃了之後可以原諒我。我最喜歡金大哥了，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我真的會好好反省的！

　　芬芬』

　　這是芬芬寫給他的紙條。芬芬向他道歉，好像他值得。明明他不值得，明明是他先沒辦法將一切都處理得當才讓芬芬受委屈，還沒能控制好脾氣，芬芬卻替他為了他的能力不足而道歉了。

　　到頭來，他好像還是什麼事情都做不好。

　　他想幫助碰到困難的人，卻在自己也被捲進去的時候完全無力自救，還得依賴別人的幫助。現在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老爸的助力，能夠守住這間老爸老媽都投注了大量心力的公司，最後卻只是給鉅子經紀耍得團團轉，讓旗下藝人被賀總拿去炒新聞，他們還毫無還手之力。

　　為什麼？他擅長的是不是只有搞砸一切？他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努力錯了方向？他真的有辦法守住大家的夢想、守住這間公司嗎？他真的不會讓老爸失望嗎？

　　他的鼻頭痠得發疼，他緊張地舉起手捏住鼻子，卻沒能阻止眼淚一顆顆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落下，淚水落在會議室裡鋪著的陳舊藍色地毯上，點出一個個黑色圓點，有幾滴淚水落在林芬芬寫給他的紙條上，暈開了字跡。

　　他不應該哭的，他真不應該哭。太不專業、太沒有用了。他沒辦法做好自己的工作，對著旗下藝人發火，他沒能在大家離開前鼓起勇氣道歉，現在又坐在這裡掉眼淚。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緊緊摀住嘴巴，咬緊了下唇，彎下腰來，幾乎要把頭夾在雙膝之間。他多希望、他多希望他能夠完美達成林立翔的請託，他多希望能夠看見林芬芬快快樂樂地在台上在鏡頭前表演，可是他真的有辦法做到嗎？憑他這樣半吊子的經紀人，他真的有辦法不讓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朋友的妹妹失望嗎？

　　他抱著頭，安靜地哭著將嗚咽全吞下肚裡。他的鼻子被鼻水堵得他必須張開嘴來呼吸，也因此他沒能聞到便當的味道、他哭得太過專心，以至於他晚了幾秒甚至幾分鐘，才發現紀翔已經回到他身邊，單膝點地地蹲在他身邊，一隻手環著他的肩膀，似乎有些遲疑，但一下一下地輕拍著安慰他。

　　「我不、」金皓薰真的不希望紀翔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他試著坐起身，試著把紀翔推開，「我不，我不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紀翔沒有堅持，收回了環在金皓薰肩膀上的手，但是他沒有離開，仍然待在金皓薰的身邊。

　　金皓薰抬起眼睛。他的視線因為淚水而扭曲、模糊不清，可是他看清楚了，紀翔直視著他，眼神溫和，嘴角帶著淡淡的、溫柔的微笑。

　　「我知道。」紀翔嗓音柔和，低沉得讓金皓薰安心。「芬芬也知道。大家都知道。」

　　他真的不應該在紀翔面前失態，不應該在紀翔面前哭得亂七八糟。但是紀翔的笑容和聲音都讓他難以自制地想哭，於是他皺起眉頭，把臉埋進掌心，安心地哭了出來，哭得既難受又安心。而紀翔始終待在他的身邊。





＼

　　剛才我們接到一通從台北的醫院打過來的電話。班導說。

　　金皓薰站在教師辦公室裡，安靜地看著班導。

　　說你的爸爸現在在醫院裡，但是你不要擔心，你爸爸他沒事，醫院說只是需要和緊急連絡人說一聲。班導說。

　　金皓薰開始耳鳴。辦公室裡還有其他的老師，他們都埋首於自己面前的工作，但是金皓薰可以感覺到所有的人的視線。

　　你的外公外婆也打了電話來，他們說等一下會來接你回家。班導說。

　　金皓薰的眼前一片模糊，頭皮發麻，雙腿的神經彷彿突然被抽掉，儘管還支撐在原地，卻虛浮得發脹。

　　他們都說沒事，沒有很嚴重，讓你不要太擔心。班導從椅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回教室收收東西，等等跟外公外婆回家吧。

　　金皓薰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回答老師。他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出辦公室，站在上課後空無一人的走廊上。

　　面前的操場上有一個正在上體育課的班級，他們正在熱身，有幾個人趁著老師不注意時偷偷地交頭接耳，然後再一起笑得全身發顫。操場上的天空藍得令人心碎，一朵雲都沒有。

　　老爸在醫院。

　　老媽她沒事，老爸說。媽媽會好起來的喔，外婆說。你媽媽最堅強了，她會沒事的，外公說。不要太擔心，阿薰啊，媽媽很快就會好了，媽媽說。

　　大家都這麼說。老爸這麼說，老媽這麼說，外公外婆這麼說。沒事沒事會沒事，大家都這麼說。

　　然後媽媽就離開了。

　　「皓薰？你怎麼了？」

　　他倒抽了一口氣。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教室，講台上的歷史老師錯愕地看著他，班上的同學們也紛紛回頭、轉頭或是抬著頭，一雙雙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坐在他隔壁的副班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扯了扯金皓薰的制服袖子：「你，你還好嗎？」

　　「我……」

　　我要收拾東西，外公外婆要帶我回家，因為我爸爸在醫院。

　　老爸在醫院。

　　「皓──皓薰！」

　　金皓薰抓起書包，沒命似地奪門而出，他的膝蓋還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同學的桌子、或兩個，他不知道。

　　他抓著書包在走廊上狂奔。他今天身上有錢，校門口或許能招到計程車。他要去火車站，他要去台北，他要去醫院，他要去找老爸。

　　「金皓薰！」

　　有人在喊他。金皓薰踩到了沒綁好的鞋帶，整個人往前絆倒，手掌和手肘在校門口的磚地上擦破了皮，但是不痛。

　　他站起來的時候差點再次跌倒，但是他成功穩住了身體，再次朝著近在眼前的校門口踏出步伐。

　　「金皓薰！」

　　一股大力嵌上金皓薰的手腕，將他往後扯。金皓薰用力想要甩開對方，嘴裡還發出了負傷野獸一樣的嘶吼，但是那個人沒有鬆開他，只是用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

　　「金皓薰，你要去哪裡？」

　　金皓薰氣喘吁吁地瞪大了眼睛。林立翔，林立翔幹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擋住他？這傢伙到底有什麼毛病！

　　「放開我！」

　　「你這樣衝出去要給車撞喔！」林立翔再次把他揪回來。「你要去哪？」

　　「放開我，我老爸住院，我要去找他！」金皓薰覺得臉上全是汗水，隨手一抹，才發現似乎也混了淚水。「放開！」

　　林立翔沒有放開他，緊緊地皺著眉頭，「……這時間沒什麼車欸。這裡又不是台北，隨時都有計程……」

　　「關你屁事！」

　　林立翔往旁邊看了一眼，「你跟我來。」

　　「放手！你放開、欸！」

　　金皓薰被林立翔扯著往校門口旁邊的車棚走。林立翔鬆開金皓薰，手腳快速地從腳踏車堆中拔出一輛來，「上來，我載你！」

　　「什麼？」

　　「我載你去火車站。」林立翔長腿一跨，跨上了腳踏車：「你知道你的臉色超級差嗎？我才不會放你自己一個人去咧。」

　　原先佔據了金皓薰全副心思的雜亂思緒倏地消失無蹤。他拎著沒關好的書包、額際的汗水沿著臉邊滑落，腦袋一片空白，在南臺灣的毒辣晴空下呆滯地望著騎在腳踏車上的林立翔。

　　「發什麼呆啊？」林立翔皺起眉頭，扭頭往腳踏車後座點了點下巴：「上來啊！」

　　「不，你……你要翹課嗎？」

　　林立翔扁了下嘴：「不然呢？」

　　「這又不關你的事……老師抓你怎麼辦？」

　　「我成績好，老師他們不會怎樣啦。」林立翔再次用下巴示意金皓薰上車。

　　「我……」

　　「欸同學！」他們在校門邊待得太久，本來在看雜誌的警衛終於注意到他們了，從校門邊的警衛室探出頭來：「上課時間耶，你們在這裡幹嘛？」

　　「快點啦！」林立翔這次直接伸出手，在金皓薰的手腕上拉了一把。金皓薰反射性地坐上了腳踏車，林立翔則立刻踩下踏板，飛箭一樣衝了出去。

　　「抱歉啊劉伯！」林立翔俐落地從鐵門縫隙擠出去，看上去熟練得可以，金皓薰的膝蓋只堪堪擦到鐵門，「金皓薰他家裡人住院啦！」

　　「他家裡人住院關你什麼事！」劉伯氣急敗壞地大喊，不過林立翔的車速很快，劉伯一句話的最後幾個字聽上去已經在幾十公尺外：「喂！喂！你請假沒有啊！林立翔──」

　　林立翔說得沒錯，這時間的街上真的沒什麼車經過，他們在大馬路上騎了好一段時間，只偶爾經過一輛車而已，公車少，計程車更是一輛都沒見到。金皓薰揪著林立翔的制服邊角，屁股在腳踏車後座架上磕得陣陣發疼，「欸……」

　　「不用擔心啦！」林立翔懸著身體，用全身的重量踩踏板，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喘，但是還能夠完整地說出一句話，光是這樣就讓金皓薰有些敬佩。「上次段考我校排第七欸，老師他們才不會說什麼。」

　　「……你這樣不太好吧？」

　　林立翔氣喘吁吁地笑了聲。「我就覺得有些事情比讀書還重要啊，我把書讀好只是要讓大人沒話說而已。」

　　金皓薰低下頭，看著腳踏車疾速壓過一個又一個的水溝蓋。

　　多虧了林立翔全力飆車，他們離開學校後也不過二十分鐘就抵達了火車站。金皓薰甚至不等林立翔剎車，一溜煙地往車站裡跑。他滿頭大汗地跑到售票口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要買去台北的車票。

　　金皓薰低下頭將錢包從書包裡翻出來，著急地要把錢交給站務員，可是當他掏出錢包裡面能見的最後一個銅板，他的心臟彷彿被人掐住似地瞬間停了一拍。

　　「同學？」站務員已經將金皓薰放在櫃台上的錢都收走，「還差20元哦？」

　　「我，我……」金皓薰把錢包倒過來，開口朝著下方拼命抖了起來，「我知道，我找一下……」

　　「……不對啊，這個時間你不用上課嗎？」站務員半撐起身體，瞇起了眼睛打量身穿制服、慌得像熱鍋上螞蟻的金皓薰。「你一個人要去台北做什麼？」

　　金皓薰無助地抬起頭。他還需要20元才能買下這張去台北的車票，偏偏他全身上下都找不到哪怕另一個銅板。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站務員的提問，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憑空生出這20元，只能傻傻地拎著書包和空空如也的錢包：「我……」

　　「這裡。」一隻手從旁邊竄了出來，把那不夠的20元給補上了，還多給了一張票的錢。「叔叔，我也要一張去台北的車票。」

　　金皓薰刷地轉過頭。林立翔就站在他旁邊，調皮地對他眨了眨眼睛。

　　「你們兩個，」站務員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你們怎麼……現在是上課時間，你們兩個翹課嗎？」

　　「不是啦，叔叔。」林立翔乖巧地回答，還擺出了可憐兮兮的無辜神情：「這是我表弟，他爸爸自己一個人在台北工作，剛剛醫院打電話來說他爸爸出了點小意外，現在人在醫院。我表弟想去看他，我陪他去啦。」

　　站務員的眼神瞬間動搖了。他毫不掩飾地面露憂心，擔憂地看看林立翔，又看看金皓薰，好像擔心他們之中的誰會突然倒在地上放聲大哭。「這樣喔？」

　　「真的。」林立翔一隻手扶著櫃檯，語調急切：「拜託啦，叔叔。我表弟是真的很擔心，老師也答應我們可以馬上去看他老爸了。」

　　「嗯……」站務員扁著嘴唇，遲疑著慢慢坐回椅子上。或許是林立翔的長相太端正、不像壞學生，也或許金皓薰臉上的絕望太過真實，看起來相當嚴厲的站務員最後還是將兩張前往台北的車票都交給了他們。「自己上台北，要小心喔。」

　　「謝謝叔叔。不要擔心，我帶著兩張電話卡喔。」林立翔還真的從口袋裡拔出兩張全新的電話卡，「謝謝你的關心。」

　　「不會不會。趕快去吧，下一班車馬上就要發車了。」

　　林立翔再次誠懇地道謝，捏著兩張車票抓起金皓薰的手，拖著他往火車月台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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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寫到這邊，才開始覺得這個階段其實不太適合現在/過去穿插著寫，
可是來不及了......（悲痛倒地）

　　晚上九點過後的公園原來還挺熱鬧的。

　　金皓薰拎著林芬芬買的那碗豆花，在一個遛狗的小女孩被比她還要大隻的拉布拉多拖著往前狂奔時，笑著側身讓到路邊，不小心撞到了走在他旁邊的紀翔。

　　「啊，抱歉。」

　　「沒事。」紀翔聳聳肩。

　　在辦公室裡亂哭了一通之後，金皓薰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他一邊用面紙擤鼻涕，一邊忐忑不安地偷覷著依然陪在他身邊的紀翔，尷尬地勸紀翔早點回家休息。

　　你呢？紀翔問。

　　我，我……金皓薰眨了眨腫得快要睜不開的眼睛。我想去散個步再去開車。

　　他可不能帶著一雙明顯是哭紅了的眼睛回家，老爸看到的話肯定會擔心的。他不想讓老爸擔心，於是打算在外頭混到老爸睡覺的時間再回家。

　　而金皓薰萬萬沒想到，紀翔居然跟來了。說是金皓薰眼睛這麼腫，不要走一走看不到路直接摔河裡。

　　於是他們倆人並肩走在晚上九點的公園裡，信步穿過一盞盞路燈投下的柔和光暈，聽著公園外圍小吃攤販的吆喝聲，和出來吃宵夜、或是散步的人們擦肩而過。

　　啊啊啊怎麼會這樣？他先是好好的星期天晚上抓著紀翔亂哭，然後又拖著紀翔在公園裡面亂晃！

　　金皓薰緊張地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紀翔。紀翔的鼻樑很挺，紅褐色的眼睛在他走入燈下時會泛出一圈光暈。他的表情還是那樣，淡淡的、淺淺的，看不出情緒，讀不出想法。可是不知怎地，光是看著這樣的紀翔，金皓薰就覺得安心。

　　「幹嘛盯著我看？」紀翔敏銳地察覺金皓薰的視線，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

　　「呃，嘿嘿。」金皓薰連忙轉開頭，偷看被抓包而乾笑了兩聲，耳朵都有點發燙了。「我只是……怕你太累，想說你要不要早點回家。」

　　紀翔冷哼了一聲，語帶戲謔：「我不是說了嗎？你知道你現在眼睛腫成什麼樣子嗎，小心等等掉到河裡去。」

　　「我才不會咧。」

　　河邊步道都有護欄，而且他又不是小朋友了，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摔下去……金皓薰嘟嘟噥噥了一陣，紀翔都沒搭理他。金皓薰想著紀翔或許覺得他一直碎碎念很煩，轉頭一看，紀翔的嘴角卻微微揚起，隱約帶笑。

　　金皓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一陣夜風挾著河水氣味柔柔拂來，將金皓薰手中裝著豆花的袋子吹得窸窣作響。

　　紀翔注意到金皓薰突然停在原地，於是跟著停下腳步。「怎麼了？」

　　「紀翔，你……」金皓薰攢緊了手中的塑膠袋。「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跟我說實話。」

　　「你說。」

　　「你會覺得，」金皓薰吞了口口水，「你會覺得我是個很糟糕的經紀人嗎？」

　　紀翔站在路燈下，深色的髮絲被路燈染出絲絲金紅色的光點。他看著金皓薰，而後又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在上衣下襬搓了幾下。

　　「為什麼這麼問？」紀翔還垂著頭，低聲反問。

　　「我，因為，」金皓薰被問得語塞，將右手提著的塑膠袋換到左手去。「我只是覺得，我……就，你看，芬芬的事情我處理不好，還在辦公室哭，還讓你擔心，我……」

　　紀翔抬起眼睛，「讓我擔心不好嗎？」

　　金皓薰差點鬆手讓豆花掉到地上。「欸？」

　　紀翔挑起眉毛，將雙手揣進褲子口袋。「你為什麼怕別人擔心？」

　　為什麼怕別人擔心？

　　金皓薰張著嘴巴，視線往路燈柱上的褪色廣告飄去，然後又看往不遠處一對坐在公園長椅上納涼談天的老夫婦。

　　他只是不想讓老爸操心，想讓老爸好好養身體。他只是不想讓大家在操煩工作之餘還要反過來擔心他這個經紀人。他只是不想，可是紀翔問他為什麼怕。

　　「因為，」金皓薰絞盡腦汁，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在害怕，就連現在都沒有。但是看著紀翔的眼睛，他總覺得自己該給出一個答案才對。「因為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不好還讓你們、」

　　「找不到願意栽培她的經紀公司，也是怡青自己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幫她？」

　　「哈？」金皓薰倏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

　　「阿威被鉅子冷凍，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幫他？」紀翔沒管金皓薰差點跳腳的反應，只是繼續說了下去：「原少緯的個性難搞，找不到工作，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幫他？」

　　「欸，不是，那是──」

　　紀翔搖了搖頭，「你……你說大家要互相幫助。你什麼事情都想要幫上忙，可是當你自己需要幫忙的時候，你就躲起來。為什麼？」

　　金皓薰一口氣梗在喉頭，「我，我不是……」

　　「我……我們擔心你，皓薰。」

　　金皓薰屏住氣息。紀翔向著他踏出了一步，離了路燈下的光暈，紀翔的神情半掩入了陰影下。

　　紀翔沉默半晌，再次開口：「我擔心你。」

　　金皓薰想退開，想要退個幾步，然後開玩笑，說些什麼哈哈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擔心我欸、去年你不是天天說我們就是經紀人和藝人彼此互不干涉嗎，之類的話。可是紀翔低垂著眉眼，看上去柔和得脆弱，金皓薰不忍也不敢做出任何推拒對方的舉動，生怕紀翔難得的溫柔給自己粗魯一碰就碎成片片。

　　「你說……你說翱翔天際的大家都是朋友，都是一家人。」紀翔挑了下嘴角，「還是說你只是說說客套話？」

　　金皓薰盯著腳邊的地磚，早就哭得發腫的眼睛居然又再次被淚水刺痛。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紀翔淺淺笑了聲。「你如果是隨便說說，我態度那麼壞，你早就把我趕出去了。」

　　「我哪會、」

　　「如果連我故意惹你生氣，你都還是願意關心我的話，」紀翔歪著頭，穩穩地接住了金皓薰的視線：「你為什麼覺得大家會不想關心你？」

　　金皓薰抬起手，摀著嘴巴，免得自己不小心哭出聲音來。裝著豆花的塑膠袋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細碎聲響，豆花的香氣穿過涕淚，溫和了金皓薰的情緒。

　　紀翔輕輕靠上前來，身上的淡香環繞著金皓薰，讓他一瞬間產生自己被擁抱的錯覺。但是紀翔並沒有抱他，只是將摺得整齊的手帕往金皓薰臉上點，擦去金皓薰的眼淚。

　　「你是個很好的經紀人，皓薰。」紀翔語氣平淡，卻無比真誠。「在我們心裡，你就是最好的經紀人。」

　　金皓薰也不想像個五歲小孩一樣，邊哭邊尋求肯定，但他沒來得及管住自己的嘴：「真──真的嗎？」

　　紀翔咧開微笑。他沒有開口，但是金皓薰知道紀翔會回答什麼。而且那必定不是客套話。

　　他糊裡糊塗地當了經紀人，橫衝直撞地在演藝圈裡求生存。他盡力將一切都做到最好，但他自己也清楚他一點都不完美。他不敢說，不敢求助，也許他是害怕給大家添麻煩、也或許他是害怕當大家發現他的不成熟和軟弱，會不再信任他，而他只能承認自己對家人朋友們所碰上的困難束手無策。

　　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重要的人們的助力，而不是扯後腿的麻煩鬼。

　　他被鉅子耍得團團轉，因此限制林芬芬的行程，還對著什麼都沒做錯的林芬芬亂發脾氣。他這麼糟糕，林芬芬卻說，她最喜歡金大哥了。

　　他在大家的面前失態，在紀翔面前哭得唏哩嘩啦。紀翔卻說，他是個很好的經紀人。他在紀翔的面前哭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紀翔卻還是說，他是最好的經紀人。

　　金皓薰哽咽著開口，試了好幾次才終於說出能讓人聽得懂的句子：「謝、謝謝……」

　　「嗯。」

　　「紀翔，謝謝你……」

　　「嗯。」

　　「謝謝……」

　　他雙手握著拳，捧著臉，今晚第三次哭得不能自己。他的掌心全是淚水，鼻間全是豆花香氣，臉邊則是替自己擦去涕淚的手帕。他縮起肩膀，哭得既難受又安心，那些壓抑那些委屈那些擔驚受怕全隨著淚水自心頭離去。

　　紀翔靠上前來，而金皓薰則陷入一個很輕很輕、很輕很輕的擁抱。






／
　　金皓薰衝進醫院，跑到櫃台那裏問了老爸的位置。櫃檯的接待人員查了查，告訴金皓薰先去急診室那裏找找看。金皓薰於是又旋風般往急診室的方向捲，一跑進門就急匆匆地抓著櫃檯邊緣，粗喘著重複老爸的名字。

　　一名好心的醫護人員領著金皓薰往右方的走廊走，老爸就在第三間房間裡，坐在一張簡易的病床上，和床邊幾位金皓薰不認識的人交談。

　　「老爸！老爸！」金皓薰不管不顧地往床邊撲去，「老爸，你為什麼突然被送到醫院來了？」

　　「唉唷！嚇──」金勇被金皓薰冷不防抓住手臂，嚇得整個人都彈了一下。他轉過頭來，一見到是兒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呆了好幾秒。「皓──皓薰？」

　　「老爸，你沒事嗎？」金皓薰抓著金勇的袖子，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你、你，你還好嗎？」

　　「唉唷，傻孩子！」金勇嚇得舉起手往金皓薰的肩膀上拍，「你怎麼跑來了？你怎麼上來的？唉唷，我不是跟外公外婆說沒有關係，明天再來就好了嗎？」

　　金皓薰一口氣下不去，暴躁地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怎麼了嘛！」

　　「皓薰啊，別擔心。」站在床尾的一名身穿西裝的中年男性開口安撫道：「你爸爸是要去火車站的路上，過馬路的時候被一個闖紅燈的機車撞到而已。剛剛初步檢查過，有一些擦傷跟扭到腳，沒有太嚴重，養一下就好了。」

　　金皓薰狐疑地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老爸。金勇身上除了手腕和捲起褲管了的腿上有些明顯的擦傷痕跡，看上去確實是沒什麼不對勁。「真的嗎？」

　　「唉，老爸真的沒事。」金勇嘆了口氣，摟著兒子的肩膀讓他坐到床邊。「你怎麼突然跑來台北了？外公外婆帶你來的嗎？」

　　金皓薰靠在老爸的身邊，自南部一路北上的火車上、來醫院的公車上都逃命似狂跳的心跳終於慢慢和緩。他抖著嘴唇，把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老爸身上，鬆懈下來的腦袋終於能夠正常思考。

　　老爸問他怎麼來台北的？搭火車來啊。

　　外公外婆帶他來的嗎？不是。是林……

　　啊，他把林立翔給忘了。

　　「皓薰啊，外公外婆呢？」金勇認為是兩個老人家拗不過寶貝孫子，才帶著金皓薰來台北看他的，於是伸長了脖子向門口張望。「天氣滿熱的，你要不要先帶他們去喝點東西？老爸等等就能出院了。」

　　「呃，」金皓薰直起身子，低下頭揉捏著左手手掌。「呃，我，外公外婆沒來……」

　　金勇眨眨眼睛：「什麼？」

　　「我，老師跟我說你住院，我……我就，我就跑來了……」

　　「什麼？」床邊的幾個大人也都嚇得張大了嘴，「你一個小孩子，自己搭那麼遠的火車上來嗎？」

　　「我……不是，我不是一個人。有一個同學陪我……」

　　金勇嘆了一口氣。金皓薰緊張地抬起眼睛，生怕老爸發火，不過金勇只是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了抱兒子。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啊。」金勇拍拍金皓薰的背脊。「我剛剛差點趕不上火車，所以自己也沒注意到有摩托車。但是老爸沒事，還讓你急著自己跑上來台北，對不起啊。」

　　金皓薰吸了吸鼻子，淚水刺痛了眼眶。他緊緊抓住金勇的手臂，把臉埋在老爸的肩膀上，嗚咽著點點頭。

　　「那你那個同學呢？」老爸拍拍金皓薰的肩膀，「人家大老遠陪你一起來，老爸請他吃個飯吧。等等吃飽了我們一起搭火車回家去。」

　　「哦……」

　　「你先去找同學，老爸還有些保險的事情要處理。」金勇爽朗地在金皓薰頭上揉了一把，「還有別再擔心了，老爸沒事。」

　　上次你們都說老媽沒事，最後卻不是那樣。

　　金皓薰咬著下唇，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他慢吞吞地滑下床，和站在床邊的長輩們道謝之後，悄聲穿過病床之間往門口溜去。他正想著不知道該怎麼找到被他甩去不知那裡的林立翔，一邊踏出門口向右轉，就被等在門邊的林立翔嚇了一大跳：「喔！」

　　「哇嚇我一跳。」林立翔也被嚇得抖了一下。他靠在牆邊，手裡拿著一本醫院的簡介，似乎是隨便拿了個什麼東西來讀好打發時間。「你爸還好嗎？」

　　「他……他沒事。」金皓薰拍拍胸口，「我以為你跟在我後面……你剛剛去哪了？」

　　「我打了個電話回學校啊。」林立翔笑了笑，「我看你好像也不是請了假的樣子，所以就打電話回去學校，說你是急著要來看你爸。欸對，老師說你外公外婆在校門口沒接到你，又找不到人，差點嚇死，我跟他們說你已經在你爸這裡了，他們說那就好。」

　　金皓薰心虛地眨眨眼睛。他真的完全忘記老師說外公外婆會來接他了，當然在火車上的時候更沒有想起要是外公外婆沒能在學校接到他的話會有多擔心，這讓他感到一陣難以洗去的罪惡感——要不是林立翔有想到幫他打電話回去交待，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外公外婆。

　　金皓薰的內心對林立翔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激，「那你……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等你啊？」林立翔不解地歪過頭，「我想說問你今天晚上是要留在台北還是要回去。如果你要留在台北，那我等等就先自己回去了。」

　　金皓薰原來有些緊繃的肩膀緩緩沉下。他盯著林立翔，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這位隔壁班風靡全校的帥氣同學。

　　在來台北的火車上，除了擔心老爸之外，他也偶爾偷瞄坐在他旁邊、安靜地欣賞窗外風景的林立翔。他很好奇林立翔到底為什麼要跟著他一起上台北，也許是因為他真的很好心，無法放著需要幫助的人不管？那麼也難怪他在學校裡會那麼受歡迎。但是金皓薰又接著想，又或許林立翔是想要見老爸一面，所以才這樣不管不顧地翹課、花這麼多錢買車票，硬是跟著金皓薰來台北？

　　他也不想要用這麼醜惡的角度去揣度對方，可是他很清楚在現實生活中，善良的人可遇不可求。假若林立翔真的是為了見老爸一面才這樣跟上來台北，金皓薰不會怪他，他並不是不能理解人們對於追求憧憬的渴望。

　　可是現在，林立翔站在病房外，完全沒有要趁這個機會去老爸面前露臉的意思。明明他大可以到老爸面前，說些什麼我是你兒子的朋友之類能夠讓人印象深刻的話，林立翔卻完全沒有那個打算，只說如果金皓薰今天要留在台北，那他就要先回去了。

　　他真的就只是為了護送慌得六神無主的金皓薰找到老爸，才特地跑來這麼遠的陌生城市。

　　林立翔好像真的就是這樣的人。也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才會對明擺著沒什麼好臉色、打從開學後就從不在人際關係上用心的金皓薰伸出援手。他就是這樣善良又有義氣的人，才會騎著腳踏車將金皓薰一路送到火車站，毫不猶豫地從口袋掏出金皓薰短少的20元，跳上前往遙遠都市的火車，站在醫院病房的門口拿著本簡介打發時間，最後告訴金皓薰，既然你老爸沒事，那我先回家囉。

　　他關心的是金皓薰、和金皓薰的老爸，而不是金勇。

　　原來世界上不只有會在他的背後說三道四的閒人，也不只有金皓薰這樣連幫助他人都只能做到半調子的人。是真的有林立翔這樣的好人。

　　「金皓薰？」林立翔遲遲等不到金皓薰的回答，忍不住追問：「所以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台北嗎？我也不是要催你啦，我只是想去趕……」

　　「我爸邀請你吃飯。」

　　「欸？」

　　「他等一下就可以出院了，說要跟我們一起回去。」金皓薰有些彆扭地抓著後頸。他的後頸因為不久前的汗水而黏答答的。「然後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個晚飯什麼的。」

　　「哦。」林立翔看上去很是詫異，「哦，呃……」

　　「你不想跟我們一起吃飯嗎？我以為你是我爸的粉絲。」金皓薰看林立翔居然沒有整個人樂開花，也是有點驚訝。「你之前開學時候說的。」

　　林立翔想了想，有些難為情地笑了：「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因為你爸的關係才跟你一起來的。因為我之前開學的時候，就，你知道，對你不太禮貌……」

　　金皓薰挑起眉毛，他知道林立翔和他一樣，都記得彼此第一次說上話時那實在稱不上和樂融融的氣氛。

　　金皓薰撅起下唇，而林立翔瞇起眼睛，笑得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內心卻清楚別人總會原諒自己的拉布拉多犬。

　　金皓薰伸出手，往林立翔的手臂上揍了一拳。「我知道啦。」

　　「是喔？」

　　「對啦。」金皓薰收回手，尷尬地將身體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我……我也是啦。」

　　「什麼？」

　　「就，那天謝謝你幫我把那幾個人嚇走。我知道我那天的態度很差，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林立翔乾咳了一聲，同樣伸出手，在金皓薰的手臂上砸了一拳。「我知道啦。」

　　兩個青少年站在急診室的走廊上面面相覷，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另一個人便也跟著笑。他們還知道這裡是醫院、是急診室，於是努力地憋著，兩個人都雙手緊抓著臉頰，臉上被掐出一圈圈的指甲印，忍笑忍得臉都紅了。

　　於是就這樣，在接近夏天的季節，金皓薰和林立翔成為了朋友。

　　最後金皓薰還是帶林芬芬去參加了SD兄弟的歌友會。

　　當他說可以帶林芬芬去的時候，林芬芬開心得差點哭出來，蹦起來緊緊抱住金皓薰，不停地說謝謝。

　　不過他帶的可不只有林芬芬，他把和丹尼斯合作過並且自告奮勇的原少緯也給帶上了。原少緯說只要把他帶著，就可以跟媒體說是因為他們曾經合作過，所以原少緯「很講義氣」地去恭喜他們出新專輯。

　　「怎麼樣？我很會想吧？」原少緯自豪地問。「有我在，沒人會注意林芬芬！」

　　金皓薰對著無比自信的原少緯呵呵笑。

　　歌友會那天，確實不少媒體注意到原少緯，當然也有人看到和丹尼斯緋聞頻傳的林芬芬。但是隔天的新聞，除了描述SD樂團歌友會的盛況，並且稍稍提到前往道賀的原少緯，所有媒體都對林芬芬隻字不提。

　　和金皓薰相熟的記者們說，對於要將一位連高中都還沒畢業的小女生寫上八卦雜誌，他們都覺得每寫一個字就要多下一層地獄。

　　「每天待在辦公室裡就夠煎熬了，我不想再多造孽。」那位記者心有餘悸地苦笑。

　　而金皓薰也聽說了小道消息，遠在美國的林立翔聽說自己莫名其妙上了八卦雜誌，寶貝妹妹也被記者們抓上檯面大做文章，氣到親自打電話給各家報章雜誌好好關切了一下，還放話說若是鉅子再敢拿他妹妹炒新聞，他回國後絕對會給鉅子顏色瞧瞧。

　　金皓薰雖然鬆了口氣，卻也想不通遠在美國、天天忙得團團轉的林立翔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我真的什麼也沒做喔。」關古威舉著手再三保證。金皓薰滿臉狐疑地盯著關古威眼下兩圈黑眼圈。「我這麼忙，我真的沒空熬夜給立翔打電話告狀。真的……真的真的。皓薰你別看我了。真的。」

　　而林芬芬在那次事件之後，乖巧得讓金皓薰無比愧疚。林芬芬真的認真反省了，甚至很成熟地告訴金皓薰說，她依然覺得她的想法沒有錯，不過既然她沒辦法改變那些愚民們（「芬芬啊妳的用詞、」金皓薰欲言又止地揉按著眉心。），那麼在她累積更多實力、讓更多人願意支持她之前，為了自己的安全和金大哥的睡眠時間，她會更小心處理和丹尼斯之間的關係。

　　原少緯順利通過了電影試鏡，而且是兩個試鏡都通過了。他甚至讓王瑞恩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王瑞恩向金皓薰坦言，原少緯的表演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野性，最難得的是野得引人入勝。原少緯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這讓金皓薰猶豫了老半天，到底要不要把王瑞恩的稱讚告訴他？最後金皓薰說了，然後就後悔了——原少緯又一次把19號酒館給包場，並且在台上宣布電影上映時要連開兩次電影包場，讓所有朋友都能攜家帶眷、一同到電影院觀影。金皓薰抓著耿言顥無聲崩潰，耿言顥卻只是淡然地舉杯感謝金皓薰，說少主能有今天都是多虧經紀人先生。

　　歐怡青的唱片錄製進入收尾階段，金皓薰聽過尚未完全混音完成的錄音，不得不說，實在是驚為天人。歐怡青的歌詞寫得俏皮不失細膩、旋律譜得躍動同時溫柔。周映彤向他保證，這張專輯絕對會讓歐怡青成為炙手可熱的新星。

　　而紀翔，他正在拍攝的連續劇進展順利，拍攝這部連續劇的導演是出了名的不愛臨時加戲，卻差一點點就要為了紀翔破例。紀翔也參加了王瑞恩邀請的電影試鏡，王瑞恩看過紀翔的表演後，說他沒辦法將這個角色給紀翔，不過他拿了另一份劇本，讓紀翔讀過之後，來參加三個月後的另一個電影試鏡。

　　總而言之，翱翔天際是挺過了前段時間一波三折緋聞不斷的痛苦時期。金皓薰還是忙，但終於（暫時）不需要天天提心吊膽。他對此感激得無以復加，於是在星期天晚上，提議下個星期要找一天請大家到知名飯店的餐廳好好吃一頓大餐。

　　「哪一天啊？」原少緯撐著下巴懶洋洋地問。

　　「呃，不知道欸。還是星期天比較方便吧？星期天怎麼樣？」

　　原少緯轉了轉眼睛。「我有事。」

　　金皓薰看向林芬芬。林芬芬立刻心虛地撇開眼睛。

　　「人、人家快要期末考了。」

　　金皓薰揚起眉毛，視線轉往林芬芬身邊的歐怡青。

　　「金大哥——我有一首歌快修完了，映彤姐希望我早點拿給她聽。可以等我修完嗎？」

　　金皓薰瞪圓了眼睛，扭頭往關古威的方向看。

　　「皓薰抱歉啦，真不巧，我那天和朋友約好要出門了。」

　　金皓薰張開了嘴巴，再次扭頭——他的脖頸發出不太妙的喀喀聲。莉鈴乾咳了一聲。

　　「經理，太不巧了，那天我跟家裡要出去玩。」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屁股下的椅子轉了小半圈，面對著坐在他身邊的紀翔。紀翔斜斜看了他一眼。

　　「……我有安排了。」

　　「什麼！你要去哪裡？」

　　「個人隱私。」

　　咦！

　　全軍覆沒！

　　「所以下星期天你們都不會進公司嗎？」金皓薰震驚地問。除了紀翔以外，翱翔天際旗下的藝人們和莉鈴都給了他一個尷尬的微笑。

　　金皓薰受到了不小的打擊。自從上一次他不小心在眾人面前失態之後，他一一去向大家好好地道歉，大家都拼死命地保證說他們不在意。不過金皓薰依舊放不下罪惡感，想要找個機會請大家吃飯，沒想到居然所有人都沒空。

　　金皓薰也不想要疑神疑鬼，回到家之後卻還是忍不住仔細回想所有人說話時的神情態度。不對呀，大家和他說話的時候都很友善呀，應該不是不想和他吃飯。

　　但是真的這麼巧？整間公司六個人，每個人都沒空？

　　那大概就是老天爺給他的懲罰了。懲罰他情緒控管不當，有失專業。

　　儘管有些失落，金皓薰還是很快就打起精神。反正他總能找到機會請大家吃飯的。最近公司忙、大家的工作量也多，不約而同地在星期天有了安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往好處想，他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悠閒地度過星期天了。既然大家都不會進公司，那麼他就乾脆也放自己一天假，待在家裡躺著或坐著、什麼事也不做，就這樣放空休息一天也挺不錯的。就可惜老爸說他要和朋友一起去釣魚，不然他就可以和老爸一起去哪裡走走了。

　　到了星期天那天，金皓薰久違地一路睡到早上十點才起床。他踩著破舊的拖鞋，踢踏著到樓下買了早餐，從書櫃上找出一本他買了大半年卻一直沒時間看的小說，就著早餐讀得津津有味。

　　他打掃了房間、在下午一點左右再次踩著破舊拖鞋去買了碗米粉回來吃。吃飽後在沙發上打個盹，醒來後把吸塵器從堆放雜物的房間裡翻了出來，好好地把全家地板都清了一遍。

　　等到打掃工作結束，也差不多下午五點多了。他坐在沙發上，電視上播放著一部好萊塢的B級電影，劇情糟糕得剛好讓金皓薰完全放空。他想著晚餐不知道該吃什麼、老爸不知道要幾點回家有沒有要一起吃晚餐，唉為什麼大家都剛好今天有空呢他真的很希望能請大家吃頓飯……他的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打斷他的散漫思緒。

　　他拿起手機，打電話來的是關古威。金皓薰眨了眨眼睛，按下通話鍵。

　　「喂，阿威？」

　　『皓薰！』關古威活力十足地打招呼：『皓薰，你現在在幹嘛，在家嗎？』

　　「對啊。怎麼了？」

　　『你晚上有沒有別的事情啊？』

　　金皓薰苦笑了下：「目前是沒有什麼安排啦……」

　　『那你介意來公司一趟嗎？』關古威聽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上星期不小心把東西掉在公司了，我答應今天要交給我朋友的。你可以來幫我開個門嗎？』

　　金皓薰抓了抓頭髮。他現在穿著睡衣，頭髮亂七八糟，要出門的話其實有點麻煩。可是阿威難得有事情麻煩他，他也實在不好意思說不。「嗯……嗯，好啊，我現在過去公司大概二十分鐘，不會太晚吧？」

　　『你可以慢慢來！呃——多久……就算一個小時後也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沒事啦，我先過去，還可以先處理點事情啊。」金皓薰從沙發上起身，舉起手伸了個大懶腰。「那就等等公司見囉。」

　　『好、等等見！』

　　關古威似乎有什麼急事，倉促地掛掉了電話。金皓薰倒也不以為意，拖著腳步到房間去換衣服。

　　星期天傍晚的路上交通並不雍塞，金皓薰慢慢地開，也是二十多分鐘就到公司了。進公司前他還到對面街上買了杯冬瓜茶，邊喝邊慢悠悠地晃進大樓。

　　踏出電梯的時候，翱翔天際的辦公室就和平常一樣，裡頭沒人，透過玻璃門看進去一片黑漆漆的。他掏出鑰匙要開門，卻發現門並沒有上鎖，他輕輕一推就開了。

　　「欸？」他扶著門把，忍不住驚詫地問出聲音來：「我沒鎖門喔？」

　　慘了慘了，應該沒有遭小偷吧？他匆忙推開了玻璃門就往裡頭走，急著要去看看辦公室裡那個存放所有重要文件物品的保險箱是否安然無恙。他憂心忡忡地往前衝，當兩個人影從沒開燈還放下窗簾了的會議室裡蹦出來時，金皓薰甚至遲了兩秒才嚇得彈了起來，整個人蹦到旁邊撞到牆上。

　　那兩個人影舉高了手，「啪」的一聲，被嚇得腦袋一片空白的金皓薰一下子以為自己被強盜襲擊，反射性地舉起了手擋在臉前。走廊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刺眼的燈光從指縫間刺入金皓薰的眼睛，他這才看清楚了眼前那幾片在空中緩緩飄落的亮片和小彩帶。

　　「金大哥！」站在他面前的其中一個人歡聲喊道：「雖然還沒有到，可是生日快樂！」

　　這聲音怎麼那麼耳熟？

　　金皓薰心有餘悸地放下手，在自己如雷的心跳聲中努力搞清楚狀況。

　　說了今天要在家準備期末考的林芬芬站在他面前，舉著一個已經放空了的拉炮，對著金皓薰笑得好不燦爛。

　　站在她旁邊的是同樣也說今天有事的歐怡青。她手裡也拿著一個拉砲，頭上還帶著頂纏滿亮色緞帶著小小生日帽，臉上的笑容甜美，不過大概是看金皓薰被嚇得魂都差點飛了，她有些憂心地笑著上前來拉住了金皓薰的手。

　　「金大哥，你還好嗎？」歐怡青憋著笑，「嚇到你了？」

　　「呃，」金皓薰還沒能緩過來。他靠著牆，雙腿有點發軟。「你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就叫你們不要這樣吧！」原少緯從會議室裡探出頭來，一臉鄙夷：「皓薰膽子那麼小，等等搞不好還要帶他去收驚。」

　　「我哪有膽子小！」金皓薰雖然還驚魂未定，但是被原少緯這樣當面嫌棄，他反射性地反駁了一句。

　　林芬芬的大眼睛裡閃著光，蹦蹦跳跳地靠過來，牽起了金皓薰的手，拉著他往會議室裡走。金皓薰茫然地跟著她踏進會議室，抬起頭，才發現會議室裡掛滿了色彩繽紛的小三角串旗。關古威在會議室的角落，踩在小梯子上，正努力把一條寫了「皓薰生日快樂」的布條綁到天花板邊邊的一個鉤子上。莉鈴在旁邊替關古威扶著梯子，轉過頭來笑著喊了聲「經理」。

　　「你們，」金皓薰目瞪口呆地環顧被佈置得五顏六色的會議室，「這是、」

　　「哎唷，我以為你不會那麼早來的。」關古威扭過頭來，因為他手上還在跟布條的繩子奮鬥，聲音繃得有些抖。「最重要的布條都還沒掛好。」

　　「你們不是都說今天有事嗎？」金皓薰闔不攏嘴，結結巴巴地問道。原少緯大手大腳地把他往椅子上按，歐怡青則笑嘻嘻地拿來一頂小尖帽往金皓薰頭上戴。

　　「當然是騙你的啊！」林芬芬在金皓薰旁邊坐下。他們面前的會議桌上已經擺滿了零食，還有幾個包裝紙包裝好的禮物，顯然大家準備已久。「我看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就問大家說要不要一起買禮物送你。後來大家就決定要一起幫你辦生日派對！你喜歡嗎？」

　　「我……我生日還沒到欸。」

　　「我們知道啦！可是你生日的時候又沒放假，我們只好提早幫你過啊。」

　　金皓薰看了眼關古威已經掛好了的布條，再看看很明顯是大家提早來準備的裝飾。他應該要跟大家說聲謝謝，可是嘴巴開了又闔，在任何一個字來得及出口前，眼睛就先被眼淚給刺痛了。

　　「我，我沒想到你們……」金皓薰傻笑了兩聲便忍不住哽咽，他很快地搓了下眼角，想要擋住淚水，但是那一點用也沒有。「謝謝你們……」

　　原來大家說今天有事，其實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他們都這麼忙，卻願意在珍貴的放假時間，為金皓薰準備一個驚喜生日派對，

　　「哎呀。」歐怡青抿著嘴笑了起來，把面紙盒送到金皓薰面前。

　　從梯子上下來的關古威已經戴上俗艷的紅色小尖帽，正試著勸說原少緯戴上一頂紫色的亮面尖帽，愛護形象的原少緯噘著嘴躲得滿房間亂竄。莉鈴走上前來，說他們晚上訂了一間餐廳，要帶金皓薰和金勇一起去吃（居然連老爸都把他蒙在鼓裡）。歐怡青和林芬芬正嘰嘰喳喳地調侃被感動到哭的金皓薰。金皓薰再次環顧室內，大家都在這裡，唯獨不見紀翔。

　　難道紀翔是唯一一個真的有事不能來的人嗎？金皓薰暗暗好奇，正想著要開口問問歐怡青，又不知怎地不太好意思開口。

　　「怎麼了嗎？」金皓薰放下被感動的眼淚浸濕些許的面紙，注意到歐怡青正用意有所指的曖昧笑容盯著自己不放，忍不住縮了下肩膀。

　　歐怡青沒有回答他，只是突然指著金皓薰的背後。金皓薰眨眨眼睛，歐怡青就突然跳起身，抓著金皓薰的椅背，連人帶椅地將他旋轉了半圈。

　　有個人站在會議室的門口，手中捧著裝飾精緻的小蛋糕，上頭插有燃著小巧燭光的蠟燭。金皓薰抬起視線，那是紀翔。

　　紀翔捧著生日蛋糕，一雙眼睛裡映著燭光搖曳，好看的雙唇彎起了和那塊蛋糕一樣精緻的淺淡笑容。

　　金皓薰目瞪口呆地發出單音節：「啊。」

　　紀翔揚起眉毛。

　　金皓薰傻笑了聲。「我以為你沒來……」

　　紀翔聽似沒好氣地哼了聲，眉眼卻依然柔和。「我去拿蛋糕而已。」

　　「關燈關燈！」莉鈴笑著蹦跳著去把會議室的燈給關上。會議室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但是這次他們還有生日蛋糕上的小巧燭光，金皓薰能看到所有人臉上的溫暖笑容。

　　「金大哥，來吹蠟燭吧，」歐怡青推著金皓薰的肩膀，讓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紀翔面前。「記得要許願喔！」

　　林芬芬也靠到金皓薰的旁邊，抓著金皓薰的手臂蹦蹦跳跳的。「第三個不要說出來！」

　　「欸快點吹，蛋糕吃一吃，晚上餐廳言顥幫我們訂七點，太晚吃等等通通吃不下。」原少緯在旁邊看手錶，出聲催促。關古威笑著勾住原少緯的肩膀把他往旁邊拖。

　　「你這樣太破壞氣氛了，少緯啊。」

　　「呃，」金皓薰抓了抓鼻頭，斂下眼睛。眼前的蠟燭晃得他眼睛疼，但他還是捨不得閉上眼睛。「那，那我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老爸還有你們大家都身體健康。」

　　「謝啦，皓薰。」關古威爽朗地笑道。

　　「好土！」原少緯恨鐵不成鋼地嫌棄：「你怎麼不許願快點交到女朋、」

　　歐怡青兇猛地抬起手肘，往原少緯胸口架了個大拐子。原少緯撫著被狠狠撞擊的右胸口，不敢置信地看著歐怡青。

　　「第二個願望，第二個願望……」金皓薰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啊，他頭髮長了，好像該剪了。「第二個願望，嗯……我希望，你們大家的工作都愈來愈順利，大家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

　　「金大哥，你不能把願望都用在我們身上啦！」林芬芬著急地抓住金皓薰的袖子，「你自己的願望呢！」

　　金皓薰按著後頸，傻傻地笑了下。他的願望就是希望大家都過得開心啊，硬要他許願，那也不外乎就是盡快還清公司債務。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到自己想要什麼。

　　好像有點悲哀，他怎麼會這麼沒夢想啊。金皓薰在內心小小地憂傷了一下。

　　「第三個願望不要說出來喔，經理。」莉鈴笑盈盈地提醒，「許好願就吹蠟燭吧！」

　　「喔、好。」

　　反正不說出來，也沒人會知道他沒夢想，金皓薰暗暗笑道。就許個什麼世界和平之類的願望吧。

　　他向著蛋糕微微傾身。在將蠟燭吹熄之前，他無意間抬起了眼睛。

　　燭火搖曳，紀翔的雙眼映著點點燭光，以及燭光後的金皓薰。長長的眼睫染著暖黃，尾端幾乎融入溫暖燭光，在眼下投出細緻光影，飽滿的雙唇揚出一彎微笑。

　　金皓薰沒來由地看得呆了。

　　不能說出口的第三個願望，他的第三個生日願望。也許是……如果可以的話。金皓薰迷迷濛濛地想著。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明年他生日的時候，紀翔也會像這樣，在黑暗中捧著溫暖燭光，這樣笑著、這樣看著他。

　　他希望能夠經常和紀翔一起坐在公園裡，享用有些冷掉了的飯糰、他希望能夠再和紀翔一起到張阿姨那裡，坐在小小的圓板凳上，就著紀翔有些嫌棄的老舊桌子一起吃早餐、他希望能夠在下班後，和紀翔一起去吃碗熱騰騰的清燉牛肉麵。

　　他希望下一個過年，紀翔也會出現在他家的廚房，將他從傳統市場帶回來的滷味擺得像是大飯店的滷味拼盤。他希望當他又碰上困難時，紀翔會像那天一樣，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希望紀翔會在他難受時，像那天一樣，告訴他，他是他心目中最好的經紀人。他希望當他又不小心哭得淅瀝嘩拉的時候，紀翔會走到他面前，以手帕替他拭去涕淚，給他和那天一樣的很輕很輕、很輕很輕的擁抱。

　　他希望，他能夠做所有紀翔為他所做的。

　　捧著蛋糕的紀翔挑起了眉毛。「皓薰？」

　　金皓薰回過神來，發現大家都好奇地盯著他看。他連忙笑著搖了搖頭，心跳加速如林中斑鹿奔騰。

　　他呼出一口氣，吹熄了蛋糕上所有的蠟燭，會議室再次陷入一片柔軟黑暗。圍繞著他的大家紛紛鼓起掌來、或是吹哨歡呼。莉鈴再次把燈打開，金皓薰不禁笑著瞇起了眼睛。

　　「金大哥，生日快樂！雖然還有幾天啦。」

　　「皓薰，生日快樂啊。」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你幹嘛都不說話，等等該不會真的要收驚吧？」

　　金皓薰抬手按著後頸，傻呼呼地笑著向大家說謝謝。視線繞了一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紀翔臉上。

　　「皓薰。」紀翔仍捧著蛋糕，微微一笑。「生日快樂。」

　　金皓薰的心跳依然緩不下來，他有些心驚，卻又在紀翔的笑容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希望他能為紀翔做所有紀翔為他所做的，金皓薰想。他還有點摸不清楚這是什麼樣的情感，但是，他希望他能夠為紀翔做所有、所有一切他為他做的。

　　「新聞說我什麼？」

　　『新聞說你隔海喊話，芬芬年紀太小不適合談戀愛。』電話那頭的關古威好氣又好笑地答道。林立翔幾乎能夠想像老友那副溫和無奈的神情。

　　林立翔低低罵了聲粗話，把自己讀到一半的音樂劇劇本從沙發上賭氣般掃到地上去。

　　「小張那個王八蛋。」林立翔咒罵道，「他打越洋電話來，我還以為他真的是擔心芬芬所以特地來跟我講。他跳槽到鉅子當經紀人了？」

　　『嗯，大概是去年的事情？』

　　「人渣，居然敢這樣利用我。」林立翔一想起那個以前在唱片公司公關部門工作的朋友就一肚子火，恨不得現在就去買張機票回台灣。「我回去絕對給他們好看。芬芬還好吧？」

　　『呃──』

　　「沒事。」林立翔最清楚自家妹妹的個性。林芬芬肯定讀到新聞之後就急得跳腳，抱怨說難道藝人不能談戀愛嗎但是又擔心自己真的生氣了，回頭說不定還要跟金求情、拜託他來和自己談談。「金還好吧？」

　　『皓薰啊？不太好。』關古威倒也不拖泥帶水，『他壓力很大……尤其你也知道，芬芬上次在EAMI外面真的被丹尼斯的粉絲纏上了。』

　　林立翔嘆了口氣，腳下煩躁得直打拍子。上一回他聽說這件事，就著急地打電話回去給妹妹說了她一頓。他能夠了解妹妹為什麼會喜歡丹尼斯，但是丹尼斯背後那間經紀公司明顯不是善類，他也不相信把翱翔天際害慘了的丹尼斯會真心為妹妹著想，才會苦口婆心地勸芬芬別和丹尼斯來往。

　　再說了，他是信任金皓薰這個老朋友才將妹妹交給他照顧，卻沒想到芬芬會給金皓薰添這麼大的麻煩。早知道會這樣，他還不如拜託童靖陽把妹妹引薦給他的經紀公司呢。

　　『話說回來，你上次是怎麼知道芬芬被瘋狂粉絲騷擾的事情的？』關古威好奇地問道，『我都還來不及打小報告，就聽說芬芬被你唸了。』

　　林立翔很快地瞄了眼桌子邊緣正進入休眠模式的筆記型電腦。

　　「小張說的？」因為不是面對面地聊天，關古威沒能察覺到林立翔片刻的遲疑，「難怪他要一直打電話跟你說芬芬的近況，看來他就等著套你話。」

　　「嗯。」林立翔眼神閃爍地抹了下鼻子：「總之，謝謝你跟我說。」

　　『要是我也能夠嚇嚇鉅子就好了，但他們畢竟是我的前東家。』

　　林立翔翻了個白眼。他和關古威認識多年，他最清楚好友的音樂才華，若不是碰上惡質的經紀公司，要闖蕩國際也絕不是問題。「沒事，我會再處理。阿威，謝謝你這麼照顧芬芬。」

　　『我又沒做什麼！打打小報告罷了，皓薰比較辛苦。』關古威爽朗地打哈哈。

　　林立翔強打起精神，暫時不再去想自己那令人擔憂的妹妹，和關古威加減聊了幾句自己來紐約之後的見聞和以後回台灣的規劃。話匣子一打開，他們兩人都差點忘記台灣和美國之間的時差，還是林立翔聽見關古威打哈欠，才想起台灣現在可是大半夜。

　　他好笑地強迫好友掛電話去休息，關古威不依不撓地要林立翔發電子郵件給他，他明天早上看了再回信。林立翔再三保證他一定會寫信之後，關古威才掛掉電話。

　　林立翔把電話擱到一邊，按著額頭，悶哼著在沙發上躺下。

　　要說他不自責那就是騙人的。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想要加入演藝圈，演藝圈可不是什麼可愛動物園──弱肉強食、捧高採低都是常事。他應該要親自帶著妹妹的，卻又不想讓妹妹待在自己的影子下，而此時美國這裡又有了一個極為難得的音樂劇演出機會，他思考多日，最後牙一咬，將妹妹託付給金皓薰後便離開台灣。他一方面是不願意放棄那麼好的演出機會，一方面也是遠離台灣演藝圈，不讓妹妹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在真的累積實力前就得到不符合實力的成果。

　　但是他沒有想到當時的金皓薰也在蠟燭兩頭燒，更沒有想到妹妹會給金皓薰添這麼多麻煩。席若芸能分享的只有她在電視上看到了林芬芬的演出，金皓薰只跟他說林芬芬的好，在同一間公司的阿威則是不愛打小報告、只在林芬芬真的碰上麻煩的時候才會稍微提個兩句。

　　至於林立翔是怎麼在阿威開口前就知道林芬芬被瘋狂粉絲騷擾的，其實不是透過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張，而是紀翔。

　　林立翔返回紐約後，陸陸續續接到過幾封紀翔寄來的電子郵件，多半都是認真地向林立翔討教，唯獨幾個星期前，紀翔寫了一封措辭較平常更為謹慎小心的信，將林芬芬碰上了瘋狂粉絲的事情告訴了林立翔。

　　『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多管閒事。』紀翔在信中這樣寫道。『芬芬很成熟，但是她有些時候還無法理解人心險惡。我想她最聽你的話，或許你會願意跟她解釋這件事的嚴重性。』

　　比起認為紀翔多管閒事，林立翔反而很感謝對方這樣直接。他相信金皓薰能夠妥善處理好任何事情，但這不代表他接受自己的妹妹仗著經紀人脾氣好就任性妄為。他算好時差，打電話和林芬芬談了好一陣子，並且嚴正說明他認為丹尼斯不可信任，一定要林芬芬多少提防對方。

　　林立翔在沙發上翻了個身，客廳角落的時鐘提醒了他得立刻出門趕去彩排。他跳起身，匆匆收拾好出門所需的物品，拎起背包出門。在地鐵上，他抱著背包，望著座位對面窗戶上自己的倒影，沒來由地想起特地寫信來給他的紀翔。

　　第一次見到紀翔時，林立翔從對方眼中看見再明顯不過的距離感。因此林立翔必須說他很意外，沒有想到紀翔會特地寫信來，告訴他林芬芬所遭受到的麻煩。

　　也許這是紀翔向協助他精進演技的林立翔表達謝意的方式？林立翔好奇地推論道。不過一想起在19號酒館樓上，紀翔瞪著看似把金皓薰弄哭了的他的眼神，林立翔又覺得紀翔應該不單純是想要表達感謝。

　　與其說紀翔是為了他自己而向林立翔表露謝意……林立翔迷濛地想著，不如說，他是為了金、

　　地鐵靠站，車廂門打開之後，一大群學生湧進車廂，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打斷了林立翔的思緒。他抬起頭，看見車廂外月台柱子上的車站名後，抓著背包一咕溜跳起身，匆匆忙忙地跳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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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狀況有點點不好，又有點沉迷遊戲（？？？），還把哈利波特拿出來重看，
就這樣放任自己休息了好一段時間，
現在是時候回來繼續耕耘紀薰了(๑•̀ㅂ•́)و✧

　　「紀翔！」

　　紀翔站在電梯前回過頭來。歐怡青俏皮地斜戴著一頂米色格紋貝雷帽，臉上還掛著一副淺色的太陽眼鏡，笑嘻嘻地揮著手，踏進老舊建物的接待大廳。

　　「怡青。」紀翔微微一笑，往旁挪了一步，讓好友並肩站到電梯門前。「妳看上去有明星的架勢了。」

　　「唉呀，別這樣虧我。」歐怡青態度大方但是難掩羞赧地用手肘撞了紀翔一下。「但是──啊，我忍不住了，你願意聽我說吧？」

　　「說吧。」

　　「金大哥有告訴你嗎？」此時電梯門正好打開，歐怡青腳步輕盈地帶頭走進舖有陳舊灰色地毯的電梯，老舊電梯特有的霉味沒能打消歐怡青的興致：「聽說我的新專輯登上了暢銷排行榜的第三名呢！」

　　「太好了。」紀翔由衷地咧開笑容，「恭喜妳，怡青。」

　　「嘿嘿！」歐怡青樂呵呵地按下樓層按鈕。「前幾天我去買咖啡的時候，還聽見店裡的廣播在播我的音樂。雖然我這樣講好像有點那個，可是我真的覺得很開心！你知道嗎，其實還有人認出我喔，是幾個很可愛的高中女孩子。她們跑來跟我打招呼，還稱讚我寫的歌很好聽。」

　　他們若是不在電梯裡，歐怡青肯定會快樂地跳起來。紀翔笑著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輕地摟了摟歐怡青的肩膀。歐怡青用頭輕輕地往紀翔的肩膀上撞，雀躍的心情表露無遺。

　　電梯微微晃動，他們在翱翔天際辦公室所在的樓層停下。電梯門打開後，歐怡青踩著輕快的小跳步跳出電梯，紀翔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金大哥上星期又飛去國外幫金大俠買藥了，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歐怡青一面問、一面推開隔開電梯外走廊和翱翔天際的玻璃門。紀翔還沒回答，他們就聽見大會議室裡傳來嘰嘰喳喳的談話聲。

　　「──怎麼樣啊？我看起來很帥吧？」原少緯志得意滿地問道，「我打算把這些照片印成簽名照，然後發給我的粉絲後援會。欸，你知道我有粉絲後援會了吧，皓薰啊？」

　　「知道、知道。」金皓薰無奈地答道。紀翔能夠想像那張溫和面孔臉上那連無可奈何都顯得溫柔過頭了的神情。「你要印幾張？」

　　「這不用你操心。言顥會幫我印兩百張，我會親自簽，然後親自發，完全不會麻煩你。」

　　「兩百……」金皓薰虛弱地重複。

　　「哇少緯你太厲害了吧！你的粉絲後援會有兩百個人了嗎？」林芬芬驚訝地加入談話。

　　「還沒那麼多啦。我多發幾張讓他們回去宣傳啊。」原少緯得意地哼了一聲。「我的親筆簽名照可是很珍貴的──以後要是有幾萬個人，到時候我就沒辦法全都親自簽了。」

　　「真的耶！」林芬芬捧場地驚呼道。

　　歐怡青還扶著玻璃門的門把，和紀翔不約而同地站在原地偷聽會議室裡頭的談話。歐怡青聽到這裡，忍不住「噗」一聲地輕輕笑出來：「原少緯他有時候是真的很可愛耶。」

　　紀翔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原少緯這個人面惡心善，偶爾還令人意外地單純。紀翔不否認聽他講話很有趣，卻不太能理解歐怡青和原少緯的粉絲們所謂的「可愛」是什麼意思。歐怡青抿著嘴唇，推開玻璃門後和紀翔一起往會議室走去。

　　他們一踏進辦公室，原少緯便帶著看似無所謂、實則想要得到稱讚的神情，將他最近接受採訪的雜誌給他們看。那幾張照片確實拍得好看，完美地捕捉了原少緯特有的溫柔的凶惡神情。歐怡青欣賞過照片，和林芬芬一起真誠地大力稱讚原少緯，原少緯的鼻子驕傲得都快頂到天花板上了。

　　紀翔在金皓薰旁邊的空位落座。金皓薰面前的桌上一如往常地攤放著一堆文件，那些文件下方還隱約露出幾張便當店的菜單。

　　「嗨。」金皓薰向他打招呼，聲音聽上去莫名地小心翼翼。不過金皓薰原本就這樣，一副很擔心又被紀翔捉弄的樣子。

　　紀翔把背包擱到椅子邊，淺淺一笑。「你不是昨天晚上十一點才回來的嗎，有沒有睡覺啊？」

　　「我臉色很差嗎？」金皓薰驚恐地按住自己的臉。

　　紀翔打量了下金皓薰的眼下烏青。說句老實話，金皓薰的臉色雖然是比他們剛加入公司的時候好了很多，但跟一般人比起來還是蒼白得要命。這讓紀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才好，於是只扁著嘴巴聳聳肩。

　　「天啊。」金皓薰壓著額頭嘆了口氣。

　　紀翔不悅地瞇起眼睛。「你該不會真的沒睡吧？」

　　「有啦。」金皓薰有些心虛地咧開嘴，「只是有點沒睡飽……沒事，我今天會早點睡。」

　　紀翔淡淡地應了聲。他還有很多話想叮嚀金皓薰，但他們只是朋友，說得太多就僭越了，於是紀翔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將讀到一半的小說從背包裡翻出來。

　　林芬芬要求原少緯也送她一張簽名照，說是既然以後就求不到了那現在就趕快先存幾張起來（該不會是要拿去賣錢吧？紀翔狐疑地瞥了眼那個鬼靈精怪的小女生。），而原少緯則翹著鼻子說要給就給十張，妳還能拿去發給同學。莉鈴捧著一大疊卡片跑進會議室，說這些都是歐怡青的唱片發售後有歌迷寫來要給她的卡片。紀翔太了解歐怡青了。儘管她努力地克制，他依然能看出歐怡青簡直為此欣喜若狂。他伸出手拍拍歐怡青的背，接著便把視線轉回自己的小說上。

　　「……你之後也會收到的。」

　　紀翔愣了下，注意力一時間沒能從小說上收回來，但他也還沒真的開始投入，於是他的思緒便被剛剛讀進去的幾個單詞給卡著，沒聽清楚突然開了口的金皓薰說什麼，也沒能把小說上的句子給讀進腦袋裡。

　　紀翔轉過頭，「你說什麼？」

　　「啊，對不起，」手裡拿著一份頗有厚度的文件的金皓薰吃驚地瞪著紀翔手上的書：「我沒注意到你把書拿出來了。」

　　紀翔闔上小說。「你剛剛說什麼？」

　　金皓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垂下了眼睛。「我只是在說，你以後也會收到很多粉絲信的啦。」

　　紀翔對為人喜愛這件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從事演藝工作，盡力做到最好，不過是因為他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好，也因為金皓薰。

　　「這很難說。」紀翔將書本擱到桌上，往旁推了一些。他發現自己忘記把書籤夾回去，於是只好隨便塞進封面下。「我沒有怡青那麼討人喜歡。」

　　「亂講。」金皓薰皺著眉頭反駁。「你還沒演過主角就已經有粉絲了，更別提EAMI幫你做的這張《先知》，歌好聽，你唱歌也好聽，你──」

　　幾個星期前唱片正式開錄時，紀翔就在錄音室聽過金皓薰的大力讚賞了。金皓薰簡直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聽得紀翔窘到不行。好在莉鈴此時正好踏進辦公室，沒讓金皓薰繼續說下去。紀翔偷偷鬆了口氣，心虛地別過臉，假裝沒看見歐怡青在憋笑。

　　「經理，阿威剛剛打電話來，說他快到了。」莉鈴站在金皓薰旁邊說道：「他說他平常走的路現在好像在管制，塞車了。」

　　「啊，我知道他在說哪裡。」原少緯懶洋洋地彈了下手指，「早上言顥有說，好像是什麼國家的王族來台灣參訪什麼的吧？」

　　「王族！」林芬芬雙眼閃閃發光地捧著臉頰。

　　「妳喜歡那種喔？那應該要叫妳哥帶妳去英國玩。」

　　「少緯你去過嗎？」

　　林芬芬嘰嘰喳喳地和原少緯討論起西方皇室。紀翔心不在焉地聽著，林芬芬知道的就是課本上教過的著名西方皇室，原少緯了解的也相去無幾。紀翔聽了一陣子便失去興趣，對皇室也沒什麼好感，於是收回注意力，將剛剛被自己推到一邊的小說拉回眼前。不過他才翻開書本，就發現金皓薰在偷看他。

　　「……又怎麼了？」

　　金皓薰沒想到紀翔會發現他的視線，整個人嚇得顫了一下。

　　「沒事啦，」金皓薰似乎真的嚇了一大跳，開口的時候還有些結巴。「我只是在發呆而已，抱歉。」

　　「哦。」紀翔聳聳肩，「那你看著別的地方發呆好嗎，親愛的經紀人。」

　　「啊，」金皓薰抬起手摸鼻子，摸了鼻子又捏下巴捏嘴唇，「其實我是想問你……我是想問你你等一下……我是說，我是想問你最近錄唱片有沒有碰到什麼困難。」

　　金皓薰說話吞吞吐吐的，顯然原本並不是要問這件事。紀翔揚起眉毛，「……沒有。你來探班的時候不是都問過了嗎？」

　　「對啊。」金皓薰垂下視線、嘆了口氣，不知怎地聽上去既沮喪又自責。紀翔想不通金皓薰的失落從何而來，一頭霧水地微微歪過了頭。

　　金皓薰顯然心情不好，明明幾分鐘前還好好的。如果金皓薰不想說，紀翔不會逼他，但若要紀翔就這樣放著不管，他也做不到。

　　「你等一下有約嗎？」紀翔交疊雙臂環著胸口，若無其事地問：「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再回家？」

　　金皓薰倏地抬起頭來看他，圓圓的眼睛裡有詫異，還有些驚喜。紀翔搭在手臂上的手指抽了一下。

　　「你不會想要早點回家嗎？你明天早上還要進錄音室耶。」

　　「最近天氣熱，我想去買碗綠豆湯。」紀翔指尖用力，捏緊了自己的手臂，面不改色地說謊。他不討厭綠豆湯，但是綠豆湯之所以閃過他的腦海，全是因為上個星期金皓薰來探班時，身上的襯衫幾乎濕了一半、額際的頭髮為汗水浸濕，嘴裡不停碎念著想喝綠豆湯解暑。「順便問問你。」

　　「好、好啊。」金皓薰乾咳了一聲，抿起嘴唇掩藏笑意。他現在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彷彿方才的沮喪只是紀翔的幻覺。「那就去河堤旁邊那個夜市吃吧？那裡的綠豆湯超好喝的喔。」

　　紀翔將視線從金皓薰興奮地瞠圓了的雙眼移開，「貪吃鬼。」

　　「我哪、」金皓薰反駁到一半突然低下頭看手錶，接著便匆匆忙忙地站起身，「便當差不多到了，我下樓去拿──別跟少緯說。」

　　金皓薰說著就往會議室門口跑。但是他走不過幾步，走廊上就響起關古威爽朗的招呼聲：「我帶便當來囉，在樓下正好碰到了──我遲到了，所以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金皓薰整個人蹦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往外衝。

　　紀翔鬆開了抓得太緊的手指，方才一直被自己揪著的上臂皮肉正隱隱作痛。他漫不經心地拿起小說，耳邊是金皓薰和關古威在走廊上爭論便當錢的聲音（關古威倒是笑得非常開心），他翻開小說，被他隨意夾在封面與內頁間的書籤便落了下來。紀翔懊惱地翻著書頁，他想不起來先前書籤是夾在了哪一頁，只好翻動著書頁，憑著印象尋找自己上次讀到的段落。

　　歐怡青突然小心翼翼地湊到了紀翔耳邊，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喉嚨：「貪吃鬼。」

　　紀翔差點弄掉手裡的小說，最後他雖然緊緊抓住了書本，沒讓它掉落地面，好不容易找到的段落卻又被自己給闔上了。他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瞪著老友，面容清秀的歐怡青只是好整以暇地撐著下巴，雙眼隱隱閃著調皮又欣喜的光芒，笑吟吟地看著他。

　　沒有人注意到紀翔的失態。原少緯唯恐天下不亂地跑去走廊上加入誰該付便當錢的辯論會，林芬芬則是在關古威幾個眼神示意之後蹦蹦跳跳地去吵著說肚子餓要吃飯金大哥快把便當給我，莉鈴拿著公司公費站在一邊、嘴巴都還沒張開就被原少緯塞回會議室來。

　　「別鬧我。」紀翔盯著小說，用德文輕聲嘟噥。現在他連自己有印象的段落都記不清了。

　　「對不起嘛。」歐怡青知道他不想被其他人聽懂，於是同樣用她那不太流利的德文答話：「但是我很為你高興。」

　　「別想太多，」紀翔的心口一痠，皮鞋裡的腳趾不自覺地縮緊。「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那也很好。」歐怡青猶豫片刻，緊張地微笑了下：「只要你高興，那就很好。」

　　紀翔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一頭埋進那本他其實幾乎忘記所有內容的小說。

　　金皓薰近來有個無法向任何人說出口的煩惱。

　　那是個秘密，埋藏在心頭的秘密，時時刻刻蟄伏著準備破土而出。

　　他好像喜歡紀翔。

　　金皓薰把臉埋進掌心，在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悶悶地深呼吸。這個不可言說的祕密光是浮上心頭就讓他焦躁得抖起腳來，喜歡紀翔這件事光是想想就讓他想要往牆上一頭撞暈自己。

　　這份陌生的情感從慶生會那天起就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撓得他從心口到耳尖都發癢。他一開始認為自己不過是沒什麼朋友、太寂寞了，才會將享受紀翔的友好誤認為期待紀翔的喜歡，可是當他面對紀翔，那感覺和面對林立翔時截然不同。

　　他期待見到紀翔，而一旦見到了，便是整顆心浸入香檳似地輕巧冒泡。他有些害怕和紀翔相處得太久，他無法習慣那種一聽見紀翔說話就腳底發虛的飄然感覺，可是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他又希望紀翔能開口跟他再說哪怕一句話。

　　專心工作的時候還沒什麼，他忙得沒時間去思考這些感覺代表什麼。可是若他不小心閒下來了，身邊又沒有其他人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時，他就滿腦子都是紀翔。

　　他不知道紀翔是如何看待他的。金皓薰懊惱地思考著，他唯一能確定的只有紀翔不嫌他煩，還偶爾會主動約他工作結束後一起去吃點東西。但會不會有可能，紀翔約他出去不是因為他也想和他多相處一段時間，而是紀翔太過溫柔，察覺了金皓薰在煩惱些什麼，才好心又慷慨地提供陪伴。

　　金皓薰撐著下巴，悶悶不樂地鑽牛角尖。他花費大把的時間回想紀翔和他相處時的舉手投足，鑽研紀翔和他說的每一個字，當中是否藏有任何一點紀翔對他的厭煩。一直到莉鈴敲響辦公室的門，打斷他的注意力，他才驚惶地胡亂裝作在收拾桌面，把所有不應該收在一起的東西攏在一塊，一邊提高聲音讓莉鈴進來。

　　「經理，你今天不是要去EAMI唱片嗎？」莉鈴好奇地看著金皓薰。「映彤姐特地提醒你，她想要開始討論她給阿威規劃的新專輯，還有怡青……」

　　「對、對，我還記得。」金皓薰懊惱地看著被自己攪成一團的東西，等一下又得花時間重新分類了。「我馬上就出發……」

　　「紀翔今天也在EAMI錄音吧？」

　　金皓薰失手弄掉了一疊厚厚的當月報表。

　　「紀──紀翔怎麼了嗎？」金皓薰的聲音毫無必要地高了八度。

　　莉鈴錯愕地看看落在地上的文件，又看看整個手忙腳亂的金皓薰。「我只是想說，昨天有廠商送了中秋節的禮盒來，經理要不要順便拿一點去分給紀翔？你昨天不是才在說這件事嗎？」

　　「喔，對喔。」金皓薰惱怒地抓了抓頭髮，「我等一下弄。」

　　「我已經先分裝好了，大家一人一份。」莉鈴的眼神仍然難掩好奇，「我放在會議室桌上，經理等等出門的時候不要忘記喔，我先回去工作了。」

　　「謝謝妳。」

　　莉鈴關上門離去後，金皓薰不擇手段地拿起桌上的筆，猛戳自己的額頭。

　　振作點好嗎金皓薰！

　　更何況，他煩惱這麼多做什麼？說不定，說不定他也根本不是喜歡紀翔，只是他的朋友太少了，才把重視紀翔這個朋友的感受誤認成喜歡。反正是誤會，自己這樣鑽牛角尖不就是浪費時間而已嗎？

　　振作、振作！金皓薰果決地將背包拉鍊拉上。最近公司這麼忙，他哪有時間在這裡胡思亂想？
　　金皓薰將背包甩上肩頭，大踏步走向辦公室的門口。



　　金皓薰一推開EAMI唱片公司那擦得光可鑑人的玻璃大門，就遇見抱著一大疊唱片設計樣本的助理安娜。「哦，金大哥，你來啦！」

　　「哈囉，」金皓薰笑著打招呼，「我和映彤姐有約。」

　　「有有，映彤姐有說──謝謝你！」安娜一邊說話，一邊試著把裝滿樣本的箱子抱牢一點，金皓薰連忙上前把那個看起來很有份量的箱子接過來。「你可以幫我把箱子搬到前面那間會議室裡面嗎？映彤姐也剛好請你在那裡等她。」

　　「當然沒有問題。」

　　「謝囉，金大哥！」安娜一邊道謝一邊往辦公室裡面跑。金皓薰抱著那一箱樣本，按照對方所說的往左邊走廊上的那間大會議室走去。金皓薰沒有手開門，於是掙扎著要用手肘壓下門把。不過當他壓低右手肘，右邊肩膀上的背包肩帶便立刻一溜煙滑下，他一時沒抓好重心，手中的箱子一歪，裡頭的樣品撒了一地。他懊惱地嘖了一聲，趕緊蹲下身把東西撿回箱子裡放好。

　　會議室的對面就是EAMI準備給藝人們使用的休息室，房門半掩，裡面隱約傳來有人談話的聲音。金皓薰很有自覺地裝作沒聽見，只專注地收拾自己製造的混亂，直到一個名字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紀翔，除了歐怡青以外，你好像沒有其他女性朋友耶？」

　　「……我不覺得有跟其他人往來的必要。」

　　是紀翔。金皓薰摒住呼吸。在跟他說話的女生是誰？

　　他其實不應該偷看也不應該偷聽的，可是金皓薰的手依舊僵在原地，甚至為了能夠聽得更清楚，往休息室的方向微微斜過身去。

　　「你和歐怡青是怎麼認識的啊？」

　　「知道這個對妳的人生似乎沒有幫助吧？」

　　那個女孩沉默了一會，很快便再接再勵地找了個話題：「那你──你欣賞怡青那個類型的女孩子嗎？還是你有特別欣賞什麼樣的女生？」

　　「如果妳時間太多、」紀翔驀地住了口，聽上去是把一句極為失禮的話給吞回了肚裡。「……妳剛剛不是想看這本雜誌？拿去。」

　　啪。金皓薰聽聲音，猜是紀翔把雜誌扔到了桌上給她。可是她顯然不是真的對那本雜誌感興趣，因為她只是繼續努力熱情地發問。

　　「聽說你跟關古威的感情也不錯？」

　　這個女生到底是誰啊？金皓薰咬緊下唇，皺著臉盡可能不著痕跡地往休息室再靠近一點，伸長了脖子從門邊那一小片落地窄窗向裡頭看。他看不見紀翔，但是隱約看見了那個背對著門口坐在橘色沙發上的女生。她有一頭染成墨綠色的俏麗短髮，一看就知道是馬秋慧。

　　去年紀翔曾經在馬秋慧主演的偶像劇裡出演一個小配角，金皓薰一直知道紀翔對馬秋慧不太耐煩，當時他還勸紀翔，馬秋慧是演藝圈裡人不錯、人際關係也挺好的藝人，再怎麼不喜歡人家，還是要拿出基本的進退應對。現在一聽，金皓薰忍不住嘆道難怪紀翔一見到馬秋慧就要躲──她問的每一個問題，如果是去年的金皓薰來問，紀翔大概都會丟下一句「個人隱私」、甩頭就走。

　　紀翔過了好一陣子才再次開口答話，語氣平平淡淡：「畢竟我們同一間經紀公司。他的個性這麼好，很難不喜歡他吧？」

　　「可是我看你和林芬芬好像就還好呀！你和關古威很要好嗎？」

　　問太多了吧？金皓薰皺起眉頭，有些後悔自己勸紀翔要對馬秋慧好一點。

　　「我們各過各的，沒什麼交集。」

　　馬秋慧發出一陣清脆笑聲：「你真是個怪人呢！老是獨來獨往，我都看不出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金皓薰差點抓爛還拿在手中的樣本，連忙把箱子拖到身邊、將樣本放進去。

　　她說紀翔是怪人？她憑什麼說紀翔是怪人？

　　看不出紀翔心裡在想什麼？她幹嘛要看出來？

　　紀翔又在幹什麼？幹嘛不直接走掉啊？

　　金皓薰心思混亂地把還散落在外的樣本丟回箱子裡，撿著撿著又再次停下動作。

　　他又是為什麼這麼生氣？他有什麼好氣的？

　　「沒必要讓妳看出來吧？」紀翔又隔了好一段時間才答道。

　　「可是，我，可是……」馬秋慧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隔著一扇門，金皓薰都能聽出馬秋慧的失落和緊張。「我想多了解你啊！」

　　啪。金皓薰撿起樣本的動作太快，邊角敲到箱子邊緣，他的手又一時沒抓緊，樣本直接飛了起來，體操選手似地在空中轉了兩圈，落到旁邊的地上。

　　馬秋慧說什麼？

　　她想多了解紀翔？

　　為什麼？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個性親切又活潑，紀翔他現在對馬秋慧不耐煩，可是他去年不也對自己挺沒耐心的嗎？

　　金皓薰被一陣衣物摩擦聲給嚇得回神，那聽上去是有人刷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了解一個對妳完全沒有意義的人，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嗎？」紀翔的態度極盡冷淡。「不要浪費時間。」

　　「我不覺得這是浪費時間！」馬秋慧急切地說，「我……現在看起來沒意義的東西，或許以後會變得十分有意義也說不定啊！凡事我都喜歡朝好的方面看。」

　　紀翔清了清喉嚨。以金皓薰對他的了解，這很可能是試圖掩蓋他想要冷笑的舉動。「妳要怎麼做不關我的事，但是如果弄到自己傷痕累累，不要怪我。」

　　「紀、」

　　休息室裡傳來腳步聲，顯然是紀翔正往門口走來。金皓薰下意識地一把攏起地板上所剩無幾的幾個樣本，胡亂扔進箱子，然後粗魯地撞開會議室的門，幾乎是抓著那個紙箱滾進會議室然後立刻關上門。

　　他靠在門邊，大氣都還來不及喘一口，就聽見紀翔推開了休息室的門。紀翔沒有察覺到金皓薰躲在門後的狼狽，只是站在走廊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之後，邁步離開。

　　金皓薰麻木地抓著紙箱站起身，就著走廊上透進房間裡的燈光，將凌亂不堪的紙箱擱到桌上。他想著不能讓EAMI的人看到被他摔得亂七八糟的樣本，於是動手整理起來，腦中卻全是剛才聽見的對話，和紀翔。

　　他緊張。可是他緊張什麼？他害怕，但是他不知道他在怕什麼。他好忌妒──不過他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忌妒？

　　如果有一天，紀翔不再對馬秋慧冷嘲熱諷、如果有一天，紀翔也心血來潮地帶早餐給馬秋慧探班、如果有一天，紀翔也在工作結束後詢問馬秋慧要不要一起吃點什麼、如果有一天，紀翔也在一片黑暗中捧著溫暖燭光，眼中倒映著馬秋慧的俏麗臉孔，嘴角彎出溫柔弧度，低沉聲嗓輕柔祝賀生日快樂。

　　金皓薰的手指一緊，差點捏爛了抓在手裡的樣本。

　　他和紀翔不過是朋友，這所有一切都不應該使他感到心痛如絞。

　　他那沒有說出口的願望，他那所有紀翔都身在其中的願望，他以為那是因為他想成為紀翔的朋友，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享受紀翔這個朋友的陪伴。

　　可是他似乎、好像，真的喜歡紀翔。他為了紀翔可能接受馬秋慧而感到痛苦，更為了馬秋慧看上去比自己更適合紀翔而感到痛苦。

　　金皓薰放下了手中的樣本，雙手撐著桌面，深深地垂下了頭，再怎麼努力地重重嘆息，也沒能將讓他的心臟狠狠揉結成團的慌張吁出胸口。

　　啊，他該怎麼辦？他是個男生，如果他真的喜歡上同樣也是男生的紀翔，紀翔會怎麼看他？他偏偏是個男生，而不是像馬秋慧那樣明亮可愛的女孩子，如果這真的是喜歡，紀翔會怎麼看他？
　　紀翔會怎麼看他？

　　金皓薰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閉著眼睛，總覺得太陽穴也跟著胸口一起隱隱作痛了起來。

　　「要瘋了……」

　　這天的錄音結束時，紀翔摘下耳機，迎面而來的是錄音師的激賞眼神、以及製作人的深情讚賞。

　　「映彤姐剛剛有來聽一下，她也說你表現得非常好。」製作人熱情地告訴他，「她只稍微提了幾小段，說情感表達能夠再更豐沛一點。我們明天再修吧。」

　　紀翔鄭重地向製作人道謝，又稍微聊了幾句之後才踏出錄音室，迎面而來的是表情悶得彷彿碰上德國鐵路罷工的金皓薰。

　　紀翔停下腳步。要不是製作人才剛剛大力稱讚過他，不然看金皓薰的表情，他還以為自己的表現差到EAMI和金皓薰談解約了。

　　「你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經紀人，「為什麼那個表情？」

　　「呃，」金皓薰面露慌張，還毫無必要地抬起手去整理他那頭今天打理得格外整齊的頭髮。「我沒事，我是說，我只是，只是……剛剛丹尼斯來找我，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丹尼斯。」紀翔瞇起眼睛重複道。「他又不是我們翱翔天際的藝人，找你要幹什麼？」

　　「就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什麼要我幫芬芬多安排一些工作之類的。」金皓薰心煩地搔抓著太陽穴，「最近也沒什麼誹聞了，我以為他們相處得還可以，不知道又怎麼了。」

　　紀翔聳聳肩，表達他對這件事也毫無頭緒。他收拾好自己的個人物品，再次和錄音室裡其他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後，便邁步離開EAMI，金皓薰則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邊。

　　紀翔沒來由地心煩。他知道金皓薰有事瞞著他，儘管他說他現在的不對勁是因為丹尼斯說了奇怪的話，不過紀翔直覺認為這不過是金皓薰的藉口。

　　倒不是說金皓薰有什麼事都得誠實以告，只是他最近的所作所為都透著躁動不安，而這些焦躁似乎都與紀翔有關。

　　紀翔已經觀察好一陣子了。金皓薰最近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躲閃著眼神、不再如過往一般認真地直視著他，金皓薰還偶爾會陷入心事重重的沉默，開口和紀翔說話時更加小心翼翼。紀翔若是提議在工作外的時間一起去吃點什麼，金皓薰會露出欣喜笑容點頭答應，但是當他們在餐桌上面對面用餐時，金皓薰又會突然變得侷促不安，彷彿他無法決定和紀翔相處到底開不開心。

　　他問過歐怡青，金皓薰去給她探班的時候是不是也這個樣子。歐怡青卻只是困惑地眨眨眼：「我沒有覺得金大哥哪裡怪怪的，紀翔，」歐怡青謹慎地回想著，「他看起來是在擔心什麼事情沒錯，可是我覺得他一直都是這樣啊……畢竟他扛著一間公司嘛。」

　　連細心的歐怡青都沒覺得金皓薰哪裡不對，那麼紀翔當然能夠合理地推論，金皓薰的所有反常行為都只出現在自己身邊、甚至都與自己有關。

　　到底是為什麼呢？紀翔不著痕跡地看了金皓薰一眼。年輕的經紀人走在他身邊，對他的視線渾然未覺，只是悶悶地看著腳尖。

　　難不成是金皓薰發覺了什麼，而下意識地害怕他嗎？尖銳的負面想法剛剛刺進他的腦袋，紀翔便微微搖頭，甩去了這個念頭。金皓薰太不擅長說謊，如果他真的想疏遠紀翔，就不會在紀翔開口約他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

　　從EAMI到停車場，他們一路無話。金皓薰一個字都不說，也不嘰嘰喳喳地閒聊，讓紀翔更加心煩。這大概是他的報應，紀翔在心裡自嘲，去年剛剛認識金皓薰的時候，他天天嫌棄金皓薰話太多，現在金皓薰少說話了，他反而覺得煩悶。

　　他自己有車，行程結束之後便可以自己開車回家。若是金皓薰不開口問他吃點什麼、他也不主動詢問金皓薰要不要一起吃頓晚餐，那麼等他坐進車裡，發動引擎，他和金皓薰的相處就會結束於一片心煩意亂且枯燥煩悶的沉默當中。

　　他不知道金皓薰到底怎麼了，這樣沉默的金皓薰喚起了他記憶中使他遍體鱗傷的那一年夏天，讓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避。他想要立刻逃跑，逃得遠遠的，離開使他心生喜愛同時心生畏懼的金皓薰。

　　他以為他們至少是朋友的。紀翔心想，整顆心都燒灼了起來。他以為他和金皓薰是朋友，至少是和怡青一樣的朋友。他不會渴求也不會奢求更多。但是金皓薰怎麼會、怎麼可以先是對著他微笑，關心他，然後又這樣沉默不語？

　　他們的腳步聲在地下室停車場裡盪起陣陣雜亂回音，每一聲都好似那個人在那一年夏天離去時甩上門的噪音。紀翔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牙關不知道是為了回憶還是急遽步伐而打顫。金皓薰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腳步，但是紀翔無暇在乎。金皓薰為什麼要跟上來？他是不是要追上紀翔，然後說他不要被指指點點他不要被嘲笑？他會不會說他不要當謠言的主角不要走到哪都被盯著看，然後大聲詰問紀翔究竟懂不懂。

　　我沒有辦法，紀翔。那個人從紀翔面前退開，收斂了聲音也收斂了曾經給他的所有柔和眼神。我沒有辦法，我受夠了，我沒辦法，再見。他說。

　　「紀翔！」

　　紀翔倏地停下腳步，反射性地回過身，正好接住差點絆倒的金皓薰。

　　金皓薰整個人撞進了紀翔的胸口，將紀翔腦海中那一年夏天撕心裂肺的所有回憶都擊飛了。他們踉蹌地退了幾步，紀翔的背脊撞上自己的車，正好讓兩人停下腳步。少了腳步聲的地下室回歸平靜，不再有人將紀翔回憶中的那扇門甩得砰砰作響。

　　他們面對面、以近乎擁抱的姿勢靠在車邊。紀翔的手扶著金皓薰的手肘，金皓薰的雙手則緊貼著紀翔的胸口。金皓薰的髮間散著已經淡去的洗髮精香味以及隱隱汗水氣味，將紀翔從那一年夏天的練習室整個人拉了出來。

　　紀翔原本急遽的心跳給金皓薰撞得停頓瞬間，現在又以另一種方式加速奔逃。他不敢動彈半分，深怕自己一個動作不慎就將金皓薰嚇得從此消失在自己的人生裡。

　　但是他不敢動，金皓薰也遲遲沒有動作。紀翔的思緒前所未有地混亂，當他開始懷疑金皓薰是不是根本暈倒了，而打算確認一下金皓薰的狀態時，金皓薰卻突然像是觸電一樣從紀翔面前彈開，撞上停在隔壁的車子。

　　他們各自靠著一輛車子，似乎心照不宣地想要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卻因為兩輛車子停靠得很近而效果不彰。紀翔低下頭，盯著自己和金皓薰的鞋尖，金皓薰的皮鞋很舊了，邊角還脫皮。他記得將近一個月前金皓薰就說要買新鞋，沒想到到現在都還沒換。

　　金皓薰乾咳了一聲，將滑落肩頭的背包重新拉回肩上。「你走得好快。你急著回家嗎？」

　　紀翔仍然盯著鞋頭，逼迫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回應對方：「嗯。」

　　「喔……」

　　紀翔緊緊皺起眉頭。金皓薰為什麼聽上去要那麼失望？

　　「怎麼了嗎？」紀翔還沒有辦法好好思考，他想要關心金皓薰，卻又想要躲回只有自己的空間裡躲避這些混亂情緒。「你找我有什麼事？」

　　紀翔並非有意，但他的態度和說出口的話都擺明了將金皓薰狠狠推開。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就後悔了，卻也想不到其他辦法挽救。他謹慎地抬起眼睛，金皓薰臉上的神情果然一片茫然。

　　「呃，就是──那個啦，」金皓薰趕忙將背包拎到身前，拉開拉鍊後伸進手去翻找：「前幾天有廠商寄了中秋禮盒，是很有名的老牌子，滿好吃的，莉鈴幫忙分了每個人一份，我拿你的來……」

　　紀翔安靜地看著金皓薰翻弄他的背包，等待他拿出要給他的東西。等啊等地，他沒能等到他那一份中秋禮盒，倒是等來了金皓薰精彩的震驚表情。

　　「我忘記帶了。」金皓薰喃喃道。

　　「什麼？」

　　「我、我忘記要去會議室拿了，我沒帶到……」

　　金皓薰拎著拉鍊開開的背包，眉毛凹成了八字，欲哭無淚地抬起頭來看著紀翔。紀翔挑起眉毛，金皓薰的神情無辜得讓他想笑，於是他歛下眼眸，「哼」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氣到笑出來嗎？」金皓薰恐慌地問，「真的對不起，我出門的時候忘記了──還是，還是你先回家，我去公司拿了然後送去你家樓下、」

　　「別傻了。」紀翔笑著抬起雙臂環著胸口，「不用這麼麻煩。」

　　「你很生氣嗎？」

　　「我為什麼要生氣？」紀翔無所謂地聳聳肩。笑出聲之後，他才終於真的冷靜下來，真的感受到自己身處台灣，時值悶熱夏日，連地下室的空氣都燠熱潮濕，而不是那間練習室。

　　「真的嗎？」

　　「你要問幾次？」紀翔戲謔地彎起嘴角，金皓薰又無辜又擔憂的樣子讓他的心情不爭氣地柔軟了下來。金皓薰只在他面前沉默不語又如何？他仍然會這樣看著他、依舊在意他的想法。金皓薰就是金皓薰，不是其他的什麼人。「我明天再找時間自己去辦公室拿就好了。」

　　金皓薰不安地低下頭去看他的背包：「可是、」

　　「真的不用，我再自己去拿。」

　　「那你──你晚上有約了嗎？」金皓薰仍然低著頭，飛快地問道：「你會想一起去吃點東西再回家嗎？」

　　紀翔注意到金皓薰抓著背包的手指指尖隱隱泛白，他是在緊張嗎？問自己要不要去吃飯是一件需要緊張的事情嗎？

　　紀翔一語不發地緩緩眨眼，凝視著金皓薰頭頂的髮旋。

　　「你是出於禮貌才邀請我去吃飯的嗎？」

　　金皓薰雙手一鬆，差點把背包掉到地上。紀翔等著，等待金皓薰再次看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被戳穿的心虛。金皓薰好不容易抓好了背包，卻沒有抬起臉，而只是低著頭，安靜地瞪著地面。

　　「……你為什麼這麼問我？」

　　金皓薰終於抬起臉來看他。紀翔的心臟在那瞬間被狠狠地掐了一把。

　　就算是去年紀翔態度最惡劣的那些時候，金皓薰也都只是苦笑，或是無奈地聳聳肩，彷彿紀翔的失禮言行對他來說都算不了什麼。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在紀翔面前露出如此委屈、如此受傷的表情。從來沒有。

　　紀翔緊緊抿起嘴唇。這會是一個陷阱嗎？他想。這會又是一個老天爺挖給他的陷阱嗎？他跳進去，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另一個人，那個人會將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心全部細心地撕扯成屑，粉碎他逃出陷阱的最後一絲希望，最後獨自離開，將紀翔活埋在這個陷阱裡？

　　他畢竟已經不是十七歲的他，那一年夏天使他註定一生乾涸，再也無法泣血成歌。他不敢追求金皓薰身邊的位置，他會守在他的位置上，誠惶誠恐，戒慎恐懼並且謹守分寸。他絕不再重蹈覆轍。

　　但他若是因此傷了金皓薰，那該怎麼辦？如果金皓薰能夠在炎熱暑氣中不屈不撓地追上落荒而逃的紀翔，他憑什麼不能夠為了這樣的金皓薰鼓起那怕一次勇氣？

　　金皓薰值得他這麼做。優秀的藝人、可靠的朋友，他早已打定主意，他會成為並扮演金皓薰所需要的任何人。只要金皓薰不推開他，不疏遠他，他會成為金皓薰希望他所成為的任何人。

　　他還不知道金皓薰希望他怎麼做，他還不知道，但是，紀翔想，至少金皓薰不是不想要跟他待在一起。至少他還願意讓他留在他身邊。

　　「如果你，」金皓薰吞了口口水，慢吞吞地將背包揹回肩上，「如果你不想一起去吃飯，呃，你先回家吧，我、」

　　「你想吃什麼？」

　　金皓薰眨眨眼睛，很快地看了紀翔一眼，又畏縮地別開視線。「什麼？」

　　「你想吃什麼？」紀翔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放緩了聲音。「我是說晚餐。」

　　「……沒關係啦，你不用勉強──」

　　「我沒有勉強。」紀翔打斷金皓薰的自暴自棄。「你有想吃什麼嗎？」

　　金皓薰看上去還是很無精打采。看著金皓薰這樣垂頭喪氣，紀翔忍不住心頭一酸。這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太過患得患失，金皓薰一個表情就讓他嚇得差點親手毀掉一切，那麼金皓薰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被他害得更加沮喪。

　　紀翔嘆了一口氣，一隻手捏著頸子，微微歪過身體，斜斜地看著仍然低著臉的金皓薰。

　　「我想吃涼麵。」紀翔說，「這附近哪裡有涼麵嗎？」

　　金皓薰扁了扁嘴巴，小心翼翼地瞄了紀翔一眼。「……涼麵？」

　　「天氣熱。」

　　金皓薰的眼神有些遲疑，似乎還在忖度紀翔是真心還是勉強。「旁邊巷子裡就有一家。」

　　「好吃嗎？」

　　「還可以。」金皓薰終於鬆動了些許，他的嘴角再次微微上揚，表情也不再那麼失落。「那……那我們走吧。」

　　「嗯。」

　　他們不約而同地邁開腳步，卻忘記了他們身處在兩輛車子之間的狹窄空間而撞成一團。紀翔難得狼狽地踩了幾個小碎步才穩住身體，而被撞到貼在車子上的金皓薰完全被逗樂了，舒展了眉眼，咧開了嘴，悶聲笑得好不快樂。

　　紀翔的心隨著金皓薰的笑聲雀躍，跟著他笑彎的圓眼睛柔軟，當金皓薰笑著笑著、抬起眼睛來對上他的視線時，紀翔的思緒為之飄然，如晴天小丘上輕盈翻飛的風箏，如新綠枝枒上歌唱的知更鳥，如仲夏時節夜晚灑落漫天星辰的煙火。

　　當金皓薰回過頭，笑著問他怎麼還不跟上，紀翔一言不發地邁開腳步，追上金皓薰的腳步。他們的腳步聲在地下室裡迴盪，卻不再提醒紀翔在那一間練習室裡宣告離別的關門聲，反而使他想起琴弦被輕柔挑動、手指在鋼琴琴鍵上初次將音符連為樂曲。

　　紀翔有些心神不寧，卻擔心自己的沉默讓金皓薰誤會，於是隨口問了幾個關於涼麵的問題。金皓薰於是滔滔不絕地聊起相關話題，還提到他小時候總是跟著金勇一起去的一間涼麵小攤，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下次再帶紀翔一起去吃。

　　紀翔只是聽著。聽街上人們返家的腳步聲，聽人們等待紅綠燈時的談笑聲，聽路邊店家裡放送的音樂，聽金皓薰說話，聽自己的心跳聲，聽他沉寂多年彷彿早已乾涸的思緒如清晨露水，滴落不成調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