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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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Marvel│鐵蟲鐵無差] Dear God [PG]《鋼鐵人3》IF線・0813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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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8-13 20: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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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5, Scene 4

第四場:平行宇宙的我們

羅德那天留下的情緒像是路易斯・卡羅[1]作品中並無道理的謎語,任東尼陷入無窮迴圈似的反芻思考[2]。回神時,他才恍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把那台卡布奇諾機又拼回了原狀,只外框的本色鋁合金換成強化玻璃,確保操作者能見到裡頭氣閥的運作,加上工業風格的拉桿設計與壓力表,活似微型化的蒸氣龐克佈景。
這讓他久違地想來杯黑咖啡。
這念頭並不常見,尤其是在他為了抑制鈀中毒,日復一日喝起葉綠汁之後。因為市售的青汁濃縮包效果有限,他跟佩珀總會備足新鮮食材打成果汁,主要素材之一是羽衣甘藍,讓東尼一度想藉味道更大的飲料沖散嘴裡的苦味和生食口感,但咖啡因容易加劇花科蔬菜帶來的副作用,讓他手腳發冷,脹氣胃痛。因而在她發現浴室櫥櫃裡一排快要吃完的止痛劑後,他只得忍痛割捨過去每天總要來一杯(或好幾杯)的惡魔黑水。
如今想來,無論是佩珀那句「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或是胃痙攣,都遠得彷彿是上個世紀的事。
將卡布奇諾機搬進廚房,東尼費了點氣力翻出一包未開封的深焙咖啡豆,還有延長線通電。才按下開關,機具便發出了運轉的嗡嗡聲,壓力表旁邊連著一個小型電子面板,當是用來選擇不同咖啡品項,以讓機台灌注對應的牛奶、糖漿或其他稀奇古怪的高糖份附加物的比例。他湊前一看,就見觸控式面板上頭浮現一排排像是程式碼的句子:
嘿,大饞蟲,終於忍不住了嗎?
我知道你放棄不了這個,但起碼準備好低因咖啡豆,那會讓你好受一些。
如果找不到——或沒耐心找——那些豆子的話就打給我。
生日快樂,我最愛的超級英雄。
佩珀留



待完整內容浮出,閃爍的浮標示意使用者點擊「下一步」即可進入操作頁面,可東尼一動也不動,像固執守在冰淇淋攤前的孩子,死死盯著這串文字。
還沒喝下一口咖啡,他卻覺舌根發乾,五臟六腑開始絞痛,讓他遲遲發不出聲。
人們總說,史塔克能看見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遙遠未來。可東尼今下意識到,那言過其實了,也可能是自相矛盾,因為在他的主觀現實中,確實,未來很近,可他不知該怎麼踏出走到那種未來的第一步。
他是看出了、也認清了佩珀遺落在日常的痕跡無所不在,可如今那些東西,狀似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弧形反應爐,阻隔著外圍游離的砲彈碎片進入心臟、留他一線生機,諷刺的是,推動它的放射性物質也在以另一種方式慢慢殺死他。
「諷刺」這個詞她好像也說過一兩回。他很少為此辯駁,不是因為他贊同,而是那時的他覺得佩珀一點也不懂,但漸漸地,他感覺自己對她的所知所想也可能是來自自我中心主義的延伸,萬一她不是那麼想的呢?萬一,他的邏輯被證明是錯的呢?
東尼撫上胸口,模糊地記起那顆最初的反應爐,還有因他焦慮症發作,夜半被床畔的馬克四十二號嚇壞的她。佩珀生生嚥下了尖叫,盡己所能不表現得太歇斯底里,拋下一句「你跟那傢伙一起睡吧」給他,後來⋯⋯
是了,後來當他們終於坐下來、好好交談的時候,她說了什麼來著?
他記得她給自己看了一個亞洲醫生的簡介,告訴他醫療技術已臻純熟,至少好到能讓他不用每天跟一嘴青草味為伍。
「東尼,它們再怎麼厲害,都只是冰冷的鋼鐵,你是成為⋯⋯你說過,你是技師,所以你才是成就這一切的人,不需要用這些盔甲、還是反應爐證明你能做出什麼,或者你是什麼。」佩珀定定看他,語氣真摯。可當時他滿心是人在加護病房的哈皮,更害怕失了胸口這玩意兒,在外星人或行事乖張的滿大人面前會位居下風,於是四兩撥千斤揭過了這話題。
竟是此刻,他才想起來,原來早在那個偶遇的小男孩前,他曾經最親近的人就以行動告訴他這個事實。只惜他太習於推開想靠近自己的人,沒聽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相信你,但你願意相信我所相信的你嗎?
當東尼意識到時,眼淚已順著面龐的曲線流到下頷處,他不覺眼眶發熱,好像那是一種人身在其中時無從察覺的本能。
佩珀說,他是她最喜歡的超級英雄,那代表著,不管有沒有一身合金戰甲,是「鋼鐵人」、「鐵罐王」或什麼更俗氣的稱號,他都是擁有成就英雄(鋼鐵人)所有特質的人。
而藏在這些堆垛悖論[3]中的一個明確事實,是唯有取出了那顆漂亮形狀的電磁鐵,方能證明東尼・史塔克有一顆溫暖的心。
他顫巍巍伸出手,點亮了因遲遲沒有運轉而轉暗的面板,感覺那點亮的不僅是他的視界。
     
彼得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東尼。
不是字面上的意思,畢竟只要蜘蛛人在紐約市活躍一天,他就有機會碰上出動的復仇者,跟鋼鐵人一道打擊犯罪。他並不排拒這種「公事」上的協作,只是作為彼得・帕克的生活圈很小、很窄,若將人生視做直觀的線性發展故事,他或許一生都不會被東尼・史塔克認識。公平地說,假若他是個普通人,說不定會將鋼鐵人視為打擾東尼發揮科學才華的產物,暗暗埋怨這種昂貴的業外興趣。
所以說,他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東尼。
更沒想到的是,是東尼主動找上門的。
這回沒有事前調查或蓄意為之的巧妙時機,東尼的來訪沒有驚動其他人。打開門時,彼得先是一愣,下意識回頭看向屋內,才想起霹靂火還在醫院休養,猶豫半晌,沒有挪開擋著門的身子,問來者要不要出去走走。
億萬富翁聳聳肩,拋著車鑰匙反問「為何不呢」。
可作為公眾人物可支配的自由有限,東尼沒打算讓年輕人惹上麻煩,像是隨口一提說起復仇者大廈的咖啡還不賴,見彼得沒有反對之意,便打起方向盤,往市中心剛翻修完成的標誌性建築駛去。
在窗明几淨的復仇者交誼廳見到那台卡布奇諾機時,彼得謹慎地確認,那是他曾見過的酷東西。得來肯定的答覆後,他頓時情感萬千,無聲接下了熱騰騰的馥列白咖啡,隨這幢大樓的前屋主用私人電梯上到頂樓的綠地空間,他們就靠著防護欄、以紐約市景作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於今,彼得已不是缺乏安全感的青春期少年,那樣支吾其詞,心亂如麻。他珍惜且珍愛他們之間經歷的種種,但不企求那會成為世人對愛的既定印象,不再特意分享布魯克林橋上的風光或其他「好的東西」,因為鋼鐵人無非看得比他更高更遠⋯⋯不,他無意以浪漫關係裡的受害者自居,只是像他對瑪莉・珍的感覺與關心近乎成為習慣,他覺得——或說希望——他對東尼的那些,終有一日薈萃成不會碰傷任何一方的模樣。他由衷期望,未來有天再次提及這些時,他倆雖會一笑置之,卻不認為這是個錯誤,愛也不會是個錯誤。
就算鋼鐵人不會知道,他從這段單戀中獲得了多少力量與勇氣,使他作為他,作為蜘蛛人。東尼・史塔克不是他在沒有預料時完成的夢想,而是他選擇完成的夢想。
說完一個失去腳踏車的魚[4]、還是人裝上輪子就成了腳踏車[5]什麼的笑話,彼得低頭喝咖啡,餘光瞟見對方因無厘頭的雙關語笑到揩淚,像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暗暗祈禱東尼能這樣無憂無憂慮地笑下去,滿足地,幸福地。
在大笑後,東尼也喝起了自己的那杯(注意到那是一杯熱巧克力時,彼得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兩人望著這城市的天際線,向晚的天氣不那麼熱了,偶有薰風徐徐,讓人心神放鬆許多。
不是沉默教人難以忍受,恰恰相反,正因氣氛好得不可思議,彼得想說點什麼,又不免遲疑,怕是破壞了這份清靜,躊躇間就聽身旁的人開了口。
「小子,」東尼清了清喉嚨,似在正式與從容之間拿捏尺度,隨後轉過了頭,定定看他。「彼得,我想說,我想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道謝,還有道歉。」
這話聽來像是道別,讓彼得的笑意不可自控地僵住了。
各種訣別的場景在他腦中浮現,關跟他分分合合時的心傷,少年時代每回跟瑪莉・珍怯聲告別都像此生可能不再見的遺憾,還有當哈利告訴他「蜘蛛人害死了我爸,你居然站在他那邊」時,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的苦澀。他赫然發現,儘管蜘蛛人曾為了世界和平拋下彼得・帕克生命中形形色色的重要場合,他至今依舊不擅長別離,尤其是只能被動接受的那些。
見他神色不豫,東尼料到他誤會了,繼續說了下去:「別多想,我不是罹患絕症還是要解散史塔克工業什麼的,我就是⋯⋯」
億萬富翁似在斟酌措辭,看來也像話到喉頭才意識到難以啟齒。一步之遙的揭露讓彼得的緊張在面上凝固,戰逃反應[6]在他腦裡纏鬥,不確定聽或不聽才合乎理性,他只覺胃裡好似有塊過期的起士蛋糕在翻攪,無意識地將馬克杯放上了牆沿。
「我下週要動個手術,也不是太大,就這個——」東尼在胸口比劃了一周,避重就輕道。「地方。」
「那算哪門子的不太大?」不假思索地反問時,彼得梗住的惡氣也吐了出來,話說出口就注意到自己造次了,尷尬不已。
這反應讓東尼笑出聲,一度凝固的空氣再次活絡起來,接著,他的面容明眼可見地鬆弛了幾分,轉向背陽的街道。
「對,很大,所以我很多年都假裝沒這回事,說服自己,只要不會死,這些都是小問題。」東尼說,像娓娓道來一個久遠的故事。「大部分人不知道,以為反應爐只是鋼鐵人毫無廉恥地炫耀自己的酷炫玩意兒,但醜陋的真相是,如果那時候沒有這東西,我就會死。而現在——或說好多年了——我終於可以、也該擺脫它了,我還是害怕。」
我是說,它就在心臟隔壁欸。他試圖保持幽默,說得輕快一點,不過彼得被龐大的資訊量轟炸得措手不及,沒來得及露出一個合宜的微笑。
「佩珀知道這件事,所以她勸了我好幾次,只是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好像它是個移植的器官,久而久之就會長成我身體的一部分。但你知道,我又不是生化人或變種人,盔甲也不長在我身上,我就⋯⋯我就只是個普通人,倘若能多活幾年,我很快會老去,是那種需要換人工關節、忍耐濕冷天氣的疼痛才能好好行走的平凡人。」發現話題不自覺越跑越偏,科學家癟嘴,望向自己唯一的聽眾,又道:「我爸以前老是說,我小聰明太多,有時反而會誤了大事。那時我很不以為然,覺得他滿口胡言,現在回過頭看,可能只是我當局者迷吧。」
你看,就連把不應該放在體內的東西拿出來,這麼簡單的事情,我都能想這麼多年。他訕笑,狀似瀟灑地擺了擺手。
見狀,總算理清思緒的彼得接過了話:「東尼,你是個好人。實際上,你是個超級好的人,比你形容你自己的好上很多。沒人想要成為逃避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不壞,只是沒有好到對自己誠實、為自己誠實。你沒有必要道歉,也沒有必要……嗯,說這些。」
科學家比出制止的手勢,似要推翻年輕人的論點。
「我很清楚,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可能大部分的人也會同意這一點,包括那些惡棍。我總處處隱瞞,而且常常脫口而出一些無法挽回的話,因為我……我在工作場合遇到的大多數人都盡可能想要殺死我,所以你可能是一個好的變化吧。我的一生中從未關心過任何人、任何事,這聽起來很奇怪,但事實是,每個人都接受了,好像再理所當然不過地說『那就是東尼・史塔克』。」東尼自嘲地笑了笑,他又道:「而你……你和佩珀不像他們那樣看我。在我十九歲之後,我從未遇過誰能相信這樣的我已經是最好的我,直到我遇到佩珀,她相信我值得被信賴。然後是你,你總是比我更相信我自己一點。所以不幸地,就算不是你所希望的那樣,我還是需要你。然後,沒有意外的話,我還蠻確定你是需要我的。」
「我不是那麼肯定這點。」彼得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緩和氣氛,然後還是不禁笑了出來。
「承認吧,你愛死我了。」
「閉嘴,我沒有。」
「你根本照顧不好自己。」
「這點輪不到你來說。」
「嘿,小子,我想過,在平行宇宙中,我說不定和佩珀還在一起——她安然無恙,我也還算完美,可以老早放下這個沒有人真心想拯救和破壞的世界,單純地跟她在一起。但是後來,我又想,那你呢?那個世界的彼得・帕克會怎麼樣呢?或許我們會以鋼鐵人與蜘蛛人的身分相遇,成為那種對私人話題絕口不提、偶爾一邊打嘴砲一邊打擊罪犯的朋友;也說不定,我會在你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就找到你,然後自我感覺良好的把自己定位成人生導師,想要將你培育成我想像中那種無懈可擊、但我成為不了的英雄。」
「……不過真正讓我憂慮的是,萬一我們終其一生都沒好好認識彼此呢?那麼,誰會拯救你呢,彼得・班傑明・帕克?」東尼以一種在彼得聽來溫柔得難以置信的語氣念出他的名字,像是某種他聽不懂卻帶有神聖感的異國語言:「一輩子,你可能遇見數以萬計的人,但誰都不會真正觸碰你的心。你渴求他人的愛,卻又因為愛而不敢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常想像自己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但在經過這一切之後,我逐漸理解一件事:大多數時間,你最渴望的事都不會發生;但你從未期待過的事,卻發生了。」
「我以前一直覺得王爾德有種麥卡錫主義的偽善,但我一時找不出比他的話更好的結論了:『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7]』」
「你覺得,現在將一切回復原狀會太晚嗎?你、我,跟我們之間的那些。」
彼得覺得這個一舉把主動權通通拋給他的提問很狡猾,但鼓譟的心跳聲又讓他清楚得很,他連對方的這種狡猾都喜愛不已——這種狡猾恰逢其時,像是生日蛋糕上盛放的奶油花,甜膩卻合宜。
「我後來發現,我和佩珀之間是有著愛的,只是我當時沒有留心。」似是意識到先前的問話緊迫逼人,東尼沉默片刻又發話,詞藻是他鮮少使用的,過往被他定義煽情淺白,此時卻格外真誠,「我不能讓這種蠢事發生第二次,彼得。」
藍眼睛似近灘的海浪,溫柔祥和,彼得踏前一步,握上他的手。距離如此接近,東尼觀察到那顏色有一點綠色的尾韻,不曉得他之前怎麼都沒有發現。
可沒關係,他們往後會一道發現更多彼此尚且不知道的事。
「我不會放開的。」
「是,這回你拉住我了。[8]

TBC.

[1] 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本名查爾斯·勒特威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是英國作家、數學家、邏輯學家、攝影家,以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夢遊仙境》聞名於世。

[2] 反芻(rumination)是指對過去發生的事情的反思,通常伴隨著負面的情緒,例如悲傷、罪惡感、憤怒等。

[3] 連鎖悖論(Sorites paradox)又稱堆垛悖論,指因人類的語言多具有含糊的語詞,所以由一系列正確的推理,卻能得到一個明顯為假的結果。

[4] 化用自德國女權主義者的口號「Eine Frau ohne Mann ist wie ein Fisch ohne Fahrrad(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魚不需要自行車一樣)」,因為魚不需要自行車,所以女人也不需要男人才能過活,以此抨擊先前類似的父權俚語如「女人不能離開男人,就像魚不能離開水」。

[5] 化用自義大利口頭俗語「Se la nonna avesse le ruote, sarebbe un triciclo(如果我阿嬤有輪子,她就是一輛腳踏車了嗎)」,通常用以反諷邏輯不通的事。此外,英文中的腳踏車(bike)有暗指人不檢點之意。

[6] 戰逃反應(Fight-or-flight response)又稱「過度喚醒(hyperarousal)」或「急性壓力反應(acute stress response),是對感知到的有害事件、攻擊或生存威脅做出的自然生理反應,動物對威脅的反應會促使交感神經系統全面放電,為戰鬥或逃跑做好準備。

[7] 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Lady Windermere's Fan: A Play About a Good Woman 溫夫人的扇子》,一八九二年。

[8] 英文口語「you get me」有「你懂我」與「你拉住我了」的雙重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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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8-13 20: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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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5, Scene 5(完)

第五場:在邊緣奔跑

提著東尼不只一次跟他形容「讚到爆」的甜甜圈紙盒走到病房門口,彼得聽見裡頭的人正好在道別。禮貌起見,他向後退了一步,想待訪客離開再進去,未料房門被一把從裡拉開,裡頭穿著素色翻領短袖的金髮青年立時與他四目交接,有禮地側著身子,似是預知他在外頭,有意騰出空間讓他先進門。
「久等了,我是史蒂芬。」
彷彿對陌生人見到自己第一面時的震驚屢見不鮮,青年沒責怪彼得一時沒反應過來的失禮,先一步微笑伸出了手。厚實臂膀及那張每個美國人都熟悉的臉讓彼得晃了眼,意識到自己盯得太久了,他突然舉起慣用手準備回握,就見快要被握爛把手的外帶盒差點砸上對方,他暗罵一聲,連忙將甜甜圈換到左手,無視東尼喊著「你小子小心點我等下還要吃呢」的背景音,雀躍中帶著小心翼翼,握上了那隻寬厚溫熱的手。
「嗨,美國隊長,我是你的大粉絲。」話說著,彼得也不知怎地不緊張了,笑道:「噢對,我是彼得,彼得・帕克。」
「很高興認識你,彼得。」不同於有意輾壓他人氣焰、喜用似要把對方手骨直接捏碎的力道交鋒的那類人,史蒂夫只是在彼此虎口交觸時使了點力扣緊,很快便放開了手,見他朝自己空無一物的那隻手發愣,終是真心地笑了出來。「是活生生的史蒂芬・羅傑斯,你不是在做夢。」
這話讓彼得立時脹紅了臉,結巴著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而美國隊長擺了擺手,看起來並無放在心上,留下一句「期待下次見面,小伙子」便闊步離去。
曾經同是被謔稱為豆芽菜身骨的街頭英雄百口莫辯,最後只能就著一個苦笑,關上了門。才在病床旁的小桌打開餐盒,他就察覺到東尼的目光,起初他以為是自我意識過剩,可人對他人視線的感知就算沒有蜘蛛感應也同等敏銳,因此不消多久,他就發現,東尼確是目不轉睛凝視著他。
整體來說,雖然這回手術範圍距心臟之近、因涵蓋區域也無法進行微創手術,可在那位吳醫生的高超技術之下,億萬富翁恢復得很快,好似只是他說的「小手術」。
「怎麼了?」用紙巾抓起一個巧克力焦糖口味,彼得一面遞上前,一面試探性地問。
「說真的,你知道吧?」接下甜甜圈咬了一口,待油炸麵糰的滋味在口腔裡散開,東尼嚥下鬆軟的麵糊,語氣散漫地說:「我永遠不可能像美國隊長、你那個無緣的小女朋友,還是太陽什麼天殺的自然發光體那樣明亮溫暖——」
「我很清楚,東尼。」即使意外於科學家突然提起這個,彼得意識到對方的意圖,在床沿拉了一張椅子坐下。「誠然我喜歡陽光,但只有在夜晚的街頭,我最能做我自己。無論是蜘蛛人或彼得・帕克。」
「所以你做好失望的準備了嗎?」
「你可以停下汙衊自己這種徒勞無功的舉動了。我見過真正的超級惡棍——而你和他們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真的。」
哈,你可真是世界上最不會安慰別人的人了,蛛網頭。
「說真的,當你在……在自我苛責的時候,也會這樣說服自己嗎?有成功過嗎?」顯然東尼也覺那句話想要達到的效果不夠成功,表情微妙地拿起床邊的開水,喝了一口。
「……沒有。我朋友哈利說的是對的,或許我就是沒有『安慰他人』的天分吧。」
「我不知道『安慰他人』是種天分。我大概也沒有這種能力吧。」
他們相顧無言,東尼又吃起了甜甜圈(至少那使得沉默看起來合理多了),香甜的氣味在病房裡瀰漫,可他有些食之無味。半晌,年輕人又開了口。
「不管你相不相信,但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難得對自己誠實一回。」彼得低聲嘆了口氣,好似他早知這句話多麼蒼白且單薄。
「但我不見得會對你誠實、也沒有義務對你誠實⋯⋯」明白這句話多麼傷人,億萬富翁頓了頓,自知無用、仍勉強補上了一個無謂的附加句:「以防你不知道。」
「說真的,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青年抬眼看他,語氣裡有種好像來自靈魂深處的哀傷。「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們都已經得到懲罰了,東尼。」
已經夠多了,東尼。他反覆念了男人的名諱,好像那是一個謎語的解答,也好像是一個句子的終結,更像是無從抵達對方內心深處的心意。
「你怎麼知道已經夠了?」
理科天才血液中潛伏的懷疑論者冒了出來,以不太親善的姿態高傲提問,而在那問題之後的脆弱卻讓彼得感到親切,湛藍的眼睛定定望他,像是凝固於油彩中的畫像,對觀看者的專注深重得讓人感覺不真切。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無法代替任何人原諒、寬恕,或者給予你想要的痛斥。如果你沒有誠心渴望痊癒的話,其實我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你現在是在誇耀你的無所不能嗎?或者更糟,烘托我缺乏原則的軟弱?」東尼挑起了一側眉毛,焦糖色的眼珠被與「甜美」毫無掛鉤的挑釁佔據。
在青少年時期可能會因此敢怒不敢言,將滿腹委屈與窩火收攏在怯懦的反應之下。然而,此時此刻,彼得勾起一個像是可以包容世間所有稜角的笑容,狀似未察地垂下了眼,雙手交疊在膝上,彷彿虔誠禱告的信徒,正直面著他傾盡一生追尋的神祇。
「恰恰相反,我在乞求你的許可,史塔克先生。」
不知是否人在耗弱狀態時總是分外多愁善感,東尼感覺自己從那話裡聽出了多層意涵,可他不著急要去證明它們。
「嘿,小子,你見過比跨年的時代廣場更精彩的煙火秀嗎?」
還沒等到彼得回答,東尼大口咬下另一口甜甜圈,濕潤的豐裕口感讓他揚起了嘴角。
     
離開復仇者大廈的醫療艙後,東尼沒回到馬里布,反倒在紐約買了一處更靠近市中心的房產休養,主因是重回崗位的哈皮有股活躍到惱人的活力四射。打從知道他要動手術,哈皮噓寒問暖的程度活似他失去了一條腿,被煩得不輕的東尼不想對多年好友惡言相向,索性找了個叫外送與計程車都眾所周知的便利的酒店式公寓,堵上了小胖子滔滔不絕的嘴。
那地方在《號角日報》兩三個街區開外,媒體還沒收到他在那暫居的線報,因此彼得時而充當跑腿,帶點皇后區最好吃的熱狗和三明治上樓,陪億萬富翁度過一小段時光。有時他們會聊點什麼、看看東尼的新發明,有時天氣悶濕得讓人不想動彈,他們會找出百大經典科幻片的清單,用串流平台隨機播一部,然後窩在時髦套房裡那張舒服得讓人這輩子都不想離席的沙發兩側,或是認真觀影,或是昏昏欲睡。
一天,他們在《黑洞頻率》[1]的餘韻中收拾桌上的可樂罐和爆米花——他們難得剩下那麼多,但那劇情實在不適合被氣泡飲料或咀嚼聲打擾——結尾主角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還在彼得腦中盤桓,直到見東尼站在一旁饒富興味看他,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擦了三回桌子,羞赧地起身到流理台洗抹布。
水聲彷彿也能洗淨人的思緒,因而在擰乾布巾、掛上一旁的釣鉤後,彼得靈光一閃,轉過身問房裡的另一個人:「你想去看看『她』嗎?」
為缺乏前言後語的提問一愣,但當東尼意會到他說的是什麼時,下意識推拒:「你不必——」
「我常常去關的墓前獻花。雖然我從沒親自見過佩珀,但你……但你告訴我的一切,讓我感覺,我跟她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所以我想去給她獻一束花。她值得的,東尼。」彼得說起這話時沒有咄咄逼人的聲勢,話音平緩,神色懇切,讓人不忍心拒絕。
東尼曾想過,讓佩珀葬在紐約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他也示意料理喪葬事宜的軍方與神盾局盡可能滿足波茲夫婦的請求,但最終他們除了她一些近年的生活照、什麼都沒要。那種無所求使他益發難受,只能在他們回紐黑文前夕派了個律師團裡聲譽良好的小夥子過去,幫他們過一過充滿法律名詞的文件。
得知佩珀遺囑裡的遺產處置後,波茲太太主動攬下了基金會的工作,至於身兼耶魯大學教職的波茲先生,他表示自己會以顧問的身分給予最大的支持,但兩人對於「學業表現優異的學生」的遴選標準上有些異議,最終決定在這個前提之下加上一條「家境清寒或者雙親亡歿」的附帶條件,律師保證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徵求法務部的肯首。
除此之外,東尼所知甚少。
他的導航系統掛著一筆從未被執行過的搜尋紀錄,正是到伍德勞恩墓園的最短路徑。他知道,在很多戰場或大型災難的發生地,人們會給死者建衣冠塚或紀念碑,強調逝世的靈魂要比在塵世流亡的肉身值得紀念;他也知道,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佩珀的蹤影,只有那個墓地、那方棺木裡沒有,矛盾的是,他還是在意,縱使他對自己為什麼在意一無所知。
「你愛她的話,你該要告訴她的。」青年看著他,面色如常,「就算是現在。」
良久,東尼總算發話,要賈維斯打電話給哈皮。
當前拳擊手見上車的還有彼得時,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許多,好像有意塑造自身的專業形象(就算單純只是開車)。見他縮起下巴,神態帶上不必要的刻薄,東尼先發制人,叫他好好開車,下課時間的車潮不是開玩笑的,哈皮抿起嘴,終是什麼都沒說、踩下了油門。
眼看車廂裡的空氣凝滯,彼得反省自己的態度是否強硬了,可事已既此,退讓也待東尼不公,因此他只能轉而說些趣聞調節氣氛:「梅嬸知道我最近常跑醫院,問我小火不是回巴克斯特大廈了嗎?所以我就跟她說了你的事,然後她說她不喜歡『那個叫史塔克的』,因為我放太多注意力在你身上了。」
這話讓億萬富翁會心一笑,不太認真地回道:「這就麻煩了,我原本還擔心她會太喜歡我呢。」
「你就儘管扯淡吧。」
「我可不是那個起頭的人。」
彼得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途經花店時,彼得下車買花。打開車門時,他回頭原想問那位女士喜歡什麼花,東尼恰巧轉向了車道那一面的窗子,外頭陽光將他的輪廓線裁剪得宜,連戴墨鏡的邊框都在發光。哈皮逮住機會,以一種超商老鳥對待新人員工的態度,扭過頭冷冷告訴他「這裡不能臨時停車」,教他趕緊甩上門跑進店裡、請店員緊急包了一束小雛菊。
幸運的是,沒有交通警察找上門,他倆後來的巡禮也十分順利。
墓園很大,佩珀的墓地選在小丘上,必須走一段階梯才能到。哈皮留在車上待命,沒有跟來,彼得將花束放在佩珀的墓前、默哀致意後便走到一旁的雲杉下,留東尼獨自在墓碑前沉思。望著那道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關的墓前的場景。
或許是那段時日已經哭得夠多,因此他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像個嚇壞的孩子,怔怔讀著碑上的「關多琳・馬克欣・史黛西」,一回又一回,直到暮色吞噬他的視線。在那之後,無數次,他會到關的永居之地,待半小時到一整個下午不等的時間,好像那是他成年禮後的秘密樹屋,也像是有一部分的他葬在那,非得走回原地,他才能找回來。
思忖間,彼得視野中的人回過身,步履堅定地走到他面前。沒有問東尼「感覺如何」、「你說了什麼」,他僅是問了句「要走了嗎」,得到來者肯定的鼻音。
沒來由地,他們相視一笑。
返程時,在樓梯剩最後幾階的時候,蜘蛛人以過人的反應神經跳了下去。用一個精彩絕倫的體操姿勢落地做結,他先是朝科學家眨眨眼,而後一語不發,飛快地跑了起來。
見狀,東尼愣了神後也下意識狂奔起來。
前頭年輕人的速度很快,但似是有意控制在他可以跟得上的距離。向晚時分的風搧在臉上的力道很大,闖進肺泡的冷空氣讓他胸口刺得生疼,不過他不想停下來。經過劇烈運動,小腿肌在短短五十公尺之後開始發沉,可當他望著三步之遙的背影,大腦好像頓時產生得以支配生理本能的力量,任意志力牽線木偶一般、提起他以為再也承受不了的大腿。在那樣的時刻,呼出成白煙的氣息像是電影裡的蒙太奇。
東尼甚至生出一種,彼得可能會這樣一直跑、一直跑,帶他逃到一個無人知曉的所在的奇異錯覺。
但事實上,逃避的人向來是他自己。
最後,兩人在停車場前停了下來。哈皮見狀,擔憂地搖下車窗,直問是不是遇到了狗仔隊,見他倆氣喘吁吁無暇應付,旋即又探進車內拿瓶裝水給他們。
恢復能力比普通人好,彼得很快平息了呼吸,看向扶著雙膝大口喘息的東尼。億萬富翁的髮絲被風打亂,因溼氣沿著額角垂了下來;西裝外套下的襯衣似乎也被汗水浸溼,顏色看來深了點;唯有那雙眼睛,像是被水洗過後的夜空晶亮,一切很狼狽、但也很完美。符合此刻的完美。
留意到年輕英雄的視線,東尼也看了過來——作為先跑起來的那個,他看起來肯定也是一塌糊塗——接著,四目交接的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在哈皮困惑但不知如何插入話題的目光下,他們從方始的噗哧一笑越笑越大聲,好似彼此都還是十多歲的孩子。
那種笑跟身上流淌的汗水一般溫熱,透亮。
平日傍晚的墓園很清靜,他們不著急要走,便坐在一棵柏樹下的長椅喝水。
呼吸終於平順的鋼鐵人忽地生出一個奇思妙想,於是開了話頭:「小學數學題:東尼・史塔克現年四十三歲,明年的這個時候,東尼・史塔克的歲數將是彼得・帕克的兩倍;那麼,當東尼・史塔克的歲數是現在的兩倍時,他和彼得・帕克又會相差幾歲?」
哈皮擰眉掰著指頭算了起來,彼得則帶著一種年輕人會有的隨性,輕輕晃著頭,視線上飄在腦中運算,心裡有定數也不急著解答。沒過多久,前拳擊手就一臉震驚地朝兩人喊道:「天哪,那時你們就差六十多歲了!」
典型的邏輯謬誤讓彼得沒有惡意地笑了出來,對上哈皮譴責性的目光才連忙解釋,連帶稱呼的選用都謹慎許多:「不,我明年二十二歲,東尼⋯⋯史塔克先生四十四歲,正好是我歲數的兩倍;而當史塔克先生的歲數是現在的兩倍——也就是八十六歲的時候,那時的彼得・帕克同樣經過了四十三年,所以是六十四歲。人類的歲數和相似三角形不一樣,不會呈正比增加,所以兩個人的差距一開始是二十二歲,就固定是二十二歲、不會增加的。」
聽他這麼說,哈皮露出一種介於狐疑與恍然大悟之間的糾結表情,望向不置可否的出題者,亟欲尋求第三方認同,就見他的上司神色難辨地點點頭,在接受事實的同時內心也徒增了種無意義的競爭意識——儘管他知道彼得壓根兒沒有這層意思,還是搧動鼻翼重重「哼」了一聲,在青年無措的凝視下走回駕駛座發動車子。
「別管他。」見街頭英雄搓起手指的小動作,心知這是他焦慮的預兆,東尼出聲打破僵局,「他本來就有點神經質。」
這話讓彼得放鬆了許多,光芒在水色的眼睛裡流轉,像是冬季結冰的湖面。他彎起眼睛,笑著回問:「那麼,四十三歲的史塔克先生,你認為,當八十六歲的東尼・史塔克見到六十四歲的彼得・帕克時,會不會覺得他倆的距離更靠近一點了?」
「這題的答案——」億萬富翁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你可以留著問八十六歲的東尼・史塔克。」
話音方落,東尼便站起身,說了句「走吧」。
默默跟上步伐,彼得望著那人比自己寬不了多少的肩膀,看落日餘暉將其染成熾熱的金與紅,是鋼鐵人的色彩,瑰麗且絢爛。
「東尼,就算到了最後,波茲小姐仍然救了你。」他心道。
彼得預想過無數可能,想著萬一東尼跟他一樣呢?如果歷經了這一切依然沒有變好呢?曾經的他沒有答案,現在好像稍能見著在浩瀚宇宙中漂浮的微弱星火——
那我會捏捏他的手,跟他說,我們沿著邊緣逃跑,在世界的邊緣,在集體意識的邊緣。
邊緣比較冷,邊緣比較黑,但邊緣是有愛的地方。[2]

(全文完)


[1] 喬戈瑞・霍比特(Gregory Hoblit)《Frequency 黑洞頻率》,二〇〇〇年。

[2] 馮勃棣《Dear God》〈第十場:沿著邊緣逃跑〉,二〇一四年。

〖作者的話〗
很開心能在夏天完成這個作品,今天收到了實體書,決定在這個美妙的日子將全文釋出,希望能跟世界分享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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