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馬歇爾回到基斯身旁時一言不發,梅根塞給他的名片像是火種般燃起他的憤怒,而管理公司再次傳來訊息表示沒收到格雷森的租約,更讓他臉色鐵青。
「這邊快結束了,之後你仍打算去法院一趟?」
「我還是得去。」馬歇爾回答。
馬歇爾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些到達法庭,他趁法官進入房間、眾人起身的短暫混亂溜進房間坐了下來,有幾道視線向他望了過來,低聲耳語又瞄了他幾眼。
審前會議的房間與一般法院無異,這個房間沒有窗戶,中央走道將兩造當事人分開,今天有好幾個案件排上議程,形形色色的人一組組坐在席間等候。
格雷森的背影很醒目,一部份是身高但更大部份是他的姿態:他穿著質料良好的西裝,襯衫與配件俱全。打扮卻不至顯擺,得體、自然且不役於物。
也許是馬歇爾習慣他穿著家居服的模樣,此刻馬歇爾有種錯位的違和,第六感告訴馬歇爾他錯漏了什麼。
格雷森修剪整齊的濃密棕髮從背後看似乎帶著一抹紅色。
格雷森傾身給律師看了手機螢幕,她一見就雙眼發光,轉向助手吩咐了幾句話,助手立刻跑了出去,回來時帶了幾張列印的紙張。
馬歇爾沒有機會與格雷森說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審前會議進行。
格雷森的運氣顯然不錯,庭上的老法官年近七十,對勞方抱持同情傾向且很有耐心。
格雷森之前是位在超市肉品部工作的肥胖女性,她抱怨手疼,她的律師顯然不怎麼樣,繞來繞去也沒導出具體的賠償事由。
陳述拖得很長,當法官終於讓她離開證人席每個人都鬆了口氣。
接著就是格雷森的案子。
格雷森的律師簡潔犀利出具相關醫療證明,要求傷病給付及因開庭而產生的相關費用,保險公司有備而來,傳喚格雷森的公司的總務主管當證人。
總務主管解釋公司的門禁卡及停車位使用方式,格雷森那天早上未將車子停在所屬停車位上,也還未刷卡進入公司建築。在車禍發生之後,他還依公司指示幫格雷森將車子移回部門建築等等。
「很明顯,威勒先生車禍發生在通勤時間,不符合工傷要件,我的當事人依法拒絕理賠。」
對造律師的姿態彷彿法庭戲的結辯場景,席間一陣竊竊私語。
「我們聽聽威勒先生的陳述。」法官向格雷森示意。
格雷森坐上了證人席,他說完那天早上直到車禍發生的經歷之後,又道:「雖然我不是停在屬於我的停車格上,但我很確定我已抵達公司了。」
「你繞道去了別的地方,離辦公室還有兩哩,你根本還未刷卡走進你的辦公室。」對造律師道。
「那個別的地方是另一個部門,那天我在那裡有個會議所以直接過去,正因為兩個部門間有兩哩我才開車過去,我將車子就近停在A5停車場。」
「A5停車場在哪裡?」法官問。
「不是我的停車位所在的停車場,但A5停車場屬於公司,它在公司的地圖上。」格雷森道。
格雷森的律師已站起來,遞出助理才剛印出的地圖:「正是如此,庭上。這張地圖上的紅叉,顯示了A5停車場的位置。」
總務主任對造律師說了幾句話,對造律師朗聲道:「庭上,我的證人表示A5停車場是向私人承租的一塊土地,不是員工停車場,不在養護範圍內,根本不是在公司園區內 。」
法官揮了揮手:「公司內規及其與他人間的法律關係與本案無關,否則我們每個人上班前都得先問清楚辦公大樓是誰的財產了。」他捏著自己的老花眼鏡,看著律師呈上的地圖問道:「這張地圖的出處?」
「公司網站可以下載,還有其它的地方。」格雷森道,「庭上,總務主管會告訴你:有一張一模一樣的地圖在公司大門口警衛室旁,無論是訪客或是員工都可以看見。」
法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造律師一聽僵了下,背影有些緊繃。
馬歇爾一直交叉著雙臂全神貫注地聽著,此刻,他無聲微笑了。
審前回議結束前馬歇爾就離開了法庭,他不想讓格雷森的律師誤會他有插手的意思,他在走廊的盡頭等著格雷森。
他們回到家後安靜地吃了伊麗沙準備的晚餐,當馬歇爾往小酒瓶中灌酒時,格雷森似乎也感到馬歇爾不尋常的沉默而多說了幾句。
馬歇爾若無其事地問:「情況如何?」
「對方律師說這是第一次看到我們出示的地圖,他們需要更多時間研究,兩週後得再開一次庭。」
「那張地圖是你交給律師的?」
「是我交給他的。若是我停在我的停車位就好了。」格雷森嘆了口氣。
馬歇爾凝望著格雷森。 格雷森也許不曉得何謂表見行為,但行事十分仔細,為自己將要說的每句話做足了功課。
「你已經佔了上風了,他們只是在拖延時間罷了。」馬歇爾緩緩道,「你提出足夠的證據,下次審前會議應該會直接取消,很可能會進入和解程序,談判破裂才會上法庭。」
格雷森安靜地點了點頭表示聽見了,那動作似曾相識,馬歇爾不禁感到一陣煩燥。
格雷森的行為舉止簡直四處隱藏陷阱——有多少成年人不愛說話到這種程度,會用點頭這種動作句點別人?
馬歇爾忍住倒酒的衝動,伸手按了手機搖控點起了壁爐中的爐火,壁爐旁不知何時多了盆植物,兩呎高的松樹種在紅色的盆中,裝飾著如螢火蟲般的小燈。
「你買的?很漂亮。」馬歇爾道。
「我想既然我也住在這個屋簷下,至少也該貢獻點心力。我希望你會喜歡。」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提,管理公司通知我:他們還沒收到房租契約。」
話說出口後馬歇爾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在意這件事,他比想像中更不願證明格雷森與他的想法多麼分歧。 又或者是他不希望自己是梅根口中熱心善良的好人,會讓人利用後一走了之。
格雷森沉默了幾秒,才道:「你在契約中加了最後一段,我看了,想和你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無論有沒有執照、合法持有與否,這個屋簷下不能有槍枝。」
「你是認真的嗎?連我都知道憲法第二修正案保障我擁有槍枝的權利。」
「我非常清楚憲法第二修正案是什麼。別忘了這間公寓也是完全屬於我的財產,這表示我有權決定我可以拒絕我不喜歡的客人,我也可以不接受有槍枝的房客。」
「那麼,你要如何執行這條契約條款?你打算檢查我的私人物品嗎?像你檢查伊麗沙是否換床單一樣?」
「你真的有槍在你的行李中?」
格雷森瞪了他一眼:「違反隱私權,我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
「格雷森,你不是軍人退役嗎?你花了多少時間學習將武器上膛?在軍營裡你不是得把槍枝上鎖嗎?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槍枝的破壞力,它應該被管制,而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知道我的想法——我不可能忍受一把殺人凶器出現在我的屋子裡,你知道我是對的。」
「就算你是對的,但如果你可以選擇服從一部份法律卻故意違背另一部份,你和梅根有什麼差別?」
「其它的條款可以商量,這條不行。」馬歇爾咬牙:「如果你不打算把那份合約簽完還給我,你現在就可以滾出去。」
格雷森果斷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大步走進自己房間,他將手提袋扔在床上,拉開抽屜開始打包。
馬歇爾緊跟著他,一見格雷森竟真的開始收拾行李,立即衝到窗前。
桌上有幾本格雷森的書,但馬歇爾之前留下的牛皮紙袋內是空的。
「格雷森,混蛋!合約在哪裡?」
「書房,你的碎紙機裡。」
「什麼?」
「你聽不懂嗎?我不能讓那份合約留下!你想過這份合約流出去的後果嗎?任何一位律師都會鼓勵我告你違反人權及歧視,我可以把這件事鬧大,多大都可以!之後我所有的金錢問題都迎刃而解——你真的打算當全國第一位因為反槍被告上最高法院的房東?」
「為什麼不?如果我知道我是對的卻選擇不作為,那我才與梅根一樣!」
「你想證明給誰看?你還以為你證明自己做得到,就能改變他人的想法?」格雷森暴怒地吼道:「你這天真個性為什麼怎樣也改不了?」
馬歇爾瞪著他,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我的父親心中有個理想世界的藍圖。身為他的兒子,無論喜歡不喜歡,我必須符合那張藍圖勾勒出的樣貌。但我想,未來不一定是他所想像的那樣,當他看到我的世界一樣美好的時候,他也會改變他的想法。 ——如果我證明我做得到,他也會改變他的想法。」 從十四歲到三十四歲,即使世界天翻地覆,戴那馬歇爾一直這麼想,至今沒有改變過。
這些話他只告訴過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森林之中,距離近得如同床共枕,他呢喃般對一位纖細少年傾訴他熱切的想望,深信這位少年將會分享他所憧景的未來。
那是他們出事前最後一次交談,他怎樣也不可能忘記。
馬歇爾衝動地一把抓住格雷森的手臂,逼迫他轉過身:「諾蘭——」
格雷森猛然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
他們同時聽到一陣急促的電鈴聲,伴隨著重重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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