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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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自己的勇者(49)[普](04/0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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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7-23 21: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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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0)[普](07/23更)

20

第三次會議的主題是綜合情報,推測公主下一個可能襲擊的地點。作為重要合作方的現任勇者志得意滿地表示表示以後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好朋友,要敞開胸懷多多合作。我方首席軍師傑爾聞言,代表隊長赫拉休伊斐迪南,對大學生報以假笑,虛偽地回覆當然當然,以後多仰仗各位了。

隊伍A的巫師起先對我方派出身份地位並不對等的傑爾作為發言人此事非常不滿,數次試圖變更議程,要求更換發言人。但在隊伍A的劍士委婉勸解,指出了好不容易出現合作曙光,現階段委實不適合與公爵大人再起口舌之爭、大學生亦是氣度寬宏的揮手表示不要緊,大家合作愉快的情形下,巫師悻悻然的吞下了大概有數千字的譏刺抱怨,發給在場眾人一人一份會議資料。

資料上簡潔的列出了公主從小到大的飲食習慣──喜甜嗜堅果,生活作息──規律簡單、喜清愛潔,然而天性膽小謹慎、不近生人,兼且性格執拗、教化困難、每逢遇上難以面對的困境時便易有攻擊性,尤愛攀高避世等等評語。

我匆匆掃過一眼,沒看到什麼特殊情報,就直接翻去第二頁。從第二頁開始是公主從小到大各種課程的學習紀錄,基本內容從王室禮儀到各國語言、國家歷史到神學教義等等,都相當讓人意外的科科掛蛋。然而在針對自身動物特性的相關教育課程中,卻是樣樣滿分,有些專業教師的評語更是讓人覺得他們對公主的喜愛簡直要突破天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天下第一熊」這個結論根本無法完整表達他們內心的激動之情。最後一份附件則是張地圖,用細體字在十多個地點上,標注出了歷次公主病情發作後所導致的破壞事件始末,範圍廣闊、從直轄王領、自治城市到古老貴族采邑,從山巔到海邊都有公主的足跡。

我搓了搓下巴,覺得非常的有意思。這個公主看起來好像沒辦法簡單地用「叛逆」、「中二」或「對自身感到迷惘」這樣的形容詞來概括她──資料裡呈現出來的公主形象,與其說她是個人類,不如說她更喜歡當隻「熊」。

會議室裡翻閱紙張的窸窣聲漸漸停歇。我放下資料時不小心看到潔妮手上那份已經做滿了各種花式筆記的資料,再偷看了幾眼對面幾個沒五分鐘就放下手頭資料,百無聊賴地摳指甲、瞪著天花板發呆、打呵欠、和旁邊的人講悄悄話的貴族出身的討伐隊成員,心裡浮上了一種微微彆扭的感覺。

帕鄂巴克三世──隊伍A的巫師──高傲地屈指敲了敲桌面,直接略過本席發言:「歲月如流水,逝水無重歸。想必在座諸位皆已掌握本次任務要點,吾便不避諸忌,直截說吧。附件三的地圖資料顯示重點有三,第一點乃是時間,亦即殿下自第一次發病至近日擾亂『鷹巢』,諸小動亂不計,單數騷動人數達百人者,歷時12載,共計19次。其次,地點;諸位可見地圖標示上,百人以下之騷動事件多集中於我國首都,其中牽涉百人以上者,7次,而發生於首都之外者則與之相反,涉及百人以下之小型動亂屈指可數,唯一旦發生,則往往牽連百人。故而若將要點一、二綜而觀之,可得一結論:」

年輕的巫師抬起下巴,矜傲地瞇起眼睛:「首都之騷亂好發於殿下幼時,然隨時間推移,殿下長成,騷動規模乃逐漸擴大,並且伴隨殿下履行王室職責,伴隨陛下進行『大巡行』時,推而展之,遍及全國。雖則有些騷動起因不明,亦未發現殿下蹤跡,致使吾等彷彿旅人迷途於夜霧之中,然而此等撲朔迷離、錯綜複雜之小事,怎能限制住吾等追求真相的腳步!一切有為法,結局早在千里之外埋下伏筆!」

他霍然抬起雙手,做出大鵬展翅的模樣,激動道:「一旦吾人了解此前提,以下便是重點中的重點!黑暗中的一線光芒!智慧女神隱藏於薄紗下的微笑!諸般線索皆能得出那唯一的真相:殿下乃是跟隨著歷代先王腳步,克盡我曦雅克王國王室之職責,伴駕我世中之王座前,『大˙巡˙行』!換言之,眼下我們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趕在殿下抵達之前,進入預定路線上的那個城鎮──淺山丘上的璀璨明星、流淌著蜂蜜與糖漿的領地:克瑪西亞 !」

語畢,他微微躬身,噙著一抹微笑,道:「以上,便是我方結合所有情報來源,以及過往資料做出的、嚴謹且完美的預測。不知各位有無任何想法,可供我方更加完善吾等推測?」

我方眾人面面相覷的看來看去,最後傑爾和赫拉休伊放下了手上的資料,滿臉誠懇地抬起手。

「沒有。你的這個推測真的很棒。邏輯縝密嚴謹,超乎我們的預期之外的好,果然士別三日必須刮目相看。所以我覺得應該適當的表達一下我們的欽佩之情,給你拍拍手給你放煙火大家手牽手,一起去遛……呃。」

傑爾的嘴被我眼明手快的堵住了,但是這不小心溜出來的未竟之句早就被人聽出來了。只見帕鄂巴克三世臉色驟變,右手怒拍一掌,震得滿桌墨水瓶抖了三抖。

「庶子敢爾!」

「我們沒有!」剛手忙腳亂扶好墨水瓶的潔妮立刻尖叫起來:「我弟弟是真心覺得巫師大人您說的很好!真的,我打從心裡覺得您真的很厲害,我自己就完全沒辦法把這些大事記和地圖連結在一起,更不要說從這兩個根本看起來完全不相關的東西裡面,找到彼此關聯的點,連成線鋪成面,最後還超前佈署……」

話猶未完,會議室內忽地傳來一聲輕微的炸響,有微風平地捲起,幾秒後只見潔妮的座位上已經不見人影,只有一隻棕簑貓愕然呆立當場,手上還握著支鵝毛筆。

同時愣住的還有我和大學生,我張了張嘴,才剛克制住手賤想摸一摸的欲望,旁邊大學生就嚷嚷開了。

「什麼鬼!哈哈哈哈哈!好、好、好『ㄔㄡ』……咳嗯。」

潔妮在會議中突如其來的變身,意外的拉回不知道脫韁去哪裡了的會議主題。不知道是看在潔妮變身前的回答太使人龍心大悅,或是潔妮的動物型態讓人有「會心一笑」的能力。總之,現任勇者揮揮手,讓帕鄂巴克三世喝點水潤喉休息,自己則謙虛的順了順額髮,燦爛笑道:「所有的辦法都是想出來的,這麼一點簡單的事情,你們一定也想得到,只是不小心被我們先說出來了。話說回來,既然大家都同意目的地,那麼出發日期就訂在後天的下午兩點,如何?熱是有一點,但希濟領主已經同意贊助一批冷凍法陣和飲料零食,設置在他提供的代步車上;從這裡到克瑪西亞也不會太遠,如果大家忍一忍,中途不停下休息,頂多八個小時就到了;到時克瑪西亞領主一定會準備超棒的接風宴會和房間給大家。」

聽到代步車、冷氣和飲料零食和克瑪西亞領的接風宴等等關鍵詞,我眨眨眼,和赫拉休伊交換了個眼神,內心感到些許微妙──是我記錯《家徽大全別冊九──曦雅克家名歷史源流及演變》,特納吉霍克王曆24年第一版中有關克瑪西亞領地的內容,還是大學生的情報來源怪怪的?

無論如何,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織出的美夢中,繼續用不知道誰給他的信心說著:「我都聽說了,克瑪西亞領地正好位於王國最出名的富饒農業區蛋黃中心。根本想種什麼就活什麼,一年收成好幾次,尤其是這幾年來研發出的果樹品種,簡直可以說是閃亮亮的糖結晶,只要一顆就讓人覺得進入天堂,吃了三顆就會覺得自己血管裡流的是砂糖漿。我早就想去見識看看了。再說,在這種天堂長大的人一定都熱情好客的要命,我們又是公務出差,一定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和協助!」

「呃,那個、抱歉打斷你。」傑爾頂著帕鄂巴克三世暴怒的眼神,再一次舉起他小小的手,委婉地道:「眾所周知克瑪西亞領地確實是富庶又豐饒的地方,不過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現任領主其實還滿討厭的陛下命令的喔?」

大學生噎了一下,陷入困惑中:「討厭?」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總之,因為這個那個很多原因,所以,克瑪西亞領主比較喜歡公主殿下唷。」

大學生、曦雅克國王陛下心尖上的新任勇者森森的震怒了。

「身為王國附庸、遵從來自王室的命令不是大家的立身根本嗎?他怎麼敢把陛下甩到旁邊,只知道去拍公主馬屁!平常的時候也就算了,可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是嗎!公主都已經造成王國這麼多的損害了,這時候居然還要站在公主那邊,這已經可以說是叛……」

總算他還有點腦子,沒把那個嚴重的指控直接飆出口。不過赫拉休伊已經搓著下巴,笑咪咪的追了一句:「那麼,敬愛的勇者先生,我們是否要繞過這個領地,直接前往下一個預定地呢?」

「不用!我相信正義必勝,君令必從!見此紋章者如見陛下!」他掏出了一枚王室信物,啪的放在桌上,悻悻然地道:「克瑪西亞領主一定會協助我們完成任務的!」

「這樣說起來,那個很有名的糖霜領主應該有見過公主囉?」安潔莉娜突然插了進來,眼見眾人皆是一臉莫名,她嘿嘿一笑,補充道:「我們私底下都這樣叫那個什麼克亞的領地啦。而且其實我好奇很久了,大家都知道公主的動物型態是黑熊,那她人形的樣子長怎麼樣啊?好看嗎?長得像陛下還是王后?」

但她的這個問題第一時間只收穫了滿堂沉默。眾人面面相覷,就連赫拉休伊和傑爾也皺起了眉頭,陷入艱難思考的狀態中。這讓安潔莉娜抬起了一邊眉毛,看著眼前這群貴族們,又看看一邊直接舉白旗的我、潔妮和納妲莉。

「這問題……沒辦法回答?」

有喃喃自語的聲音從對面響起。

「不、也不是。怎麼說呢……」

「我好像也很久沒看過殿下的臉了。」

「不要說人類型態吧,好像連黑熊的型態都很久沒看到了?」

「咦?我前陣子隨侍陛下的時候有見過,可是實在沒什麼印象。畢竟那時候混亂得很,幾乎不能仔細觀察殿下。」

「確實如此。其實我之前就有注意到了,殿下自從成年之後,就很少看見她的人類型態啦。」

「啊!畫像、每年都要送去各領地的王室成員畫像,不是每年都會有畫師替陛下和殿下重新繪製嗎?」

「我想那並沒有什麼用。我聽說每年重新繪製畫像的時候,殿下都會剛好以黑熊型態暴走一段時間。」

「……結論是,公主的兩種型態大家都沒什麼印象嗎?」

貴族們集體沉默了幾秒鐘之後,隊伍A的盾勇率先露出爽朗的笑容,道:「哎,又沒關係!反正整個曦雅克王國其他黑熊死的死、老的老、殘的殘,現在也就只剩下殿下一隻黑熊還能四處溜躂了,要認出殿下哪有什麼困難。」

此言一出,隊伍A所有成員瞬間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紛紛點頭。

「威廉你不愧是以聰明敏銳出名的拉瑪乎 家族成員啊,一語驚醒夢中人!」

「沒錯沒錯,我們竟然這麼輕易就陷入了迷障中,忘記了如此簡單的線索!」

「雖然陛下一度相當煩惱黑熊人口數量急遽減少的問題,但萬事萬物都有神的安排,一切跟著神的旨意前行便是了。瞧,現在可不是嗎?要找出殿下的行蹤就是這麼簡單。」

──簡單個刁!

我震驚的看著對面一群放下了心頭難題的貴族們,不敢置信這個問題就這樣被輕輕放過,轉而開始討論起了前往克瑪西亞領地的旅途中可能會遇見的問題、抵達之後要如何與領主寒暄、代步車上的座位如何安排等等問題。

──公主的長相不應該是整個任務最重要的一環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通緝槍擊要犯至少都知道要公佈貼了海苔條的正面照,這群人竟然完全不在乎公主的長相……

內心裡那股彆扭感再度飛了起來,狂暴抗拒剪指甲的貓似的,撓了我好幾爪。我趕緊垂下眼睛,悄悄地深呼吸幾口氣,但是沒用。於是我咬著嘴唇,推開了椅子,沒有理會赫拉休伊看過來的眼神,直接離開了會議室。



(待續)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1-11-21 13: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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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7-24 21: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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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1)[普](07/24更)

21

我在希濟領裡閒蕩了一天,隔天懨懨地收拾行李,再隔天拖拖拉拉的到了集合地點。期間赫拉休伊試著了解我的狀況、找出造成我心情突然蕩到谷底的原因,但我實在沒力氣和心情和這些貴族們講任何幹話,只胡亂應付了事。最後他也沉默了,只面帶無奈地搓了搓我腦袋,仍和往常一樣安靜的待在那幾個隨時能找到他的地方。

出發當日當然少不了各種應酬,還有一場希濟領主授勛並降下訓勉語句給警備隊副隊長古魯,勉勵他堅守任務、以騎士道細心守護女士的好戲。我使出渾身解數,把從小到大用過的各種遲到理由都拿了出來,因此也就成了最後一個才看到「代步車」的那個人,也理所當然的成了表情最蠢的那個人。

所謂的「代步車」,其實就是人力車的加強版。有足可容納15人的加長型六輪車廂、四名穿戴了全套加強力氣、持久度裝備的車夫、瑞氣千條的恆溫法陣、甚至還有巫師學院最新研發出來的影音系統來打發時間,只是這套系統目前還不太穩定,經常出現古老深夜電視才有的雪花雜訊。

我喬喬差點脫臼的下巴,力圖鎮定的爬上車子。

不過老天沒打算放過玩弄我的任何機會。

我攀上車門底部的伸縮梯──嗶!突兀尖銳的警示音驟然從腳底爆出。

我抖了一下,茫然的縮回手腳。警示音一如它突然響起般的,倏忽消失。

我又攀了一下伸縮梯──嗶!又是一聲。

我跳下伸縮梯,警示音消失。

「……」

我和安然坐在門邊的傑爾大眼瞪小眼,乾笑道:「我可能……昨天吃太多,今天還來不及消化完?」

「……」傑爾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嘆了口氣,說:「雖然是杯水車薪,不過,潔妮。」

雙胞胎爽快俐落的跳下車了。安潔莉娜驚訝的看著雙胞胎,歪頭思考了一會後,也跟著跳下車。而我直到此時才發現赫拉休伊人竟然還站在車門邊,根本沒上車。

「荷重1000公斤,可承載15人……嗯?理論上沒超重吧?」

傑爾敲著下巴,困惑地研究起銘刻在車門底的車輛資訊。

安潔莉娜輕咳一聲,鎮靜地說:「嗯,目測下來,應該所有人的體重都在平均荷重上下。不過我們只有13人,也許是因為行李的關係?」

我們默默的看向車頂上那堆來自希濟領領主的贊助……隊伍A反應非常迅速地提出抗議:巫師和大學生堅持旅行途中也必須要有生活品質、劍士、盾勇和斧兵堅持他們的重劍、長斧和方盾是榮耀的來源、宮廷醫師表示為了旅途安全,大量的藥物必不可少。總之,拋下行李是不可能的。此外,驕傲的帕鄂巴克三世又表示,與其懷疑是乘員超重不如懷疑車輛載重計量儀器出錯,這當然引起希濟領侯爵大人的不滿,兩人相爭不下,在現任勇者的調停下,就只好玩個大冒險……呃,稍微委屈幾位貴族,用某種數學排列組合來做個簡單測試了。

於是偉大的遠征隊成員們花了一段時間,終於測試出不會引發重量警報器警示音的數種排列組合。然而這些結果卻相當尷尬的,不管怎麼排列,最後都是以包含納妲莉下車為前提而得出的結果。

「我以為我已經很重了,但納妲莉……妳……看起來……不重啊。」

「因為你們對『體重』的認知有誤解。」

安潔莉娜陪著表情空白的少女,站在空地邊緣,剛剛因為自報體重而引起的尷尬臉紅此時已經消退了。她愣愣的用手筆劃了一會納妲莉的身形,驚奇的表情逐漸轉成了佩服。但納妲莉卻一臉坦然的樣子──如同她一開始就明白宣告「不用試了,我很重」地那樣──任憑所有人瞠目結舌、嘖嘖作聲的討論著她外貌和體重的巨大反差,都不予理會,只看著林道盡頭颯颯作響的竹柏群。

「呵。」

赫拉休伊突然笑了起來,我瞥了一眼旁邊這個從頭到尾看鬧劇似的,既不阻止也不參與的傢伙,忽然覺得好像能夠理解他在笑什麼。搞半天、糾結半天,原來這麼簡單就不用和隊伍A綁定24小時。雖然很對不起納妲莉,可是這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心裡有塊水泥消波塊被她移走了,連肩膀都輕鬆多了。

廣場上默默地被拉來第二輛車,大方又寬容口袋還「麥克麥克」的希濟侯爵就算臉色黑的和機油一樣閃閃發光,仍慷慨地讓他的管家準備了第二份救濟……贊助品,一一搬上車,又命令所轄巫師拿出六組魔法晶石作為動力的通訊儀器。然而這番好意被傑爾和赫拉休伊拒絕了。

赫拉休伊表情淡淡地從自家隨從手裡拿起公版通訊儀器,讓已經換好拉車裝備的隨從自己也帶上一組後,意有所指地點了一句:「不敢勞煩閣下。」

希濟侯爵哼了一聲,狡猾地回應道:「路遙方知馬力,區區在希濟領恭候公爵您的大駕。」

15人座車換成2輛7人座車,拆卸重組行李耗費了不少時間,加上之前的鬧劇拖延,原訂下午兩點出發的行程,直接延後到了午茶時間。起先希濟侯爵相當熱情地招呼大家吃了一頓下午茶,於是行程再度延後;等到行李終於打包完畢時,已經將近傍晚五點半。希濟侯爵身有要事,先行離開,因此再三留飯的希濟領管家和大學生不敵赫拉休伊的氣場──「既喝了茶,又吃了飯,何不再睡上一個飽覺,三天後再出發?三天後如是者重來一次,人間樂事,豈不唯如是?」──遠征隊總算得以出發。

從希濟領往南是整片的平原田野,和前往比西隆的旅途不同的是,這片田野物產豐饒,即使是散村集落也處處充滿熱鬧溫暖的氣息。夏天天色暗得晚,滾圓如鹹蛋黃似的夕陽卸下了金燦燦的高溫盔甲,乘著晚風將樹梢草尖染上千層軟光,一點風過便是浪濤萬頃;遠近傳來農人歸家的歌聲,一群趕鴨小童雄赳赳氣昂昂地拿著竹竿堵在路上,完全不怕牽牛孩子們的龐然身形,理直氣壯的喊著「先來後到」,他們沒理由先讓別人通過這個路口。等到路口交通紓解開來,再往前行不久,夕陽已經綴在了地平線上。一盞盞燈火陸續點起,明滅懸浮在水溶溶的暮色裡,有炊煙飄來,就算肚子裡已經被精緻的午茶點心塞的滿到喉嚨口,也還是突然之間就覺得一陣嘴饞,只想找個東西塞在嘴裡嚼幾下也好。

我瞇著眼睛,愜意地趴在窗緣,感受著玻璃窗內外微微的溫差,隨著車輪滾動的頻率慢慢「盹龜」。正當靈魂已經半脫離人身時,傑爾突然開口說了些什麼東西,旁邊有人半生不冷的接了下去,恍惚間安潔莉娜好像也回答了幾句。我掙扎著把意識拉回腦袋,揉著眼睛,口齒打結的問:「你們剛剛說什麼?」

安潔莉娜貼心的遞了杯冰果汁給我,回答道:「我們剛剛在討論,可能等下需要先找個旅館休息。」

「啊?」

「太晚出發,剛剛又堵車,就算接下來一路順暢,到克瑪西亞領也已經跨日,再休息幾小時就可以看日出了,總不好讓人家半夜起床幫我們開門。」

安潔莉娜接著給自己倒了杯果汁,邊用眼神詢問一圈隊友們是不是也來上一杯,邊回答了我的困惑。赫拉休伊和納妲莉矜持的點了點頭,接過安潔莉娜的好意;傑爾伸了個懶腰,表示不渴之後,開始搖起已經睡翻過去的潔妮。

「各位身負王室命令,事實上不須如此客氣。」

坐在7人座休旅……代步車最末尾車門邊的是希濟領的副警備隊長古魯,正經八百地提出了這個意見,然而那種理所當然到天塌下來世界也會照常運轉的態度,也想當然爾的讓傑爾哼了一聲,敷衍地牽牽嘴角,道:

「副隊長先生敬業的態度真是感天動地,只是我們這些俗人終究更忠實於自己的欲望,餓了就想吃、睏了就想睡;遲到了乾脆就在路上找間旅館,睡飽再上。再者,」傑爾看著窗外,笑了笑,繼續說:「本次行程也不全都是由我方決定路線,隔壁車上,或許有人比我們更需要休息呢。」

話聲剛落,掛在車廂壁上的通訊儀就傳來一陣雜訊。

『嘁嘁……大法師之塔的雷斯林.馬哲理呼叫卡拉蒙.馬哲理……嚓……嚓……喂喂、再重複一次,大法師之塔的雷斯林.馬哲理呼叫……』

「……那誰?」

傑爾明知故問地袖起雙手嫌棄道。

我乾笑兩聲,很有自覺的接起通訊儀。

「你好,這邊是隊伍B的伊安……」

『噓、噓!卡拉蒙!不是說好為了防止機密被竊聽,大家都需要使用代號互相稱呼嗎!』

「……」我嘆息著,強忍下想質問對方幾歲的衝動,簡單應道:「有什麼事嗎?」

通訊儀另一端傳來一陣雜訊,大概是大學生語速太快,機器來不及完整轉換訊號,乾脆全部變成了整串的「嘁嚓沙沙」,倒省了我把儀器拿得離耳朵遠一些的力氣。

『……總之,就是這樣。有異議請回報。OVER!』

──這裡那裡那裡這裡全部有異議,OVER。

我搓搓額角,捏著通訊鈕回答:「這邊風太大,請再說一遍。」

那邊立刻又是一陣雜訊,幾秒後,從車窗可見本來遙遙奔馳在我們前方的隊伍A座車速度減緩了,通訊品質隨之提昇了不少。

『真是受不了你們,一開始就好好接受侯爵大人的好意不就好了嗎。反正就是,都已經八點了,我方巫師卡拉爾領地的費雷爾說──建議,在前方的小領地上找個旅館暫時休息。畢竟我們是貴族,優雅和從容是基本禮貌。』

大學生還在囉哩囉嗦貴族的禮貌,我看了隊友們一眼,赫拉休伊露出他招牌的似笑非笑,微微點了點頭。於是我果斷的掛掉了電話,默數三秒後,動作不熟練的回撥了對面的頻率。

那邊很快允許了通訊要求。

『你們的通訊品質也太爛了吧  !』

「啊啊不小心手滑了。你剛剛說要找旅館嗎?當然好啊,有推薦嗎?」

『有一個吧。我方的劍士──戰龍無畏先生說,他從前跟著師傅修行時曾經來過這附近,可以帶路。不過他也說,因為往南是克瑪西亞領、往北是希濟領,所以人口流失嚴重,大家寧可多花兩個小時去大領地,也不是很想待在鄉下。對於住宿的品質,最好不要有任何期待,頂多就是比比西隆領好一點。』

「比西隆也不錯啊,我住得滿開心的。」

對面傳來驚訝的聲音:『你認真?哇賽你也太好養了。』

「哪裡哪裡,不要太稱讚我我會害羞。」

我謙虛地放開通訊鈕,「咖掉」大學生後面如滔滔江水沒完沒了的感嘆,回頭看了看隊友們。

安潔莉娜笑著對我點點頭,赫拉休伊則對我投來一個我倆心知肚明的微笑。

──哎,那什麼,作人不要太計較,容易老。

我摸摸腦袋,對他回以嘿嘿傻笑。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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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7-29 21: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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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2)[普](07/29更)

22

車行向右,很快就看見了寫著「因盧南領2公里」 的指示牌。不久,大路轉小路,人聲逐漸稀微。在越過「因盧南領歡迎你」的指標後,寂靜的夜路上只剩下我們兩台車仍在奔馳。隊伍A的劍士先生方向感很好,代步車車夫在他的指示下,順利地穿越迷宮一般錯綜複雜、缺乏路燈的鄉間小路,抵達城鎮邊緣的小型旅館。

旅館佔地不大,僅有兩棟建築物和一個小院子,已經有其他旅客先住進來了。隊伍A的成員鬧哄哄的一起進了旅館大廳,安潔莉娜和傑爾拿著大家的旅券落後幾步,跟進大廳辦理入住登記,但沒多久,兩人神色古怪的走了回來。

赫拉休伊一揚眉毛,還沒開口就讓潔妮搶走了話頭,但傑爾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只對大家做了個「你們等下就知道」的表情。我看了看安潔莉娜的苦笑和傑爾從後腦杓再翻回來的白眼,又聽見大廳裡傳來隊伍A成員們各種明為客氣實則囉哩囉唆的問題,默默地覺得我好像知道了什麼真相。

大家默契的分配起了行李,大型補給品留在車上,貴重物品和今天用的上的衣物帶下車;又和斐迪南家的兩位侍從商量好今晚留守在車上、明天「開車」的替補人力問題,陸續朝旅館走去時,便看見大學生滿臉春風得意的站在門口,笑著招呼我們:「你們動作太慢了。來來來、我們房間都訂好了,跟你們講一下房間怎麼分配。」

他手上搖著一串鑰匙,先解下其中一支遞給納妲莉,說:「這是你們三位女士的。以防萬一,我們已經先和旅館老闆確認完畢,女士們的房間是整棟旅館最好的位置,坐南朝北不西晒,有良好的對外窗空氣通風,房間下面就是庭院,早上起床時空氣最好風景一級棒,而且有獨立衛浴,24小時熱水供應,冷熱空調衛浴用品浴巾毛巾床單被罩一應俱全,非常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大學生在說這些的時候,渾身洋溢著一股「我好棒快稱讚我,打滾求撫摸」的味道。

然而納妲莉毫無反應,平靜的接下了那隻鑰匙,轉身就走。安潔莉娜趕緊提著行李,隨口說了兩句「多謝費心」,追在她後面也走了。倒是潔妮非常認真的再三向現任勇者道謝,只是大學生像是被納妲莉的反應震驚到了,愣在當場,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潔妮的道謝。

傑爾的眼神相當複雜,一股「怒其不爭」的樣子盯著潔妮良久,才無奈的一拍眼睛,提起行李向大學生伸出手。

「幹嘛?」

回過神的大學生很不客氣,但傑爾比他更不客氣,言簡意賅的答道:「鑰匙。」

大學生這時不急著獻寶了。他看了傑爾一眼,慢條斯理地收起鑰匙,解釋道:「喔,對。事情是這樣的。雙人房只剩下三間,大家都知道騎士守則就是lady first,所以女士們毫無疑問必須單獨使用一間。剩下兩間雙人房,一個在女士們的房間隔壁、一個在隔壁棟的頂樓,而且坪數太小,最多只能增加一張床,也就是說,現在我們有兩個選擇,是四個人去睡通鋪呢,還是六個人去?」

一陣晚風瀟瀟旋過我們之間。

隊伍A的成員臉色都有點緊繃。我忽然想起比西隆領地裡勞心勞力的警備隊長兼總管。分配房間這種事,真是太辛苦了啊。

「那麼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大家都不想去住通鋪。原因嘛,當然第一,大家都是貴族,哪有去住通鋪和普通人擠一間的道理啊,是不是。第二就是,獨立房間的床位只有四張,扣除古魯副隊長必須住在女士房隔壁──當然,這是因為任務考量,副隊長先生必須保護納妲莉──所以剩下的床位……」大學生咧出了自信的燦爛笑容,唰的展開了手上剩餘的三支鑰匙,「來抽鑰匙吧!」

「……我不介意去通鋪。」

我秒速舉手表達我的立場。

赫拉休伊立刻狠瞪了我一眼。我縮縮肩膀,頂著他的眼神聽傑爾嘆息著說:「你的發言總是有種讓人想立刻和你劃清界線的魔力啊,親愛的勇者大人。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狐假虎威這件事?赫赫有名的斐迪南公爵等著你來倚仗威勢,玩弄權力已經等很久……好吧,我什麼都沒說。」

看著他舉起雙手,順便做了個嘴上拉鍊的動作,自走型冷氣機、殺氣冷氣轉換自如技能已突破天際的斐迪南公爵大人滿意地收回搭在傑爾肩膀上的手,略略露出煩躁的表情,直接抽走現任勇者手中的鑰匙,甚至在發現第一抽的鑰匙不是我方隊友隔壁房間的瞬間,從容不迫地把鑰匙塞回去,重抽一次。最後,順便睥睨了一圈目瞪口呆的眾人。

「赫拉休伊……斐迪南!你好大膽子,怎敢破壞遊戲規則!」帕鄂巴克三世氣極反笑,啪地奪手想搶回鑰匙,但礙於被碾壓的身高,無論怎麼努力踮腳也夠不到赫拉休伊手中的鑰匙,只能屈辱地癟著嘴,退到一邊,怒喊:「威廉,上!」

隊伍A的斧兵應聲而出,摩拳擦掌看樣子也是忍公爵大人很久了。赫拉休伊卻連眼角也欠奉,只紆尊降貴的抬起下巴點了點古魯,輕聲說道:「不敢委屈閣下,隔壁棟的房間想必更好。」

回過神來的古魯沉穩道:「請恕在下不能遵從。」

「唔。任務誠可貴,然則在下身為仕女納妲莉的隊友,同舟共濟之心不遜於您。」

「那只好委屈公爵大人和我共住一晚了。」

赫拉休伊嘴角含笑,手輕輕一擺的同時,公爵牌冷氣壓縮機也開始運作起來。

「似乎是已經沒有轉圜餘地了呢。既然如此,有關在下不能與陌生人共處一室這一點小小失禮之處,想必副隊長大人定能了解,還請副隊長包涵則個。」

說完,赫拉休伊扭頭就走,傑爾迅速跟上,不忘扯住我的褲子口袋一起把我拖走。後頭隊伍A的成員們亂了起來,斧兵和巫師似乎想衝上來,卻很快就被其他人勸住了。我踉蹌著回頭,便看見了大學生臉上震驚的表情隱去,咬住嘴唇,浮出了某種或許可以稱為「羨慕忌妒恨」的表情。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等到大學生甩甩頭,轉身攔住了古魯的時候,他臉上已經是常見的開朗熱誠的笑容了。

旅館房間是很普通的方正建築,我們繞著旋轉梯爬上三樓,掀開走廊盡頭的鵝黃色門簾,就看見一條長廊上,左右錯開的排列了十數扇門。門上圓滾滾的木頭數字標牌在魔法汽燈的光影照耀下,散發著暖洋洋的溫度,即使我們的影子鬼魅似的晃動著攀了上去,也不能減少任何一分來自於木質色調定靜人心的力道。

赫拉休伊自若地開了房門,當先拎著行李進房。然而旅館房間坪數原本就不大,加床之後更顯窄小。他站在雙人床和木書桌間的走道空隙,無聲地皺起眉頭幾秒,終究妥協了。傑爾很有覺悟的把自己的行李丟到後加的小床上,誇張的嘆出了一口長氣。

「啊──終於!累死我了。哪裡可以洗澡?」

赫拉休伊挪動腳步,嚴謹的把行李貼著床腳放下,捏起住宿指南草草瀏覽一遍後,漫聲應道:「後棟附設的公共澡堂。」

「噢。要幫你轉告服務生,延後半小時再關閉嗎?」

赫拉休伊直接鎖死了他的眉頭,良久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哼道:「不用了。一起過去。」隨後立刻向我瞪了過來,嚴厲道:「不洗澡不准上床。」

我摸摸鼻子,慢吞吞的拖著行李蹭向雙人床的另一邊。

「知道啦,沒忘。」

赫拉休伊的潔癖不只展現在他的各種龜毛要求上,也包含著在某些時刻的厭人傾向,尤其是在迫不得已必須和人共享私人空間的時候。好在我們入住時間本來就晚,隊伍A還在鬧哄哄的吵通鋪床位順序,澡堂裡空無一人,只有我們三個包場。包場就意味著我們想怎麼對待裡頭那個肯定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浴池都沒問題。傑爾立刻歡呼一聲,手速奇快的剝掉衣服,隨便沖洗兩下身體,也沒管頭上還有殘餘的泡沫,就跳進了池子裡展現他那驚人之爛的泳技。

我撇了撇嘴,哼了一聲:「成熟的大人才不這樣做。」仍然很沉著地給自己上肥皂。豈料傑爾玩瘋了,一邊哈哈哈哈大笑著,爬上了浴池壁沿,叉著腰宣佈「我──是隻──海豚!」一邊砰的「摔」進水裡,濺起半人高水花的同時,也灌了我一嘴水。

我是那種呵呵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爛好人嗎?必然不是!當下我「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站了起來,揮著毛巾瞄準傑爾衝過去,怪叫一聲也跳進了水裡,壓住傑爾就是一頓搔癢。

「啊哈哈哈哈!哎喲、放手!變態!啊哈哈哈哈!斐迪南!斐、斐迪南!救命!」

我悚然一驚,立刻撒手回防。但作為一個真正成熟的大人,赫拉休伊無動於衷的瞄了我們一眼,冷笑一聲,便圍著浴巾悠然坐進了浴池裡,隱忍的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喟嘆。

我和傑爾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潑死他」、「對、壓進水裡扁他」這樣的濃烈感情。但沒等我們交流出什麼結果,那邊赫拉休伊拿起浸滿了溫水毛巾鋪在臉上的動作,默默就讓我們兩個把小算盤丟進池底了。一時間澡堂裡只有輕微的補水聲,偶爾響起幾聲身體撥動熱水的嘩啦聲響。蒸騰的熱氣讓人昏昏欲睡,牙關也不像平常那樣緊了。

我瞪著不清晰的澡堂天花板,說:「吶、赫拉休伊,問你一個問題。」

「嗯。」

「剛剛那個抽鑰匙,有必要……嗯……這麼給隊伍A難看嗎?好歹大家都是同事……貴族,你這樣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嗎?」

他沉默半晌,輕輕呵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回道:「麻煩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個。」

我垂下眼睛,也過了一陣子才說:「你為什麼老是講這種……讓人聽了……不太舒服的話?」

「是嗎?」

「嗯。」

「習慣就好。」

「……靠。」

「哈哈哈哈。真的,你習慣就好。」傑爾突然插話進來,笑道:「不是讓你習慣斐迪南不講人話也可以氣死人不償命的風格。是人跟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你要知道,如果你是公爵,不這麼講話,有些人還會不習慣。」

「但這樣很容易就得罪人了不是嗎?」

「得罪人的定義是什麼?」

「呃?」我略略睜大眼睛,想了想,說:「冒犯……觸犯……因為違反了……逆反了別人的原則,所以惹別人生氣,讓人記恨在心裡?」

「唔。雖不中亦不遠矣。」赫拉休伊攏攏濕髮,斜斜上挑的眼尾含了一抹奇怪的笑意,輕聲回應我:「那麼,為什麼要害怕得罪人?」

我肩膀抖了一下,驚恐地看著赫拉休伊──沒有人不怕得罪人吧?沒事為什麼要得罪人?他是認真在反問我嗎?我研究不出公爵大人的內心思維,只好斟酌著說:「因為怕被報復?」

「很好的答案。那麼,什麼情況下,不需要害怕得罪人?」

「呃,理直氣壯的情況下?」

公爵大人掃過來的眼神赤裸裸的寫著「笨蛋」二字,我默默的比了個收回答案卡重新繳交的動作。

「人多勢眾的時候也不用怕得罪人。」

「……」

我感覺那兩個字升級成「蠢材」了。

傑爾從旁邊踹了我腰窩一腳,罵道:「人的毛萬萬種,你怎麼知道『今天天氣真好』這句話不會是哪個路人的地雷,一講就炸?對,理很直、氣很壯,那又怎麼樣?被戳到雷點的時候誰管你雷不雷點不點;還人多勢眾咧,你以為是『數大就是美』嗎?」

我慘叫一聲,差點溺斃當場。

「我、我、我……就是笨啦!不可以嗎?」

「乖,人貴自知,很好、很好。」傑爾甩甩一腦袋的水,也靠上了池沿,舉起左右手的食指,道:「我不清楚你們那個世界是怎麼回事,不過我想『笨蛋』是世界性的,不管到哪裡都有。所以就這麼說吧:一個人和一群人,哪一邊比較好欺負?」

「呃、當然是一個人啊。」

「很好。那,為什麼『一個人』就比較容易被欺負?」

我眨眨眼,有些困惑,反問道:「因為很容易就打贏了?」

「差不多。簡單來說,這其實就是個生存法則的問題,一個人很難活下去,一群人就很簡單──就看你願不願意犧牲……」傑爾冷笑一聲,說:「獻祭你某一部份的自由和靈魂,成為某個『一群人』的一份子了。但是世事無絕對,總是有一些情況,會讓你寧願去欺負一群人,也不要去欺負一個人。為什麼?」

說著說著,傑爾的右手食指轉向了赫拉休伊。水汽氤氳中,公爵大人的臉彷彿被推到了無窮遠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團柔和的、面目模糊的光團。我好像有點懂傑爾的意思了。

「因為……權力?」

「對。」

小男孩慷慨點頭,赫拉休伊忽然一動,一股水氣被推擠過來,眨眼間彷彿也將他帶到了那個常人伸手不及的地方,就連聲音也顯得幽遠。

「權力可以來自個人的特質、魅力、財富、常規、歷史傳統,或者法理所賦予的制度。所以一個普通的騎士不能拒絕來自男爵的要求、男爵理論上必須聽從子爵的命令,層層上推,一個國家之內,除了神之外,無人能夠制裁國王。雖然從一般表面來看,你以為國王尊重大議會的貴族意志,接受了來自其他貴族的制衡。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沒有下台階的單行道,你只能往上、再往上。」傑爾舉高雙手,將十指交握,說:「這就是權力──準確地說,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是背後靈多著呢。」

我愣愣地看著傑爾那雙交結的手,隨著手腕的轉動,做出了種種複雜的手勢,內心深處忽然有股厭惡感一點一點的膨脹開來,像是火苗落入從脊髓縫隙漏出的瓦斯,一路延燒上腦,讓我衝動的一把箝住了赫拉休伊的手腕。

「你!──你也是、也是這樣嗎?」

赫拉休伊的眼神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良久後,才撇開頭,笑道:「身懷瑾玉著彩衣,卻行於無月暗夜,此舉若非特立獨行,便是痴妄愚人。在下雖不才,卻也沒有遺世獨立、孤懸方外的決心毅力。誠然此拙見論理來說,委實令人不快,然卻是顛撲不破的世間通則,萬望勇者大人海涵。」

火焰把腦子燒的一乾二淨,他的話卻是一瀑布冰水,沖得人都冷下來了。

我下意識地──不知道為什麼地,怔怔開口問:「可是有了權力卻不使用,不是可以更加彰顯出風度和騎士精神……不、不對,如果不用的話,那不就可以表現出,你和別人……不一樣嗎?」

赫拉休伊卻像是被問煩了,面色微沉的甩開我的手,逕自攀上池緣,拿了浴巾將自己包裹好,但在扯開浴室推門前,他頓了頓,低聲留下了一句話。

「有了權力卻不使用,和沒有權力有什麼差別?」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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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7-31 20: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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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3)[普](07/31更)

23


那是他的辯解嗎?或者不是?也許只是平鋪直敘的一個反問?

我在浴池裡反覆做著換氣練習,煩躁地希望滿池熱水可以幫我腦袋清醒一點,至少要能把待人處事那條線給拉回來。但是努力許久,久到傑爾也離開浴室、帕鄂巴克三世和宮廷醫師聯袂甩開浴室大門,收效也還是微細到只有幾μ的程度。

這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長嘆三聲,壯士斷腕地顛著腳步走回房間──熱水澡泡太久,頭暈,且推開門的一瞬間更是驗證了「空腹、剛下長途車時,不可浸泡溫泉超過15分鐘」的保健常識。

傑爾躺在他的小床上,已經雙手交握,躺得筆挺的進入夢鄉。唧唧蟲鳴和著月光從窗台邊傾瀉下來,鋪滿一室銀白,有三兩蛙聲在推門聲響起時驟然止息,徒留一掌寬的愁緒如簾,在窗邊輕輕擺動。

我瞇著眼睛,壓下胸悶欲嘔的感覺,勉強走到窗邊,正想把窗簾束好、窗戶關緊時,那難以捉摸的「強說愁」卻超現實的具現化成了一隻青蛙,端坐在盛了水的小碟子裡,不眨眼地看著我。

嗯。

這青蛙。

略眼熟。

我沉著地瞇著眼,強迫雙眼自動對焦。

體型中等、白腹草綠色脊背,一條白線連通吻部到體側後端。

理論上應該要是冷靜淡然、毫無感情、不動聲色嚇死我的眼睛裡,緩緩滑過一抹月光。

青蛙垂下頭,在碟子裡退了兩步,後肢抵到了碟緣,而後靜止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憋住呼吸,看著青蛙的……後腦勺?我再次搖了搖頭,卻沒甩掉頭昏眼花的感覺,於是乾脆俐落的放棄了關窗戶的任務,轉身躺到床上。

什麼青蛙,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肯定都是我眼睛業障重啊。有什麼事情是睡飽不能處理的?不能的話,就再睡他一覺。




隔天一大早,在清晨的曙光破曉前,我搥了一下枕頭,捏著酸脹不已的鼻子,認命地翻身下床。年紀越大,越能感覺到身體不比中二少年,從前連看一個禮拜的日出算什麼大事,如今只是整夜雜夢,卻感覺下一秒就要鼻血飛流三千尺。

我坐在床邊又捏了捏鼻根、揉揉眼眶穴道,一邊回想著夢裡那些毫不連貫的各種尖叫、影影綽綽躲在電腦螢幕後面的科南牌黑衣人,搓散了滿臉的疲倦,告訴自己──新的一天!新的開始!明日復明日!拉開窗簾!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然後,我的屁股維持在一個尷尬的角度,不由自主的定格在床邊。有隻很眼熟的青蛙奄奄地躺在水已半乾的小碟子上,憂鬱的側著頭,對著我極輕微的「Gi」了半聲。

這是一隻正在思考人生的青蛙,而旁邊是一個也在思考人生的我。

勇者是否選擇逃跑?是?否?

一泓清水忽然從天而降,拯救了缺水的青蛙和半隻腳跨入M95區段程式循環的我。傑爾捧著個小水壺,沒好氣地擠了進來。

「一大早深情對望你們想幹嘛?」

我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視線脫離了青蛙,耳邊傳來傑爾探詢的聲音。

「嘿,雖然說目前行程不緊迫,你這時候變身不影響進度,不過真難得啊,你竟然一個晚上都還沒變回來。這已經打破你自己的變身保持紀錄了吧?」

我又抖了一下,身體深處的生理召喚總算將三魂七魄拉了回來。我躊躇幾秒,本能戰勝了理智,立刻趁傑爾抬手倒水入另個大碗中,而赫拉休伊正舉步維艱地爬出碟子,準備跳進碗裡的時候,急急忙忙地奔向走廊盡頭的公廁。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等等回房之後就會看見赫拉休伊已經文雅地拈著茶杯、倚靠在窗台邊、抬著那雙驕傲地翡翠眼,不出聲地藐視紅塵,一如認識以來他的諸般作為了。

抱持著這種盲目信仰的我,很快就被現實打臉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清涼的晨風也被日頭烤熟,早餐時間已遠去,表訂集合時間迫在眉睫,赫拉休伊依舊保持著不言不語不動的青蛙狀態,禪定在他的大碗中。

我忍不住又退出房門,內心裡湧上一股壓不住的心虛感。相較於我,隊友們倒是平靜多了。傑爾放下幫赫拉休伊打包的早餐,只揚了揚眉毛,轉身就去找斐迪南家的僕從交待接下來的旅行注意事項。潔妮驚訝又心疼地嚷嚷著:「公爵大人現在一定很難過!我去幫忙!」,追在傑爾後頭出去了。安潔莉娜很努力在忍笑了,可是成效非常不彰,她一邊克制自己不要伸手去戳公爵大人,一邊對納妲莉招手:「機會難得,趕快記一下公爵先生另一個外型的特徵,以後再遇見這樣的突發事件,才不會帶錯人回家。」總是沉靜淡漠的納妲莉欣然上前,兩眼閃閃發光,像是下一秒就要捏爆赫拉休伊似的,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過來的瞬間,一把抄起大碗,直接湊到自己鼻子前面,超近距離緊盯公爵大人。

「他長的、好秀氣……」

「Gi.」

赫拉休伊沈著地伸出帶點微蹼的右掌,啪搭一下,直接對準納妲莉的鼻子發動吸盤攻擊。納妲莉一懵,愣了三秒後,雞皮疙瘩從腳底狂竄上腦袋的模樣,讓我回想起我那悲慘的童年、從此揮之不去的心裡陰影。

──嗚嗚還好我主動保持了安全車距,媽媽青蛙好可怕!

「路障不要擋路。」

去而復返的傑爾踢了我一腳,繞過我和石化的納妲莉,抬高下巴,指揮安潔莉娜把裝著赫拉休伊的大碗放回小桌上,再打開他手上拿著的琺瑯掐鈿法陣水晶盒。盒扣精緻小巧,輕輕撞擊出水晶音樂似的小小音符。赫拉休伊歪了歪頭,爬在大碗邊沿,先是伸出一隻手試了試從盒子裡洩漏出來的水冷氣溫度,卻像是不太滿意的樣子,對著傑爾打出幾個手勢。

「……」

傑爾調了調法陣上的幾個刻度。赫拉休伊再次將手懸在盒子上空,又比出幾個手勢。

我絕不會說我忽然看懂了那幾個手勢的含意。

因此我默默掩面。

那邊傑爾額角的青筋開始跳起凌波舞,直到潔妮小心翼翼的從斐迪南家僕從手裡拿到了一瓶散發著松木清香的蒸餾水。

他大爺終於心甘情願的讓人蓋上兩棲類專用旅行盒盒蓋了。

傑爾深吸一口氣,用著「這不是盒蓋,是布袋」的氣勢,啪地上蓋落鎖,把盒子塞進僕從們另外拿來的小皮箱裡,然後轉頭掃視了我們一圈,說:

「斐迪南公爵大人沒有興趣和普通人一起擠餐廳,已經提早上車了。」

傑爾沒頭沒腦的這句話,十分鐘之後成為了他堵住隊伍A成員八卦之口的理由。一如昨晚抽鑰匙的情形,隊伍A的成員雖然不滿,但也沒有人認真提出抗議,更沒有人注意到我提在手上的小皮箱。

現任勇者壓了壓他的羅賓漢帽簷,將話題轉向抵達目的地之後的各種注意事項。不過大概出於某種補償心理,我方成員這次對他的演講非常配合,很是熱情,於是多疑的帕鄂巴克三世捲起袖子,差點引爆兩隻隊伍的第N次戰爭。所幸大學生匆匆結束演講,帶著飄飄然的愉悅表情,拖著巫師大人回他們車上了。

他們那廂互相謙讓吹捧地排隊上車,大學生不知用了什麼理由邀請希濟領副警備隊長過去;我們這廂各個表情正經嚴肅地魚貫上車。然而車門一關,輪子剛開始轉動,傑爾立刻撲到椅背上,額頭抵著柔軟的天鵝絨布椅套轉了兩圈,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這一口氣像是信號,直接打開了所有人的開關,一時間車內各種嘆氣和鬆懈下來的急促呼吸聲此起彼落,直到眾人各自落坐。

「傑爾你……」

小屁孩頭還頂在椅子上,只伸出捏著的食指和拇指,試圖阻止潔妮的發言。

「停。閉嘴。我知道妳想說什麼。」

「那麼你就不應該這樣做。誠實是件好事,只有先坦誠待人,別人才會回報給我們所有需要的一切。我們如果事先告訴馬司祰大人,斐迪南公爵大人目前的狀態,一定可以得到幫助……」

「噓──別傻了,看在『公爵』的份上,他們或許會幫忙吧。再說,很多時候善意的謊言能省多少事妳知道嗎?」

「不要狡辯了!難道你不知道對自己真實,才不會對別人欺詐嗎!」

「啊……別吵架、別吵架。」安潔莉娜摸摸潔妮的腦袋,笑道:「潔妮妳說得很對,作人當然是盡量誠實比較好囉,畢竟誰會喜歡和說謊的人相處呢?不過我想傑爾會這樣處理公爵大人無法出現在人前,說不定也有他的考量?」

我愣了一下,那種明知對方沒說錯,但就是渾身不對勁的感覺彷彿浴室裡的背後靈,無聲的纏了上來。我抿了抿嘴,眼角餘光卻看見納妲莉也露出了怔忡的表情,這就讓人覺得有意思了。我邊偷偷地瞄著納妲莉的臉,邊從小皮箱裡拿出赫拉休伊待著的專用盒,直到納妲莉又低下頭,掩藏住所有情緒後,我調轉回來的視線不期然地對接上赫拉休伊的視線,差點下意識把專用盒扔出去。

「誠實的反面就是說謊嗎?」幸好傑爾並不想糾纏在這個問題上,他冷笑一聲,伸出手接下了赫拉休伊,幫他在車上找個視野良好的位置,說道:「正義不會讓人討厭,但是自以為是就很煩了。斐迪南會感謝妳安靜兩秒鐘,而我會感謝妳用那兩秒鐘的時間去把妳腦子裡的水清空一些。」

我終於忍無可忍,拽出一根水煮玉米直接塞進傑爾的嘴裡。我昨天晚上真的不應該只問赫拉休伊那些問題的。這兩個傢伙的腦迴路簡直一模一樣,好好說話,不要傷人這麼困難嗎!

我輕輕順了順胸口鬱塞的氣,仰頭靠在椅背上,假裝呼吸時感覺不到鼻腔裡一股灼熱的血氣。視線裡看不見赫拉休伊、車廂裡聽不見其他人說話的聲音、車輪轆轆轉過鄉間小路,帶著我們奔向不遠處的,新的一天。

這讓我終於感覺到了一絲不那麼難勘的──輕鬆。





克瑪西亞領距離因盧南領大約車程3小時,期間須橫跨某個威廉公爵的采邑邊緣、某個亨利子爵的封地城鎮中心及某個約翰伯爵的森林地。大學生安排了中午時在亨利子爵的封地裡休整兩個小時,我方隊伍對此沒有異議,相當出色的執行了「上車睡覺、下車尿尿」的死觀光客任務。然而,赫拉休伊還沒有變回來。

傑爾眼睛轉了轉,照舊將旅行專用盒塞進小皮箱裡,交給斐迪南家的僕從。雖然我想給他打掩護,但後者謙遜的推辭了,還對我眨眨眼,隨即光明正大的提著皮箱,和同伴一起沿著餐廳外廊,舉止非常自然地轉去後廚。

我抿了抿嘴,收回視線,轉身跟上我方隊伍的腳步,從餐廳的另一扇門進入「客人」專用的廳室。這裡好歹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地,餐廳裝潢看得出來頗費了一番心力。挑高天花板搭配精心搭配過的文青風汽燈,桌椅俱是編藤工藝鋪設棉麻混紡布,服務生領著我們一行人到大圓桌邊,主客賓次分別坐定之後,從半人高的弧形窗內向外望去,是餐廳主人精心培育的小花園。

可惜我們這團沒幾個人有欣賞餐廳主人美學藝術的慧根。

推拒了三次,最終坐上主位的現任勇者正忙著招呼團裡的女性到上首主位旁邊去,其他人為了赫拉休伊到底來不來、來了之後坐哪裡,快速進行了一場小型辯論會;傑爾面帶客氣地微笑,結果沒等到隊伍A的任何人來跟他確認赫拉休伊的去向,於是他嘆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寂寞的氣,自己翻開菜單,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我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菜單讀到一半,安潔莉娜突然走過來,拉開我左手邊空座的手勁有點大,飛速退後的椅子沒控制住,直接撞到了我們背後另張桌位的椅背。

我嚇了一跳,抬眼看過去,安潔莉娜很快做出個抱歉的手勢,憋出一口長長的壓抑住的氣,粗暴地拖過菜單也翻開來。圓桌對面,坐在主位附近的潔妮似乎有點坐立難安,她像隻擁有高度警覺心的小動物,不斷左右甩頭確認她熟悉的人事物對她的行為的反饋訊號,可是離她最近的只有面無表情、好似根本把接受外部電波功能徹底關閉,因此也無所謂回應的納妲莉,這似乎讓潔妮更緊張。

她看起來正在猶豫是否要跑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但在她下定決心之前,大學生忽然就招手示意服務生近前來。

「你好,我們要點菜了──」大學生滿面笑容,客氣有禮地將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後,飛速地報出了一連串的菜名:「醃漬路蕎、涼拌雨來菇、清炒龍葵、酸辣箭筍、秘製藤心湯、破布子炒山蘇、麻油過貓、刺蔥什錦素餃子、酥炸麵包果,唔,再來個木薯蔴薏甜湯吧。麻煩一下,這些菜都做13人份。」突然間他想到什麼似的頓了一下,轉頭招呼了他的隊友:「大威,我記得你好像對龍葵過敏?」

隊伍A的劍士笑著應了,道:「是,多謝您竟然記得這種小事。不過這道菜據說非常美味,喜愛者甚多,勇者大人不必因我之故而錯過。」

現任勇者哈哈一笑,從善如流地將清炒龍葵減了一份,示意服務生可以盡快上菜了。正當隊伍A成員陸續把菜單還給服務生時,另外一個威廉忽然指著某道菜問道:「這個半天筍滑菇,是那個檳榔心嗎?」

服務生微笑點頭,說:「對的,客人您真厲害,如果不是對美食有研究的人,通常會將它誤認為某個竹筍的品種呢。」

「我就隨便說一下。」那個威廉呵呵兩聲,看見大學生困惑的表情,便解釋了幾句:「勇者大人您肯定聽過這道菜,只是一時沒想起來而已。這個檳榔就是您出身世界的那個檳榔,不過因為您的世界美食眾多,口感甜美青脆的蔬菜品種浩繁如星,大約也不稀罕這種吃起來纖維質多、處理不當便苦澀不已的植物。雖說如此,但其實這道菜不僅可促進腸胃消化,傳聞中還有養顏美容的功效,因此一度在我國女仕圈中風行呢。」

大學生聞言眼神一亮,扭頭對納妲莉一笑,柔聲說道:「既然對女孩子有好處,那就再多點幾份給妳們吧。」

豈料納妲莉根本不領情,她冷淡地瞥了服務生一眼,不甚在乎地說:「我不要那玩意。還有,剛剛他點的菜,都不要做我的份。我要──」

她豪爽地點了一堆高糖高油高熱量的堅果類精製再加工食品,最後意猶未盡地闔上了菜單,告訴服務生菜單先放著,等等吃不飽再點。

「……」

──做自己,好自在。好樣的,納妲莉。

我又俗又峱地在心底邊大喊「BRAVO!」邊熱烈的幫她鼓掌,一時間激動地根本沒辦法分出注意力給其他人,直到傑爾砰乓一下蓋住了菜單,單手托住下巴,盯著潔妮不放。

我勉強分了一絲注意力過去。

「怎?」

傑爾的聲音輕輕地,卻有些緊繃。他說:「潔妮對那道菜過敏。」

「哪個菜?」

「了不起的勇者大人加點的那道菜。」

「你剛幹嘛不講?」

傑爾撇嘴,向後靠上了椅背。

「放心吧,潔妮自己不講,別人怎麼好意思幫她出頭?」

我挑起一邊眉毛,反問道:「你認真?她不是你姊姊嗎?」

「呵。就是太了解她了,才懶得講。不然你試試,然後你就會聽到她說『那道菜也不錯,我可以吃,勇者大人都是為了我好嘛』。」

說著這句話的傑爾看起來有點落寞,他移開視線,手指在加了膠膜的菜單頁面上划拉著,我想我懂他的心情……我舉起了手。

「不好意思──我們這邊有人對這道菜過敏,麻煩半天筍再少一份……」

「不、不用少!我沒關係的!我知道這個菜很棒,很好吃,而且這是馬司祰大人的好心,我、我其實也沒有對它過敏很嚴重,還是、可以吃一點的……」

我和傑爾同步皺眉,他遞了個「我說吧」的眼神過來;我看看潔妮、再看看圍坐在她身旁、發出善意哄笑的隊伍A成員們,短暫的閉眼吐氣、再睜眼後,我告訴服務生:「麻煩那個鹹蛋黃炒青苦瓜來個大盤的。」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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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1 09: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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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4)[普](08/01更)

24

一頓飯,吃飯的人不對、氣氛不對,菜再可口美味,也是味如嚼蠟。我連吞帶嚥,囫圇掃了個半飽就決定下餐桌了。隊伍A一群人正商量等會飯畢要去城鎮中心閒逛,現任勇者說到興起,轉頭順口約了納妲莉和安潔莉娜一起。然而前者忙著吃淋上了厚重蜂蜜醬的堅果塔,沒空理他,後者爽快地說她有午睡習慣。

我沒興趣研究大學生的心理活動,藉口尿遁,在廁所裡解放一圈就怡怡然滾回車上。斐迪南家的僕從還沒把公爵大人送回車上。我放倒了椅背,拉來小毛毯披到肚子上。車載冷氣嗡嗡地振動著,冷涼的氣流吹的人昏昏欲睡,聽見傑爾他們回到車上的聲音,還以為是小偷偷上車來了。

「哎喲,吵到你了?沒事,我找個東西而已,你繼續睡。」

「……」

這態度,睡著的都要被氣醒了。我用力眨眨酸澀的眼睛,邊打呵欠邊擦掉被擠出來的眼淚,看傑爾自若地直接往車廂後頭的行李堆爬去,埋頭翻找東西;隨後安潔莉娜抱著潔妮、領著手上還抱著點心盒不放的納妲莉也回到車上。

「納妲莉,能請妳暫時換個位置嗎?抱歉啊,伊安,要麻煩你收一下椅背。」

我倆乖乖的照辦了。

安潔莉娜俐落地抽動了車上機關,放下座椅椅背,捲好小毛毯當枕頭、安頓好潔妮時,還不忘問她:「都知道自己會過敏了,還吃那麼多半天筍?」

「因為、因為我……噁……」

潔妮回答的音量還不如嘔吐袋被揉捏的聲音來的有力,她乾嘔了一陣,虛弱地用溫開水漱口後,還想掙扎著自己拿出去處理,被安潔莉娜和傑爾阻止了。

挖到了薄荷膏的傑爾並沒有直接把膏藥抹在潔妮身上,反而抽了幾張衛生紙,先抹了薄薄一層在其中一張上,再把厚塗了薄荷膏的紙放到了我和納妲莉的手裡。

「等下舒服一點以後,再喝杯溫鹽水。」

「謝、謝謝你,傑爾,你人真好。」

「如果每一次的自討苦吃都能增加妳的記性,我肯定人會比現在更好。」

「我也不是故意的……噁、唔、咳咳……」

「我不懂妳的邏輯。妳知道自己對它過敏,可是妳吃了那道菜──它沒有和其他菜餚混在一起,所以排除了妳誤食的可能性──現在卻又說自己不是故意吃的。」

「納妲莉,潔妮會這麼做,大概是有她的理由,我想我可以理解。」

「可是,安潔,妳對那道菜沒有過敏。」

「嗚嗚……安潔……」

安潔莉娜爽快地粉碎了她是潔妮的盟友的希望,她屈起手指,敲了敲小女孩的額頭,說:「可以理解不代表贊成妳的作法。」

「你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因為,那個菜……真的、對女孩子很好嘛……」

「……因為據說『養顏美容』?」

潔妮支吾幾聲,換來傑爾和安潔莉娜的同聲嘆氣。

「妳才幾歲,現在就煩惱這個?」

「唉。有時候不是我不想說,只是覺得忍忍就算了。但是身為一個廚師,三天兩頭看到有人拿著號稱『養顏美容、青春永駐、減肥塑身、美白排毒、減少皺紋、鞏固筋骨、延年益壽、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的食材來找我,我也是……」安潔莉娜重重地嘆了口氣,摸摸潔妮的頭,說:「追求美、帥、健身、好看的欲望都沒有問題,但只要身體的根本顧好了──該吃吃、該睡睡,其他方法途徑再多,也都是錦上添花而已。妳現在還小,不可避免的會想要追求別人對妳的評價,我也是這樣長大的,我懂妳的想法。只是在照顧過我們領地裡的幾個老人之後,我現在卻只覺得,人生啊,能吃能睡能大便,就成功一半了。」

「可是勇者、大人……那麼聰明、懂好多事情……大家都這樣講……所以,他說的……應該不會有錯……」

正從熱水桶倒水出來的傑爾手一抖,陰陽怪氣地捏著聲音,說:「我也滿聰明的,怎麼我說的話妳老是愛聽不聽?」

「那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了?」

傑爾霍霍磨牙,但潔妮掙扎了半晌,乾脆拿小毯子一蒙頭,只丟下「反正就是不一樣啦!」這句話。

傑爾的表情活像他下一秒就要心臟病發了。我無言地拍拍他的背,忽然想起家裡老媽提起姊姊時,必說的那句話──「人牽牽刎贏,鬼牽直直行」。一時間覺得肝臟有點痛,雖然我知道那大概是幻覺吧。

「你也休息一下,我去……找找赫拉休伊。」

下車後我踢踢踏踏地繞著餐廳走了一圈,已經不見隊伍A的成員,後廚也沒有斐迪南家的僕從。問了前台的服務生,得知二十分鐘前,僕從們拎著那個皮箱,往城鎮中心走去,隱約聽說要採購些什麼東西。

謝過服務生,我照著指引,穿過停車場和柳蔭道,眼前豁然開朗,兩排特色商店沿著穿過城鎮中心的小溪一字鋪開,小旗幟在風裡列列作響,遊人如織,好一副觀光勝地的景象。

我好奇地一間間晃過去,三兩間菜攤擺滿了十多種只知道能吃,但完全不認識的各種蔬菜,旁邊四五間藤編用品店、再向前一點則是南北貨商行和各種魔法用品修理店。內中有個桌上型雕刻機,機器運作原理和雷射雕刻機很類似,利用魔法晶石作為雷射發生器的主要能量來源,配合擴束鏡、反射鏡、聚焦鏡等鏡頭將光束集中在某一定點上,進行瞬間的燒熔與切割。機器是一體成形,只有一台傳統桌上型電腦主機大小,卻沒看見作為冷卻裝置的附加設備。

我好奇地纏著老闆從機器的標準配備問到使用方法,再從雕刻適用材質問到流行圖案,正打算要問價格和售後服務時,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下意識地轉身給了來人一拳。

來人沒有被打到,倒是我的手腕眨眼間就被人從旁制住,一握一扭,我整隻手臂差點被拆卸了下來。

「啊幹痛痛痛痛!」

眼淚不受控制地飆出來,淚眼模糊中我看見大學生震驚的倒退一步,捏著我手腕的是滿臉平靜的希濟領副警備隊長先生。

「勇者先生,您可能有些激動。」

「……」

──激動鳥!那是正當防衛。

古魯說完這句之後,順便評論了一下我那不正確的防衛姿勢,甚至動作自然地準備開始教學何謂有效的自我保護動作,只是被大學生制止了。他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安撫好商店老闆後,做了個「大家出去談」的手勢。

「學長你還好吧?」

我僅剩的左手已經不知道該先幫肩膀還是手腕加壓固定了,只能含著眼淚怒瞪這兩個王八蛋。

大學生摸摸口袋,摸不出半毛錢來,回頭看向古魯,對方也只回他一個禮貌性地點頭。

「如有需要,在下願為兩位閣下服務。」

「那就麻煩你跑一趟,回去車上幫忙拿那個……酸痛藥膏,可以嗎?」

希濟領副警備隊長腳跟立正,嚴肅道:「謹尊吩咐。」

軍人風格,令行禁止,很快地就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大學生收回視線,轉回來對著我說:「學長,我不是故意嚇你──有件事剛才來不及跟你講,剛好在這邊遇到,才想說要叫你。」

「……說。」

他清清喉嚨,正色道:「學長,剛才的飯錢一共720銀幣,加上2成半的小費,剛好900銀幣。因為我們是兩個隊伍一起行動,為了避免爭議,共同花費的部份,果然還是平分,一邊450比較好吧。」

「啊?」我以為我聽錯了,揉揉耳朵,反問他:「我以為這頓你要請?」

「不是啊。」現任勇者帥氣地笑了,沉著地分析道:「本來就是AA制最好。你想想看,當初出發的時候,陛下很明確地說了這個任務是要我們兩支隊伍互相良性競爭,所以相關的支出花費都沒有合併計算、共同發給。如果遇到有像希濟侯爵這樣慷慨的領主願意贊助旅費,當然皆大歡喜;但要是遇到像這次這樣的共同花費,我當然願意請客,可是外面肯定會有謠言說學長『你佔新人便宜』,對學長你的名聲不好聽。如果學長請客,我又怕學長被別人說『你看不起新人』,有壓力。不如直接AA制,一人一半,這樣對大家都公平。」

我森森地震驚了,說:「不是,要AA制沒關係,但你一開始不是應該先說好……我還以為你都坐主位、還主動點了那些菜,是打算要請客了啊。」

他不知回想起了什麼,臉色微沉,哼道:「學長你這樣觀念很不對,你知道嗎。現在都什麼時代了,理所當然等著別人請客這種風俗,難道不應該取消嗎?當然我不是說學長不值得我請客;只是我覺得,我的原則是『作人不要去佔別人便宜,也不要被人佔便宜』。既然這樣,那就大家都AA制啊。」

「……我覺得……你可能……想的有點……多……」

「有嗎?」他像是很訝異似的,振振有詞道:「學長你相信我,其實AA制算下來對你們比較好。你想喔,雖然兩邊隊伍人數很平均,都是六人,但是你們還多了古魯先生,算下來一人負擔64.28元,四捨五入只要64元;我們這邊要75元咧。有沒有感覺比較划算?不過我們這邊都是男的,比較好收錢。學長你們還有女孩子在隊伍裡面,我不好意思去跟她們收錢,就只好找學長你代表一下了。你們是同一隊的,要收錢應該比較好說話吧?」

「……」

──有英國研究指出,人在面對大腦無法負荷處理的情況時,作為自衛反應之一,會不由自主的笑出來。

嗯,還滿有道理的。

我強迫自己壓下因為覺得太荒謬而忍不住想笑的衝動,沉默了一會,歉意地表示:「嗯,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們沒錢。偉大的國王……只提供了一把裝飾劍和10枚金幣。這些錢在因盧南領住旅館的時候,花得差不多了。」

這些話說出來連我都覺得像是假的,現任勇者自然不相信。他露出一臉「學長這笑話很難笑」的表情,哈哈笑道:「學長你不要裝了,你們隊伍裡有斐迪南公爵耶!怎麼可能沒錢!」

「嗯。可是赫拉休伊的錢不是我的錢啊。」

他一揮手,用不容置喙地氣勢道:「作人不要那麼計較,都在同一個隊伍裡面了,你又是隊長!所以公爵的錢也是你的錢!」

「……我們是真的沒錢。」

「學長!只是450銀幣而已!」

「嗯,折合金幣4塊半而已。」

他看我油鹽不進、臉皮厚到硬是不打算付這筆餐費,竟然異想天開道:「不然這樣好了,你代表公爵打一張借據,就說是跟我們隊伍借的錢,之後任務結束了,再跟陛下請款,如何?」

我忍了又忍,忍了再忍,終究是沒能把這種理所當然到,讓人連反駁都覺得疲憊的邏輯給忍過去。

「……我會轉告赫拉休伊這個好主意的。」

我客氣地如此回答了現任勇者,然後摳了兩塊裝飾劍上的寶石遞給他。

「王室打造的裝飾劍,寶石應該也是真的,就先用這個折抵吧。」

兩顆寶石一紅一綠,圓滾滾、璀璨燦,折射陽光在他的臉上開出了精彩的效果。但我已經累了。

斐迪南家的僕從在出發時間前十分鐘,帶著赫拉休伊回到了車上。不知道自己意外引起一陣風波的公爵大人仍安然待在旅行盒裡,透明的眼瞼讓人看不出他是否清醒。

我怔怔看著他出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氣什麼。一方面覺得,嘿,人生要看開點啊,不要總是為小事降san值嘛;但一方面又覺得到底這個世界是怎樣?也太莫名其妙!這個那個、那個這個!自以為是又亂七八糟的鳥事為什麼如此多?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依賴赫拉休伊、有事情就去找赫拉休伊是應該的?

他到底──他到底──好吧,他真的……在很多時候是最佳解……吧。

連續兩頓覺都沒睡好,偏頭痛愉快地箍住了我的腦袋。我慢吞吞地抽出了傑爾給我的薄荷膏衛生紙,鋪在臉上。呼吸的氣流讓紙角浮浮沈沈,勁涼的香氣中,我忽然開始羨慕起赫拉休伊現在的青蛙型態──不能說話、沒有表情,根本不用面對這神經病的世界。真好。如果我也有動物型態就好了。

然而胡思亂想到了最後,我也只能長嘆一聲,覺得神經病的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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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6 01: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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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5)[普](08/06更)

25

奮力往前奔馳的車輪就像時間一樣不等人,約莫兩個小時後,貫穿克瑪西亞領地心臟地帶,並且向四面八方輻射出灌溉溝渠的克瑪西亞大運河便進入我們的視野範圍中。垂柳依依,點在下層水渠渠面上,攪散了倒映著的藍天碎影。人力車喀啦喀啦地爬上了緩坡,幾個周匝後,上層灌溉渠渠岸不知何時已攔腰而起、近在咫尺,只須輕輕一推窗,便能平視鑲嵌了彩色石子鋪排出各種圖案的渠頂。傑爾推開車窗,好奇地伸手入渠,沿路驚擾了無數渠中小魚蝦,安潔莉娜阻止未果,反被納妲莉沉默的眼神感化,和她交換位置,眨眼間車廂右側就頗慘烈的佈滿了兩個幼稚鬼的水戰戰績,甚至波及了前面認真盡責開車中的斐迪南家僕從。

僕從小哥非常困擾地打開通訊器,委婉地請示赫拉休伊是否可以出面制止一下兩個玩瘋了的小朋友,但公爵大人只是一言不發地伸出一根蛙趾,昂起下巴。於是我默默地付出溼了半身的代價,壯烈地阻止了水戰。

沒把伊萊翠綁架出來參加遠征真是太失策了。

當車隊緩緩停止於克瑪西亞領外城牆前,領主先生迎接來的隊伍組成是這樣的:光鮮亮麗、談吐得宜的隊伍A全員,以及抱著一個食物過敏兼暈車小女孩的廚娘、渾身濕答答的少年男女以及一個濕答答地提著小皮箱的陰沉青年。

這不代表我們這支隊伍有什麼奇怪的嗜好。

相信我,我也是很想用正常的姿態和所有人進行第一次會面的。

「諸君不遠千里、遠道而來,余心甚是誠惶誠恐,唯願孤室陋院尚能入各位貴客之眼,不怪我等鄉野粗人招待不週之過。諸位已是老友,相熟既深,便請恕余不作招呼。」克瑪西亞領主摸摸他一把美髯,淡淡地對隊伍A的貴族們點頭作禮後,表情不變地轉頭看向大學生:「想必這位便是近日來名聲遍聞全國的馬司祰大人了。」

大學生一振袍襬,矜持地上前和領主先生握手。他先熱情的恭維了一通久仰久仰、克瑪西亞領地大名如雷貫耳、對領主大人也神交許久,豈能過領地而不拜訪。

聽後,領主先生神情微妙地笑了,卻對現任勇者的發言不置可否,只客氣回道:「您謬讚了。」再一轉頭,他錯開半步,繞開隊伍A走了過來。

「吉瑞爾˙克里。許久不見,克里那孩子還好嗎?」

傑爾和領主先生握了手,愉快地回應道:「一切都好,尊敬的閣下。非常感謝您在繁忙的事務中,仍分出您寶貴的精神給予我們家那個傻子關懷。我很抱歉這趟旅程太過匆促,沒有攜帶任何足以匹配您浩瀚璀璨、如平原上晨啟之星名望的禮物,這是一點來自我們家傻子的心意,請您收下。」

斐迪南家的僕從小哥應聲上前,恭敬地捧起一個被絨布包裹的小竹籃。克瑪西亞領主笑了起來,吩咐僕人們收下禮物後,他輕輕地拍了兩下傑爾的小腦袋。

「知道你們都好,便是最好的禮物。不過,你現在看起來,究竟該讓人說一聲狀態不好呢、還是狀態很好呢?」

領主先生威嚴的圓眼睛一一掃過隊伍B的成員,又摸了摸鬍子,盯著納妲莉看了半晌後忽地一笑,擺手道:「無論如何,都先進來吧。」

貴族會面,照慣例是要舉辦宴會的,又恰逢晚餐時間,克瑪西亞城堡主廳早就點起了燈火,佈置整齊,等待主客入座。總管女士──穿著高領束袖、裙襬及踝的管事服裝──將我們各自送入休息室裡,客套地招呼完畢,準備離去前,意義不明地盯著我手上那只小皮箱良久,才微微一笑。

那是個彷彿洞悉一切的微笑,讓我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更抱緊了小皮箱。

「啊,伊安,忘了跟你說──可以把斐迪南撈出來了。緹米格荷 是個很棒的管家,我們可以信任她。」

更衣間裡,傑爾忽然探出頭來,打斷了我和女管家間尷尬地微笑交流。我吶吶放下欲蓋彌彰、遮掩箱子的手,把它安放在桌上。

傑爾換好一身溼衣,悠哉踱步過來,笑道:「嗨,緹米格荷,上次見面應該是兩年前的事了吧?妳的站姿還是和欒樹一樣筆直漂亮。最近好嗎?」

「承蒙關心,感激不盡。托賴神與諸聖的護佑、侯爵大人的寬容,老太婆諸事無不順之處,除了年紀越來越大,難免有些糊理糊塗的地方。若因此造成諸位的困擾,也只好請諸位在老太婆退休之前,看在這些年的苦勞上,再容忍一段時間吧。」

女管家鳳眼含笑,不知道是認真還是打趣地這麼說。語畢,她輕輕鞠了半躬,隨後指尖交握、雙手自然而然地垂於腹部,挺胸收腹,站姿筆挺地微微轉身,正面面對放了外出旅行盒的雕花老柚木圓桌。

圓桌邊,斐迪南家的僕人正掀開盒蓋,給雙手套上白手套之外,又墊了一層淺色絲巾,才恭敬地捧出赫拉休伊,小心翼翼地把他移到了個小金台上。女管家神色肅穆地屈膝躬身,對公爵致上禮儀;而赫拉休伊則回以一禮──以他青蛙的型態,儘可能地做出了人類的動作。

「書信難以盡寫思想,諸般傳聞也不足以打消您是否總是『報喜不報憂』的疑慮。親眼見到您風采依舊、精神更勝以往,總算讓老太婆安心了。」

赫拉休伊低低回應了幾個聲音。

嗯,大概、可能,不是公式化回應?我心情複雜地來回看著公爵先生和女管家。這個畫面真是非常地考驗我的理智,因此我果斷地選擇轉身去換衣服了。行李中可供我替換的衣服沒幾件,我猶豫幾秒鐘後,還是選了能遮蓋全身的巫師罩袍。當視線被衣料遮擋的那瞬間,我長長、長長地嘆了口不知從何說起的氣,蹲坐在地上感受著柔軟布料帶來的厚重、溫柔的觸感。

外頭,女管家笑容可掬地和赫拉休伊有來有往地聊了幾句家常,突然驚訝地反問了一句:「竟有此事?」

赫拉休伊應了一聲,傑爾慢悠悠地接過話來:「畢竟夏天快結束了啊。只要看到楓樹的葉子開始轉紅,就知道冬風快要吹起來了。河旁邊平原地區的農人大概是第一批架圍籬準備過冬的人;近山地區的可能還可以再拖一陣子才開始準備吧。」

「是這樣嗎?」女管家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笑道:「老太婆聽說架圍籬可是個功夫活,又要工、還要料、也不是今天架明天就能好的事情。這麼麻煩,應該不是為了防堵膽小的動物吧?」

「都說是膽小了,哪還會自己跑過來啊,妳說是不是?如果有這麼奇怪的動物,我倒是想看看它長什麼樣,不過大概不會很有趣吧。」

「這麼說的確是,是老太婆思慮不周了。啊喲,看看我多糊塗,都這時間了,竟然還在耽誤各位貴客寶貴的時間。請各位看在我們家老領主的薄薄面子上,原諒老太婆吧。」

女管家呵呵笑著,聲音中斷了一會,再次出聲時,話題已經是她溫聲提醒眾人稍後即將開宴,她得先行告退,前去女仕們的休息室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我撩開門簾,安靜地順著牆溜到休息室窗邊。傑爾將女管家送到門邊,欣然和她告別。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們也順勢退出休息室,轉眼間房裡只剩下我們三人。傑爾笑咪咪地回到桌邊,戳戳小金台下的絲綢,對赫拉休伊道:「好啦,該轉達的事情我都轉達囉,剩下就是你的工作啦。」





暫時不說傑爾一臉「慣老闆強逼青蛙上工」的表情,最後也沒換來赫拉休伊0.1公釐的反應。20分鐘後,換好宴會裝的斐迪南家僕人小哥們再次出現,帶來了新的公爵專用交通工具──閃耀著低調陽極霧白色光芒的鋁製組裝式置物推車,上有卡榫可與小金台緊密鉚合,下有六款尺寸不同的抽屜,大概內裝了各種公爵青蛙型態的身心理必須用品──我們在克瑪西亞侯爵派來的僕人帶領下,在中庭等待與女仕們會合,一同進入宴會廳。

克瑪西亞領的中庭是非常典雅的歐式庭園,噴水池、整齊的草皮、鋪設了潔白石子的馬車道和道旁羅列的龍柏、古典汽燈無一不備。再向外則是一圈白牆藍瓦的紅磚建築,屋宇本身並未挑高、迴廊處皆以整排綠釉綻冰花花瓶鑲嵌無雕飾木條作為扶手,古拙大氣中又流露了些許不張揚的奢華感。

傑爾踢著馬車道上的小白石,看了看高高聳立在城堡角落的五角形稜堡。汽燈的光影並沒有辦法將稜堡全貌映照出來,侯爵似乎也無意將整座城堡的角落都攤開在世人的眼光中,只點亮了稜堡上的幾盞燈,讓它在黑暗中靜靜的充當起遠方道路的燈塔。

「以前有人跟我說:『每個城堡都是主人意志的延伸』。」

傑爾忽然笑了起來,這麼說。

我困惑地看向他。

「王宮、陪都、鷹巢、比西隆領、希濟領、克瑪西亞領,還有你路上看到的那些領地,每個風格都不一樣,對吧。」

「呃,所以?」

「沒事,只是忽然想起來而已。那個誰說過:『看見克瑪西亞的領主宅邸,就能知道,即使是貴族圈最流行的風尚,也吹不走克瑪西亞的古老傳統。』」

「什麼意思?」

傑爾揮揮手,輕快地說道:「意思就是說,所有的領地城堡都是從前人手裡繼承來的,不過每個領主──就算是父子──根據自己的動物型態不同,都會有不一樣的偏好。沒有懼高症的父親把城堡傳給了有懼高症的兒子,結果三年後,本來只有三層樓的城堡,硬是變成了五層樓中樓,這種事情常見得很。可是克瑪西亞領幾乎沒有改變過。」

我一愣,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怎麼注意過這段旅程上,所有經過的領地裡是不是常常有建築改建工程。

「這是為什麼咧?──啊,她們來了。」

傑爾搓搓下巴,還沒有提出任何答案,拱形廊道那端的包銅木門後頭,女士們人未到,聲先到。我隱約聽見了安潔莉娜用著低沉的聲音,不耐煩地抱怨了什麼,潔妮安撫了她幾句話。再一眨眼,盛裝打扮的三人便轉出廊道。

「耶?你們也太早到了吧?」

「是妳們太慢吧。」

安潔莉娜翻了個白眼,回頭把曳地長裙的布料再扯高一些,沒好氣地說:「是我願意的嗎?不然你來穿看看這種衣服。」

我看看安潔莉娜那身鵝黃色的修身長裙──一串珍珠從左側開始,溜過衣服的高領,在縐肩摺花處半遮琵琶後,隨即大方地亮出了它的全貌,直到收腰處打了個轉,直躍裙襬處的曳地魚尾──既襯托出了安潔莉娜的高挑身材,又隱晦地顯露了一種來自古老世家的驕傲感。只可惜衣服現在的主人滿臉不爽,委實把這道風景打了三折出清價。

旁邊潔妮和納妲莉也穿著類似風格的裙裝。潔妮的是一套粉白色的及踝小裙,在雙肩處縫上了兩朵絹花,上身絲綢布料毫無裝飾,只在腰間用一條刺繡珍珠綢帶做了收腰。納妲莉的則是長版上衣搭配寬褲裙,以嫩綠色為基調做出色彩漸層變化,除此之外,再無裝飾,只是行動間似乎可見些許銀線繡紋反射出流動的燈光。相比之下,男士這邊就乾癟多了。傑爾是一身黑色小燕尾,而我則是巫師學徒式的寬大罩袍。

「妳們的衣服……好看。」我豎起大拇指對她們說。

潔妮害羞地揉了揉裙襬,說:「那個、真的好看嗎?其實這、這不是我的衣服……我、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這樣穿。本來我們也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比較正式……我是鄉下來的野丫頭嘛。所以緹米格荷女士幫忙借了一些衣服,還給了我們一些建議。」然後立刻緊張地檢查起裙襬有沒有被她揉爛了。

「對,很好看,只要不是穿在我身上。」安潔莉娜臉色極度糟糕,看得出來她得深呼吸好幾次才克制住轉頭回去換衣服的衝動。她扯扯腰際的裙線,再抬頭時對我射出了怨念的眼刀,說:「為什麼你們可以穿這麼簡單?」

「這個嘛,」傑爾摸摸鼻子,說:「本來就男女有別啊。再說,就算平常再怎麼任性,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不是基本常識嗎?乖,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沒錯沒錯。」

潔妮拚命地點頭,雙胞胎難得在這方面產生了共識。只是安潔莉娜完全不買帳,她臭著臉反駁道:「好棒棒喔,站著說話你腰不痛嗎?『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好喔,那我穿男士正裝也是正裝啊,你要不要拿一套給我?而且,」她深深吸了口氣,突然砲火轉向,怒道:「好,就算偉大的神在上,真的寫了個戒命規定『所有女人的正裝只能是裙裝』。但是,都是女孩子,為什麼納妲莉就可以穿褲裙!」

無辜被掃颱風尾的納妲莉茫然地看著安潔莉娜,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扮,然後縮起脖子。我趕緊出來打圓場,緩和她的情緒。

「別生氣別生氣,生氣傷肝還容易老。那個,辛苦妳了,安潔莉娜。不過換個角度想想,雖然妳穿的是不喜歡的衣服,至少還有得穿啊。妳看赫拉休伊,他想穿還沒得穿……呃,欸,啊……」

我發誓我不是有意提油救火,真的,雖然我知道『近墨者黑』這句成語……我話剛說完,一直被我故意忽略地側邊,敬愛的公爵瞬間相當配合地刷了一波存在感,響亮地「GI!」了一聲。那聲音說有多中氣十足,就有多蕩氣迴腸,餘音繞樑地我腳都抖了,非常之有眼色的立刻轉移話題。

「喔喔喔喔都七點了人家都開桌了走走走我們趕快進去吧遲到是不好的習慣──」

犧牲小我的策略幸運奏效,安潔莉娜愣了一會,瞄瞄作勢要撲到我身上的公爵大人,和閃得遠遠順便拿傑爾當盾牌的我幾眼,噗地一笑,丟下一句「等下我要早退。」便轉頭走了。

我們一行人趕緊跟上,不料納妲莉突然拉住我的後背袍子,突如其來的慣性作用讓我差點倒栽蔥向後倒下。

「我有東西忘記了。」

「啊?」

納妲莉抿唇,淡漠地重述了一次:「我有東西忘在房間了。我要回去拿。」

「這、這樣啊。」

我搔搔腦袋,看著交待完畢就自顧轉身的納妲莉,問道:「妳知道過來這邊的路嗎?要不要我在這邊等妳?」

她停下腳步,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幾秒後才略微點了點腦袋、又搖搖頭權作回答。

「那,我們先進去了喔?」

這次她只舉起一隻手,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廊道裡看不見了。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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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稿快用完的時候問這個問題,好像也還可以?XD 雖然知道這篇小說很無趣,不過還是想請問各位讀者,對目前為止出場的各個角色的印象如何? 或者說,印象最深的角色是誰? 好奇的作者想調查一下~XDD 感謝各位陪著作者一路閱讀到這裡! 2021-8-6 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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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7 07: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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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6)[普](08/07更)

26

相較於庭園的典雅大氣,克瑪西亞領主邸的內裝就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了:單調。對,就是單調。深棕色的木板構成了整體裝潢的基礎,厚重的清漆老樟木桌被擺放在宴會廳的正中央,桌面中心被工匠用粗糙的筆法,陰刻出了一本半開的厚辭典、鵝毛筆和墨水瓶。而它的東側是被煙燻黑了的紅磚壁爐──由於還不到需要點燃它的季節,爐膛裡放了盞汽燈除了增加廳堂亮度外,還能假裝是爐火裝飾──西邊是雙層木框方窗,窗外側的木板百葉窗對開著,引進今夜明亮的月光。宴會廳北邊的牆壁是隱藏了空調法陣的巨型風景畫,描繪了海岸城市和散落在一望無際海面上的各種船隻。除此之外,什麼裝飾都沒有。

沒有雕像、沒有壁畫、沒有裝飾植栽、沒有各種炫技的工藝品,就是一間非常簡單的屋子。然而它現在塞滿了不簡單的人們。

隊伍A已經全員到齊。克瑪西亞侯爵先生坐在主位上,正捻著鬍子,嚴肅地聽著大學生說話。

「……您當然了解,我其實剛來不久,什麼都不懂,多虧王國裡大家的照顧,真得見識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可惜我是從比西隆來到這個世界的,還來不及到王都去開開眼界。我一直聽大家說王都是整個王國最熱鬧的地方、人才濟濟、美侖美奐,整個王國裡唯一能和王都相比的,就是克瑪西亞領了。」

「喔。」

「當然在來到這裡拜訪您之前,我是全都沒有概念的。在我的想像裡面,王都壯觀的程度大概也就跟希濟領差不多吧。現在終於有機會來到您的領地,該怎麼說呢……真的、真的,我現在才知道,台北101大樓也沒什麼了不起、東區和西門町根本是鄉下──啊,這幾個地方是我出身之地人稱最繁華的地段。總之,當我在平原上遠遠看見飄揚著克瑪西亞旗幟的城堡尖塔時,我內心的激動──天啊,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表現出來!」

「唔。」

「啊……我知道這樣做對比,對古魯先生來說比較不好意思。」

「感謝勇者閣下的關心,請您不用在意在下。」

「謝謝你,古魯先生。我真是、真是──太喜歡這裡了!雖然希濟侯爵、瑪吉瓦克 閣下的領地也很好,我必須誠實地說,希濟領不但擁有不同凡響而且高大雄偉、規劃整齊的美麗建築群、豐富多采多姿的文藝活動、匯集了擁有各種各樣不凡技巧的工匠和強者的工坊,而且物資流通便利、生活機能齊全,如果我能定居在這裡,它一定是我心中的Top10。但就算這樣,我覺得它們還是少了一點東西,是什麼東西呢?讓我想想要怎麼說……啊!」大學生一擊掌,笑瞇瞇地說:「歷史感啊。用我老家的話來說,希濟領太現代了,生活步調還太快,沒有克瑪西亞領地用古老悠久歷史沈澱出來的,悠哉生活的韻味。這一點雖然說是非戰之罪,可是也確實是希濟領最大的弱點。您一定能了解我的想法──」

「啊。」

尷尬。這是我唯一的感想。

無論隊伍A的成員接著現任勇者的話尾說了什麼、花式互捧了什麼,就算是把領主先生轄下的領地誇出999朵閃閃發亮的金莎花,克瑪西亞侯爵先生仍然毫無反應,就只是個摸鬍子的老先生。此情此景,簡直太不給隊伍A面子。漸漸地,隊伍A安靜了。

這讓我們的登場顯得特別萬眾矚目,尤其是赫拉休伊坐著的那輛小置物推車──大概是剛被我吐槽過,公爵大人身上披了一條小紅披風──驕傲的斐迪南公爵生生把小推車坐出了16人大轎的氣勢,究竟怎麼辦到的,至今仍是個謎。

「智慧用以看見萬物、雙手用以創造萬物、雙腳用以感受萬物,而心──用以包容萬物。古老箴言是蜜與糖,黏合了平原上的階梯城堡,讓啟明星恆轉流長,照見克瑪西亞的一切。尊敬的泰格利 大人,請容我為吾等階前遲延致上無限歉意,並請允許身份低微、不合禮儀的我,再次為您引見這支您可以信賴的隊伍成員。」

原來傑爾也是可以這樣說話……看太多他簡直視貴族為無物的模樣,我都要忘記這傢伙原本也是貴族的家臣了。我驚訝地看著他越眾而出,逕自走到克瑪西亞領主面前,屈膝單跪,右手撫胸,謙卑地垂下頭,向侯爵致歉。這讓隊伍B的隊伍裡產生了一瞬間的騷動,潔妮動作很快地做出女仕禮;安潔莉娜遲疑幾秒鐘,也拉著裙角,艱難地行禮。我卻因為震驚的關係,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侯爵先生毫不在意地扶起了傑爾,並揮揮手讓所有人放輕鬆。然後,他摸著鬍子,饒有興致的看著赫拉休伊。

「誰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呢?斐迪南,你真是給了我一個驚喜。」

赫拉休伊單調地應了一聲。

克瑪西亞侯爵真驚喜假驚喜還不知道,隊伍A的成員顯然驚喜驚嚇各佔50%。所有人的目光一瞥到小推車就被黏住,尤其大學生更是震驚地眼睛都快脫窗了。他是第一次看到赫拉休伊的動物型態嗎?

我好奇地看著他扶扶下巴,勉強收拾出一副運籌帷幄的表情,姿態穩重地推桌起身,跟在隊友後面過來圍觀。隊伍A的巫師,帕鄂巴克三世已經衝到小推車正前方,猖狂地單手插腰另一手指著赫拉休伊狂笑起來了。

「你也有今天!我就說你昨天死都不出現一定有問題!哈哈哈哈!你再裝啊!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讓你再耍大牌啊!哈哈哈哈……」

還沒哈完的巫師被他的同伴拖去後面了。剩下的同伴鎮定地上前致意,輪了一圈,大學生吶吶道:「公爵……大人?」

隊伍A的宮廷醫生給他一個確定的眼神。現任勇者大喘口氣,拍了拍胸口,說:「您還好嗎?怎會這麼突然……?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狀況?您可能會需要一些幫助……如果有需要的話,請務必告訴我,我一定盡我所能。」

其實在我的觀點來說,大學生這段話和表情,都可以點評為「可圈可點、文情並茂」了。只是赫拉休伊根本不買帳,他冷淡地對克瑪西亞領主揮揮手,就算作回應了。

「啊,當然,對你來說這肯定不好受。但你難得以如此型態出現在人前,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所有人稱讚的事嗎?」

我絕對不懷疑如果赫拉休伊沒變身,他一定會尖牙利嘴的讓侯爵下不了台。然而他如今的狀況不允許他如此任性,因此他叭啦一聲,抗議似的吐了一小段舌頭,便驕傲地指揮僕人小哥把他推到桌邊就定位。公爵的座位是在主人右手邊的尊位,克瑪西亞侯爵端正的坐姿毫無改變,但笑彎了的眼睛顯示出他心情不錯,略一擺手,給了侍立在門邊的僕人們「開宴」的訊號。

不多久,門邊便飄來陣陣香氣。僕人們雙手托盤、魚貫而入,盤內是用各色小碗碟分裝的精緻菜餚,鮮紅嫩綠、異香撲鼻。

主人先自引杯向眾人團團一敬,笑道:「一杯先敬諸位遠道而來,洗塵解乏。余家內無甚名酒菜,不過些許家常而已。若能合了各位脾胃,入得青眼,實乃幸事。」說完,他對我和大學生頷首道:「久聞勇者大人們出身美食之鄉,余數年前幸得數本遠方流傳的食譜,如今照貓畫虎,說不得,只好在勇者大人們面前獻醜了。」

「侯爵何以如此謙虛,若連擁有我國最古老悠久歷史的克瑪西亞領地,那傳承已久的老南方菜系都只是家常菜,是要其他領地如何是好?」

「如今方知『饌玉炊金』比之眼前菜色,竟也形容得俗了。」

「對、對,食物之『色』尚且比之不盡,就連『香』、『味』二道,若只用『香飄十里』、『膏粱厚味』此等老話來說,一時也只能算是詞窮。」

「諸位不必太過褒揚,眼見不一定可作憑證,五感仍有出錯之時。還是先嘗過再說吧。」

──這對話……怎麼略耳熟?

對話耳熟,宴席菜色更是眼熟。

我看著依序擺至面前的菜餚:作為開胃菜的酸甜醬佐清蒸芋莖粿;副菜二道,一是酥炸豆腐、切絲紅蘿蔔、筍子、金針、木耳和香菇,點了幾片辣椒佐以酸甜醬;另一道則是拌炒白菜、紅蘿蔔、香菇、素火腿還點了麻油的素品;主廚湯品是燉煮紅棗山藥,幾瓣翠綠的葉菜捲在湯盅底側,一把枸杞在其中沈浮;作為重頭戲的主菜是栗子芋頭豆干菜脯混著蒸成的米糕;最後的甜品則是裹滿了芝麻的鹹蛋黃酥炸芋球。

──誰能告訴我,為什麼異世界裡會有這麼中式台菜的宴席料理?我又用錯方法開門了嗎?

默默拿起一旁的湯匙刀叉,我遲疑地研究了幾秒鐘西餐餐具如何應用在台式料理這主題,最後用叉子一把戳起切成小塊的芋莖粿,然後,瞬間被直入口中的劇烈酸辣味道嗆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領主大人你好、領主大人再見。

其實領主大人你和比西隆領主是異姓兄弟吧?不,克瑪西亞領的主廚和安潔莉娜是師出同門吧?

我不敢置信地放下了那道本來應該是清甜酸爽的開胃菜,顫巍巍地舀了一勺酥炸豆腐。

豆腐很酥嫩,很好,但是那個調味……Amazing……酸就是酸、甜就是甜、辣就是辣,主廚究竟是如何讓這些味道同時呈現在一盤之中,卻又各自為政、毫不相容的呢?

我安靜地拿起刀叉、切開米糕,看見底部的鍋巴之後,冷靜地把米糕又撥回了原狀。

其實,應該是可以吃的,至少是符合曦雅克王國土生土長人士的味蕾的。但這變形了的鄉愁的滋味,卻讓我失去胃口。抬眼偷看了對面的大學生,他也是一臉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嫌棄表情,略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風度翩翩地擦乾淨手。

「看來今天的餐點,頗不合勇者大人們的胃口。」

克瑪西亞侯爵啜口紅酒,似乎有些遺憾地說。

「不不不,餐點非常的美味,只是我本來吃飯速度就不快,需要更多時間慢慢品嚐。畢竟浪費食物是不對的事情,會被雷公打死,死了還會下餓鬼地獄。啊,這是我們那邊的一個傳說故事,我小時候家裡長輩一直這樣警告我。其實長大之後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世界沒有雷公,那只是一種自然現象。但是呢,」他暗示地做了個「朝上」的手勢,笑吟吟地說:「農夫辛苦地生產作物、廚師費力地把它們變成食物,浪費食物就是對不起他們,本來就應該被處罰啊。」

「哦?」侯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這倒巧了,此處也有幾個關於浪費食物的傳說故事呢。」

大學生眨眨眼,乖巧地接話:「嗯嗯嗯嗯。之前聊天的時候,帕鄂巴克有稍微告訴我一些。我覺得這滿有意思的,雖然大家的文化背景不一樣,可是想得都一樣。不過王國裡的傳說跟我們那邊比起來,果然還是太溫柔了……如果只是穀物之神離開,回到天上去,而人們從此需要更努力才能獲得食物;這種結局,聽起來一點都沒有威嚇性。會浪費食物的人,還是會浪費,不是嗎?」

隊伍A的成員立刻七嘴八舌地把邊鼓亂敲一通。傑爾笑嘻嘻地對赫拉休伊一抬眉毛,放下晚餐看起了熱鬧。安潔莉娜卻皺起了眉頭,滿臉「這人吃錯藥了?」的表情,困惑地瞪著現任勇者。

「傳說自然有傳說的道理,余年歲徒長,至今仍有許多事情參悟不透。」

「這樣啊……」大學生摸摸頭,居然露出了個害羞的笑容,說:「那可能是因為我還太年輕吧,我覺得什麼死了之後才被懲罰下地獄、投胎轉世之後變乞丐這種的,太慢了,一點用都沒有,誰會怕啊?懲罰就是要在犯錯的當下,直接處理,這樣才有效果啊。」

侯爵先生摸摸鬍子,不發一語的模樣像是給了現任勇者繼續發言的訊號。他挺直了腰,語氣嚴肅地說:「侯爵閣下,我就直接說吧,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的。其實,我們這次突然拜訪,就是為了公主的狀況來的。作為全國最富庶的領地、最偉大的領主之一,您肯定知道,如果公主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遲早克瑪西亞也會成為公主的目標。若是不早點面對這個問題,早做打算,我保證克瑪西亞也會和『鷹巢』一樣,被公主從內部擊破。到時,不只糧食全都被糟蹋,就連領地內老百姓的生活也會搞得一團亂。」

他邊說,邊示意帕鄂巴克三世拿出一疊資料來佐證他憂心忡忡的推論。然而克瑪西亞侯爵只潦草的瞄了第一頁後,就把資料放到旁邊,慢條斯理地又啜了口紅酒。

「原來如此。素聞勇者大人待人處事一貫光明磊落、熱情赤誠,如今既已坦懷相待,余亦不能不做回覆。諸位必然聽聞,余自少年時便有一孤硬脾氣,向來不愛參和王家事務、行事亦頗以自身喜好為準。至今五六十年已過,此脾氣竟已成為余之標誌,著實不能改,也改不動。」

大學生震驚地張了張嘴,上半身向前傾,急切道:「這不只是王家事務而已!公主任性的行為已經影響到大多數人,可以說是威脅到太多人的生活了!您是王國裡赫赫有名的大家族領導者之一,還是公主的長輩,如果您不願意出面勸降公主,還有誰能辦到這件事?」

「馬司祰大人所言極是。願您知悉,希濟侯爵於此行出發之前,亦吩咐在下,願盡一切所有,協助諸同志順利達成此任務。然而螢火之光豈敢與日月爭輝,若能與克瑪西亞攜手合作,何等困難不能迎刃而解呢?」

然而不論他們的說法多麼動之以情、有理有據,克瑪西亞侯爵仍是八風吹不動,坦然地坐在主位上。直到帕鄂巴克三世說了一句話:

「原來克瑪西亞盛名之下,也差不多都是虛的嘛。」

大學生略帶譴責地瞪了巫師一眼。

「帕鄂巴克!」

「啊?我有說錯嗎?明知局勢緊急,卻拿捏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置身事外,將籌碼全賭在天命這頭,豈不是把自己轄下人民的命財產當成兒戲嗎?」

侯爵臉色明顯一變,但他深吸一口氣,轉眼便壓下火氣,平靜地看著對方。

「聽起來,諸位──馬司祰大人──對公主殿下的了解,遠勝於余。」

「我……」

大學生張了張口,正要回答時,宴會廳右側的偏廳門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風鈴聲,而後短幅布廉被女管家緹米格荷撩起半邊,納妲莉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她的鼻子微微抽動幾下,視線一接觸到滿桌料理後,立刻自動切換成了「靶固」模式,毫不見外地自己找到了空位,一屁股坐下開吃。

嗯,她真是個非常好懂的孩子。

宴會廳內略嫌尷尬的氣氛瞬間就被沖淡了。侯爵微微一笑,並沒有對納妲莉遲到又不打招呼就自顧自吃起來的失禮舉動做出任何評論;倒是立在門邊的女管家臉上掛著冷漠疏離的笑容,掃視了一圈廳內所有人後,朝侯爵做了幾個手勢,侯爵隨即回以理解的點頭。

「余有事暫離,有勞諸位於此稍候,一切飲食所需,皆有專人為諸位服務。」

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嗎?

我驚訝地看著侯爵果斷離席,瀟灑地消失在偏廳門邊。被留下來的所有人面面相覷,靜默幾秒鐘後,帕鄂巴克三世慍怒地重重放下湯匙。

「這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堂堂侯爵──書香門第、簪纓世胄,常以禮儀傳家自矜自傲的貴族,竟然如此無禮!哪裡有什麼事情能急迫過如此重要的宴席?」

「也許臨時有些急事吧。」

「再急能急過我們的任務?」

幫侯爵緩頰的劍士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克魯看著側廳的門,淡淡地道:「雖然在下不好批評克瑪西亞侯爵,但這舉動委實……不多見。」

「是嗎?那你可能太少出席王都的宴會了。」傑爾揶揄道:「坐在你對面的那個傢伙可是經常一言不合就搞失蹤呢。」

莫名其妙被cue的赫拉休伊瞟他一眼,放下了手上那只輕薄小巧的竹杯。

「先不管主人離席這件事。我比較在意侯爵似乎沒有意願協助我們……」大學生苦惱地嘆氣道:「這就麻煩了。帕鄂巴克的推測不可能失準;而且算一算,雖然一路上沒有什麼耽擱,也全程使用加速裝備,可是從我們離開比西隆,在希濟領休息補給,然後到達這裡的時間,也早就夠公主潛入克瑪西亞,準備破壞了。我真擔心克瑪西亞會重蹈『鷹巢』的覆轍啊。」

「大人您實在太溫柔了,面對這種自以為家傳歷史比王國歷史還要悠久的老頑固,就應該給他一點苦頭。」

「的確是應該讓他看看什麼叫固執的下場。」

「如今王國內已人心惶惶、躁動不安,如若放任不管,必定會造成更難以收拾的局面。」

「如果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陛下想必對公主更加失望吧。」

「失望嗎?──倒也未必,」隊伍A的斧兵嗤笑道:「說不定早就已經不抱期望了,不然也不必讓我等組成討伐隊了。」

「有理。二十年前公主殿下出生時的場景,仍鮮明的就像是昨日才經歷。想當時陛下遍詢國內諸學者,終於敲定了殿下的名字,為得是希望殿下能人如其名,溫柔、伶俐、聰敏,願世間諸般好處都降臨在殿下身上。熟料世事如此……」宮廷醫師感嘆道:「世上最難父母心,陛下心中大約也是萬般痛苦吧。」

「否則民間哪有諺語說『養兒方知父母心』嘛。但公主她會有這樣的一天嗎?」盾勇掃光了面前的食物,滿足地靠著椅背,開始邊剔牙邊嘲笑道:「比起陛下有沒有對他唯一的繼承人失望,或是克瑪西亞侯爵年老昏花、識人不明這種問題,在下更好奇公主是怎麼看自己的。」

「這有什麼好好奇的。」帕鄂巴克三世沒好氣地擦淨嘴巴,姿態矜重地邊啜飲飯後紅茶邊說:「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她如果今天有認真想過自己的立場、有替陛下和其他人著想,就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一時的失控尚且還能原諒,這麼長時間的自我放逐,除了說明她就是個意志不堅定、缺乏自信的失敗者之外,還能說明什麼?」

「還歇斯底里、反覆無常。」斧兵輕蔑地從鼻子裡哼笑出聲,只卸了半甲的雙手抱胸,撞出一陣叮鈴鐺啷的噪音,引來納妲莉沉靜地一眼。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的發言有任何問題,反而傲慢地繼續說:「其實吧,看看公主到目前為止做過的事就知道了,表面上都是些乍看之下不重要的小事:破壞糧倉、追著陛下的屁股後面跑、浪費食物;但各位都不是公主那樣的孩子了,況且也都經歷過軍隊的訓練,稍加推理都知道,這些行為哪個不能用短視近利、怯懦、感情用事、易受蒙蔽這些語詞概括?」

「殿下真是愧對了她的名字啊。」

宴會桌上頓時傳來一陣長吁短嘆。我默默慶幸還好晚餐吃的不多,只是胃彷彿被一隻隱形手掐著捲麻花的感覺,也不是那麼舒服。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滿足你們的期望,是公主的義務囉?」

「安、安潔?」

安潔莉娜繃著嘴角,動作僵硬地放下柔軟的白色擦拭巾,瞪著斧兵,粗聲道:「那你們又滿足了誰的期望?公主嗎?不可能。陛下?其他貴族?你們自己?還是自己領地內的人民?」

「廚娘,慎言。」

劍士冷漠的低語,反而更刺激了安潔莉娜。她滿面飛霜,砰地一聲,順勢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來。

「沒有誰天生就該滿足誰的期望。」

「廚娘,妳很有勇氣,但妳弄錯說話的對象了。」

「對象?喔,是這樣。被恩惠地賜予期望的對象也是有分三六九等是吧?」

「大家冷靜點,別激動!」現任勇者眼看情形不對,迅速介入爭執中心。他攔了攔隊友們,又轉過身來對安潔莉娜說:「安潔,我知道妳不高興。當然,誰遇到這種事情都會不高興。可是,首先妳不是公主──妳不是我們正在討論的對象;第二,就算不提身份的問題,威廉他們說的也沒有錯,作為女兒,公主本來就應該要做到一些事情,那不是用『滿足期望』這個詞來形容,也不是義務。」

他頓了頓,認真道:「那是天生、本來就應該要做的,很基本的事情。就是因為沒有做到,才讓人生氣。所以妳在不高興什麼?」

安潔莉娜倏然沉默,那樣子,像是她猛地咬住了本來要衝出口的話,只是急劇起伏的肩膀顯露了她內心的不平之氣。潔妮拉住她的衣角,眨著眼睛,怯怯地問:

「安潔?妳還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的。

我差點衝口而出,幫安潔莉娜這麼回答。

對,沒有什麼好不好的。

我彷彿看到姊姊站在我面前,她從沒說出口──來不及說出口的質問,在剛剛那一瞬間,如同藉由安潔莉娜的口,激烈地爆炸出來。

然而也只有那一瞬間而已。下一秒,克瑪西亞侯爵微微帶著驚訝地聲音穿透記憶,鎮住了場面。

「諸位這是?」他審視地環視一圈宴會廳,最後和我四目相對時,克瑪西亞侯爵微微一笑:「勇者大人似有話想說。」

我愣了愣,在侯爵的目光中,手足無措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安潔莉娜前面。

「呃、不、沒有、沒什麼事情,呃,那個,餐點很好吃,就是、就是有點累。」

侯爵點點頭,體貼道:「既如此,緹米格荷,有勞妳引導勇者大人……和他的同伴們前往休息室。啊,讓余來送你前往休息室吧,斐迪南。偶爾做些自己不習慣的事,也是頗有趣的,你說是吧?」

「侯爵閣下?」

眼看侯爵先生居然就要順勢跟著我們幾個一起退場,大學生趕緊跳起來,不料侯爵先生只對他風度翩翩地頷首笑道:「承蒙馬司祰大人抬愛,不吝與余這固執老頭兒討論這許多事情。不過人有歲數了,總是有諸多不便。為免繼續招惹人厭煩,不如自覺點、早早休息下,您意下如何?」

說完,他也不等震驚的隊伍A成員反應過來,逕自推著赫拉休伊的小推車走了。

──赫拉休伊這是……被綁架了?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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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7 07:2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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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7)[普](08/07更)

27


隔天清晨,家雀們帶著噴水池的淙淙流水聲闖了進來,在房裡愉快的「開趴」。我眨眨眼睛,一滴生理性的淚水滑過臉頰,直接灌進耳朵裡。雖然嚇了我一跳,我卻沒有任何想爬起來擦拭的動力。

床好舒服、空氣中浮動著隱約的海洋香氣、噴水池規律的擊水聲、適中的室溫──周公在召喚我……要不是傑爾豪爽地一掌拍開睡房門,用著邪惡的聲音對赫拉休伊說:「既然『他一定還沒起床、而且沒有洗澡就睡著了』這一點已經是共識,那我們就來打賭他是半裸睡還是全裸睡囉?」,我一定會愉快的奉召而去。

「……」

他的禮貌被流浪狗吃了。

我怒瞪著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外,推著小推車的傑爾。

「哎呀,原來你醒啦。看來這個賭局沒辦法進行了。」

「為什麼你一臉可惜的樣子?」

「因為這樣就不準確啦,說不定你意外的是個可以在五秒鐘內著裝完成的厲害角色啊。」

「赫拉休伊!管管你旁邊傢伙!」

但公爵大人只是高傲地伸出一根前趾,做了個迴轉出去的手勢。

「……」

這種被無視的感覺……我的膝蓋好像又開始痛了。

「呵呵。傳說中的克瑪西亞領地早餐、好早餐,不來一下嗎?喔,對了,記得先去洗澡。要做個有禮貌的好孩子,知道嗎?」

我用怒砸一顆枕頭過去作為回答。

這傢伙實在是──總有一天我要一次蓋他們兩個布袋!

我抱著如此雄心壯志的進了淋浴間,動作遲緩地打理自己,然後被眼尾掃到的,反射在鏡子裡的自己的樣子震懾住了。

──每天早上都被自己帥醒……才怪。

我摸摸兩眼下頭浮腫起來的眼袋、兩道淡色黑影框住了眼周、青白的臉色,還好我是鬍鬚不甚旺盛的體質,不然這副尊容,真虧傑爾沒在看見的當下就把門又甩上。

我戳戳鏡子裡的自己,嘗試擺了幾個看別人擺很帥,但到了自己這裡就各種扭曲的姿勢,咧嘴笑了笑。

「人生得意須盡歡。」

鏡子裡的那傢伙也動了動嘴巴,不過本人乃左右不分重症患者,委實看不懂那傢伙想說什麼,乾脆把腦袋直接塞進洗臉盆裡面。

左搓搓、右搓搓、上面搓搓、下面搓搓,30秒之後又是一條神清氣爽、不拖泥帶水的好男兒!

「昨天、我、打從你、門前過,你正提著水桶往外潑──潑在我的皮鞋上啊啊、路上的行人笑得呵呵呵呵呵呵呵──你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喔喔喔喔喔,你只是瞇著眼睛望著我咧咧咧──」

洗漱完畢,我哼著歌溜躂著往餐廳的方向走過去,迎面碰上已經用餐完畢的眾人。

呃……遲到總比不到好。

我在心裡默默給自己點個讚,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潔妮幫我打包的早餐。

「學長身體不舒服嗎?」

「嗯?沒。」我愉快地掀開小竹籃,裡頭是四層豪華雞蛋三明治、炸奶油玉米餅、燕麥粥,還有一瓶豆漿──希望廚師有記得加糖──隨意道:「不小心睡過頭而已。」

大學生理解的點頭,輕鬆道:「那就太好了。剛才我們還在想,萬一學長又閃到腰了,那任務該怎麼繼續呢。」

──少年,會不會說話!

一行人沿著迴廊慢慢走著。我撈出三明治,正想邊走邊吃的時候,忽然看見路邊隨侍的克瑪西亞領僕人臉上驚訝的表情,只好默默地把三明治放回籃子裡。

「這個,你們可以先出發沒關係。」

「那怎麼可以。」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夥伴,本來就應該互相協助,沒有把受傷的同伴放置play的道理。」

「噢。」

我摸摸鼻子,左看右看找不到個可以放餐盒的地方,內心雖然很想打赫拉休伊小推車的鬼主意,但看著他安安靜靜的美青蛙狀,我又慫了。

「況且為了公平,本來就是大家團進團出為優先。我們剛才吃早餐的時候,已經說好了,今天主要的行程就是進去城裡調查線索。明天後天再下去附近的農村調查。要趕在陛下的隊伍巡行到這裡之前完成這件事,如果能在那之前逮到公主就更好了,畢竟我昨晚睡前已經收到陛下的事務官的通知,陛下已經準備啟程離開比西隆了。」

「嗯嗯好喔。你們先出發,我隨後跟上?」

「學長,剛剛不是說了……」

大學生無奈地嘆氣,我頗無辜地舉著早餐籃回望他。30秒後,他落敗了,眼見我方隊友也沒人想幫腔,只能不開心地再三囑咐一定要盡快跟上隊伍後,帶著隊伍A的成員快步離開。

「所以剛剛吃早餐的時候,怎麼了?」

不知為何,就是有種預感──不,或許是被設定好、放著自己跑就可以的刀路路徑過程,那個被大學生略過不提的「決策過程」。

「喔,那個啊。親愛的勇者大人不過是將他的實力百分之百的發揮出來,就像一成不變的過往日常一樣。不用在意,習慣就好。」

我一口咬下三明治,邊點頭邊發出模糊的贊同聲。赫拉休伊忽然從他的小金座上向後退了退,給推車上讓出了一片空地,剛好夠小竹籃放上去。我愣愣地嚼著早餐,尚且不明其意、遲遲沒有動作,他卻靜默半晌後,賭氣似的召喚傑爾過去,一骨碌跳上對方的肩膀。

我哆嗦了一下,和傑爾眉來眼去交流了半天,在傑爾的乾咳聲中,顫巍巍地把小竹籃放上了推車。

又往前走了幾步,我們挑了個樹蔭環繞、能夠俯視環城運河的小丘、離城堡亦不算遠的地方停下來。

已經換回舊裝、一直低頭安靜推車的安潔莉娜猛地吐了口長氣,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

「啊?」

「太棒了!安潔,妳終於想通了!」

安潔莉娜苦笑著望了潔妮一眼,搖搖頭:「昨天晚上……我太激動了。理智上我知道這沒有什麼:我不是公主本人、他們討論的東西──那些關於期待、或者『妳應該如何如何』的話題,已經存在很久,忍一忍、假裝沒聽到、或者直截了當的拒絕它都可以。但情感上,我……」

傑爾抱胸,靠在小推車邊上,點點頭:「想把他們每個人都抓起來捏爆,我懂。」

「傑爾!」

「雖然我的理由跟妳不一樣。不過嘛,沒關係,殊途同歸。」

安潔莉娜莞爾一笑:「謝謝你,傑爾。我只是……覺得受夠了。而且,大概是在比西隆聽過太多類似的……論點?說法?說教?意見?玩笑話?總之,我不小心……就把自己代入公主的情境太深了。嗯,也是有點太想當然爾的,擅自想像公主面對這樣的言論,會有什麼反應吧。」

「噢。聽起來妳需要別人對妳說一聲『辛苦了』。不過,恕我直言,我能『同理』,卻沒辦法『同情』妳的感覺。」

安潔莉娜眨眨眼,先是微微的錯愕後,便蹙起眉頭,露出了幾分若有所思的表情。

傑爾平靜近乎冷漠地說:「我不是妳──性別、年紀、出身、處遇完全不一樣,如果我說『我能夠理解妳』,那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字面上這樣,只不過是透過學習,就能夠辦到的簡單的事情而已。所以我不會對妳,或是公主,說『妳辛苦了』這種話。」他回頭看看欲言又止的潔妮,嘆了口氣後,站直了身體,認真道:「這種話對我來說,實在挺假的。既然沒辦法同情共感,又為什麼要說這種曖昧的、鼓勵妳去承認──去加強內化妳自認自己就是個受害者的情緒呢?」

「傑爾,你這樣太……」

「苛刻。我知道。」

面對傑爾颯爽直認不諱的模樣,潔妮噎了一下,反而茫然了。

「所以我們不應該這樣嗎?」

「嗯?不應該哪樣?」

「去同情、去安慰、去鼓勵對方、去……」

傑爾瞥了雙胞胎姊姊一眼,沉著道:「我不知道,那要看妳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妳贊同隊伍A那群智障的論點嗎?贊同,」他舉起右手食指,「那麼妳的同情、安慰、鼓勵,是不是只是一種便宜而且無成本的安慰劑,專門拿來飲鴆止渴用的?不贊成,」他舉起左手食指,「那妳的這些舉動,能起到什麼作用?沒有實惠、改善不了現狀,除了暫時緩解痛苦、把這些情緒震盪帶來的痛苦,推卸到『身份』之外,妳『反抗』了什麼?」

「這聽起來做什麼都不對啊!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你你你你才是最不懂的那個啦!有時候人家根本不是想做點什麼事情、或是想追求什麼,就只是想要一點點安慰、給一點希望和『站在一起的感覺』,這樣就很夠了,你懂不懂!」

「不懂。」

「欸!你!」

潔妮氣結,眼看傑爾一臉故我的樣子,逆鱗簡直被連毛拔起的潔妮一時間忘記了赫拉休伊還窩在雙胞胎弟弟肩膀上,下手如神地扯住了他的耳朵。傑爾吃痛反擊,雙胞胎立刻打成一團。赫拉休伊見勢不對,優雅迅速的飛躍回小推車上,還順便踹了兩腳我的餐籃。

我顧不上條件反射似的觸電反應,和安潔莉娜趕緊上前帶開雙胞胎。兩人被強制扯開的時候,潔妮還憤憤不平的「啊嗚」一聲,重重頭搥了傑爾腦袋一下。

「潔妮、潔妮!冷靜!」

安潔莉娜哭笑不得,她揪住還躍躍欲試,打算再給傑爾來上一下的小女孩,看著可以被裁判宣佈直接出局的傑爾,無語半晌後,終於笑了出來。笑聲清朗明亮,像是想通了一個特別難解的、我到現在還是找不到解答的問題。

「我懂了。嗯。不過,我大概還是沒辦法不去想像公主的感覺吧。所以,我絕對不會向隊伍A那群混蛋道歉的。」

我困惑地看著安潔莉娜,角落裡,始終沒有出聲的納妲莉突然也笑了起來。她看著安潔莉娜,說:「想像也沒有關係。我想公主一定很開心,因為安潔妳很溫柔。」

「啊?」

納妲莉沒有回答安潔莉娜,她只是俏皮地眨眨眼,再次突然地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也很溫柔。」

「……蛤?」

慢著,美女,我感覺妳這個評價怪怪的。我什麼都沒做啊!妳認真?

但納妲莉只是笑著,怡然自得地率先走出廊道,留給我一個充滿神秘謎團的背影。

我扭頭跟隊友們求證:「她說我溫柔耶?」

「假的,你幻聽。」

打架打輸了的傑爾沒好氣地搓搓臉頰,氣呼呼地跟上了納妲莉的腳步。後頭則是同樣氣呼呼的潔妮和無奈的安潔莉娜。兩人小小聲的說著話,一前一後也出去了。

我摸摸腦袋,正想拿起餐籃跟上隊伍時,回頭才發現這裡還有個呃,行動不能自理的……公爵大人。

他大且有神的雙眼正溫柔地看著我。

我的餐籃還在他車上。

嗚嗚,這溫柔,能不能退貨?






我溫不溫柔還兩說。總之,我抖著手腳,在斐迪南家僕人小哥的幫忙下,把公爵請進了他的專屬旅行盒,扛起那只浪跡天涯小皮箱,總算安然完成任務,追上隊伍A的腳步到達外城區。外城區是一環一環的半梯田,順著掩映在稻米叢中的土階梯緩步下山的時候,簡直讓人過足了角色扮演「娜烏西卡」的癮。只可惜此時稻米尚未成熟,而且三天前不巧遇上乾燥燠熱的夏季強陣風作亂,現在放眼望去,還有不少地方搶修不到位,還是一片凌亂的樣子。

負責帶路的是女管家的內姪,帕希納佛蘭 ,一個總是未語先笑的年輕人,四肢修長、腿腳敏捷有力,只是過於搶眼的啤酒肚讓許多人會下意識的忽略他的武力值可能不低於古魯──我默然看著他把一根足有我大腿粗、齊人高的路倒樹杈輕鬆撈起,往路邊清潔隊堆積了不少雜物的收集區隨手一拋。唰──啪,三分球空心進籃!

好的,這人不能惹。我在心裡的小本本上,抖著我的小心臟,記下了一筆重要注意事項。

不過此時這位大隱隱於市的真人還沒空理我的小本本,他正笑容可掬地、耐心地再次解說克瑪西亞領的糧食倉儲為何不需要增派兵力、加強駐守。

「是的、沒錯,我們不像其他大領地,並沒有特地建築一個穀倉區,集中管理、不,真的沒有,領主宅邸裡沒有、城堡裡沒有、下城區沒有……」

他略停了停,溫和地等待斧兵發表完關於「克瑪西亞領地的分散式倉儲過於浪費地力,佔用空間,使空間零碎化,不利於領地發展」的意見。而後再度掛著柔和地微笑,既不反駁,也不贊同的輕聲說:「這和我們的領地傳統有關……是的,老人告訴我們,一切取之於自然,也將回歸於自然。我們確實需要一個倉庫,可以儲放暫時用不完的自然恩賜。但是我們更喜歡直接從自然裡獲取生活所需的一切。『自然』教導我們飲食種作,在我們有所需的時候,給予我們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祂會幫我們保存起來,等到所需不足的時候,再度慷慨地敞開懷抱,讓我們得到繼續前進的能量。這是我們古老世代傳承的智慧,所以我們不需要太大的倉庫。」

「這聽起來非常天真。」帕鄂巴克三世皺起眉頭,嫌惡地繞開地上一灘爛泥巴,質疑道:「天有不測風雲,誰能預知到將來會發生什麼災難呢。你們的這種作法,看起來就是在和偉大的神賭博似的,直到神不再願意寵愛你們時,就慘了。」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周遭:「瞧。」

帕希納佛蘭好脾氣地彎起嘴角,道:「偉大的神做事總有祂的道理。不過自然裡到處都有能吃的東西。山裡有野菜、河裡有水。只要我們傳承的火焰尚未熄滅、『自然』永遠願意教導我們許多重要的事情。」

巫師撇撇嘴,「嘁、晴時要積雨來糧啊。」

現任勇者笑著介入兩人中間,道:「吶,廣義上來說,你們講的都是同一件事啦。只不過一個是把食物寄存在大自然裡面,另一個習慣放在身邊比較安心而已。」

「您說的沒錯。但您的說法,和我們的習俗還是有些許本質上的差異…… 」

「哎,你越說我越糊塗了。」盾勇滿臉隱忍地道:「你一邊說你們有需要的時候就進山採集就好,一邊又要種五穀雜糧,一邊還要在自然災害過了之後搶救這些東西,不覺得邏輯打架嗎?」

「是的,您真是厲害,想來您一定觀察事物非常清楚透澈、見解向來獨到。」被人這樣輕飄飄地一捧,盾勇的胸膛挺得更高了,對隨後帕希納佛蘭笑著補完的內容也沒再提出異議:「自然雖能供給我們絕大多數的飲食用度,卻從來不教導我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有所欲求者,仍需付出相當勞力換取,只不過謹記取用有度、鄰里福禍共享,切莫焚林而田,竭澤而漁罷了。」

「哼。聽起來還是根本不能自圓其說。」

沒那麼好摸頭的帕鄂巴克還是不滿意。但帕希納佛蘭也不跟他爭辯,只是略一點頭,應道:「是的,您說的很有道理。」

──能把這麼敷衍的話說得這麼誠懇,也是很不簡單的。

我自嘆不如地悄悄咂嘴,意有所指地瞄了瞄傑爾,忍不住在心裡幻想了一下如果傑爾也能用這種態度待人處事……算了,想像不出來,我放棄。

這邊我在假裝無辜的回應傑爾懷疑的眼神,那邊現任勇者搓搓下巴,試圖把話題導回此行的主要目的上。

「這裡已經是種植區的終點了嗎?」得到帕希納佛蘭肯定回覆的大學生皺起眉頭,露出了苦惱的神情,說:「啊……那就糟糕了。整個種植區看起來都沒有公主有興趣的作物。而且你們的倉儲食品也都是脫殼穀類半成品比較多,吸引公主過去的可能性太低了──還有別的地方嗎?可能性只有1%也沒有關係,總之,先調查看看。」

這要求……真是非常強人所難我覺得。可是帕希納佛蘭卻沒露出一絲半點不悅,仍然包容力無限的沉思了半晌後,相當以客為尊的提出了個讓隊伍A瞬間滿意的地點。

「如果您是指按照令人尊敬的、睿智的巫師先生所提供的那份指南,其中列出的要點的話。以我們領地的情況來說,可能是有點……廣泛。畢竟我們的傳統智慧,其實和公主進入山林裡之後的偏愛採食地點,大部份是重疊的。不過,既是見識卓爾不凡的巫師先生盡心盡力蒐羅列舉的線索,必然是不至於讓人失望的。大約……領主閣下的私人果園,可以讓諸位滿意。」

老實說,我參觀過的果園不多,撇開觀光果園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曦雅克國王陛下的那座炫富用的果園了。不過正如主人性格的差異誠實反應在建築布局上,克瑪西亞領的果園風格也和王宮御果園大不相同。

此地領主的果園距離宅邸相當遙遠。我們先是在城堡入口換乘了專車,一路往北坡走的時候,人煙也越見蕭疏。綠樹濃蔭掩蓋日頭,雜草逐漸襲奪了車道,大約走出兩公里左右,帕希納佛蘭飽含歉意地請所有人下車步行,因為平整道路已到盡頭,再往前就是建築工事中汰換下來的枕木和小碎石鋪成的階梯道,離果園第一棵果樹的栽植地,還有直線距離4公里。

大概和我抱著同樣的幻想,所以隊伍A的臉色從震驚到心死大概持續了五分鐘,而後在大學生激勵人心的鼓舞中,轉換成了「嗚喔喔喔」的熱血上頭狀態。相較於他們的「全員激動中」,我們這邊就沉著多了──傑爾親切地表示他在入口等待眾人凱旋歸來就好、納妲莉興致缺缺地附議傑爾、安潔莉娜思索半晌,表示如果能和隊伍A保持1公里以上的安全車距,那就上山吧、潔妮鼓吹雙胞胎兄弟和納妲莉無果,充滿期待的看著我、我則是敬若天神似的捧出了公爵閣下,然後垂淚屈服於公爵「命令上山」的淫威之下。

我是個死宅,沒有運動習慣的宅,每天都要吃「阿鈣」的宅。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看看!隊伍A都已經海放我們到了車尾燈都不知道在哪裡了,我們不能就地右轉180度後直線前進嗎?

也許是看不下去我們拖拖拉拉、摩磨蹭蹭的模樣,本來陪著隊伍A走在隊列最前方的帕希納佛蘭轉頭繞了回來,好心詢問是否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

「有。那個、」我呼呼喘氣,覺得自己快死了,「回家。」

「勇者大人!」潔妮跺了跺腳,試著鼓動士氣,道:「這段路很輕鬆的!您看,一點都不陡吧!只是階梯比較多一點,可是您已經成功挑戰過『鷹巢』了!所以您一定可以的!不要怕!加油!」

「水……啊,謝謝、」我咻咻喘氣,艱辛地指出真相:「那次、去、『鷹巢』、是、坐、車、呃呃、上、上去、的。」

「都是山,差不多的!要相信自己可以的!」

「……」我唧唧喘氣,扶住我的老腰,「我、我、腰痛啊啊……那個、那個、復發了,痛……」

「你會不會太誇張了?」

提著公爵大人專用旅行盒的安潔莉娜站在十階之外,無奈地看著下頭的鬧劇。我忙著一手壓胸一手壓腰,沒空反駁她。

「勇者大人您真風趣。」

帕希納佛蘭好心伸出手支援,我拍拍他的手,虛弱道:「大家都這樣說。還有、還有……多遠?」

他笑得斯文有禮。

「就快到了,大約再十分鐘吧。」

聽到當地人這樣保證,我總算略略安心,揮揮手示意大家先走。我的隊友們也很不負眾望地立刻轉身了,只不過不知為何,赫拉休伊被轉手到了帕希納佛蘭手上。

「侯爵的果園都種了什麼水果啊?」

「領主大人的興趣廣泛,國內普遍常見的果樹多少都有種一些。不過數量最多的,是一種嗯──」他思索了一下,「和大人您出身世界裡,一種稱為『柚子』很類似的果物。」

眼看我大概又露出了痴傻的表情,帕希納佛蘭進一步解釋起了那種名為嘉羅果的水果──綠葫蘆狀、皮厚多汁、酸香甘甜。


「那個、謝謝,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也滿喜歡柚子的。可是,我有點好奇,侯爵先生怎麼會想種它?」

「大概是因為本地土質氣候皆適宜生長,所以不知不覺間,就種得多了。」

「啊……原來如此。」

「不過事實上,雖說是適合種植嘉羅果的環境,但除了基本的灌溉設施、支撐架、確保環境整潔而定時除草、剪除病枝、視需要給予肥料和農藥之外,沒有特地為了它們而進行太多工程和照顧。整體說來,是個很懶惰的果園呢。」

這聽起來是個很放養式的園子啊。我笑了笑,多問了一句:「這也跟你們的傳統習俗有關嗎?」

高大的青年點頭,臉上依舊是那抹不卑不亢的笑容。

「這樣滿好的。」

「是的,以我們自己的標準來說,這樣很好。」

我敏銳的抓住了他的重點:「你們的標準?」

帕希納佛蘭腳步頓了頓,動作自然地將赫拉休伊專屬旅行盒換到右手,繞了個半圈到我右邊來,防護我可能隨時會滾下山道。

「是的,畢竟您能夠想像,這麼懶惰的果園,產量並不會太多,外觀大概也不太符合主流市場的選擇,加上運費驚人,所以即使是在首都,也很少見到呢。」

「但是外面都說克瑪西亞領地是……」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點難為情,話提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但帕希納佛蘭卻很是大方,只笑著附和道:「流淌著奶與蜜之地。是的,我也曾聽說過這個稱呼。這是個很美麗的別稱,不過卻已經很古老了。古老的──」他露齒而笑,像是覺得很有意思似的,說:「成為了現代的誤會。應該這麼說吧,就我所知的歷史,在很久以前,當王國的魔法技術尚未快速進步之前,當一切都還是依循神與自然的指引而流動的時候,克瑪西亞地區因為環境得天獨厚,無論是採集、狩獵、繁殖、種作,確實都比其他地區容易多了。但是當魔法技術取得突破,不再是精英掌握的祕密資源之後,天然優勢就不再是讓人羨慕的特點了。」

這聽起來真是太有道理了。

我點點頭,重新調整好步伐和呼吸,忽然又想到個問題。

「那你們沒有想過要跟別人一樣嗎?就是用魔法改造一些什麼?」

然後我看見帕希納佛蘭忍住了一口嘆氣,他的臉上像是寫滿了「為何人類總是不可理喻」這幾個字,再度耐心地說:「傳統智慧告訴我們……」

「對不起,我的表達不對。」我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想了一想後,誠懇地重新提問:「我的比喻大概很……沒禮貌,希望你不要介意。就是,如果王國是個養雞場,大部分的人可能就是肉雞,你們是放山雞。我覺得如果發生了什麼世界級的災難,你們肯定會是有能力存活到最後一刻的那群人。可是,像現在這樣承平的時候,你們……」我小心翼翼地看著青年的臉,說:「會羨慕肉雞的生活嗎?」

帕希納佛蘭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莫測高深起來了。他定定看著我,久到我開始意識到時空相對論的重要性之後,才低聲笑了起來。

「某種程度來說,是的。」他看著前方,輕輕掃開垂墜到我們面前的常綠闊葉枝椏,從容道:「人性有其懶惰的一面。為什麼不會羨慕呢?只是,我們──至少我,不想忘記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

再問下去好像就過頭了。我瞄著高大的青年,他行走在山間的姿態彷彿這是王宮的莊嚴大廳,我們正要前去面聖,平靜且嫻雅。

於是我主動拉起嘴巴的拉鍊,三人埋頭又走了一段路。一時間山道上只有風吹過林間的聲音,光影在腳下的碎葉中輾轉騰挪,如果遠處再傳來一些卡啦OK的音樂聲,就會讓我產生了我人正在哪座郊山健行的錯覺。

想到這裡,我嘴角彎了彎,卻突然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山道還是那個山道,木棧道上頭有些前人沒踩飛的落葉,邊緣有天生天長的雜草。坡道邊緣是歡樂自由奔放的樹木枝幹和無數毛蟲蜘蛛攀飛其間,偶爾還能看到野生動物一閃而過的身影。

好一派悠閒自在的山林景象。

我默默地再走了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呃,那個……我們……要到了嗎?」

「嗯?」好脾氣的青年微微一笑,並沒有確認我們目前的位置,「快了快了,再十分鐘就到了。」

「……」

大大雖然我沒戴手錶但你不要騙我讀書少,好不好?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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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7 07: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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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8)[普](08/07更)

28

事實證明帕希納佛蘭的十分鐘,其可信度跟我向伊萊翠打包票,我會認真執行任務一樣,非常不可靠。無數的十分鐘過去之後,我們終於抵達了果園門口,看見了第一棵結了油綠色梨形果實的果樹。

插在我頭上的旗應該可以拔下來了?

我出氣多、進氣少,幾乎已經半掛在帕希納佛蘭身上的,出現在兩支隊伍面前。但出乎我意料之外,潔妮衝是衝過來了,卻沒有如往常一樣的對我的狀態噓寒問暖,安潔莉娜也只是默默的拿出清涼藥膏遞給我。再看隊伍A的成員,也都是各各面色凝重,只草草對我掃了一眼,便把重心都放到帕希納佛蘭身上。

他們招手讓帕希納佛蘭過去,等到青年把我架在樹樁上安置好,困惑地走過去時,原先被隊伍A遮擋住的一個小男孩的身影便露了出來。

「卡古丘? 怎麼了?」

小男孩向帕希納佛蘭行了個標準軍禮,稚嫩的小臉上帶著嚴肅的神情,報告道:「今天稍早,我和父親巡視林地的時候,發現有異常狀況。大約十六棵果樹樹皮有被動物利爪撕裂痕跡,果樹品種約有五種,種植位置分散在三個區域,初步判斷並非專門朝特定樹種下手。」

卡古丘一板一眼的報告很快就被隊伍A打斷了。盾勇沉著臉,表示他們剛抵達果園入口,就看到站在這裡等待帕希納佛蘭的小男孩,在雙方換過情報之後,他們立刻掌握了第一手情報,同時也進入果園中進行多方會勘,已確認過果園裡確實有不知名生物啃蝕和破壞的災情,但小男孩的報告不夠詳細,他們要求啟動更進一步的調查。

帕希納佛蘭額角的青筋好像有點蠢蠢欲動。他朝卡古丘投去詢問的視線,小男孩挺起胸膛,點頭,認真描述了一遍被折裂的果樹枝幹上的撕扯咬痕、樹皮上的爪印,並補充說明特定品種果樹被撕裂樹皮後裸露出的柔軟樹心,沒有被啃食的痕跡,最後他說:「父親判斷受害範圍不嚴重,但還不能確定作案動物的物種和原因。」

「何須懷疑,能造成如此範圍的破壞者,只有一人。」

「沒錯。這種猶如遊戲一般、毫無章法、隨心所欲毀壞物品者,也只有那位了。」

現場安靜了半晌,隊伍A的成員好像很不習慣沒有人跳出來跟他們對嗆似的,居然也略慌張了起來。帕希納佛蘭慢吞吞地扯扯嘴角,委婉道:「卡古丘一家人是克瑪西亞領地世代傳承的守林人,他們的判斷往往具有非常高的價值。」

「多謝您的稱讚。」小男孩莊重地頷首,目光直視盾勇,說:「父親的判斷是,今天凌晨時分,兩隻或兩隻以上的大型狩獵動物,為了狩獵和逃命而闖入果園,在過程中造成環境破壞。如果是各位所說的那位,」他微微遲疑地扭頭看了看帕希納佛蘭,得到對方的鼓勵後,繼續說:「很抱歉,我想你們可能都猜錯了。因為,在場沒有找到符合熊類爪痕的破壞痕跡、果園也從來沒有種植過符合殿下喜好的果物。」

終於等到有人來反駁的斧兵興致勃勃的跳了出來,譏笑道:「喲,你才幾歲,就知道公主啦?來,說說,你一年見公主幾次面啊?你跟我們一樣,專門研究過她?」

周遭一陣大笑,卡古丘脹紅了臉,捏住拳頭正要說話,盾勇又截了他的話頭,說:「你們的判斷也差不多就是那麼專業了吧。可是不覺得避重就輕了嗎?大型狩獵動物?野狗?野貓?還是山豬?不如這麼說吧,我在首都郊區曾目睹十數隻野狗所造成的破壞,遠不如剛才所見慘重。何況單論體型,野狗能與黑熊比肩?」他輕蔑地搖頭,「你們反覆強調此處缺乏誘引公主前來的因素,卻沒想過這個理由也能應用在野狗之上?野狗狩獵著狩獵著,為何來到這裡?此處可是果園啊,既未放養雞鴨、也未畜養家牲。若說是野豬為了覓食而來此撒潑,彷彿還有點道理。」

半低下頭,在覆蓋住嘴唇的手掌的掩護下,我看見帕希納佛蘭做了個類似嘆氣的動作,再次抬頭時,他已經恢復了笑容。輕柔但是堅定的表示因為貓狗等大型野生動物的狩獵行為,導致環境破壞,這在克瑪西亞領地是很常見的事情,他看起來像是想順便解釋一下如果是野豬,那麼環境可能會被破壞的更嚴重的原因,只是隊伍A似乎也不大想聽他說話。

眾人吵嚷不休,我帶著我方隊員默默站到了帕希納佛蘭的背後。爭執了又有五分鐘左右,眼看對面看隊伍A就要自動散開進行任務,帕希納佛蘭趕緊妥協,即刻派人通知領主定奪,另外調派警備隊員上山,除了在關鍵地點設置感應器之外,並協同卡古丘一家人,增加巡山人員的巡邏密度。但隊伍A又嫌這樣做不夠全面有效,只差當面質疑帕希納佛蘭球員兼裁判,會放水公主,他們要讓自己人留下來埋伏守山。

帕希納佛蘭終於放棄了風度,僵硬的告訴隊伍A,他沒有權力允許隊伍A如此做。正當雙方僵持不下時,派下山聯絡克瑪西亞侯爵的僕人帶了通訊器回來。通訊器裡,侯爵先生那把淡漠威嚴的聲音清晰且沉穩地傳了出來:「悉聽尊便。」






克瑪西亞侯爵一聲令下,警備隊員和守林人們紛紛退出北坡,在山麓地帶佈起防線。隊伍A的貴族們聯絡上了自己的屬下,調兵遣將補上了人力缺口。眨眼之間北坡裡埋伏了大批士兵,幾乎已經到了不小心跌倒都可以踩到好幾張臉的程度。這麼大張旗鼓的作法,不知道有沒有引起公主的注意,反正是讓鄰近北坡的達雅 子爵領緊張了。隊伍A的貴族聯合軍進駐北坡隔天,達雅駐軍也聲勢浩大的沿著北坡邊緣拉出警戒線。隨即的,根據多米諾骨牌效應理論,西北邊與達雅、克瑪西亞相接的拉賀敦 男爵領也增派守軍到邊境觀光了。

「你知道嗎?」傑爾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我現在才開始認真懷念斐迪南了。」

我接下他交給我的單筒望遠鏡,靠在克瑪西亞主堡的五角塔樓觀景窗邊,猶豫要不要再觀察一下北坡那壯觀的軍隊布局。

「不要說,讓我猜──」我捏了捏望遠鏡冰涼的伸縮筒身,趁著斐迪南公爵和克瑪西亞侯爵在議事廳裡議事的機會,回想了一下赫拉休伊的的樣子,然後清清喉嚨,正經地開口:「挺有意思的,不是嗎?古老的諺語教導我們,『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此卓絕的智計,宛如雕刻精美的一套十二只俄羅斯娃娃,一環鈎著一環、一計背後也許還有一計,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請問計畫領銜人大名,並有此殊榮搖一搖他的腦袋──想必能聽見壯闊悅耳的萬頃海浪聲。」

「俄羅斯娃娃是什麼?」

「呃,一種大小相套的空心木頭娃娃,通常十二個一組,可以讓你享受拆禮物拆到天荒地老的快感的好東西。」

「嗯,我們果然有代溝。」

傑爾皺起鼻子,又順便嫌棄地表示我模仿的赫拉休伊一點都沒有他本人的氣勢。我摸摸後腦杓,乖乖的趴在窗邊拿強力膠修補我那脆弱的內心。窗外艷陽高照,萬里無雲,是一整片璀璨的土耳其藍天壟罩四下。過於強烈的陽光增幅了光線的折射、反射效果,我只覺得這種天氣實在應該躲在冷氣房裡面,躺在折疊椅上,左手全冰無糖珍奶、右手平板,旁邊在放兩本喜歡的小說,鬼混到傍晚的時候,穿著夾腳拖去巷口買份雞排要辣不要切,回家配新番。完全不應該出現在戶外,尤其是傍晚時分會出現叮到人崩潰的蚊蠅大軍的果園,還不嫌髒的拿樹葉偽裝迷彩。

現任勇者這回真的是表現的太敬業了。

「欸,傑爾。」

「嗯?」

「他們真的抓得到公主嗎?」

「你為何不問我,他們明天就放棄去果園的可能性有多高?」

「噢。」

我從善如流的問了一遍。

「你的膝蓋是裝飾用……算了,斐迪南讓我少這樣說話。」傑爾嘟噥一聲,忍耐地嘆了口氣,說:「如果他們再不改改把別人當成笨蛋的習慣,遲早他們會發現自己就是那個笨蛋──不,他們已經是那個笨蛋了。一次牽連三個領地,這麼大的陣仗,有生存本能的任何傢伙都會逃走,何況是公主。」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我搞不懂他們幹嘛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嗎?」

「唯一的好處就是把北坡土地踩得更夯實吧。」他背著手,從窗邊走回桌前,給自己斟了杯紅茶,笑道:「怎麼說呢,在他們身上,我總是可以看到人性最光輝的一面──『燃燒自己的愚蠢,照亮別人的道路』。」

「呃,那個,用『欲速則不達』來形容,會不會比較好一點?」

「不好,聽起來非常鄉愿。」

我突然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意有所指,頓時失去了開口的勇氣。傑爾也沒有繼續聊天的意願,只抬頭再次確認了天色後,便悠閒的抽出了不知是誰遺落在塔樓裡的小冊子,饒有興致地一頁頁看了過去。

氣氛有些沉悶,我倚著窗框,試著把注意力放在北坡那邊,但望遠鏡裡樹葉底下藏著一顆顆人頭的景象,讓我撐不了幾秒就果斷放下鏡筒;想瞪著天空發呆,然而毫無遮擋的陽光讓人眼瞎;低頭去數塔樓底下的螞蟻,數沒幾隻,腦子又開始無限loop傑爾那句「鄉愿」的評語。

我無奈地長嘆一聲,搓搓臉頰給自己鼓勵。

「傑爾。」

「啊?」被打斷興致的小男孩暴躁地回應。

「赫拉休伊……嗯……他……」

傑爾的眼睛從小冊子上方露了出來,帶著不耐煩的死光。

「給你三秒鐘。」

我抖了一下。

「他還沒變回來,這樣正常嗎?那個,已經兩天……三天了。」

傑爾的眼睛從小冊子上緣沉了下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猛地合起冊子,玩味地說道:「正常嗎?我不知道。對有些人來說,很不尋常吧,但是對另一些人來說,維持人身一輩子才是不正常。如果你想詢問形而上的哲學問題,建議你開門左轉洽詢教堂神父;但如果你想問生理學問題,還是建議你開門左轉,接洽克瑪西亞駐領醫生。我才剛被詛咒沒幾天,還沒機會了解什麼是『正常』這件事。」

語畢,他慢條斯理地掀開冊子,津津有味地再度投入了閱讀之中。我愣了愣,還沒消化完「正常」與「不正常」的關係,傑爾忽然又自顧自的丟出了一句話來,激得我一下子炸紅了臉。

「不過當然,或許你需要接洽的不是剛才那兩者。這也沒關係,愛要及時說出口,吉瑞爾˙克里誠摯地建議您,開門左轉,面洽您親愛的斐迪南公爵大人。」

我合理懷疑傑爾這麼說只是因為他想叫我閉嘴。我會就範嗎?當然!會。

我怎麼可能去問赫拉休伊這個問題呢?他只要伸出一根帶吸盤的手指,就夠我閉嘴了。我安靜有禮的退出了塔樓,沿著風格古拙的廊道自己溜噠去了。

相對於北坡的騷動,主堡裡頭一點波瀾都沒有,來往的僕人和管事們依然踩著穩重的步伐,充滿自信和從容的忙著自己手頭的任務。偶然間能聽見一兩句對於北坡、公主和勇者們的評論,但也就順口一提而已,人們似乎完全不在意勇者和公主之間的對決、也不在意兩個勇者到底都在幹嘛。

等待的時間就在克瑪西亞領人們低調生活中迅速地溜過去。在這期間,隊伍A從第二天起,就把陣地轉移回到城堡中,借了一間會議室作為戰情中心,與駐紮在果園間的部下們的聯絡都靠著幾個通訊器。隊伍B偶爾想到就過去看個兩眼,什麼也不參與。這樣的態度雖然激怒了隊伍A,但是帕希納佛蘭總是很快就微笑著緩解了爭執,讓隊伍A的注意力繼續專注在埋伏行動。然而隨著時間的過去,始終沒有任何收穫的現狀,讓隊伍A成員的情緒越加暴躁。

這天下午,戰情中心收到消息指出,達雅和拉賀敦領地的駐軍都已全數撤離北坡範圍,當地只剩下隊伍A的貴族聯軍還在苦哈哈的等待公主的消息。大學生因此強迫所有人開了一次會議,決議不能再守株待兔了,必須擴大搜索範圍,將整個北坡以及與克瑪西亞主城鎮間的聯絡道路都涵蓋進來。因為,也許公主順著樹林進入有倉儲食物的地方了啊?

這樣的思路我認為沒什麼問題,假設公主當時真的出現在果園,在面對幾乎是鐵桶一塊的多方駐軍包夾情況下,為了生存,是很有可能會潛入人煙聚集處尋找食物的。可是,前提是:公主確實在那個當下,存在於那個地方。

在搞錯前提的情況下,做出的推論,不管推導過程有多嚴密,最後一定會做出一整份報廢品。

所以我拒絕了隊伍A的要求,當著克瑪西亞侯爵、女管家緹米格荷、帕希納佛蘭和所有人的面,用了一種非常標準的瓊瑤式冷酷無情的方式,拒絕了現任勇者的呼召。他的臉當下就歪了,嗯,沒有辦法,畢竟上一秒侯爵才帶頭拒絕了「進入城鎮全面盤查」的提議。

於是惱羞成怒的隊伍A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哐噹砰乓地甩門離開了。

克瑪西亞侯爵先生左手撐著額頭,右手食指在桌子點了點,平靜地看了一會被巨大衝擊力甩歪了門軸的雕刻銅門,眼裡閃爍著一種讓人看不透的光彩。

我和安潔莉娜、潔妮面面相覷,乖巧地閉緊了嘴巴。傑爾倒是完全不受影響地,竟然還能和緹米格荷聊兩句「如果力氣能和腦袋成正比該有多好啊」這種話題,逗得坐在女管家右手邊的納妲莉罕見的也笑了起來。

「尊敬的勇者大人。」

我背脊一抖,不自覺地拉正了坐姿,嚴肅面對侯爵。

「是,請說。」

侯爵笑了,隨和地擺擺手。

「無須緊張,余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傳聞,欲做求證。自然,余並無冒犯之意,若您不願意回答,儘可要求余向您道歉。」

「是、是您客氣了。請、請問。」

「那麼,請恕余失禮了。您當時見到公主時,您在想什麼?」

我呆了呆,遲疑地反問:「見到……公主時?」

「是的。如余沒有記錯,您曾在王宮內庭、陪都、鷹巢等地遇見過公主。余聽聞,斯時場面極其盛大,想來也給您帶來些許感觸。余因此好奇,是時也,既為曾面見公主者,您如何看待公主呢?」

這問題,赫拉休伊好像也問過類似的。我微微側頭,看了看仍然是又跩又酷的公爵大人,突然很想笑。

「其實,什麼都沒想。」

「余洗耳恭聽。」

整間會議室裡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了。我不自在地縮起脖子,心跳頻率略略不整。

──我可以說吧?應該可以在他們面前說出來吧?

「那個時候,嗯,每一次遇到公主的時候,都很……混亂。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直都什麼都不知道,然後,突然之間,叫我去……站在公主面前。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過熊……公主。我覺得,」我嚥下口水,深呼吸,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變得極小、極輕,說:「很可怕。」

潔妮立刻趴到桌上,伸長了手臂來搆我的手臂。她試圖拍我的手,讓我感覺好受一點。

「可怕?」

侯爵淡淡地反問了我,緹米格荷和帕希納佛蘭則是露出了明顯的困惑。他們可能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人覺得公主很可怕。

我拘謹地笑了笑,回拍幾下潔妮的小手。

「嗯。公主她……很強大。搞不好她一巴掌,我就不知道飛去哪裡了。」

會議室裡傳出幾聲輕笑,帕希納佛蘭善意地應和「您過謙了」。我搖頭,回以尷尬地微笑。

「不,物種優勢是一個、我也沒有鍛鍊我自己也是一個。總之,我以為我會被打死。」我頓了頓,抬頭看著表情溫和的克瑪西亞侯爵,安靜一會後,說:「但是,她很漂亮。」

侯爵怔住半晌,饒有興味地改變了坐姿,點頭示意我把話說完。

「您……有過那種經驗嗎?就是,看到一個東西,就放在那裡,就……很漂亮。它自己本身就是漂亮、好看、很美,不用別人幫它做什麼,就很好了。公主就是那樣。」

我注意到侯爵看了一眼女管家,他們交換了一個我不懂的眼神。會議室裡變得很安靜,只有冷氣魔法陣運作的低頻振動聲。我覺得我的手指好像有點在抽筋了。

「公主出現的時候,就好像在告訴大家,她本來就該在那裡,什麼問題都沒有。你憑什麼……我憑什麼,去阻止她在那裡?要消失的,不應該在那裡的,是我吧?她是……就是理所當然,要在那裡的啊。很強大、很可怕……但是,很漂亮。」

「您的想法非常獨特。」

侯爵忽然出聲打斷我,我望著他和善的雙眼,卻覺得有些難堪,只能倉促地低下頭,自嘲道:「啊,也、也是。大家都這樣說。」

「這並不是諷刺。余確實是如此認為的,同時,余亦幸甚,神揀選了您前來到此處。」

「啊?」

我癡呆的模樣一定是非常具有丑角效果。侯爵先生愉悅地笑了起來。

「距離必然產生美感。您或許震懾於那孩子的表象,而至於對那孩子有著情感投射後的好感。這並非壞事。然則,就余之立場,實不認為您這樣的想法,對那孩子來說是好事。」

侯爵對我眨了眨眼,上半身又倒躺回了椅背上。他看著天花板上只做清漆保養的樑木,像是在喃喃自語。

「許多人都認為余過於寵溺那孩子,因而遲遲不願襄助陛下,此乃只見其一。余一生所歷事眾多,何曾不知丈八燈台是何模樣。那孩子確實須得一些教訓,學些乖,知曉世事總有無奈之處。磨其稜角、去其銳氣、折其筋骨、鍛其心智,方知『人生』二字如何去解。余雖因了解而生同情,然此不能作為余為其行為背書之理由。只不過,」侯爵話鋒一轉,竟然無奈的笑了起來,「年紀大了,余行事也軟弱了。若那孩子哭泣,便想任她撒嬌;若她疼痛,便想有誰能陪著她。一味的斥責與嚴厲責罰,豈有用處呢?」

說到這裡,侯爵站了起來,女管家緹米格荷和帕希納佛蘭隨即起立,先一步幫侯爵打開了門。他威嚴的面孔微微仰起,半側著頭看向窗外許久,才轉了回來,沉靜道:

「這世事,不外同情與同理罷了。」

侯爵的聲音一直都是淡淡的、冷靜自持地,卻很有力量,沉甸甸地壓在我腦袋裡。

──「這世事,不外同情與同理罷了。」

如果我那時候,有勇氣這樣喊出來,時間可以逆轉嗎?如果我能早一點、更早一點、再早一點,學會這兩個詞,姊姊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我只能逃避。

時間恍惚又過了幾天,隊伍A始終無法在「解決公主」這件事上和克瑪西亞侯爵達成共識。最終協商破局之時,在隊伍A的宮廷醫師及劍士的轉圜下,雙方不情不願的坐下來吃了頓散夥飯……呃,餞行宴。

這次的餐點伙食正常多了,既沒有詭異的中式台菜、也沒有比西隆風格的特色料理。只是與宴者有三分之一臉色勘比鍋底,食不下嚥。侯爵倒是完全不在意隊伍A沉默的抗議,愜意地把各種招呼都省了下來,一副趕快吃完趕快滾的樣子。

這個樣子,跟國王拿10枚金幣打發我和赫拉休伊時滿像的。

我本以為這頓飯就會這樣結束,雙方揮揮手,互道再見,不帶走一片雲彩。只是我仍然嚴重低估了隊伍A沒事找事的能力。

到了飯後甜點上來的時候,希濟領的古魯突然站了起來,面向侯爵,聲音既嚴肅又低沉。

「克瑪西亞閣下容稟。數日攪擾,在下不勝感激。前日與閣下一席談話,在下已明瞭侯爵閣下所持立場,故在下今日並非試圖以王家任務一事再行糾纏。然而眼見此離別時刻已到,在下內心惶恐,不得已斗膽再提一句──」他低下頭,單手撫胸,說:「吾主希濟侯爵閣下於在下出發之前,曾吩咐過,此行除盡力協助諸同志完成任務之外,另有一要緊事項,亟欲邀請克瑪西亞侯爵相商。此事項因有某些涉及私人關隘之處,實不便於此說出,幸而兩位勇者大人也對此事極為熟悉明白。願侯爵閣下看在兩位勇者大人及吾主的薄面上,不吝一敘。」

這是大學生:「不情之請,希望侯爵您不要介意!」

這是我,嘴巴裡還含了一顆白煮蛋:「啊?」

中間反應差不只三秒。而這超過三秒的時間,足夠克瑪西亞侯爵露出狐狸般的微笑了。

「既是牽扯私人關隘,余豈能輕率面對?多謝邀約,但余心有餘而力不足,請吧。」

我吞下白煮蛋,看著大學生再度扭曲的表情,和古魯驟然刷黑的神色,後知後覺的意會到了古魯所說那件「不要在大庭廣眾裡面講」的事情是什麼了。一旦意會過來後,突然就覺得,幹,這招真黑。

人生到底圖得是什麼?

我強忍住想要暴摔餐巾的衝動,深呼吸兩口氣,再次抬起頭時,恰巧和大學生對上了視線。

那一瞬間,我顫抖了一下。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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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8-20 22: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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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29)[普](08/20更)

Will ye set a spell with me, Willow John? Not long;

A minute, measured by your length on earth.

We'll pass a look or two; we both will know

And understand the feeling; so when we go

We'll take comfort that we kin the other's worth.


《少年小樹之歌》
--



克瑪西亞侯爵送客的禮儀做得十足誠意,現任勇者經過幾天的歷練後,風度也是成長的相當快速。即使最後一個要求也被拒絕了,兩方依舊和平友好的在城堡門口道別。

傑爾原本提議乾脆就此與隊伍A分道揚鑣,但我提出異議。

「我想繼續跟著他們走。」

「喔?」

「大人您看起來臉色好差,我們要不要再多休息兩天?」

「我……不用了。事情早點解決,比較好。」我看了看正陸續上車的隊伍A。

「怎麼突然這麼有幹勁了?」

我苦笑道:「嗯、啊。沒事。就是……」

我又看了看那邊,現任勇者的背影挺直如標桿,彷彿整個人是個大寫還加邊框接電線順便裝15瓦七彩燈泡開下去閃的「勇往直前、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堅不可摧」的金屬鑄件牌匾。

閃亮亮、瑞氣千條的讓我只能壓低了聲音,說:「我覺得有點在意……他們提的那個要求。所以,可以繼續跟著他們一段……嗎?」

傑爾挑了挑眉,問:「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不管那個了?」

「那個什麼?」

安潔莉娜好奇地問了一聲,傑爾想了一想,表示如果她想知道,那麼就要有被送回家避免添亂的心理準備。安潔莉娜模仿傑爾挑眉的動作,微笑著反擊回去,表明市場殺價還要先把東西放一半出來呢。兩人快速地交鋒了一輪,傑爾半隱半露的提了希濟侯爵的計畫,安潔莉娜反應敏捷的猜出了他沒說完的後半段,震驚地脫口而出:「這不是要讓公主背黑鍋的意思嗎?」

傑爾和赫拉休伊換了個眼神,又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略顯牙痛的點了點頭,說:「妳怎麼猜的?」

安潔莉娜用食指捲了捲鬢髮,臉色很臭地說:「這很明顯啊。不然他們為什麼別人不找,那個新來的勇者還沒來幾天就先被收編了?」

說完,她又狠狠瞪了過來,嚇了我一跳:「你沒同意吧?」

她的眼神像是在說「你敢同意我就先宰了你」。我迅速站穩立場,舉起手比了個童軍手勢:「沒有!」

「那你為什麼還要和他們走在一起?」

「呃,抗議,這樣聽起來好像我跟他們同流合污了……」現在換我露出牙痛的表情了,我看著大家,猶豫地說:「吃飯的時候,那個誰的眼神……看起來,不太妙。」

傑爾拍拍下巴,像是興趣突然被引起來了似的,問:「那個誰?不太妙?」

就連納妲莉的注意力都被我的形容詞吸引過來了。

我遲疑地點點頭,又搖頭。

「我不會解釋──就是我的直覺而已。」

我壓低聲音,彷彿喃喃自語。

「那個表情,好像在哪裡看過。啊,不過,」我握了握拳頭,看著隊友們,「如果你們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執行、還是有自己的計畫,可以先走,沒有關係。我……去跟隊伍A一起。」

隊友們有志一同的挑起了眉毛。接下來就是一陣猛烈的砲火了。小從我會賴床偷懶,大到我體力不濟是隊伍裡的拖後腳擔當,幾乎從各方面都得到了各種吐槽。雖然潔妮試圖維護我,但她勉強的讚美卻讓我哭笑不得,覺得女孩妳還是不要為難自己的腦細胞好了。就連赫拉休伊也在納妲莉冷靜的「你會餓死」的預言後,輕蔑地Gi了幾聲以示他的不屑。

──我說,我真的有這麼累贅啊?

──累贅成這樣,去了隊伍A應該也是好事吧?

最後,傑爾代表所有人做出結論。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那個誰的一個表情都能讓你突然振作起來,我們好像不跟著去看個熱鬧是會被天打雷劈的。」

「……雖然我覺得我好像應該要感激一下你們的相挺,但這種打從內心發出的不爽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潔莉娜很快地招呼大家上車了。傑爾提著他的小行李,輕飄飄地回答我:「嗯?你還沒習慣嗎?」

──習慣!都習慣!哪次不習慣的!

朗朗晴空之下,白雲點綴在天際線下方,有風吹來,這是個黃曆上也會寫「宜出行」的日子。隊伍A的車子首先倒車出了克瑪西亞領的廣場,駛下來時讓人驚豔不已的高渠。我們匆促地向侯爵告別,也啟程跟在隊伍A後頭出發了。

此後一路就像旅程初始時,我們安靜地跟車在隊伍A後頭,連中途休息的餐廳和晚上的落腳處都跟著他們。就算盾勇、斧兵還是隊伍A的誰過來大翻白眼,各種花式諷刺,我們也只是厚著臉皮,陪笑道──其實只有我這麼做──「順路、順路。剛好、剛好。哎呀好巧,又見面了。」

這樣明目張膽的跟蹤了兩天之後,我們打聽到了隊伍A的目的地。在一個更南方的中型領地,奇卡里布安 伯爵領裡,城市中心的公共穀倉被不知名生物突襲,損失了大量食物。根據目擊者線報,襲擊穀倉的生物在月圓之夜前後出沒了三次,體型巨大,而且毫不畏懼被人看到。在第三次破壞後的隔天早晨,人們在廢墟中找到一個毫髮無傷的年輕女孩。女孩的年紀和公主相仿,內向寡言、在人們施救的過程中,總是保持沉默、眼神閃躲、對自己的出身和為何會出現在案發現場閃爍其詞,在屢次問不出更加有用的訊息之後,人們開始懷疑這個女孩的身份。

連我們在聽完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這樣報告後,都不免動搖了,何況是原本就一心想追緝公主到案的隊伍A。

我邊聽著傑爾和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一起對其他人解釋路線,邊拿著地圖研究這個曦雅克王國最南方的屬地。奇卡里布安伯爵領地形狹長,雙面環海,北方是縱貫曦雅克王國的翡翠山脈餘脈,延伸向南拓展出一片豐饒平原。領地內的主要城市幾經歷史變遷,最後落腳在山麓末端、平原入口的珀阿禮珊 ,和北方的領地要塞里固拉夫 及南方的臨海城市拉瓦克 互成犄角之勢。

此次傳出災情的是珀阿禮珊主城堡,就地圖上來說,隊伍A可以選擇連貫南北的綠色山路南下,穿過幾個領地之後,從里固拉夫進入奇卡里布安伯爵領。這是最短的路線。但不幸的是,綠色山路上略偏北的幾個領地,都是克瑪西亞侯爵領的附隨。剛吃了一肚子氣的隊伍A寧可繞遠路遠離這些領地,早早就右轉下山,轉入平原地帶繼續旅程。因此現在也只能繼續右轉,從沿海公路南下切入拉瓦克,再轉北行,硬生生多出一天的功夫。不過,隊伍一旦有了目標,奔跑的速度就會變快,原本需要五天的車程,居然足足縮短了一天半。

可見這些多出來的事情在吃鱉吃很久了的隊伍A面前,都不算什麼。而我們這方則是多虧於克瑪西亞侯爵的熱情贊助,不至於囊中羞澀,很多事也因此暫時不算什麼了。

當我們告別右手邊的閃耀藍海,左轉進入通往群山之間的道路時,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發現有個穿著信使服裝的不明人士越過我們車輛,逼近了前頭的隊伍A,而後拍動作片似的跳上了駕駛座後方的車座,很快就鑽進車廂裡頭。一開始我們震驚之下,以為是刺客,但事實證明「待誌不是憨人想得那麼簡單」。隊伍A的車輛依舊保持勻速前進,十分鐘後,鑽出來的信使身上多了個小包裹,他翻身跳下車廂,對前頭拉車的兩個車夫打聲招呼後,朝前方絕塵而去。

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言簡意賅地報告了整件事。報告畢,整車人都陷入了沉默。

潔妮扭扭手指,緊張地問:「那個人跟我們走同一個方向嗎?」

「應該是。」安潔莉娜試著一把掀開車窗,直接探出了半身往前看,當然此時只能看見一點揚起的煙塵。她縮回座位上,想了一會,問傑爾道:「這是隊伍A派出,聯絡珀阿禮珊的信使吧?」

仍在沉思中的傑爾沒聽見問話,正爬在椅背上,扭腰往後看的我剛伸出手,打算戳戳那傢伙的腦袋時,被放在傑爾隔壁座位的赫拉休伊突然比了幾個手勢,嚇得我嗖地一聲,只露出兩顆眼睛在椅子上方。

「妳剛剛有說話?」

「啊。」

安潔莉娜複述了一次問句。傑爾微微一笑,道:「九成九的機率,對。但應該不只是通告他們的到達,可能還順便交涉一些其他外交事務,比方說,阻擋我們這支隊伍的調查權。」

傑爾一言既出,全場震驚。但他只是輕鬆的笑著,伸出食指在腦袋邊旋了幾轉,問:「這很驚訝嗎?」

安潔莉娜咳嗽兩聲,道:「嗯。好像沒有,但是不表示一下,感覺不太對勁。那麼,具體說來,他們會把我們擋在城門外嗎?」

「擋在城外應該是不至於。不過,順手製造一點麻煩來拖延我們的行程,這可能避免不了,大家最好有個心理準備。另外,鑑於上次在克瑪西亞的經驗,也是九成九的機率,案發現場會無法保留原狀,或者不會讓我們第一時間就進去。所以到時候,若有調查必要,需要從週邊的蛛絲馬跡、市場裡的流言蜚語下手。」

「那我們動作要快啊!」

潔妮喊完,立刻想越過納妲莉的身體,去抓掛在車廂壁上的通訊器。但可惜的是她手太短,搆了兩下沒摸到邊,被表情冷漠的納妲莉壓住了腦袋,暴力鎮壓回自己的座位。

「咳、咳。」

傑爾像是因為把原本想說的話硬吞回肚子裡,結果發出了一陣很像咳嗽的笑聲。我無言地給他遞了杯水,等他潤過喉之後,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說:

「確實,我們應該要加速了。不然怎麼好意思讓隊伍A期待落空呢。不過,斐迪南,以防萬一,把你那個先準備好吧?」

「那個」聽起來就是很高級的東西。事實上也確實是高級的不得了的東西。赫拉休伊沉著地指揮我去後車廂把他的旅行專用盒撈出來,從精緻的琺瑯掐鈿水晶盒最底層暗層抽屜裡頭,拿出一枚祖母綠金戒。戒指不大,鑲嵌在正中央的寶石圓徑大約5mm,閃耀著極為通透的翠綠色,包覆著寶石的圓柱狀金戒台約有3mm厚度,用極細的雕工篆刻了一串環形文,我沒敢細看,就怕手一抖就把拆了我賣器官也賠不起的這玩意搞丟了。

傑爾的聲音非常愉悅,愉悅地甚至讓我感覺到一絲邪惡。他說:「斐迪南家傳的權戒就交給你保管了。」

「……為什麼是我?」

「難不成是我?」

「……你滿適合的。真的,相信我。」

「我也這麼覺得。」傑爾倒是毫不客氣地點頭了,「可惜我只想篡掉我家那個傻子的位。斐迪南家太麻煩了,還是交給你吧。」

我一言難盡、半夜牙痛找不到醫生地看向赫拉休伊。這位大大,你傳世名門、九世公爵家的權戒被人這樣明目張膽的嫌棄了,你不該Gi兩聲嗎?

沒想到他卻只是眼神帶笑地贊同了傑爾的評語,而後歪過頭看了我兩眼,舉起他的右手食指。

「啊?」

我看了看他,他略微屈伸了手指,催促我把權戒戴上去。





珀阿禮珊的城市風格是古老的紅磚石造雙構建築。巨大的圓拱形單門洞城門極為氣派,由於背倚山麓的關係,在排隊等待進入時,還可以欣賞在城內山坡上一節一節長出來的各種民居建築。由於這裡是奇卡里布安伯爵領內城市的南北交通重鎮,城門前等待通關的人數眾多,雖然我們只落後隊伍A兩分鐘,但在匯入入城主要幹道前的匝道口被其他車流一陣超車、插隊,幾乎是瞬間的,我們就看不見隊伍A的車輛了。

因為是早就預料到的事,我們的情緒倒也沒有太過起伏,也不浪費時間讓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拿出貴族派頭,呼喝開道。傑爾平靜地撈出了之前一直沒用上的官方文件,也不確認到底還欠了什麼資料,只是拿在手邊當扇子隨意的搧了搧。

二十分鐘後,也可能是一小時後,我們的車子終於進入檢驗閘口。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隊員站在哨亭外,鷹眼掃視全場。另有一名看起來滿臉疲倦的關務人員和二名輕裝警備隊員,站在車道旁高起的月台上,一手扶著辦公桌上的魔法儀器、一手振筆疾書。

他頭也不抬,用下一秒就可以立地往生的聲音,粗魯道:「文件。」

傑爾順從地放下了文件,封面是王家紋章,翻開來第一頁是赫拉休伊個人檔案。

關務人員驚愕地秒速抬頭,先是懷疑地來回盯著文件和笑容可掬的傑爾,再不敢置信地試著從車窗裡看見赫拉休伊,最後他終於想起什麼似的,臉上堆起笑容,搓著手,說:

「啊啊……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還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恕罪則個。我等鄉下地方,市長自從聽說陛下發布王室命令後,便日夜等待諸位大人的到訪,只是那個,有些事情,不知各位大人是否能暫時屈尊、入境隨俗一陣子呢?」

「這是當然,客隨主便、入國問禁是一個好客人的本分,吾等無意冒犯伯爵閣下,更希望能與奇卡里布安全境上下結友好之盟。這是吾等一行人的旅行文件,由陛下親自簽發,煩您過目。」

關務人員迅速的掃了一遍文件。紙頁翻飛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的個人資料是怎麼被紀錄在這個異世界王國裡的。

姓名、照片、身高、體重、抵達日期、邀請事由、邀請人:曦雅克國王、作保人……赫拉休伊?咦?

我睜大雙眼,還想再仔細看時,關務人員已經滿面笑容地雙手捧起文件,奉還傑爾。

「好的好的,各位大人的文件經查驗,都沒有問題。敝市誠摯歡迎各位的到訪。只是,」他又搓了搓手,臉色有點為難地瞄著車子裡的三個編制外成員,「這幾位……女士的名字並不在名單上,當然我們絕對沒有質疑各位大人的意思,只是那個,望您海涵,我等鄉下地方對於陌生的外來客,總是有種天生的那個……」

傑爾微笑地點頭,和氣笑道:「您真是太過客氣了,奇卡里布安伯爵擁有您這樣一位敏銳警醒的守關人員,絕對是偉大的神給予他的祝福。這三位女士,一位是我的姊姊,以克里領主代理人親屬的身份,隨同吾等共同行動。另二位則是勇者大人於本次行動之間,親自邀請的合作夥伴。您瞧,勇者大人的旅行文件上,有一欄備註是預備填寫合作夥伴姓名的。吾等此次行動萬事忙亂,竟然疏漏了這一點,幸好有您的提醒,您真是幫了我們好大的忙。」

說完,他伸出手,斐迪南家的僕人小哥立刻奉上鵝毛筆。只見傑爾唰唰兩下就填完了安潔莉娜和納妲莉的資料──我瞄到他把納妲莉的出身填成克里領──彬彬有禮地在對方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很懊惱地皺眉咂嘴道:「哎呀,我忘記墨水還沒乾呢,字都糊掉了。真是抱歉啊,您介意嗎?」

珀阿禮珊的關務人員噎了一下,憋紅了臉,眼神慌張地往後方哨亭那裡瞄了幾眼,力持鎮定地接下了文件。

「當然、當然,沒有問題。但是這個證明印鑑是要戳記您的,還是勇者大人的呢?」

傑爾露出了一個寬容的笑容,朝後方隨意地一揮手。

我抖了一下,握緊拳頭,知道是我出場的時候了。

──冷靜!鎮定!雄壯!威武!嚴肅!剛直!

我勾下斗篷帽,起身站到了車廂門口,藉著車廂和月台間的高低落差,垂眼俯視珀阿禮珊的關務人員。

──安靜!堅強!確實!速捷!

我緩緩地伸出右手。

一抹金綠光芒晃過眼前。

古老名門中的名門、王國暗夜中的警鐘、曦雅克唯一的夜哨、神所鍾愛的弓箭手,赫拉休伊……斐迪南九世公爵家族權力至高頂點的象徵,安穩地戴在我右手食指上。

關務人員的雙眼瞬間瞪得比刀桿圓徑還大,他像是喘不過氣來地捏著領口,再三打量著我和戒指。

我靜靜地看著他,嘴角繃得筆直。

──沉著!忍耐!機警!勇敢!

關務人員屈服了。他轉頭收起所有文件,抖著手給哨亭裡的警備隊員打了幾個手勢,然後乾笑道:「敝領上下,竭誠歡迎諸位大人的到來。請進。」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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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9-2 21: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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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0)[普](09/02更)

人力車喀啦喀啦地進入了珀阿禮珊市。

青石板鋪設成的道路蜿蜒在緩升的山丘上,兩側行道樹修剪整齊,間中夾著民居,而民居間藏著樓梯,不知通向何方。人潮頂著南國豔陽在主街上來來去去,兩側商店大門雙開,高朋滿座、鑼鼓喧天。

我們放下車窗,沒有隔音法陣的干擾,大街上熱火朝天的最新八卦聲音便撲面而來──世紀奇案!王國命運興衰且看今朝!究竟!是否!神秘女子的身份!就在明日的大教堂!

納妲莉欣然接下派報生遞進車窗的號外報紙,雙手一震,完美地把報紙攤成四方形,舒舒服服地讀起了今日頭條,嘴邊還噙著一抹意義不明的冷笑。

我將派報生找回來的零錢收進小錢包,眼角瞄到報紙上圖文並茂、彩色套圖的乾草倉奇案調查報告,想了想,拈出幾枚硬幣,讓派報生把這幾天的其他報紙也都來上一份。

報紙很快便紮成整捆被扛進來。傑爾吩咐僕人小哥先把車開去斐迪南家的私人產業,回頭饒有興致的翻撿起那捆小報。

安潔莉娜和潔妮也湊了過來,三人頭碰頭地挑出了自己有興趣的那幾份。

「喔喔。這裡有案發第一天的現場照片。」

安潔莉娜挑出日期最早的一份,向大家展示頭版版面上的三張照片。打底的是第一個慘遭破壞的公共倉,只見雨後晨曦裡,磚牆傾倒、滿地泥濘中淹著大量泡水報銷的牧草,負責守衛的警備隊員迷惘地站在正中央。旁邊兩張小照簡介了這個倉庫的主要庫存品──城外牧草田裡收割回來的盤固草、狼尾草、尼羅草、苜蓿草等各色牧草,分有青貯倉和冷凍風乾加工倉,可製作各種適合人形和動物型態的牧草飲食──和修建年代、沒被破壞前的模樣。翻開內頁則是珀阿禮珊市警備隊長高度重視此案件,立刻組建專案組進行調查的相關報導。再後面就是一般本地新聞,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潔妮快速地翻過好幾天份的報紙,疑惑地問:「咦?不是說已經逮捕到犯人了嗎?怎麼沒有她的照片啊?」

「無罪推定原則吧。」安潔湊過去看了她手上的報紙日期,又隨手翻了翻兩天後,第二次犯案時的新聞頭版,說:「如果有人因為被懷疑是嫌疑犯,長相又被公佈出來,結果被熱心的人們拖去路邊打了一頓之後,才發現原來這傢伙不是犯人,那不是滿慘的嗎?」

「可是證據都已經這麼多了,不可能不是犯人吧?」

「這就要看警備隊和司法官怎麼調查了。但是不公佈的原因可能也和犯人的身份有關吧。假如真的是公主,那犯人的長相就更不能公佈了。」

安潔莉娜指著第三次犯案前一天的報紙第三版,詳細引述了克瑪西亞領地騷動始末的報導文字,以及第三次犯案當天的早報上,補記的王都、陪都、鷹巢三地四次的動亂紀錄。。

潔妮失望地噢了一聲,嘟噥道:「什麼嘛……我只是想看看公主長什麼樣子啊。」

納妲莉看完今日頭條,兩手又是一震,攤開的報紙瞬間又被整齊的疊回了剛出版時的狀況。她微微一笑,捲起報紙輕輕敲在潔妮頭上,漫不經心地回應了潔妮的問題:「她不是公主。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啊?」

「嗤。」

雙胞胎的反應南轅北轍,但這不妨礙潔妮意識到傑爾嘲笑的對象是誰。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我悄悄摸進他倆中間,抽出了被納妲莉隨意扔在座椅上的今日頭條。

「珀阿禮珊大審判──72人陪審團名單出爐──奇卡里布安伯爵閣下不克出席──南區總主教領銜──樞密院顧問官默勒滬 率團抵達──克瑪西亞侯爵領首席警備官帕希納佛蘭……欸?他怎麼也來了?」

我大聲念著頭條上的名字,試圖用朗誦的聲量阻止兩人。

「克瑪西亞侯爵沒有派人來才奇怪吧。」

好在傑爾現在也不大想和人起爭執。他敷衍地向潔妮道了歉,抓起另一份今日頭條,問我要不要賭明天不會有審判。

我盯著他閃著邪惡光芒的眼睛、胸有成竹的表情,果斷地拒絕了這個賭約。

「嘖。無趣的傢伙。」

「請說我謹慎,謝謝。」

我摘下通訊器,正想問車子離斐迪南公爵家的私人別墅還有多遠時,人力車恰巧駛過珀阿禮珊大教堂前廣場的T字路口。在車上可遙見對面依山勢盤桓而起,大理石壘砌而成的潔白教堂正面階梯上,一行穿著五顏六色活像孔雀開屏的隊伍正緩步而出。為首者單手高舉他的羅賓漢羽帽,激動地對階梯下圍觀的市民們揮帽致意,他後頭的跟隨者們隨之紛紛脫帽欠身,立刻贏來震天的拍手和口哨聲。

如果不是背景完全不一樣,我還以為自己走到世界杯開幕戰的表演會場。但隊伍A的成員顯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世界級明星了,眼看市民們的歡呼如此熱烈,他們揮動帽子的姿勢也越加激烈起來,斧兵甚至脫手解下了背後的長柄斧,喝喝呼哈地長嚎幾聲,更加調動起了底下觀眾們的情緒。

霎那間,廣場前歡聲雷動,襯得落在最後走出教堂大門的珀阿禮珊市長及其幕僚一群人像路人甲村民B似的,連邀請、帶路進去大教堂隔壁的市長宅邸時,存在感都低得驚人。

這種默默想請隊伍A的成員寫一本「直銷寶典、洗腦第一天就上手」的教戰守則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到底他們怎麼辦到,每到一個地方,都能受到這麼熱烈歡迎的陣仗?

我決定放棄思考這件事,不然我會覺得我的人生實在太艱難。

「是說我們不跟市長打聲招呼可以嗎?」

揪不到人參加賭局的傑爾聲音懶洋洋地,他隨手拿了份報紙蓋在臉上,說:「當然要。不過現在去也慢人家一步了,不如先去找南區總主教弄幾張旁聽席門票比較實際。」

「門票?」

「對。畢竟報紙都寫了,世紀大案,珀阿禮珊市教堂座位也不是無限量供應,陪審員名額想必已經被搶破頭了,我們還是直接把目標定在能夠實現的地方吧。」

「但陛下親自任命了勇者大人來解決這個任務,應該還是能夠直接擔任陪審員吧?」

傑爾看了我一眼,笑著揮了揮手,我則是相當有自知之明的拍拍潔妮的腦袋,把注意力都拿去放在窗外風景上了。

斐迪南家的私人別墅距離市中心教堂區沒有很遠,座落在市政府辦公區後方的小山坡上。前來應門的是斐迪南公爵家的駐地管家。大概是早就接到了僕人小哥們的通知,車子還沒靠近別墅,就看見管家已率領六個僕人等在庭院門前,畢恭畢敬地推著小推車翼列兩行。很快地,我們就享受到了斐迪南公爵家極致標準的貴族服務──行李自有專人代為管理,進門更衣洗手潔面三步驟一氣呵成,會客室裡早已備下各種冰涼飲食,冷氣法陣也提前控制在最舒適的溫度,僕人們依序自介完畢後便各自退開,只留下了管家看著我右手食指的深邃眼神。

傑爾用心險惡地對我擠眉弄眼,我冷靜地一巴掌拍了過去。

不知是否因為這是斐迪南家的勢力範圍,腦子已經確實理解到了這是友軍陣地,即使一路走來我好歹也算是經歷過不少貴族服務,但到了這裡,才忽然感受到什麼是賓至如歸的感受。人一旦放鬆下來,就容易昏昏欲睡,不到幾秒鐘,我陷在軟硬適中沙發上的坐姿越來越軟爛,連傑爾和安潔莉娜關於下午的任務分派都有一耳、沒一耳地聽,氣得傑爾差點抄起赫拉休伊往我頭上丟。

「……總之,大致上就是這樣。有問題嗎?」

他深呼吸一口氣,扭頭跟安潔莉娜再次確認。

安潔莉娜屈起食指,敲了敲她面前寫了任務要點的便條紙,搖頭,說:「三個被破壞的現場距離不是很遠,一個下午應該能夠順利結束現場勘查。但是如果還要調查週邊市民的意見,時間應該不夠。如果我、潔妮和納妲莉能夠分頭行動,倒是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只是我不建議分開。」

傑爾理解地點頭,完全忽略了潔妮的大聲抗議──「我也能夠幫上忙!」、「潔妮,妳才13歲,在陌生城市單獨行動太危險了」──笑道:「那就交給妳們了。能調查到多少就多少,不必要過度冒險激進、盡量避免和任何人起衝突。如果現場警衛不讓妳們進入,就離開那裡,這世界上總是有各種方法可以曲線救國,達成我們的目的。比方說,這些文筆相當不錯的市民小報。」

安潔莉娜笑著點頭,說:「你們也是。可惜貴族禮儀這些東西我也不是很懂,不然倒是很想跟著你們去開眼界。」

我看著安潔莉娜,摸摸鼻子,「那個,不期不待,不受傷害。妳們的任務比較好玩,真的。」

傑爾皺起了鼻子,嫌棄地揮手,像是想掃掉什麼髒東西似的,說:「別說了,想到那幾個傢伙,我就覺得我的智商要掉了。出發吧出發吧。」

說走就走,二台小型人力車立刻從車庫裡被拖出來。我們在庭園門口分開,女士們向東出發,預計在第一破壞現場附近街區下車,混入人群中打探消息。我、傑爾以及赫拉休伊則是乘坐外裝更加高調奢華一些的公爵專用小車,向西行進,先前往南區總主教下榻的旅館投遞拜帖,再轉回市中心的市長宅邸。

南區總主教據說性格沈靜,選擇的旅館也相對偏僻,不過偏僻並不能代表荒涼,一路走來所見都是各種高級建築、庭院深深。我看著一臉理所當然的、與我同車的兩位貴族代表人物,恍然間覺得自己又觸摸到了一點超越世界、貫穿古今的道理。不過,還沒等我感嘆完自己的哲學新高度,小車已經在旅館正門口停穩。穿著高級絲綢裁製成的制服的侍者前來幫我們開門,我同手同腳、全身僵硬的走進了大廳。

挑高鑲金圓頂廳室中,總主教的隨侍人員已經等在當地。傑爾笑著上前和對方握手致意,我提著赫拉休伊的旅行盒,站在離他們兩步遠的地方。倒不是我沒禮貌,而是在這位總主教的隨侍人員──某地的亨利四世──審視似的先掃描了我全身上下一頓,又懶洋洋地盯著我的右手超過三十秒才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微笑後,我就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彆扭,索性拿赫拉休伊當了擋箭牌,一結束握手禮便立刻站到旁邊去。

傑爾很快地就和這位亨利談完了所有事項。他本來就不是個狂熱社交禮儀信奉者,對方也驕矜著自己的身份,三言兩語交待完總主教閣下為求審判的公平公證,所以不接見所有相關人士的拜訪要求,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在即將召開的審判聽證會上、陪審團會議中盡情闡述等原則後,便閉緊了嘴巴,微微側身站著。

我們點點頭──其實此行要的也就是後面這段話──傑爾客氣地遞上禮物,某地的亨利四世並沒有接下,他連看也沒有看,微微仰起下巴,看著我和赫拉休伊,唱詠嘆調似的「啊」了一聲。

──啊屁。呃。

我垂下視線,略略壓了一下膝反射似的火氣,就聽見他說:「斐迪南家的榮光也許久不見了啊。」

這句話好像往正面、反面都能解讀……我探究地看向他,卻聽傑爾很快地笑著接道:「長夜終有盡,破曉必有時,就不勞您掛心了。審判日再見,願神的公正與慈愛與您同在。」

說完,他也不等某地的亨利四世反應過來,乾脆俐落地一轉腳跟,颯爽離場。



到了市長官邸,就又是另外一種風格了。

由於已經接近晚餐時間,市長官邸內傳來陣陣歡笑聲,接待廳內有樂團正在演奏輕鬆詼諧的小曲。侍從把我們引進接待廳拐角的小宴會廳,剛撩開刺繡有銀線流雲紋的藍黑色布幔,就看見隊伍A一行人聚在窗邊,正拿著那份帕鄂巴克三世整理出來的筆記,對市長說笑話。

愁眉苦臉的市長相當捧場的笑了起來。

隊伍A的盾勇再接再厲地又講了個笑話,不過才開頭,他就看到了我和傑爾,他的嘴立刻閉了起來,又歪了歪,嘲諷道:「哎呀,說人人到呢。」

傑爾和我一起挑起了眉頭。

「人世間嘛,偶爾就是會發生一些只能用神的旨意來形容的巧合。比方說怕什麼,來什麼。您說是不是?」

盾勇的氣球一如既往的一戳就爆,他倨傲地踩著三七步,下巴仰角60度,重重地哼聲。

「怕什麼?我怕誰?我乃吾國第一勇士,豈不聞勇者無懼嗎!倒是有些人大概從出生起就缺少了自知之明這種東西,腳雖然很短,手卻生得挺長的,還總想拿自己的臉皮和天地比厚度,我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說得真好!太棒了!真是鞭辟入裡、發人深省。」傑爾熱情地幫他鼓掌,「陛下如果知道他麾下有您這樣終日反省自身、透過不斷的自我否定來確認己身正路的勇士,肯定會感動地流下眼淚的。」

「……」

我扯扯傑爾的衣角,他回我一個眨眼。小宴會廳裡有颯颯冷風襲來,貌似是隊伍A頭上的陰風陣陣。然而怪異地,盾勇臉色青紅數變幾次,在他的暴衝好友斧兵的幾個暗示之後,竟然嘿嘿一笑,嘲諷道:

「沒關係,你們能囂張的時候也就現在了。明天過後就知道誰才能笑到最後。」

語畢,他轉身逼近站在桌邊,愁眉苦臉的珀阿禮珊市長。

「市長先生,夜長夢多,這等牽涉王室醜聞的案件,還是盡早開庭審理為好。您簽署認定馬司祰大人擔任陪審員一職,吾等可以向您保證,這是您降生以來做過最好的決定。但,現在在您的面前有個更好的決定在等您。」

在身高差距的逼迫下,可憐的珀阿禮珊市長只是稍微縮起一點肩膀,看起來就像是被野牛逼迫到牆角的無助幼兒。

「請、請說……」

盾勇扯扯嘴角,睨了傑爾、赫拉休伊和我一眼。斧兵與他一搭一唱,很快就把目的提出來了。

他們想要讓大學生當上陪審團長。

傑爾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珀阿禮珊市長簡直像是要哭出來了。

「非、非常感謝各位大人前來……但想必您們很清楚……那個,茲事……體大,並非我、我市市法官職權能輕易斷定的,在下那個……也不是司法官……所以沒辦法,任意指定陪審團長的人選。事實上,」市長先生在抹眼睛了,「就連現在薦任陪審員人選,也已經是很出格的行事了。請各位大人見諒!」

隊伍A的成員沒有要放過市長的意思──既然都已經出格一次了,乾脆就出格到底吧。

他們拍拍桌面上那本顯然後來又新增不少資料的帕鄂巴克三世筆記,自信心突破天際地宣稱「如果我們都認不出公主,那麼全世界都沒有人能認出公主了」。

我衡量了又衡量那本筆記本的厚度,快速估算了一下如果是使用新細明體12級字、單行間距、與前後段距離0.5行、使用預設邊界、不插入標題頁,那麼整本筆記可能已經高達20萬字了。如果這20萬字都是和公主有關……

我抖了一下,內心裡的孟克小人已做好開始尖叫的準備。

──好噁心的感覺……

但隊伍A的成員們誤會了我的表情。

「看什麼看,再看也不會分給你的!」

「威廉。」

始終坐在窗下淡然微笑、不發一語的現任勇者終於出聲了。他責難似的瞥了同伴一眼,語調寬緩地笑道:「不可對學長無禮。」

「大人!您對這種廢……庸人太過寬容!」

「的確,到目前為止學長做過的事情,多半都是些無用之事,但他仍是我的學長,希望各位還是能夠尊重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孟克小人不尖叫了。他開始吐了。

我臉色鐵青地看著大學生拿出國王的任命書,輕巧地遞給了市長。

他的聲音很穩重、很淡然,慢悠悠地詢問市長:「若是國王陛下親自用印、署名的任務文書不足以取得您的信任,那麼我方的誠意,」他指著筆記本,莞爾一笑道:「專業的經驗、徹底的研究、知己知彼,才能比百戰不殆更進一步,獲取千勝佳績。吾等不敢託大,但持平來說,是能帶領陪審團做出正確決斷的。」

「是、是嗎?」

「自然如此。啊,不過,如果是對面這位先生的話,就不一定了。您也許曾經聽聞過一些傳聞,或許可以參考看看。這絕對不是在說學長能力有所不足,事實上,我必須承認,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當世人為了公主的行蹤焦頭爛額的時候,僅有學長竟然擁有多次面見公主、且全身而退的運氣。這實在是相當了不起!」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撕破臉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過了雛鳥情節造成的蜜月期之後,本來就對我沒什麼好感的大學生現在可能也只剩下嫌惡這種感情了。我捏著孟克小人的嘴巴,垂下眼睛,聽他用著默然的嗓音,「正剾倒削」、明褒暗砭了好一陣子我的豐功偉業。

「……那說不定也是個可以讓後世歷史學家一致公認,列入經典戰役的對決呢。能讓阿迪西公爵為您掠陣,這真是讓人羨慕不已的運氣,雖然最後結果當然是不能盡如人意,但也是很棒的回憶了。大家說是不是?不過,可惜從那之後,學長就沒再正面和公主對抗了,不能享受親手逮捕犯人的榮耀。雖然可惜,但您的手腳並不是太慢,至少您總算來到這裡,而且似乎想要稍微認真一點的面對您的工作了?可是啊,陪審員的工作和只需要運動身體的戰鬥不一樣,您知道嗎?」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

「學長的體能不好、讓公主有逃命的機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如果您執意加入陪審團,再次讓公主有了逃脫法網的機會了,您要怎麼負起責任呢?啊,您可能也不會在意吧,畢竟您可是整整讓陛下失望了四次呢。您怎麼會覺得再一次的失誤有什麼大不了咧?喔喔,對了,幸好這是陪審『團』啊,不是學長您一個人的主場囉。就算學長不行,還是有其他人可以幫忙學長冷靜理性的『面對她、處理她』嘛。」

大學生的聲音越發冷淡。隊伍A訕笑的聲音也越發捧場。

我拉住傑爾、扣住赫拉休伊的旅行盒盒蓋,深呼吸一口氣。

──抱歉了,赫拉休伊。

我走到市長面前,伸出右手。

一抹金綠色光芒滑過我眼前。

珀阿禮珊市長緊鎖的眉毛因為訝異而微微的鬆開了。

「很抱歉剛才沒有正式與您自介,我是……伊安,受曦雅克王國的國王陛下邀請,前來這裡,嘗試解決一些問題。」

周遭的聲音有一瞬間停頓了。

我盯著市長的眼睛──我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而且侵略意味很重。

「您、您這是……?」

我又擺了一下手,指著小宴會廳隔壁的更衣室。

又是一抹金綠色的光芒閃過,室內安靜的聲音彷彿昭示著眾人的視線都已被某種東西俘虜。

──那是什麼東西呢?

我有些分神,但這不影響我笑著對市長說:「有些不情之請,是否能稍微請您屈尊移駕呢?」

「啊、啊,好、好的……」

我們一前一後走了過去,在臨近門前,市長先生略讓了讓我。我抿緊嘴唇,回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傑爾,以及根本看不出反應的赫拉休伊一眼,再回頭,和市長互讓著,進了更衣室。

室門輕巧安靜地被關上了,門上的隔音法陣並不強力,隱約可以聽見隊伍A嘩然的聲音。

我背對著那扇門,再次深呼吸。

「很抱歉對您提出這樣的要求。」

市長慌張的搖手,一邊直說不客氣,一邊小心翼翼地瞄著我的右手。

我尷尬地一笑,索性直接把戒指遞到他面前。

「這是斐迪南公爵借給我的,為了這次任務。很抱歉,我知道某種程度來說,我這麼做,是狐假虎威了。您……」我有些艱難的說完這句話:「可以選擇拒絕我的要求。」

「啊……」

然而市長不知有沒有聽清楚我的話,他只是震驚地雙手虛扶著我的右手,想摸戒指又不敢摸地發出輕微的咂嘴聲。沉默半晌後,市長終於抬起頭來,恢復了冷靜的聲音。

「您說您擔心自己的威望不足以撐起這枚戒指的榮光。即使如此,斐迪南家依然選擇交出權戒、臣服於您,您一定是個值得追隨的人物,請安心接受斐迪南公爵的判斷吧。請問有任何需要效勞的地方嗎?」

我拐了一下雙肩,覺得市長這段話實在讓人難為情,又忍不住咳嗽幾聲。

「謝謝您的鼓勵。確實……我需要進入陪審團。」

市長點點頭,表示他明白,畢竟最近很多人來到他這裡,都是衝著陪審員或者旁聽席來的。

「只是那個……新的勇者,馬司祰……說得也沒錯,我不是個能做出正確決斷的人,進入陪審團裡,或許只是個累贅……排擠了更有能力的人進來。」

市長眨眨眼睛,像是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思索半晌後,說:「您這樣說,在下反而糊塗了。請容我直言,每個關心此案件的人士,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目的在,您大可不必如此自貶。」

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臂,又想了一會之後說:「但即使您對自己有些缺乏……信心,您依然選擇要進入陪審團,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會在審判上發生。是為了陛下交付的信任嗎?」

我含糊道:「大、大概……是的。」

「那就好說了。」市長微微一笑,說:「按照常理與法理來說,即使您不動用斐迪南公爵的力量,您也應被延攬為陪審員之一。」

「啊?」

我愣了一下,這個反應讓市長有些尷尬,他摸摸鼻子,眼神飄向更衣室外那陣還沒停止的吵鬧聲音,結結巴巴地隱晦的解釋了一通為什麼我來的時候,隊伍A才剛結束陪審員聘任程序。

總之,那個過程,就是個隊伍A日常運轉。

市長說完後,我和他雙雙同時嘆氣。

「那個、真的、我必須再次為了造成您的困擾而道歉。」

「您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珀阿禮珊市長定定的看著我,搖手阻止了我滿臉通紅的繼續道歉。

「聘任證書大約明日下午就會送達您暫居之處,請您放心等待通知。」

說完,他側身讓了讓,我苦笑一下,率先走向門的方向。

「明天下午……但那個、不好意思,我聽說明天就要開始審判了,這樣不會來不及嗎?啊、對、對了,我的隊友們,也需要陪審資格。」

市長在我轉身時,也大步搶到了我前方一步,幫我開了更衣室的門。

他搖搖頭,語帶遺憾地說:「您了解,此次審判實在太過重要,驚擾了太多貴族──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希望您能諒解──其中有幾位具有陪審員資格的爵爺們還在前來本市的路上,總還需要三、五天的等待時間吧。」

市長的聲音剛落下,我們正好走出更衣室,外頭也恰巧喧鬧到一個段落。只見小宴會廳裡隊伍A表情各異,直勾勾瞪著我和珀阿禮珊市長兩人。巫師、盾勇和斧兵一向是表情最直接的,一向擔任隊伍A穩重派代表的劍士和醫師卻也露出了根本不能假裝沒看到的表情。

我垂下眼,在轉身和市長道別、走向我方隊友的時候,視野餘光掃見了坐在桌邊的現任勇者。他在看我──確切地說,在看我手上的這枚戒指。

──就讓他看吧,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招呼傑爾兩聲,帶著赫拉休伊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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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要用完了,好緊張啊~XDDD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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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9-18 08: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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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1)[普](09/18更)

回程路上,赫拉休伊和傑爾什麼話也沒有說。我們回到斐迪南家別墅的時候,女士們還沒回來。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晚霞燦爛披滿西南方的天空,忠實的管家幫我們準備了冰紅茶和堅果塔、蜂蜜餅等餐前甜點,但一時間沒人有享用它們的欲望。

赫拉休伊指揮著管家帶人幫他沐浴去了,傑爾從會客室書架上隨手抽了本詩集,舒服地背對著暮光,窩在沙發上閱讀。我學著傑爾,也在書架上隨便抽了一本書下來──《彼世之風》,讀一讀曦雅克的知識份子怎麼理解我出身的那個世界,好像也滿好玩的。但我強迫自己專心五分鐘就不行了。

窗外的夕色和歸鳥感覺更值得我關注。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頭五分鐘,忽然又覺得應該回來繼續看點書、吸收一些新知識。視線匆匆掃過書本三頁之後,我又因為口渴,默默走去桌邊。但當我一靠近桌子,會客室的側門外便響起一陣笛聲,像是有誰在練習教會音樂似的,嚴肅而緩慢的演奏著。我駐足在門邊聽了一會,後頭傑爾翻過書頁的聲音提醒了我手上還有一本剛打開沒幾頁的書。

我坐回我的沙發上。

啊,忘記喝飲料了。

我又站了起來。

「冷靜點。這沒什麼大不了。」

傑爾重重地闔起詩集,面帶青筋,微笑著說。

我吶吶地縮回沙發上。

「不過就是借一下斐迪南家的勢力而已,斐迪南又沒說什麼。我還想稱讚你開竅了,結果還是這樣。」

他恨鐵不成鋼地敲敲書背,瞪著我。

我乾笑幾聲,手指不由自主的交叉著扭了幾扭,就被戒指上的稜角軋到手,卻只能硬生生把慘叫憋在喉嚨裡。這副模樣讓傑爾重重地把自己的臉砸進左手裡,無力的舉起右手。

「你真是……我聽說你們那邊有句話,叫做『近墨者黑』,我們好歹也相處一陣子了,你怎麼還是這──麼讓我想踹你屁股?」

「對、對不起……」

「別誤會,我不是想罵你。」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我一直以來都認為懂得使用權力是好事,這一點我們之前有聊過。確實的掌握權力,正確的運用它,不但能保護自己,也能達成你的目的。這一點也不低俗、也不骯髒──我不是指我看不起、認為那些掌握權力,卻不懂運用的人是假清高。而是從現實面來說,很多事情,沒有權力就做不到;不但辦不到,還可能讓自己掉入死亡陷阱。你知道,我父親是農奴,如果我不是克里領主代理人,按照我的個性應該早就不知道被埋在哪裏了吧。這就是權力的重要性。」

他自嘲一笑,跳下椅子,給自己倒了杯茶,卻沒有喝,只是雙手捧著紅茶,出神的盯著那震盪未休的波紋。

「不過,再過幾年,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想說就說了。還是要幫我們家那個傻子著想一下的。」他吐出一口氣,再次轉頭看著我,淡淡道:「你今天會因為動用了你不習慣的權力而坐立不安,這是因為你知道、感受到了權力帶來的『差異性』,這不是你所習慣的『一致性』,或者說,這違反了你習以為常的『平等』的概念,所以你覺得焦慮和惶恐。然而,真正的平等並不是消滅權力差異、讓所有人都沒有權力可以運用、或者讓所有人擁有一樣的權力,那只會帶來毀滅性的差距。人類社會的結構終究還是需要差異性的權力運作其間,否則弱肉強食難道不也是一種平等嗎?」

傑爾放下杯子,看了一眼窗外已然暗下的天色。他臉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我怔怔地看著他,心裡那股負疚感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有任何減輕,但卻別有一種難過的情緒捲了起來。

小小的少年絲毫不覺我內心風暴,他只是安靜的走了過來,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只看能不能不被迷惑吧。」





稍晚的時候,安潔莉娜她們回來了。赫拉休伊不知道洗澡洗去哪個異次元了;傑爾和我聊完後,說聲他也去洗個澡,跟著消失了好一陣子,會客室暫時只剩下了我一人默默嚼著小甜餅。當管家幫渾身上下大寫著「I DON’T CARE」的納妲莉推開門時,我困惑的發現她後頭只跟著抱著筆記本、卻不斷回頭看著室外的潔妮。

「安潔莉娜沒跟妳們一起回來?」

納妲莉冷漠地一指外頭,潔妮緊張地說明:「安潔說她不想把情緒帶進來,想先在外面散步一會。」

「……情緒?」

潔妮重重的「嗯」了一聲,把她的筆記本放到桌上,再三猶豫後,才小小聲地說:「出去的時候都還好好的,好像是調查到一半就開始生氣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

我幫潔妮倒了杯茶,剛抬頭想問納妲莉要不要也來一杯時,便看見她已經在窗台上幫自己找到了舒適窩,眼底的冷漠比剛在希濟領撿到她時更加濃重了。

──看起來是很嚴重的事啊。

我端著茶過去,悄悄地放在納妲莉手邊。

「今天調查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啊?」

我湊到潔妮旁邊,壓低了聲音問。

潔妮將她的小筆記本放到桌上,攤開舖平,細聲回道:「沒發生什麼事啊,都很順利……倉庫那邊的守衛很大方的讓我們進去調查、周遭的居民也都很熱情的提供線索的說。」

「聽起來不錯啊?」

潔妮認真地點頭附議。

「那安潔莉娜為什麼生氣?而且……納妲莉好像也在……」

潔妮點到一半的頭頓住了,她吶吶地瞄我一眼,拿起筆記本快速翻開,對著那堆看起來差不多是鬼畫符的記號,絞盡腦汁地回憶。

「那個、就是那個……可能,跟大家說了一些對公主的感想……有關吧。」

「啊?」

潔妮兩手食指互對幾秒,邊忐忑地把筆記本推給我,邊說:「其實我覺得,那些說法真的也沒什麼……可能有一些是比較不好聽一點啦……可是,就、讓人說也沒關係啊。」

暫且不論潔妮的想法我贊不贊同,我接下筆記本,翻開到潔妮抄錄了今日行程的頁面,在潔妮磕磕絆絆地翻譯速寫符號幾段之後,我止住了潔妮,默默將筆記本蓋了起來。

我了解安潔莉娜踩到什麼地雷了──啊……與其說是地雷,不如說是核彈吧。

我把筆記本還給潔妮,看著小女孩不安的模樣,忍不住拍拍她的頭,問:「妳……嗯……在現場聽到這些話,不覺得生氣嗎?」

潔妮歪了歪頭,困惑地反問:「是有一點不舒服……但是都是一些很常聽見的說法啊,應該不用……反應太大……吧?」

我張了張口,再次陷入了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的窘境。胃裡一把火緩緩燒了起來,這些街頭巷尾的細碎言語作為燃料──這個女孩子一定就是公主、她一定會沒事啦,因為她是公主啊,就只有我們這種平民百姓才會衰啦、公主應該不應該跟我們道歉嗎?這麼會破壞,她還是女孩子嗎?就是因為陛下把她寵上天了,才會變成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公主病啦、早就該抓起來關到頭髮長蝨子了,如果我有這種女兒,我早就把她趕出我家門,太丟臉!──灼燒著我的喉嚨口,阻擋了許多話,還有那些日日夜夜累積在心裡的、遲來的感同身受。

但看著眼前一臉茫然的小女孩,我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那是要很久很久以後,像是半夜驚醒的惡夢一樣,突然懂得了的疼痛。

我又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妳……還小……可以不用這麼早就……習慣這些……東西。」

突然推門而入的傑爾和安潔莉娜拯救了我被鎖喉的舌頭。

「抱歉我回來晚了……你們怎麼了?」

「沒事。」我觸電似的縮回手,換上若無其事的笑容,「安潔莉娜,潔妮說──妳們都還沒吃,先吃晚餐、休息一下,再來討論吧?」

傑爾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微微一笑,強硬裝傻,道:「我看大家今天也都累了,不如請管家先生把晚餐擺到這裡來吧?走去餐廳也是一段路,能省則省多好啊。」

說完,我急步衝到門邊才想起桌上就有搖鈴可以用,然而此時走回房內實在太讓人難以面對大家看笨蛋的眼神,只好一鼓作氣直接走了出去。好在管家先生就在附近,我向他簡單提了這個要求,管家先生沒有任何遲疑地答應了。

整個過程前後不超過一分鐘,反而讓我打從內心的掙扎起,此刻是不是該輪到我出去冷靜一下情緒了?

管家先生像是看出了我內心的糾結,他略略低頭思索了幾秒鐘之後,忽然提了一個建議:洗好澡之後,喜歡在溫室裡休息小憩一會的公爵閣下,需要有人前去通知他晚餐時間到了。

「沒問題,交給我吧!」

斐迪南家別墅的溫室不大,但巧妙的利用層架和棚頂、木壁空間,以及挖鑿在地板上的石砌小池,設計出了個極精緻的空間。我站在外頭,透過玻璃牆盯著裡頭的各色綠植,放空發呆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地推開了滑門。

花園桌椅全被僕人們折疊收納在門邊的無門層架裡,只有一架躺椅被撐開,擺放在盛開的小池睡蓮前。一朵朵嫩橘粉白淡紫輕紅的蓮花花苞豎立在水面上,蓮葉田田,隨著人造風輕輕擺動。我在躺椅上沒看見赫拉休伊的人影,卻聽見了幾許低細的蛙鳴。

隨著蛙鳴往前走去,越過躺椅和睡蓮,是佔據了半面牆的、開著類似於九重葛豔麗花朵的攀藤植物。有小小的人造湧泉在底下汩汩流動,打出泉水流向小池,繞了一圈之後從對面的花棚底下流出溫室。水道沿徑都有草皮鋪設,偶爾幾滴水濺了上來,綴在草枝上頭,串成一條迷你閃光道路,通往牆下的麻點百合群。

赫拉休伊正在那裡,試著用他的帶蹼前趾把小串串白色穗狀花勾下來,但蛙掌不比人手,剛聽見的蛙鳴,大概就是他惱怒的抱怨聲吧。

「你在幹嘛?」

細長的蛙身明顯一抖之後就石化了。我愣了愣,突然意識到赫拉休伊其實沒發現我進來溫室──所以我是看到他不欲為人所知的一面?

沉默的局面沒有維持太久,小小的青蛙嗖地收回前肢,往前蹦了幾下,試圖用麻點百合的綠葉遮掩住自己。

「我都看到囉。」

赫拉休伊背對著我,再次全身石化。

──好像……滿……好玩的?

一瞬間,什麼沈重的心情、詭異的壓力、燜燒的憋屈全都不知道飛去哪裡了。我笑咪咪地大步跨了過去,學著他蹲到了百合群前面。

「要摘花啊?我來幫你吧。要送給誰的?」

公爵先生舉步維艱的往前磨蹭了兩下,總算把三分之二個身體都縮進綠葉底下,但是屁股沒有藏好,露了一半出來。

「啊,花剪呢?」

我張望了一會,在滑門邊的架子裡看見了它,正當我拍拍膝蓋,站起身要回頭去拿時,赫拉休伊卻迅速地轉身回頭。

他圓亮的大眼裡滿滿的都是惱羞成怒。

「GIIIIII──!」

「幹嘛?」

我茫然地低頭看著他。他後退兩步,拉出助跑空間,而後一個飛撲,趴到了我的鞋面上。

「幹嘛幹嘛?」

我更加茫然了,豈料趴上鞋面後,原本還有些得意洋洋的赫拉休伊卻在看見我的眼神後,跟著露出了茫然的眼神。

眼神恆久遠,瞬間永流傳──赫拉休伊的眼神裡流出了不敢置信的意味,他緩慢退了開來,在草皮上休整幾秒,才再次把自己腦袋仰到了極限。

嗯……我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

我退後一步,吞了吞口水。

他也退了一步。然後──蓄力、彈跳,藉由排列在溫室裡頭的造景花盆、石材、枝葉,他宛如一道綠色閃電,瞬間就跳到了我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說嘛!我怎麼可能突然不怕青蛙了呢!

這種造型!掉進水裡被僕人拯救出來,濕答答、水淋淋、戴個假髮都能去客串廁所的花子的模樣,才是我的日常發揮啊。

我抹掉臉上不知道是嚇哭出來的眼淚、還是池子裡的泉水,拒絕了僕人帶我去睡房裡換衣的邀請,報復性的把牆邊的空花盆拖了過來,堵在赫拉休伊面前。

我還沒忘記那個通知晚餐的任務呢。

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我們沒有僵持太久,正當瞠目結舌的僕人們打算上來勸解時,赫拉休伊動了。他發出了個模糊的「哼」聲,昂著頭,自己跳進了花盆裡安然坐好,順便給了我個鄙視的眼神,像是在賭我不敢直接上手抱走花盆。但我豈是那等膽小的人?

當然不是!我抱起了花盆,轉身,把花盆放到門邊的折疊載物小推車上。

誰說我要自己抱著花盆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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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預祝大家中秋愉快了~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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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0-1 20:5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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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2)[普](10/01更)

鬧劇似的場景在我推開了已經充滿晚餐香氣的會客室大門後,終於告一段落。我隨著滿臉嚴肅的管家去換了套衣服,重新進來時,大家的晚餐已經結束的差不多了。

我安靜的接受了一輪大家眼神的洗禮。

安潔莉娜剛提了個「發生什麼事?」的開頭,就被傑爾板著聲音忽略了過去。

「既然都到齊了,就開始吧。安潔莉娜,妳們先?」

「嗯?啊?喔,可以啊。」

她閉起眼睛,右手食指抵著太陽穴,回想了幾分鐘後,開始口述整理今日的發現。簡而言之,她們今天的調查發現主要可分作兩方面:破壞現場的調查、以及蒐集當地人想法或推測。關於前者,安潔莉娜發現了個可以說是很有意思的規律,至於後者,她微微一笑,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

破壞現場的規律大致上,可以根據被破壞的順序,看出破壞程序也是依序下降的。作為第一個被破壞的現場,包含建築物和貯藏物,牧草倉幾乎可以說是被破壞得精光;然而蔬菜果乾倉則是只有生產現場機具,和留置在現場的半成品食物被破壞。第三次時就很明顯的,幾乎只破壞了建築物本身,食物的損失不大。

關於破壞現場的順序,原因眾說紛紜,「剛好經過說」、「牧草瘋狂愛好者說」、「痛恨牧草極端教義者說」、「來不及破壞說」、「心情很差找東西出氣說」、「就是想破壞說」各種說法都有支持者。但安潔莉娜認為,「牧草瘋狂愛好者」的論點比較有可信度。她三個現場繞過一輪之後,身為廚師的直覺告訴她,牧草倉的破壞狀況像是個餓到失去理智的人突然間進入食物天堂之後會做出來的事──在一兩個定點角落裡有吞嚥過頭、消化不及而反吐出來的嘔吐痕跡,在附近則有乾草被拋擲到地上蹂躪的痕跡,最後則是在出入口發現的,因為帶不出去而被任意丟棄的痕跡。

蔬菜果乾倉的破壞痕跡,則比較近似於冷靜之後的選擇,現場可以看到挑揀痕跡,進食的痕跡也減少了,雖然有破壞,但更像是只是一種出氣的舉動,比如順腳踹兩下機器結果把機器踹壞掉了這樣的情況。到了穀物堅果倉,安潔莉娜推測那些滿倉儲的穀物堅果完全不是犯人的目標。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根據調查到的資料,顯示穀物堅果的損失率幾乎低於百分之五,二是因為現場留下的破壞痕跡,大多數是警備隊持用武器所留下的痕跡。這表示穀物堅果倉的被破壞原因,和克瑪西亞領的北坡事件一樣,是追捕過程中造成的損壞。

「所以我有點懷疑這個犯人的身份──我們都讀過帕鄂巴克提供的資料,這種破壞順序和程度,和他歸納出來的公主的行動模式不大相同。當然,除非帕鄂巴克根本弄錯了資料。但是,幾乎現場蒐集到的民調,還有這些報紙,」安潔莉娜拍拍她們下午多買的其他小報,沉穩地說:「都指向犯人就是公主。這很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傑爾了然地點頭,嗤笑一聲,又道:「人類的天性總是傾向於相信一些較為獵奇的說法。」

「獵奇可以讓想像以假亂真──但這女孩不可能是公主。」

納妲莉突然蹦出了一句話,卻沒有繼續說明,只是自顧自地愣住了,像是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突然插入隊友間的談話。

我們等她的下文等了一陣子沒等到,傑爾便略過了納妲莉,把攤開在所有資料最上方的陪審團名單拿到面前。

「我們今天的收穫還算差強人意,至少是保證二席陪審資格了。」他指了指我和赫拉休伊,「沒拿到陪審資格的人,當天也可以在出俱保證人的前提下,進去教堂旁聽,這結果比我預想的還要好。只是有個不大的問題是,陪審團中的鴿派太少,審判當天恐怕情況會有點混亂。」

他纖細的手指滑過已公布的60人名單,重點在克瑪西亞領的帕希納佛蘭上畫了兩圈。

「混亂的意思是?」

傑爾微微一笑,道:「嘴仗、自由投擲大賽、近身格鬥。不過不用太擔心,克瑪西亞領的警備隊長可以以一擋十。況且根據今天市長的說法,還有不少貴族尚未抵達珀阿禮珊,要召開審判,我估計最快也要等到後天的上午──這就表示這份名單隨時可能被更新。」

安潔莉娜猶豫地看了看傑爾,又轉頭看了我幾眼後,嘆了口氣。

「你說的有道理,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那麼這段時間?」

「和今天一樣,蒐集和整理情報吧。」

造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呃,不是,應該說,所有的事情都是用嘴巴說容易,身體力行艱難。抵達珀阿禮珊的隔日,男子組也加入了街頭蒐集情報的工作,然而這工作既瑣碎又無趣,還把自己熱得異常懷疑人生。如果蒐集回來的資料又都和之前一樣、甚至不如那些街頭巷尾、人手一份的八卦小報還詳實的話,就感覺對人生更加迷惘了。少數的幾個好處之一,大概就是對珀阿禮珊的城市布局和居民性格的認識,有了質的飛越吧。

另一個好消息是,下午將近晚餐時分,在大家都累的要死、紛紛癱在斐迪南家別墅的小起居室裡cosplay植物人時,市長的特使帶來了陪審員資格狀,還有隔天傍晚舉行的三張晚宴的邀請函。

給我的那張邀請函抬頭是已經很久不見的「尊敬的勇者閣下」,內文主旨概述是貴族老爺們的聯誼會,歡迎攜伴參加,落款則是奇卡里布安伯爵、代行人珀阿禮珊市長。

「嗚哇我好久沒看到這種邀請函了。」

我咂咂嘴,半自嘲地捏著那張燙金小紅紙放回桌上。

傑爾順手把三張邀請函收攏到一起,隨意地夾進了他剛看到一半的哲學史裡當作書籤,笑道:「聽起來你期待恢復榮寵很久了。」

我大驚,「我沒有我不是你不要亂說。」

安潔莉娜發出了噗哧的笑聲,故意擠兌我,說:「哎呀,順從內心的渴望是好事啊,你就誠實地說出來吧。」

「你們不要開玩笑了。」

我垂下肩膀,無奈地把自己縮進沙發深處。旁邊潔妮天真地問我:「勇者大人不喜歡這樣嗎?」

「怎麼說呢……嗯,覺得麻煩。」除了傑爾和赫拉休伊之外,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問號──「很多人都想要,你還嫌?」──我想了想,便又補充一句:「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但參加這種宴會就像──你要同時跟一百個隊伍A的隊員相處三個小時,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話音未落,安潔莉娜和納妲莉立刻發出了表示理解的嫌惡性語助詞。潔妮眨眨眼,露出了一副想反對又不好意思的模樣,扭捏地不說話了。

「我要給你這個評論9分。雖然是難得的高分,不過為了避免你開心過頭、忘記怎麼走路,我還是要指出你的個人意見有缺點的地方:」傑爾笑道:「在這個時機點召開這個宴會,多半代表陪審名單已經確認完畢,就算再有變動,也很難再影響另外一派的觀點。」

「啊?」

「換句話說,不是鴿派人數壓倒鷹派,就是相反的情形。若是兩派人數相近的話,此時召開宴會,除了讓陪審團內部先火拼一場,算誰活下來的人頭比較多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嗎?」

「那個……帕希納佛蘭很厲害。」

我沉默半晌後,擠出來的話讓傑爾輕鬆的吐槽了。

「如果事情走到不得不動用武力的情況,他確實會是鴿派最堅強的後盾,但是,例外總是稀少的。大部分的時候,擁有相同武力值的人總是更傾向作壁上觀。」傑爾若有所思的點點下巴,說:「這樣說起來,讓有實力的人作壁上觀,這可能也是個很不錯的結果了。」

「噢。」我癟了癟嘴,轉頭問安潔莉娜她們:「那妳們要去嗎?市長說歡迎攜伴參加。」

安潔猶豫一會,拒絕了。

「我不想跟一百個隊伍A的傢伙們一起相處三個小時。」

納妲莉更乾脆俐落。她只發出了個單獨的聲音:「噁。」

嗯,好,我懂了。我看向潔妮。

雙胞胎中年紀居長的小女孩潔妮猶豫一會,出我意料的拒絕了。她捏捏筆記本,細聲叮囑傑爾明天參加宴會時,嘴巴最好要克制一下,不要老是太傷人。只是傑爾的反應仍是相當不受教的、不耐煩地揮手。

這樣的場景,也很眼熟。

我安靜地撇開眼,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隔天的調查行程因為考量到晚宴,所以縮減成半天。安潔莉娜嚷嚷著她要好好的放空休息,一轉眼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納妲莉倒是和潔妮一起送我們出門,只是臉上居然隱隱有種同情悲憫的表情。

──喂,我說,只是去參加個宴會而已,不需要這樣吧?

駕車的依舊是我們的老夥伴,從比西隆就陪著我們浪跡天涯海角的兩位小哥,不多久就把我們送到了市政廳外頭。

夜晚的珀阿禮珊別有種迷人風情,站在高地可以看見山的一側揚起了滿天的火燒雲,另一側則是佈滿幽微藍紫色的市區街景中,有民居燈光逐層亮起,又有數條燈光串連起的長龍從城市中蜿蜒出去,隱沒入山林之中。

傑爾陪著我在市政廳外側的階梯頂端平台上欣賞了一會夜景,周遭赴宴的勳貴們來來去去,很快就遇上了和他家領主相熟的、或者至少是必須前往致意的貴族。

他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做了個我暫離你自求多福的手勢後,把赫拉休伊塞到了我手上。我把旅行盒提到眼前,和公爵大眼瞪小眼幾秒鐘之後,確認了他眼中浮現的情緒和我是一致的──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便愉快的入場了。

市政府宴會廳內部裝潢頗為豪華,挑高大廳、水晶吊燈、落地窗掛有垂墜到地的厚重刺繡布幔,也設有不少利用了裝飾、家具和植栽遮擋成的半開放空間,很適合人們一邊說人壞話又不怕被人發現。

我和赫拉休伊先找到市長,感謝了一番他的邀請。然而作為主辦宴席的角色,市長並沒有很多時間能夠分給我們,他很快就被其他湧上來的貴族們拉走了,尤其是隊伍A的成員在過了表定開席時間將近一小時後,揚著輕鬆自信地笑容進場時。

老實說吧,不管隊伍A打算怎麼進場──單純的走進來也好、空降鞦韆也行、華麗旋轉後空翻三圈半搭配七彩霓虹旋轉燈也可以、死亡重金屬搖滾重低音砲喇叭開到最高功率也沒問題──只要不打擾我在旁邊搞自閉吃吃喝喝就是好進場。

我挑了個一開始就看好的小角落,帶著赫拉休伊搜刮了一圈自助餐,正邊吃邊讚嘆隊伍A就是不一樣,簡單的兩腳交錯前進都能走出一種巴黎時裝伸展台的感覺時,眼角餘光看見傑爾也社交了一圈,趁著眾人目光焦點都轉移了的這時候,隨手撈了一碗燕麥粥走了過來。然而他走到一半,從隊伍A入場大門的另一邊的側門裡,悄無聲息地走了一行人進來,和傑爾恰好對面相碰。是克瑪西亞領一行人。

我敲敲旅行盒,提醒赫拉休伊注意看向他們。傑爾和負責帶團的帕希納佛蘭很快就打完招呼,一起過來了。

「許久不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真高興看到各位一切平安。敝領爵爺在我出發前再三交待,務必代他向各位問好,也麻煩您將敝領爵爺的問候之意,轉達給女士們。」

他先是和赫拉休伊點頭致意,隨後我和他握了握手,笑道:「沒問題。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到朋友的那天都是好日子。你們好嗎?」

帕希納佛蘭眨眨黝黑的大眼,微笑道:「希望您不要介意──總之應該比您這趟奔波旅途更舒服一些。」

我噎了一下,苦笑道:「真是讓人羨慕啊。」

「請您無須羨慕,畢竟命運這種事情,很難說是先苦後甘、或是先甘後苦,不是嗎?」

傑爾親切地拍拍帕希納佛蘭的手臂,笑道:「的確是,命運總是有各種巧合。相遇的時候不會想到眨眼就要別離、別離之時也不曾預料到轉身就能相遇。」

「所以俗諺說:『人世無常』,與其事後後悔,不如把握當下。我們這次出來,路上也特地和幾個朋友相聚暢談了幾天,這真是人生中最值得慶賀的幾件事之一。」

「原來如此,各位一路辛苦了。」

帕希納佛蘭眨眨眼,愉悅地笑道:「在各位面前,不敢自稱辛苦。倒是,另一位勇者目前如何了呢?」

我順著他的問句往宴會廳中央望了過去,和傑爾一起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笑容。帕希納佛蘭很快地了解了這個笑容的背後意涵,於是他微微頷首,感嘆道:

「新任勇者大人對於身負任務,總是有著異於常人的熱情和期待呢。」

傑爾立刻暴戳我的後腰,恨鐵不成鋼地說:「也就我們家這位年紀輕輕結果把自己活成七老八十了。」

我尷尬地捏住他的手指,趕緊往旁邊讓了一大步出去。

「我、我也是有在努力的。」

帕希納佛蘭略攔了一攔還想補一腳的傑爾,溫和笑道:「勇者大人的心性溫柔敦厚,諸位想必深有所感。何況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也挺好的不是嗎?」

我剛愣了愣,想出聲自嘲兩句「哪來的溫柔敦厚,明明就是膽小怕事」,傑爾卻突然轉了話鋒,冷笑道:「就怕到時審判上有些人不得不為了。」

「啊。」說到這個話題,帕希納佛蘭溫和的眉眼瞬間就冷了下來,他先是發出了意義深長的長嘆聲,正眼看了看圍繞著新任勇者的一大群人後,視線再轉回來時,嗓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種篤定的情緒。他說:「來時路上我曾聽過一些傳聞。不過,即使再多人發自內心的希望這位女孩就是娜塔莎公主,但她確實不是公主。」

聞言,傑爾摸摸下巴,笑瞇了他狐狸似的一雙眼睛。

「我明白了,既然是您保證的,那就是事實了。不過,真假公主也不是什麼新聞。」

「是嗎?」帕希納佛蘭沒有對傑爾這個幾近失禮的評論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平和地再次微笑,說:「我很抱歉要讓您失望了,公主的下落並不在我這次的任務範圍內,但真金並不害怕烈火的考驗,真實無法作假──我很期待審判日那天的到來。」

他說完後,我們幾人間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垂著頭,盡力壓制著忽然慌亂起來的內心,不明白的、無以名狀的情緒在心裡翻騰──那個女孩果然不是公主,但她卻要被推上審判台。然而即使克瑪西亞侯爵派人坐鎮,鴿派的人數卻仍遠少於鷹派,況且她也不是真正的公主,克瑪西亞侯爵會願意保護她嗎?這個女孩她能平安無事嗎?她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她會「成為」公主嗎?真正的公主呢?

想的太過深入了,我緊繃的肩膀承受不住壓力極限,微微地發起抖來。赫拉休伊注意到了我的異狀,他從旅行盒裡爬了出來,像是想拍拍我的手似的,伸出了前掌,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茫然的注視中,他突然轉向了傑爾,一邊做了幾個手勢、一邊輕輕地鳴叫。

傑爾很快地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赫拉休伊,因為太過沉浸在自己思緒而導致上半身佝僂的身體被重新拉正。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交給帕希納佛蘭後,含蓄地笑道:「那麼,我們就為彼此互相祈禱好運吧。」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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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0-10 21:5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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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3)[普](10/10更)

隔天清晨,天亮的比平常要早了一些。四、五點的時候,天邊已經是一片火燒紅雲,豔到極致便顯得不似人間的景色,幾乎都能預感到天色大亮時的氣溫有多驚人了。

安潔莉娜起初還開玩笑地說這種天氣看起來只適合躲在家裡,不如就別出門吧?我差一點就附議了,但當我看著管家在早餐的時候送來的,珀阿禮珊市長和市法官長聯名簽署的審理日通告書上,明確標注出的審理日期「特納吉霍克王曆25年7月6日(確認日期)」,也就是後天上午的九點,還是嘆了口氣,在傑爾癱在躺椅上,滿臉不耐煩地「你這是明知於事無補還是想做點什麼事情來尋求自我安慰的無效行為,神特地為人類創造了大腦,就是要讓人類知道『動腦』要比『動腳』有優勢」碎念聲中,出門了。

我們仍舊按照計畫──除了拒絕出門,而且揚言「人因懶惰而偉大」的傑爾和赫拉休伊──在街頭繞了一圈,雖然把目標設定在貴族宅邸僕人們的日常採購區,卻只收穫了滿滿的貴族間的八卦謠言,就算有談到公主、或者這次的案件,卻不知為何,這些僕人們的口徑卻非常一致地,認定了「公主」就是犯人,而且一定會受到處罰。

類似的對話從報紙上讀來已經讓人滿肚子煩躁,親自走上街頭面對這樣的言論,也只需要重複聽三次就會覺得啼笑皆非,讓人油然升起一種想要問候對方大腦安好的欲望。很快地,不到十一點,我們就全體投票通過,收拾收拾一起滾回別墅,把生命浪費在更美好的地方。

午餐之後,活力四射的太陽被雲層遮住,但空氣中高溫、潮濕的水氣仍已提升到了一種讓人覺得渾身黏膩,卻逼不出汗的程度。我放棄了起居室的冷氣法陣,帶著點心、飲料和還沒看完的《彼世之風》,跑到溫室裡消磨時間。

陰沉的天氣持續了整個下午。因為光線不佳的關係,管家早早便派了僕人過來,將溫室棚頂的吊燈和角落立燈打開。暖黃色的立燈燈光搭配棚頂灑落的輕柔白光,調和出了一種寧靜人心的光影色調。我捧著書一段一段的囫圇吞棗,看得昏昏欲睡時,玻璃窗外有陣雨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這場對降溫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小雨持續下到傍晚終於稍停,西方天空是一層厚抹重塗的鉛灰色雨雲遮天蔽日,不見絲毫夕照;往東則是一輪毛月亮,朦朧地散發著冰白色的光。我躺在溫室的躺椅上,《彼世之風》早就被拿來當小毛毯蓋著我的小肚子,出神地凝望著被西南風推擠著往東邊擴張領地的雲層。

──明天,大概會下雨。

我想。

隔天天氣果然開始轉壞,間歇性的陣雨和下得讓人完全提不起勁、做什麼都覺得不對,斷斷續續的陽光又讓雨後積水蒸騰出可怕的熱氣,只要一走出冷氣房,就能產生自己是顆被丟進沸水中的水餃的錯覺。和早就攤成一攤爛泥的我相比,傑爾非常有行動力的趁著這段空閒時間,把安潔莉娜她們三人的旁聽證辦好了。

旁聽證雖然只是張不起眼的小邀請函,但使用了高雅的米色底紙、燙金徽印、參有金粉的墨水,還有保證人的用印,拿在手上時,總有種不由自主、肅然起敬的衝動。

潔妮神色緊張的捧著旁聽證,語速極快地再三向傑爾確認明天的行程。

「明天早上八點半開始集合,等陪審團員全部入場之後,再從側門進去找自己的座位,九點半,警備隊會把公主帶進來……」

納妲莉臭著臉糾正了緊張的潔妮:「不是公主。」

「噢噢。警備隊會把那個女孩子帶進來,等主審裁判官就定位,宣讀誓詞之後,就開始聽取證言、第一輪雙方針對發生過的事實進行辯護,今天的行程就結束了。明天早上九點開始第二輪做補充辯論。」她低頭翻著自己的筆記,聲音越發緊繃:「後天,後天早上九點是最後一輪『裁判』辯論,裁判官會根據前兩次的事實審的結果,告訴陪審團本次審判的適用法律範圍,並且聽取陪審團意見,但不能針對案件做出任何指示。最後,在下午三點之後,陪審團宣告意見、下午五點之後,主審裁判官宣佈判決。」

「嗯。對,不過妳不用這麼詳細的照表念。」傑爾無奈地說:「一般表定行程的確就像這樣,按部就班地一關關進行。不過,這次的對象不同,所以會發生什麼事,只能說有跡可循,卻無法預測。」

「怎、怎麼說啊?」

潔妮反應不過來、傻傻地反問。

「長話短說,這次的審判,在那個女孩所犯下的罪行之前,更為重要的是釐清她究竟是不是公主。是吧?」

傑爾給了安潔莉娜一個讚賞的眼神。

「沒錯。即使我們已經確認她不是公主,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她的身份仍舊撲朔迷離。所以兩天內能把她的身份確認出來,已經是很快的速度了。其他的東西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傑爾看著潔妮滿臉的震驚,忍不住嘆了口氣,繼續講解:「如果她不是公主的話,那麼這些罪行有什麼意思?整個曦雅克王國哪天沒有人控制不住自己變身型態的本能,破壞了什麼東西?法律、定義、罰則和逮捕、審訊裁判程序早就越修改越完備了,何況那個女孩的犯案過程早被人調查的一清二楚。如果她不是公主,一切照舊就可以了──賠償、懲罰、驅逐出境。整個過程寫成只有二行的摘要給我看我都不看。那──為什麼這次的案件會這麼受歡迎?」

他又舉起了他的手指頭。

「啊……啊啊……」潔妮猛地點頭,倉促地拿起了筆記本擋住自己的臉半晌後,才小心地把本子放了下來,猶豫地問:「那、如果那個女孩是公主的話……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有人硬要指認她就是公主的話,那……」

「那可能就沒完沒了了。」傑爾嘆口氣,看了我一眼,「秋風總從『平˙地』起嘛。」

我愣了一瞬間,便意識到了傑爾話中有話,也想起了希濟侯爵的野望。

「聽起來你們好像有什麼奇怪的預測……感覺有點可怕。」

「對啊,是很可怕的猜測唷。」

安潔莉娜敏銳地聽出了傑爾的發聲重音不同,單手支住臉頰,瞪著我們兩個。她看起來本想再多說點什麼,但被傑爾乾脆俐落的招認之後,卻笑了出來。

「這樣說起來,果然最好的策略──對所有人傷害最低的方法──是證明那個女孩不是公主吧。」

「當然。但昨天宴會上繞過一圈之後,我想結果應該也不會不好說。」

「……我不相信你有正面的評語。」

安潔莉娜已經足夠了解傑爾這個傢伙了。這讓傑爾低聲笑了起來,對她眨眨眼。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

「少胡扯了,來說說重點吧。」

「嗯?我以為重點你們已經掌握住了──畢竟也在外頭奔波辛苦好幾天了嘛。」

傑爾的語氣,讓人瞬間想起當大家都在外頭曬太陽的時候,他竟然悠閒的窩在斐迪南家別墅,任意支使公爵家僕人的模樣。我磨磨牙,覺得自己的拳頭有點癢。

「喔喔真的,看著我的眼神──相信我──這麼──純潔的眼神──」傑爾敏銳地發現了大家的眼神不善,瞬間乖巧地舉起了雙手投降,笑道:「好吧,不開玩笑了。是真的,你們的行動雖然說成效不如預期,但目標是正確的。剛剛已經說過了,這次審判要拚的不是事實──不管是犯罪事實還是犯人的身份,而是如何讓大多數人『相信』──相信這就是公主、相信這不是公主。但要如何達成目的?」

安潔莉娜安靜一會後,呻吟似的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

「重點在於證人──和陪審員?」

彈指聲響亮地幾乎要蓋過了傑爾的讚嘆聲。他笑著說:「雖然有時候這種敏銳度讓人討厭,但我真是想拿把鏟子去挖比西隆領主的牆角。有興趣來我們家工作嗎?包吃包住包薪水還有年度自由旅遊計畫喔。放心,我們家的行政流程絕對不囉唆不刁難,我自己上一份簽呈,自己蓋章,給妳戶籍的手續就完成了。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

傑爾的挖角大計還沒展開,馬上遭到潔妮的白眼反對。她氣呼呼的先是碎念了長達五分鐘遷轉戶籍的正式流程和SOP的重要性後,在所有人明示、暗示的阻止下,才把主題又拉回來了。

「如果重點是證人的話,那我們根本毫無勝算啊。到處──到處都是公共建築被破壞案件的證人,但是可以證明這是假公主的證人根本找不到。」

她洩氣的拍拍筆記本,失望地說。

但傑爾卻只是笑了笑。

「好像有誰說過:『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雖然我厭惡盲目的樂觀,而且這句話聽起來會讓我以為是在描述今年的流行服飾:把帽子從腦袋上一路拉長到下巴去。但冷靜點──我們不是還有2席陪審員嗎?」

所有人的眼光立刻都集中過來了。我悚地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

「我盡量。」

安潔莉娜似乎被我逗樂了,她也矯正了自己的姿勢,安慰我說:「雖然我完全不想讓隊伍A笑到最後,可是你放輕鬆,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那畢竟是自己唯一的獨生女,陛下應該不至於對她太嚴苛,或許還是會出手暗中幫助……」

「噢,這我就實在不好說了。不過妳說得對,2席反對票確實不能改變什麼,但我們還有帕希納佛蘭在。」

面對安潔莉娜的猜想,傑爾第一反應是嘲諷地笑了。他一邊做了幾個顯然有不雅涵義的手勢,立刻招來潔妮的抗議。

然而出我意料之外的是,竟然連納妲莉都支持傑爾的看法,冷漠地點頭附和。

「納妲莉妳……」

她默默扭頭,冷聲說道:

「無論這個女孩是不是他女兒,他都應該要出手,不是嗎?」






連日來的雨雲壓空在審判日當天一大早,落實成了唰啦啦的連綿大雨。鉛灰色的雨幕隔絕了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色,魔法陣技術還不能辦到隨手使來,便包覆全身的隔雨效果,人們仍舊只能依賴雨衣、雨傘在風雨中移動。

我們安靜地吃完了早餐,管家將所有人送到別墅車道門口,擋在雨帽底下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肢體語言是輕鬆而柔軟的。大概他一點也不關心這場審判最終的結果吧。世情也是如此,自己的事都要做不完、管不了了,還能分出多少精力心神給別人呢?

人力車開到了教堂門口,有兩名警備隊員上前來引導我們轉向去下客車道。那裡已經架起兩枚浮空法陣,彩光流轉、絢麗華妙,在相鄰的兩棟建築間緩緩轉動,建構起一個單面透風的遮雨罩。雨罩之下有兩個入口,具有陪審員資格者向左直接進入教堂正堂一樓的觀禮區側門;其他參與旁聽者則向右進入陪堂等待進入時間的開放。

我們陸續下車,驗過身份後,候在正堂側門口的領客侍從第一時間上前來。我抱著赫拉休伊,忽然有點不敢走進那個低調厚重、只擦了清漆保養的教堂門。猶豫間微一低頭,突然就看見赫拉休伊眼裡有光,直直盯著我好一陣子後,才轉了開去。

他在旅行盒裡動了動,前掌微微抬高、貼上了我手肘內側的盒壁。旁邊傑爾從陪堂守衛手裡拿回身份證明文書,隨口說:「要你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盡情地緊張吧。緊張的情緒能夠讓人保持頭腦清醒、神思專注,這或許可以幫助你做出對你而言,更好的行動判斷。」

矮小的男孩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臂,「記住,就算不熟練,但是你的判斷仍舊有你的價值。和別人不一樣是正常的,不過如果你覺得害怕,我們都在二樓的觀禮台陪著你。再說,」他戳了戳盒子裡的赫拉休伊,大笑道:「你還有公爵在手上。大不了你就怒吼一聲,大叫『斐迪南公爵在我手上!要他活命就聽我的!』」

「……」

「Gi──Gi, Gi.」

小男孩無視我們的抗議,揮揮手,轉過身,留下一串囂張的笑聲,帶著氣急敗壞抓著他就開始碎念的姊姊、滿臉無趣的納妲莉和無言的安潔莉娜,揚長而去。

「你覺得我應該照他說的做嗎?」

我把旅行盒捧到眼前,看著赫拉休伊。

「Gi.」

「……我想也是。」

我深呼吸一口氣,抱緊了旅行盒,看向正堂側門。

「走吧。」
正堂側門進入後,是一個圓形的小門廳,裝設簡單,僅有幾個衣物架和置物桌擺設在內。更往裡是通往正廳的廊道,穿過雕花小門之後,約莫十幾步就看見了內間拱門,拱門挑高,是常見的尖頂樣式,兩側延伸出去的牆面上掛有誦聖畫作。引領侍從請我和赫拉休伊在拱門下兩步處稍做等待,門內有另一位侍從穿著正裝,接下引領侍從遞去的名片唱名,再由廳內的其他侍從引導陪審員們定位。

也許是為了展示敬意,侍從們不會同時為兩位貴族唱名。我壓下心中那股彆扭感,繃著臉,用盡全身力氣去忽視四周投來的探究眼神,僵硬地隨著引領侍從穿過磚砌石造的二進門。二進門是一扇對開門,此時大概為了進出方便,已經大敞開來。門前擺設了二列羅馬柱立裝飾花盆,連著地上鋪設的紅毯直通教堂正門。

在二進門和教堂正門之間,是個以深色木板鋪造的小花廳,廳側有左右二道狹窄、僅容一人通過──不過在迴轉處設有小閣樓供人避讓──的迴旋梯向上,通往二樓看台,我猜一會旁聽人員就是從這裡上去二樓,列席旁聽。

二進門後方是條鑿有壁龕的大理石砌廊道,越往教堂深處走去,可以看到壁龕的裝飾越加華麗,逐漸有描金設彩的名家雕刻群像被安置在裡頭。廊道盡頭,則是另一扇更加高聳華麗的銅造對開門,門面分作三部份,蝕刻了在教義內敘述的天堂、人間和地獄三種景色。

我和赫拉休伊隨著引領侍從穿過了大門。

那是個巨大、恢宏的不可思議的空間。

不知從何而來的雲隙光穿透了天棚玻璃,照亮了懸浮在主廳裡的塵埃,形成一束束清透明亮的光柱,翼列在主廳兩側。在光柱之中,環繞著主廳建造的巨型壁龕中,歷代120位聖人雕像踩在離地一公尺高的平台上,拔地而起,頭頂教堂穹頂基座、背覆彩繪飾壁,俯瞰主廳中央祈禱區的芸芸眾生。

他們姿態各異、性別不同,甚至也不盡然全是人類型態,有幾尊雕像已被香火燻出了黝黑的色澤,有些則在光線也照不進去的角落中,靜靜的發光。安設在壁龕周遭的管風琴線路彷彿是他們的聲帶,只要一個按鍵──契機──就能讓聖音從九天之上墜落人間。

這讓主廳裡顯得更加安靜了。

沒有人敢在這種地方大聲喧嘩吧……我縮起肩膀,差點要踮起腳尖,做賊似的走路。

引領侍從帶著我們從右側的圍欄通道走向座位。通道就在聖人像的腳前,每個平台上還有個雕金小牌,用嚴肅的正楷標注聖人名諱,平台下也有個小小的花台,讓信徒擺放鮮花和蠟燭。我的視線從門口,閉目微笑,象徵平靜的庫羅克因盧南聖人 、怒髮衝冠,寓意憤怒的恩尤亨聖人 、捧臉哀吟,代表哭泣的特拿賀聖人 一路往前溜,最後落在莫圖克聖人像前,就移不開了。

莫圖克聖人 ──安潔莉娜說過許多父母都會前來這裡,為自己的孩子祈禱變身型態會是美好且值得被愛的,但她沒有說,我也沒有留意過,聖人的形象──是位全身包覆在垂帽斗篷裡的纖細柔弱的女性。她柔美的臉龐朝下,被兜帽陰影遮蓋,不見表情,左手緊緊握住斗篷繩結,垂得很低的右手上則拿著一盞滴淚蠟燭。聖人舉步向前,重心已然前傾,姿勢卻是凝結在了抬起的腳將落未落的不穩定狀態之時。

雕塑家為什麼選擇了這個姿勢呢?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據說可以帶來世間之美的聖人,心裡越感到困惑了。

和周遭幾個看著姿勢就能理解代表寓意的聖人相比,她的模樣完全讓人無法理解這和美好、幸福、嚮往、期待有任何關係。取而代之的,在教堂主廳的沉肅氣氛中,莫圖克聖人像看起來就更加的陰暗致鬱了,還讓人懷疑起她會不會下一秒就從平台上因為重心不穩,掉下來一起參加用臉挖地瓜大賽。

是不是有哪裡,搞錯了什麼?

我壓了壓內心奔騰的各種花式彈幕,隨著引領侍從的帶領,繼續往前走了大半圈教堂,終於抵達自己座位。

我和赫拉休伊的座位被安排在主禱台前方數來第四排,雖然每個祈禱區的每個座位都是六人座加屏風的隔間設計,不過還是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這個位置就介於搖滾區和溫水區的分界線上的感受。

當然也許是我想太多吧。

前頭主禱台已被再次墊高,並且加了幾張長桌,以便所有裁判官都能安坐。兩側唱詩班站立的空間被重新佈置成了適合被告、書記官、警備隊員等法庭人員行動的區域。

報時的鐘聲從主廳外側的鐘塔響起,幾名法庭人員陸續從主禱台後方的小門走出,沉默、忙碌地搬出了各種卷宗。
我把赫拉休伊放到了小隔間裡的紅絨座椅上,掀開了旅行盒的蓋子。有巫師學院的學徒忽然被警備隊員帶了進來,從我們的座位旁經過。他們拿著幾張圖紙,和法庭人員確認過某種細節後,一名看起來是領隊的學徒轉身離開了教堂主廳。等他再次出現時,後頭跟著一列施工隊伍。

學徒和施工隊伍們將圓形主廳分成四等分,憑藉著莫圖克和其他七位聖人像的肢體,動作迅速地架設起簡單的鷹架,並且擺上了各種我看不懂的魔力道具,在領隊的帶領下,畫出了紋路繁瑣複雜的法陣圖形。

「他們在幹嘛?」

赫拉休伊沒有回答,只是懶洋洋地撥動著旅行盒裡的機關,對巫師學徒們的行動展現出了他身為公爵牌冷氣機的完美風範──當然其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真的把旅行盒的冷氣開關調得更強的關係。

總之,在我為了轉移注意力而緊盯著學徒們的短暫時間裡,學徒領隊吟唱起了啟動法陣的短歌,眨眼間鷹架與鷹架之間的空隙就被兩片閃爍著油質虹光的薄膜填滿,將聖人像們遮罩上了一層雲霧般的面罩。

嗯?欸?這到底是?有什麼不能讓聖人們看見的事情會發生嗎?

「Gi.」

我的腦洞妄想被赫拉休伊輕鬆的戳爆了。

他瞥了我一眼,剛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教堂的計時鐘聲便響了起來。

噹──噹──噹──彷彿要撼動什麼東西似的,沈重悠遠的六響鐘聲。

再兩刻鐘,審判就要開始了。

我努力把自己釘在椅子上,抬頭把視線固定在被聖人們撐起的高聳穹頂上。

──沒什麼好緊張的,你只是個過客。

──這世界不會因為有你而更好。

──也不會因為有你而變壞。

──你就只是個Nobody。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不知何時從旅行盒裡溜噠出來的赫拉休伊忽然輕輕的觸了我一下。

手上傳來的一點溼潤沁涼的感覺,讓我瞬間回過神來,扭頭對上了他那雙澄澈透亮的翡翠眼。

他沒說話,只是收回了手,輕輕一抬,指向隔壁過道上的隔間。

帕希納佛蘭隔著屏風,驚訝的望了過來。

「啊……」

他很快露出了招牌笑容,無聲的做了幾個手勢。

『我們都在這裡,請您放心。』

報時的鐘聲再次響起。

旁聽席觀眾進入席位了。

報時的鐘聲第三次被敲響。

有硬底鞋敲擊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從主禱台那裡傳了過來。擔任主審的南區總主教和其他裁判官們進場。

我低下頭,看了看赫拉休伊──我把手伸過去,輕輕的、偷偷的、壓在了他的手上。

他沒有任何反應。

這讓我感覺好過了一點。

我抬起頭看向前方。

審判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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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即將開始,不過作者的存稿也正式用完了XDDD
下次更新不知會是何時,但作者保證會把這篇寫完的。
順便宣傳一下作者的噗浪:https://www.plurk.com/foxwalk
如果有任何想法、意見,或是純粹路過想打招呼,都可以來坐坐喔0.0/
感謝大家陪著作者一路走到這裡,我們下次見~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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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1-5 21: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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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4)[普](11/05更)

34


審判的開始,是在管風琴的低鳴聲中拉開序幕。

主審裁判官們按序就位之後,擔任南區總主教隨侍人員、本場審判助理的某地的亨利四世站在主審裁判官桌的最側邊,他左手抱著聖經,一邊倨傲地側身朝向底下眾人,一邊舉起右手,對隱藏在主堂入口正上方的管風琴演奏者示意。於是一串彷彿被加熱的空氣滾過金屬管道的聲音,從教堂底部飽脹上來,攀過架設在壁面上的音管,和教堂內的空氣產生共鳴,隱隱的竟有風雷之聲混雜其中。 儘管它只持續了幾秒鐘的時間,很快就被像是聖詩一類沉肅圓緩的旋律取代,但我還是抖了一下,把手縮了回來,捏住自己的大腿。

開場的樂曲只有一小節,大約一分鐘而已。等到最後一個雜揉了金屬質感的鋼琴音符在教堂內消散時,某地的亨利四世立刻對守在門口的警備隊員微揚下巴。與此同時,薄膜上的虹光無聲地位移著,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五彩光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重組成了影像,投射出主審裁判台上的列位裁判官。

原來!竟然是這樣的用途嗎?

「起立!」

我手忙腳亂的跳了起來。

「敬禮!」

我混在四周鄰居們窸窣的動作聲中,笨拙地彎腰鞠躬。重站好時,才發現我右手邊是兩對貴族男女、左手邊隔了一個過道是對面貌相似的貴族兄弟、再過去就是帕希納佛蘭和他的同伴。而正後方是一位美髯老爺和他的侍從、斜後方是三位穿了整套軍人禮儀正裝的壯碩男子。相對於他們,我的正前方則是一對身材矮小的夫妻,他們正側著臉對彼此竊竊私語,能看見男主人臉上的表情非常不開心的樣子,掩藏在燕尾服底下的腰似乎正在遭受來自女主人的猛烈掐捏攻擊。他們的隔壁、我的斜前方坐了個神情不安的中年男子,他像是在擔心什麼似的,拚命拿手帕擦拭額際冷汗。而更前方的位置,有位面戴罩紗帽的紫衣女子,起身、坐下的動作相當嫻雅逸麗,顯然是等級非常高的貴族女士。

和左鄰右舍認識了一圈下來,除了帕希納佛蘭之外,我發現前後左右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這就有點奇怪了。應該……至少,要能找到隊伍A的那群人吧?理論上來說,他的位置應該會被安排在我的附近,但我卻沒看見他和他快樂的小夥伴們。這個發現讓我心裡有點不安,正想往更遠處找時,警備隊員忽然大喝一聲:「立誓!」

周遭原本還有些碎動的人們立刻閉嘴、低頭,異口同聲的誓言在剛開始時還聽的不甚清楚,然而當誓言的浪潮從前排向後座傳遞之後,嘈雜的人聲奇異地彙整成了一句簡單的句子,莊嚴且神聖的迴盪在主廳裡。

「以神之名,聖人的見證,萬物同歸於此,見我立證:我將毫無保留地說出真實,不使善者蒙羞、不致惡人得勝。願榮光歸於你我。」

我閉上眼睛。

開庭前的誓言很快就結束了。眾人隨著警備隊員的指令坐回座位,隨後就聽見了上頭南區總主教敲響了裁判官槌,某地的亨利四世那股冰冷高傲的嗓音緊追在後,於是有微小的騷動立刻在人群中震盪開來。

「被告上前。」

裁判官席下方、各位大人們剛才進來的入口再次被推開。兩位警備隊員挾著一名女孩走了進來。他們帶著女孩走到祈禱區的正前方、裁判官席的正下方,用木屏風暫時隔絕開的小區裡站好。

女孩的個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嬌小,未束扎起的一頭長髮有四成已經染了星白,裸露在短罩衫和及膝褲外的皮膚卻是獨屬於十七八歲年輕人特有的均勻緊實。也許是顧忌到她撲朔迷離的身份,進門時,雖然她被銬住了雙手,警備隊員卻另外給了她一條刺繡精緻的絲綢手帕,遮蓋住了手鐐的形狀。但她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似的,雙肩放鬆垂墜,倚在木屏風上頭,偶爾不耐煩的抬手把毛躁的鬢髮捉回耳後。

她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背影中看不出來有絲毫緊張的神態。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沒來由的想起了還沒混熟時的赫拉休伊和納妲莉。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他們之間好像有種共同性──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她的上方,站在主審裁判官桌邊側,雖然同樣也是滿臉的冷漠疏離,卻只讓人想按著他打一頓的某地的亨利四世面向左側,發出了厭煩的聲音。

「檢方──令人尊敬的奇卡里布安伯爵的訴訟代理人,準備好了便上前吧。」

祈禱台左側,伯爵領派駐在此處的訴訟代理人上前一步,對主審們和某地的亨利四世點頭致意,輕聲打過招呼後,便轉向了被告席。

「被告,請自述你的身份。」

祈禱台右側,站在議事桌後頭,面前桌面上放了個小名牌,寫著「異議者──訴訟協助」幾個字的西裝男人一聽見伯爵的訴訟代理人發言,立刻嗤笑了一聲,引起對方不滿的瞪視。他舉起雙手,咕噥著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道歉字眼,很快又嘻皮笑臉的指著被警衛引到了發言台前的女孩,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然而女孩仍是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顯然被挑戰了一秒鐘理智線強韌度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短暫地皺起眉頭,催促道:「被告,請自述你的身份。」

女孩還是安靜的如同一台變頻冷氣。

底下觀眾席裡頓時冒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聽見左鄰右舍裡不知是哪位冒出了幽幽的一句:「唷,長得還滿漂亮的嘛。」

旁邊居然還有人能接下話來:「你看到臉啦?」

「是沒看到,但是看身材就知道臉一定也很好看。」

眼看交頭接耳的聲音越來越大,某地的亨利四世臉色難看──其實一直都沒好看過──的怒道:「肅靜!」

一旁臉色也不怎麼好看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放沉了嗓音,嚴肅道:「被告,這是第三次來自裁判庭的要求。若妳不能自述身份,吾等便只能認為妳已預設自己的身份,與起訴書上所登載者為同一人了。」

「與起訴書上所登載者為同一人」這句話真是太微妙了,會收到起訴書,一般都是已經確認了身份吧。但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卻不直接談論這個身份,而是用了個這麼曖昧的句子,是因為他們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嗎?

我挺直腰桿,緊張的盯著女孩。

女孩不負眾望的保持沉默了。

見狀,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嘆了口氣,抬頭看向主審台,直接向裁判官們請示是否直接進入聽證。

主審席上,裁判官們低聲討論了幾分鐘後,某地的亨利四世代轉達了結論。

「准。」

這讓伯爵領訴訟代理人臉上表情略鬆了鬆,卻讓祈禱台右側的異議者跳了起來。他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襯衫立領,跨步出了議事桌直接擠到女孩面前,對著上方的裁判官們笑道:

「敬愛的庭上,請恕我不能同意訴訟代理人的提議。您們知道,按我國司法最高機構──為偉大的神代行地上統治的,令人尊敬的特納吉霍克陛下服務的宮廷司法總管署規定,但凡案件,無論大小,都必須先確認雙方身份,才能進行聽證、辯證與審理。當然、當然,身為至高無上、典範源頭的至高神的權杖,您們都是了解的,畢竟日光普照之處、月夜閃耀之地,普世規則都來自於神的旨意嘛。」

異議者邊說,雙手也沒有閒著,右手轉著花式手勢,左手壓在胸前,說到最後不忘略微躬身行禮,還撥了一下瀏海。連串動作並不踰禮,只是讓人看了煩躁。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的眉頭皺了起來,沉聲加快了語速:

「本次審理乃為了釐清犯罪之事實與細節、動機所開設,在有確鑿證據證明庭上者乃是犯人本人的情況下,其身份並不影響證人描述犯人所犯下之罪的事實。」

「嗯哼──敬愛的庭上,訴訟代理人這樣的說法實在太取巧了,您們當然了解,身份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若是我們不知一個人的名,又要怎麼稱呼他或她呢?更別說要怎麼去了解他或她的行事動機呢──」

異議者擺出了個準備長篇大論的華麗姿勢,但他引喉抬頭的動作立刻被代轉庭上意見的某地的亨利四世打斷了。

「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繼續。異議者回座。」

下方祈禱區中爆出了一陣小小的笑聲。上頭肯定也聽見了,可異議者卻沒有露出任何被打擊到的表情,反而勾起了嘴角,姿容花俏的轉身回了自己陣地。

這讓我忽然小小地佩服起他的情商了。

與之相對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那邊的臉色就花了大概五秒鐘才調整回來。他抬起手,示意門邊的警備隊員。

「被告退下。證人上前。」

警備隊員轉身推開門,動作迅速的消失在門洞裡。我正覺得莫名其妙時,祈禱區座位的第一排左側最末尾,坐在裡頭的男子被電到了似的突然彈了起來,手腳打結、踉踉蹌蹌的從隔間裡走了出來。因為行為太突兀導致自己瞬間成了全場焦點的他,像是想安撫自己情緒而努力的吞了吞口水,結果吞嚥的聲音不但在安靜的教堂主廳裡變成響亮的回音,還嗆到了自己,搞得默默出現在他旁邊的警備隊員只能先帶他離場三分鐘。等到這名男子重新出現在人前、被帶到證人席上站定時,便呈現出了一種久病厭世的氣場,襯得他身上那套半舊西裝更加的頹廢了。

「證人,請自述你的身份。」

男子發出了短暫且響亮的打嗝聲。

我眨眨眼,在滿教堂的笑聲中,聽見隔壁的某位貴族女性低聲嫌棄道:「真是低俗。」

低俗……嗎?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被戳到的笑點,反而被這句話戳爆了,甚至笑得連赫拉休伊都嫌棄地戳了我一下。

「我、我、嗝,是工坊設立在堅果倉……堅果倉附近的嗝、鞋、鞋匠。我、我叫亞彌魯、魯、魯……賽胡。我、嗝、最擅長的是、是製作各種牛皮靴,拿手絕活是、是那個,在鞋底、鑲嵌、鑲嵌法陣。因為很會、很厲害做這個、的、的的關係,我、我、賺了不少錢,應該、好像、可以在今年秋天……大概是秋天,以前存到開設那個、新、新的工坊的錢……」

「證人,請省略不必要的描述。」

伯爵領訴訟代理人捏住眉頭,剛嚴肅地說完這句話,對面立刻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聲。不過不等他做出反應,上頭的某地的亨利四世便涼涼說道:

「異議者,注意你的禮儀。」

異議者乖順地俯首行禮。

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呼出一口氣,提醒證人繼續作證。

「喔!喔!對!那個、對、對、對,我要作證。那個,就是,我看見案發現場,那個,不對,不是案發現場,是那個、也不是看見,應該說,是聽、聽見。」

證人賽胡先生勉強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但還是語無倫次了幾分鐘,過度描述了一陣子他的工作細節,以及害怕被誤會似的──畢竟下方陪審團座位裡忽然傳出了幾聲質疑賽胡先生證詞可信度的問句,雖然立刻被警備隊員喝止了──著重強調了好幾次為什麼他明明聽見了異常的聲響,卻沒有即時離開座位,前去查看的原因。

「那天我因為要加班,所以、那個,比較晚……離開工坊。啊……可能、大家應該、應該是不知道,鞋子的製作過程其實……有一點吵……而且、而且有時候堅果倉那邊也會有打破東西的聲音傳出來,所以、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外面那個,砰砰乓乓的聲音,是、是那個女孩子……」

證人偷偷瞄了一眼被告席上的女孩,吞了吞口水,隨即又神經緊張地左右轉頭、瞥著陪審團席位。

「在……破壞……那個……堅果倉。我就是覺得……有點奇怪,就是那個啊,為什麼那天堅果倉的工人沒有加班,真的,我有聽到他們下班的時候在講……我沒有偷聽!因為那個,他們下班的時候,都會從工坊前門走,我剛好、剛好就在休息,所以聽到了。」

證人賽胡先生臉色一點一點脹紅起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條被反覆揉捏過的手帕,緊張的擦拭額際冒出來的汗水,另一隻手似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個神聖手勢。

他緊張地瞟著女孩。

「啊,總之、總之就是,燈被點亮了,我就想啊,大概、嗯,可能是有人臨時回來加班吧。然後、後來,那個,打破東西的聲音就沒再聽到了。我就想,啊,大概是加班的人下班了,那我也收拾一下,下班好了。鎖門的時候,因為工坊的後門可以看到堅果倉的窗戶,我就嚇了一跳……那個,窗戶整個被打破了。我我我想糟糕了,有小偷!本來、本來我不想……那個的。可是,要是小偷也跑到工坊裡怎麼辦?」

然而女孩就只是站在那裡,對證人結結巴巴的證詞──關於他如何報警、在報警的等待過程中如何的緊張焦慮、偷偷趴到窗台上看見她怒踹機器、警備隊員抵達之後,他也勇武的幫忙守了一個側窗,直到隊員們逮捕了犯人,收隊之後做筆錄──毫不在意。她就像個路上常見的、等待和朋友見面的女孩子,在無聊的等待過程中,用手指捲著長髮髮尾,拿髮尾搔搔自己臉頰,順便微微地伸個懶腰,然後被警備隊員阻止。

「全能的神在上,我的證詞都出自我眼。」

最後,賽胡先生引用了經典中的典故,幫自己的證詞做了結尾後,面對庭上鞠了個90度角的躬,跟著警備隊員退下。伯爵領訴訟代理人隨即讓第二位證人上庭。於是前排又是一陣騷動,原本坐在賽胡先生隔壁隔間的中年男子起身,整了整身上精緻合身的高級西裝,步態雍容地上前。

我隔壁的座位群中有複數人口發出了讚賞的聲音,「這真是個正直可靠的紳士」之類莫名其妙的評語批哩啪啦地飄了出來。我立刻看向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的赫拉休伊,他則給了我一個「看三小,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閉嘴」的眼神。

嗚喔喔喔,不要這麼有默契行不行。

我摸摸鼻子,嚴肅地把視線轉回證人席。

第二位證人,蘇魯˙布吉蘭,作為一位在多個貴族領地間輾轉進行商貿行為的中年乾草批發商,他說話的腔調、用字遣詞的方式、甚至輔助言語進行表達的肢體語言似乎都被貴族圈子影響,相當的溫文儒雅,迅速的為他贏得了一片陪審員們的認同。

他用一種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新興貴族式的禮儀,向庭上敬禮。這個舉動迅速地又為他贏來了一片讚嘆聲。這讓我斜後方的軍人們發出的呵呵笑聲顯得挺嘲諷的。

「先敬羅衣後敬人。」

我聽見他們之中某人這麼說,而這句話引來了他們隔壁的美髯老爺的笑聲。

「小兄弟們的見解有意思,倒是跟我老頭子一樣了。」

衣服扶擦的聲音窸窣了一陣,聽起來像是他們在對隔壁看客躬身行禮。

「蒙您厚讚,實不敢當。」

互相吹捧幾句之後,老爺和軍人們愉悅地進入了交換姓名的環節,上頭第二位證人布吉蘭先生剛好也結束了他冗長的自我介紹和讚揚主官們的段落,開始發表他的證詞。

「如適才所言,在下本業雖是不入流的乾草商人,但長年遊歷在外,除了增廣見聞,有些談資與人下酒之外,多少也習得了些雕蟲小技傍身。能在極短時間內將見聞過的人事物記憶住,這個微末的小技能,便是在下的得意技能。在下不敢自稱所見所聞皆無所漏,然而某些特殊的場景和人物,卻是容易記憶深刻。」布吉蘭先生沉肅地看向被告席,「比如說,這位誤用了勇猛的仕女。」

他微微抬起下巴,半斂起眼眸,勾著微笑,回憶道:「那是二十天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如同每個受神所眷顧的好日子一樣。在下和在下的得力助手驅趕著我們重要的貨品──來自偉大的奇卡里布安伯爵領地中,最頂級的牧草生產地所收割的,最頂級的紫色5號狼尾草,準備前往本市的乾草交易中心進行交易。在路途上,雖然常有嘴饞的孩子或是投機的宵小之輩總是試圖破壞我等辛苦勞動的成果,然而一切仰賴神的榮光和伯爵大人的威嚴,萬事平安。這本是長途貿易的過程中經常發生的事,但早已習慣的在下卻忍不住對其中的一個孩子施予了過多的注意力。」

說到這裡,他向主審台上微微躬身,含蓄道:「當時的在下,並沒有想到這是命運昭示予在下的預言。」

他這句話聲音還沒落地,下方的祈禱區裡人群嗡嗡討論的聲音馬上托住了他的語尾,直衝向被告席上的女孩。

「原來是慣犯嗎!」

「此等偷雞摸狗的行為,小不懲何以大誡!」

「她不是公主嗎?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啊……?」

「肅靜!」

「難說啊,這世界上也是有人衣食不愁,卻總是無法克制他們順手牽羊的衝動,不是嗎?那是怎麼說的,啊,一種可以被歸類到衝動控制障礙症候群的竊盜癖,發作的時候,就只為了滿足偷竊時的衝動或快感的一種病。」

「咦──!原來還有這種病嗎?」

「肅靜──!」

那邊警備隊員還在聲嘶力竭的吼叫著,這邊──在我聽出來這是來自我座位右邊的貴族男女們的對話時,赫拉休伊大眼裡閃著不悅的神情,大步往我這側挪了過來──解釋了何為竊盜癖的男貴族語調微微上揚,在側席審判官的裁判官槌用力敲響後,還是壓低了聲音,笑道:

「當然,世界無奇不有,而且這也不難推測。你們想,公主從小到大,只為了自己的衝動、破壞過多少倉庫和食物?雖然這種破壞性的衝動,和竊盜癖乍看之下沒有關聯,但都是強迫症的一種,一個人只要有了一種病,要再罹患另一種就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在逐漸安靜下來的教堂主廳中,漸漸變得不是那麼清晰。而後他們終於安靜下來時,卻有個非常突兀的、木柄被折斷的聲音跳了出來,「喀。」只一響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嗯?什麼聲音?」

我面無表情的把隔間門把手──一個鑲金嵌寶雕飾華麗的小木柄──藏到了赫拉休伊的旅行盒下面。

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完全沒有找出聲音來源的打算,他面色嚴肅的要求乾草商人立刻、馬上、不要遲疑的說完他的證詞。

「謹尊喻意。」乾草商人再次行禮,接續道:「二週前,當在下結束漫長的旅途,進入本市後,本以為一切風波皆已平定,只須在約定好的時間內,將貨品運送到本市市立乾草倉入庫即可。不料在交易的前二日,在下的得力助手夜巡貨品時,發現了有宵小潛入的痕跡。雖然貨品並沒有遭到破壞或損失,但當時的我等仍輕忽的將之視為商運途中、司空見慣的小事,因此也只是按照慣例,增加人手和巡察密度。隔日,也就是交易的前一日,在下親自點送貨品上車之際,卻在人群中看見了這位仕女的身影。」

他頓了頓,在如浪的驚呼聲中,持續地以他那股沉穩自持的新貴族腔調,說明他認出了女孩的身體特徵,和運送路上試圖偷竊的小賊是一樣的。這讓他起了警戒心,但女孩卻彷彿因為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而悄然遁走,直到他們將乾草送到了乾草倉之後。

乾草商人布吉蘭先生作證,他在交易完畢,押送乾草入庫之後,看見了這個女孩在倉庫附近徘徊。而且,第三度地認出了這三次對他的高級貨品、5號紫色狼尾草虎視眈眈的都是同一人。

這個證詞對女孩非常不利。

我深呼吸一口氣,壓了壓亂跳的青筋,不知道、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那個看著別人吃米粉,自己在喊燒的觀眾。只是即使身處喧囂中心的女孩仍然故我的保持著一種超然世外的態度。

她所在的被告席就像是個颱風眼,無論眼牆環繞的風速有多勁急,她自寧靜。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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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1-11-12 19: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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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自己的勇者(35)[普](11/12更)

做出了強勢又詳盡證詞的乾草商人布吉蘭先生在眾人的掌聲中退下證人席。伯爵領訴訟代理人找來的第三位證人──風乾機的維修巫師大師很快的被帶上了席位。

大師的證詞很簡短有力,短短十分鐘內便結束了報告──論本次遭破壞之蔬菜果乾機的毀損程度、修理進度和從破壞痕跡中觀察、整理、歸納出的生物痕跡──甚至自備海報講解了不同機型之間,因為用途、材質和設計差異的關係,致使破壞耐受程度曲線有顯著不同。不過這當然不是聽證會的重點,所以在一片熟悉的死寂中,大師寂寞地強調了一次「蔬菜果乾機是被某種擁有強健、且具有相當爆發力、同時附帶尖銳指爪的動物肢體力量所破壞」這個結論後,被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客氣的請下台了。

啊,這就是人蔘──比當歸還大條。

我摸摸胸口,覺得我不能理解大師的悲傷。伯爵領訴訟代理人也不打算讓大家繼續品嚐大師的境界,他很快就按序叫號,讓其他證人上台作證。然而原本預計出席的第四、五,以及預定的最後一位證人卻都沒有出席,其他幾位證人的證詞也不如賽胡先生和布吉蘭先生的證詞驚悚,甚至有位證人剛站到證人席上沒幾秒就變身了。雖然他們都提到了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都見過女孩,但誰會對某日某時、幾點幾分在某地轉角遇到某位路人、和路人擦肩而過這樣的證詞感興趣呢?

或許只有前幾位報告的證人還能引起陪審員們的興趣吧。很快地,這些過於日常、且不突出、還缺乏記憶點的證詞,便得到了和大師的報告同等高度的吸引力。連帶的也讓被宣召來報告調查紀錄的警備隊員的證詞也得到了同樣待遇。

當他在台上一板一眼的念著某日夜晚幾點幾分乾草倉周遭夜歸人看見窗戶被破壞、幾點幾分夜歸人看見一個不明的巨大動物背影竄出乾草倉窗戶;某日幾點幾分蔬菜果乾倉的晚班守衛聽見異常聲響前往調查;三個現場中破壞痕跡的地點分佈;所有殘留證據上分析出的生物特徵都和女孩吻合等等細節時,底下的陪審員們多數已經不甘寂寞的開始聊天了。

我在腦中將警備隊員描述的細節,與我們自己調查得來的資料做完比對之後,確認了官方所掌握的證據和我方相差不大,這讓我略略感到安心的同時,我還隱隱有種感覺,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似乎想將這次案件的焦點集中在三次倉庫破壞案件上,速審速決。

我又在腦海裡過了一次前後十幾位證人的證詞,越想越覺得,即使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不確定女孩的真實身份,但如果將審判重點聚焦在案件的描述,便可以如傑爾所說的,沿用慣例進行快速審判;同時,只要能夠將犯人身份越是模糊化、就越能在慣例法中找到自由裁量起訴用典的空間,求得最大程度的減輕刑責。如此一來,若女孩不是公主,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也已盡了職責,以法求刑,沒有縱枉;若女孩是公主,他也以法量刑,但自由裁量的程度足以在伯爵領與王室顏面之間產生斡旋的空間,從而避免一場政治風暴的產生。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我方友軍了。但我對自己的判斷沒什麼把握──如果傑爾在就好了。或者,如果赫拉休伊這個時候是人形就好了。

我悄悄瞄了一眼老僧入定似的公爵大人,還在猶豫要不要湊過去,小聲把自己的推理說給他聽時,左方一臂之遙的貴族兄弟聊天的聲音,不知為何忽然清晰的傳了過來。

「所以說呢,如此缺乏美感的聽證方式,雖然完全不是帕斯彭 這人的慣常行事風格,但這卻是他狡猾的地方。換句話說,面對這樣堪稱職業巔峰的重要場合,一般的訴訟代理人多半先求穩,再求對敵擊破,不憚採取最保守路線,即使不追求真相水落石出,至少不能出現太過明顯的破綻。」

「啊,兄長是指『預設自己的身份,與起訴書上所登載者為同一人』吧?」

「沒錯。就像古諺說得:『虛者為實、實者為虛』。明知在這場審判中,犯罪事實絕不是焦點,卻在爭議之所在的地方,留了個這麼大的靶子,豈不引人疑竇?若我是異議者,恐怕一時之間也要思量朝這方向進行攻擊,是不是如兔子落網一般的,正中帕斯彭下懷呢。」

「兄長說得很有道理,只是辛嘉魯 一向不按牌理出牌,若他就是故意上鉤呢?」

年長的貴族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做出了結論。

「那麼,我們就可以對辛嘉魯申請的證人拭目以待了。」

貴族兄弟的談話像是扯開表演帷幕的幕間主持人。接下來的流程,一如他們預測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精簡快速的闡述了他的立場和主張,捨棄了所有與三次破壞案件無關的細節,直指刑事裁量和民事賠償的適用法律範圍,聽起來似乎在催促裁判官們可以盡快做出判決了,但審判的流程尚未走完。

面對訴訟代理人的暗示,某地的亨利四世只是冷淡的確認了女孩毫無反駁之意後,便轉達了庭上的指示,命令異議者上前。

異議者愉快地跳了出來。

「啊,尊敬的、令人敬愛的、無所不能的、威望遠播使人信服的、公正無私的、前瞻望遠博知古今的、我衷心敬佩喜愛的庭上,您們提供了一個公平公正舞台,令我如此卑微渺小的人物能在其中找到我安身立命的道路,這浩瀚的恩惠怎能不令我感動……」

滔滔不絕、張口就來的各種馬屁像出閘洪水,瞬間從異議者的嘴巴裡灌了出來,某地的亨利四世忍了五分鐘,終於忍不下去,正要朝警備隊員做出「讓他閉嘴」的手勢。但異議者一見他抬手,立刻乖覺地嘿嘿一笑,轉身面對同樣滿臉忍無可忍寫滿「來人啊把他拖出去」幾個大字的對手。

「顯然我可敬的對手已經等不及了──」他的食指直指伯爵領訴訟代理人,輕佻一笑,「那就讓我們快速的進入今天的主題、掀起真正的高潮吧──我附議我親愛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做出的結論。」

語畢,他轉了半圈,面對下頭的陪審席,做出了個華麗地掏心飛吻的動作。現場氣氛隨著他誇張的姿勢引爆了個小小的高潮,就連某地的亨利四世都滿臉錯愕,只有他對面的訴訟代理人帕斯彭冷笑兩聲,反而露出了戒備的神情。

我默默看著簡直孔雀精上身的異議者幾秒後,終於順應本心把赫拉休伊的旅行盒抱到懷裡。

感覺手上不抓個什麼東西在,很沒安全感啊。

「各位──哎呀──讓人由衷喜愛的各位陪審員們──你們的反應真是讓我太受寵若驚了──但你們知道我附議了什麼嗎?」異議者辛嘉魯右手虛壓著場中熱潮,左手附在耳邊,傾著半身做出虛聽的姿勢幾秒後,他笑道:「看吧。我真是太喜歡這種丟一顆石頭,嚇飛滿池子白鷺鷥的幼稚舉動了。你們剛剛是不是一瞬間動搖了手中那張票的方向呢?哎呀,不要太介意,堂堂正正的承認吧。人呢,總是有些時候,選擇從眾這條壓力比較小一點的路走,讓人生走得輕鬆自然一點,有什麼不好呢?」

下頭不知是誰帶頭發出了「噓噓──」的口哨聲,同時,某地的亨利四世腦羞地喝令辛嘉魯立刻進入質問程序的聲音,完全沒讓辛嘉魯露出被打擊到的神情。

他仍笑嘻嘻地,一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愉悅地說:「莫急莫慌──莫害怕,我公正無私的庭上裁判官們。我們會釐清一切問題的,就像南風吹散迷霧一樣,真理總是越辯越明。我,帕葛鳩˙辛嘉魯 可以毫無保留的,承認──我可愛的委託人,美麗的女孩兒魯都荷──你們現在可以這麼稱呼她──確實如帕斯彭調查所得出的結論那樣,犯下了三次犯罪案件。『但是』,」

他狡猾地放緩了聲音,慢悠悠道:「啊,人生中,就是這個『但是』,各位要注意了,所有人生中意料之外的轉折,都從這個詞開始。」

陪審員席位中零星的爆出了一點笑聲,間雜著幾句不耐煩的「少賣關子了!」喊聲,可卻奇異地漸漸安靜了下來,彷彿「但是」這個詞真的具有特別的魔力一般,人們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它所帶來的重量。

異議者辛嘉魯緩步踱出議事桌後頭,慢慢走到裁判台的中央,最接近女孩的位置。他始終面帶一種讓我覺得眼熟的微笑,在女孩的身邊站定了。

赫拉休伊忽然極輕微的發出了一聲,似是冷笑、又似感嘆。

我匆匆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看台上。

「我的老家呢,有句老話,用高貴的語言來說,可以簡化的這麼說:『以筌為魚者,捨本逐末』。當我們太過重視某件事的時候,往往就會忘記了事物的本質、甚至忘記了原本的目的。難道不是這樣嗎?各位,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他單手撫胸,嘴角掛著譏誚的笑容,做出了俯視眾生的姿勢。

「我們是為了審判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孩而聚集在這裡的嗎?各位,如同剛才摸著自己的心臟,承認吧──並不是。若沒有芬芳的花香,是吸引不來蜜蜂的。尊貴的、智慧猶如天空浩瀚無邊的、我敬愛的貴族們,您們必然了解,這場沒有煙硝的戰爭,重點怎麼會在這個女孩──啊,可愛的魯都荷──破壞了幾個倉庫、損壞了多少機器、讓多少人看見她犯案的身影呢?」

「異議者,不要做出意義不明的發言。」

俯視眾生的姿勢被打斷了。異議者沒有回頭去看某地的亨利四世,反而對著台下笑了出來。

「意義不明嗎?親愛的亨利,這句話恐怕你必須送給我尊敬的對手帕斯彭先生才行。要我來說,這場審判正是從頭到尾都意義不明呢。『預設身份與起訴書上所登載者為同一人』,呵,不如我們就從這裡開始釐清意義吧。畢竟從一開始就錯了的東西,要怎麼得出正確的結果,您說是不是?啊,不用催促──」

他半回頭,似乎朝後方丟了個媚眼,激得某地的亨利四世臉色瞬間變了。

「雖然品嚐與情人見面前的焦灼也是甜美的,不過,迫不及待才是人之常情。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尊貴的庭上,請容許在下一一檢視我敬佩的高貴對手,帕斯彭先生請上台來的證人吧。首先,自然,必須展現我對帕斯彭先生的敬意。賽胡先生,請您上台。」

可憐的賽胡先生再次戰戰兢兢地被警備隊員請上台了。

辛嘉魯繞著發抖的鞋匠走了一圈,安撫似的笑道:「鞋匠先生,請放鬆些,就當作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聊聊天,不用緊張。啊,我一向是非常尊敬向你們這樣具有專業技藝的人,如果不是你們,我可能沒辦法穿著如此體面的,走進這麼莊嚴神聖的地方呢。」

賽胡先生驚訝的看著辛嘉魯,對方沒再說話,然而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像是什麼安慰劑,終於讓他放下戒心,在證人台上微微挺直了背脊。

「很好、很好,賽胡先生。我呢,只是想請教幾個小小的問題,這些問題有幾個會與你的專業技術有關、有幾個可能不怎麼有關,但是你只管回答就好──要煩惱的事情,全都交給帕斯彭解決就好了,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都這麼想,包括我。」

──如果皇家巫師院有辦法做出腦波輸出器,我一定可以看到帕斯彭腦海裡正在把辛嘉魯大卸十八塊。我這麼相信。

他那句話挑釁的程度太到位了,教堂主廳裡的笑聲比之前更響了一些。然而辛嘉魯沒再理會,他語氣溫和地問了賽胡先生幾個有關製鞋工坊的經營問題、產製技巧,中途雖然被帕斯彭語氣凜冽地阻答了幾次──「問題與本案無關」──但到了最後,他和賽胡先生間的對答竟然也熟稔的像是從小就認識了的朋友,連對方子女的生日和左腳比右腳尺寸大這種事都問出來了。

好可怕。

「啊啊,與專業人士對談總是讓我感到愉快,請不要太害羞,親愛的賽胡先生,你就是專業人士,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我打從心裡的相信,既然你對自己的專業是如此敏銳,當然是能從目擊現場中發現一些剛才的證言中沒有提到的事情呢。比方說,你提到你目睹了魯都荷破壞堅果倉的那一瞬間──我相信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一瞬間,在你平靜的人生中掀起震撼風暴的一瞬間,但你的專業、你天賦的才能肯定幫助了你在那個永恆的瞬間,看見了最重要的東西。比方說,像是我們親愛的犯人是怎麼破壞了儲物架的?」

這個問題造成鞋匠賽胡先生短暫的當機,他愣愣地看著異議者,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次問題。

「怎、怎麼?破壞儲物架?」

「是的,就是這個小小的問題──雖然我很想幫助你,給一些更好幫助你回答問題的小提示,但我可敬的對手帕斯彭先生正看著我呢。」

賽胡先生看起來很可憐的,歪著頭,費力想了半晌,再度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是要問、問我,怎麼打、打壞那個架子的嗎?」

當他的反問得到異議者的正面肯定後,賽胡先生似乎鬆了口氣,認真的思索了起來。

「用、用腳、腳踹的。」

「啊──真是太好了,這種敏銳的、聰敏的反應,專業人士果然不讓人佩服不行呢。是的、是的,沒有問題,那麼,是用哪隻腳踹呢?這你一定記得,因為是你的專業啊。」

──哪隻腳踹?啊?這很重要嗎?

我愣了一下,覺得賽胡先生臉上的表情一定和我一模一樣。周遭陪審區裡也有幾個冒失的聲音喊了出來「沒有別的可以問了嗎?」、「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問一些聰明的問題!」,就連伯爵領訴訟代理人都上前一步,猶疑著是否要提出阻答要求。但異議者依然故我地笑著鼓勵賽胡先生放開膽子盡量說。

「我、我想想……應該是、是兩隻腳都有吧……可是、應該是右腳比、比較多,我不太……讓我再想一下,想一下……對,是右腳比較多。我看到她、」賽胡先生還是控制不住害怕似的,偷瞄了女孩一眼,「她不小心被、被架子上凸出來的箱子絆倒、倒之後,就坐在地上,很、很生氣的樣子。她沒有站起來踹,是、是坐在地上兩腳連續踹、踹那個箱子和架子,踹了一下子之後,就、就坐在那裡,一邊、一邊踹架子,一邊想事情的、的樣子。」

「太棒了!果然所有的專業追求到極致,都是具有共通性的──比方說這敏銳到讓人驚嘆的觀察力!您的觀察細緻入微,真不愧是得到帕斯彭認同的證人!對了,那個架子是用來存放烘焙完畢的堅果,所以附近應該都是令人眼花撩亂、各種各樣處理好的堅果吧?她只有坐在那裡踹架子而已嗎?她是坐在哪個位置踹的呢?是不是還有做一些別的事情呢?畢竟我們都知道,整個堅果倉被破壞得很嚴重啊,你說是不是?」

──到底……只有我覺得莫名其妙嗎?異議者目前為止提出的這些問題,除了鞏固被告的女孩就是犯人之外,還有其他用意嗎?

我咬住下唇,焦躁地想:『異議者到底是在幫誰?』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應該都是。」

賽胡先生的回答更添人煩躁,然而辛嘉魯卻很滿意似的,笑嘻嘻地鼓勵賽胡先生再仔細回想,從箱子上的鞋印一路舉例到被踩壞的食物上的鞋印,任何賽胡先生覺得奇怪的地方,都可以提出來。

這樣全然接納、鼓勵、認同自己證詞的態度,終於讓賽胡先生的背脊完全伸直了。他深呼吸著,思索了幾秒鐘後,堅定地提出了最後一個證詞。

「對,附近都是處理好的堅果。而且、我看到、她是邊吃堅果邊踹架子的──她一邊吃、一邊很大聲地說這些堅果做得很難吃。」

「哎呀哎呀,非常的──不知該如何的──感謝你,親愛的專業鞋匠,賽胡先生。我沒有其他問題要詢問了。啊,除了你的工坊地址和價目表──」

後面異議者的聲音就被氣急敗壞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和某地的亨利四世聯手壓下去了。

警備隊員迅速帶上乾草商人蘇魯˙布吉蘭。當他站上證人席時,我看見乾草商人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戒備,而重整旗鼓、把自己被拉扯到發皺的西裝整理好,再次回到台上的異議者辛嘉魯臉上也不再掛著同樣輕浮熱烈的笑容。

他風度翩翩的對布吉蘭頷首致意,步態穩健的走了過去。

我原本以為這段質詢會和賽胡先生一樣冗長,沒想到異議者卻只是語調沉穩的摘要了一次布吉蘭先生的證詞,然後重點詢問了女孩潛伏跟蹤乾草商隊的時候,藏身地點、出沒時間、商隊發現女孩的方式,以及女孩應對行蹤露餡的反應。

聽到這些提問,布吉蘭先生微皺了眉頭,像是無法理解異議者詢問這些問題的意義。不過他依舊秉持著證人的職業道德,挑著重點回答:

只有第一次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中,也就是郊外販運途中,看見女孩為了閃避車輛而站到道路邊緣。剩餘幾次都是在黃昏或清晨時分的屋宇、街道轉角的陰影、人群的邊緣處瞥見女孩的身影。當她意識到自己被發現時,女孩並沒有和商隊正面衝突,都是悄然無聲的遁走。只有最後那次,乾草入庫且交割完畢時,有商隊夥計一時好奇追過去,被女孩齜牙咧嘴的嚇了回來,但女孩似乎只是為了爭取時間而虛晃一招,等夥計被嚇退了之後,一轉眼間眾人就找不到她了。

語畢,異議者滿臉寫滿了「如我所料」幾個大字,就連笑容也變得誠懇了許多。他風度翩翩地表示問題已問完,非常感謝布吉蘭先生的熱情協助。

這話說的所有人都一頭霧水,辛嘉魯卻只是神秘的一笑,轉頭催促警備隊員趕快把維修機大師請上台。

大師上台的時候,眼裡都帶著光。我猜是因為辛嘉魯對待賽胡先生的態度,讓大師感覺自己也能和異議者成為知音。

辛嘉魯確實也沒有辜負大師的這份熱切期待。他熱忱的招呼著大師走到證人席前,轉身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張全開尺寸的海報,湊到了大師面前。

大師明顯楞了楞,瞇起眼睛湊過去仔細一看後,他開始發抖了。離證人席最近的陪審員們開始在底下鼓譟起來,敲桌拍椅的要求辛嘉魯徹底公開那張海報上頭到底寫了什麼。站在上頭的異議者聽到下面群眾們的熱烈要求,卻只是面帶微笑、朝他對面的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眨了眨眼。

這意義不言自明,且頗讓人火大。

總之,在某地的亨利四世的指示下,轉播法陣移動了鏡頭。

「早這樣做不就好了嗎?」

「這種躲躲藏藏的詭計,一點都不光明磊落。」

然後,在幾秒鐘的對焦時間後,當薄膜上清晰的映射出了全開海報上的所有細節時,抱怨的聲浪逐漸不見了。不過,寂靜之所以掌握全場,不是因為任何嚴肅的理由──啊,這麼說可能也不恰當……

我無言的瞪著被辛嘉魯豪爽的全張攤開在鏡頭前的海報,那是張詳細註解了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本次聽證會主角的果乾機機型,它的壓力測試比較表格。從簡單易懂的物理力量加壓所產生的板金位移程度曲線變化、尖銳穿刺物加壓極限、瞬間爆發力的碰撞測試、金屬疲勞測試、以及在不同存放環境下的板金腐蝕性測試。

好專業、太專業了,專業的沒有人能發出任何聲音,除了辛嘉魯和大師。

他們正用一種研究人員特有的狂熱,語氣激動地快速交換意見,討論這款蔬菜果乾機到底經歷了多麼可怕的十分鐘,讓它特有的、堅固的、美麗的、流線型的板金外殼,凹陷、撕裂到了如此難以修復的地步。

這種專業討論的難熬程度,完全不亞於每週一早上廠長帶頭召開的工作會議、更不會輸給那些沒完沒了的各種貴族會議。我只堅持聽了五分鐘之後就開始神遊;而主廳裡不知是哪個德高望重的大貴族率先起身,直接走到門邊叫來自己的侍從,送來點心飲料。這個舉動宛如一陣小小的清風,吹醒了整個寂靜的陪審席。突然之間就沒人乖乖坐在自己的隔間了──吃飯喝水休息睡覺尿尿聊天──要不是亨利四世暴怒的召喚了管風琴之暴擊大法,我想今天這一整天的審判也就到此結束了。

總之,證人席上,辛嘉魯和維修機大師最後的結論就是,他們成功的反向推理,從蔬菜果乾機的板金破損狀況,推論出了這位「附帶尖銳指爪的動物」,是一種具有五指的動物,並且量化了這個「強健、且具有相當爆發力」的動物的攻擊力數值。

──這個結論真是讓人太安心了……才怪!

我瞪著露出了謙虛微笑,送維修機大師離開證人席的異議者,感覺到內心那股不安的感覺逐漸成形──他正在利用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的證人,把被告的女孩塑造成公主。

我不確定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有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在辛嘉魯搓著自己光潔的下巴,挑釁似的說著:「瞧,這不是很簡單嗎?當我們試著想釐清一些東西,我們偉大的神往往就會對我們付出的艱辛努力回報以等值的獎勵。啊,我真是太喜歡、太尊敬我偉大的神了──我可敬的對手帕斯彭先生,您恐怕也不得不承認我可愛的魯都荷,確實是個身份特殊的高貴仕女,不是嗎?」時,帕斯彭只是冷靜地看著他的對手,輕聲但堅定的重申:

「這不是公主──這場審判,只要針對她犯下的案件處理即可。」

至此,在管風琴低沉的鳴響中,第一回合的審判告一段落。隨著某地的亨利四世「休息一小時」的宣告,台上的主審裁判官們陸續離席,轉播法陣卻還在運作中。我看著法陣光芒如魚驚水一般,擾亂波動了幾秒鐘後,逐漸淡化成原本的霧狀帷幕,顯露出後方的聖人們和旁聽席。
周遭再次吵鬧了起來,有幾個觀眾趴在欄杆上朝下吶喊著什麼東西,似乎想和身處陪審席的同伴交換意見,但嘈雜的環境讓這個平常很是簡單的舉動,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看起來像是他們同伴的幾個貴族只能撥開人群,走到旁聽席的正下方,仰面費力的猜測同伴的意思。

他們看起來像是在交換意見,猜測女孩是不是公主。有的人還能保持冷靜,有的人已經激動的不得了了,只是結論還沒出來,爭論一時還不能止息。我也不懂他們到底在爭論什麼,只知道我的胃在發痛──如果辛嘉魯的目的真的如我所想的話。

我忍不住向赫拉休伊求救了。

「帕希納佛蘭說這個女孩子不是公主,但是辛嘉魯卻一直想把大家的想法往那邊帶……他到底想做什麼?我……不喜歡這樣。」

赫拉休伊冷靜的拍拍我。

我苦笑道:「事不關己才有辦法靜觀其變啊。」

他歪著頭,眼裡閃過一陣不解。那股情緒刺激的我一下子意識到腦中的回憶盒子露了個縫,我抖了一下,結結巴巴的試著掩蓋過去。

「啊……不、不是,我是說,我好像又……把自己帶入太深了。像安潔莉娜之前那樣……反正,總之,我、我……我胃不舒服……」

「……gi.」

這不是我第一次臨陣退縮,也不是赫拉休伊第一天認識我。他發出了個類似嘆息的聲音後,便順著我憋腳的藉口,透過旅行盒上鑲嵌的通訊法陣,讓斐迪南家的小哥送了一些鹹食點心進來壓胃。

這樣貼心的行為反而讓我更不安了。

我呆呆的看著拿著咖啡杯一臉嫌棄的赫拉休伊。

「對、對不起。」

「Gi?」

「沒有、沒事。我、我只是有點那個……我真的可以……決定那個女孩子……有沒有罪嗎?」

面對我臨時扯出來的另一個藉口,赫拉休伊只是定定的看著我許久後,做了個手勢──他伸出一趾點點戒指,然後蜷曲趾掌,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胸膛,最後舒張開的趾掌握住了我的手。

這樣的舉動意義不言自明,我倏然間紅了幾秒的臉,抬起另一隻手把整張臉埋了進去。

這、這個傢伙……他難道沒想過這樣全然支持我的決定這件事,是一件很讓人不安的判斷嗎?

可惡,這真的是……太犯規了。

但是,好像,真的很有用……。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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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2-5 09: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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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36)[普](02/05更)

第二回合的開始,仍是以管風琴的聲音作為起始的呼召。人員紛紛回座,某地的亨利四世確認過主審席上,裁判官們都坐定後,便示意辛嘉魯可以開始了。異議者辛嘉魯姿勢花俏地鞠躬回禮,轉身讓警備隊員帶上他申請的證人。

辛嘉魯的第一位證人是坐在陪審席右起第一排第二列,我的斜斜右側隔間裡的中年男子。他面色平和靜定、穿著簡潔素淨,只在衣角繡了幾株墨竹的水色麻布長衫和柔軟的白棉長褲,在離開隔間走到證人席上這一段短短的路中,一種出身高貴者長期修養自身,謙沖自牧的氣場自然地流洩出來

「完全不像辛嘉魯這種人請得到的證人呢。」

我右手邊坐著兩對貴族男女們的隔間立刻發出一陣短暫的笑聲。其中一名男性貴族嘲弄地說:「辛嘉魯什麼身份,請得動王宮裡專門供養來為王族製作畫像的大師?這一定是有哪位大貴族暗中幫助他的。」

「您這樣說實在太殘酷了。」

「或者是出於陛下的授意?」

「啊,確實有這個可能性。陛下總不能親自出席,是不是?」

聽到他們這麼說,我愣了一下,想起納妲莉曾說過──「無論這個女孩是不是他女兒,他都應該要出手,不是嗎?」──如果是國王要求畫師出席,聽上去好像很好,但他卻是辛嘉魯的證人,這樣一來,對被告的女孩來說,不一定會是好事。

我這麼想著,豎起耳朵還想聽聽隔壁的看法,貴族男女們卻沒有繼續討論究竟是誰請動宮廷畫師出席,他們接著低聲取笑了一陣子辛嘉魯的豐功偉業,直到證人發出了第一個聲音。

「瑪達斯 ,我的朋友,感謝您的出席。希望這樣的俗務不會阻礙您珍貴的靈感。」

宮廷畫師微微頷首答謝某地亨利四世的問候,正經八百地應道:「能為釐清真相付出心力,是在下的榮幸。」

「若您覺得可以了,我們就開始,好嗎?」

「謝謝您,我的朋友。為了真相,在下隨時都準備好了。」

他們在審判區的一切舉止對話都顯得這麼進退有度、有禮有節,正常的天經地義──像是世事本來就應該這麼運作的樣子,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充斥其中。我捏了捏手指,看著瑪達斯與裁判官及其助理們寒暄完畢,才將目光投向一直候在旁邊的辛嘉魯。

收斂了所有情緒的異議者語調客氣地招呼起宮廷畫師。

「您的出席令我感到無上光榮──我甚至無須向在場所有人念誦您的名字,眾人便都已知曉您的頭銜與榮光。您的成就是如此的使人難以望其項背,而欽慕您的人數又是如豐收田中的麥粒一般無法數清。或許正因為如此,偉大的神方使幸運眷顧於我,得以得您首肯,出席此地作證。」

辛嘉魯的恭維沒有激起宮廷畫師的任何反應。他疏離地和辛嘉魯點頭致意,取過警備隊員送上來的一幅短軸畫捲,沉默地將它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那是一幅大約五歲左右、穿著蕾絲鑲邊、滑亮粉色水綢澎裙,懷中抱著小兔子玩偶的女孩畫像。女孩正面面對著畫家,神情雖然有些困惑,但是頰邊泛著健康的蘋果紅色,兩眼也炯炯有神。畫師將女孩這時期「三歲乖,四歲獃,五歲掠去刣」,那種鬼靈精怪、活動力十足的調皮神色充分掌握住,轉錄到紙面上時更是透出一種只有頂尖攝影師才能與之並肩的感覺。

現場一陣讚嘆聲組成的嗡嗡聲──我也貢獻了一部分──瑪達斯卻看著自己的作品,露出了不甚滿意的表情。

「各位客氣了,這不過是在下年輕時,技法不甚成熟之作。蒙各位讚美,在下委實心虛不已。」

情商快要突破天際的辛嘉魯粲然一笑,靈活地直接轉換了話題:「成就越高的人,待人處事總是越加謙虛。只有知道自己技巧極限在哪裡的人,才能避開舉世稱讚的陷阱,往更高的地方前進。這幅畫既然是您年輕時所繪製,那麼現今您的技巧恐怕以到達一般畫家無法到達的高度了。但是,我仍然必須失禮的再次向您確認,這幅畫是您唯一為殿下親手繪製的作品嗎?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年紀的殿下呢?」

瑪達斯定定看著辛嘉魯半晌後,輕聲回答:「在下不願議論曦雅克王國尊貴的女爵殿下。然而答案毋庸置疑地已在你的心中,無須多問。」

「是的,我了解。或許全曦雅克王國的人們都了解。那麼,這幅畫是否已是當世留存的,公主殿下本人年紀最長的肖像畫?」

「辛嘉魯,你的問題──和證人──與本案無關。」

伯爵領訴訟代理人的抗議沒有讓異議者停下腳步,他勾著嘴角,朝著他可敬的對手說道:「庭上,問題是一環扣著一環的,現在乍看之下沒有相關,但下一個問題或許就會呢?何況瑪達斯先生不輕易為人作證,他願意出席,必然有極為重要的原因支持。您們若許可,請容我繼續厚著臉皮,為您們一一解釋。」

「……異議者繼續。」

「尊敬的裁判官們,但凡內心中還存有一絲熱烈追求真相欲望的曦雅克王國人民都會感激您們此時的決定。」

某地的亨利四世厭惡地揮手讓他閉嘴。辛嘉魯見好就收,乖順地繼續道:「請容我收回上一個問題。畢竟您常伴陛下左右,該已是王國裡最常得見王室成員的畫家了。若您都不曾再提筆繪製殿下容顏,那麼,世間所流傳的其他畫像恐怕都是幻想與胡亂拼湊出來的吧。」

他這番話說得瑪達斯微微點頭,嘆道:「唯有真實能夠訴說真實,在下也經常為殿下感到惋惜。」

「您的說法真是……讓我想起一句老話:『愛之深,責之切』。若是公主能親耳聽見您的話就好了。只是,既然世間已有如此多偽造贗品,您難道不想親自繪製一幅作品,矯正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不入流作品嗎?」

「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啊,是我疏忽了。」辛嘉魯彎身致歉,表情誠懇地說:「請原諒我不成熟且短視近利的想法……但您難道不認為,若要論思考、圖像的構成、根據合理的推論來繪製最接近真相的作品,您才是最有資格這麼做的偉大藝術家嗎?您當然了解,這年頭由於技術更新的緣故,甚至已經到了只要握有畫筆,誰都可以輕易的『製造』出殿下畫像的程度。然而這些畫像和和事實是否相近呢?且不論人類幼年時期的長相未必會與成年後相同,遑論動物型態的外型顏色也會回溯影響到人形外觀這件事,是如此嚴重地干擾我們的思維判斷,讓我們相信了極具有誤導性的謬誤理論,進而做出背反我們真實心意的決定,這些,您必然有比在下更深刻的感悟。」

瑪達斯若有所思,再三地掃視發言完畢便退到一旁,含著得體笑容的異議者。

──我覺得我好像,聽見了什麼關鍵字。

我猛地抖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只要握有畫筆,誰都可以輕易的『製造』出殿下畫像的程度。

──『製造』……嗎?

──原來不是塑造,而是製造嗎?

我茫然地用力喘了口氣,卻覺得無論如何吸氣,最重要的那一口新鮮空氣都送不到肺部深處,搞得我越發精神緊張起來。然而四周風平浪靜,人們的注意力都在宮廷畫師的反應上,就連赫拉休伊也只是用著一根手指輕敲旅行盒,眼神裡閃爍著意義不明的微弱光芒。

──果然,還是我想太多了吧?

我洩氣地抱緊了自己,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逐漸擴散到了脖子後頭,還在繼續往下擴散。

證人席上靜默了幾分鐘,瑪達斯終於鬆口說道:「你說得不無道理。然而在下已久不見殿下本人,實難下筆。」

「啊,唯有如此謹慎行事,方能在您的筆下盡顯王家風采。」辛嘉魯討好的鞠躬並沒有替他贏來瑪達斯的任何贊同,他也不懊惱,微微一笑,提出了個解決方案來:「您本不須如此謙虛,但既然您不願意背反自己的原則,便請容許我冒昧提出一個小小建議,請您評估是否可行──您知道,這個案件已牽扯影響了太多人,許多曾經有緣面見公主的高貴人物本著榮譽之心、一片赤忱,在得知您允諾紆尊降貴,前來此處時,紛紛向我表達願意出面助您完成畫像以釐正舉世歪風的想法。如斯心意,望您了解。」

瑪達斯揚起一邊眉頭,「你果真人如其名,相當地狡猾。」

「不不不,我更願意聽到您稱讚我思慮周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不正是這麼說的嗎?」

「難怪那位大人會願意為你作保。」瑪達斯感嘆了一句,旋即說道:「既如此,在下也不能矯情地說在下來到此處之前,並未想過必須現場作畫的可能性。」

「我的朋友,不要緊,您若不願意,儘可拒絕。」

「親愛的亨利,這沒有什麼。本已有所準備,此時再拒絕或否認,就近於虛假了。請容在下暫時離席,取在下的畫具來。」

瑪達斯的這個決定激起千層聲浪,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試圖提出異議、糾正審判主題,但被某地的亨利四世以程序問題否決了。教堂主廳內頓時吵成一片,只有辛嘉魯勾著笑容,安靜地站在一旁,俯瞰陪審員們。

──他在想什麼呢?

我在座位上遙遙看著異議者,熟悉的憋悶感霎時間破土而出,伸展出了枝芽。

暫時離席的瑪達斯再次出現時,身邊多了兩個背負畫具顏料的少年侍從,跟著警備隊員先是花了一點時間,將被告魯都荷的座位移動到證人席和異議者席的中央;然後把異議者席議事桌挪出空間,在側邊增加了個墊有紅色天鵝絨的金邊木椅,一溜擺開畫架、畫布、畫筆、水桶、顏料、其他調色用的原料,以及公主五歲時的畫像。等到一切就定位後,富有原則的宮廷畫師面色凝重地走到畫架前方,舉起畫筆陷入了沉思。

而在等待瑪達斯熱機完畢的這段時間裡,辛嘉魯愉悅地向書記官確認好了他的證人名單,看起來相當迫不及待要讓證人上台。然而由於他申請的證人數量過於龐大,主審官們一陣討論後,竟然做出了個相當奇妙的決定:按照證人的身份分成數個團體,按團體叫號上台發表證詞。

這真是……從PVP秒變團戰的超展開,真的沒問題嗎?

憋悶感的小樹芽得到了灌溉,悄悄長大了10mm左右。那邊瑪達斯完成了冗長的熱機,用著堅定的姿勢握住了他的畫筆,沉聲宣佈他準備好了。

於是第一組證人,四名王室五等親範圍內的貴族被請上台來。

他們的證詞一致的聚焦在了公主的外貌上:這是十歲左右的公主,簡直就是國王陛下年幼時的翻版,畢竟生女肖父、生兒肖母嘛──小小的圓眼睛、沒有耳垂的圓耳朵、圓圓的臉頰肉襯得下巴也是肉嘟嘟的,卻讓鼻子顯得特別挺直、體型和所有宮廷裡的少女一樣纖細柔弱、膚色是接近小麥色的淺色調、一頭經常被剪成齊瀏海的黑色長直髮,但在他們討論過後,同意了公主如今的髮色中應該會參雜些許接近淺黃色的白髮,畢竟她的動物型態毛色中有一片極為明顯的淺色白毛。

即使我沒有繪畫的天賦,透過他們的證詞,也很容易就能在腦海中鉤勒出一個完整的女孩外貌。瑪達斯的炭筆唰唰地在畫布上遊走一會,一個簡易的十歲女孩的模樣便逐漸成型。然而瑪達斯卻皺著眉頭看著畫像幾秒鐘,用著嫌棄似的語調,讓辛嘉魯申請下一組證人。

「這種畫像沒有靈魂。」他是這麼說的。

啊嗯……我不懂藝術家的堅持,但是辛嘉魯懂。

下一組滿足了瑪達斯要求的證人們上台了。
這是一團由駐宮廷主教的助理、分別負責公主禮儀和學識課程的兩位家庭教師,以及王后的前首席女僕、公主本人的首席女僕組成的五人小團體。與氣氛熱烈、七嘴八舌回憶公主長相的貴族們完全不同,他們的臉色都沉得能滴出切削液了。

他們沒有對瑪達斯的畫像草圖提出任何異議,態度配合地開始談起十二、三歲左右的公主──

「我至今未曾看過同年紀的孩子中,有同殿下一般聰慧早熟的。」

「沒錯,殿下掌握所有的知識、理論、技能、學科的速度相當之快,即使是如我等這般,訓練已久的成人也無法企及。」

「不僅如此,殿下秀外慧中、儀態自然雍容,最繁複且難以記憶的宮廷禮儀似乎從未造成她的困擾,舉手之間的風範都是宮廷中人樂於稱道的。」

「然而這股來自神的禮物一般的聰穎才智卻被殿下視如敝徙,沒有被用在正確的方向上。」

「是的。隨著殿下年紀增長,她的想法愈走向了吾等無法理解的方向。」

「殿下的反抗之心起初僅是一些令人費解,不明白為何殿下竟然不能理解的小問題。」

五人小團體們對視一眼,公主的禮儀教師難忍困惑的單手撫頰,說:「舉例來說,殿下曾問過我是否身為女子,裙裝、長髮與適度的妝容是必要的。」

「這問題著實令人費解──」王后的前首席女僕補充道:「諸位都明白,裙裝、長髮與適度的妝容無論何者,都是可使女性更加成為女性的必要之物。與男性正裝或者褲裝相比,裙裝的造型與色彩變化彈性更大,適度的剪裁與設計更能夠突顯女性體態美麗之處;在不同的場合中,也能展現女性溫柔婉約、或是嬌俏可人的氣質。長髮也是同樣的道理,與容易使人產生敬而遠之、陽剛果敢形象的短髮相比,長髮難道不更顯得讓人願意與之親近嗎?」

「妝容這一部份,倒是與使人願意親近沒什麼關係了。」駐宮廷主教的助理一臉的浩然正氣接下話來:「吾不能否認精緻的妝容足以使人心生親近之意,但除此之外仍有更重要的意義蘊含其中,換句話說,妝容的意義在於修飾己之不足臻至善境,以示對自己以及他人的尊重。此意義超脫於求容取媚世俗愉悅之低俗,而晉入嚴以律己、心懷他人的自我要求境界,乃是人之正道。」

「我沒有想反駁亞伯特先生的意思,」公主的女僕對著主教助理點頭致意,態度肯定地說:「只是我比較笨一點,覺得這些都和人生的哲理沒有什麼關係。就是很簡單的,化妝可以給我自信和愉快的感覺、裙裝還有長髮也能讓我更有氣質和女人味,所以我想要分享同樣的感覺──但是殿下還是不能理解這種想法。」

「然而殿下依舊表現的很好。」公主的學識課程教師看了禮儀教師一眼後,語帶猶豫地說:「請恕我失禮。我實在不能確定這個結論究竟是稱讚或是貶低……我必須就事論事地說,自從殿下提出這些疑問之後,但凡面對這些需要女性妝容的場合,她表現的就像是在解開數學謎題一般,理智、冷靜、自制且抽離。」

「這一點都不失禮──妳說得是對的。殿下完全沒有採納我們的觀點,這造成了我們與殿下之間分歧的道路越行越遠,註定無法有匯合的終點」

「分歧的起點果然還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五人小團體互相對視幾秒後,異口同聲地嘆了口氣。

「人之所以為人的原罪──諸惡起始之時。」

「殿下的動物型態被確認之後。」

「從那之後,殿下就與我等離心了。」

「無論我等如何反覆提醒殿下──儀態舉止務必端方雅正,坐臥行走皆有規矩,萬勿放縱肢體自然、切切謹記自身既為女爵之首,待人處事自然不能偏信偏聽,對身邊人鑒貌辨色乃是第一要務。」

「也應溫柔馴良、心思細膩、體貼大方,不可言語鋒利逞能、奪人顏面。」

「尤其是某些低俗的語詞,更不可時常掛在嘴邊。」

「即便是動物型態,亦不能如真正的動物一般粗野邋遢,仍需恪守生而為人的驕傲。」

「是的,沒錯。熊類的動物型態對殿下──甚至我國王室而言,並不是個加分的選項。」

「誰能睜著眼睛否認熊類的外型,不是如此的充滿侵略性、凶悍、又野性十足、陽剛的過份呢?」

「所有的痛苦煩惱都不是孤獨的,我們能夠感受到殿下徘徊在與生俱來的高貴身份、以及輿論對她動物型態批評的痛苦和掙扎。但是這種種磨難其實是一種他人無法羨慕的榮耀,更應該要好好把握,甚而享受其中。」

「所以我們偶爾也會試著說服殿下──若當真無法調和內心與身為王室成員的公儀壓力也不要緊,殿下畢竟只是個柔弱的女孩兒,理所當然地擁有豁免於這些壓力的特權的,只要找到一個適當的王夫代替自己執行就可以了。」

「然而殿下沒有被我們說服。」

「相反地,殿下覺得更加惱怒了。」

「殿下從最開始的那些令人費解的小問題,逐漸地傾向了她的動物型態教養者。和我們這些能夠幫助她走向正道、更好的開展人生的引導燭光相比,顯然殿下……」

「而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教養者──請恕我失禮,我實在不能認可他們也具有為人師的資格──竟然還向陛下進言,肆意稱讚殿下的動物型態完美猶如天賜。」公主的禮儀教師沉下臉色,滿臉的不以為然,「好在陛下聖明,並未被他們蠱惑。在場諸位都是過來人,都知道掌握、決定了各位人生坦途與否的,怎會是自己的動物型態的優劣呢?」

「我實在不願意批評殿下執迷不悟,可事實確實如各位後來所見的,殿下越加的……將自己的真心保護在動物型態的外殼之下。我不明白偉大的神為殿下書寫了何種命運,使她保持著這個被詛咒的模樣越來越久;但我明白這絕不是好事──殿下本人的形象即是我國偉大的象徵之一,得體的形象便是國家形象具體而微的展現。 」

「但是一個會因為自己太過女性化而感到厭惡和憤怒的公主殿下,我們能夠斷言,這絕不是我國之福。」

「說來這其中或許也有些是我的責任吧。」王后的前首席女僕嘆了口氣,幽幽道:「王后殿下離世之後,腆顏接受了陛下懇切留任的我,本應負起教養殿下成為女爵第一人的責任,但卻不能達成使命,我真是愧對陛下的信任。」

五人小組的證言到此結束,他們在一陣掌聲中嚴肅地離場。而聽完這段證詞後,瑪達斯單手支撐著下巴,瞪著前方沉思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拿起了擦拭用具,重新在畫布上塗抹起來。原先已有雛型的女孩輪廓被修改的更加成熟了一些,約莫十七、八歲左右。畫像的眉眼仍可以看出五歲時的特徵,但古靈精怪的笑容卻被拉平成抿唇自驕的樣子、不只被添入了一層極重的疏離感,還隱隱能讓人看出一股中二病重症患者的氣質。

公主也是人,理應也有這時期……可是這樣的想法卻抵不過我對剛才五人小組對公主的評價的反感。

──那到底關他們什麼事啊?公主是方形西瓜嗎?還是表皮帶字的蘋果?她長什麼樣子、想什麼事情、表現出什麼樣的模樣,那不就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嗎?為什麼非得要講的一副她有義務滿足你們所有人的莫名其妙的要求的樣子?

我壓了壓胃,有一瞬間覺得剛才不應該吃點心,應該先來點胃藥才對。

不過撇開這些不談,我盯著修改後的畫像,腦中很快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彷彿在哪裡看過這個人似的──是誰呢?是最近遇過的哪個人嗎?

「若只見月陰,就不能明瞭月明的美好。」修圖完畢的瑪達斯皺著眉頭,不悅地看著證人們說:「過於單一的證詞無法讓畫像呈現出獨特靈魂的複雜,你們必須補充更多細節。」

他這段話讓主廳裡的陪審員們紛紛發出了不敢苟同的彈舌聲,就連他的好友某地的亨利四世都發出遲疑的問句。

「適才的證詞難道不足以補充我們所知的全部事實嗎?」

瑪達斯微微一笑,語氣柔和地說:「親愛的朋友,請原諒在下的堅持。您必須了解,任何的虛構都不能存在於繪畫之中。所有的筆劃與線條都服務於『真實』。然而人豈會只有單一一個面向呢?適才的證詞不過是補足確認了在下曾經的風聞,卻不能點亮殿下靈魂中跳躍的星火,轉化為顏料落於畫布之上。」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宮廷畫家的意思就是證詞還不夠多。這倒是沒關係,畢竟辛嘉魯申請的證人名單捲軸可以從兩公尺高的地方垂落下來,還在地上滾出兩公尺。第三組由宮廷廚師、倉庫管理人員、宮廷警備隊、附屬於王宮的莊園農民、以及剛剛被公主的禮儀教師嫌棄的要命的動物型態保育員組成的多人小團體上場了。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6 14: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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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2-28 14: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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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37)[普](02/28更)

從事實上來說,這一組的成員才是真正落實了「多人」意義的一組。宮廷廚師和倉庫管理人員各自攜帶了兩名助手,宮廷警備隊員不知出於什麼心態,申請出席了將近十人,至於附屬於王宮的莊園農民則是呼朋引伴的,來了將近一個連的人數──到底誰將他們送過來的,這真是個好問題。兩相對比之下,單人出席的動物型態保育員就顯得可憐極了。

不過儘管莊園農民的人數嚇人,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上台開口。裁判官們只隨機抽選了幾個人頭上來代表發言,每人約只有三到六句話的時間,當有人突然變身時就直接跳過那人。

這雖然讓整個流程精簡了許多,卻使整個證詞限縮在「我看到了黑熊型態的公主,孔武有力的她某天破壞了某地的倉儲、造成多少損失、陛下仁慈給予補償」這樣的簡單敘述中。即使宮廷廚師和倉庫管理人員的證詞可以被允許比莊園農民多出十句話,可是也不脫「公主不意外」的範疇。

比較讓眾人感到意外的是警備隊員和王家動物型態保育員們的證詞。

後者的證詞我原本就知道會是偏向公主了──在他的敘述中,公主總是輕鬆自在的樣子、對動物型態以及野外生活具有滿滿的探索熱情、一直帶著充滿感染力的笑容,轉身就能拿出各種驚喜給保育員和他的同事們。但我原先以為警備隊員們的證詞會和莊園農民們相同,不料卻是眾口一致的讚揚公主的運動神經發達、肢體強健有力、訓練紮實、反應敏捷、判斷力精準、而且足夠果敢大膽又不失細心,無疑是天生的軍事人才,只可惜是個女孩子。帶頭的警備隊長甚至在台上直接扭頭開罵他帶來的隊員們,恨鐵不成鋼地要他們以公主為榜樣,在每日的訓練中嚴格要求自己。

嗯。

這舉動使得底下眾陪審員們只能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想對警備隊員們喝倒彩也不是,附和著讚揚公主也不願意。因此到了最後,當瑪達斯重重落下最後一筆的聲音打破如斯尷尬的情景時,教堂主廳內眾人解脫般的大喘氣聲頓時此起彼落。

呵呵。

我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鞋尖,深呼吸。

再抬頭時,辛嘉魯已經拿著畫像走到了整個舞台的正中央,嘖嘖有聲的點評起了畫像。

「啊哈──這是什麼?瞧!一個女孩兒、動人心神的女孩兒!如此精巧的筆劃、活靈活現的神韻、皇家巫師學院的大師們還沒研究出賦予畫像靈魂的方法也不要緊了!各位看看!」

他珍重地將畫像推到鏡頭前,語氣肅然。

「瑪達斯大師的筆已經將靈魂點入了畫中人的眼。」

約莫A3大小的畫紙上完整的呈現了一個女性的半身像,看起來是十八或二十歲左右的公主像。畫中人微側著臉看向畫外,鵝蛋形的臉部輪廓被夾雜著點點星白的黑色長直髮遮掩住半邊時,捺撇之間刀削之氣太重的一字眉也變得稍微溫柔了一些。她的杏眼裡閃露著濃重的困惑之色,緊抿著的薄唇唇角則含著一股譏誚厭煩之意,彷彿要藉著板正挺直的肩背線條,無聲宣告著她的不服輸。

在瑪達斯筆下,這個時期的公主像還是能看出和國王相似的輪廓,通身的氣質卻不像國王特意展露出來的溫文儒雅,而是包裝在冷漠疏離之下的張牙舞爪,正在對世界吶喊著什麼似的。

我眨了眨眼,那股熟悉感越來越強烈──我一定在哪裡看過她,而且是最近的事。但是,到底是何時呢……?

我困擾地長吐出一口氣,正抓耳抓頭髮的時候,台上傳來辛嘉魯帶笑的嗓音。

「啊呀──只是我怎麼覺得越看越眼熟呢?不過既然是大師親手繪製的,必然不會有錯誤的,這肯定會是世界上最接近真相的公主像了。那麼,問題來了。親愛的各位、代表著真知與真理的各位,您們在黑暗中熊熊燃燒的智慧火炬,必然也發覺了某些東西的不尋常。如同紙包不住火──真相永遠不會被埋葬。」

他指揮警備隊員將展示架搬到被告身旁,手勢優雅的將這紙畫像釘上去後,退開兩步。

「各位是否發現了不尋常之處呢?」

現場大喘氣的聲音唰啦啦一下就變成了倒吸氣的聲音,有幾個人倒吸不過來,哽在喉嚨裡的瞬間還悲慘的變身了。頓時陪審席裡雞飛狗跳,本來只是安排在隔壁小廳裡的急救團緊急派上用場。

「確實有些……不尋常。」收拾好用具的瑪達斯目送隨侍們離開後,才轉頭看了看畫像與被告的女孩。他心平氣和地研究了一會兩者,若有所思地說:「在下並未真正見過舉行成人禮之後的殿下,不能確定這幅擬畫人的骨架是否與殿下相似。然而……這位的外型……氣質,確實是與這幅擬畫有相似之處。」

他這麼平鋪直敘地一說,讓辛嘉魯簡直要壓不住狐狸尾巴了。「相似之處」的尾音還沒落地,辛嘉魯便緊咬著句尾開口:

「哎呀!哎呀!原來如此!竟然如此!真是令人想不到──請原諒因為震驚而胡言亂語的我的不敬,對於這樣的『相似之處』,您是否願意以您的專業起誓?」

這個問題太戳心。瑪達斯立刻拉長臉,不悅地沉聲說道:「縱然耳聽為虛,然而眼見為憑,既然你有所質疑,便另請高明吧。」

瑪達斯的不悅替他贏來了「你又不相信他,請他來幹嘛!」、「這可是你的證人!」等等評語。辛嘉魯看樣子也只是狡猾地試探而已,面對來自陪審員和台上亨利四世的猛烈抨擊,他立刻雙手高舉,大笑著請瑪達斯下台了。

驕傲的宮廷畫家離開舞台之後,教堂主廳裡頭眾人激盪的情緒總算略略冷靜了下來。有種微妙的寂靜開始蔓延,斜後方的隔間裡傳來一陣低聲絮語,在這一小區裡帶起了一片對話。

「這真是……意料之中的意外啊。」

「何嘗不是呢。先是令見過殿下的貴族們以身份背書,再令熟悉殿下的人口述形容、最後使厭惡與寶愛殿下者共同見了這畫像,若有任一人反駁,殿下便不是殿下……」

「您這是已經承認台上之人便是殿下了嗎?」

「非吾不敢否認,實是情勢所趨……」

「即便如此,疑點仍然重重……」

「辛嘉魯如何辦到此事,固然啟人疑竇。不過無風不起浪,若無幾分把握,他如何能將八分虛假渲染成十分真實呢。」

「那麼,這就是殿下本人了吧?」

「吾等……」

聽到這裡,我鬆開牙關,忍不住問了出來:「你們希望她是公主嗎?」

隔壁的聲音驟然息了,我還沒聽見他們回答,辛嘉魯突然笑道:

「我尊貴的陪審員們,在全知全能的神光照耀下,顯然各位都已經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完美想法了。這很好,可不是嗎?我們當然都閱讀過偉大的神遺留在經典裡的教導,比方說,祂說過:『我以我的外型,從我的腦中,生出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右手食指點著自己的太陽穴,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這就是說──放在人的肩膀上,被保護在皮膚和骨骼之下的這玩意是個絕妙的好東西,人人值得擁有一個。擁有它,讓每個人都有無限的可能性去完成自己獨一無二的宇宙。」

邊說,他邊慢慢地在台上踱步兩圈,又偏著頭看著台下某一處,笑道:「如果你的宇宙還未成形,不要緊,神也說過:『所有的等待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讓這個宇宙變得更加完美,像是秋日在枝頭上等待熟成的果子那樣。今日我最後一位證人──蟬聯皇家巫師學院多年學生首席寶座、博學多聞、睿智聰明,而且推理能力卓越嚴謹,一如其父、其祖、其先人,毫不墮毀家族威名的瑪斯尤綸.賀布耀.布拉克都努荷 .帕鄂巴克三世!落幕的鐘聲必須由智慧之槌來敲響,您將會是落在鐘面上的第一聲響,也會是餘音中的最後一聲嘆息。一切就麻煩您了!」

──博學多聞?睿智聰明?推理能力卓越嚴謹?

我茫然地聽著介紹詞,如果不是最後那個熟悉的名字,介紹詞其實於我如浮雲……但我還是森森地震驚了,還有種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荒謬感。

──帕鄂巴克三世?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只有他嗎?還是還有……別人?

我悚然一驚,不自覺地站了起來環視全場,憑著突兀地佔據制高點的優勢,很快就找到了現任勇者的座位──第四排左起第一個隔間,他快樂的小夥伴們都在,除了帕鄂巴克三世。

「哎呀?這位是哪一位尊貴的爵爺呢?像是有許多心事藏在心裡,不吐不快的樣子呢。這樣吧,我雖然能力有限,不過還是誠摯的為您敞開胸懷和耳朵唷──不過顯然現在還不是時候呢,您說是嗎?」

「我……」

我沒能第一時間回答辛嘉魯的問題。事實上,我連他的問句都沒聽懂,只是傻傻地調轉視線去找廳堂中最響亮的那個聲音來源,途中和現任勇者的視線好像有對接上,又好像沒有;可這一瞬間的似有若無卻讓我緊張起來。

有某種沈重黏膩的東西好像橫跨過寬闊的空間,直撲而來,但我不想去分析那是什麼東西。

我定了定神,為打擾了整個流程進度向台上致歉;只是聲音可能小的只有我自己聽見。

「不吐不快的心事?」帕鄂巴克三世嘴角一抽,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喔,或許會有吧,但誰知道呢?我們這位如斯低調、藏拙藏的深不可測、不可限量的勇者大人,現場滿座的各位,誰有資格傾聽這位尊貴的來自遠方的客人傾吐心事?嗯哼,也許只有那位送他綠戒指的人可以吧。」

他這段話酸的我差點坐不住了,只能硬頂著周遭人的視線強坐在位子上。赫拉休伊倒是動了動,輕蔑地Gi了一聲,示意我落落大方的舉起右手食指讓所有人都看個夠。

我哪有那個臉皮這麼做啊!剛有衝動一不做二不休的拔掉戒指時,某地的亨利四世輕飄飄地冷聲警告了帕鄂巴克三世。

「小帕鄂巴克,汝父帕鄂巴克侯爵數十年來孜孜不倦鑽研魔法與哲學一道,素來儒雅敦厚,禮儀進退皆是吾輩表率。汝既自詡為侯爵之繼承者,自當該明白此時此刻汝的責任與義務。」

這段話明著沒有任何指責,卻讓帕鄂巴克三世的臉色明顯白了一個色號。辛嘉魯雖然想打圓場,卻被亨利四世冷睨一眼,訕笑著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只能再次起身,卻失去了開口的勇氣,勉強以行禮代替口頭的歉意。這個舉動也許讓人覺得雖不滿意,但可接受;或者也只是因為裁判官們不想浪費時間。總之,帕鄂巴克三世臣服在亨利四世的指令之下,不再追究我的失禮,轉而拿出他那本厚重的筆記本。

「吾,瑪斯尤綸.賀布耀.布拉克都努荷.帕鄂巴克三世,繼承遠古血系,尊崇先人──赫赫賢人:群山中的歷史之燈巴諾奇斯 、神跡的信仰者辛納赫安 、真相的照見者比勞 腳步的,帕鄂巴克侯爵嫡長子,皇家巫師學院首席助研究員、宮廷警備總署戰情中隊隊長轄下首席助研究員,納魯湖女爵緝捕討伐隊正式成員,願以無知面對自己,以謙卑面對瀚海,以詩歌篇章榮耀神。」

他邊說著,手壓在筆記本上,對主審裁判台微微俯身做出了宣示的動作。

「今天吾之所以站在這裡,所為何來,不必贅述。列位賢明大人所舉證據,亦與吾所調查所得之真相表裡一致,既無出入,自然無須駁詰。故而吾厚顏立於此處的目的,或可說乃為了列位賢明大人的說法錦上添花──闡明何以此時此刻,殿下必然出現於此地的緣由。古哲曾言:『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殿下的軌跡縱然一時之間撲朔迷離、使人覺得難以捉摸,但細察之卻不難發現,殿下的一切舉動都符合嚴謹的行為邏輯。故而,既然行為可以按邏輯歸納,心理──殿下的所思所想,自然不難用邏輯推導,進而形成預測。這便是吾等用以追蹤殿下的依據與利器。」

帕鄂巴克三世的聲音脫去我已經聽習慣的輕蔑譏誚,變得沉穩冷靜。他翻開筆記本,讓鏡頭能夠聚焦到指定的頁面上。那是他曾經作為會議文件發給兩支隊伍的資料。在此之上,又添入了許多細節與分析,旁徵博引各種動物行為、動物心理、人類醫療專家學者的意見,按照數據建構出各種模型與算式;以及他們為了實驗測試理論的正確性──公主的行為軌跡──特地派遣信使聯絡各地諸侯領主,設置觀測站以及在特定地點施放真假混雜的消息──有關國王的大巡行和遠征隊的動向──最終將公主的行動引導向了此地。

也就是說,在隊伍A的計畫下,公主不會偶然地出現在這裡;再結合了引起軒然大波的女孩的行徑,他們幾乎能夠斷定,他們已經成功的「誘捕」到了公主本人,並且成功的起訴了她。

聽到這個結論的時候,有一陣子我的理智線好像瞬斷了幾次,在那幾秒鐘裡,彷彿有人抓住我的胃袋直接塞進一盆冰水裡,狂躁的揉弄兩下,拿起來在空中甩完之後,再粗暴塞回我身體裡。

這他媽的──我用拳頭塞住了嘴巴,逼迫自己連著嘔吐感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髒話逼回去,但是剩下的力氣卻不夠我撐住自己的身體了。我扳著隔間牆壁,腦袋開始滲出冷汗。

「您……神啊,若我不能為您鼓掌喝采,又為何要讓我取得這場審判的異議者資格呢?啊,這真是、真是太……請原諒我貧乏的詞彙,說不出更加貼合我心境的讚語!這一切真是太驚人了!您如此大膽、卻又如此心思縝密!您的所作所為若不能稱之為實踐與理論的完美並存,誰能接下這樣的桂冠呢?」

「這不是只有吾一人的功勞──吾的隊友們,特別是偉大的勇者大人,若不是大人經常與吾談論、提供吾嶄新的思路,吾並不能得到這樣的啟發。若不是吾的隊友們鼎力支持,吾也不能如此成功的完成這樣的大型計畫。」

「是的、是的,謙虛的人總是不願意把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辛嘉魯靜了半晌,等到陪審席裡正向四周微笑致意的新任勇者一行人重新落坐後,才眨眨眼,笑道:「不過這個規模宏大的計畫,想必前期規劃、中期實行、後期收尾,都要花費不少心力呢。您是否介意與我們談談,在這段期間,面對所有阻礙,您是用著什麼樣的想法說服自己不能中途放棄呢?」

「吾的家訓原本就禁止子弟於學習之道上半途而廢,若非受此薰陶日久,吾亦不能取得如今成就。然而除此之外,自然還有別的因素激勵吾與吾友們,使吾等願為此一目標捨身盡力。」帕鄂巴克三世微微抬起下巴,沉肅道:「那便是身為我大曦雅克王國一國之民的榮譽感。」

「啊──榮譽啊。」

帕鄂巴克三世瞪了辛嘉魯一眼,「怎麼?你有什麼意見?」

辛嘉魯搖手笑道:「不不不,您誤會了。我只是有些驚訝,我原先想的是這個計畫的成功,主因或許是您和隊友們的高度自制力與實行力,卻不料您的答案會是榮譽。然而榮譽一詞會因所指不同而有許多含義,我斗膽猜測您所指涉的,並不是成就、地位等外部因素所帶來的,與個人有關的名譽和榮光吧?」

帕鄂巴克三世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露出了孺子可教的表情;見狀,辛嘉魯搓著手沉思了一會之後,才笑著說:「那麼,指的應該就是所謂的『認同感』了吧。這就像是個三角形,一端是您、一端是我偉大的曦雅克王國、而另一端則是陛下。」

這個回答讓帕鄂巴克三世驚訝地看著辛嘉魯幾秒鐘,在辛嘉魯勾起嘴角,輕聲地二次確認時,才搖了搖頭,又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你比吾所想的還要聰明。沒錯,神既揀選了密納罕 一族作為吾大曦雅克王國的統治者,又令吾等貴族作為輔助,制定了這樣嚴密的階級社會以規範吾人生活行事準則,便是要令密納罕一族始終作為表率,引領教導吾人正確與錯誤的分野。密納罕一族既承擔了此重任,吾人豈能不將他們視為吾人之代表,對之賦予忠心和認同?但,」帕鄂巴克三世壓低了聲音,「這不意味著密納罕一族的所作所為皆不能施以評判。若他們之中有身為主君者卻忘記了自己職責,吾等作為神所揀選的輔助之人,又豈能隨之盲目愚忠的不提出勸諫。」

說到這裡,帕鄂巴克三世深吸口氣,像是想調整情緒似的,卻在再次開口時,克制不住地在聲音裡帶上了火氣。

「如今公主殿下所做之事,既非常理,也非正道,眼看她憑恃己意,胡亂破壞規則、擾亂教條、顛覆正常世界,這正是吾人必須起身阻止的時刻!」

──阻你媽!

捏著我胃的那隻手的力道加大了一個磅數,我扳著牆壁的手瞬間撐不住上半身,額頭直接撞在牆壁上;耳朵裡嗡地一聲,竄進了一群蜜蜂,忽遠忽近的跳起華爾茲,襯得辛嘉魯和周遭的的聲音也是時隱時現,聽不清楚。

「……顛覆正常世界這個用詞聽起來滿有意思的……當然我沒有資格和您爭論『正常』的定義……是的、是的,您說的這是理所當然、不證自明的事情……沒有問題……就是一點小小的疑問……感謝諸位容許我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句子……當然我絕不是在挑戰諸位的權威……古老的智慧語言總說人生在世如此苦短,那麼為何人們總是在這樣絕望的人生中,傾盡全力的追求『正常』呢?……啊啊,請容我說完……諸位不是早已明白我就是這樣的特異獨行了嗎?……好的、好的……最後一個問題──追求正常,和追求不正常,哪個更糟呢?」

「這種比較沒有意義!……按照神所制定的規則生活原本就是義務……任何人、無論其身份,每件事都需要按著軌跡行動……如同巫師施法,細節出錯,結果就會出錯,小則個人失誤,大則禍國殃民……殿下作為任何意義的中心……必須被放置在正確的位置上,做著正確的事情……你如何能承受細節出錯──不正常的世界帶來的後果?……殿下並不是一個人……又如何去安放吾等兢兢業業、一心為國之人的情感,將信任重新交付於王室?」

辛嘉魯的問題我聽得艱難,帕鄂巴克三世昂然且強硬的回答我也聽得勉強,唯一能聽清楚的,是兩人的對話不意外的帶動了台上台下大部分人的討論聲。就連帕斯彭也不顧程序,沉聲怒指辛嘉魯所申請的證人、發出的訊問都帶有目的性,是引導式質問,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法、理上都立不住腳,不能成為審判的依據。然而辛嘉魯卻沒有接下他的質問,只對著他的對手眨眨眼,隨著亨利四世下達帕斯彭開始進行反詰的指令,退到場邊。

一時間只見帕斯彭的胸膛不斷起伏,約莫三十秒後,他整理好了情緒,面色沉肅地走上前來。他快速的做完開場,直奔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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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3-8 21: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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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38)[普](03/08更)

一時間只見帕斯彭的胸膛不斷起伏,約莫三十秒後,他整理好了情緒,面色沉肅地走上前來。他快速的做完開場,直奔主題:

「請恕吾不能認同將它作為證據這件事。吾必須指出──即使這會使人感覺受到冒犯──即使是令人尊敬且享譽國內的瑪達斯先生的畫作之中,也含有一定程度的虛構成份。」

帕斯彭對周遭的噓聲置若罔聞,平靜的繼續闡述他的想法。

「是的,就是虛構。從瑪達斯先生這幅畫作的產生過程就清楚明白的顯示出,這是一幅後設創作,即使有著再多堅實的基礎──畫家本人的記憶、來自他人的記憶、來自他人的評語,線索齊全、邏輯清晰,並且看似為了保持中立而廣採多種不同面向作為繪畫基礎。但黏合這些卻不是真實,而是在無法親眼確認真相之時的『想像』。」

他從自己的議事桌後走了出來,在桌側站定,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只一手虛搭在桌面上,直視主審裁判官們的席位。

「吾不需要舉出太多例子,各位也能夠明白,幼年時期的長相與成年後不一定相同,這是由於──如同先前幾位尊貴的證人所認同的,動物型態的變化會回溯影響到人形的外觀。這使得模擬畫像在實際運用時便有一定的風險。自然,吾不能否認根據現行作法,在魔法技術還侷限在即時轉播,尚無法辦到歷史回溯功能的此時,在犯罪現場蒐證之時,仍需根據證人的回憶進行作畫。然而,根據宮廷司法總管的紀錄指出,使用人像素描方式追蹤案犯成功的機率,」帕斯彭頓住一會,嘆口氣後,放大了他的音量:「只有百分之八。 」

──百分之……八?

我愣了愣,靠著隔板的腦袋卡頓了很久之後才意識清楚的知道了這個數字的意義。

──只有百分之八的破案率?這麼……低?不會是帕斯彭亂說的吧?

「這並不是在證明人像素描對破案毫無作用──而是意指,這些被作為追蹤、搜尋和指認之用的人像素描,往往和實際案犯的長相有差異。必須特別指出的是,未受過專業訓練──意即將所見聞者以口說或是文字、繪畫轉述成為文本──的人士,他、或她們所能記住的往往僅是整體印象,而非個別拆開之後的生物特徵。因此這模稜兩可的猶豫空間,向來便是案犯人像素描與實際長相差異之所在。」

一口氣丟下了震撼彈的帕斯彭繼續追擊場內逐漸沸騰起來的議論聲,甚至在說到「專業訓練」這個詞彙時,做出了強調手勢,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陪審員們的騷動了。

伯爵領的訴訟代理人的目光始終專注地看著主審裁判台。

「故而,吾雖認同瑪達斯先生於我國繪畫界享有的地位不可動搖。但是,實際上,地位高低並不代表其成功避開辛嘉魯詭計的機率。吾必須直截地說,吾懷疑瑪達斯先生所坐的位置,正是給予了他繪圖時某種程度上的暗示──看著這個女孩、同時聽著證人們的回憶、再加上一些常隨伴駕的熟悉感──或許還有一點理所當然──只要給予足夠的暗示,『公主』的畫像便形成了。」

說到這裡,帕斯彭終於調轉目光,直直看向重新被請上台的畫家瑪達斯。我忍不住坐正了身體,盡可能的拉伸背脊,去看台上。

瑪達斯已是滿臉鐵青,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似的,抖著嘴角。

「因而,為了證實──」帕斯彭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是否可請瑪達斯先生試著再為吾等現場繪製一幅陛下的玉像?」

「在下……在下……」他的臉色從青過渡到白,接著在極短的時間內脹成了可怕的暗紅色,最後不堪受辱地,閉上眼睛低吼道:「拒絕接受這個要求!」

「奇卡里布安伯爵的訴訟代理人,注意你的用詞。如若再有下一次失言,或詰問失當,你將被以藐視法庭之名問責。」

某地的亨利四世的警告顯然早在帕斯彭的預料之中,他安靜地俯首行禮表示接受警告,隨後轉身面對了下方的陪審席,淡聲說道:

「那麼,吾便正式開始了。」

帕斯彭的第一位證人是出身於達雅子爵領的動物學者克萊伊 。她捏著土黃色的探險家帽、卡其襯衫只紮了一半,著同款耐磨卡其褲,腳踏鞋緣磨損帶泥的黑色中筒軍靴,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她漠然地掃視周遭環境,用著全身的肢體語言,強烈地展現出了一種「擾我做研究者死」的氣勢。

「眾所周知,達雅子爵領和隔壁克瑪西亞領是交情非常好的,我們領主曾經有過一年當中在隔壁克瑪西亞領連住了256天沒回自己家的紀錄;而同樣眾所周知的,克瑪西亞領和殿下本人的情誼也是非常堅固的。所以我想,我們兩個領地的智慧,以及同殿下本人的交情,應該也是不輸來自宮廷的各位吧。」

動物學者克萊伊露齒一笑,語調森冷地說:「雖然在一般情況下,我通常是不喜歡直接反駁某部份相當令人感到意外的言論。當然,畢竟要認定一加一等於五也是各位的自由,與其為了一些小事而落入口舌之爭,不如省下時間多做點自己喜歡的研究,這一向是我的人生準則。不過,總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爭論一下的。」

她踱步出了證人席,將事先準備好的資料張貼上便於鏡頭對焦的白板上。

「帕鄂巴克三世大人,請先讓我對您那厚厚一本筆記本致上最深的驚訝。我相信您既然已經做出了這麼詳盡的研究──我必須使用『研究』這個詞彙,否則我實在不得不將之聯想到『變態』──我指的是社會意義上的『變態』,而不是學術研究上的同音同字詞。」

「……」

這一秒,我不知道是身體疼痛帶來的副作用,還是克瑪西亞領的愉快小夥伴所用詞彙的緣故,導致我記憶中斷一秒鐘。

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擊啊……不是赫拉休伊那種不帶髒字的,是更直接而且強烈的,妥妥的可以上法院的,一個字幾萬元法院認證的那種人身攻擊。可是克萊伊毫不在乎,她輕鬆地頂住了帕鄂巴克──本該退回預備室卻率性坐進陪審員席的隊伍A法師──的怒吼。

「啊啊,您大可不必這麼生氣。我的意思是,後面您可能有更多機會可以生氣。那麼自然,讓我們回到研究主題來說。既然您已經做了研究,想必知道有些事實不容扭曲,除非您在某個重要的時刻走錯路,還一路沒有回頭的往前狂奔。比方說,破壞現場所留下的動物痕跡。」

克萊伊這段話不但意有所指,還特地朝台下帕希納佛蘭他們的座位方向眨眨眼,態度簡直不要太明顯的在明示她等會要舉例的事件就是「克瑪西亞騷動」。

「您很幸運,帕鄂巴克三世大人,您的指導老師並不在乎破壞現場跡証這種事情。但我的師門裡如果有人這麼做,下場您肯定不會想要知道的。抱怨的話不要說太多,讓我們回到主題──有關您那本大概是用磚頭偽裝的筆記本的內容。」

她冷笑一聲,不過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嚴肅地開始了她的證言。

「各位都知道我國國內目前黑熊人口不斷減少、就算是原生黑熊的數量也是逐年遞減,因此前幾年宮廷動物研究總署曾以陛下的名義,贊助了幾個不同的研究計畫。而我靠著裙帶關係,有幸參與了其中幾個,因此可能會比各位──還有那邊那位笑得很奸詐的異議者先生,以及他請來的維修機大師還要了解殿下的動物型態一些。」

她戳戳海報資料的第一頁,示意鏡頭對準她所指的那兩組圖片:一組是手工繪製的動物步態圖線稿;另一組則是高聳的喬木主幹上留下的動物爪痕素描,圖有兩張,一張可見五條清晰明確的長痕,左起第一痕既深且粗,第二條最長,第三條與第一條約略等長,卻又比第二條痕跡稍微細了一點,第四條雖然粗,但卻可以看出搔抓的力道變淺,最後一條就是最淺也最短了。另一張則只有簡單的三道抓痕,短、深,在痕跡的尾端留下了非常明顯的三角形摳痕。

克萊伊很快的肯認了大家的猜測。

「這是熊類的步態痕跡和爪痕,是公主約十七歲的時候,配合我們的計畫,特地留下的研究紀錄。如果各位有興趣,當年用作研究紀錄的青剛櫟樹就位在侯爵先生的宅邸後方,上頭的爪痕雖然隨時間過去變得不甚明顯,卻還是可以辨認出來這張圖上顯示的基本特徵。」

她把自己的手貼到那張五爪痕線稿旁。

「前面異議者先生請來的證人談得都是爪痕,那麼我也把重點放在這裡。各位請看,熊類的前後掌都是五趾,趾上有強硬且彎曲的爪子,由於她的大型動物生理特性,留下的爪痕通常寬約五到十五公分左右,這其實和人形型態的手掌掌寬差不多。並且,殿下當時留下這個紀錄時已經接近成年,其掌寬和後面兩年的追蹤紀錄相比變化不大,都是落在十公分、未達十一公分。因此我們很有理由相信就算現在讓殿下伸出手來重新測量,也絕不會量到這次案發現場中的五公分爪痕紀錄──除非讓人傷心的,殿下在這幾年間遭受了重大傷害,失去了幾根手指。願神保佑殿下。」

她沉聲做了個祈禱的手勢,不過很快就又恢復了原本的聲調,繼續說:

「如果我們繼續比較,就會看出更多差異。我不知道維修機大師、以及帕鄂巴克三世大人到底是怎麼進行推測的,也許他們只看了其中幾個掌距比較寬的紀錄。不過幸運的是,我們在三個現場都能找到許多長短爪痕,這讓我們可以從更多方向進行思考和比較。而很顯然的,從爪痕的深度來看──無論是長爪痕、或是屬於短期爆發力造成的短爪痕──現場留下的痕跡都是屬於重量比較輕的動物,理論上是無法留下類似熊類這種深且大的摳刮痕跡。不僅如此,現場中一部分長度、深度較為接近熊類爪痕紀錄的,其所遺留下來的跡道約有一到三條,若有第四條爪痕,通常也較不明顯。但整體來說,也只是接近熊類的紀錄下限而已,要達到能被確認為熊類爪痕的標準,還差得很遠。」

她頓了頓,忽然笑道:「啊,我這絕不是在說殿下體重太重。這是動物型態回溯影響到人類型態的生物表現,把一切都推給動物型態就對了。所以殿下吃東西的時候,豪邁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我們在案發現場看見的食痕卻相對文雅,多半看起來是使用門齒切斷、臼齒碾磨的殘跡,而且沒找到犬齒撕裂食材的證據。」

她看著自己貼出來的海報資料,露出了個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就很有意思了。我希望各位陪審員們剛才的下午茶時間沒有吃的太飽,因為接下來的資料可能不是那麼讓人感覺舒服。」

克萊伊的嘴角還沒拉平,這讓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敷衍,然而她是對的。下一張海報雖然也是線稿,但繪畫的內容卻是一大堆混雜在一起的嘔吐物──消化到一半的麵條、米飯、堅果、帶有腐爛果肉的果核、看起來是用做包裝容器用的樹葉、蜂窩殘渣、以及分類不明的各種昆蟲肢體。

「這不是殿下的食痕紀錄,請各位放心,我想殿下雖然不符合大多數人的期待,卻不至於作到這麼誇張。這是來自於六年前我的指導教授在瓦里 子爵領、都馬斯 男爵領、納魯湖王領、朱邁 伯爵領、甦美 公爵領中調查到的數隻原生種黑熊的食痕紀錄。根據當地守林人等人的報導,林地間偶爾可以看見像是這樣猛烈催吐的痕跡;而地緣上,附近皆有熊類食物來源或者守林人小屋。此外,根據守林人們的第一手報導也可以知道,大多數的原生種黑熊都有吃飽吐、吐完吃的壞習慣,催吐的原因推測可能是吃太撐、出於好奇吃了難以消化的食物、或者生病了等等。換句話說,相信各位已經聯想到了,殿下偶爾也會有這樣的催吐習慣。而這一點,」克萊伊看著台下,輕聲說:「也應該被視為動物型態影響人類型態的證據之一;公主殿下──沒有任何問題。」

──公主殿下沒有任何問題。

捏著胃的那隻手不知不覺間鬆了開來,我大喘了口氣,呆呆地看著沉穩自信的克萊伊。

她說──沒有任何問題耶。

──我在等的……是這句話嗎?我好像……等了太久……久得都忘記我在等……什麼了。但是……有人說,『她』沒有任何問題。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下意識地想要環抱住膝蓋,不過失敗了。

「證人,恐怕我們應該盡速說明這份證據與現場的關聯性。」

「咦?喔,好的,沒問題。」克萊伊驚訝的頓了幾秒後,才回過神,將另一份文字清單覆蓋在嘔吐吐線稿上,說:「根據現場跡証顯示,第一案發現場中有發現犯人的嘔吐物痕跡。雖然我們並不能得知這份嘔吐物是來自於人形型態時,還是動物型態時產生的,但當我們謹記一個原則──『動物型態會回溯影響人類型態』,就能得出一個基本常識,也就是動物型態的喜好口味也會表現在人形型態之中。調查嘔吐物中的殘留物品是否與熊類動物的嘔吐物相符合,就能夠側面證明──或者反駁犯人的身份。」

她示意鏡頭對準清單。

「左側欄位的清單是熊類動物的嘔吐物內容,而右側欄位則是現場發現的嘔吐物相關物。我想不需要我做太多說明,各位都能發現內容物差異極大:沒有消化完的甜燕麥、苜蓿草、燕麥草、百慕達草、紫色狼尾草等牧草類植物佔了嘔吐物內容物的9成,其餘一成是米飯、麵包、少量水果、以及其他。」

台下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因為那裡是牧草倉啊!」

克萊伊嚴肅地點點頭,目光沒有順勢轉向台下,反而看向了異議者辛嘉魯。

「當然,因為那裡是牧草倉。但是,沒有人會把自己餓到只剩下這麼一點點其他類的食物,只為了衝進去牧草倉裡大快朵頤吧?並且這裡必須指出非常關鍵的一點是,本市的牧草倉裡沒有儲放百慕達草,而這款草的殘渣佔了嘔吐物中的牧草重量高達百分之36。這說明什麼呢?」

「呃,因為很好吃?」

她頓了頓,臉上揚起了一種「職業病爆發已達臨界點」,但還是要忍耐著不去糾正他人錯處的欲望的笑容,說:「這說明了犯人在進入牧草倉前,已經先吃了一頓百慕達草。而這種草,一般是作為園藝地植栽種的。也許會有些孩子取一段莖來嚼著耍帥,但通常、很少會有人把它當作正餐攝取。這也就是說,」

克萊伊深吸一口氣,緩聲說道:「犯人的食性、爪痕,都和殿下差太多了。」

「看來吾等釐清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帕斯彭走出他的議事桌後方,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意。他對克萊伊微微頷首,問道:「那麼,如您所知,本次案件的特殊性在於現場所留下的證據都是動物型態,但犯人被目擊證人所見時卻已是人形型態。這中間的空白之處便足以使人玩弄言詞、興波生事。吾尚有一問題亟欲請教:您是否可藉由現場證物推測出犯人的動物型態呢?」

啊,竟然是那個經典的帕希納佛蘭式「為何人類總是不可理喻」的表情!克萊伊看起來像是努力壓住了搖頭的欲望,直率地看著帕斯彭說:「唯有偉大的神方能精通一切。我只是盡我所責,導正錯誤的知識、試著將朝向歧路行駛的車駕扭轉回來而已。」她說到這裡時,嗓音裡像是加入了某種來自它方的力量,有些沉重,力道卻彷彿能夠振動管風琴的線路,使之配合著自己的字句,發出共鳴聲充塞整個教堂空間。

她說:「『研究』並非無所不能,『努力』也不能成為邀功的藉口;若你明知道你做出的研究是錯誤的,卻還是到處宣傳你才是正義,那麼,你不是愚蠢,就是壞。」

克萊伊的作證至此結束。她下台前扭頭看了另一側笑得無辜地辛嘉魯幾秒後,才踏著堅定的步伐退出舞台。

接下來,帕斯彭召進下一位證人。他在這一場攻防中只申請了兩位證人,採取了「貴精不貴多」策略,還擺明了就是故意要踩帕鄂巴克三世痛腳似的,請來了克瑪西亞領的警備副官薩皮亞丁 作為證人。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5-22 13: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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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3-19 12: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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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39)[普](03/19更)

大概………致鬱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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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高大,著克瑪西亞傳統服飾,腰間圍著一圈鈴鐺的薩皮亞丁,很有帕希納佛蘭那種老好人似的,慢悠悠做事的風格。只見他先溫吞地「解構」了一次帕鄂巴克三世版本的克瑪西亞騷動──主要根據了克瑪西亞守林人的證據和克萊伊的研究基礎──半是詼諧半諷刺地說:

「大家都喜歡以古諷今、拿老家的哲人言語來作為自己行為的背書,那我今天也來講一個小名言佳句好了:『加油添醋、捕風捉影』。通常我們都用這句話來形容有些人總是惟恐天下不亂,聽了一個開頭,就自動生出萬言劇本風行天下。要是你們想要一個具體的例子,沒問題、沒問題!我最喜歡舉例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頭兒和我們隊上其他人都不是很喜歡,這個問題你們有頭緒嗎?──就好比明明我們家領主的果園沒有殿下喜歡的水果、也離我們領主的廚房十萬八千里遠,卻有人硬要說殿下來過這裡破壞過一樣。喔,你們一定很想聽聽這個事件的後續,沒問題!讓我把短話說長一點、試著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一點,這可以讓我看起來跟前面的幾位尊貴的大人一樣厲害……啊,我看見我們家頭兒警告我的眼神了。」

他痞痞地對著帕希納佛蘭的方向敬軍禮,帶起一陣鈴鐺聲後,又拖著聲音慢悠悠回到主題上。

「所謂的後續呢,其實當天稍晚就已經確認完畢了。在尊貴的馬司祰大人和他快樂的小夥伴們堅持要調派人員進入克瑪西亞北坡的時候,隔壁達雅領的守林人在距離北坡果園三公里處的谷地中逮到了兩隻狗和牠們嘴裡一隻剛蒙神召喚而去的花貓。狗的身上帶有和我們家領主果園裡斷枝相同的植物纖維、身上的穿刺、挫傷等傷口也與果園中斷裂的植物枝幹尖銳處相符;花貓的部份則可以說是直接證據,簡短地說,花貓的右後腿部份被削走了一塊花紋獨特的皮毛,而那塊皮毛則在我們領主果園裡的一棵折腰嘉羅果樹殘枝上被找到。」

薩皮亞丁聳聳肩,粗大的食指和拇指摩挲著自己的下巴,歪著頭自問自答:「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很多時候,事情的真相往往被藏在你根本沒注意到的地方。我明白當一件事情發生的當下,混亂、震驚會使人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否定、壓抑、分裂、轉移注意力、歪曲記憶、投射昇華出一個自己能夠認同的解釋,讓自己能夠藉由這種轉換過程,把一切聽到和看到的賦予意義,形成『真實』。不過,這中間存在了一個非常危險的狀態,比方說,只要投射轉換的過程中,我偷偷地──抽走了一個名詞,換了個其他東西進去,我就創造了『不同的真實』,不是嗎?但你仍然會相信我所製造的那個『真實』,因為你沒有參與到,或者說察覺到我偷雞摸狗的動作。而一切『眼見為憑,耳聽為真』……這真的很有意思。」

他樂呵呵的笑著說出了驚人的話,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做出了從震驚到冷靜、混亂到釐清,從而自信滿滿一往直前的各種表情;在這過程中,鈴鐺的聲音也不斷的從緩到急、突然中止幾秒鐘,再隨著他做出拈走、重新倒入某物到某物之中的動作,突然地噪響起來。

「所以什麼是『真實』呢?你所聽到的嗎?還是你所見到的呢?若你所見所聞的是你所了解的,那好像就是『真實』吧;那,萬一那些是你所不了解的呢?世界這麼大,你既不能全知全能,又要怎麼奢談你是了解的呢?就像殿下一樣,你既沒有親眼見過殿下、沒有與殿下親自交談過、沒有看見殿下所看見的、沒有聽見殿下所聽見的、沒有想過殿下所想的,你如何能證明你所知道的殿下是『真實』的?」

每當他提出一個問題,薩皮亞丁就做出了一個不同的手勢,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歸止在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形狀中,直到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時,才停下了讓人眼花撩亂的手勢,冷冷地、譏誚地拖著聲音說:

「那不過是一個名為『公主殿下』的符號,讓你投射了一種感情在上頭,產生了你與對方已經有所連結的錯覺,進而誤解自己擁有改變對方的『權力』。那就只是一種虛假的情感……但是你需要這種情感,讓自己能夠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固然人類不需要全方位的知道某一個人的各種細節才能夠聲稱自己足夠『了解』對方,你只需要一點點能夠象徵對方的、濃縮了方便大家交流的各種細節的符號就夠了。」

說到這裡,薩皮亞丁高高抬起下巴,挑釁似的對著所有陪審員們,伸出右手大拇指,猛然朝下一指──鈴鐺聲叮鈴鈴宛如一陣急雨傾瀉到陪審席裡。

「這真是太有趣了,不是嗎?人類創造了許多符號,用這些符號去建立真實。啊,真好,多棒啊。符號幫助我們快速進入社會,你學習了符號、了解符號、幫符號制定規則、運用符號和他人產生了連結,你以為自己就這樣知道『真實』的模樣。但你卻不知道產生這個真實的過程中是否被加入了什麼、或者被奪走了什麼。你就是相信它,毫無保留地。最終,你反過來被符號限制了自己的想像力,於是你的行動力也被它們限制住。所以,今天各位聚集在這裡,是為了審判誰呢?是想要審判殿下呢?還是想要審判一個『符號』就心滿意足了呢?」

薩皮亞丁高大的身材彎了下來,兩手握著證人席議事桌的兩側,照明燈從他的背後打下光來,拖出了長長的三層重影壓制在下方的陪審員席裡,配合著他的話語,帶給人莫名的壓力。但是這樣的壓力不能讓人噤聲,反而引起了各方怒火,尤其是幾乎被克瑪西亞領戳著鼻子反駁的帕鄂巴克三世,他跳了起來,鬥雞般揚起脖子,高聲怒道:

「區區克瑪西亞出身的平民誰給你的膽子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語!難道你想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嗎?簡直胡扯!狡辯偽飾!真相如金沙,自在靜水流深處發光,如何掩蓋地住!你若想秉持你等一貫立場,為殿下粉飾太平、文過飾非,如何能杜攸攸眾口?吾等目的始終不變,求得便是令殿下出面自清,有過則改,善莫大焉,從未想過要替殿下發聲;倒是你等假作公義,不但屢次從中阻撓,如今嘴上說得何等好聽,實際卻不也在為殿下代言強辯嗎?」

激動的帕鄂巴克越說越生氣,差點就要跳出陪審員的卡座隔間了,他旁邊的隊友們看起來也不像是打算阻止,各個臉上掛著冷笑,斧兵和盾勇甚至露出了威脅的表情,半站了起來,只是被新勇者抬手攔住了。他抬起頭,我看不見他和帕斯彭交換了什麼眼神,但帕斯彭嚴肅的表情在幾個呼吸間突然繃住,隨即舉手表示他已沒有任何需要補充的訊息,可以結束這個回合了。

這個決定像是代表了他們之間產生了某種妥協,無疑讓整個教堂裡掀起更多猜測和質疑。眼看要求「克瑪西亞領的你們什麼意思!」、「說清楚講明白!」、「薩皮亞丁你出來!」、「克瑪西亞領的不要躲!」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某地的亨利四世狠瞪了一眼退到舞台邊緣的帕斯彭,立刻下達指令暫時休庭。

這個指令完全無助於現場氣氛冷靜,反而因為失去了管制的關係,原先還只是在卡座隔間裡吵鬧的聲響倏然擴張成滿廳堂的叫喊。

每個人都在大吼大叫,好事者穿梭其間,快速的移動。

「台上的這傢伙就是公主!」

「誰給你們的膽量!克瑪西亞領的居然敢連吾等尊貴之人都侮辱!」

「克瑪西亞領的不要不識抬舉!出來道歉!」

「何等厚顏無恥!克瑪西亞領的愚者要無視公主曾犯下過錯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世風日下,竟有幫襯犯罪者公然要求無視罪人所犯之罪如此荒謬事!」

「女不教,母之過!當年陛下拒不續弦亦是同等過錯,是該由陛下出來負起責任!」

「此等王室還有尊崇的必要嗎?」

「吾等對王室愛之深、責之切,若無拳拳愛護之心,何必費此力氣矯正殿下惡行!」

我咬住牙關,一聲聲猛烈的砲火傳到耳朵裡,明明罵的是公主、批評的是克瑪西亞領,卻在不知不覺間被扭轉了內容──文字倒映在視網膜裡、盤旋在記憶中呼嘯。

──啊哈哈哈哈哈長這麼醜怎麼好意思拿情書給人?

──又醜又肥,這種的到底誰可以啦www

──這種我不可以( ´_ゝ`)´_ゝ`)´_ゝ`)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σ`∀´)

──男的是癩蛤蟆,女的是什麼?

──母豬?

──恐龍長這樣還想吃校草,誰給你的勇氣www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根本屠龍勇者,我是說那男的

──母豬母豬夜裡哭哭

──我仇的不是女,是母豬╮(╯_╰)╭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能把這種話說得這麼順口。他們是否曾在現實中也這麼對人說過?他們曾經想過……這些話語朝向的對象,會……怎麼想嗎?

記憶和現實逐漸混淆,異世界的語言和中文混雜成嗡嗡魔咒,我閉上雙眼,用力堵住耳朵,可卻堵不住異音繚繞。

那是……那是……被留下來的人……永遠碰觸不到的……某些東西……

──我就隨便說說而已,誰叫她要自己看不開

「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認真的人就輸了www

「誠哉怪事!克瑪西亞領竟傾全領之力,為一女子辯護。我等恐需質疑薩皮亞丁的男子氣概了。」

──他就嘴臭而已,都已經道歉了,不然還想怎麼樣?

「此動物學者畢竟身為女性,同情之下推己及人,同性維護當屬常情,所為證詞怕不可用,籲請代理人盡速另尋一專業素養足夠者,重作證詞,方能平抑眾議!」

──幹話也要認真,這樣壓力很大欸(゚ー゚)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場與王室親近者,萬望諸位時常警惕此句古老諺語啊!」

──不就是好玩跟風嘛,又沒有那個意思

「克瑪西亞領的諸位何必為了殿下如此出格行止,賠了夫人又折兵呢?汝等既親近殿下,便當勸服殿下早日認錯,擇取王夫平靜度日即可,為何要參與此等公審,平白惹的一身腥臭?」

「Gi?」

意識混亂中,有個聲音穿透一切,輕輕的撞在了耳膜中。

我茫然地四下張望,在模糊且難以聚焦的視野中看見了一雙翠綠色的眸子,對方的眼裡流動著擔憂的色彩。

綠色眼眸的主人靠了過來。

小小的、同樣是綠色的身子,冰涼溼潤。纖細的趾掌探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觸碰了我的手指。

手指上有一枚金戒鑲嵌祖母綠。

然後我聽見了一個沙啞的陌生聲音,沙啞粗糲的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的聲音。

我看著那枚戒指,還有戒指旁細瘦的蛙趾,說:

「……你們……不應該……這樣批評人。」

聲音應該是很小的,卻還是被聽見了。

某個不認識的男子帶著驚訝的表情停頓在我旁邊。

他摸著自己的耳朵,發出了巨大的音量:「不應該?什麼不應該?不應該怎樣?」

「不應該……這樣批評人。」

「批評誰?」

「公主……殿下。」

男子愕然的表情只有一瞬間而已,下一秒他臉上便露出了扭曲的笑容,怒道:「你管我罵不罵!我不能罵嗎?那女人本來就欠罵,我要是不罵她,她今天憑什麼站在這裡!」

他的聲音引來了其他人,大約十個、或十五個人包圍了過來──我忽然想起遊行現場上,被包圍住的那名志工──他們的長相不一樣,我卻只能看見同一個表情。

「嘿!這傢伙!他叫我們不要罵公主!」

「你誰?」

「你是沒聽到克瑪西亞那群人講得東西嗎?」

「是個男人就不能忍克瑪西亞那群混帳的胡言亂語!」

「啊!我知道你是誰了!不就是那個屁點用都沒有的『勇者』嗎?」

「喔──『勇者』啊──」

「好了不起喔,『勇者大人』──」

「『勇者大人』的高見是什麼?『我什麼都辦不到』嗎?」

「『勇者大人』怎麼可能辦不到!那可是從那個世界過來的,不得了的『勇者大人』呢!」

「說得也是啊,看看另外一位大人就知道了,不是嗎?」

「那我們要謹尊『勇者大人』的教誨嗎?」

「那也要先知道為什麼『勇者大人』要這麼說啊!」

「那還用說!男人幫女人出頭不就為了那個而已──」

怪異的笑聲炸了開來,我費力轉動中的腦袋湊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駁,牙牙學說話的小孩子似的,翻來覆去都只是「那個孩子不是公主」、「你們不能這樣」、「公主的行為沒有問題」、「她會這樣只是因為,她在……求救」這幾句話,甚至還被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後退到靠著隔牆才能站穩。

這樣蒼白的解釋連我自己都不能挺起胸膛的喊出來了,下場自然也只能收穫無數「看到神經病」的眼神。只是這一回合他們卻沒有說出更污辱性的話來。

數個穿著克瑪西亞領傳統服飾的人從走道另一側逼退了他們。

有一雙大手輕且堅定地捏住了我的肩膀。

「各位乃身份尊貴之人,相罵無好語,還請各退一步吧。」

帕希納佛蘭這麼說著,順手把我攙穩了。

「這話說的!難道是吾等先挑起事端的嗎?」

「帕希納佛蘭汝等可別太偏心!」

「我們退一步,了不起的勇者大人退嗎?」

「若能好好講話,誰願意這樣夾槍帶箭的?」

「就是!吾等亦不怕得罪你了,帕希納佛蘭,吾等若因你的面子而親善勇者大人,你是否也需還給吾等一個面子?」

帕希納佛蘭沒有生氣,他的嗓音仍然帶笑,輕聲細語地說:「在下不過區區一介警衛隊長,豈敢在諸位大人駕前談面子呢?好的,我明白了。確實適才薩皮亞丁的說法過於直接了些,關於這一點,我會再與他說說。只是,若是他用著謙遜恭謹、溫文和善的態度說出那些話,各位就能接受嗎?」

陌生男子們愣住了。

「什、什麼?」

帕希納佛蘭慢條斯理地複述了一遍問題。

「你不是來道歉的嗎?」

「你想決鬥嗎?」

「怎麼可能接受!」

「瘋言瘋語、胡說八道之流的東西,就算再如何包裝,又怎能令人接受!」

男子們的聲音聽起來更生氣了,音量似乎也更大了一些,但是帕希納佛蘭還是在笑。

他溫和地拍拍我的肩膀。

「各位尊貴的大人果然還是理智的──是的,沒錯,『胡言亂語』即使飾之以柔軟文辭,仍不足以包藏其偽善迂腐的鄉愿本質,正如言語鋒利者,有時未必只有傷人之意。或許薩皮亞丁的說法,在各位大人的耳中並不足取,然而自審判伊始至方才結束,不過也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諸位既聽取證言、思索反芻後決意與辛嘉魯同心一志,又何懼於吾輩評述批駁、急於自證呢?」

帕希納佛蘭的語速緩慢、聲音溫和有力,讓人很難立刻轉過腦筋。我用力握住了右手手指,手指上冰涼堅硬的觸感幫我慢慢收攏了散漫的思緒──誰是那個被包藏起來的鄉愿?誰是那個言語嚴苛的溫柔?

「誰、誰怕誰了!」

「你笑什麼笑!」

「和克瑪西亞的沒話說!」

「不要以為別人聽不出來你們想諷刺誰啊!」

「想幫公主說話就說,拖別人下水罵不相關的人,這樣有比較高尚?」

「克瑪西亞的現在是想怎樣?聲音大了不起?」

「敝領想做的事情始終都只有一個,萬望各位如同對待自己人一般,持平、公正的評價殿下……」

我反手握住了帕希納佛蘭的手臂,這讓他愣了愣,低下頭來看向我。

旁邊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動作,斥罵的聲音一時又大了起來,嗡嗡地,像是在教堂裡產生了回音。

「有沒有仗勢不是自己說了算啊!你們不是已經拉攏『勇者大人』了嗎?」

「那個戒指……」

「斐迪南家的戒指……這就是你們要的持平公正?」

「別開玩笑了!」

「你們這樣不是恃強凌弱,什麼才是?」

「不能對強權低頭!」

越發義憤起來的人們吶喊著「有罪」、「最重的刑罰」、「賠償」、「褫奪名譽」、「再教育」的喊叫聲與教堂潔白高聳的牆壁互相碰撞,盤旋著繞過了管風琴的鋼管和聖人們的臉龐,再如雨般落回地面。我微微抬高臉,看著前方熹微的雲隙光,內心裡那股橫衝直撞的情緒漸漸收束起來,沉沉的墜在胸口。而後,在回音中,我的肩膀一重,一個清脆的、飽含著嘲諷之意的聲音割裂了空間。

是赫拉休伊。

──「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

如果他是人形,一定會這樣講吧。

可是,斐迪南公爵的威勢鎮得住一時的場子,鎮不住有人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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