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悔恨的活著,這恰恰是最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過完毫無遺憾的一生,哪怕是高僧侶人,濟世善公,恐怕都會有那麼一兩件感到遺憾的事,會擁有「啊,我那個時候如果這麼做就好了。」的想法,肯定有的。
因此伏黑惠堅信普通又平凡的自己,是絕不可能獲得如此殊榮的。
夜深人靜時的那句「"不要生病,不要難過,要開開心心,毫無悔恨的活著。"」比起祝福,更像詛咒,沉甸甸的壓在伏黑惠心上。
要幸福,要快樂,但這些情緒本就與他毫無瓜葛,甚至是在和五條悟相遇後由對方帶給他的,只不過是將從他人那裡獲取的情緒還回去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伏黑惠睜開眼,吸頂燈牢牢的嵌住天花板,耳邊靜謐的唯有自己的呼吸聲,時鐘滴滴答答走著,建築外汽車碾過柏油路,一切都熟悉的令人噁心。
他抓下額上濕巾,閉眼聆聽空氣中的聲響,連分毫動靜都不放過,半響覆而睜眼,確定外頭的男人是真的離開了。
攫過床頭的體溫計塞進衣服內,靜置幾分才拿出來查看,三十七,退下去了。
伏黑惠揉著頭下床去到廚房,他家的灶間狹小窄長,相較於那棟高級公寓的開放式空間與島台,這裡就是收藏破銅爛鐵的乞丐屋。小乞丐正翻箱倒櫃的找尋真希前輩買來的粥,最後在冰箱內找到包裹保鮮膜的瓷碗,他想這應該是五條悟用的,儘管他不能想像一米九的藍眼漢子侷促的站在流理台前忙活。
他拆掉薄膜,膜上水珠落了一地,將碗放進微波爐微波,眼珠盯著圓盤轉動,心緒如同水流捲成漩渦,一點一點的漫過腳跟攀沿。
糟糕透了。
伏黑惠從來都不是厚顏無恥之人,相對的,他膽小的不行,他可以從二樓跳窗而下,也能毫不猶豫的揮拳打斷人的鼻樑,但是他沒有勇氣撥打五條悟的電話,甚至是傳一封信息。
圖書館成了原來的圖書館,變成沉寂,乏味的工作地點,他依舊坐在櫃檯看書,替顧客服務解決問題,推著運書車傳送,上班時間變得極為漫長,他已經分不清這是第幾次看手錶了,只覺得好無趣想趕緊下班,意識到即便下班也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時,伏黑惠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在做什麼?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它沒有任何徵兆的佔領了潛意識,侵略了四肢軀體,強行劃分了過往與未來,那些歡聲笑語像是過去了好幾百年,伏黑惠覺得自己可能會一輩子扎根在這裡,動彈不得。
事情不該這般發展,他老是覺得古怪,他們是自由的,卻被絆住腳步,分歧踽踽,明明目的地是同個方向,子孓一身當然可以結伴同行。
六月急逝,七月到來,圖書館真正迎來高峰期,學生們攻陷了館廳,嘰嘰喳喳,嘀嘀咕咕,嘻笑打鬧,老的小的年輕的混在一塊,不停有人來前台投訴環境吵雜,一整天下來伏黑惠嗓子都啞了,他真想每人給一拳物理閉嘴。
喉糖、涼茶、水果不間斷,他深刻懷疑他應聘的究竟是圖書館職員還是菜市場叫販。
從前幾天開始就有個流浪漢佔據自習室一隅,連廁所都擺上個人換洗用具,儼然一副把圖書館當自己家的作派,職員們勸說無果,今兒讓伏黑惠頂上,然而累累數天高溫及嗓子的不適交雜,郁氣終在與流浪漢的拉扯中爆發了。
兩個人打的不分你我,一男人打架可沒有回合制,糾纏在一塊撞的洗手間碰碰震響,伏黑惠覺得全身鬱結盡數迸發,他像脫韁的野馬,離拴的狼犬,憤恨的私咬,氣得渾身發抖,目眥濁紅,連真希都不敢碰他,只好撥打壹壹零。
伏黑惠自十九歲以後第一次進到派出所,少年時期就成為警局常客的他,對於打鬧被抓進來的流程駕輕就熟,口頭描述做筆錄,也沒耍小聰明,承認他確實打人了,但屬正當防衛,這部分由陪同的二宮前輩作證可知。
流浪漢自認理虧,卻堅決不和解,一個勁的扯著嗓子喊疼,顯然是打算耍潑噱錢,換作以往伏黑惠可能會真從了他,草草了事,但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這麼做。
一股郁憤久積不散,他歹毒的想將惡氣出在對方身上,弄得越難堪越好,他也不怕下不了台,腦內邪念叢生,瘋狂蔓延,攀附到一個地步後理智回升,他僵在原地,眼都不帶眨,最後緩緩吁出一口氣。
"不好意思,我能出去透透氣嗎?"他抹了把臉請求,基於被害人立場,警官點點頭讓菜鳥跟著盯哨,二宮前輩本想陪同出行,讓他拒絕了。
伏黑惠步出派出所,抬頭望著湛藍天空,一動也不動的杵著,他應該要抽根菸,無論是根據高中時期的習慣,還是他透過藍天想起的那個人,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在腦內颳起了風暴,捲的他有些氣虛。
"請問你有菸嗎?"他實在是太渴望尼古丁的味道,止不住向身後的員警開口。
"沒、沒有的,我不抽菸……"
伏黑惠更加確信對方是菜鳥,不抽菸的警察是少數,他青澀的摸樣看上去也沒幹幾年。
他只得深吸口氣,讓新鮮空氣灌滿肺部,試圖回憶起菸霧充斥體內的感覺,他能感受到那名菜鳥職員狐疑的目光,可能是在想不過就是跟暴力事件加害人和解(尤其加害人被揍的更厲害),為什麼他要一副苦大仇深,國破家亡不得志的模樣?
不會有人懂得,伏黑惠究竟在惦記著什麼。
"惠!"
他睜開眼睛,迎上兩汪澄澈清泉,那張俊美的面孔皺著眉,一滴汗珠順著臉龐滑落,胸膛鼓動著,呼哧呼哧喘氣,一看就知道眼前人方經過激烈運動。
"五條先生──!"他驚訝的喊出來人之名,「"那句您怎麼來了?"」被他疾步行來的擁抱給嚇得嚥回肚裡。
他被緊實的箍在臂彎中不得動彈,耳際充滿對方的喘息,熱氣噴灑,燙的皮膚一片通紅。
短暫相擁過後,五條悟就著他的臉左右端詳,想查看他的傷勢卻又無從下手,伸著手不敢亂碰,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審視一番後咬牙切齒道:
"馬的,哪個混帳東西?"
"誰他媽動的手,哪個傢伙?"一向嘻皮笑臉,沒個正型的人突然端起架子,滿面陰鷙森冷,沉的像能擰出一把潭水。
"我沒事的……"頂著臉上的傷痕說這話似乎沒有說服力,但確實相較裂了幾根骨頭的流浪漢,伏黑惠那點擦挫傷算不了什麼。
"什麼沒……操!操他媽的!"五條悟皺著眉似乎想反駁,卻又強迫自己吞了回去,暗暗罵了一聲。
伏黑惠頭一次看見他這樣,覺得還挺新鮮。
"你個傻冒!就站在那兒給人揍?別人打你不知道躲嗎?真躲不過就還手,老子有的是錢能撈你,被揍成這樣像話嗎?看我在那兒急眼很有意思是吧?"他收回方才近乎暴走的戾氣,恢復成往日模樣,扯開伏黑惠的襯衫衣領垂眼掃了一遍,見內裏沒有瘀青血跡才真正鬆了口氣。
"我他媽擔心死了……"當那雙寬厚的手掌撫上面頰時,伏黑惠感覺到他在顫抖。
"疼不疼?"五條悟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枝頭飛鳥,攪翻彼此之間小心翼翼維持的風平浪靜。
"不疼。"
"真的?"
"真的。"
急躁的情緒趨於平靜,五條悟緩緩放開了他,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過往種種濃縮橫亙在他們之間,四十五公分的近距離成了天塹,伏黑惠低頭注視牛津鞋與切爾希靴,尖頭對圓頭,迥然不同卻相依相融。
當真正再次見到五條悟時,他才意識到無論是他的聲音、身影、氣味,還是別的什麼,都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陌生,那樣的想念,兩人間的窘態讓他心寒,讓他心痛,彷彿渾身血管結凍,使得頭腦一片暈呼。
他們為什麼變得如此生分?疑問一但形成就在心底扎根發芽,結的果實是瓢潑雨幕的城市,是充斥寒涼氣息的寢室,伏黑惠摘下來咬了一口,酸澀的眼紅。
"為什麼來了?"他的嗓音有些乾啞,如厲風颯颯拍打。
五條悟拿下臉上墨鏡,捏了捏眼鏡鼻托壓出來的印子,長長吁了口氣。
"擔心,因為擔心你,所以來了。"
"你很閒嗎?"這話就有些刺耳了,他看見對方眉頭一蹙,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又要發火,但沒有,他像被雨澆熄的火焰,只剩滿地的灰燼與焦草。
"滿背刺到一半跑出來的,回去客戶止不住要罵我。"
伏黑惠腦裡瞬間有畫面了,半身赤裸趴躺在油壓升降床上的客人紋到一半發現刺青師落跑的表情。
他在心裡吐槽這人不務正業,不負責任,隱隱約約卻有動心的趨勢,經歷那個悲歡交加的夜晚,簡直是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糖,偏偏伏黑惠還覺得齁甜齁甜的。
"那你趕緊回去吧,我沒問題的。"他雙手插兜,佯作雲淡風輕,無事發生。
五條悟吧唧下嘴,扭扭身子,巋然不動。
"還不行,我得親眼見見那個王八。"
伏黑惠拽不動他,急步跟在後頭,好言相勸幾次,但五條悟根本不是能停下腳步好好聽人說話的狀態。
整區的人都說他是瘋子,是混不吝,是地痞子,可伏黑惠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從未見過世人描繪的那副面孔。或許是相處時間還不夠長,也或許是對方刻意不展現那一面,更或許是他其實見過了,但並不覺得有什麼。
那名流浪漢翹著腿抖腳,頂著一臉瘀青和警官大眼瞪小眼,二宮前輩看見他回來正要前迎,卻讓面色不善,昂首闊步的一一米九大漢嚇得夠嗆,還未等警官與透氣而歸的被害人打招呼,就見五條悟一把拽起加害人一拳揮了下去,伏黑惠阻止不及,扶額掩面,明晃晃的衝進警局施暴,別說撈他出去,怕是一起被關裡頭噢。
在局子折騰了幾個小時,警官顯然很熟悉他身旁的暴力分子,苦口婆心的唸叨他衝動,被五條悟這麼一打岔,那欺軟怕硬的傢伙一改吊兒啷噹的態度,十分誠懇認錯道歉,伏黑惠原先暗戳戳那點不知與什麼較量的勁揮發,打算和對方和解,屁大點的事不需要鬧到法庭,五條悟起初死活不同意,擱那嚷嚷不會就這麼算了,伏黑惠眼刀一甩,在強迫噤聲下與流浪漢握手和解。
也不拿對方醫藥費,伏黑惠讓他把圖書館裡的個人物品拿走,並離開找尋新據點,各自兩清。
出了警局,天已昏黃,流浪者灰溜溜的走了,二宮前輩打電話向真希前輩報備,自前幾個月的邀約無果後,這位總愛追著他跑,對他展現高度興趣的前輩像是看透世俗,態度轉變,似乎打算放棄他了,伏黑惠覺得對人挺不好意思的,因此在工作上總會幫襯她一些。
一陣煙味飄來,五條悟將打火機收回口袋,杵在一旁吸菸,伏黑惠瞥了眼派出所標牌,覺得這人是真的心大。
"那個短頭髮還總追著你嗎?"他說話的同時,煙霧從唇縫向上蔓延,模糊了臉部輪廓。
伏黑惠應了一聲,不清楚他問這個做什麼,穩正的心神又開始飄移。
"你打算跟她交往嗎?"
他不動聲色皺了下眉,聽出他話裡那超含身分的關切,伏黑惠沉默不語,雙方均不作聲。
"既然事情都處理完了,那我們回去吧。"二宮前輩掛斷通話折回,眼睛在兩人之間詭異的距離感之間游移。
伏黑惠看這時間點臨近下班時間,好聲好氣感謝前輩作陪,在勸她回家休息,二宮前輩先是拒絕,兩人你來我往打著太極,最後是伏黑惠勝利,他在五條悟灼熱的視線下揮手目送前輩離開。
他也不知抽什麼風,腳下生椿,就站在那兒嗅著煙味,也不願回家替自己傷口敷藥清潔。
"看上去也不是什麼壞人。"呢喃似的,或許不是說給他聽的,但伏黑惠聽得一清二楚。
"嘛,本來就是她先來的,只不過被我截胡,突然覺得有點愧疚呢。"
騙人。伏黑惠盯著他的臉,找尋任何蛛絲馬跡,他知道他想發掘什麼,一邊克制,一邊發了瘋的尋找,兩股心情交替,不分伯仲,拉扯的他渾身抽痛。
"可以喔,交往是件很好的事,惠很溫柔,一定能把人家小姑娘照顧的很好。"
七月的風吹來緩解燥熱,小暑已過,大暑將近,炎炎熱天本就焦躁難耐,當身邊的人陸陸續續換上夏裝,開空調,吃刨冰喝凍奶,伏黑惠依舊身著長袖,拎著WHITE BELG啤酒,一個人涮火鍋,好像這麼做就能讓時光停滯不前,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靜止的時間裡一遍遍重複那些細枝末節。
如果五條悟今天沒出現的話,他應該還能這麼過下去,自我滿足,懷抱著過往的記憶當作下酒菜,他會這麼生活,他十分確信。但五條悟出現了,他的出現打斷了他平靜的日子,將薄冰敲碎,伏黑惠在刺骨的冰河裡載浮載沉,被他一掌拉了上來,對方給了他毛毯,給了他溫度,給了他真實,他聽見時針走動的聲響,然後看見面前身影準備再次離去。
他逕自把伏黑惠的時間線攪亂,把人從虛假的和平拖拽而出,那些雪中送炭全成了風花雪月,從伏黑惠的髮梢飛逝,從指尖流逝,又一點一點的建構成他的模樣。
這是極刑,是對被甩者的殘酷刑罰,殘忍的讓他意識到,他的心境從未改變,從最初開始就未從動搖。
他感到無助又徬徨,無奈又委屈,害怕又渴望,所有情愫堆積在一塊融成扭曲的情感。
他還愛他。
菸草味陣陣,尼古丁緩解了一些他的焦慮,伏黑惠揉了把眼,無力的道:
"五條先生,您還喜歡我嗎?"
挺拔的身子一僵,隨即平復心情,波瀾不驚的換個姿勢,火星於指尖燃燒,滋滋燙著了伏黑惠的心,燒出一個又一個黝黑的小洞。
"......這個提問沒有意義吧。"他瞇著眼,咧嘴笑著吐了口菸圈。
"有意義的。"
五條悟一時沒答腔,默默吸了口菸,這次含了一會兒才吐出來,菸頭靜靜掉了一截煙灰,弄髒了切爾希靴的靴頭,僻靜的心池盪開啵啵漣漪。
伏黑惠也跟著笑了笑,他替自己判了無期徒刑,這會是個很漫長的旅程,他想。
"因為我打算正式追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