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以後,你便叫蘭渚吧!」那名喚醒他的男子說。 他張開眼睛,腹內一把惡火悶燒著四肢五骸,眼球突突跳著,舌頭很乾,尖銳的牙齒劃過舌面。 蘭渚是一具甦醒的殭屍。 他死了五年,以殭屍來說新得不得了的資歷,所以他每次從睡眠中醒來的感覺都像剛剛復活一般,太多僵硬、憤怒、暴虐和不知所措,看守者總是餵食完又把他鎖回石棺裡,彷彿一種羞辱的酷刑。 後來蘭渚才知道,他必須學著放鬆全身經脈進入睡眠,身為被黑太爺喚醒的殭屍,不知為何,他還有感覺。 睡得多了,漸漸能平心靜氣的思考,力氣增加,接受自己是死人的事實,明明是他懇求黑太爺想成為殭屍,沒想到變成怪物比死還痛苦,而且加倍令人作嘔。 有一天,他被放進木棺裡抬到另一處神祕石室,先前聽負責餵食的人說,他可以和研究院其他學員一同生活學習,直到正式破棺,那時就能接觸外界,與凡夫俗子雜居,過著與活人無異的日子。 這副老朽軀體正逐漸變得結實,也許可以徒手掐死一個壯漢,但要對付心目中的敵人遠遠不夠。 外界,復仇。 他又咬牙。 別去想,你背熟「誡律」了,未破棺者擅離教養處,立即處死。 他是在官場上打滾過的讀書人,很能遵守規則的。 在散發簇新木頭香氣的棺柩裡,他又渡過一夜,以及往後的一百年。 「喀嚓喀嚓……篤篤篤篤……」 翌日,被一串奇妙噪音吵醒的蘭渚張開眼睛,只聞「咚」一聲,隨著木屑和半個巴掌大的木塊砸在臉上,忽然射入的光線中閃著鋒利的銀刃。 一把瞄準他眉心刺下的鑿刀。 刀尖縮回,又「篤」地一聲敲下。 蘭渚罵了一聲,掀開棺蓋,卻見有個陌生女孩手持雕刻工具無辜地站在一旁,石室裡的蠟燭也比平常多了好幾倍,亮晃晃的刺得蘭渚眼睛發痛。 「妳是何人?」 「蘭渚師弟,我是沈韻真。」她朝他拱手,第一印象就飛離他心目中女人應有的言行舉止。 「妳也是殭屍?」手指有些發顫,這是他除了黑太爺和餵食者以外見到的第一個黑家人,餵食者說他將要和其他殭屍一併學習的話果真不假,居然是這樣一個可以當他孫女的稚嫩女孩。 換言之,這個沈氏年紀輕輕就身負奇冤死了,卻笑瞇瞇的毫無憤怨之態,蘭渚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當然了。」 「妳為何破壞我的棺木?」 「新棺材太醜了,我想替師弟加點花樣。」 蘭渚發現他居然會在意別人動自己的棺材,難道不是他除了棺材和這身破爛屍衣外一無所有的貪執作祟? 「我要出去走走。」躺在棺裡太久了,他原本害怕離開石室,沈韻真的出現卻讓他莫名想呼吸新鮮空氣。 「等天黑吧!你還無法抵抗日光。」她盯著明亮的燭火說。 「妳可以晝行?」 「是的。等你能站在太陽下,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了,剛好現在沒有其他新人,這兒也挺寬敞的。有什麼需要我替你帶來的嗎?」韻真笑問。 「書……我想讀書。」 蘭渚不知沈韻真聽了他的話為何那麼高興,他只是想觸摸一些熟悉的事物。 那晚他盯著上方棺蓋的破洞,遲遲難眠。 ※※※ 「妳在做什麼?」 蘭渚不敢置信看著正扛著一具藍綠雕棺的嬌小女子,她輕鬆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木棺,放在他的棺木旁,果然華麗綺美,高下立判。 問題是,她為何把自用棺木搬過來? 「大家都忙著修煉,我自願來帶你熟悉環境,順便看看你的資質,之後你就可以準備上課和學手藝了。對了,你的棺材也還沒雕完,我住這裡比較方便。」語畢,她又出去端了一盆水回來。 「一開始你一定會怕水,所以我們只洗頭就好,不過最好能快點把身上整理乾淨,心情也會比較輕鬆呢!」她用對孩子說話的語氣步步逼近,企圖不言而喻。 「胡鬧!男女授受不親!再說妳一個女孩子家……」 眼睛一花,沈韻真消失了,接著肩膀被巨力一按,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圓凳旁,直視臉盆裡的倒影。 白髮蓬亂,青面獠牙,眼球突出泛紅的醜陋怪物,蘭渚飛快伸手撥出水花擊碎倒影,發出一聲嫌惡怒吼。 都是這個殭屍女子表現太自然,那毫無動搖的閒談問候,讓他忘了自己的臉,醜陋乾枯的身體仍然不堪入目。 一隻溫熱的手毫無預警輕撫著他髒臭的亂髮。 「乖乖呵……不過一定要叫師姊,師姊疼你,師姊比你老很多。既然死過一次,當個孩子重新再來,很快就能過好日子了。」韻真溫柔地勸慰,不過手下力氣半點也沒變輕。 蘭渚漸漸放鬆,停下如猛獸般在喉間滾動的低吼,主動將臉浸入水中,即使是瞬間傳透全身的嫌惡不適,他仍動也不動,韻真便如願以償替他洗頭。 她要他做什麼,他都不想反抗。 抬起仍在滴水的臉,他沙啞地問:「為何對我這麼好?」 「笨蛋!我們是一家人了。」她抱著蘭渚的臉,額心抵著額心說。 她真把他當孩子看。 又過了一天,蘭渚看見師姊手裡縫著一件單衣,貌似和他尺寸相合,他厭惡心裡冒出的那股期待,更唾棄一身齷齪的自己。 他在夜晚爬上屋頂,發現身處一處小山寨,邊緣有道團團圍起的高牆,月亮在山崗上無情地凝視,甘冒逆天大罪仍要繼續存在的亡者。 收到新衣物當天,他趁無人時走到水井邊,將自已弄得乾乾淨淨,韻真看見煥然一新的蘭渚非常吃驚,很少有殭屍這麼快還主動恢復生前的習慣,總得撕爛十幾套衣服,有時候甚至還得用處罰訓練新人自理生活。 韻真不想對蘭渚太嚴厲,他一開始就很能受教,加上寨子裡許多事得自給自足,每個人都有雜活要幹,沒想到這個師弟自動自發適應良好 。 他只是不想丟臉,在這個幹練年輕的師姊面前像頭茹毛飲血的野獸。蘭渚心道。 「能自行打理好儀表就可以開始上課了,我替你去問問師尊該幫你安排什麼才好。」她很高興地說。 「能像妳一樣,制伏其他殭屍或妖怪的武功。」蘭渚不假思索的要求。 「好,我教你。」她大方應允。 一個月後,石室又多了三具新棺,全部都是女殭屍,韻真帶著點歉意說,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新人來得這麼密集,蘭渚與師姊相處的時間不只是少掉四分之三,他旁觀沈韻真幾乎手忙腳亂地接待那三個凶猛又任性的女殭屍。 也許是他死時比較老,也可能是男女之別讓他不想示弱,總之和那三個新殭屍造成的麻煩相比,蘭渚也覺得他在殭屍修煉這門學問上真是天賦異稟。 令人歎息的是,在他的能力升級前,他還是必須留在這間男女混居的石室,而那三名女殭屍對和老頭子同住也同樣嫌惡,不只一次試著攻擊他。 蘭渚漠然看著師姊替他雕到一半的棺材還有送來的書支離破碎,他以為自己會在乎,結果並沒有。韻真領了新的棺材給他,也處罰了破壞他物品的殭屍。 那時蘭渚知道,溫柔的師姊並不軟弱偏心,而黑家對攻擊同伴的處罰絕不輕,韻真直接將新人拖到烈日下,蘭渚在地底石室還能清楚聽聞那些慘叫聲,從此新人對韻真的眼神便夾帶恐懼和怨恨。 很久以後,蘭渚才知道黑太爺對新人必須男女雜居的規定極為賢明,原來大多數黑家新成員總要一二十年才能離開石室,順便把對方的原形習性毛病看得一清二楚,到能變化自如的程度後也很難生出一丁半點綺念了。 雖然蘭渚只花了三年就擁有自已的房間,但也深深明白那些仙風道骨的師兄師姊本性如何。 「這個給師弟。」韻真將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銀鏡子遞給他。 「鏡子應該給師妹們更合適。」他遲疑不接,尤其蘭渚已經知道,還住在石室裡的新殭屍沒有資格領取奢侈品配給,韻真是直接拿她的私人用品給他。 「師尊給我的鏡子只有一面,怎麼分?再說師弟這麼努力,是該送你獎品。」 剩下三個新師妹,韻真還得把棺材疊起來當屏風強迫幫她們洗澡,禁止她們搶同伴的食物。 想到這裡,韻真就覺得蘭渚的自制力不尋常,給多少肉他都吃,不給也不會討,經歷過相同階段的韻真知道,殭屍的食慾跟林火一樣猛烈,無人可以獨免。 蘭渚不知韻真的思量,但他深知想要變強只有循序漸進,不能失控,他不像一些無法接受殭屍必須吃人肉的新人噁心反抗進食,即使饞得發瘋也硬是壓抑嗜血本能,因他直覺發現吃太多同類的肉不是好事。 「既然是監院大人的賞賜,師姊又何必轉送給我?」蘭渚不是謙辭,他只是好奇韻真出了名崇拜黑家監院,而且就算韻真看起來比他們新人厲害很多,還是不算正式的黑家人,無法離開寨子,當然也沒辦法賺錢購物,說起窮困拮据彼此彼此。 同時,也不是每個殭屍都能拜黑太爺義女為師,偌大的寨子裡,這些未破棺的黑家殭屍中獨獨沈韻真一人被挑中而已,難道身為監院之徒,她才有自覺主動來照顧新人,或者恰好相反?她因為樂於助人這個理由才被挑選? 據說從前新人都得在石室裡自行協調生存之道,因為環境惡劣,大家都會想快點脫離石室,再不然,敵視到達臨界點後,也會冒點恐怖平衡出來,但因為太花時間了,韻真照顧新人的義舉並未遭到阻攔。 可憎的怪物容貌在洋人水銀鏡子裡纖毫畢露,他已能冷靜面對,鏡面中卻多出另一抹倒影,嘴角經常掛著笑的女孩。 「師弟要勤加練習,早點變回生前的模樣,是你的話,一定很快,我也想看看師弟從前的長相。」原來這就是韻真送他鏡子的用意。 「一個糟老頭子罷了。」 「師弟當過官老爺,我一看就知道了,到時候,要你教我讀書呢!一個人讀有些不懂的地方,師尊太忙了又不好意思打擾她。」韻真盯著蘭渚滿眼計算。 真是奇怪的女子,男人讀書還有功名可用,女人讀書能幹什麼? 但實際在官場走一回,蘭渚只能說,即便不求名利財寶,為天下先的壯志足以害死一家子外加株連無數。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仍請師姊指教。」 他看著鏡子,裡頭曾映過一抹白芙蓉般的笑靨,即使韻真的外表和其他黑家人相比樸實無華,本人也說過她出身村家俗婦,蘭渚還是覺得這樣的女子天下少有。 蘭渚在武功上進步極快,至少他這麼認為,但韻真不滿意,還帶他去見師尊,極少有機會目睹的人物,兩位黑家首領之一問了他一些問題,從此他就跟著關晏君的大弟子學習法術,還好大家都住在寨子裡,師姊仍是他的練習對手和勤奮不懈的學友。 黑家菁英深不可測的實力讓蘭渚的希望逐日增長,他報仇有望了,愈發拚命學習。 時光流逝,他成為殭屍已將近一甲子,外表也和生人無異,甚至可以抵禦兩個時辰的日光。 「還差得遠了,像我雖然可以在白天行走,但法力體力都大受影響,得像師兄他們練到晝夜都不妨礙戰力才能破棺,畢竟我們的對手可是包括道士。」韻真覺得師弟的進步已經夠讓人眼紅了,忍不住想戳戳他。 「師姊說的是。」但念頭一起,要再壓下就難了。蘭渚就是為了對某個妖怪復仇才成為殭屍,他已擁有調查仇敵下落和執行殺戮的能力,再遲下去,不知那妖怪還在不在世上? 東方初白的黎明,蘭渚刻意選這個時間點逃跑,反正寨子裡的殭屍通常自掃門前雪,光修煉或做自己的事情就忙不完,尤其日出後更是潛藏不出,他衡量在山裡找個地方躲避日光應該不難。 當他正要爬上最後一道圍牆,腳踝毫無預警被人抓住,蘭渚回頭,看見韻真不表贊同的臉。 「師姊……」 「忘了誡律嗎?」她開口說。 「不。」 「你現在這是幹什麼?」她直接用力一扯,蘭渚沒敢還手,灰溜溜趴在地上。 「我想報仇。」他就是無法對她說謊。 「那就練到破棺,這樣上頭也不會管你想幹啥事。」 「屆時就太遲了。」黑家人中最快破棺的紀錄,起碼也要再一甲子。 「藉口,那你當初就不要當黑家殭屍啊!做厲鬼也好,直接去找你的仇人!」韻真瞪著眼睛譴責。 「鬼打不過妖怪,復仇成功後我甘願受罰。」蘭渚沒有起伏的說。 韻真不怒反笑,指了指牆外。 「師尊正提劍守在外頭,你越過這道牆就是違誡,她會馬上處決你,以為想偷跑的只有你一個?」 蘭渚閉唇不語,愕然張大雙眼,韻真的手正按著他的胸口。 「君子一諾千金,你答應太爺要遵守誡律的結果就是這樣?你對得起我們?對得起太爺和師尊?誰不是關在研究院裡,等到仇人身死骨爛沒得報仇。你的仇敵好歹是個妖怪!沒這麼早死!這點時間你都不願賭?」韻真氣憤地詰問。 「我很抱歉。」蘭渚啞口無言,只能訕訕認錯。 確定蘭渚打消逃跑念頭,韻真才扔了張紙條給他,蘭渚低頭閱讀,又一個衝擊,紙上竟是他要尋的那名妖怪數十年來的犯案蹤跡。 「我私下拜託師尊和師兄師姊幫忙調查,本來不該這樣,但我請他們順便記著,有消息就當禮物送回來,我想知道。」韻真對死死攢著字條的蘭渚說。 「起碼我確定兩件事,第一,那妖怪沒那麼容易死,第二,你現在絕對贏不了。」 蘭渚看著條列資料,這怎可能是「順便」的程度而已?蘭渚的確從這張字條上看見「一家人」的痕跡。 他將字條遞回給韻真。 「破棺之前,請師姊替我收著,也不用告訴我新的進展了。」這點骨氣,蘭渚不缺。 韻真露出微笑,點點頭收回字條。 不再試圖逃跑,蘭渚繼續離開石室後的修煉生活,但加倍認真在雜務工作上,學習木工耕種,也學著飼養豬羊牛馬,跟女人一起洗麻紡織,開私塾教黑家人讀書,奇異的是他的法術不但沒退步,反而進化得更加巧妙。 蘭渚很早就陪韻真照顧新人,因此飽受譏笑,從老不修到狗腿子都有,尤其不識字的匹夫匹婦,罵的可真是難聽,蘭渚難以想像那些破棺的黑家殭屍感情怎能如此親密? 「跟小孩子計較啥?練練脾氣,將來正派罵我們更難聽的多得是,難道還要傻傻被釣上去?」韻真繼續不客氣地逼迫新人進步離開石室。 說也奇怪,當新人更上一層樓後,她又恢復那個溫柔和善的師姊,不管對方領不領情,有人來求助就幫忙,打招呼被漠視也笑笑的,更不插手干預新人之後的發展。 某天,黑家人運送物資進入山寨的路線被發現了,黑家監院宣布在道門集眾來襲前緊急撤離,那一次,關晏君屠盡所有還關在石室的殭屍,因他們無法在日間行動,也不能控制衝動配合撤退。 蘭渚這才明白師姊不惜扮黑臉的用心良苦,同時理解真相的人不只有他,從一夕之間雪片飛來的書信和賠罪禮可見一斑。 後來在廣州黑家遭道門追擊,但蘭渚與韻真仍處於研究院中與世隔絕,只是師姊是黑家監院的親傳弟子,她多少還能對蘭渚說些戰況,兩人同樣想出戰,可恨仍未抵達破棺標準,況且研究院裡需要保護的殭屍也很多。 韻真神出鬼沒的時間變長了,只有蘭渚知道她躲在研究院的何處角落。 夕照如血,鐘樓屋簷拉出的陰影幾乎將她切成兩半,韻真仍凝視著遠方,蘭渚知道她不想錯過任何一隻飛鴿或符訊抵達的時間。 「師尊早上回來,說大師兄去世,另外我們明日撤退,不久要泛海經過香港到英國去了。」韻真搭在欄杆上的手輕輕握緊。 蘭渚聽聞噩耗,一時也只能愣在原地。 「我哭不出來,心裡堵得慌。」她抓著胸口說。 那他呢?數十年來教他法術,如師如父的前輩,理智上蘭渚願意為大師兄賭命,但那人死了,他卻沒有感覺。 現在如果有誰給他一道命令,要他去為大師兄報仇,蘭渚絕對沒有二話,但他卻不覺得哀傷,到底怎麼回事?絕非不敬愛或懷恨在心,但一樣東西損壞,他就不想擱在心上了。 「師弟,你還好嗎?」韻真發現他的表情平靜得不太尋常。 現在又想對那隻妖怪復仇了,然後一了百了,沒錯,原來他只想一了百了,在那之前,當然不要再有其他牽掛了。 「師姊,我卻連哭都不想哭,為何我沒辦法為大師兄哀悼?明明他對我那麼好。」蘭渚望著手心,那處空空如也。 韻真驚訝地看著他,蘭渚以為她要責罵自己無情無義,這也是他老實坦白的用意,也許有個人罵罵他,他會比較好過,她卻用力握住他的手。 「別往壞處想,你已經盡力了,這是變成殭屍的後遺症。」她一字一句盯著蘭渚說。 「為何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有的人還會流淚,有的人吃肉就吐,師姊的眼神也是,我覺得妳已經在哭了。」蘭渚直白地提問。 「一定是你太聰明,幽冥嫉妒了,將你的七情六慾拿去特別多。」韻真苦笑。 多年前,還不認識蘭渚,韻真剛離開石室,那時研究院有個優秀的師姊即將破棺,和蘭渚很多地方都十分相似,但凡是人,總有某種喜惡,身為魂魄完整的殭屍也難免這個弊病,然而韻真在那名師姊身上找不出喜惡,舉手投足帶著讓韻真極羨慕的瀟灑。 美麗的師姊經常對韻真說,她想復仇,即使過了這些年月,心知肚明仇人早已老死,也總是笑嘻嘻地表示,父債子償,等她破棺就去討回來,但韻真總懷疑師姊並非當真要牽怒子孫。 當韻真以為師姊終於想開了,她卻忽然發狂攻擊同伴,韻真拚命阻擋,卻也被她打得奄奄一息,在她即將割開韻真脖子的剎那,師尊及時趕到並擊殺了那名師姊。 韻真永遠記得師姊扼住她脖子時的低語。 ──韻真,陪我嗎? 那一瞬,她才看見師姊眼中的無底絕望,她差點要說「好」,但美人魂魄已渺。 她曾問師尊原因,師尊只是淡淡回答,人既無心,活著不啻火枷苦刑。 「師弟,師尊將正式收你為記名弟子,補大師兄的缺,你只須更加努力就好了,明白嗎?」韻真謹慎地觀察著他。 問題在報仇之後,現在還不用太緊張。 「這是重責大任。」蘭渚微微蹙眉。 「這樣你就跑不掉了,閉嘴乖乖接令。」韻真彷彿要把一張薄紙釘入木板,揪著衣領將他壓在柱子上威脅。 「師姊這脾氣不改改,將來破棺可怎麼欺騙愚蠢漢子?」蘭渚嘿嘿笑了兩聲。 「我犯啥自討苦吃去騙漢子?」韻真瞇著眼睛。 「活著不就要找樂子嗎?」蘭渚半蹲任她壓制說。 「我要忙的事情可多著!而且你也別想賴!」 「好,我接了。」他乾脆的回答讓韻真一愣,冷不防被他掙脫,蘭渚躍下鐘樓,隱入暗色巷弄中。 當夜蘭渚抱了兩罈美酒邀韻真賞月,廚師忍不住技癢釀造,卻只能餵給充作肉畜的犯人或拿去賣錢,蘭渚趁興偷了酒,和韻真在屋頂上遙祭大師兄。 你一口我一口喝著嘗不出滋味的佳釀,既是告別故人,也是告別故鄉。 之後蘭渚與韻真躺在運送絲綢的長木箱裡,隨船離開中國,漫長的航程,兩人總能平靜的度過,偶爾趁白日人聲吵雜時聊天。 韻真將木箱拆出小洞,蘭渚也依樣畫葫蘆,看不見星月的黑暗船艙中,兩人就握著手確認彼此的存在。 他們竟已攜手同行這麼久,比凡人夫妻的兩輩子都要長。蘭渚默想。 ※※※ 五年後,蘭渚和韻真同時破棺。 特別是蘭渚的優異表現,他創下最短的破棺時間,這項紀錄在一百多年後才被另一個後輩打破。 「既然你要去報仇,多個人幫忙不是更好?」韻真不懂蘭渚為何要一意孤行。 好不容易知道那名妖怪的所在處,一百多年來妖怪也佔山為王,修煉得更加強大。 「師姊,這是個人恩怨。」 他早已決定要獨力報妻女被殺之仇,也許只有這麼做才能跟過去真正了斷,專心思慕眼前這個人,即使他這輩子都不想說出真心話。 到底比韻真要經歷更多人事的蘭渚很清楚,他和妻子雖因媒妁之言結髮,亦有夫妻之義,那是他孜孜矻矻不忘復仇的根本,身為男人,他深知該如何擺放感情才不會傷害別人或辱及自己,而師姊雖出嫁當過婦人,在蘭渚眼中她仍然不識風月。 師姊弟關係是最好的,更是韻真能承受的極限,再多一點她就會避走了,既然如此,他也只要不凋的鏡中花,哪怕無法碰觸,仍然如此接近。 「我怎能放你一個人冒險?」韻真果然堅持同行幫忙。 蘭渚看著她,腦海裡轉著另一個現實上不想被跟的考量。 為了維持最佳戰力,他得不斷連續吃人,雖然要找到惡貫滿盈的獵物不難,主要是他們很久以前就有默契不在對方面前進食。仔細想想,他也從來沒看過韻真狩獵吃肉的畫面。但在追蹤危險妖怪的過程,行動勢必不可能如此天真,光是師姊在他附近,蘭渚就放心不下,這份羈絆只會變成破綻。 不希望累積至今的情誼因殭屍必然的本性有任何一點點,哪怕是一丁點的改變,至少他們面對面時總是盡量扮著人樣兒。 一個人時他則無所畏懼。 「我有些活兒得先準備,過一陣子和師姊約在港口會合。」他扮出屈服的模樣。 「沒問題。」 蘭渚做出有點冒險的決定,給了韻真錯誤的船期和船名,這讓師姊非常生氣,即使他成功復仇歸來,要在不動用法術的前提下和日後有黑家劍盾之稱的師姊單挑,回想起來仍然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返回歐羅巴的商船上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漢人通譯,他在搖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更於暴風雨來襲前輕鬆攀爬繩網協助收帆,身輕如燕的姿態讓水手對中國人都會神奇功夫的傳說深信不疑。 他凝視著船邊不斷翻滾的浪花,心念偶動,拿出師姊相贈的鏡子,鏡面已被粉碎,卻也多虧這面鏡子替他擋下致命攻擊。 握鏡的手垂在船舷外良久,輕輕鬆開,破鏡便落入海中,銀光一閃再無蹤影。 損壞的東西總讓他不耐煩,就算修復也不是同一樣物事了。 只有師姊,不想測試她的死是否會讓他麻木依然。 「只要比師姊還早離開就可以了,一定會如此吧……」蘭渚喃喃自語,許下不祥卻讓他如釋重負的誓言。 現在的他還有難以割捨的寶物,順其自然就好。像他這樣有殘缺的殭屍,無法給另一個同樣是殭屍的女人幸福,不相襯的地方也太多了。 以為是雨滴,抹在手心的卻是不知何時掉下的淚。 他還擁有的部分,師姊卻失去了。一定是因為現在太美好了,所以他還能感到悲傷。 「我贏了,師姊。」 「臭小子!比武場見!你完蛋了!」 只要不去碰觸深層的腐肉,蘭渚還是能在日常中感覺到淡淡歡快。 脫下單衣長袍,剪去長髮,換上西裝襯衫,成了現代人,時代帶來許多新奇有趣的變化,師姊和師尊的變化讓他更加驚異。 心態上,蘭渚早已洗去暮年老朽的遲滯,但也失去落葉歸根的寧定,外表也就這樣子了,不像大部分年紀輕輕就死了的黑家人,可以一再偽裝成青春少年。即使他們看待世態變幻的精神距離相差無幾,蘭渚說不定還比他們還輕狂,比較起來還是有少許的不平衡。 風華正盛的外表,誰不喜歡呢?但有個人不在意,照樣拿他當小孩子看,忠實計算年齡差,蘭渚鬆了口氣。 「師弟,有個角色很適合你,來吧!衣服我可以幫你做!」 「敬謝不敏。老頭子還要寫國科會研究計畫。」系主任的工作已經害他睡眠不足,答應師姊的陷阱還可能被扮成男人的不同師妹上下其手,蘭渚看起來像白癡嗎? 「裝什麼老!明明就小鬼!」韻真嘟囔。 「沈韻真同學,我聽得到,在學校要對主任有禮貌。」邁入現代的好處之一,黑家人在社會身分上輩分也大洗牌了。不過師姊很愛面子,除了蘭渚以外好像也沒其他人能讓她放心碎碎唸。 「可以戴面具!不如說面具也是賣點!」 「決不扮東洋倭寇的暗部或死神隊長!」研究過某些現代玩物到底如何讓大量黑家人失常後,蘭渚發現日本動漫真是太墮落腐敗了。 「這是種族歧視!師弟,我們缺人出角色團。」韻真趁辦公室沒人,走到蘭渚身後不斷搖晃他的椅背。 談到所謂的「愛好」,蘭渚發現黑家人的心智年齡下降得有點恐怖,連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新秀也整天埋頭畫漫畫,這樣真的好嗎?還是得有人當中流砥柱吧?貌似就是他自己。 「再說,角色扮演的服裝以後打架還可以環保利用,這樣敵人就認不出我們的長相啦!」 誰要穿奇裝異服打架!蘭渚寧願戴全罩安全帽。 「不管怎麼說,我很忙。如果師姊答應幫我改兩個年級的考卷報告……」蘭渚並非當真忍心拒絕心上人的懇求,雖然這種要求對傳統男人來說很過分。 「三年級或碩士班。」韻真自動挑掉對閱卷者來說某種意義上很硬的低年級。 「沒得殺價,而且碩士班我改完了。」蘭渚也喜歡從軟柿子吃起。 「那師弟要扮兩個角色。」韻真的休閒時間同樣很寶貴。 「……」 貌似還是喝茶改卷子比較輕鬆,蘭渚決定忽視那可以把人掀到天花板的搖晃力道,下次可能要換新椅子了,反正從公費出,不痛不癢。 「好啦!一個角色換兩個年級!師弟要先定裝我才付帳!你要在師尊面前發誓不臨陣脫逃。」 蘭渚按著額頭歎息,最後還是露出淺淺的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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