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結束的開始
伊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煉獄家的了。 杏壽郎好像攔著他說了些什麼,但是耳邊充斥著女人們的笑聲,伊黑什麼也聽不到。鏑丸好像也狠狠地咬了他,但全身背負著沉重的亡骸,伊黑什麼都感覺不到。 什麼都不存在,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相信。 伊黑只是茫然地走著。 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 即使被街上其他人側目,他也只是行屍走肉般地走著。 他其實並沒有目的地,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繼續走著。 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 伊黑回想起了逃出地下牢的那一天。 那時候也是這樣。 即使沒有目的地,即使眼前一片黑暗,他也只能繼續前進。 伊黑曾經以為煉獄家就是那趟旅途的終點,曾經以為從今往後只要睜開雙眼,就能看到太陽。 可是他錯了。 那裡不是屬於他的地方,那裡再也不是他的歸屬了。 他終究……不是能夠生活在陽光下的人。
伊黑就這樣漫無目的走了一天一夜。 最後讓他停下腳步的,是鎹鴉傳來的任務。 老實說,在聽到任務內容的那一瞬間,伊黑很高興。 殺鬼的職責給了無處可去的他新的方向,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跟著鎹鴉前往了鬼出沒的地方。
「嗚啊啊啊啊啊!」 鬼像粉末一樣漸漸消失在空氣中,任務順利結束,但伊黑卻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 他不顧身上的傷,只是像螺絲鬆掉的玩具人偶般無力地坐在地上。 從傷口不斷湧出的鮮血染濕了隊服,嘴上的繃帶也因沾到了鬼的鮮血而有些鬆脫。平時伊黑很討厭這種濕濕黏黏的感覺,所以他都會立刻替自己清理傷口並包紮,但是今天他卻提不起精神這麼做。 伊黑甚至希望自己就這樣一直失血下去,因為沾染在身上的血液非常溫暖。 「……啊。」 伊黑異色的雙瞳失焦地凝視著天空,大大的明月高掛在空中,他這才發現今天和他第一次跟杏壽郎吵架那天晚上一樣是滿月。 「當時就應該知道的才對……我不可能向前走。」 回想起當時的惡夢,伊黑喃喃說道。 明明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五十個人的性命,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獲得常人的幸福,但卻還是像愚蠢的飛蛾一樣被眼前耀眼的火焰所吸引,最後引火自焚。 真是活該。 像我這種人真的有活著的價值嗎? 但就在他這麼質疑的瞬間,瑠火最後留下的話語突然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小芭內,能教導你這樣善良又堅強的孩子,我很幸福。你要記住,你絕對是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優秀溫柔的人,今後你一定可以幫助很多人的。過去的事情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背負,所以往後不要再那麼責備、厭惡自己了。」 回想起她肯定自己的珍貴話語,伊黑感到心頭一暖,可是同時,他也回想起了槙壽郎過於殘酷的指責。 瑠火溫柔的臉龐扭曲變形成了槙壽郎憤怒的模樣,那灼人的話語也湧上了心頭。 「因為你……都是因為你瑠火才死了!」 那雙火紅色雙眼中除了強烈的怒意以外,還包含著失去重要之人的絕望和悲傷。 「果然……是我的錯吧。」 伊黑閉上雙眼,喃喃說道。 雖然不想相信,不願意相信……可是其實我知道的。 是我的錯。 就像槙壽郎先生說的一樣,瑠火小姐的死和我脫不了關係。 我根本沒資格對槙壽郎先生說三道四,畢竟正如他所說,我是害死瑠火小姐的兇手。 就算不是主犯,也是從犯。 畢竟那時候要是沒有選擇留下來的話,瑠火小姐完全有可能再活久一點。不管杏壽郎和瑠火小姐再怎麼安慰我,還是無法改變因為我一時的自私,而導致這份未來消失的事實。 結果……我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和我卑劣下賤的親人一樣,滿腦子只想著自己。 現在想想,當初我居然以為自己能夠有所改變,真是可笑至極。 明明是那個骯髒一族的子嗣,明明從頭到腳都和她們一樣自私自利。 真想回到過去將當時的伊黑小芭內碎屍萬段。 「今後……我必須背負起自己的罪行。」 不能再妄想撇開那個家族,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和煉獄家有所來往了。 反正……槙壽郎先生應該再也不想看到我了吧。 杏壽郎和千壽郎也是……即使他們願意對我說「不是我的錯」,我也不能再向他們撒嬌了。 在那個家生活的回憶也應該全部封印起來。 杏壽郎每天早上來找我搭話,讓我慢慢開始期待起早晨的那個時候。 槙壽郎先生說我是「自由的」時,覺得藍天廣闊無邊又美麗的那個時候。 我說想和杏壽郎成為夥伴,他爽快答應的那個時候。 瑠火小姐將我抱在懷裡,告訴我可以哭也沒關係的那時候。 和煉獄家的大家一起吃飯,覺得薯蕷昆布味噌湯真好喝的那個時候。 全部全部,都收到心裡的最深處吧。 我沒有資格懷念那溫暖的歲月,因為打破那一切的就是我。 「如果……在嬰兒時期就被吃掉該有多好。」 這樣一來,那五十個人也不會因為我的逃跑而死,我也不會和煉獄一家牽扯上關係,瑠火小姐也不會因為我而死去,槙壽郎先生更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杏壽郎和千壽郎如今或許就還能和最喜歡的父母在一起。 「如果是我不存在的世界的話,大家都能得到幸福。」 伊黑深深地閉上了雙眼。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曾經寄宿在那雙瞳孔中的星星之火已經完全消散了。 「結束……這一切吧。」 伊黑拿起了最終選拔後獲得的日輪刀,將冰冷的刀身靠在了自己的脖頸上。一想到這只要再過不久自己家族的骯髒血脈就能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世界上,伊黑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但正當他打算揮下刀刃時,臉上卻傳來了溫熱濕潤的觸感。 是眼淚。 他--哭了。 「……為什麼……?」 溫熱的淚珠無法自制地不斷從眼眶中浮出,就連伊黑自己都不懂發生了些什麼。 為什麼我在哭? 不是很好嗎?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殘酷又不講道理的世界了,我們一族汙穢的血統也終於可以消失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然而這……是什麼的淚水? 「快停下……停下啊……」 伊黑用力地擦拭掉眼淚,眼眶周邊被磨得通紅,但卻還是沒辦法停止那大滴大滴落下的淚珠。流淌而下的眼淚最後滴落到傷口上,鹽水帶來的刺激讓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 「好痛……」 明明直到剛才為止都還什麼都感覺不到,但因為那一滴眼淚,伊黑忽然像是打開了開關似的感覺到了強烈的疼痛。 腹部傷口的疼痛,臉上擦傷的疼痛,嘴邊舊傷的疼痛,以及--沒有外傷卻如同被剜開胸口般的椎心刺痛。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 很痛。 非常非常痛。 痛徹心扉、痛不欲生、痛心疾首。 他甚至覺得比被活活割開嘴巴那時還要痛上千萬倍。 被將他帶到陽光下的槙壽郎那樣冷酷無情地指責,得知自己可能是害死瑠火的一個原因,失去了曾經視為歸屬的地方,如同寶物般的回憶也變為了譴責他的詛咒。 怎麼可能不痛呢?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 「鏑丸……」 鏑丸像是要安慰他似的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臉頰,試圖擦掉他的眼淚。冰涼的觸感稍稍緩解了疼痛,可是接收到重要的朋友的安慰,伊黑卻哭得更難過了。 「鏑丸……嗚、……我……做不到……」 伊黑的手無力地鬆開了日輪刀,抱著鏑丸小小的身軀哭了起來。 在察覺到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傷的同時,伊黑也明白了眼淚的原因。 很簡單。 他做不到。 他不想死。 「為什麼……我明明……這麼罪該萬死、我明明……」 伊黑無時無刻都很想死。就算以斷髮與那個家族訣別並確實地踏出了一步,但他沉重的過往依然存在。他還是時不時會回想起當時而覺得呼吸困難,也還是覺得自己是沒有價值的人。 然而他現在卻下不了手砍下自己的脖子。 實際拿刀抵在脖子上的瞬間,伊黑才發現自己還是恬不知恥地想活下去。 明明自己的存在傷害了煉獄一家,明明一度想逃避害死那五十人的罪過。 然而就算槙壽郎殘忍的話語狠狠地在他的胸口上挖了一個洞,就算他已經想透過死亡來逃離這個殘酷的世界,可是,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想活下去。 因為即使現在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但光是回想起來那些閃閃發亮的日子,內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溫暖的情感填滿。 他還是期待著和杏壽郎一起共同戰鬥的未來。 他還是想要回應瑠火最後託付下來的請求。 他還是想要成為像槙壽郎那樣厲害的柱。 他還是想要待在陽光照射的地方。 然而這份溫暖現在卻成了吞噬他的地獄業火。 「哈哈……即使殺了人還能做這種美夢……我果然和她們流著同樣的血……」 為滿足私慾隨意殺人,用搶來的金錢揮霍無度。 即使一切都建立在屍骨之上,她們還是能夠蠻不在乎地笑著談論和服或髮簪。 伊黑一直想和族人劃開界線,一直拚命地想逃離那個家族,可是即使逃出地下牢,即使逃到陽光底下,同樣骯髒的血還是在他體內不斷循環著。 只要活著,他就永遠無法逃離這份名為血脈的詛咒。 「為了我這種人渣……瑠火小姐……我……」 為了伊黑,瑠火選擇了縮短壽命。 放棄了能夠和心愛的丈夫相處的時間、放棄了教導重要的兒子們的時間、放棄了能夠多睜開眼睛看看世界的時間。 她犧牲的一切是那麼珍貴又無可替代,就算他以死謝罪也沒辦法償還萬分之一吧。畢竟他的死除了讓自己解脫之外,根本毫無意義。 那該怎麼做才好? 該怎麼樣才能換掉這身汙濁的血液? 該怎麼樣才能洗刷這份過於深重的罪孽? 我………… 「對了……鬼。殺鬼吧。」 伊黑回想起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目標--在殺鬼的任務中死去。 如果是在殺鬼的任務中的話,也不會有時間像現在這樣有猶豫不決了吧。 「對啊……我只要殺鬼就好了。都是鬼的錯。這一切都是鬼的錯。如果世界上沒有鬼,我的家族說不定就不會變成那樣,瑠火小姐不會因為過度操勞而死,槙壽郎先生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也是……一定是因為鬼才會變成這麼差勁的人……」 像是終於找到浮木的溺水之人一樣,伊黑催眠似地對自己說。 因為已經沒辦法了。 憎恨、悲傷、憤怒、絕望……這些無處可去的負面情感,已經滿溢到無法只用自我厭惡來消除了。他需要另一個憎恨的對象,需要另一個絕對的「惡」。 「要是殺掉世界上所有的鬼的話,應該多少能淨化身上這骯髒的血脈吧。」 他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失去火焰的雙眼重新染上了異樣的光芒。 那道光芒中除了對惡鬼的憎恨和對自己的厭惡外,甚至--還有一絲喜悅。 「到時候我一定……能夠好好地去死。」 簡直像是剛找到夢想的孩童似的,伊黑的聲音充滿著憧憬和期待。 「抱歉,要拜託你陪我到那時候了,鏑丸。」 纏繞在他肩上的鏑丸擔心地吐了吐蛇信,但伊黑的決心沒有一絲動搖,他只是摸了摸鏑丸的頭。這麼說完後,因為受傷和疲勞,伊黑的意識開始模糊了起來,不過就在快要昏睡過去時,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小芭內!終於找到你了!」 伊黑勉強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映在那雙失去光彩的瞳孔中的,是一臉擔心的煉獄杏壽郎。 明明是這麼寒冷的夜晚,但是杏壽郎卻滿身是汗,而且還像是跑了很長一段距離似的上氣不接下氣。 「杏、壽郎?奇怪……你怎麼會在這裡?」 伊黑想都沒想過杏壽郎會出現,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做何反應才好,只是驚訝得眨了幾次眼睛。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在作夢,畢竟這座據說有鬼出沒的森林並不是距離煉獄家很近的地方。 「你說什麼傻話啊!看你那樣跑出去,我不可能不出來找你吧!」 看見伊黑露出一臉錯愕的表情,杏壽郎忍不住大喊。 那時候伊黑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時,他雖然打算馬上追上去,但因為擔心讓千壽郎一個人和現在的父親獨處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即使他焦急萬分,也只能等到幫傭的淺田小姐抵達後再出門尋找伊黑。 萬幸的是,透過家裡的烏鴉和其他烏鴉交換情報,他總算是順利地找到了伊黑的所在地。 「總之先去藤之家休息吧!你身上的傷口應該盡快處置!我揹你吧!」 雖然有很多話想說,但看到伊黑滿身是傷的模樣,杏壽郎毫不猶豫地下了應該先讓他休息的判斷,並向他伸出了手。 「……這點小傷不需要休息。你回去吧,我要去下個任務了。」 然而伊黑卻冷冷地揮開了那雙手,就像當初他們還沒成為夥伴,也還沒成為家人的時候一樣。 在看清了自己到底是多麼差勁透頂的人渣之後,他怎麼可能還像以前一樣笑嘻嘻地和杏壽郎來往?就算心裡還是依戀著那份溫暖,他也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你要以這種狀態去下個任務?不行!你受了這麼多傷!」 伊黑現在的模樣比杏壽郎從前看過的每一次任務歸來都還要悽慘,尤其是腹部的傷口還在不停的流著血,讓他光看就覺得痛。 「不需要,我要走了。從今以後,你也別再和我有所來往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可是我……是害死瑠火小姐的兇手。」 伊黑邊扶著樹木勉強地站起來邊說道,那強忍著疼痛說出自虐話語的模樣讓杏壽郎非常難過。 他簡直沒辦法想像現在的伊黑該有多麼痛苦。 杏壽郎雖然沒有瑠火觀察得那麼仔細,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比任何人,甚至是比伊黑本人都還清楚。那就是--伊黑真的非常喜歡瑠火。 雖然伊黑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但杏壽郎知道,伊黑很喜歡和瑠火一起做飯的時光。因為淺田小姐來幫忙做飯的時候,他的眼神就不會那麼閃閃發光。還有只有在被瑠火摸頭時,平時總是十分成熟的伊黑會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有時候杏壽郎甚至覺得伊黑似乎比自己還更喜歡母親。 而那樣的伊黑--卻因為自己的父親說出了這種話。 「小芭內……如果你是指父親跟你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遷怒的話,我已經知道了。在你跑出去後,我去問了父親……抱歉,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去的。」 杏壽郎努力制止住心中積累的悲痛,並認真地向伊黑道歉。 「如果你已經知道我們說了什麼……那我也不多解釋了。不用向我道歉,杏壽郎你沒做錯什麼。就如同槙壽郎先生所說的,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跟我扯上了關係,你們原本幸福的生活才變成了這個樣子,不如說我才該跟你們道歉。」 見伊黑因為槙壽郎那些傷人的話語而變回一年前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他,杏壽郎差點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杏壽郎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敬愛的父親,而現在連青梅竹馬都快要失去了。 他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可是杏壽郎還是忍住了淚水。他知道自己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小芭內,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說那種話……可是,不管要我說幾次都可以,那不是你的錯!」 像之前說過的無數次一樣,杏壽郎再次信誓旦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別說了,杏壽郎。就算你說不是我的錯,我害瑠火小姐的壽命縮短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那雙火紅色瞳孔實在太過堅強、太過溫柔、太過純淨,伊黑不希望自己骯髒的身影倒映在那之上,所以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不,我要說。然後也要帶你去藤之家!」 然而杏壽郎沒有一絲退卻的意思,他用力抓住了伊黑的手,接著硬是拉著他往藤之家的方向走了起來。 「等、放開我,杏壽郎!」 伊黑試著甩開杏壽郎,但是他的力氣本來就不算大,再加上現在又受了傷,所以他根本掙脫不了全力抓住他的杏壽郎,只能被他拉著走。 「小芭內,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夥伴,也是家人。這是不會改變的。」 不理會伊黑的掙扎,杏壽郎自顧自地繼續說。 「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我不配當你的夥伴,更別說是家人了。」 杏壽郎那過於善良的話語,讓伊黑再次湧現了深深的自我厭惡。 為什麼即使知道了自己害死了瑠火,杏壽郎還能把我視為夥伴和家人呢? 他的眼中為什麼能連一絲的負面情感都沒有呢? 為什麼會有這麼溫柔的人呢? 為什麼自己沒辦法成為這樣溫柔的人呢? 「嗯,我知道你一定跟我想像得有所出入,但是,我大概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喔!」 出乎意料地,杏壽郎贊同了伊黑的意見。 「什麼意思?」 伊黑覺得杏壽郎大概是世界上最表裡如一的人,所以聽到他說出這種話,伊黑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當時讓你一個人去,其實是存著逃避的想法的。我也……不想面對那樣的父親啊,小芭內。」 背對著伊黑,杏壽郎不斷拉著他向前,並緩緩地將他這三個月間從來沒有透漏過一個字的真心話說了出口。 瑠火去世後,槙壽郎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即使如此,杏壽郎在這段期間卻一次也沒有掉過眼淚。 作為煉獄家的長子,作為兄長,他不能示弱,他必須履行和母親的約定。而且要是他在這裡一蹶不振的話,誰來保護千壽郎呢?所以就算被父親謾罵數落,這三個月他還是拚命地修行,不只如此,他還一個人兼起了父親和母親的職責,努力地教導照顧年幼的弟弟。 杏壽郎做得很好,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可是--失去了母親,失去了父親,作為一個孩子,他怎麼可能真的那麼堅強呢?所以就在伊黑提出「讓自己一個人和槙壽郎談談」的那一瞬間,他鬆懈了。 「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能夠讓父親變回原樣……我……擅自這麼期待了。將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推到你身上,你沒想過我是這種人吧?真是丟臉,如果有洞的話我都想鑽進去了。」 杏壽郎邊說邊對自己感到羞愧。 他明明知道小芭內的內心比常人還要敏感脆弱,但卻還是讓他自己一個人和那種狀態的父親談話。就因為他一時興起的軟弱念頭,最後招致了這種下場。 「杏壽郎……」 伊黑看不到說著這些話的杏壽郎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是那總是朝氣蓬勃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落,讓他不由得有些擔心。 「可是,我想清楚了。父親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我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麼讓他恢復原狀,所以……現在就先別管這些了吧!」 但杏壽郎很快地就收起了那樣無意義的消沉,並大聲地說出了他找到的答案。 說實話,杏壽郎並不認為這是正確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天上的母親看到自己這麼做會怎麼想,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了,只有一件事情他一定要達成。 「與其一直執著於想也沒用的事情,還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救助弱者、教導千壽郎……母親將這些都託付給了我們,我們得去達成才行,對吧?」 寧願縮減自己的生命,瑠火也期望著能多帶給這個殘酷的世界一點希望。 那如同火焰般溫暖又強大的意念,是瑠火教給他的最後一課。 所以,他要履行和母親的約定。 「所以,我們一起加油吧,小芭內!即使很痛苦,即使很寂寞,即使沒辦法再回到那個有父親和母親的溫暖的家……也一起活下去吧!」 杏壽郎不只是在說給伊黑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他要將火焰傳承下去。 這麼一來,即使現在還做不到,但只要他持續下去,或許總有一天,父親的心中也會重新燃起火焰。 「…………」 杏壽郎的一字一句就像溫暖又耀眼的日光一樣灑進了伊黑心中的一角。 他回想起了自己那些無恥的願望。 想和杏壽郎一同戰鬥,想成為像槙壽郎那樣強大的柱,想回應瑠火小姐的託付。 然後他忽然注意到了。 這其實和他的目標並不衝突啊? 「好,到藤之家了!今天就在這裡休息一晚吧!我已經拜託淺田小姐今天留下來照顧千壽郎了!」 在杏壽郎半強硬的帶路下,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最近的藤之家。當他「咚咚」地敲著門時,伊黑唐突地這麼說了。 「我知道了。」 「嗯?」 「我不會再說要和你們切斷關係了。畢竟瑠火小姐也將照顧千壽郎和殺鬼的任務託付給了我。」 像是被杏壽郎說服似的,伊黑無可奈何地說。 「真的嗎!小芭內!」 聽到伊黑願意這麼說,杏壽郎高興地大喊道。 他真的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嗯。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異色的雙瞳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導致他說的話是雖然是那麼積極,卻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哎呀,是鬼殺隊的劍士嗎?請趕快進來吧。」 就在這時,藤之家走出了一位老奶奶,盛情地招待了他們進屋。 「小芭內,我們走吧!」 杏壽郎沒有注意到伊黑細微的異常,只是滿臉笑容地拉著他走進了藤之家。 「嗯。」 伊黑點了點頭,並跟著杏壽郎邁出了腳步。 夜晚。 藤之家的人們替伊黑包紮了傷口,也替他們準備了食物和被鋪。 伊黑不餓所以什麼都沒吃,一路狂奔過來的杏壽郎倒是吃了不少。 之後由於時間也晚了,他們便熄燈就寢了。 或許是因為腦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所以杏壽郎馬上就睡著了,而還睡不著的伊黑則像從前在煉獄家常做的那樣坐在緣廊上賞月。 「小芭內……別說那種話……是家人……」 從房間中傳來了熟睡的青梅竹馬斷斷續續的夢話,聽他所說的內容,看樣子他似乎連夢中都還在說服自己。 「真好啊……」 看著那樣的杏壽郎,伊黑喃喃說道。 他真的很羨慕。 羨慕能夠為他人著想到這種地步的溫柔。 他曾經也想過要成為這樣溫柔的人,曾經也想成為那個溫暖的家庭的一員。 可是,結果還是做不到。 當天秤上放著自己和他人時,他還是和十二歲那一年一樣,只會選擇自己。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身上流著那個家族的血。 那個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毫不猶豫選擇捨棄人性化身惡鬼的家族的血。 結果他的歸屬,還是只有那個亡魂纏身的黑暗。 「可是,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我會遵守和瑠火小姐的約定,教導千壽郎、斬殺惡鬼、賭上性命救助他人。 我會努力做一個「好人」。 為了償還自己的罪過,為了淨化自己的血脈,為了--讓自己能好好死去。 回想起來,我的人生一直在重複著一樣的事情。 為了被殺死而誕生,為了想活下去而犯下罪行,為了贖罪而渴求死亡,為了好好死去而活下去。 向死而生,為生求死。 或許從誕生在這個存在著鬼的世界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注定只能以這種方式生存,注定只能活在這樣的命運之下。 真是可悲又滑稽。 「如果有來世的話……希望不要再轉生為人類。我想像鏑丸一樣成為蛇,安安靜靜地活在角落,那樣就足夠了。」 看著躺在一旁靜靜休息的重要友人,伊黑低聲地自言自語。 他的眼中除了欣羨之外,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疲倦和厭倦。 「小芭內……?你還不睡嗎?」 似乎是聽見了伊黑的自言自語,杏壽郎迷迷糊糊地坐了起身。 「我已經要睡了,你也繼續睡吧。」 為了不讓杏壽郎又為他擔心,伊黑輕聲地回應道。 「嗯……晚安,小芭內。」 應該是真的累壞了吧,聽到伊黑這麼說,杏壽郎點了點頭後很快地又睡著了。 「晚安,杏壽郎。」 這麼說來,「晚安」這個詞,伊黑是到了煉獄家才第一次知道的。 女人們替他送早飯來時雖然會說「早安」,可是送晚餐來時並不會說「晚安」,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招呼存在。 他曾經問過瑠火為什麼需要睡前的招呼,當時她是這麼說的:「因為我們希望對方能夠好好休息、做個好夢啊。」 不可思議的是,在聽過瑠火這番話後,「晚安」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讓他安眠的咒語,只要在睡前有人向他道過一聲晚安,伊黑就比較不容易做惡夢。 而那天晚上,不可思議的咒語也起效了。 伊黑如自己所希望的一樣,做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過去的夢。 這次他沒有再選擇逃跑,只是靜靜地待在牢中,等待著自己的死降臨。 沒有五十個人惡毒的眼神和詛咒的聲音。 沒有煉獄一家溫暖的笑聲和悲傷的哭聲。 除了他自己之外,什麼都沒有。
沉睡的伊黑笑了。 那是,看起來非常非常幸福的笑容。
(過去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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