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漂亮話誰都會說。
『只有肯定自己,世界才會肯定你。』
這句話褚冥漾自高中入學以來,不論是從家人、學長那邊聽來,還是自我說服下,他都已經聽到爛掉,也用此勉勵自身很久了。
這句話有錯嗎?
不,完全沒錯,不只完全沒有錯誤,它還陽光、正向,給人力量與賦予動力往前。
這短短一句話百分之百是個觀念相當正向的良好金句。
但想要讓一名才剛滿十八的少年得以運用在人生的每時每刻,好抵擋侵犯而來的一切消沉……,貌似並非那麼實際與科學。
何出此言?
可能因為想要得到外界的注意和認同,已經是人類此一生物出生便開始學習的一項技能了。
每當論及一件近乎是事實範疇的內容時,總會有人把手舉得高高,試圖告訴提出此一論點的人,他與這人認為的「大多數人」不一樣。
可若是按照心理學界某位精神分析師的角度來說……。
渴求注意與認同的心理學問題會由:The "I" observes the "Me". 的概念衍生出來。
希望被他人認可是一種技能,而非人類的本能。
可是卻因太早就學習起來,而深深扎根在每個人的習性與思維角落中,難以根除。
因此在後來的時代內,有講師不定期的引用此一內容,在能擦到邊的演講內淺提一下。
當然,就淺淺提一下。
大概像是對方跟你說等等會下雨,實際上是在換個方式提醒你市場會提早收攤一樣讓人抓狂的朦朧委婉感吧。
就有一位講師在某所國中的演講過程中,她面對高舉著手試圖反駁的學生點點頭,並禮貌微笑的應去一聲。
「願意反駁是個很好的行為哦,這證明了你的人生軌跡有著獨特性,所受到的教育、家庭、成長過程都與別人不同,你真的很特別。」
話畢,如女性講師料想中的一般。
那名學生已經露出沾沾自喜、以為反駁成功的狂妄笑容。
還挺活潑的,也就青春和年少無知,才會有這樣狂妄無懼的態度了吧,真好。
接著,她不動聲色的將視線落到人群中的另一名男同學身上。
那人眉頭微蹙,毫無笑容,甚至看起來稍顯抱歉與瑟縮。
給人的第一印象嘛,嗯……,是瞧著有點自卑過頭了。
那人的氣質在扎堆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但講師心想:也行,或許在這麼多學生裡面,只有這名孩子有聽出我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了。
是啊,從狹義來看,每個人必定都是不一樣而且獨一無二的。
但如果與機器製造的過程相同,每個人都是同樣的父母、同樣的某一秒遇到了一樣的事情,沒有因為人生經歷的不同數據所堆疊培養出來的此刻個人思維。
誰能保證,自己的大腦數據引擎,跟左邊,或是右邊的人打從本質不一樣?
如果完全按照統一程序與流程機器製作的東西不會出錯,那憑什麼認為自己是出眾和完全不同的特例?
佐證是用先天智商的落差嗎?還是從基因序列的開頭就有所不同?
那麼,到底是智商較低的人比較獨特,還是天才比較特別?
這麼鋒利與失禮的問話並不適合對任何人輕易詢問出口,就算是對上成年人也都不太適當。
況且,好吧,也毋須如此較真,它只是一個相當輕鬆又虛無飄渺的假設問題。
認真可能就輸了吧,其中需要先羅列出的先決條件太多了。
發現反駁者所處的那一班級特別活潑,正在揶揄反駁者很勇的笑聲變得特別大。
甚至有人調侃似的嚷嚷著那名反駁的男同學是不是因為見講師太正了,才想要這樣故意吸引注意力。
果然是小朋友才會這樣嬉鬧玩樂。
想著想著女性講師笑了。
她給了旁邊擔憂學生們發言太超過的校內老師一抹寬心的笑容,並再次大方的於眾多學生眼前主動誇讚那名提出反駁的學生。
然後,她引導對方離開活動中心的椅子,來到台前領取一枝,請她來演講的輔導中心所準備出的——成本不到台幣兩塊錢的藍筆。
將筆親手交給那名迫不及待跑到台前的男學生,她再次拿好麥克風講解。
她不認同這名男孩的反駁嗎?不,她認同。
站在狹義的觀點來看,每個人的確有所不同,可她也認為經由統計與分析去得出的答案,並非是一種以偏概全。
統計向來是個大面向,而喜歡揪著小辮子爭論到底的人吶,他們總愛把廣義的東西轉為狹義去探討。
挺笨,也挺聰明的,這也是人類的一體兩面。
笨在聽不懂人話和問題,聰明在會把局勢導向自己的主場,高談闊論的模糊焦點,最終達到讓人安靜之局,立起勝利的高旗。
但話回原點,若然跟話不投機的人拘束在某個點上打轉,那沒有一件事情是能夠成的了。
你問了A是希望針對A去延伸出解答,可不希望得到一個:何不食肉糜?的答覆。
既然知道對方連理解問題的能力和正確破題的技能都沒有,又何必把昂貴的時間花費在其上?
每個人都同時很普通卻又不凡。
或許從哲學或是其他事項的思辨上,普通的極致也算是不凡的一種吧,誰知道呢?
很普通的於俗世中努力著、掙扎著。
上學也好、通勤也好、工作也好、學習也好,每時每刻很普通在努力著的人,都很平庸,亦充滿光亮。
可過度傲慢的心態,必然會讓人顯得鋒芒過剩。
講師見著男同學的那抹笑意心想:普通且自信是常人偶爾可以容許的範圍,但普通卻又自戀,就真的稍稍令人感到不適了。
不過,或許也到一個該勸自己脾氣別那麼衝的年紀了,對方是個孩子,時間還久,他們也會長大,也會成熟,也會如同上上代、上一代、同她這代一樣。
學會冷靜、沉著、反思。
是否有探討過人類喜歡朝三暮四的性格了?
就連講師她都明白自己也不例外。
因為她想起也有人徒長年齡卻沒讓心智跟著提升這回事了。
行吧,好像這就是一種人類本身帶有的傲慢。
總會在年長之後瞧不起年幼的,而年幼的也永遠覺得年長的很自以為是,什麼都不懂。
是啊,這已經無關乎成年與否,而是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百分之百瞭解另一個人的。
每個人都是同樣於懵懂中緩緩長成,經歷多的人會有屬於個人的獨到見解和分析判斷。
而後輩認為別人不懂,那也是一種認為個人經歷很獨特的傲慢吧。
心靈上的成長痛,是沒有比較級的。
每個人都喜歡放大個人的難受,降低別人的苦難,A用主觀的眼神去審度B的經歷,B用主觀的角度去嘲諷A的不理解。
想要擺脫這種惡性循環也不容易。
大概剩下出家遠離紅塵,或是徹底成為一個虔誠且全心奉獻的牧道者,才能辦得到了吧。
畢竟,想要做到心口如一的不卑不亢,那第一件事情就是拔除主觀眼光,也等同於降低人性。
這樣,才可以絕對客觀的,用沒有人情味,且毫不留情的角度,說出人類討厭聽到的真相。
順著剛剛被反駁的內容,女講師瞧著大禮堂的時鐘,發現時間還算充盈。
算是超出演講範圍了,但還是有點人性與主觀脾氣在的她仍選擇主動提出幾點來分享。
「突然想到了,有沒有同學知道,人類從孩童的時期開始,就已經學會為了吸引別人的目光,去做出各樣顯眼的行為喔。」
「真的沒有騙你們哦,經過很多偉大的人研究和分析後,那些人發現從大家都還是小baby的時期,就已經開始試圖用這樣的行為馴服他人,和得到別人對自己的愛。」
「而剛剛提到的The "I" observes the "Me".便是主格我評價受格我的意思,從此之後,任何事情在我們的腦子裡面開始被賦予出價值,而且進行二元化了。」
講到這,女人語句做了停頓,觀察下方學生們的反應。
有的迷茫,而有的看起來還算勉強能懂,至於方才那名反駁的學生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她也挺不成熟的正在用自身的專業去拆對方臺。
行吧,還能有什麼比你優雅的戳一刀後對方還告訴你沒感覺更氣人的了?
女講師不形於色,只是輕輕在心裡嘆了口氣,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成熟點呢?
明明在孩子們面前我已經是個成年而且出社會的人了,但每次因為這點小事稍稍出現脾氣,都會覺得自己挺沒用和幼稚的,唉……。
誰說讀這專業的除了會玄幻的讀心魔法外,還得要脾氣本身很好呢?
人類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對職業貼標籤了。
表面瞧著是溫婉的人,但誰能知道講師內心正在鋪天蓋地的碎碎唸,並不如外在表現那樣柔和客氣。
反而,咳、有點吵。
心中雖感有點無趣,但她神色未改的將視線緩緩投向剛剛另一名讓她挺在意的男學生……。
嗯,貌似正在分神,不知道思慮著什麼。
目光自然的定著在國二年紀的褚家弟弟身上,女講師小小的做了一個呼吸,調整回狀態接續著講。
「國一的公民課時,你們應該有提到過佛洛伊德先生,而如果深入去往旁系在他底下培訓過的分析師雷克先生進行研究後,就會讀到與此相關的篇章了。」
「雖然對你們來說為之尚早,可是剛剛那名反駁的同學很棒,因此我就先行分享一下範圍外的東西囉。」
「聽得懂的可以跟著內容反思一下,聽不懂的不要緊,等等有獎品的小考試裡面不會考這些。」
講著的同時,她順勢把目光重新回移到那名反駁的男學生上頭。
「幼童理解正負面評價所代表的意義時,最初往往由的他們父母親的眼神中表達而出,後來便會在還沒有良好記憶能力的時候,就先鏡映成自我中的一小部份。」
「因此當人類在成長之後得不到外界注意與認同的時刻,那種感覺會潛意識中將當事者帶回到很小很小觀察父母的時期。」
「然後連接上發覺家人不大喜歡他,或是象徵不耐煩與否定的目光,從而間接引起受傷與難受的情緒。」
「當自我評價不滿足於所得到的注意和認同時,人類會對自我認同產生焦慮,並貪婪的希望能從他人身上獲得更多的認同。」
可能除非本身就對心理學有興趣,不然演講時聽到乾貨知識,果然沒有學生會開心的吧。
女講師無奈的笑了下,因為光她輕輕一瞥的功夫,就見到不下十幾名學生開始呵欠連連了。
行吧,那就快點結束這讓你們覺得枯燥的回合囉。
一樣的頓了下,她又道:「所以從大部分的情況來深入探討,我們會發現『想要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認同』,是人類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學習的思維。」
「除非人類後天用更加豁達的新觀點去進行思想的深度改造,否則無一例外喔。」
話畢,發現可能真的對國中生來講太困難了。
講師瞧著講臺下方,很好,那幾名打呵欠的已經放棄治療的趴下去睡了,也有很多學生開始跟左鄰右舍的朋友聊天。
輕輕的環顧一圈,裡面只有性格瞧著有點陰柔自卑的褚冥漾是雙手托著腮,直勾勾的盯著她看,聽得挺認真的。
算了,能啟迪一個也是一個。
不論未來這些聽講的孩子們會不會對真正的心理學有趣,至少這名少年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很片面的資訊欺騙住了。
這個時代,太多太多人喜歡用華而不實的心靈雞湯,結合斷章取義的心理學的名號,綁架他人遇到某件事就應該一定要如何才是正確的。
而如她所料,人類也總很狡詐聰明的喜歡把局勢往個人的立場傾倒過去,常常指鹿為馬、戲白為黑。
而該效應、詞彙背後需求的要素、前提,全部都隻字未提,或是草草帶過。
從一個名詞的有用再到為了個人利益所以濫用,距離有多遠?
從容自在的送出幾個小禮物和有獎徵答,隨後語出幽默的小調侃學生幾句拉近關係。
技巧性的抓住學生的注意力重回自身,再緩緩的重新引導回首先該講完的內容。
她一心二用,不但內心思考一堆長篇大論,同時還相當流暢的切換回原本應該要講的主題中。
直到講完後,校內的老師放學生們能為了合影和詢問私人問題離開位置。
有幾名看著很青澀但是較同儕稍顯早熟的男女孩包圍過來,問著她要怎麼當上心理醫生。
聽到這個萬年都沒被好好普及和一再被提出的問題,她無奈的笑著解釋沒有所謂的心理醫生,只有心理師和精神科醫師。
同時在心理師內還有分臨床與諮商兩條道路,通常大家認為所謂的『聊聊天就能賺錢』的心理醫生,就TM的是在講諮商心理師喔。
當然,講師沒有把聽到心理醫生這四個字後差點爆出來的粗話說出來。
她只是靜靜聽著學生問問題,然後語氣平緩的耐心給出回應。
不論是未來的走向、還是好奇明年國三面臨升學,如果他們之後想走這方面的話該怎麼做的問題,她都盡可能的利用這點時間給出回應。
當然,升學不是她負責跟擅長的範圍,將學生引導到該校原本就有的輔導老師面前,講師再度舉起麥克風,並往某處走過去。
她目光直視著好像想問問題,卻從來沒有打算離開位置的褚家男孩主動問去。
「來,這位同學,我看你整場演講都聽得好認真喔,在老師離開前有沒有想要問的問題呢?」
笑著拍了身旁的人幾下,衛禹不顧對方意願的扯著對方要對方站起身。
褚冥漾無措的小聲推阻,最終阻攔無效的他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
他吞了口口水,眼神有點閃躲,相當靦腆小聲的問著。
「請、請問,站在老師妳的立場……。」
深呼吸了一口氣,好像終於穩定住勇氣來源了。
本來還在躲閃的目光重回梁姓的女講師身上,他認真的問出心中的問題。
「妳覺得自我認同這件事要怎麼取得比較好?」
比起這道問題,當褚家弟弟真的站起身後,講師才發現對方的身上有很多瘀青,甚至左腿目前還打了石膏,正努力扶著座椅的把手用單腳撐著身子站立。
她愣了足足兩秒才回過神來。
雖然不確定這名學生是被霸凌,還是不小心出意外,但她一改平時為了得體所展演的虛假笑意。
發自內心噙著溫柔的笑容,並直視對方。
她字字清晰的道:「認同該是自己給的,而非從他人身上得到喔。」
褚家弟弟的表情在得到這個答案後轉為疑惑,甚至有點失望。
他不懂為什麼明明剛剛他隱隱覺得對人性很犀利的女人,竟然會在他問出後給出一個很普通的答案。
答案很普通甚至很爛大街嗎?
嗯,很多心理學都是這樣換著皮和名稱出現在人類生活的各個小角落喔。
名喚梁庚綺的講師對褚冥漾輕淺一笑,她見著這孩子眼裡的失望了。
是啊,人生閱歷還不夠多,所以會對這個答案失望也算在所難免。
明確的知道喜歡,所以才選擇把蘋果拿起來;因為大家都有拿起來,害怕自己沒拿會變得很奇怪,所以最後選擇拿起來。
前後兩者明明都拿起蘋果了,但是前者心態坦然,後者心情忐忑。
人類如果不瞭解內心的真實嚮往是什麼,那在所有人的眼中,每個人都是同樣的模樣,都是同類啊。
所以,能夠學會知道自己與誰的哪裡有確切不同,可是人生很重要的一個課題。
它才可以讓一個人儘管墜於幽谷,卻仍信念不滅、步伐堅定。
雖然沒機會聊聊天,但是小朋友,你的人生還很長很長喔。
別讓自卑在時間的影響下掩蓋了你心中的火,還有剛剛眼裡我看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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