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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金光布袋戲│俏蒼] 塵緣誤上闕&九葬夢&下闕 [PG][原著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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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4: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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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金光布袋戲│俏蒼] 塵緣誤上闕&九葬夢&下闕 [PG][原著架空]


塵緣誤 上闕



題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楔子




  一朵花擦過他的臉頰,將他的目光帶往坡下的他,他們視線相望卻相隔遙遠,一陣風吹來了花香以及一朵自他身畔滾下的花,俏如來向著坡上那位還不算正式認識的王子躬身行禮,在對方慌忙回禮時,他悄悄拾起那朵花,放上掛著佛珠的掌間,一併輕握。






後續可能出現各式CP。請依各章提示自行斟酌觀看。



本文最後由 江問謠 於 2023-5-31 19: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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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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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然而這章主要都是魔伶跟俏如來的互動。
  • 而私設是那麼多。
  • 而且我還沒追到那裡,會有bug。















其一、檻鳥籠花

  孤月夜,月如一彎鐮刀,能照亮的不過就這麼方寸,而那夜發生的事太多,他已想不起當天的月亮生做什麼樣子,不知當時是否一如同此時一般,沒有半點星子,他知道到的僅只是一年過去了,這一年中發生了許多事,但是相較於那一晚,這一年間的事卻又少得不足為道。

  他斟酒向天、同父王告罪、道歉,在父王忌日這天,重新梳理過往發生過的事,一邊說,一邊更釐清一點,能為父王贖罪的方式是那樣淡薄,他始終無力,過了一年該有所成長才對,實際上卻猶是無力。

  倒入地面的酒由塵土吸啜殆盡,他不曉得父王能不能聽見他說的話,這酒是不是真能入了他的口,或者與父王對飲、對談的想像,如今也只是他自言自語自欺欺人,他唯一知道的是,那個人還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視線不曾稍離,緊緊跟隨著他一舉一頓。

  蒼越孤鳴望了月色最後一眼,拿著空了的酒甕離開,他知道那雙眼仍在身上灼燒,一直都知道。

  

  

  「那你便恨我吧。」魔伶將合卺酒倒在地上,兩杯都倒著上下搖晃,確認酒盞裡一滴不剩後,乾脆將整壺酒翻下,酒水盡數入地,扔了酒壺以後,她纖長的手指穿進鳥籠裡戳弄著那一隻翠鳥,鳥籠旁是大紅龍鳳燭,晃蕩的燭光映在魔伶臉上,將她本就深邃的五官映得詭異,染著蔻丹的指甲在翠鳥身上看起來像要將它刺穿似的,然而那隻翠鳥卻像全無所覺,仍舊繞著魔伶的手指上下蹦跳著。

  整間房裡紅得如甫染鮮血,簇擁著她,漆黑如墨的長髮大半披散在她絳紅襦裙上,她的身影像被孤單詛咒一般,隨時會被吞噬。

  她身後的喘息聲未曾消停,如高燒者,訴說著各種雜亂的囈語,翠鳥不知愁的啁啾聲未能將之掩過,魔伶卻面無表情,彷彿身後之人與她無涉,儘管她深知,今夜過後整個帝女精國都會知道,她有個外族的男寵。

  王姊這次做得是太過了些,但或許她也需要這份偽裝。

  她閉著眼舒出一口氣,起身時襦裙飛旋如花綻,一步一步往前走,彷彿她踩的不是新房重舖的地板,而是屍橫遍野的戰場,大紅喜字床上是一抹幾乎盡是雪白的身影,只除了那些黑色的飾邊和他手裡緊捏不放的念珠,她身指點上對方額心那一點紅,冷聲道:「接受我。」

  倏地睜開的雙眼是罕見的金色,非常、非常美麗。

  魔伶想著,卻一旋腕,併攏的四指一撫將赤紅的睫毛掩下。

  「等你身子好了再說……要我救人,你,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魔伶看著床上的人白髮散在枕上,即便是她這樣一個不重外貌的軍魔,也覺得他生得很好看。

  ──但這對你來說不會是什麼好事。

  魔伶疲憊地揉了揉額心,拎起鳥籠離開,大紅龍鳳燭仍舊在燒,並且將燒上整夜。

  天亮,有異鳥詭異的鳴叫聲,俏如來在冷汗中驚醒過來,隨後當即愣住,儘管出家相當長的時間,但並不妨礙他辨認出雖然有些微和感卻仍舊明顯是新人房的裝潢配置,雖然頭痛欲裂,然而狀況太過詭異,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心,他強自起身,卻隨即被一股外力推回床上。

  「雖然我不討厭投懷送抱,但我可不想聽見迎娶男寵隔天就把人玩死了這種謠言。」

  隨著女性的嗓音繞上來的還有一種混著血液腥甜氣味的花香,俏如來低頭便能看見對方染著蔻丹的指甲壓在肩上、幾乎要掐進去布料裡。

  「姑娘……」

  「公主或者殿下選一個叫,別那麼沒禮貌。」

  「公主……你是魔……」

  「帝女精國公主,魔伶。你呢?」

  俏如來還未能從劇烈的頭疼中緩和過來,也沒能弄清楚對方說帝女精國、說公主、甚至對方身上明顯的魔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唯一能確認的只是對方身上沒有殺氣,而他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對他沒有殺氣的魔。

  「在下俏如來……非常、感激公主相救。」

  「感激?」魔伶冷哼一聲,「我做事從不需要感激,因為我自會從你身上取回報酬,帝女精國王女的人情,你欠不起。」

  「是……是俏如來魯莽了,公主的恩,俏如來定當奉還。」

  魔伶忍不住笑了出來,「很快你就說不出這種話了。」

  「公主的意思是?」

  「先把身體養養,過一陣子,你便知曉。」魔伶鬆開手上的力道,袖子卻忽然被拉住而無法轉身,魔伶一挑眉,俏如來馬上放開。

  「是俏如來唐突了,實在很抱歉,但公主可有見到我的……」

  「俏如來,這是我唯一一次提醒你,在這裡,你不能問任何問題。」

  「但……」

  「特別是,不能問我。」魔伶瞇起眼一瞪,冷然的肅殺之氣立刻燒上俏如來的指關節。

  俏如來不再言語,魔伶則看了一眼她留在對方肩上的指痕,然後便毫不戀棧地離去,襦裙在她身後飄揚如披風。

  俏如來深深吸了口氣意圖壓抑下頭部的劇痛,實際上從她的走路方式俏如來便知道對方會武,照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打得過,所以他才會毫無抵抗地任由對方壓著。

  到很後來,他回想起這一天時,不免想,如果那時他反抗了會如何?但是俗事繁雜,他很少想起那個不可一世的公主,印象最深刻的只剩下她絳紅色的襦裙,或者隨風翻飛、或者迤邐於地。

  然而這都是後話,幾日後當魔伶召見他時,他已明白一件事,在這裡,他是帝女精國公主魔伶的男寵,儘管亟欲辯駁,在情勢未明的情況下他唯有沉默,他謹守著魔伶對他說過的話,不去問,然後盡力冷靜地觀察與分析情勢。

  但儘管有所警戒,他卻還是被按倒在地,確實沒有殺氣,卻有敵意,魔伶歪著頭說:「雖然傷了你我捨不得,不過男寵該做的事你還是得做。」爾後眉眼一挑,宮女當即放下重重紗帳退開,俏如來試著掙開,卻意外於自己竟然完全無力掙脫,他馬上想到,是魔伶身上的異香。

  「我不會說不會痛這種好像我會憐香惜玉似的謊話,但起碼死不了人。」魔伶側過頭補了一句:「至少你不反抗就不會。」她席地而坐,食中二指併攏後,按上對方額心,瞬間,俏如來感到一股勁道如同強硬填塞進喉嚨一樣,令他欲嘔甚至反胃,下意識要推拒卻沒有施力點可供推拒。

  「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反抗的嗎?」魔伶皺起眉,俏如來猛地吸入一口氣,隨後暈了過去。

  他看見母親裁製著一件一件的新衣,最後卻只能壓在衣箱裡,傳遞消息的俠士問母親,有沒有什麼要轉交的,他聽見母親說「只要他一切安好,沒有什麼值得掛心的。」

  ──不夠。

  他聽見魔伶的聲音冷酷地說著。

  然後他看見天擎峽上郭箏自刎時血灑了一地。

  ──還不夠。

  有花……停下!

  他的意識陷入黑暗前,他聽見魔伶帶著一點笑意的嘆息。

  每隔幾天的休息過後,就又會被魔伶召見到寢殿,摒開所有宮女以後,在層層紗帳間,一點一點流失力氣,意識遭到入侵,昏迷,醒來時後回到那個被大紅色塗滿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看著帳頂,然後這期間,魔伶會遣人送藥過來,他自然沒有喝。

  意識遭到入侵時,他也會看見自己的記憶,有好的、有壞的,魔伶似乎特別喜歡令他感到不適的那部分,總是在那裡駐足特別久。

  他知道自己必須逃出去,他的精神狀態一天不如一天,然而他對這裡卻是一無所知,更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裡,萬一父親在魔伶手上……他頭又痛了起來,然後他聽見師尊說一視同仁的捨、一視同仁的不捨,儘管勉力而為,卻注定在他嗅見那股香氣時,氣力盡失。

  不知過了多少天,鳥鳴聲淒厲,他輕輕嗯了聲。

  鳥鳴……?幾時了?他睡了多久?該起來了,還有許多事要……

  「吵醒你了?」

  俏如來倏地睜開眼,床前的桌邊,魔伶提著一只籠子,裡面有隻鳥,她打開門,那隻鳥幾步跳到她手指上,她卻將那隻鳥抓在手中,淡漠卻帶了點悲憫。

  「本來以為你會喜歡,可惜了。」

  「別!」他驚坐起,她纖指一掐,羽毛紛落。

  她好笑地看著他的狼狽,然後五指一攤,裡頭只有羽毛。

  「你必然是想到了什麼才心神不寧,不過這麼一點騙術,哪裡值得你那麼慌張?」

  他往籠子裡一看,那隻鳥還好端端的在那裡,只是並沒有鳴叫,歪著頭望著魔伶。

  「那麼,俏如來,你今天要說什麼故事給我聽?」她勾起嘴角,他卻呼吸一滯。

  魔伶把他的過去、他的記憶當作不過是床前故事一樣的東西。

  這還得……持續多久?

  像是讀懂了俏如來的神色,魔伶無奈道:「我保你,總得要點報償吧?」她眼波流轉,「不然不過一個男寵,實在無關緊要。」

  「公主……究竟想從俏如來身上得到什麼?」儘管原因不明,但他知道魔伶並不想殺他,至少沒有積極的原因,但他也不曉得對方到底想要什麼,難道只是為了看他的記憶?但若是這樣,這並不能解釋魔伶當初救他的原因,就算真的只是對人族的記憶有興趣,她何需費力去救一個人族甚至納作男寵?她一定有其他的辦法才對,那麼,為什麼是他?她想要什麼?他一直想,卻沒能想出答案。

  「若是我說,我要你的心,你給嗎?」魔伶斜睨他一眼。

  「……俏如來是出家人。」

  「我知道,我看見了。」魔伶輕笑起來,「但你還是有心。」

  有心。

  空氣頓時卡在胸間,進退維谷。

  「是,俏如來無能,仍舊保留私心。」他低頭望著手中佛珠。

  見狀,她玩性一起,帶著幾分疏懶問:「不如你把你一直不肯讓我看見的部份給我看,我便放你走如何?」

  魔伶看見俏如來手中的佛珠一動。

  「俏如來並沒有什麼值得公主掛懷的特殊故事。」

  「那是我說了算的,不是你。」魔伶將手指放入鳥籠中,翠鳥歪著頭,站上她血紅的指面。

  在前段時間的記憶探索裡,魔伶在俏如來的記憶中看見缺角,雖然次數不多,但她確信其中有著什麼,被他藏得很好,甚至可以說,他情願被她看見其他隱私與不堪,也不願透漏分毫,魔伶只知道有花,除卻花以外的,她卻是什麼也不知道,她不由得思忖著繼續深掘下去或者他會精神崩潰、或者不會。

  然後她勾起嘴角問:「不若讓你做駙馬?成為公主的王配可是無上的殊榮。多難求得的一件事,但我不只要你的人,我仍要你的心。」

  俏如來安靜了幾秒鐘,歛下眼淡淡回應道:「俏如來已與人結髮。」

  魔伶瘋狂地笑了起來。

  一個與人有鴛盟的出家人,這多好笑,她笑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你怎麼不挑個可信度更高的藉口?」比如種族、比如她是他欲殺之而後快的魔,比如他是出家人不能與人成親,哈,一個已婚的和尚?這多可笑。

  俏如來閉了閉眼,然後專注地望著她說:「承蒙公主美意,但俏如來已與人結髮。」那雙眼裡的堅定,眼熟得令魔伶做噁,她猛地站起來,步伐微亂,卻仍是不改鎮定地走了出去,不發一語。

  俏如來望著魔伶的背影良久,隨後像在忍耐什麼似地緊緊閉眼,再睜開時,他看見魔伶留下的鳥籠,籠中的翠鳥瞪大了眼睛看他,用力地揮動著翅膀,奇異的嗓音鳴叫著,像在是威脅、或是保護什麼一樣。

  呼吸一滯,他回首,再一次閉上雙眼,捻起佛珠,一聲一聲唸起六字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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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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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絕大部份正劇內容、臺詞。














其二、人面桃花

  

  

  「你認為他還存在嗎?」

  他看見白蛟化成的女子如雕像一般幾乎沒有表情的面容出現少許裂痕。

  只是一瞬間罷了,他想起那個善良到將躑躅千層送回、任憑自己因過於心軟而被父王掌摑的王子,在路上他已聽聞,昔年的蒼狼王子如今已復國,登基為苗主。

  ──當年的那個王子,俏如來,你認為他還存在嗎?

  「你到底想確認什麼?」

  ──你想見他,然後確認什麼?

  「你想見青奚宣,只是單純地想要找出他嗎?」

  ──你想找到他,想見他,為什麼?

  最後白蛟化成的女子只留下一個寒冰似的背影。

  「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已經不存在了。

  他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對那女子說話時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彷彿手裡捧著的是即將消散的殘夢,只要指尖一點微幅的動作,只是語氣稍微重一點,夢會被驚醒、或者如游絲被吹散再不復見,即使每說出一個字,心頭的悶就更加重一些,像要將他逼得窒息,他還是繼續說,直到換來一道決絕的背影。

  「為了逃避更折磨自己的事情,就算只是一點點的不安、一點點的臆測,也寧願將預設的恨,加諸在其他的事物上面,自己先製造傷痛,去覆蓋尚未產生的傷痛,是很多人的慣性。」

  金雷村的巫女不解地問:只要正視不就好了?這並不困難。

  「不困難嗎?」他低聲反問,並不是為了要得到答案。

  ──如果真的容易,那你我何以走到這步田地?公主,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夜墨中,月華似絹,輕飄流洩入水,點亮一輪月灣。

  「果真是人間絕色,世外仙景,這番風景,想要看,也要有命啊。」總算抵達的月凝灣美得好像和他過去一年所受到的折磨分別處於兩個世界,他腳踏在這裡,卻並不覺得自己真的在這裡,輕微地恍神,然後瞬間的停頓,像要掩飾一樣,蒼越孤鳴對月凝灣的讚美之詞嘎然而止,毫無過渡地直接問起叉玀他們所欲尋來治病的月銀浮萍在何處,叉玀本不是多思之人,也不會知道蒼越孤鳴因為她的這點而鬆了一口氣。

  實際上他卻才是多思的那個人,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看到這番美景,心頭浮現的會是如此意外之人的身姿。

  若然可以,只有一瞬間,連眨眼也不及,他想到,若然可以,他希望能讓那個人也看看月凝灣,因為這裡很適合他。

  月華似絹,長髮亦似凝華,知道這池水入不得,心頭卻仍自然想見了那人漫步,半身入池,長髮飄於池面,與水色月華凝為一體,漸漸遠去,宛如走進水之月裡。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腦海裡響起的是,競日孤鳴許久以前教他唸的詩經,抑揚頓挫,既輕且緩,古老的情歌低吟成一首搖籃曲似的溫柔,盪漾在泛黃記憶的書頁上,指尖一觸,就裂成齏粉,風吹不復。

  蒼越孤鳴閉了閉眼,意圖削減眼上的疲倦,如此做,卻使得背後的注視顯得更加清晰。如刺一般尖銳,他能握的只有手中佩劍,屬於王族的狼紋刻在指掌間的繭上已不能留下任何痕跡,昔年已知道需要更加努力的自己,在這一年間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不足到何種程度,過往所學全然弭不平實際上所遇到的坑疤,尚且不提,多數所學俱是承自競日孤鳴。

  此時方且明白,父王每次怨他不成材時的掌摑,他確實太過天真,天真到以為事事能有周全而自以為是,天真到、幾乎看不見惡意,錯信世間有純然良善,錯信血緣親情羈絆,錯信這王權不過無物,奈何其舉足輕重令人癲狂。

  乘竹筏而來的身影是大片的白,綴以一點紅,舊日狩獵時節鍛鍊出的眼力讓他不至於錯認,至於何時,對於白色、相對而言較不屬於苗疆的色系多了幾分在意,這已不是他關注的重點,此時,破水而來的人無論是助力、或阻力,俱是一絲希望。

  最終在月凝灣遇到的神祕老者不僅助他解毒、也點出了他的盲點,而在回龍虎山的路上他一直思考、一直思考,他的確太天真,天真到連活著都是妄談,如果不是王族親衛對直系王親至死不渝的忠,他如何能在那麼多的謬誤中存活下來?

  他對於自己是那麼愚蠢,愚蠢到使得相信他的所有人都成了傻子,察覺得更深,更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

  「你怕了?是因為魔世?還是因為我?你不是說過,就算只有方寸之地,你也會帶著王族親衛重新替苗疆打下江山?」面對蒼越孤鳴拆穿他意欲與魔世合作,撼天闕並不因此慌張,相反地,猶有餘裕嗤笑他的蠢。

  「你太瘋狂了,竟然將腦筋動到魔世那方,這已經不是復仇的問題了,這是生靈塗炭啊!」他原以為,至少他還存有一點對人世的情,卻原來連這點也不剩。

  「那又如何?哪一場戰爭不死人?現在才來說這些不覺得太遲了嗎?如果你感覺生靈塗炭很重要,那一開始,就不應該想報仇,不應該放我出來!」

  「你!」胸口一緊,蒼越孤鳴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彷若一直以來都只是他誤會了什麼,三十年後出來的撼天闕或許早就是個死人了。

  「真的為了蒼生,為了苗民,你當初就應該死在七惡牢中,什麼殺父之仇、奪位之恨,這些事情全都算了,你若是無法放下,就別講得志氣凌雲,事情是你惹出來的,現在才回頭說這些,根本就是廢話!」

  「這是不同的事情!」

  ──其實是一樣的。

  那道清冷的聲音說著,儘管蒼越孤鳴知道,其實對方並沒有開口。

  ──你根本無法反駁他不是嗎?蒼越王子。

  「那你想要怎樣?你又能怎樣呢?」蒼越孤鳴沒有回應那道聲音,而撼天闕繼續對他嗤之以鼻。

  一直以來壟罩在眼前的白色薄霧,他總算抬手揮開。

  「我……我要幫助中原共抗魔世,之後再與之聯合,對付競日孤鳴!」蒼越孤鳴扔開了那象徵恥辱的面具,眼角餘光瞥見那面具落在那人腳邊,灰色而粗糙不平的面具旁邊是一半裹著腳的白鞋。

  「這是沒可能的,你以為中原會幫你嗎?你為何如此天真?」

  「是你本事不夠,所以才需要借助魔世之力,你若真有本事,就不用借助魔世之力,你大可靠著自己的本領,殺掉競日孤鳴!」

  而他這句話何嘗不是在說自己?他以為中原會幫他嗎?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或者相信至少中原那邊該會有人、有活著的人,本事不夠的是他自己,是他太弱,才需要借助撼天闕之力,一個根本不重然諾的人給的承諾,他應該用自己的能力殺掉那個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絕對不是。

  角落的那個人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面具。

  「你想看我的本事,那就來啊,來跟我戰啊,你若能生還,或許我可以考慮,讓苗疆少死一些人!」

  ──你,不要我了?

  那個人的目光似在輕聲問。

  蒼越孤鳴沒有回答他,然而,即使是劍拔弩張的當下,他仍舊聽見那一聲嘆息,卻只作不覺。

  「王族親衛,將眼前叛逆之人,誅殺!」蒼越孤鳴手一揮,那是幾乎沒有勝算的一戰,回想起來,他沒有死,除了撼天闕一開始說的、要他痛苦地活下去以外,或許還有其他的。

  後來蒼越孤鳴再看向那處時,一直都只是旁觀著的那個人不在了,面具也跟著消失無蹤。

  「消失吧,我的懦弱。」他低聲說著,然後離開龍虎山。

  他並不知曉那道視線是否還會再次出現,但是他再也不會予以回應了,因為那樣做只是在助長自己的依賴心罷了,他必須學著自己站起來,然後撐起苗疆,這是他的責任。

  會想到要和中原合作,並不是因為那個人的關係,跟那個人沒有關係。

  他不斷地想著、說服著。

  何況將希望全數托於中原並非良策。

  為了滅卻自身的懦弱,他不斷前往請教那名喚作非然踏古忘今焉的老者,他當時並沒法察覺到自己的過份焦急,甚至意圖將對於長輩的孺慕之情投射在對方身上,如果說,當時不那樣做是不是就好了呢?但是,如果沒有忘今焉,他恐怕也很難走到後來,儘管這些都只是後見之明。

  終戰時刻仍是到來,那個人沒有出現,一切卻朝著與當初設想的結局截然不同之處狂奔如脫韁野馬,再拉不回來。

  夜風陣陣揚沙,又到一年花開時,卻是月色映著殘破的後花園,競日孤鳴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這花園……還能恢復嗎?

  照顧他十餘年的女官回答她會盡力的時候,蒼越孤鳴已經看不清競日孤鳴的背影了,但他仍強撐著不能閉眼,唯有,恍然間彷彿又回到那年中秋,他看見競日孤鳴輕輕按下姚金池的手,巧巧避開已然醉酒的千雪王叔激動揮舞著的雙手,於是姚金池捧著的桂花蜜沒有半點餵予石地。風吹起時揚起的,是溫潤的花香,以及款款而舞的花瓣。

  而今卻只剩殘枝敗葉,連昔年用來釀蜜的桂花樹也毀損了泰半,競日孤鳴幾乎只剩下色塊的背影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邁過了門,要說恨嗎?還恨嗎?

  或者僅只一瞬間,他忘記了什麼叫做恨。

  卻想起每次競日孤鳴利用他戲弄千雪孤鳴時,儘管當下他沒意識到那是何意,但競日孤鳴總會投來一抹笑容,小時候,見他全然未覺,還會摸著他的頭說:小王的乖蒼狼。

  他吐出一口鮮血,染上了那樹落地的桂花。

  枝上血漬發黑,染血的花在月光下,彷如原先就是那樣的色澤,靜靜綻放著生命的最終。

  他恨了那麼久,但是這恨意卻好似已無意義。

  飄忽的記憶如搖沙淘金、漸次清晰,去年國葬,父王的屍身躺在毫無意義的華貴棺木中,儘管馱袱著笨重的座椅、每走一步鍊子便狠狠磨過血肉,所有知覺都全被不曾麻木的痛覺壓制下去,他還是親手毀了那棺木,不願父王死後仍要受到汙辱與利用。那瞬間,一股汙氣好像散去了不少,唯有恨意深鎖,不敢稍忘,昔年那張和藹慈祥的臉上,只剩下令人作嘔的虛偽笑容,在他轉身一瞬失色,痛楚,唯有痛楚能記憶。

  而曾在座上的撼天闕……天闕孤鳴在魚龍穴中將他藏入石縫裡,石門封鎖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真希望能,被你叫一聲,爹親……。」

  一聲、比一聲淒楚的叫喚,一切要結束了,他無法喊對方一句爹親,他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將對方當作什麼,如果是父親,則是對父王的背叛,如果是伯父,對方所做又何曾如伯父?如此認定的話,浮現的便是母后模糊的面容中唯有哀楚切切,師傅嗎?更不是如此,相認未曾多久的舅舅就是這樣,幾乎算是送死地、死在他手下,天闕孤鳴已是他最後一個仍在世的血親,他卻無能完滿他最後一個願望,只是不斷喊著,冀求對方可能回轉,不要去送死。

  從他第一次見到天闕孤鳴開始,對方就是這樣高大得無法反抗的存在,但是當他護著他直到這裡,瘋狂大笑著所有人都要他死,他無法說,我不要你死,他說不出來,拍著撼天闕背脊的手掌清楚地告訴他,歲月亦然在他身上刻下痕跡,撼天闕還活著,苟延殘喘的一口氣,卻是不願苟活於世,他要還義、要償情,撼天闕看見的是,三十多年前,他的母后、他的舅舅,而他、蒼越孤鳴、則是延續,是最後一個可能,只要他扯住他,不讓他有機會以犧牲換取自我滿足,只要讓對方留下遺憾。

  如果不曾……沒有什麼不曾。

  他拖著腳步走回宮中,拖拖沙沙的步伐令他想起過去作為狗、拉著那沉重不堪的座椅往前的每一步,他被復仇所驅使著走下的每一步,如今總算取下重擔,卻每一步都更加難了,就算停下腳步看著那亙古恆在的天,抬眼見到的月光顏色慘淡,不如不見。

  只是恍惚看見一朵白花朝他撲來,視線隨著花飛舞的路徑,然後接住那朵花,隱約想起來這裡曾有一排白花,父王不在意那是哪一種花,競日孤鳴或許知道,但當他對這一樹一樹的花產生好奇時,他早已離開北競王府,到父王身邊學習。

  所以他不曾有過機會問這是什麼花,那麼卻又是為什麼會對這有印象?他再次抬頭時,夜色隨之明亮起來,白花隨風飛舞著,他看見站在斜坡上的自己佇立在花舞中,帶著不經世事的天真與一點怯怯,朝他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於是他繼續往前走,不過幻夢似的白晝已變回夜色,只剩下風聲拍在他的每一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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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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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忘了講上一篇到這一篇前面的BGM是羅思容版的〈藤纏樹〉(似乎不是重點)
  • 私設繁多。
  • 如果有應標而未標的配對煩請告知。
  • 後半BGM:〈莫問歸處〉
  • 沒時間就不校對了。以及,還沒追到那裡,所以有錯也麻煩告知了,雖然這好像沒什麼人在追。












其三、諱莫如深

  

  他的母后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話,他會知道母后是怎麼叫他的,也只是有次女官說溜了嘴。

  現在去回顧這件事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個個悲傷的眼神背後,說的其實是「如果沒有生下你就好了」,他想,他並不想知道。

  為人子女其實,並不想知道父母不相愛的事實,知道,也想作不知道,因為他看見的只有父王對母后很好,只立孤后,無後宫,甚至也不曾見過父王與哪個女官走得近,好像關於情愛的那部分,在母后薨逝以後,也跟著死去了。

  「因為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撼天闕一定不能理解,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吧。

  他一直以為,在龍虎山那時,是他最孤單、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但是並不是這樣,登基以後,當他像孩子獻寶一樣興沖沖地為王族親衛分封時,對他說過要誓死效忠,不肯離去的冽風濤,終究還是選擇了他當初拋下的摯愛,最初,他是真的希望冽風濤回去找那名女子的,但是後來他失去了太多,他不只一瞬慶幸當初冽風濤選擇的人是自己,因為,他一直都是被拋棄的那個,當兩者放在天秤上權衡,他永遠是留下來的那個。

  貂玉青選擇了地位與自尊,母后選擇了對天闕孤鳴的愛,舅父選擇了對撼天闕的情,撼天闕選擇了舅父與母后,競日孤鳴選擇了王位,王叔選擇了藏鏡人(或者這麼說並不公允,但以結局來說,確實如此),父王則選擇了母后,因此自幼就讓他跟在競日孤鳴身邊。誰都沒有選擇他,所有人都拋棄他,所以,當他想著,復國成功了,可以嘉賞剩下來的王族親衛了,然後,他卻又一次被拋棄了。

  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王的初詔,以及最初的幾道命令是立信的根基,就算已經決定不要選擇他了,也不該挑這個時候……他不想應允,只是,難道就這樣讓對方去死嗎?

  但是,他想報仇錯了嗎?他希望一切天道運行有常,他希望善惡終有報,他希望賞善罰惡,他希望自己是個能讓人信任的君主──他要證明自己已經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王子。

  但是一切都毀了啊。

  「女暴君一定會死,我一定要她死!」

  「就因為她是你的母親,她是你的姊姊,你就來幫她求情,那我呢?我呢?誰來幫我求情,誰來……」

  ──蒼越王子……

  「安靜安靜安靜!我不想聽,我不想聽,不要過來,連你也沒有救我啊,連你也沒有,所以現在不要再開口,我不想聽,我不要聽!」

  他緊緊抓著椅背上鋪墊的獸皮,背後只剩下嘆息聲。

  他這只是在遷怒啊。王,怎麼能哭呢?他一定沒有哭吧。

  憶無心,你知道你多幸運嗎?你那殺了我父王的父親,與你母親也曾有過夫妻恩,我呢?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

  他一定,沒有哭的對吧。

  他走到鏡子前,眼睛有點紅,特別是眼眶,像哭過一樣。

  「我……孤王,沒有哭。」

  當忘今焉走進來,並叫他「蒼狼王子。」時,他明白,那是一種警示,於是他說,國師,蒼狼今日失態了。

  「這身王袍,其實是一道枷鎖,當真不自由啊。」

  隨著一次一次的呼吸,角落的人影就淡薄了一些,白色的,救過他的人……雨音霜。

  他驀然回想起那個在夾攻中奮力護他的女子身影。

  

  

  『她是……最愛策天鳳的人啊!』

  『或者策天鳳並不愛她。』

  只一句話,注定了他一生。

  紫紅色的花妖冶翩翩落,只消風吹便款舞起來,俏如來翻掌向上,透明念珠橫過掌心,沒有餘裕容納其他,幾朵落華靠得很近,他卻未曾移動過手腕,視線始終注視著掌心晶瑩。

  一道血紅破開視野,「喏。」

  俏如來不緩不急地抬頭,朝魔伶行禮,「公主。」

  「別公主了,你看要哪朵便拿去吧。」

  魔伶將雙手往前,艷紅的指甲揣著一掌嬌嫩的花,另一五指捻著寬袖,拉開的袖面上亦乘載了不少花,不難想見方才魔伶旋舞著攬下一袖花的樣子。

  有幾分像孩子獻寶似的模樣。

  「有勞公主費心,俏如來並不求花。」

  魔伶想了想,兩手一放,旋即花復落地,回到其因果循環中,「你不是不求花,只是你所求的不是我手中的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那一瓢,不在我手中。」

  「公主……」

  「與你結髮的,是怎麼樣的人?……還是不肯說?俏如來啊,我可以說整個帝女精國……不,或許整個闇盟,我是唯一有能力而且會保住你的人,我要的東西很過分嗎?當初是你說想活下去的,啊……是了,你說的是不能死。」魔伶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淺淺笑了起來:「不對我用劍,就是你的報恩是嗎?」

  魔伶歪著頭踏過遍地落花,「你可知,你的憐憫對我而言不具意義?」又一步,「要怎麼做,你才肯讓我見『她』?」再一步,「或者我能拿什麼交換呢?」

  「公主,為何想見?」

  魔伶腳下一頓,「好奇呀。」然後又繼續邁步,「你的父親能為報恩而娶公主為妾,你卻不能,我不明白你們的邏輯。」

  「公主以為,那是為何?」

  「愛啊,若不是獨佔,那還是愛嗎?」

  「公主!」

  魔伶瞥了他一眼,「你又做惡夢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你做惡夢就特別容易被激起情緒,這不是好事啊,俏如來。」

  俏如來低頭對著掌中念珠,默然不語。

  魔伶轉了半個圈,緩步至他身邊,單手搭在他肩上,朱唇在對方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在騙我,但那無所謂,或者說,這樣很好。」

  俏如來剛要抬手,肩膀卻被魔伶壓下去,她帶著幾分挑釁高聲道:「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人,你怎麼就是不肯讓我知道呢?明明其他都讓我看了不是嗎?」

  「公主知道了,要做什麼?」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說,我想見她,然後殺了她讓你安心做我帝女精國公主的駙馬嗎?天真啊。」魔伶鬆了手又往前走了幾步,每當風吹起的時候,便又有花朵從樹上翻飛款款滑落,像下雨一樣,她望著樹梢,卻不再伸手。

  「那麼,俏如來與帝女精國之間,若要擇一,公主會如何選擇?」

  「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魔伶笑了起來,越笑越張狂,站也站不住,乾脆蹲踞在地,俏如來見她的反應也是不解,走到她身前,俏如來的影子覆蓋住她的身形,在魔伶掩嘴的手指上方,她的眼睛仰視著他,隱約有哀求。

  「……抱我起來。」她輕聲說。

  「這、公主……」俏如來在拒絕前注意到魔伶的視線一直朝某個方向移動。

  ──有人、不,有魔在。

  在帝女精國,他能得到的資訊畢竟太少,魔伶說得沒錯,目前的確只有她能保他、且願保他。

  俏如來依她所言抱起她,這一抱,忽然察覺到總是令人感到威壓的公主,原來那樣輕,和話本裡公主穿金戴銀、全身貴氣的樣子截然不同,甚至不比他在人界見過的一般官宦女子,她身上的飾品少得令人訝異,連講究些的男子也比不上。

  而且,她額上俱是冷汗。

  「房裡……不,回你房裡吧。」見俏如來並不動作,魔伶又說:「不會讓你做什麼對不起你妻子的事,沒必要為難。」

  雖然感覺有所不妥,但在狀況未明的情況下,他也只能聽魔伶的,先將對方抱回房裡放到了床上,俏如來正欲去找宮女,卻被魔伶拉住。

  「說故事給我聽吧,俏如來。」

  「公主,你……」

  「現在你也知道我一個祕密了,跟我說一個關於『她』的事,也無妨吧。」躺在床上的魔伶有氣無力地說著。

  超過半年了,她看過俏如來許多記憶,對方也從最初的極力反抗到放棄,唯有一處,她怎麼也看不見,最初的那朵花就這樣沉澱在心上,除此之外卻什麼也沒有了,她想,俏如來或許還是找出方法抵抗她了,但其他處她大多看得見,至多只是模糊,至於俏如來始終不讓她看的,莫約就是他的髮妻。

  「如果真的視她重若此,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魔伶問著,聲音恍惚,彷如自問。

  俏如來沉默良久,魔伶只是鬆開手,繼續看著天花板,絳紅色的,是她要求的顏色再染上陰影後,桌上的紅綢桌巾早已不再簇新,龍鳳紅燭還是一直燒著。

  「你問我,在你和精國之間,我會選擇哪方,那你呢?俏如來,你是怎麼選的?你見過你父母的狀況了,那你呢?俏如來,你怎麼選?」

  魔伶那雙眼裡帶著倦怠,聲音原聽起來似他師尊一般無情,細聽之下卻有薄怨。

  「公主,已有答案了不是嗎?」

  「我想知道的不是我想到的答案,而是你親口說出來的答案。」

  「這有何意義呢?」

  「你分明知曉意義為何,問我,不過拖延時間。況且我早已與你說過,不要問我任何問題,你問得越多,我越可能失手殺你。」

  「而公主,竟是給了俏如來另一個祕密。」

  「是,我想跟你換關於『她』的一件事。」

  俏如來轉向桌前仍舊燒著的紅燭,「半年前,公主放了隻蛾進來,爾後說,俏如來負心,公主可還記得?」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念珠,恍惚間瞥見有柔嫩的白花落於掌心。

  魔伶只是望著俏如來,並不回應。

  「俏如來確實負心……他,是俏如來拋棄的塵緣。」

  「……為什麼?」

  「或者,與公主心中答案相同。」

  當時魔伶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一夜之後,當俏如來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於桌上趴著睡了整夜,轉頭一望,魔伶已不在床上,不多時,他卻被宣於公主寢殿中,原以為是魔伶又想從他這裡知道些什麼,雖是無奈,卻又不得不習慣,只得強打起精神過去,爾後,他被宮女領著走過層層紗帳,直到最後宮女也不再前進,讓他自己繼續往前。

  以前他被宣召於殿中都只是被留置在最外一層,這是他第一次走到這麼裡面,直到只剩一層紗帳,魔伶的聲音響起:「停,去坐在軟榻上。」

  然後她慢慢走出來,挑開紗帳,落坐於俏如來旁邊,伸出食指點在對方眼下,「會很痛。」魔伶面無表情地說著,戳在臉皮下的指甲看起來比以往的顏色看起來更加殷紅。

  「公主要……」

  沒來得及表達疑問,魔伶食指一彎,用力在俏如來臉頰上一劃,留下了一道血痕,俏如來因痛而一時停滯的呼吸重新再起的時候,魔伶食中二指交疊點在唇上,喃喃唸著什麼。

  隨即燒灼感沿著俏如來左臉傷處開始蔓延,越燒越熾、越廣,甚至延燒到了額頭上,顯然不只是單純傷口造成的,儘管緊咬著齒關,最後仍是痛到他倒到了榻上。

  強忍到最後終是無效而流出的呻吟聲,與許久以前聽到的一樣。

  魔伶望著自己指甲縫裡的血與皮,而後用另一隻手撥開俏如來臉上因冷汗而黏著上的髮絲,彼時,俏如來意欲抬手,卻是無力。

  ──這是報復。

  俏如來最終痛到昏厥了過去,魔伶溫柔地將他的髮絲往旁邊順過去,一點一點,連黏在脖子上的也是,然後她看見一束顏色不同的髮辮,執起一看,在俏如來雪白的髮絲之外,尚絞纏著黑色的髮絲,她再找了又找,一共找到三束,仔細一看,混在其中的髮絲不是黑色,而是深藍紫色、以及淺藍紫色的。

  「或者你並不愛她,那為什麼又要弄得好像你很愛她一樣呢?結髮為夫妻,相愛兩不疑,你這樣做,到底是要她不疑,或是要你自己不疑?俏如來,你自己真的清楚嗎?」魔伶嗤笑了聲,「但無論如何,你終究是拋棄她了不是嗎?我帝女精國的駙馬啊,這是報復,你懂嗎?這是報復。」

  公主那原是男寵的人族被招做了駙馬,這件事沒過多久便傳遍了整個精國上下,而驍勇善戰的魔伶公主有了駙馬的消息在一旬後也傳到了闇盟。

   

  



今天的問謠莫名想寫俏蒼,然而雖然主軸是俏蒼,這章他們還是分隔兩地,越來越不知道配對該怎麼標。
  
猶豫要追到再繼續寫還是說就當bug不管了繼續寫,畢竟熱情,是可能消失的,非常猶豫。

真的有人在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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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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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章微默杏。
  • BGM:サーカス・モンスター (仏語)








其四、遠水近火

  

  「我想毀了你,我想毀了你,俏如來,我要毀了你……」她的胸襟上是一片被吞沒的血色,她的聲音被血噎成了含糊的悶響,但他還是聽懂了,他伸出手,微幅顫抖的指尖一點一點往前,碰到她的時候像觸電一般疼痛,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夾帶著沉重,恐懼從鼻腔延燒直下咽喉,他卻強忍著不適緊抱住她。

  「你該死,你們都該死,你們怎麼還不去死……」她仍狂亂地囈語著,她身上的血染上了俏如來身上的白衣,和他手刃默蒼離時的位置相仿。

  俏如來輕聲安撫她的聲音,聽來再恍惚不過:「所有人都會死,我也會。屆時,你就不用害怕了。」

  ──而我,也是。

  

  

  

  他在一旁等待著,直到醫者為病患做出診治,痛失胎兒的夫婦相依著,丈夫帶著哀容卻仍安慰著他的妻子:「是我們和這個孩子無緣。」然後向醫者問起診金,他看見冥醫拿著俏如來的畫像走向那對夫婦時,驚愕之情不及收斂,卡在喉間的,莫名與被拆穿的難堪相似。

  那個人,還活著嗎……?

  待那對夫婦離開,冥醫問他所求何事。

  「蒼狼是為求醫而來,只是未曾想過,醫者竟是舊識。」

  「世情之難料,我體悟已深。」

  「能自魔世惡爪之下逃生,先生定有許多感慨。」

  「都過去了。」

  「若當真過去,先生為何要找俏如來?傳言俏如來已然身亡,先生卻仍不放棄找尋,不就是因為先生還懷抱著希望嗎?」

  親口說出這個名字時,心臟也跟著被揪緊了,他看著眼前的冥醫,原先也稱不上是熟,此刻看起來更形陌生。他似乎,僭越了,他應該說的不是這個,俏如來如何與他無涉,冥醫如何想也與他無關,只是那個與過去完全切割開來的口吻莫名讓他不安。

  他說得急切,但大約,只是被當作自己求醫心切而沒有被詢問,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只是那個原因。

  眼見對方並不反駁自己的觀點,蒼越孤鳴定了心繼續說:「蒼狼也與先生相同,至今仍沒放棄希望,蒼狼如今之難,唯先生可解,請先生隨蒼狼前往龍虎山,施以妙手,挽救蒼狼一眾的性命吧。」才總算是圓了過去。

  為了尋找能解中谷大娘毒林之毒的醫生,他才尋來這裡,未曾想見到的人會是冥醫,對方看起來憔悴了不少,手中酒壺也未曾離手,似是耽溺於酒池,奇怪的是嗅覺一向靈敏的他儘管站得近了些,卻不曾嗅到酒味,只是這並非他此刻應該留心的事。

  最終冥醫願意隨他走一趟龍虎山,到撼天闕跟前,雖知曉冥醫必然會提出診治所要的報酬,但聽見那個兩個要求時他不知為何仍是愣了愣,蒼越孤鳴沒有回頭,卻錯覺背後的視線更為燒灼,明明他知道,那裡沒有人。

  是,冥醫收索的報酬自然會包含尋覓俏如來,與他向那對夫婦要求的診金相同,蒼越孤鳴只是一時分不清楚,他是因為對方的條件、或是撼天闕的拒絕而情緒起伏。

  他試圖挽留離去的冥醫,無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而撼天闕的作為確實無從辯駁,又一次無力感襲上,他想起初次從月凝灣回到龍虎山的路上,自己下定的決心。

  「我答應你的條件!」

  為了治療那些中毒的士兵與部落,他應承下來,他將掌權,奪回權力後,定當協助中原共抗魔世、並且找尋俏如來,冥醫的眼中還帶著點挑釁似的質疑,但終究是願意替他們診治。

  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回房裡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時,還沒停歇下來的腦子帶著他再回想起這件事,當時情急而下定決心做出的承諾,竟隱約彷彿對方有意為之,他輾轉反側,疑竇更深,但如此一想卻更難解,關於冥醫的那兩個條件……冥醫的同門師妹中谷大娘如今在那個人身前做事,他卻未藉中谷大娘去向東苗求助,對於西苗的傷患,冥醫如果仍想要東苗協助,他大可拒絕,即便起了醫者仁心,他也該是索要其他更可能達成的報償才對,但細思之下,冥醫明明對於撼天闕的拒絕,說了他也無所謂,卻像病急亂投醫似的,接受了他蒼越孤鳴未來才能實踐的承諾。

  雖然這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結果,但是冥醫的質疑消失得太快,不由得讓他多想。

  冥醫應該很清楚,現下的東西苗,一邊是競日孤鳴、一邊是撼天闕,即使被撼天闕拒絕,冥醫對於他一個沒有實權、甚至不知還有多少人承認的王子的承諾卻也能接受?明知他在這個承諾,前提是他掌權之後?

  那本是他破釜沉舟下,死馬當活馬醫的允諾,君子一言,自是駟馬難追,他也真的有心要得回失去的一切,不只是西苗,而是整個苗疆,但他並不覺得冥醫是因為相信他的決心才答應的,畢竟他看得出來對方眼底的情緒、尤其對方未曾掩藏,經過這一年,他自然分辨得出來誰信他、誰不信他,如此,為什麼冥醫還會答應診治西苗軍?

  他摒除掉自己的一切猜想,回憶著當時的對話。

  『有整個西苗軍的幫助,一定能助你更快找到俏如來。』

  『你要代撼天闕答應?』

  『這是蒼狼對先生的承諾。』他的意思已是,他不是代撼天闕答應,而是會憑藉自己之力,驅使西苗軍去尋找俏如來。

  『你憑什麼啊?你現在能掌握大權嗎?』對方的質疑不無道理,無論誰來看,他都是依附在撼天闕之下的……狗。

  他一咬牙,回覆道:『終有一日,我能!』

  龍虎山這裡只會是過渡,他自然會重新掌權,然後得回整個苗疆,以慰父王在天之靈,而王叔……千雪王叔回來時,看見的會是原本的苗疆,和他離開時一樣,沒有什麼被改變,只是沒有競日孤鳴,其他都和他失蹤前一樣,王叔回來時,看見的必然不是一個分裂的苗疆,這是他、蒼越孤鳴的允諾,不是代替任何人,而是他自己的決心與承諾。

  『好,我就答應你。』

  但是……即便是王族親衛也是因為一直在身邊看著他才信他的,冥醫怎麼會因為他幾句話就答應下來?即使回想他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他也仍想不明白。

  更前一層思量,他最初請求冥醫陪他走一趟時,聽聞冥醫之徒說冥醫身體抱恙不宜遠行,原以為尚須說明對他們而言這已是枯魚之肆,卻不曾想,冥醫答應得很快,是因為他之前說了自己仍懷抱希望嗎?或者如他所說,他想知道撼天闕的想法?

  『如果救一個人,會害死千千萬萬的人,那是該救還是不該救?……而北競王卻會幫助中原對付魔世,你講,我該讓撼天闕活嗎?』很明顯冥醫是傾向競日孤鳴的,這並不值得意外,畢竟如冥醫所言,撼天闕的所做所為蒼越孤鳴再清楚不過,冥醫的意思很明確,就算他真有能力說服撼天闕接受治療,冥醫還願意救嗎?他又能阻止撼天闕的瘋狂嗎?

  似乎還有什麼未曾想通。

  只是近日為了毒林之事奔波,好不容易可以卸下這件事的擔憂,神經已是倦乏,縱然有所疑惑,相形之下這卻是最不重要的一環。

  思考尚不足一刻便已昏沉欲眠,只是傾霎,困惑起他上次見到冥醫是什麼時候,雖已是憶不起,卻好似更近期曾聽聞過這個名字。

  陷入夢床前,他想起來,當初雨音霜與風間始曾經無意間說過,他們來救他,是冥醫所託。

  為什麼?

  又一個問題,卻如月鉤,被拖進夢境之海。

  夢裡有白色的光點在飄,他伸手想抓,卻沒有任何一點能抓到,他想起流螢谷的螢火蟲,那裡是屬於母后的,所以他只去過一次,不過這好像並不是螢火蟲,因為他看見的是白色的,他想,應該是白晝,螢火蟲只出現在夜裡。

  他不斷往前追,光點在飄、在飛,其中一些凝結成了更大的光暈,繼續飄飄蕩蕩地前行,他以為他抓到了,才要鬆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麼,那光暈卻藉此滑落,他還要再抓,卻抓到了某個人的手腕,那光暈在那個人手中安穩地躺著,完全沒要趁機跑開的樣子。

  為什麼呢?

  他方想抬頭看面前的人是誰,頭皮一痛,發現是自己的頭髮勾纏到什麼了。

  然後他嗅見一點香氣,混著茶香的,還有花香,那朵光暈往上飄,擋住了他的眼,於是他看不清楚那個人了,他只知道是白色的,白色的、什麼呢?

  那個人轉身要走了,他急忙要說什麼留住對方,在身影漸行漸遠之餘,他焦急地喊道:「你相信我嗎?」

  那個人停下腳步,稍稍回頭說:「我信。」

  光點霎時宛如被激起的流螢,在他的視野裡擴散開來,淹沒。

  只有兩個字,他分明聽見了對方的聲音,卻無法辨別到底是誰,因為那是太陌生的聲音。

  如果能抓住就好了,但是,就像水一樣,他知道終究是抓不住的,就像螢火蟲,即使一時揣在手中,如果不放手,終究只會在掌中孤獨的死去,只有放手,才能讓其延續短暫的性命。

  夢醒的時候他想著,他一直希望能回到過去,不過一切卻都已經不同了,不管再怎麼努力,如果他繼續將那些揣在手中,一定就不能前進,並且只會被自己淹死在舊夢之中。

  「哈,到時,父王又會說我不如你了吧。」蒼越孤鳴輕聲說著,身後沒有聲音,本來就不會有,或者一直以來都不該有。

  每次他以為自己已經放開了,事實卻是,對方仍然如影隨形,那是自己的執念,那不是真的,不管對自己說了多少次,也試著無視了,只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開始是通報西苗軍危的小兵被送到冥醫這裡來,於是他和修儒前去救治苗兵,他知道修儒一定會覺得奇怪,當初他答應幫忙解毒林之毒,交換條件是蒼越孤鳴的允諾,但在東西苗之爭中他卻完全沒有傾向蒼狼王子的意思,甚至可以說是冷漠。

  再後來,蒼狼王子死去的消息傳遍苗疆,東苗併了西苗,終於回歸一個完整的苗疆,蒼狼王子終究沒達成他的承諾,他不該意外,本來他會接受,也只是醫者的本能罷了,或許與那個堅定的眼神無關,那雙眼,早已不是最初的顏色,遍布血絲,反而讓他想起當初,他走在一身是血的俏如來身後回到天擎峽,俏如來步伐無錯、神情平靜,幾步行來,有幾分像是默蒼離了。

  默蒼離。

  俏如來不會是默蒼離,那是俏如來的允諾,而蒼越孤鳴也不會是俏如來,他原以為自己只是想要多一個找到俏如來的可能性,又或者他連這點也沒那麼在乎,畢竟都找那麼久了,希望比當初更加渺茫。

  直到蒼狼王子的死訊傳來,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是曾經抱有希望,所以才會失望。

  蒼越孤鳴和冥醫自己一樣,讓他失望了。

  這樣的死傷,就算是贏了也只能是慘勝,不值得可喜,如今連命也沒了,更是如此,也許他也曾經短暫地想要稍微幫助蒼狼王子一點什麼,但是他終究是個死人了,想想,便只是想,不會再去在意。

  以為已經糊掉的記憶卻湧上心頭,是了,那畢竟也是與默蒼離有關的記憶,他怎麼可能忘記。

  那天直到俏如來走遠,他才走到默蒼離面前,默蒼離還是繼續擦拭著那面鏡子,看起來與往常無異,冥醫終究忍不住開口問:『若是當初……』

  『杏花。』

  『不要這樣叫我!』

  『俏如來不是默蒼離,更不該是策天鳳。』

  冥醫望著天嘆息,「你啊……。」

  算了,他時間已是不多,若能找到俏如來,那他也能早點去見那個混帳,然後把一切抱怨盡數當面傾吐乾淨,在那之前,他還得和這亡命水再共同存活一段時間。

  只是不知道默蒼離見到早一步去找他的蒼狼王子會有什麼反應,又或者他早就料到了?

  難說啊,就算料到了,他也不會阻止吧。

  當初蒼狼王子承諾的重點並不在對抗魔世,而是在找到俏如來,也許這也是他一時心軟的原因之一。

  罷了,當初是為什麼一點也不重要了。

  除了找到俏如來以外,已經沒有什麼事是重要的了,或許,蒼狼王子死了也好。

  或許。

  這對師徒,畢竟都太重情。

  

  

  

   


 

  我覺得這系列根本可以叫教你如何不正確地打開金光布袋戲了。

  回頭看發現在同一集裡,杏花君的確告訴蒼越、中谷大娘是他的同門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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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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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初的BGM:倫桑版〈塵劫〉。








其五、飛蛾撲火

  一隻灰色的蛾,撲動著翅膀上下不定地飛著,最終撲向那盞燈火搖曳不定的油燈,燃燒出詭異的色澤,他不知怎麼的,卻是想起一闕詞,「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那隻著火的蛾落到了地上,火光盛了一瞬,此後漸漸滅去,而燭芯上的火猶然,未曾變過。

  他偏著頭靠在膝蓋上,抱著腳踝處,等了許久,最終只是叉玀上前向他稟告時,幾不可聞的短促一聲,死絕。

  「王子?」

  「無事。」蒼越孤鳴不再看叉玀足下那一塊磚,此時風起,燈火只差一些便要滅去。

  

  

  

  『我這一生中,從未像今天一般的,冷靜。』

  『這一次,你做得很好。』

  ──……不准,恨自己。

  俏如來低頭看著自己剛將默蒼離的頭顱交出去的手以及另一手,還有血沾著在念珠間,有些血沿著掌紋乾涸,他想起才剛道別的冥醫髮上也染有血色,然後是那一劍下去後,師尊臉上卻出現了安詳的神色,他只能站在那裡,聽身後悲訴哀泣,無法、也不得動彈任何一步,因為那是他的孽。

  看透一切才明白是枉然,因為太過清楚,所以當墨狂刺入默蒼離後,他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將整柄劍向後推送,溫熱的血噴灑而出,即便看不見也能清楚地感覺到,背後有如同玻璃碎裂的清脆響聲,層層疊疊的,好似永遠也不會有盡頭一般,默蒼離問:「你,明白了嗎?」

  一點血色靈識在額心閃過。

  『若是還不清楚,你隨時可以自盡。』

  他回:「徒兒,已經完全明白了。」

  伸過來的手裡握著的還是那方布,卻擦在他眼下,未曾有過的溫柔在琉璃的碎片當中更像是幻夢一般,他不曉得該怎麼醒過來,但是當只餘一點的低溫也從臉上離去時,他彷彿被那隻手牽引一般轉身,失卻氣力的手垂在身側如一件無生命的物體一般只是順著慣性擺盪,頭猶如斷去懸絲的木偶一般垂下,俏如來忽然抬起頭,看著不曾對任何人低頭的默蒼離正在消失,琉璃樹迸裂開來,彷彿也斷了他最後的懸念,冥醫從那樹後出現,他抽劍,血花迸開來,彷彿開得最艷的曼珠沙華,已為他的師尊鋪墊在三途道上。

  冥醫將默蒼離抱在懷中喊的每一句他都聽得分明,稍微抬頭卻已不知曉該望向何處,或者阻止那自己所不能的悲愴……並不能。俏如來想起了蕭無名死的時候,默蒼離不斷、不斷地說著「不夠詳細,細細回想,再說一次。」那麼他何必……他只是哭不出來,已經,沒有淚水了。

  他離開天擎峽後回到正氣山莊。褪下被鮮血沾染得早已不可能洗淨的僧袍時,有一錦囊自袍間間隙滑出,過度清明、甚至已如旁觀的意識本已讓他的動作變得緩慢,這件令他意外的物什阻斷了他的思緒,他拾起錦囊的動作遲疑,解開束繩後,一束用一小截髮帶綁著的髮靜靜躺在其中,俏如來捻起髮帶、取出錦囊之外,乍似漆黑,透著陽光看,卻是深紫色的,他想起這是怎麼來的……或者更該說,他從來沒有忘記,只是不曾試圖憶起。

  他將那束髮放回錦囊中,在浴桶中換了四次水方將自己洗淨,該先穿上衣袍才是,他卻拉開錦囊,將其間髮絲細細洗過,上頭竟是一點血跡也未曾沾染,他望著猶仍清明的水,忽爾想起那味躑躅千層,似有刺糾纏在吐息間。

  他閉了閉眼,穿上簇新的白袍,倒了水,將沾滿血汙的白衣與那錦囊浸在新注的水中,卻帶著那束髮回到寢間,鏡中自己擦乾後的髮絲,已回到了原先的白,手中乾了的那束髮猶是深紫色,未曾變過,他將那束髮先放在桌上,以前鮮少使用的飾品,此時卻一樣一樣全飾在了髮上,他望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聲說:「我是,俏如來。」鏡子裡還是那個人,卻是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記住的人。

  往後,再沒有一個人會提點他,會問他、他犯了幾處錯。他也一樣,是一個人了。

  回憶起師尊最後一句話,呼吸困難得讓他覺得自己必須立刻站起身,卻瞥見那束髮,他伸手握住那束髮,反手抬起,手卻在顫抖著,最終,那髮絲觸到了唇上,他便緊緊吻上,總算制止了顫抖。

  想忘卻的事有那麼多,不能忘的事有那樣多,必須忘掉的事猶是如此多。

  所以他也很久沒去想,蒼狼的事,然而他都知道,只因為情報才是關鍵,不為其他。俏如來鬆開那束髮,執起梳子,朝那束髮落下,並輕聲唸著:「一梳梳到尾,」然後抬起梳子,又一次梳上,「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他閉上眼,將胸口那悶順出,終是將梳子落下,「三梳,願君兒孫滿地。」再睜眼時,他還是那個俏如來。

  『我不會變成任何人,就算有了一點改變,俏如來永遠是俏如來。』

  他將那束髮又分做三束,自頸後取了自己的髮,一束混著一束,編成辮子,最終指尖沿著頸項將髮全撫向身後。

  是誰說,結髮為夫妻,相愛兩不疑?不過是癡妄。

  絞結的髮絲終究並不屬於自己,即便扯下,也不會與拔扯自己頭髮一般疼痛,就只是將兩個原來便不相屬的重新分開罷了,塵歸塵、土歸土,如此自然。

  若是真作如此想,他現在又是……

  或者只是想起那朵掌心的花,或許是梅香,過去的一切如今離他都已那樣遠,事事亦是變遷過甚。

  他的手始終握在那三束髮辮上,最終還是拉回身前,本來就不甚多的髮絲又被分開以後,其實無法看清楚,原先就只是三千煩惱絲中的幾綹罷了,如今卻像一種保證,他與他的纏在一起,在面對接下來的事時就彷彿還有一個人在身邊一樣,哪怕是自欺欺人。

  然而自欺欺人也好,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留著一份愚蠢的天真,鏡子中的人臉,總算多了幾分相似。

  『若是還不清楚,你隨時可以自盡。』

  他很清醒,於是這份天真順著自己的髮膚,永遠交纏在思緒之間,提醒自己曾經的愚昧,使自身不致流離失所。

  他已是墨家鉅子,不會也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所以對於之後見北競王要說的話,他自然也已經思考過了,師尊為他鑄智、鑄計、鑄心,他不可能踏不過,一視同仁的捨,一視同仁的不捨,然後,才能連這點也當作籌碼運使。

  『雨音霜和風間始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用顧忌蒼狼王子的反噬,隨時都可以與他聯手。』

  『別做多餘的算計。』

  ──你是,而我也是。

  他不會再重蹈覆轍,他已經禁不起相同錯誤下的後果。

  俏如來站起身,紗製袈裟隨之揚起,他走出門外時,陽光仍是灼灼,腳下的步伐還不到能歇止的時刻。

  那麼,至少此時就這樣也罷。

  他握緊手中念珠,朝苗疆而去。

  ──直到你安好為止。

  直到確認蒼越孤鳴平安為止,他都將帶著對方的煩惱絲,聽聞人說,他的天運很好,如此,他也希望能藉此傳過去一些,最後,塵埃落定。

  

  

  

  他倏地醒了過來,輕紗交錯成的帳幔輕輕飄動,帶著某種名貴香料的味道,意圖將草藥的苦味壓下去,卻只是使人頭暈,他轉頭看見桌上那一枝紅燭還是嘲諷地燃燒著,不知從那裡飛進來的蛾撲上燭火,輕微的爆裂聲和燒草時的聲響差不多,那隻蛾在桌上撲騰許久,端藥進來的宮女見了大紅的桌巾已然起火,趕緊用茶壺裡的茶水將火澆滅。

  他靜靜看著那隻蛾死在那裡,與桌巾一同被收拾下去,不一會兒又換上新的,紅燭很快就燒完了,卻並沒有被換下。

  反而是他先被宣入公主寢殿召見。

  「原先還期望看你怎麼做,沒想到竟是有那麼些無趣。給我一個理由留下你如何?」帳幔內似乎能聽見魔伶公主嘲諷的笑聲。

  「若無公主庇護,俏如來也不過在魔世自生自滅。」

  「你?自生自滅?」魔伶頓了頓,「我魔伶的人還能讓人欺負了?或者你在期待我如此回應你?」

  「無。俏如來只是不甚明白為何公主特意將蛾放入房裡。」

  「飛蛾會撲火,我想看你會怎麼做,姑且記得你們那裡有種說法是『上蒼有好生之德』,所以我自然好奇。」

  「若此,公主以為,這蛾是被燒死比較好?或者被水淹死比較好?」

  魔伶低低笑了起來,「不管是你的回答或是你還沒抽出那把劍,都很令我意外。」

  「公主不也仍是在說笑?聽聞在精國,紅燭是難得之物。」更別提他房中的紅燭鎮日燃燒,燒完就換新的,不僅僅垂淚到天明。

  「正因為難得,用在你身上才更能顯示你的地位不是嗎?看見我魔伶為你,一個人族,用心至此。」

  俏如來低頭看著手中的念珠,「俏如來原是出家人,並不戀棧地位。」

  「那麼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值得你留戀的?你不曾如飛蛾撲火過嗎?」

  俏如來卻是沉默了。

  良久,魔伶嘆了句,「你果真負心。」

  隔著厚重的帳幔,俏如來看不見此刻魔伶的表情,然而他也不打算做出任何辯解。

  他原會撲火,只是在撲火前,已有人先將火熄滅了,故而他沒有撲上去的機會,以後,也不會再有。

  先是他自己視而不見,然後被潑過水以後只剩下一點星火,於是他將那點星火用罩子蓋住,於是他不會再撲火,不會再犯下相同的錯。

  只要一視同仁,不讓心有所偏斜,他自然能做出最正確的行動。

  他確實有負其心。

  但他並未捨情,所以他只能回答「這蛾是被燒死比較好?或者被水淹死比較好?」,人有七情六欲,原先他入了佛門,應要六根清淨、不染情慾,曾幾何時,過於幽微,動念甚深,幾無察覺。

  放之任之,抑或抑之滅之?

  入了墨門,原該兼愛才是,愛與不愛捨與不捨,都是塵緣,既然入了世,自然會染塵,而緣更難料。

  執著的下一步,便是偏執,偏執了又如何再持正守中?

  魔伶走出重重紗帳外,紅裙如火,慣常帶有的那異香避不過,俏如來便也不避了。

  「飛蛾撲火原是本性,你問我還是被水淹死比較好?矯枉過正,這是你的意思嗎?那麼對你來說,我是火、還是水?」

  魔伶繞著他走,俏如來又一次氣力漸漸開始流失,魔伶的話像搖籃曲一樣傳進耳裡,她的身影模糊成一團火焰。

  「我說這樣虛耗著也不是辦法,你應該知道我對你做的不是咒術,所以你的『劍』沒辦法幫你避開什麼,你這樣堅持,到底為了什麼?」

  不斷撥著念珠的手指終也停下。

  「我要的只是你讓我見見那個人而已,哪怕你真的堅持到了最後,你能守住的將只剩下一畝三分地,屆時,你的偏心,還會偏向……」魔伶接住昏過去的俏如來,「同一處嗎?」

  

  

  

  「所以,你現在又肯讓我看了?」

  被薰了香的床帳輕輕飄動著,他抱著魔伶,她還是一襲紅,所以看不見她胸前的那一抹殷紅,血的味道、藥的味道,全被薰香掩蓋過去。

  俏如來並沒說話,魔伶輕輕笑了起來,「我果然還是很想見他啊……再告訴你一個祕密吧,俏如來。」

  俏如來俯下身,魔伶在他耳邊低訴完後問他:「這樣夠不夠換你以後,若回到魔世,帶他來見我一次?」

  「公主,你……」

  「噓,我就當你答應了。」魔伶閉上雙眼,不多時,呼吸平緩如深眠。

  俏如來將她放回床上,獨自走出殿外。

  月色之下,又起風了,鮮紅的花染上夜色後變成暗紅色,飄旋過透出窗櫺的光時,中間的嫩黃花蕊使其看起來像點點火光似的,他忽然想起魔伶曾說,他不是不求,只是所求不在她手中。

  魔伶的諸多誤會中,許多都是他有意為之,儘管如此……。

  「公主,是俏如來對不住你。」

  他閉了閉眼,並沒有回頭,往前的步伐不再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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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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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GM:梶浦由記〈Hear Our Prayer〉。
  • 有些許默杏。











其六、冰凍三尺



  「要救蒼狼王子?」俏如來的睫毛微幅搧動了一下。

  還是那一棵血色琉璃樹,風吹動著琉璃串彼此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默蒼離連眉也不曾一抬,依舊低著頭擦拭手中的鏡子。

  「有難?」聲音清冷,聽不出是無所謂或是責怪。

  「無。」手中的念珠躍出輕微的響聲,俏如來故作無意垂下的視線對上自己的手,那一點細微的顫抖正好讓琉璃的聲音掩過。

  「若是還不清楚,你隨時可以自盡。」

  「是,徒兒明白。」

  ──他完全被師尊看透了。

  俏如來從來沒有思考過要去救蒼狼的可能,這犯了他不該犯的大忌。

  一視同仁的捨,以及一視同仁的不捨,他避開他所不願捨而捨之,便使得不捨的可能性造成盲點。救下蒼狼之後對局勢的有利也未曾想過,這不堪的盲點直接點出了對於蒼狼,他抱持著的情感並非一視同仁。

  「……現下何人可用?」默蒼離忽然問,像是給他的最後機會,或者,捻熄他最後的僥倖。

  「風間始和雨音霜,他們既不是苗疆人、也不是中原人。」

  「怎麼做?」

  「請託冥醫前輩,請他們去保護蒼狼王子。」他維持著素往說話時的口吻速度,呼吸卻變得很困難,卡住了什麼似的,每一次發聲都變得更加艱難。

  「去吧。」

  「是。徒兒告辭。」俏如來躬身行過禮後便離開。

  杏花君自樹後走出,「俏如來若是剛才說錯了任何一句話,你便會放棄他吧?」

  「這只是開始。」

  「若是當初……」

  「杏花。」

  「不要這樣叫我!」

  「俏如來不是默蒼離,更不該是策天鳳。」

  「蒼離啊,你……」

  「你該動身了,杏花君。」

  杏花君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卻呼出一口氣,「知道了。」

  默蒼離看著鏡子裡映照出來的自己陷在從樹枝上垂下的琉璃之中,始終沒有去看俏如來離去的方向,而杏花君的腳步遲遲,他想裝作聽不見也無法,原想說一句去阻止或者刺激的話,事到如今他還是沉默,杏花君會走上這條路,哪怕步履遲疑,方向仍不會改變。

  朝著他算計好的結局前行。

  

  

  

  

  

  

  在競日孤鳴負傷離去以後,夜裡的冷風一直吹,將門窗吹得如鬼魅與幽魂的訕笑低語,更襯得孤寂縈繞於身,徹夜不去,他終夜聽著這聲響,心想,這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氣,競日孤鳴如何心安,父王又是如何戰戰兢兢,不曾靜心。哪怕一切恩怨塵埃落定,王宮裡的風還是照樣吹著,揚動沙塵,不曾停歇,無半點情緒。

  過往他不曾思索過,因為幾乎未曾失眠,當一切變數都還沒發生前,他在北競王府被諄諄教誨著要作息正常才能長成王叔與父王那般,即使不曾如此,祖王……競日孤鳴裝病裝得太久,鎮日昏睡的時候不提,也會盡早就寢,故而他鮮少熬夜,作息正常得讓王叔笑他也是個小老人了,後來在撼天闕那裡,初時確實夜不成眠,卻隨著事情越多以及傷勢累積,身體自動自發因為精神的過度勞累以及因傷而起的發熱昏沉,導致後來他沾枕即眠。

  他原以為復仇該是件痛快的事,然而到最後,原來復仇成功了,他仍不會有放鬆的感覺,肩上的重擔仍在,他甚至並沒有開心的感覺,更像被按著頭壓進深海裡,他想起來,那一層浮在月凝灣上的月光,以及幻影中彷彿看見的那一抹白影,一切都美得那樣不真實,他差一點沒能拉回自己的心虛,至今都還記得,偶爾會想起來,那抹白影緩緩轉頭過來的樣子,總是被突然強烈的光與搖槳聲所打散。

  再一個時辰就要天曙了,他索性下床點起燭火,隨著亮起的還有鏡裡的燭光,反映出來的面容帶著濃重的疲憊,沒有半點勝利的神采,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勝利。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那一點燭光躍上髮梢,將他一束淺紫色的髮染白,然後瞬間,鏡中的自己滿頭花髮,眨眼過後才明白不過錯覺。

  他執起梳子將髮寸寸細梳,王叔曾說將整頭髮梳起來比較清爽方便,祖……那個人說過,作為王室,外表儀容也是使人信服的原因之一,而他始終記得女官與他說過,父王還是王子時的髮式也簡便些,所以他便直接放之任之,父王始終是他的目標……梳到打結處,他捻起那一束梳不開的髮,剪刀已經拿起,最終卻遲疑,放下,他又一次去沐浴,霧氣氤氳,藉著水以及無患子一邊洗一邊將髮絲理順,出了浴間,苗疆乾燥的空氣以及內力運使,不過頃刻之間連髮梢也已全乾,他勾出一束比其他處都要來得短的髮令其躺在掌心,那是許久許久之前,久到他已經想不起來時的事情,那時他隨手用匕首劃斷所剩下的髮,他一直沒有去在意,然而儘管頭髮長長了,那一束髮還是比其他處要來得短,他對於理髮並不算全然生疏,以往也曾經替那個人修剪過髮梢,如今他順手要剪,卻莫名下不了手。

  也罷。

  放棄的已如此之多,不過是頭髮罷了,放不下又何妨,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想起來,梅香與茶水的清香混在一起,在他接過俏如來與他的一盞茶時,花瓣一時吹迷了眼,不知怎麼搞的,才要抬頭,髮絲卻纏在俏如來手裡的佛珠上,他隨手拿出防身用的匕首便將髮絲斬斷,隨後才看見俏如來伸手欲解、卻因他的動作只得懸臂於空,他畢竟是太輕浮了,那個動作本該使得情況更劍拔弩張,俏如來卻沒有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對了,他想起來,俏如來手裡接著那束散落的髮,略帶僵硬地對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他聽過這種說法,卻沒多在意,他回答苗疆並不講究這些,雖然,那此時他又是為什麼猶豫了?

  他一邊想、一邊編織著細辮,連同以前狩獵所得製成的飾品一併嵌入髮飾中,觸及那絨毛的觸感,他想起來那可是兔毛,是被他狩殺的兔子,以及父王看著自己不發一語的樣子。

  哪怕回憶多而雜亂,他也該一併掃除,披上嶄新的王袍,身旁不會再有任何血親相伴,他得一個人走向新的戰爭。

  突來的一陣狂風乾脆地吹開窗,也吹熄了燭火,他擱下手中的毛筆,憑著簷下幾盞燈的些微光亮,他漸漸能識得黑暗中物什的一點輪廓,他並沒有馬上喚人來,也沒去尋火摺子重新點亮燭火。

  深夜裡想起登基前一日的事並非初次,只是那撲上燭火的蛾讓他想起龍虎山,那個地方的建材本來就使得室內過於黯淡,僅有的幾盞油燈全都配置在「王座」邊,一離開大廳,便僅有少到幾乎無法照亮走道的蠟燭鑲在牆上的簡陋燭臺,更別提他那間本就是雜物間的「臥室」,唯一的光源還是從牆上取下的蠟燭,他自然也不太可能去浪費這僅有的資源,因而每次他總在黑暗中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或許是因為那一襲白衣,又或許是因為對方身上的穩重感,讓人信任只要將事情交託與他,就必能得到最理想的結果,除了那不時伴在身後的幻影以外,他亦經常錯覺自己似乎看見了俏如來。

  很奇怪,印象中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但是透著臥室裡那狹小的窗瞥見月色時,他總是想起白瓷杯中他未曾飲下的茶湯,以及明明知曉他沒喝,神色卻未曾變過的那張面容,然後,發覺自己手中的空落而低下頭,手裡其實什麼也沒有。或許自己也需要一串佛珠捻在手中……當他有這種想法時,很奇怪的是,好像就因此離那個總是可望不可及的身影又更近了一些。

  ──俏如來到底失去了什麼?

  回想起來,那僅有的兩次會面中,他不曾聽見俏如來唸過佛號,他手中的佛珠反而變得像是……在填補什麼、又或是在制止什麼。雖然現在沒有光,所以他看得不甚清楚,但他知道,自己手掌上有著被自己反覆握出的傷,那是一個壞習慣,他的手因此而血痂遍佈了無數次,對他而言,那是一次次的忍耐與忍無可忍,也是一種提醒,但如果手中握著什麼是提醒的話,那麼俏如來在忍耐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而忍耐?或者又在提醒自己什麼?

  無數個夜裡,他不停想著那個曾經常被父王拿來與自己比較的人,在不知不覺間竟也覺得無比親近,不知能否說是神交已久。如今回想起來,無論是因為自己的懦弱而產生的幻影,或是回憶中的俏如來,都在實際上支撐了他頭上那傾圯的世界一隅,若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他認為自己會向俏如來道謝,或者會在無意間做出一些有利於對方的決定,只因對方的存在讓他心安……然而,不曾想過,他曾視為堅若磐石而仰之彌高的對象,卻在與魔世之戰中失蹤,初聞時他只是片刻的空白,直到夜裡才感受到這件事對自己的衝擊……不,不是那樣,至少他覺得那個人不可能就這樣輕易喪生,他一定會回來,否則他就真的是一個人,那他要怎麼撐下去……或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那個俏如來的幻影。

  他太過於依賴了,他想,他太過於依賴於去思考俏如來這個人,然而與父王與王叔那時有所牽連的人,如今卻是非死即失蹤,俏如來對他來說是能讓他與父王有所連結的媒介,因為父王拿俏如來的標準來要求他,所以俏如來不可以有事。

  然而一年後,撼天闕讓他放手去做,他重新接觸到了苗疆子民,他去了月凝灣然後遇到忘今焉,自己能做、該做的事情頓時具體而清晰,於焉他不能也不該再依賴,至少不能再依賴於虛假。

  而如今他已登基,也不再看見俏如來的幻象了,但對方還是沒有回來,或許只是苗疆這裡訊息傳得比較慢,或許他也想休息以及遠離這些紛擾?不,對方那樣重責任,大約是做不到的。

  他曾經遣人去找雨音霜,對方只說還有事而回絕,他想,自己這邊的事的確比較不重要,想來,俏如來他應該也還沒回去,所以中原那邊才會那麼忙吧。

  他應該早已不再天真無知,卻還是相信對方會回來,或許如同冥醫一般,他不願放棄希望,而俏如來代表的即是希望。

  他起身點亮燭火。

  ──俏如來到底失去了什麼?

  這個問題又一次襲上心頭。

  在希望與光明的背後,一個人,要經過多少努力與苦難才能擁有能力、並且讓人信服?

  他過往一切所得都只是源自於孤鳴這個血緣,即便如何努力也不夠,遠遠不及他在為復仇籌備時所得的一切,然而這一切都是互相的,或許這麼說父王會生氣,說他不成材,但他還是覺得,他寧願拿現在得到的,去換回他失去的,那個父王和王叔都安在的過去。

  那麼俏如來到底失去了什麼,才換到這樣的能力?

  他想起來,曾經聽聞過史家為封印魔世通道而將次子扔入魔世通道,而這位次子,現在坐在修羅國度帝王的位置上,大肆宣揚著自己史家人的身分,而他的父親,除了征戰有關的事以外,他所知不多,雖聽說與韃靼國的公主成婚而成為駙馬,卻鮮少聽聞過關於俏如來母親的事。

  他的母親還安在嗎……?

  母親。

  他的母親,像奉天的母親一樣溫暖嗎?

  而兄弟,雖然如今分離,但他們兄弟曾經像父王與王叔那樣毫無隔閡地相處嗎?

  他或許對於俏如來一無所知,卻長時間將希望放在對方身上,並且擅自將對方視作支柱,有許多次,如果不是因為那道幻影還看著他,這樣無止境的忍耐、羞辱、努力,已經不知道把自己壓垮幾次了。

  俏如來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他又想著,窗外卻吹了落花進來,看起來相當眼熟,他才想拾起那花,卻聽見敲門聲。

  是叉玀請他早點休息。

  曾幾何時,他連睡眠時間也回不去,而要人提醒了?

  他是從哪裡開始,又思考起俏如來的事情的?

  真奇怪啊。

  他吹熄燭火,上榻安寢,再沒有一道白影默默地看著他。

  而蒼越孤鳴最終並沒有拾起的那朵花,在地上染了塵,隔日由灑掃的女官掃去,他沒有再想起這件事。

  

  

  

  

  

  

  


  這篇其實只是之前寫過的組合起來而已,不忍說,半年前我筆下的蒼越好可愛啊(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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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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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GM:Toro〈忘了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 配對我不會標了。魔伶的事我很難解釋,所以配對很不好處理,但主配對是俏蒼沒錯。
  • 同樣因為魔伶的私設成份太重,所以請盡可能將這整篇文當架空,如果和正劇有所出入我應該也不修了,否則這篇文我寫不下去。


以上可以接受的話請再點入。










其七、李代桃僵



  名號為蒙昧始覺玄之玄的人立於殿下,而不久前,通報上來的身分是中原代表。

  他知道這個人,苗疆探子曾經回報過,所以,他不該訝異,卻仍舊失了他平時該有的沉穩,即便說服自己,他是因為眼前人身分未定才如此怠慢,實際上,這卻不是全部,他在見到玄之玄當下,先是閉了閉眼,無聲唸了句:「定心。」然後才重新目視這位自稱中原代表的訪者。

  他此時提及俏如來並不顯得突兀,畢竟探子也曾回報,在中原,俏如來回歸的傳言甚囂塵上,想來不全是空穴來風,玄之玄這樣前來,怎麼也替代不了俏如來的代表性,而從玄之玄的應對中,他也更能確定俏如來確實已回到人世,然後,他在心裡輕嘆,分辨不清是否出於遷怒,眼前人的態度讓他不太舒服,往日受過多方鄙視、唾棄,輕視的眼神語態他已熟稔於心,比如座下這位,他實在耐不住性子跟對方磨,或許是因為對方偏偏又代表中原,他早已習慣壓抑自身的嘆息,但無論理智或情感都明確告訴自己,對方的蔑視或言詞都不是自己需要直接面對的,於是他便讓國師忘今焉處理了。

  他確實冀望中苗和平,但是他的希望,出自於他在復國前遭遇的戰禍別離、出於當初對冥醫出手相助的恩情,也出於那個支持自己行走至此的、俏如來的幻影,這並不代表現下已登基稱王,代表整個苗疆的他就必須讓中原一個忽然出現的「代表」予取予求。

  待玄之玄走後,蒼越孤鳴在王座上斂目。

  「哈。」他忽然輕笑一聲。

  「王上……」

  「孤王無事,國師勿憂。……孤王,想靜一靜。」

  「是。那臣先退下了。」

  他闔眼聽著忘今焉的腳步走遠,再睜開眼時,他望著穹頂上的花紋。

  這樣的情況還會多次發生,他不過是個新上位的王,苗疆內亂方止,儘管中原亦受魔世入侵蹂躪,如今狀況一好轉,也可睥睨苗疆了?他是天真,但不至於要以國格相賠。

  說到底中苗世仇也不是什麼新聞了,父王大約不會贊同自己的想法,若換作是父王、或者撼天闕,或者直接無視不斬來使的慣例而直接將對方斬於庭前了。

  想來還是自己太過無能,才使得外邦以為苗疆在他治下必然軟弱可欺,而中原,不會是唯一一方,他看不清楚玄之玄的鄙視是出於本心或者在試探他,但作為一國之主,要是連隨意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都可如此試探,確實是他為王的失格。

  連嘆息也不得安心,他忽然很想將視線轉到身後,但是他很清楚,就算他如何仔細搜尋,也再不會有一道白影。

  ──俏如來,為何不是你來?

  他想起在久遠以前,他似乎也曾有過這個疑問,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在什麼時候產生的念頭。或許他是太忙了,忙到國事以外的,都無法上心了。

  但是如果剛才那位真的取得盟主之位……他還是得接受他盼望已久的和平,只是,和那樣的人打交道確實有些麻煩。

  玄之玄會當上盟主嗎?如此一來俏如來的位置又是……他並不認為有人可以取代俏如來,卻莫名感覺不安。

  他又斂目,無聲說了次:「定心。」

  ──俏如來,為何不是你來?

  他在看見玄之玄時的失望,又緩緩席捲上心。

  盟主之位確立以後,他收掇心緒,以至於,在中苗鱗三方簽訂和平條約時,眼見來者不包含俏如來時,他已能不動聲色,連一句定心也無須躍上唇,是故能淡然拒絕中原方面的無理要求,以及玄之玄理所當然的口氣。

  或許不是俏如來也好。

  蒼越孤鳴在簽完名以後,望著筆架上的三枝毛筆,閉了閉眼。

  如若來者是俏如來,他或許可能答應協助重建中原,即便不是傾力相助,也會在不損國本的情況下為之。

  來的不是俏如來也好。

  他對自己說。







  「是這個味道?」

  魔伶皓腕一翻擱置在俏如來面前,儘管俏如來下意識想退,從腕脈上散發的香氣仍是襲上鼻腔,雖然並非素往用以讓他束手就擒的香味,但他仍舊不敢掉以輕心。

  魔伶忍不住笑了出來,「都要當駙馬的人了,這麼防著我真的好嗎?這要說出去了,傷的是我魔伶的面子啊。」

  俏如來只是緘默著,又將手中佛珠捻過一顆。

  「我說,你就聞一下,是不是這個氣味?我可是調很久的,保證對人體無害……難道你要我堂堂帝女精國公主向目前名義上還是男寵的你賭咒發誓?」魔伶說著就要舉起另一手,俏如來趕忙阻止,「公主不必如此。」魔伶卻趁隙將手腕舉到他鼻尖,「要是沒生我氣的話,那就聞一下,替我確認是不是這個味道。」魔伶眼波流轉間,似乎有意引導他的視線,俏如來隨即明白過來,現在也仍舊有魔在監視著他們。

  俏如來不再屏息,稍稍往前嗅見梅花香而愣了愣。

  「這是……?」

  「很像是嗎?真好,我成功了。」魔伶對他笑了笑,「如何?這味道能讓你想起家鄉嗎?」

  俏如來將手中的佛珠緊了緊,魔伶嘆了口氣,「還在生我的氣啊?好,是我不對。」她將雙手負於身後踱步起來,「我呢,沒告訴你,紋上這個以後,無論你名義上是什麼,實際上都成了我帝女精國的駙馬,人人只要看了你的臉便知曉,你屬於我,所以要是我還要我的名聲的話,我得立刻舉行儀式昭告全國說你是我的駙馬。」

  「俏如來會向其他人解釋、」

  「解釋?你要解釋什麼?」魔伶的食指在他肩上點了點,梅香跟著散開來。

  「公主並不……」

  「欸,錯了喔。我是『真的想招你做駙馬』。」她頓了頓,又繞著俏如來走了起來,「做我駙馬有何不好呢?不愁吃穿,出去──雖然未必能出得了這宮殿──還有我帝女精國的名號傍身,你若思鄉,我也能將我的寢殿依你的記憶改造成你熟習的樣貌,你看,我不是調出梅香了嗎?」

  「公主,這並不相同。」

  「哪裡不同?我是依你的記憶下去做的,只要你閉上眼,你辨認得出我的『梅香』以及你在人世嗅見的梅香嗎?」

  幾經猶豫,他低聲說:「那麼公主,也要將自己扮作與俏如來……結髮之人的樣子嗎?」

  魔伶拎起放在大石子上的鳥籠,伸指進去逗弄鳥兒,「你以為我探看你的記憶是為何?不就是讓你能更死心踏地地跟著我嗎?」

  「公主,這……」魔伶又說謊了,儘管俏如來知曉,卻不明白這次,對方需要的是什麼樣的謊言。

  「相似之物,自然無法取代原件,但是如果我努力一點,或者能超越呢?」魔伶一抬手,粉色的、細碎的花雨落下,宛如雪一般。

  「公主何須執著於俏如來?」

  「我甘願執著,你待如何?……怎麼?這陣沉默是嫌我癡纏了?」魔伶心情很好似地笑了起來。

  「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你還不夠明白,你可以選擇如拋棄她一般拋棄我,但我不會解開你臉上的魔瘟,就算你恨我怨我一生,我也不會解開它,精衛一脈即便在貪嗔癡恨鮮明的魔族中、也仍舊以專一不二著稱,這點你或者還不夠明白,是我忝居公主之位未能將我族習性使你悉數明瞭了。」

  「即便一生也無法真的得到俏如來,亦同嗎?」

  魔伶回眸,淡淡道:「你是我的,何用得到?這點無須任何魔、任何人證明,包括你,我的駙馬。」雪花一般的幻象登時消失。

  「俏如來即是俏如來,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很好啊……很好啊。」魔伶仰頭望著天,風吹過來,她身上的梅香已經淡去了。

  俏如來看著她的背影,向來強硬的魔伶不知為何,此時看起來卻相當脆弱,他只差一點便會伸出口去攙扶她,魔伶卻說:「願你能維持你的本心,直到最後。」

  總算走出通道抵達久違的人世時,俏如來先是吸了口氣,空氣裡盡數是塵埃以及雜草遭到焚燒後的氣味, 他一路惦掛著父親,然而他不能回頭,然後他想起來那時魔伶說的話。

  他本想欺瞞魔伶,直到最後,但仍是讓她見了自己最不願被他人觸碰的記憶,卻交換到魔伶的記憶,那些順著魔瘟感染他的痛楚與絕望,讓他一度隨著魔伶的瘋狂沉淪的恍惚,他總算看見了原因,最後的最後,魔伶只來得及與他說:「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那魔瘟,我不撤下。」那時的她,渾身血紅,如盛開的曼珠沙華,而曼珠沙華本是有葉無花、有花無葉,那驕傲的公主,沒有任何魔、任何人能與之共行,但……若是無人支撐著她的盛放,只怕……

  俏如來輕輕搖了搖頭。

  貪嗔癡,本是毒。

  他走在久違的泥土上,卻憶起魔伶調製的梅香,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那些話,調製出那些香料、製造出那些花雨,在遇到錦煙霞時,俏如來更深切地明白了,故而他如同對待魔伶一般,一邊希望她醒來,另一邊,又怕她醒來。

  清醒太痛,不若瘋狂來得好。

  是故,他刻意在玄之玄佯裝推薦他擔當武林盟主時假意接受,並不只是希望讓對方緊張,也是說出了自己的願望──他想見那個已登基為王的王子。

  他想見他,不只是魔伶的願望,也是他自己的願望,他想見他,確認他安好無恙,然後。

  然後將所有纏著對方髮絲的髮辮全數解下。

  不再心存任何僥倖。

  直到他察覺赤羽信之介仍是受到他的魔瘟影響,他退開的那一步,不只是為了赤羽信之介,也是從那微弱的念想中退開,魔伶或許沒有必要騙他,他還是需要謹慎為上。

  他離開時,又一次想起來,當年那句一視同仁的捨、一視同仁的不捨,以及他在師尊面前,等同承認了他因為沒察覺自己的本心而走偏了的選擇,他仍舊會是俏如來,他應承過的,因此他很清楚,他不願傷害到那個人,同樣明白,自己慶幸著他此刻不用以傷害他,換取任何優勢。

  此刻。

  魔伶曾經試圖偽造的那個正氣山莊如今破敗了,俏如來徒手整理著,嫻熟於心的配置在他手下一點一點復原,他一抬頭彷彿就能看見魔伶站在他面前獻寶一樣地說:「很像吧!」像個孩子一樣,她是用什麼心情在做這些……。

  『請前輩以修羅國度帝尊身份,拜訪帝女精國,就向精國公主說,俏如來,不曾怪她,也請她體諒。』

  ──俏如來真的不曾怨怪過公主,但也還是會解開魔瘟,請妳、諒解。

  他知道自己是魔伶無法實現的夢,也知道魔伶想藉著他得到什麼,但他不能給。

  『相似之物,自然無法取代原件,但是如果我努力一點,或者能超越呢?』

  「這樣,有意義嗎?」他低聲說著。

  再怎麼努力仍舊無能為力,他已經歷過太多,如他師尊所說,既然想不出雙全法,人就等同是他害死的,而魔伶……她不會不明白,卻執著一念癡執,以自身為燈油餵養逐漸暗去的火光,然後,也試著護持他懷裡的這盞燈,只是油盡燈枯,卻是遲早之事。

  他沒想過,原來他會想念那位公主,那恣意將自身盛放成曼珠沙華的身姿,所對他做的一切,全是為了那個願望,哪怕她早知終局。

  最開始他一直在魔伶身上看見霓裳公主的影子,但原來,她們一點也不相似。

  就像魔伶永遠不會成為蒼狼,而俏如來也只會是俏如來。

  ──公主,妳可知,俏如來情可妳等不到那一日?

  但是他,卻快要見到蒼狼了。

  俏如來仰頭看著天空,良久、良久沒有動彈。







墨武俠鋒第三集,雖然看到哪裡寫到那裡是沒有未來的我知道,但如果現在不寫,未來也不一定會寫了,體認到這點時效性,決定以寫稿為優先,bug無視到底。

不能接受的話,這坑可以棄了……畢竟我從東皇裡看見,塵緣誤的結局本來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不曉得還能寫到哪裡。

也思量過是不是要乾脆放大綱作罷。隨緣吧。

還有我真的覺得這一集的玄之玄很過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家蒼越!(畫風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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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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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蒼→霜。
  • 本身不是霜黑,所以麻煩不要對著我黑霜或者說你討厭她,這會害我雷雙王子,請不要嘗試。
  • BGM:Rhian Sheehan - La Boîte à Musique








其八、百年好合

  

  大紅龍鳳燭燒出紅光的錯覺,空氣被燃燒而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夜裡混雜著蟲鳴,在只有一人一魔的房裡聽來清晰到不該。

  「你們人世用什麼話與祝賀人結婚?」魔伶趴在桌上問,艷紅的蔻丹甲穿過鳥籠的縫隙,頭頂有一簇黑羽的空藍色鳥兒如西洋鐘似地一頓、一頓地轉頭,彷彿困惑。

  與之對坐的俏如來放下手中書卷,想了想後回道:「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哦?你不是和尚嗎?你為什麼是提這兩個?」鳥喙在啄上魔伶的指甲前化作一朵藍色的花,從花瓣的尖端開始漸次轉為深藍紫色,像疫病一樣往花芯蔓延。

  「俏如來見了桌子,便想起舉案齊眉。」

  「那百年好合呢?年是什麼意思?」

  「人世以年計歲,大概是三百五十四個日升為一年。」

  「那為什麼是百年?」

  「百年……代指人的一生。」

  「你的意思是人的壽限是百年?」

  「非也,這只是代稱,大多數的人活不到百年。」

  「那為何要叫百年?」

  「這……俏如來想,應該只是取一個整數罷了。」

  「百年……百年以下的是什麼?十年?」

  「是。」

  瞬間,整隻鳥如滴墨入水,被染成深紫色,鳥忽然靜止不動了。

  「怎麼?」

  「公主的問題,讓俏如來想起來有句俗諺: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修?」魔伶嗤笑了聲,「又是你們和尚的東西。那共枕眠是什麼?」

  「便是為夫妻,同裘共枕。」

  「你越說越奇怪了……怎麼修行以後反而有了塵念?所以你是修了百年的佛,遇到她之後,把你的百年修行都拋棄了嗎?」

  魔伶看著俏如來掩卷的手指一點一點收緊,那串刺目的佛珠發出了與破裂相仿的聲音。

  

  

  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在見到俏如來時感到心虛。

  蒼越孤鳴看著俏如來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一切一般的眼睛,上次見到這雙眼睛時,有梅香與酒香,俏如來卻去討了茶水,在他倒茶時,那瞬間裂開的茶香像暈染一般,從鼻腔染上腦海,清冽的香氣點燃清明的思緒,宛如被絲絲白髮結成細雜的辮髮,再難分辨誰與誰,於是在那一時的停頓之後,纏在佛珠間的髮梢,引來他的視線,他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看見俏如來的眼睛,他不知為何想起來,很小的時候,他與王叔練劍最後打鬧成一團,祖王叔倚著柱子咳了兩聲,他們齊齊望向祖王叔。

  那時候競日孤鳴說,他們的眼睛很像,都是蒼穹的顏色。

  儘管是在光線不足的牢獄中,火光仍將俏如來的眼睛點亮,他倏地想明白,當時會愣在當下,是因為對方的眼睛像陽光,如果他的眼睛真的是蒼穹,那映在蒼穹中的太陽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俏如來想必能從他的瞳仁中看見自己,但是他卻無法,一時心迷,想著如果更靠近,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見,才會在俏如來剛抬手便被驚動,取出匕首便割下自己的頭髮。

  金烏嵌合在蒼穹中的畫面,必定看上去再自然不過,然而終究並不相屬,他在那瞬間想看見的,猶如奢求……奢求那一段短暫的和平,而忘記他們中苗世仇,仍因為九龍地氣而於此對立,暫忘不久後,父王將要到來。

  天穹是因為有朝陽在,才會被點亮一層淺藍,既然始終隱在陽光璀璨之下,父王那感覺不如人的恨鐵不成鋼,他也很能理解,俏如來的存在,確實相當引人注目。

  比如此時,灰暗的監牢中,他那一身白還是像剛落在灰塵上的雪一樣,踩在髒污之上,仍無有汙濁之態。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但他為什麼要來呢?

  就和俏如來自己跑到苗王府向他自首這點一般,他同樣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現在要到牢獄之中看他。

  『罪徒俏如來,特來向苗王投案。』那句話鏗鏘有力,讓他想起昔年下定決心回應冥醫的自己。

  一方面是苗疆國務繁忙,另一方面直到俏如來自己現身之前,苗疆的探子確實也未能探查到他到蹤跡,他沒能實現的諾言自己來到他面前,階下的俏如來恍然讓他看見當初的自己,那個焦急想挽救人民性命而許下諾言的蒼狼王子。

  ──那你現在,確實是為了赤羽信之介與神田京一而來的嗎?

  如果問他蒼越孤鳴,玄之玄以及俏如來之間,他必定信的是俏如來,然而若問苗王,他沒有信誰的問題,只有作為一國之王,他該怎麼做的問題。

  ──赤羽信之介與神田京一。

  俏如來垂首的身影慢慢地與雨音霜重疊在一起。

  宛如耳鳴一般闖進來的是自己的聲音以及宣紙上那一個隸書的霜字。

  霜白色的身影始終隱在暗處,他只要回眸就會看見,像無意飄入陰暗地窖的雪花,卻在他刻意遺忘之後,就算回頭尋覓也再不復見。

  他在心裡默唸一句靜心,想摒除所有雜念,卻唯有那一句自問,混著雨音霜同俏如來探問的句子黏著在一起。

  ──你為什麼在這裡?

  同一句話反覆跌宕、反響,到最後失真,聽來早已不似他自己的聲音,更像是記憶中那個俏如來的幻影的聲音,以至於,當真的俏如來出現時,那聲音他一時有些聽不慣,卻像是將桂花蜜攪入水中一樣,直到這次再見到俏如來時,記憶中的兩道聲音已經疊在一起,再不分你我。

   雨音霜自然是想見到俏如來的,他在雨音霜身上看見自己,那種笨拙、那種寂寞、那種想證明自己的心情,那讓她失了步調,即使需要有他或者忘今焉的陪同才能見俏如來,如此他們根本什麼都不可能談,雨音霜卻還是要見俏如來,就像如果什麼也不做的話,自己就真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一般。

  他不由得想問雨音霜,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拒絕你的?被拒絕以後就真的一點自己都不剩了嗎?愛情是這樣讓人盲目而連自己也找不到,如他的母后為了天闕孤鳴以死相逼嫁給父王,如他的父王為了守著給母后的諾言而將撼天闕關押在七惡牢中,如雨音霜問他,是不是她與他成婚,能換赤羽信之介自由。

  看著這樣的雨音霜,他又是為何要來呢?

  蒼越孤鳴其實知道,就算只有忘今焉陪同也無所謂,他並不擔憂在這種情況下,忘今焉可能對雨音霜做什麼,他卻還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要來。

  『但是俏如來的去留,與王上婚禮何干?』

  這句話,到底是哪裡不對了……?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

  因為太習慣有「俏如來」在,才覺得奇怪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在對方投案時,他還會理所當然地決定要將他送回尚同會?還是說,是為了忘今焉認為該讓俏如來留下來時,那一瞬間的僥倖以及心虛?

  他沒能想通,以至於一向有禮的俏如來只顧著和雨音霜交談而完全無視他時,他也完全沒發現那裡不對勁,反而是忘今焉同俏如來說,大婚後兩日要將俏如來送還中原的當下,他看見對方的愣神而緊了緊掌心。

  他霎時回憶起父王還在時的一切,那時他還沒想過婚嫁之事,對俏如來的、無論氣度或容貌,也聽過許多讚美之詞,如今,是他要成婚了,俏如來卻一個人在這裡,他幾乎能輕易想見,對方的未來──假如這次回到尚同會能證明俏如來是無辜的,那麼他想,俏如來始終會是那一捧看似隨時會消失的雪,或者,是踽踽獨行走如雪虐風饕之中的背影,無論哪種,都沒有人會陪在他身邊,因為他本身就是冰霜。

  太孤獨了。

  「你有什麼話要對王上講嗎?」

  忘今焉這一句話出口後,俏如來像才想到他一樣,蒼越孤鳴以為對方也只會是一句淡淡的無,至多,如同回答雨音霜時,那佯作思考的猶豫,已是給了他最大程度上的熱度,俏如來卻是轉而對雨音霜發出了疑惑。

  「明日,我便要與苗王成親。」

  他原還陷在舊日的回憶裡,雨音霜的回答卻將他拉回現實之中,他不是蒼狼王子,再也不是,現在的苗王是他,沒有誰護他於羽翼之下,因著他本身就是那要將心愛之人護得安然的雄翼,無畏風雪暴虐。

  「原來如此,俏如來恭祝兩位,百年好合。」

  他沒有任何一句話,是針對自己說的。

  真奇怪啊。

  如果他蒼越孤鳴不是苗王,或許連投案時的那一段對話也不會有,彷彿他們的初見,俏如來在下首,而他在父王身邊,他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和俏如來之間,沒有半點交流,他是苗疆的王子,並不是、俏如來要交涉的對象,他們連一句話的空間以及理由也沒有。

  也許真的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幻覺才讓他產生了親近的錯覺,他們原來,就不曾有過多少交集。

  喉間乾渴,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失語,直到雨音霜早他一步道謝,他才想到要複述──否則,他要說什麼好?

  一瞬間有了想要將一切與他傾吐的衝動,他想說,他原該是最期待婚禮的人,他想說,但是這一切其實都不是他要的,他想說,其實我相信你,他有太多話想說,但他只是在俏如來看了霜一眼後,於離開時瞥向他。

  他一個人回到寢殿後,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了在龍虎山時飛入火光中被焚燒殆盡的蛾,他的悲與喜,全繫於光的一明一滅,然而,那火,卻不會因他的靠近或遠離而有所改變,即便奮不顧身地將自己投入其中,火還是火,不曾為他的墜落與喪命施予半分憐憫,當初,父王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沒有愛情,只有條件交換的婚姻,不管父王待母后如何好,最後仍是換不來一點什麼,而蒼狼的存在,也只是提醒母后那些不堪回首,所以他連一句話也沒能得到,母后的墳塚孤立在流螢谷,他也曾經以為,是母后喜靜,在父王百年後,也會去流螢谷陪母后,但原來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

  他強自壓抑的一切如俏如來的幻影,在被說破以後如影隨形,他時不時會將面容模糊的母后代換上雨音霜的臉,面對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婚姻什麼也不能代表,然而,他原來,就不奢求對方的愛,不過是想換對方安然無恙,不過是,想護對方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周全。

  但這會否也與父王相似?

  是不是,也會走向和上一代相同的路?

  而且這一次,再沒有王叔與祖王叔,去護佑他孩子的童年,而他自身、只要看著那孩子就會想起,他的母親所心心念念之人的面容。

  蒼越孤鳴呼出一口氣。

  他從來就不是想從雨音霜身上得到什麼,所以當對方以條件交換的方式要和他成親時,他不由得將自己與父王的面容也重疊在一起,原來,他所傾慕的女子,比他以為的、還要更不了解自己。

  那麼,這樣的婚姻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

  雨音霜不會懂,那句話,除了明白點出他們並不相知以外,也是傷害了他、將他打醒。

  是他試圖,在短暫的望見後,將兩條平行線牽扯在一起,卻忘了,與他並行的這條平行線,或許,陪著他,才是在傷害她。

  他不願自己的存在反而成為對方悲傷的來源,如母后那即使努力一點一點滌去記憶的塵沙,也唯有哀愁駐留的容顏,他亦不願,如此一來就真的再也不可能看見真實的蒼越孤鳴的雨音霜。

  他望著牆角,只有光所照不亮的灰色,沒有佛珠相錯的聲響,以及那聲分明是假的「蒼越王子」。

  他忽然很希望,俏如來能參加明天的婚禮,隨後又覺得這個想法可笑至極。

  明天啊……

  蒼越孤鳴仰躺下來,身後的辮髮散在床上,藉著燭光搖曳,帳頂的顏色也跟著不斷改變,卻無一瞬是明日大喜要用的正紅色。

  雖然不曾見過,但聽聞,正紅是正妻才能使用的顏色。

  與其說,在雨音霜心中自己並不會是第一,倒不如說,自己從來就不在她心中。

  即便是夢幻泡影也好,他懷念起俏如來的聲音了。

  「俏如來……」

  ──我希望明天不要到來。

  如此便能維持著被俏如來所祝福的百年好合此一假象。

  ──但也希望明日早點來到。

  這樣,就能早點讓他愛的人得到幸福。

  「俏如來。」

  蒼越孤鳴翻身朝內,腦海裡跑過眾人張燈結綵著將苗王府點綴上大紅色的畫面,洋洋喜氣猶如翻飛的血紅紗緞,慢慢將他淹沒、以致窒息。

  他看著自己反手握著的紅緞從掌心中流逝,最終,紅繡球落在地上,他的視線隨著繡球的滾動而去,直到停留在不過兩步之遙的某個人腳邊。

  他緩緩抬頭,卻見自己的一束辮髮握在那人手中。

  是白色的,救過他的人……。

  「無論,你的未來將要通往哪條路,在每一條路上,都沒有孤王的存在。正因為孤王知曉,這一天才必須到來。」

  他所珍惜、愛重的那個人,看不見他,自然不會意識到他將被如何傷害,但也是如此,他愛的人,才能毫無顧忌地、得到幸福。

  蒼穹的顏色,始終取決於金烏,但是蒼穹,沒有能力影響金烏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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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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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GM:十二幻夢曲-哀情曲、孤月蒼夜(哼唱版)、夜想月雫





其九、洞房花燭

  

  謊言也罷。

  他說不清楚自己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但是,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每個這樣想的當下,選擇靜默,喉嚨像是吃了過甜的甜點時,那一點灼燒的錯愕,乾啞而刺痛,剛好掩飾過他無法發聲這件事。

  但是蒼越孤鳴想起來,曾經在相同的地方,他醒來的時候,想著,是謊言也罷。

  那是他的第一場婚禮,也是一場未竟的婚禮,彤紅的嫁裳甚至還來不及被穿上,哪怕一次,但那緞子,看上去絲軟,不是苗疆慣用的料子,更像從中原得來,遠方而來,更顯其貴重,卻失了苗疆該有的一切元素,也全然不同於那女子來自的東瀛,不過作戲,為何要在做得逼真的同時,刻意忽略掉這些細節,當時的他沒注意到,而今的他,就算注意到也已經都無所謂了。

  俏如來從來蒼白的髮色散在他床上,蒼越孤鳴捧起他一束髮,數條髮辮隨之滑落,如此也沒能驚擾熟睡中的對方,他半生浮沉,或者,俏如來終生淪落不得休,讓他休息一下也好,哪怕只是片晌,從指間流瀉的髮流宛如那一捧山頭的雪水,滴滴從指縫流逝,不僅無法攫獲,便是要去攔阻,也得先鬆開手中這一掬,進退兩難。

  他知道終有一天,卻不願去想。

  指尖輕觸上昔年染著血紋魔瘟之處,如今只有空白一片,他向上摸索著將碎髮理整齊,短促地、想要親吻對方的衝動,在俏如來的呼吸聲中消弭。

  他還不願他醒。

  ──再睡一下吧。

  他衷心祈求著。

  紅色的燭火搖曳著,素往清寂的寢殿中,燃上一點紅色的錯覺,他猶然坐在床畔,手在對方臉頰上,未曾撤下。

  最近的距離,能到哪裡?

  ──當初的你,想的是這件事嗎?俏如來。

  

  

  人無完人。

  他經歷過很多次,迷途知返,或者,驀然清醒的時刻。

  為火光罩上琉璃時瞬間黯淡的彩光,讓龍鳳燭燒上帳幔的氣味,踏在苗疆王宮內的觸感,雨音霜說他們明日大婚的聲音,蒼越孤鳴看他的那一眼。

  如果是魔伶知道了,定然會說,那都忘了就好,將此生的遲疑都忘卻,然後,將餘生恣意,長醉不復醒。

  這或者也是魔伶那麼討厭他手中佛珠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只要稍有動搖,就會握緊手中的念珠,水晶珠相敲的聲音也好,在手中的觸感也好,均會提醒他,俏如來是誰。

  這是他最後的防線。

  那一句百年好合的祝福,不知為何,蒼越孤鳴聽過以後卻是遲疑了,那一眼是什麼意思,他原來沒有時間細思,直到他感到心虛為止的許多年後,他才恍然對方也是心虛。

  他本來該拒絕的才對,現下的情勢太危險,但叉玀那句氣急敗壞的、這也是你的責任,卻又讓他推拒遲遲,就這樣被推出大牢,自然,假如是為此撤下守備兵力會使人起疑,只是叉玀畢竟在罪海七惡牢待了那樣長的時間,對牢房有一定的了解,蒼越孤鳴要求不讓人打擾的命令也替他開好了道,於是這一路也沒多少閃躲,就找到了蒼越孤鳴。

  而今夜,原該是他的洞房花燭夜。

  俏如來握緊了手中的念珠,他本當在牢房裡,反覆將百年好合在心中唸到爛碎,然後好好放下,不再拾起,也終能解開這虛妄的結髮之緣,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踏在花園中的僧履顯得格格不入,卻正好與合該經歷四大喜之一的王如今對月獨飲的違和感相應。

  本來就沒可能全無察覺的蒼越孤鳴在茫然中,臉頰已經滑到歪斜的手臂上,一雙醉眼矇矓微挑,那白色,太過醒目,他想無視也沒辦法,只得稍稍提起神。

  一縷稀薄的檀香闖進來,他看著那白色的聲音漸次靠近,卻停在那樣遙遠的地方,他就算要伸手,也抓不住。

  他昏昏沉沉地想著,月凝灣那一輪月色潤在水中,水中,雪白的長絲飄搖在粼粼波光之上,很久以前,兒時聽見的詩歌,他喃喃唸著,恍惚間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出聲,只是仍然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聽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俏如來呼吸一滯,倏地卻是想起,那撲火的飛蛾,如果沒有誰去攔下,就會將自身燒灼,以餵養根本不需要這點燃料的燭火。

  他原來該趕緊回去的。

  今宵這樣亂,哪怕忘今焉因為難以動作而暫時沒有眼線與布置,他也不宜出來太久,步履才動,風卻將衣袂翻揚,直送入蒼越孤鳴手中,待他留意到時,步伐已被絆住,他回頭望見早已為王的蒼越孤鳴揪著他的袖子,那雙眼睛縱然矇矓曖昧,那湛藍,看上去仍然像是清醒。

  只要發出聲音,諒必會因為是陌生的聲音而清醒,或者至少有所遲疑吧。

  俏如來想著,方要開口,蒼越孤鳴卻先一步說:「俏如來。」

  ……如何會?

  他和蒼越孤鳴之間的交集並沒有多到,能讓他在醉意矇矓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但如果對方是醒的,就更沒可能這樣清楚地喊出自己。

  「俏如來。」蒼越孤鳴又喊了一次,俏如來只得先往對方近一步,大約是三部寶典傍身之故,蒼越孤鳴現在的手勁,他無法輕易掙脫,未免產生太大的動靜引來關注,他只得再靠近一些。

  「孤王在書上看過,那不過是一種共患難之下的迷惘之情,因為雨音霜救過孤王,才會有最初的情愫,那又為何,隨著相處,更覺得非她不可,又為何可以這樣心痛難忍?」他撐著額斜睨著俏如來,被酒燒過的沙啞低沉似問他、似自問:「為什麼那時候,不是你來?」

  『……現下何人可用?』

  『風間始和雨音霜,他們既不是苗疆人、也不是中原人。』

  『怎麼做?』

  『請託冥醫前輩,請他們去保護蒼狼王子。』

  呼吸卡在鼻腔,不上不下,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卻是於俏如來而言最輕微、最可以摒棄的諸多因果之一,因為,這已經避開了其他更嚴重的後果,他還求什麼?他已經不該再求。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破開苗疆乾燥的空氣,換得喉頭一吋一吋的撕裂:「若當時前去的是我,那麼你便會愛上我嗎?」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心跳的聲響遠大過心中默誦的心經,像有什麼黏膩已極的腥甜要破喉而出,泌出細汗的頸項不多時被風吹乾,蒼越孤鳴的手還拉著他,像小孩子一般。

  「如果會呢?」蒼越孤鳴的眼中像有波光流竄,他竟瞬間無法辨別那是出自於醉意的戲謔或者野性的狡詰,或者,避開自憐而自嘲。

  但終歸這是,他得避開的火。

  「王上喜歡上了雨音霜,卻不是風間始,王上無須這般貶抑自己的情感。」所以理智也好,邏輯也罷,他不能自己拿開罩著火的琉璃盞。

  『為了逃避更折磨自己的事情,就算只是一點點的不安、一點點的臆測,也寧願將預設的恨,加諸在其他的事物上面,自己先製造傷痛,去覆蓋尚未產生的傷痛,是很多人的慣性。』

  「哈,貶抑……怎麼?俏如來,孤王若喜歡你,便是貶抑嗎?」

  「王上……你並無分桃之好。」

  「是嗎?是嗎?」蒼越孤鳴鬆手,又飲一杯酒。

  酒香漫在他們身周,如網,俏如來掙不開那無形的束縛,只能待在原處,蒼越孤鳴也並不搭理,獨飲至月且西斜,頭斜倚在臂畔,呼吸漸趨平緩。

  俏如來走近取下對方手中的酒盞,伸出的手忽然被蒼越孤鳴握住,如蒼穹的眼上蒙了一層氤氳,主動朝著俏如來靠近,近得他幾乎能從中看見自己眼底動搖,鼻尖擦上鼻翼之前,蒼越孤鳴垂首如斷線的懸絲木偶,身子也跟著一傾,他接住了他。

  『我果然還是很想見他啊……再告訴你一個祕密吧,俏如來。』

  『這樣夠不夠換你以後,若回到魔世,帶他來見我一次?』

  他原來,是不敢碰他的。

  俏如來看著蒼越孤鳴在懷中的睡臉,那樣沉靜,卻像孩童一般,不再有緊促的眉心,看不出曾以自己婚禮為禮,甘冒將來被人指指點點的風險,那樣傻、卻果決地贈與心儀之人。

  遲疑片刻後,他輕輕撫摸著蒼越孤鳴的頭,心跳的速率在增長,將要消失的月光如微雨輕嵐撒在他身上,容色已不若塵世之人。

  魔伶早已替他取下了琉璃盞,是他還裝作沒看見而已。

  俏如來將佛珠套在蒼越孤鳴手腕上,然後將對方抱起。

  他抱著對方所踏下的每一步都在深陷,陷於幻境的流沙之中,大紅幔帳翻飛如揚花,有禮官唱誦聲如洪鐘,一拜向天地,二拜對高堂,三拜……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

  他騰出手來推開了門,踏過門檻,將昏睡的蒼越孤鳴放到床上,手還不忘捧著他的脖子,讓他不因此傷到,直到鬆手讓他的頭穩穩落在枕上,散開的髮辮如扇,讓人想替他解下桎梏著他的髮式,而最終,他只是為蒼越孤鳴掖了被子,拍平。

  他自小流離失所,一家分崩離析,縱然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再相逢時都已各自成長,蓋被子這種事,更是不可能了。

  宮殿的配置或許繁複,但主殿的位置注定大同小異,所以他能輕易找到苗王的寢殿,相較於一路上還來不及撤下的紅紗、囍字貼,原該布置好的喜房卻還是清簡,被上該有的絳紅與囍字都沒有出現,更不是鴛鴦枕被、百子被等等,全福人之類的,他不曉得苗疆習俗,就算該有,也必定來不及找,蒼越孤鳴的親事畢竟是這樣倉促,原是避不開色令智昏或急色的流言的,但見他房裡連一絲喜慶的花香也無,遑提龍涎香之流,反而使他身上的檀香變得清晰。

  太過突兀。

  俏如來方要離開床畔,卻被外力所阻,低頭便見蒼越孤鳴手裡抓著他的辮髮,那其中猶仍混纏著對方尚是王子時割下的髮絲,心笙停頓,他無聲輕嘆,想將蒼越孤鳴的手指移開,深陷夢中的蒼越孤鳴只曉得用蠻勁,不敵他用巧,才要離開,髮辮尾端卻纏扯在蒼越孤鳴手腕的佛珠上,彷彿梅香塢的重現,不同的是,蒼越孤鳴輕聲喊著雨音霜的聲音,這樣清晰,無法自欺。

  他不願再聽,卻沉於對方空落之情而走不開,恍惚間卻幻聽似的,在雨音霜的名字之後,他聽見自己的名字,他低頭到對方唇畔,呢喃細語繁雜,他只得凝神,辨別出的卻已不是名字,而是一句「為什麼不是你」。

  「如果當初是我,那麼你就會愛上我嗎?」他又問了一次,不帶有絲毫冀望,只如一聲喟嘆。

  答案他早已知曉。沒有必要問,回答也沒有意義。他不可能是去救他的那個。

  俏如來取下蒼越孤鳴手上的念珠,解開打結的部分。

  昔年的髮絲,和他現在的髮色已經全然不同,在短暫的交集以後,他們之間有的只是漫長的別離,來不及說是認識,遑論相知,說到底,或許蒼越孤鳴和自己的師叔們相處時間還要更長。

  他沒有觸碰對方的臉龐,只是輕握著對方一束髮辮。

  聽叉玀說了今日婚禮前的荒腔走板,而今沒了新嫁娘,留下的是善良的年輕苗王一顆傻氣而純淨的心,但叉玀讓他來與蒼越孤鳴相陪,也是奇怪,她所說的、聽見蒼越孤鳴喊他,想必也只是錯覺,讓他前來……是錯。

  而魔伶的願望也是。他唯恐蒼越孤鳴被自己身上的汙穢沾染,所以不敢碰,何況強取。

  這是苗王。

  不外如是。

  天就快亮了。

  俏如來鬆開手,走回地牢中,盤坐著閉目養神,心經唸過一遍又一遍,卻沒能避開魔伶的聲音,貼在耳際輕軟地說著:『可是我用的是你髮辮裡面摻的紫色髮絲,不是我自己的。所以你的魔瘟,對那個人無效。』

  

  

  鳥鳴啁啾,醒來後的蒼越孤鳴隱約嗅見檀香在鼻尖繞,夢裡他又看見俏如來的幻影,或許終究太過寂寞難耐,他久違地又和對方說起了話,好似也問了失禮而尷尬的問題,但如今他舉目四顧,身邊誰也沒有,沒有任何一抹白色的影子在附近,而且,那個幻影,是不會喊他王上的,真是奇怪的夢啊。

  再過一日,便要將俏如來送回尚同會了。

  登基後的這段時間,雖忙,但到底有過往的底子在,苗疆的酒烈,他也早就習慣,所以反而沒有什麼宿醉症狀,蒼越孤鳴用力眨了眨眼,抹開那些酸澀,才要下床,手指卻一緊,他低頭看見手中有一綹銀白髮絲,這顏色醒目,而進得來他房中整理的宮人他悉數見過,沒有這種髮色的,他有名無實的未婚妻亦不曾進入這裡。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做,然而卻還是將那綹髮絲纏繞上左手無名指,猶記自西方遠來的教士曾說這是直接連接到心臟的位置。

  ──是幻影也無妨、謊言也罷,蒼越孤鳴會記得你曾給予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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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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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闕完。


其十、無有恐怖


  他看見蒼越孤鳴深呼吸,項鍊上的水晶隨著胸腔起伏多次,近在耳際的呼吸聲彷如那日,他倒在自己面前,只餘咫尺便要相銜的鼻尖,吐息炙熱,混雜著他並不熟悉的酒氣,莫約是,很烈的酒,像那些中苗共有的習俗,大婚,自然是會有酒的,自然……會是上好的酒,哪怕僅只是作戲而已。

  縱然有所猶豫而放任輕顫的睫毛稍稍擋住了視線,那呼吸之中的清醒,他仍無法、亦不能無視,即使在來的路上早已演練了無數次,實際要說出還是經過了相當程度的緊張,以及,過後的徬徨。

  隔著層層袈袍仍然傳遞到臂上的灼熱,其餘溫還在蔓延,卻來不及到達逐漸涼冷的指尖,佛珠還握在掌中,握得再緊,總未能提升那一點點的熱度,更多的是,必然泛白的末梢,冷到失去知覺。

  「俏如來,你先談公事,再談私事,是為什麼?」

  必然的質疑如投石入湖,陣陣漣漪散開、反覆不斷撞上池畔,反彈後與原先的漣漪混在一起,不再單純。

  一切像巧合一般,他沒有問蒼越孤鳴為什麼那時候信他,蒼越孤鳴亦不質疑他出現在王族親衛面前的時機過於湊巧,如他免去他一場血腥,而他救了他從復國期間一直緊緊相隨的將軍,然而這種默契,是因為避開不去談先苗王的那段過去,中苗世仇,但是他們的正面對壘也不過九龍天書時於梅香塢這樣短暫,幾乎無法感受到切身之仇,大概唯有在談及合作時,或者走入民間,才會深切感受到那股根深柢固的恨意,灼燒著肌理,讓他們動彈不得。

  然而他們之間,國仇、接著家恨,默契或者便宜行事之餘,他們同時迴避開這件事,但是終究漣漪會相擊在一起。

  『俏如來須要了解苗王的真心。』在回程的路上,還是被這句話逼得全身發冷,蒼越孤鳴那片刻的反詰,不難猜想,他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那個時候,他沒有救先苗王,接著,腦海中出現的是那原該是大婚之夜的酒以及醉話,以及俏如來自己的聲音:「是,我沒有救你的父王,也沒有救你。」

  而在進攻地門時也是,他們錯身而過,他明明有瞬間的衝動將蒼越孤鳴拉走,但是他還是沒有,縱任蒼越孤鳴前去營救千雪孤鳴,因為在那個當下的取捨是能走多少人算多少,尤其,他自己是一定要離開的那個,只要他離開了,剩下的都還有機會挽回,剩下的……

  「噓。」

  那一步的遲疑。

  「注意聽……」

  地門鐘聲響起,沒有任何剩下了。

  

  

  一路走來,有太多事情值得懊悔,有太多事情,但是沒有這些事情,也成就不了他,比如孟偏王那一罈吊兒醉,縱然酒氣被他散去,入喉的熱辣仍舊誓要將喉頭最後一點水分掠奪否則不罷休,比如他終究攔阻在忘今焉面前,然後讓他被無情葬月與風逍遙所殺,為了苗疆的穩定而按下的陳情,他沒有殺他曾經的老師,但仍是避免不了鐵驌求衣的死,差點連風逍遙也賠上,最後勉強留下的是必然啟人疑竇其背景的軍師,百鎮雄關御兵韜。

  他仰頭望著那一輪明月,桂花蜜潤在喉中,卻食不知味,過往的回憶,在這一天,不知為何模糊了起來,桂花蜜終究不是酒、也不是茶,不會越喝越茫然、也不會越喝越清醒,父王最愛的那幾分甜,當年,或者其實未能嚐見,那層甜沉澱下來,像是埋在樹根之下沒封好的酒,多年後再拿出來時,沒有酒的醇香,而是酸敗的惡臭。

  蒼越孤鳴一直看著那月色,接著越喝越多,直到盡數飲盡。

  他有那麼多話想說,卻已經沒人可以說,但是假如有機會再見故人,他大約也什麼都不會說,和他們一起再飲一次桂花蜜、一同賞月就好,煩心的事、國事,他來就好,這沒什麼。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這月色,又叫他想起月凝灣,縱然月凝灣的疑案,風逍遙已經解決了,他也沒有時間自己前去,或者,他也不是真的想去,去了會想起的事情太多,他尚且沒有心力在此時面對那些五味雜陳。

  蒼越孤鳴呼出一口氣。

  他終究要替撼天闕正名,他本來就是王室的一員,無論當初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至此,墨家是否有參與其中,最終,都還是要走到這一步,他憤恨過、也怨過,可是最終,也明白對撼天闕而言,是他、是他們奪走了一切,而最後,撼天闕還為他開拓了一線生機,才有現在的苗王。

  那麼多的犧牲,他才能如今,坐在月下,懷想那一年,月凝灣中那一襲潤在水光瀲灩中的月華如絹衣,想起昔年那首被重新吟成歌謠的〈蒹葭〉,先是競日孤鳴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浸潤在奶與蜜裡,再來是他自己的聲音,從兒時的稚嫩、到如今的沉穩,接著──那一身白衣隨著水波漂開,像是被風吹得蓬鬆的白雲一樣,那乳白色的長髮漂在皎皎月色的倒影中,半點也不遜色,那道在月凝灣湖澤中的幻影轉過身來,唇瓣開闔間,溫潤的嗓音中混著薄薄的笑意,淺吟出相同的詩。

  那面容,曾經也好、不久前也好,他都再熟悉不過。

  臉頰被風吹著,桂花蜜的香味漸漸暈染成一股檀香,和他初時聽聞王叔的消息、便將雙手緊緊抓住對方的雙臂一般,太近的距離以及升溫的軀體,有香從交疊的僧袍中漫出,然後漸漸冷卻,再冷卻。

  『俏如來須要知道苗王的真心。』

  夜一深沉,混著飽足以及過多的糖分帶來的倦怠,他漸漸開始發睏,扶著桌子起身時,在那一時間的昏沉中,有畫面從眼前、從腦海,如部落常見的針織品一般,混紡著黑色與灰白的絲線,圖案全都霧開、模糊掉了,但是從鼻腔開始,嗅覺的記憶、聽覺的記憶、觸覺的記憶,輕柔地、彷彿上好的錦被那般,覆在意識之上。

  『……會愛上我嗎?』

  『……貶抑……』

  『如果當初是我,那麼你就會愛上我嗎?』

  什……?

  被突來的冷風吹醒,分辨不出方才的到底是夢是真,卻對那一抹檀香忽然莫名感到熟悉不已,不是俏如來前來商討地門之事那次,是更久之前,但是……他的幻影,身上是沒有檀香的,而且無論是在監牢中、還是在押送過程中他都沒有太靠近俏如來。

  除非是,他將計就計而最終、雨音霜隨著雪山銀燕離開的那個夜晚,那白髮,果然是俏如來?但他不可能、不、他可能,如果可能的話,一定是叉玀吧,那麼那個晚上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者他只是看著他喝酒嗎?那麼床上又怎麼會留下頭髮?

  當時他並沒有深思,只當作一場夢便罷,但此刻卻莫名感到一種急切,他必須要在下次見面之前想通,否則,似乎有什麼會崩毀,可是。

  蒼越孤鳴鬆開越握越緊的拳頭。

  可是,他與俏如來之間,原來就沒有任何稱得上是堅固或者脆弱的關係,中苗鱗的和平協約不會因為主事者而變動,其餘的,蒼越孤鳴、和俏如來之間,什麼也沒有,所以不須要刻意拉攏或疏遠,他一樣會信任俏如來、然後給予幫助,俏如來也是如此,所以當初才會冒險隻身前來,那這個問題為何會重要?

  他說不上來,他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但是他一直、一直都沒能想起來。

  他站起身,身後的披風便隨之揚動,他回頭望向任由風吹皺的披風尾端,他又想起那月凝灣中的幻象,也許哪天,公事之後,他能向俏如來說說月凝灣的景色,也許哪天。

  他想著,然後走回寢殿。

  深夜裡,風吹得門窗敲打出奇怪的聲響,好似苗疆少見的雨到來時會有的聲音,只是因為真的太罕見,他分辨不清,反而想起登基前一夜他在鬼魅幽吟一般的風聲中未能入睡,此時他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也不曉得自己還想抓住什麼,以前,很久以前,可能還有什麼可以抓住,比如千雪王叔帶給他的捕夢網,比如競日孤鳴請託金池姑娘作的香囊,比如經由大祭司祈禱過的狼牙墜鍊,而今什麼也不剩了。

  他漸漸感到睏倦,閉上眼後,伸出的手臂也跟著往旁邊一滑、落下床頭,手中卻依稀抓住了什麼,他稍一鬆手,有光點從掌中飛舞而出,世界頓時被點亮,而繞著他的,並不是螢火蟲,是似曾相似的光,彷若花瓣漫天,他隨著直覺前行,直到見到那抹眼熟的背影,他喊了對方的名字,對方掌上果然也有光躺在其中,他往前走,一直走,接著不知不覺中跑了起來,跌入一片檀香環繞之中,接著醒過來,眼見天色再過一刻便會濛濛亮起,他起身準備。

  地門一戰,隨即到來,當苗軍抵達約定地點時,中原群俠看似已經等了一段時間,不耐的、躁動的氛圍,他看得一清二楚,而沒多久便找到的、那始終是最為顯眼的俏如來,卻與他說:「苗王來得正是時候。」

  啟程之前,等待整軍的片刻,俏如來忽然對他說:「王上仍在憂心。」

  「你說,你相信能可成功,我相信你。」

  「苗王如此信任俏如來?」

  這句話,像將一直以來蓋住的問題揭開,他們之間的默契……其實並不自然,他忍不住心裡那點微弱的躁動,反問:「很讓你訝異嗎?」

  「確實受寵若驚。」

  蒼越孤鳴嚥下喉頭那好似被吊兒醉燙過的乾燥,回道:「軍師說你智計不凡,這是孤王所不及,孤王既然與你合作,信任會是比懷疑更好的態度。」

  這是為王者該說的,該與不該、信與不信,不外如是。

  但如果以蒼越孤鳴而言,他的答案其實是:「因為你先相信我。」儘管只是夢境,太多、太多次分不清楚真假的夢境,夢境裡他說我相信你,那幻覺一次又一次喊著蒼越王子,以及他開放邊界讓苗軍得以進入,無論是他自己潛意識中認為俏如來信任他,或者是對方實際上所為,均是如此。

  只是這話說出來,未免太不穩重,接下來會是極為凶險的一戰,他勢必要帶回他的王叔,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而藏鏡人……蒼越孤鳴握緊了自己的手,宛如以前每一次,只是這次,他不能、也不會用力到讓傷痕遍布的掌心再添血光,他不想為這一戰平白增添壞兆頭。

  短暫的相逢,曇花一現的記憶返回,接著,他無視與他錯身而過的俏如來的勸告,在心底無數次低語著這只是第一次鐘聲,還有機會,直到快要逼瘋自己,但是還好、還好他找到了,他趕忙要王叔快走,只是這一轉身,穿過胸腔的疼痛,從背後破開。

  「……蒼狼、真的變了很多,所以才會變得、連你也認不出了……」他按著千雪孤鳴的肩膀,如幼時,他隻手抱著他,讓他靠在他的肩上,目光還能持續看見千雪孤鳴身後的景色,他眼前的是熱鬧的街景逐漸遠離,但是他卻並沒有因此感到失落或者孤單,因為,是王叔把他抱在懷裡,因為,他背後的,是他即將回到的家,家裡,有祖王叔在等他。

  「蒼狼不怪王叔,所以王叔若醒來,不要、責怪……自、己。」

  他向後倒去,明明知道身後只是一片沙地,不知緣何,卻好似被柔軟的、令人懷念而久違的懷抱接住。

  『蒼狼乖,好好睡吧,你只是做了一個惡夢,等你睡醒之後,你的父王會回來,你的王叔會回來;而你的祖王叔,卻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有個人,用他很久、很久沒有聽見,憎恨了很久、很久,但現在卻無比希望聽見的嗓音這樣說著……就算現在只剩下悵然,但是,如果那個人在的話,一定,可以,喚醒,王叔……

  

  

  中斷而離散的意識再匯聚之時,他看見……這是誰?

  『斷了七情,就算不執著了嗎?』

  『地門之中仍有七情。』

  『虛幻的七情。』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施主,你執著真假了,你最應該知曉這世上並無真假,只有信與不信。』

  在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一個眼熟、卻已經不重要的人,渾身浴血,出氣多而入氣少,卻還是用漸趨嘶啞的嗓音張狂而笑。

  『信與不信……大智慧果然了解俏如來。』

  『你存在於所有的中原訪客腦海之中,只要你願意踏入光明,你仍有你自己的親情,你的叔父、你的兄弟,都會回來。』

  會……回來?

  原來就不夠明晰的思路,又亂開,猶如編織,織了一半,卻忽然放開該要緊抓著的針,接著便全數散開,亂得毫無章法。

  這次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了。

  他眨了眨眼,浮現這個念頭的同時,記憶開始回溯,他想起來,他在雁王離開後到那離鐘聲影響只差一步之處,半跪下來抱起昏迷過去的俏如來,回到地門。

  在俏如來面上的血紋魔瘟雖然阻撓了少許,但實際上卻開拓了另一條更為便捷的道路供他入侵其神識,當他這麼想時,真實世界中的手腕卻被抓住,俏如來嘴唇張闔似乎有話要說,他躬身直到對方唇畔,頰邊的辮子垂到對方臉頰上,而髮上的毛製墜飾亦落下肩頭。

  「不可……公主……」

  公主嗎?

  他緩慢地眨著眼,又復聽見俏如來說:「蒼、狼……」

  無法再繼續前進了,對於俏如來的意識。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個想法,與此同時,他也收到了缺舟要求他不可將俏如來的記憶全盤改造的訊息。

  他不是很明白,蒼越孤鳴的記憶中,和俏如來的接觸比起地門中其他人要少得許多,但是,這個身體、蒼越孤鳴在阻止他前進。

  視線下挪,俏如來捉著他的手臂,而蒼越孤鳴的另一手則制在他手腕上。

  而且,俏如來也喊了蒼越孤鳴的稱號。

  於蒼越孤鳴的記憶中,有蒼狼王子、苗王、王上,沒有蒼狼。

  在寄體於念荼羅的時候沒有遇到這個問題,但他現下似乎保留蒼越孤鳴的一部分記憶會更好,既可以製造與兩位天護之間的羈絆,同時,這個牽絆對俏如來似乎也有效力在。

  他一點一點地放鬆控制,屬於蒼越孤鳴的記憶開始填充進來,蒼越孤鳴的情緒很直接、很單純,負面情緒的來源,大多環繞著主要幾件大事,因此他所抽離的不多,其中包含愛別離以及……愛,這是最強烈的部分,而接下來,將那改動過的記憶從蒼越孤鳴身上,如涓涓細流似地淌進俏如來的識海。

  ──我與俏如來相交多年。

  ──我們兩家世交,你我自幼相識,但印象中的你,總是這樣鬱鬱寡歡。

  ──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但你若有心事,記得,我們是好朋友。

  

  

  

  「蒼狼。」

  

  



如此這般我也算是寫完了吧,總歸有在一年內寫完吧──其實並沒有這種事。
雖然一度想過這個故事要出本,但因為內容包含的原劇臺詞太多,所以覺得不太好,最多自己印一本留存吧,是說校對太累人了,又很懶得弄,寫這篇的時候連前面的都沒心力重看。

總之上闕就是這樣一個推坑向的東西,原劇寫得很清楚的東西我就含糊帶過了,所以墨世佛劫開始用盡方法(並沒有)發這對的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用寫了,我應該有講過我最開始寫這篇是因為追劇進度落後的時候,一直看到人家說這個配對是拉郎、或者說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之類的,然後我看到梅香塢的時候就覺得被欺騙了,梅香塢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了,敢情後面鉅子跟苗王的情節都是MAD在誆我嗎?所以就寫了這種類似觀劇記錄的文了,我是蠻希望有機會推人家坑的啦,不過……反正我寫完了,可以放手了,是這樣想的,而且正劇官糧好多,不用我了。時間上來說,上闕後面是接《九葬夢》吧,就是開始跟原劇脫軌了,一度想說這個故事到底要不要寫完,因為原本的預設跟現在在海境線的四俏完全平行世界了,最後努力寫完了上闕,那其他就隨緣啦,以前都把留言什麼的看得很重,覺得沒人留言一定是沒人追,但好像不是這樣,總之因為這篇文中間因為各種原因時間跨度很長,那筆者也算是去奇幻漂流了一回,目前覺得階段性任務已了,可以回去抄經了……說真的我看到原來正劇也是同一部經的時候,我都懷疑天是故意了,理論上來說我邊看邊寫應該要一直被打臉,結果好像意外地跟我寫的不衝突,太神祕了。

總之,感謝追文至此啦,因為沒人留言說看不懂我就當大家都懂了。(跑回去繼續追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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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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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葬夢



──我想把所有最美好的都給你。



  • 這是我對俏蒼的初心。
  • 然而這是黑暗向。







BGM: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4ZIihTBxbs




一折,史精忠。



  長卻並不纖弱的手指沿著被整齊地綁到一旁的頭髮將過長的幾綹額前髮移開,俏如來輕捻起一束髮辮,傾身將唇瓣靠上摩娑,呼吸間撩起髮絲蹭上鼻尖,如安撫嬰兒入睡的柔軟,然而只要閉上眼就會想起另一個畫面,比如褪下重重華服下的斑駁傷疤,說話時偶有幾處不明顯的異常起落,不再有任何猶疑的挺直背脊所撐起的重量被裝飾得看不見任何舊恙,睡姿卻鮮少翻動,一動,便能聽見空氣衝入鼻腔深處的短促撕裂聲,總是端整的儀容底下看不見看似隨意實則嚴謹的王子,那個什麼都還不懂,只知道努力就好的、天真的王子,一如立於王座下所看見的苗王身上其實找不到這個人的存在,沒有痛苦、沒有掙扎。

  一點破壞的衝動,想扯開這髮辮令其散亂,欲毀去這些飾物,意壞去此身王服,圖的是底下的紊亂,原始而猙獰的疤痕宛若在心上張揚,想將疤撕開,親眼見底下血肉鮮紅,或者如挑開的痂底下的粉色嫩肉,似髮絲搔過鼻尖似地舔,鹹味底下的顫抖會是因為癢、或是疼痛?那一點的破壞衝動,要的是全然祼裎,不帶任何阻礙,無善亦無惡的純粹。

  俏如來的睫毛眨動著,隨著手上放下了細辮,吻似蝶駐於注定採不著蜜的葉面上著於臉頰,頰上細弱的寒毛勾著嘴唇表面的紋路,氣息牽引起彼方鼻腔黏軟的呻吟,吻改而浮貼於鼻尖,他順於耳後的髮絲隨著滑落,輕盈地流淌於蒼越孤鳴的輪廓。

  濃重的檀香一點一點推開蒼越孤鳴的眼,纖長的睫毛離他的眼睛太近,模糊得好似有搔癢之感,手腕還抬起不足半吋便被按下,佛珠碦手、指尖卻柔若輕紗,反抗的氣力被卸去了似的,只剩下聲音還記得要推拒,至少,表達困惑茫然。

  檀香襲人,旋即被嚥下的聲音、之後的呻吟出不了相連的唇中,他連床上也看不見,視線所及全被俏如來所佔據,俏如來呢喃說著要他睡去的嗓音如點燃的沉香燻煙隨風陣陣搖晃,他彷彿被母親拍撫背脊的幼兒,又一次陷入沉香繚繞的純黑夢境中。

  

  

  

  我想將一切最美好的給你

  而你身上,我看見我留不住的自己

  最美好而愚昧而純真的年歲

  我想將一切最美好的給你

  而我也想扼殺你

  因而,請睡吧

  暫時別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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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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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折,蒼越孤鳴。



  史精忠第一次喊他蒼越的時候,他的眉頭稍微皺了。

  「你不喜歡?」

  「只有我母親會這樣叫我。」蒼越孤鳴低著頭,搖著糖篩的頻率固定未輟。

  史精忠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想。

  「啊,說起來是叫蒼狼比較多呢。」

  蒼越孤鳴笑了笑,「其他人也都只喊你俏如來。」

  「因為那是法號,許多人都有一個外號,不過都是在稱呼同一個人,你喊我史精忠或俏如來,我都是俏如來。」史精忠低下頭繼續揉著大鍋中的糯米粉團。

  「史精忠……」蒼越孤鳴喃唸著,最後一個字如裹了糖的瓊脂在喉間繞著、轉著,「名字的寓意,以你來說倒是很確切。」他留下篩好的糖放在一邊,走到門邊的水缸,從中舀了一杓水倒入另一口要大些許的鍋中,一手提起小爐上的鍋,一手將甫倒入水的鍋子放上爐,搖晃著漫出的水落入炭火中,爐裡發出了輕微卻清晰的碎裂聲。

  「的確是,父親的取名方式……相當直接。」

  蒼越孤鳴將小鍋子放在灶臺上,一打開鍋蓋便是紅豆撲鼻的香氣,他拿著湯杓子一邊拌、一邊倒入先前篩好的糖。

  在史精忠抿唇以前,蒼越孤鳴已伸手將他將要落到手腕上的袖子往上拉,重新將鬆開的綁帶綁回他的手臂上。

  「那你認為我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在蒼越孤鳴繞到史精忠左邊替他將左手的袖子也重新綁上時,他問。

  「意思嗎……想必與天空有關吧。」儘管蒼越孤鳴並沒有看著他,史精忠在回應他時仍舊凝視著他專注的側臉。

  綁好了袖子後,蒼越孤鳴站起身,走到史精忠身後的灶臺邊,繼續拌著一點一點成泥的紅豆。

  「我以前想過,是不是要我超越父王這片蒼穹,後來的事,讓我開始想,也許這個名字代表著母親如籠中鳥的心境,期望終有一天,越過鳥籠到真正自在的青空之中。」

  他取下放在一旁的小杓洗淨後,從攪拌杓上取了一點,走到史精忠左邊,史精忠一側過臉,蒼越孤鳴便將杓子按在對方唇邊,史精忠順著啟唇由他餵入。

  「蒼越、蒼越……」

  史精忠靜靜地抬眼凝睇著他。

  「不覺得以平上去入而言,和天闕是一樣的嗎?」蒼越孤鳴輕輕笑了笑,將杓子取回後,頭微微一歪,史精忠點了點頭。

  蒼越孤鳴將杓子洗淨後,史精忠捻了個不大的糰子,壓扁後扔入燒開的滾水中,不一會兒後撈起,糰子邊緣已是透著一點透明,他將糰子放回原本的糯米粉糰中,繼續揉著。

  待史精忠收回手走到門邊,蒼越孤鳴為他執水杓淨手,然後他道:「俏如來倒是覺得,如果是我,取這個名字會是別的原因。」視線仍停留在蒼越孤鳴的手上。

  「喔?」

  史精忠的視線沿著他的手臂、肩膀直到臉上、眼睛,「你的眼睛,乍見似碧藍如洗的蒼穹,然而你的眼睛並不是青空本身,而是你眼裡無時無刻都映著天空,必是懷著展翅飛越、翱翔的念想,並且終會實現。」

  蒼越孤鳴眨了眨眼,忽爾笑了,「這樣的說法,真浪漫呢。如果是你說的那樣便好了。」卻是轉身走回小爐前,將水鍋的蓋子蓋上,滾水波滾動的聲音悶在其中。然後他洗了盤子放在一邊。

  史精忠走回糯米糰前,將粉糰揉捏成約莫相等的大小放在盤子上,蒼越孤鳴則將紅豆泥一杓一杓放進小粉糰中央,然後一個人從最左邊、一個人從最右邊,分別將餡收合進粉糰中,他們速度相仿,卻剩下一個糰子不知歸誰,史精忠自然而然接過去,之後蒼越孤鳴掀開鍋蓋,史精忠將全數的糰子倒入水中。

  「那麼便當這名字是俏如來取的吧。」

  「那倒是變得很奇怪了。」他坐在一邊的矮凳上,伏在膝頭望著身邊顧著水的史精忠喃喃道。

  「確實,會很像亂倫。」

  蒼越孤鳴掃了他一眼,「說出來的你,真的很壞心眼啊,果真不愧是狐狸。」

  「讓我說出來,不過彼此彼此,畢竟也有狡兔一說不是嗎?蒼兔。」

  「真狡猾。」蒼越孤鳴說著,卻拉起他的手,鬆開綁帶後,念珠從手臂上滑下來,落在蒼越孤鳴掌心,指尖在念珠間遊走。

  「兔子和狐狸,本就相似……不也有句話,叫兔死狐悲。」

  「真不應景。」

  「這倒是俏如來的不是了。」

  「嗯,該罰。」蒼越孤鳴站起身,鬆開俏如來的手,然後將已變成湯圓的糰子撈進大碗中,兩只小碗相對著,他們吃著湯圓,直到最後仍舊是剩下一個,史精忠將最後一個放入碗中,再用小杓子舀起,吹涼後抵著蒼越孤鳴的嘴唇,蒼越孤鳴只能順著張嘴,直到最後一點也進了口中,他卻將史精忠拿著杓子的手壓在桌上,趁著縮短的距離,頭一偏便將口中的湯圓用舌尖送入對方口中。

  唇舌交纏間,彷彿黏著著比他放入紅豆中的要來得更多的糖,放開彼此時,蒼越孤鳴眼角泛紅,史精忠抿開那一點濕潤,輕聲問:「那要罰我什麼好?」

  蒼越孤鳴閉起眼,傾身靠在史精忠肩上,將他的手、連著念珠,握入手中。

  史精忠溫柔地在他背上拍撫著,蒼越孤鳴哼了幾個音,連成史精忠沒聽過的小調,在他詢問前,蒼越孤鳴低聲說著:「別鬆手,罰你這個。」

  「允你。」史精忠的手繞過他的背、按在蒼越孤鳴肩頭,在他的髮旋上輕吻。

  

  
──要是我信了,那又能怎麼辦?


念珠間相互磨刻出的聲響,彷彿水滴竄入炭火時那般清晰,奈何聽若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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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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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覺得我該是時候承認,其實《九葬夢》跟《塵緣誤》有關,所以《塵緣誤》沒寫到,《九葬夢》就很難寫。
  • 照例,OOC。








三折,俏如來。





  搖槳聲,進一步說穿了是木頭之間壓合復錯開的聲音。

  霧靄蒼茫,他在幾乎要將鼻腔淹滿的濃重濕氣中醒來,嗆咳到似乎喉嚨與鼻腔都產生了撕裂一樣的刺痛。

  他坐起身,自己坐在靠近船尾的位置,船頭卻被白霧擋住。

  他猜應該是夜晚才對,儘管身周盡是霧茫茫一片,但一抬頭,天上那一輪不知為何清晰一如晴夜的圓月證實了他的猜測,儘管視覺可能干擾聽覺,特別是在霧氣中,但不知是幸或者不幸,他早已慣於被誤導,因而在幾個呼吸、幾個眨眼間,他已辨認出唯一的聲源來自前方,搖槳時的咿呀聲,以及,槳破入水面的聲響蓋過水流聲,他試圖在其中抓出呼吸聲以確認在這一道霧牆之前有多少人,而對方會不會武。

  他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嗆入鼻腔的溼氣使他頭痛,更加無法保持思緒清明,他只知道自己在一方小船上,雖是看不見船頭,也能推測這船至多容不下五人,加上他醒來前的躺臥已佔去部分空間,至多三人……不,兩人。

  他諦聽,卻聽不見自己以外的呼吸聲,或者是被霧氣吸去了聲音,或者被其他聲響所蓋過,他不至於認為前方沒有人,否則槳聲何來,他不動聲色地粗略檢查過自己身上並無傷處,儘管如此,也無以證明行船者無心傷他,或許是在觀察他將如何做為也不一定,他們同乘一舟,對方不可能不知道他已經醒來,那麼此刻的緘默用意為何,他是否該先發問?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任何一步行錯都可能致命。

  然而倘若對方無意傷害,他此番靜默無語卻又顯得失禮,自己並沒有被剝奪行動能力,但與此同時,光是孤立於水上,他本身所能做為便已受限,而這點對方亦是相同,他雖不會水,但在如斯迷霧之下,即便對方會水,也佔不了多少便宜,如此,唯一的問題便是對方的人數,若只有一人還好注意,但若是兩人,而且兩人皆會水,那麼對方便是以逸待勞、有恃無恐。

  「你是誰?」

  俏如來緩慢地眨了兩下眼,他無法從對方的聲音辨別出太多資訊,霧氣太濃,模糊了聲音的特徵,但是相較於警惕或冷靜,聽起來霧的那邊發問的人的情緒,更多是茫然。

  他穩了穩心緒,握緊手中的念珠,與往常無異地回應道:「在下俏如來。」

  隔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如夢方醒,帶著疑頓問他:「那是你的名字?」

  他已經許久不曾被這樣問過,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若是不知俏如來之名,貿然讓對方從姓氏猜出父親史艷文亦有風險。

  「不是。只是一種稱呼方式。」

  他屏息等著對方追問,卻又隔了許久,對面才又有聲音傳來。

  「那,俏如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回答完以後,俏如來忽然驚覺自己剛才的答案太不經思考,他應該反問對方以取得更多資訊才對,他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

  當對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清晰了一點,甚至隱約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了,應該只有一個人,但仍不能大意,只是這嗓音聽起來卻有些耳熟。

  「但是……你於心有愧,為何?」

  鐘聲剎時響起,他抱著頭,卡著一口氣,忽然無法動彈,連呼吸也停頓了。

  「你對這個聲音,對我的聲音,感到愧疚,是為什麼?」那個聲音彷彿又更近了一點,又更清楚了一點,俏如來像溺水的人看見浮木時一般,失去理智地伸手向前一抓,抓到眼前的是一束髮絲,惹眼的紫色以及黑色之中雜有幾綹白絲,他頓時愣住。

  「你想起什麼?」

  好似有血,卡在喉間,必須要咳出來……然而一張口,聽見的卻是自己的聲音:「我沒能救你。」

  「可是,俏如來,」那一聲俏如來,和梅香中的聲音疊合在一起,蒼狼的嗓音茫然地問他:「你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我應該要救你。

  遇見師尊之前的俏如來,會救蒼狼王子,因為他在蒼生之內,血繼為墨家鉅子的俏如來,必然會救蒼狼王子,因為這是最有利的選擇,但是在這兩個俏如來之間的、那個俏如來,沒有救他。

  「俏如來,你不想救我,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不是……」俏如來的手一鬆,髮絲立刻從手中流走,任憑他向前抓握也再攫不住任何一綹,他急著往前,不顧小船搖晃,直到他碰到船頭,霧氣才方散去。

  ──而船頭空無一人。

  當空明月卻如散戲而滅的燈火,漸漸消失,他一個人在船上,載浮載沉。

  他只剩一個人,卻仍然說不出後續的話語。

  他無法告訴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不想救而是……

  漆黑如水淹上,流竄著,最終剝奪了他的呼吸,最後的話語跟著淹死在喉嚨裡,不曾出口。

  

  

  

  




雖然很想掐著筆者說你給我寫我要看後續,不過我想起來筆者是我而且我還沒追到後面根本不能寫。

儘管貼這個這樣說不太應景,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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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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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順序都排好了,還是已經打好的故事,卻拖到兩年以後才發。(記梗噗寫兩年前)
  • 除了把(太神祕的)結尾砍掉重練以外,只有字句微修。










四折,蒼越孤鳴。





  雨後蟲鳴,夜晚的風帶著濕潤的悶意,儘管蒼越孤鳴偶有放慢腳步之舉,俏如來依舊維持在稍微落後於蒼越孤鳴的位置、未曾與他並肩,走了好一段路、也試過許多次以後,蒼越孤鳴便也只得做罷了,兩人又走了許久,當蒼越孤鳴的步伐再次紊亂起來時,已不再是因為無法並肩而行的問題,而是別的原因。

  蒼越孤鳴緩緩將胸臆中的悶氣舒出的同時,俏如來也開口說:「雨後的青草氣味以及唧唧蟲鳴,俏如來已經許久不曾感受,也彷彿已經很久不曾這麼緩行了。」

  「你喜愛蟲鳴?」

  「是,蟲鳴代表的是生命,無論是生命的當下,或者生命的延續。」

  他們又走了幾步,步履帶起潮濕的沙土,壓在地面的聲音與平時不同。

  「孤王……不喜歡蟲。」蒼越孤鳴說著孩子氣的話語,用的卻是低沉而猶豫的聲音,俏如來試著從他的角度偷覷蒼越孤鳴的表情,而雖然明月當空、也有星點,未完全散盡的烏雲卻仍在天際漂浮著,他能看見的只是暗影中的層次。

  蒼越孤鳴那隱隱有在示弱的感覺,很教人意外,俏如來想著,方啟了唇,蒼越孤鳴卻忽地站定,隨著他旋身的那瞬,大量螢火點點在他身後四散,照亮了他臉上眉頭輕皺的無奈,在擾亂視覺與聽覺的眾多光點以及蟲鳴之中,俏如來勉強捕捉到稍稍垂首的蒼越孤鳴說:「尤其是螢火蟲。」。

  俏如來略一轉頭、往他身後一看,有一墓碑,字上的漆似有人剛補過般還是簇新,寫著「希妲之墓」的字樣,沒有任何名號、記錄,連姓氏也沒有,墓上卻有點點裝飾,顯然並非普通村婦之墓。

  蒼越孤鳴笑了笑,目光落了地,螢火照不亮的黯淡在其中流轉,「那是我母后的墓。這裡叫流螢谷,本來沒那麼多螢火蟲的,原本,自然也不過是無名之谷而已。」

  陷於蒼越孤鳴的語氣之中,俏如來不曉得自己該說話,或是靠近。如果沒有必要,他本不會輕易靠近蒼越孤鳴,而此時蒼越孤鳴又在身周築了厚重的牆,然而這牆卻無形,讓他得以看著蒼越孤鳴孤身一人在黑夜的擁抱之中,蒼越孤鳴伸出的手接住其中一點螢火,點亮的容顏卻不見厭懼的情緒。

  「父王……為了讓母后開心,花了相當大的心力維持這些螢火蟲的數量,但母后仍舊不曾笑過,很小的時候,我問過母后要不要一起過來,看螢火蟲,母后卻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只知道是被拒絕了,那時我忽然發現,我不曾見母后到過流螢谷。」蒼越孤鳴手一揮,任由螢火蟲飛去,「我用過所有認識的字去拼湊那句話,最後才去求祖……那個人,他問我從哪裡聽見的,我不說,因為母后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我不想失去這唯一一句,也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去揣測,那句話可能只是她的自言自語,未必然是對我說的……祖、那個人見我不說,便不肯告訴我。」

  自弓在身側的雙肘平舉的雙臂盡頭是向上的掌心,頓時彷彿集體往上飛了一些的光點,令俏如來產生了蒼越孤鳴將遍野的螢火群托在掌心上的錯覺,蒼越孤鳴恍若未覺地仰頭繼續說:「母后薨逝多年,登基前不久,我才明白母后說的是朝花暮謝。」他閉上眼並且放下雙手。

  朝花暮謝……明日早晨仍有新華,卻已非昨日之花。

  蒼越孤鳴輕聲說,那幾分笑意糖一般地含在嘴裡:「孤王,很討厭螢火蟲。」

  俏如來緩緩將手中緊握的佛珠鬆開,往前走不過幾步,拉起蒼越孤鳴的手是如此輕易,他們掌心之間隔著佛珠,圓潤了曾經握得太緊的指尖在手心留下的痕跡,他引著蒼越孤鳴面向墓碑,然後他閉著眼說了些什麼,即便是站在他身邊的蒼越孤鳴也沒能聽清楚。

  良久過後俏如來才回視蒼越孤鳴的視線,對著他淺笑,稍作深呼吸以後轉回墓的方向、向前走了一步。

  驟然飛起如浪的螢火蟲擾亂了蒼越孤鳴的視線,腦海裡有著什麼畫面彷彿埋在浪潮底下、看不清輪廓,俏如來又說了什麼,但是他仍舊未能聽清楚,耳朵邊似有飛蟲振翅的嗡嗡聲,前一刻分明還拉著的手,如今卻已是空的,他不曉得自己為何這樣慌亂,伸手意欲擁抱身前的白影,在他觸碰到的瞬間,那抹重重疊疊的白,散作紛紛飛去的螢火蟲,而俏如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孤王真的,不喜歡螢火蟲。」

  蒼越孤鳴望著漫天飛螢,喃喃不知與誰聽。

  ──我總以為螢火蟲能留住某個人,但螢火蟲總是送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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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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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折 俏如來

  

  

  俏如來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經不確定是否從出生伊始,自己就不曾停下腳步,一生顛沛流離、無處落腳,又或者他休息已久,不久前才重新邁步前行,一切像白布泡在溪裡,漣漪模糊了布上的紋理,儘管他很確定自己有要前往的目標,但倘若此時有人問他:「你究竟要往何方?」他是答不出來的,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去那裡,毫無迷惘。

  縱然一路無人,他也未曾去思索是自己刻意挑揀了無人的路、或是單純只是湊巧,直到陣陣梅香撲鼻、若有似無,直到眼前點點粉色梅花將單調的景緻點綴上顏色,視線過過那殘缺的枝枒,總算見到幾棵梅樹綻著花色,細小的花落下,覆在殘破倒落的桌椅上,彷彿落雪,將戰場過後的破敗掩上,減了幾分寂寥,添了幾分閒情。

  俏如來頓了頓,將佛珠纏到腕上,接著將還堪用的桌椅一一扶起,不久後,他聽見風聲以外的聲響,他一抬頭,便對上蒼狼王子如天空一般藍的眼睛,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正在整理這些散落的桌椅。明明是王子,卻相當親切──俏如來一瞬間浮現了這樣的念頭,卻沒與對方言語,只是繼續整理著。

  兩個人很快就將偌大的場地整理好了,不知為何,他們同時在一張桌前坐下。

  眼前的人已是一身登基後的裝束,俏如來接過蒼越孤鳴給的一盞茶,茶香漫過了梅香,梅花似不甘示弱一般落進俏如來杯中。

  俏如來低頭望了望,茶湯無能映照出自己此時的樣貌。

  「能與你此番對坐於此,孤王感覺,確實世事弄人。」

  「如今沒了要爭搶的事物,苗王和俏如來便沒有針鋒相對的理由。」

  「苗疆與中原太近,是該尋求雙贏,而非併吞……況且苗疆各族各域向來各自為政,孤王管不到中原那裡去。」

  「王上……目光清明如炬。」

  「哈,父王會說孤王目光短淺吧。」

  「中苗交戰多年,如此敵意,一時之間是改不過來的。」

  「孤王倒不願再度與你為敵,化干戈為玉帛方為黎民之幸,何況……」

  「何況,俏如來實則並非如來,手段狠辣,是嗎?」俏如來低頭笑了笑。

  「何況孤王也希望同你為友。」

  喀。

  佛珠之間摩擦的聲響巨大得將梅花漫天飛舞的空間震碎,俏如來再抬頭時,坐在對面的蒼狼王子臉上帶著碎骨所製成的面具,遮擋了半張臉,前一刻的言笑晏晏,此刻再不復見。

  俏如來指尖一顫,勉力撐持著才沒有動作,白色的花吹過他們之間,不多時,隔著兩人的桌子便被白花抹消,蒼狼站起來,一步一步邁到俏如來跟前,接著半跪了下來,繭與傷痕斑駁的指腹摩娑著俏如來的臉頰,血紋魔瘟烙印之處彷彿有火在燒一般,疼痛與麻癢的感覺同時襲上俏如來,不多時俏如來便難耐疼痛,閉眼往前一靠,卻讓蒼狼的肩膀接著,燒燙的血紋偎在蒼狼頸畔。

  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

  俏如來意識模糊間抓住了一幀畫面,成了苗王的蒼越孤鳴就靠他那麼近,近得他感覺得到蒼越孤鳴縈繞著酒氣的呼吸、聽得見他一字一句呢喃,此時的交頸,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

  在蒼狼捧起他的臉時,俏如來忽然想不起來自己原本想著什麼,那張因戴著白骨面具而顯得淒然的臉微側、頸線被拉長了些,接著,越來越靠近,俏如來的髮絲被稍稍壓下、髮梢刺向肌膚,在來得及反應以前,唇上已讓柔軟的觸覺侵占。俏如來瞬間睜大眼,僵硬的身子讓那冰涼的懷抱所攫獲。

  梅香霎時濃烈了,卻也無所謂了。

  俏如來的手輕輕顫抖著,很慢、很慢地攀上蒼狼的手臂。瞬間他懷中的人卻化成朵朵白花飛散開來。他又回到那個夜裡,遭人搶去新娘的年輕苗王坐在那裡,飲著一杯又一杯的酒,最後拿起酒壺,直接壺口對嘴灌了下去,隔空搖了下酒壺,確認已飲空後,苗王低下仰天的頭,不多時,朝他直直看來。俏如來一步又一步走過去,雙腳彷彿被灌了鉛一般沉重,但他還是執著地往前走。

  苗王歪過頭對他笑道:「你還是一樣,一身白。」

  「俏如來改變了很多。」

  苗王向俏如來舉起被冷落的酒杯道:「你還會為我倒茶嗎?」

  「……如果王上希望。」

  「那孤王說,你沒變。」

  苗王一句話彷彿鑰匙,打開了存放記憶的房間,從小時候與父母離散、剃度出家為償父債、再入紅塵、父親、小空、銀燕、雲十方前輩、何問天前輩、郭箏、宮本師尊、師尊……魔伶……他的一生有許多人參與,但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死了,他不知道他還剩下多少。俏如來看著苗王,沒有注意到自己一遍一遍說著:「不可以。」

  「你是俏如來,還是那個俏如來。」

  俏如來閉緊雙眼,最後跪了下來。

  「你還是你。」

  『俏如來即是俏如來,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不會變成任何人,就算有了一點改變,俏如來永遠是俏如來。』

  只是花下的少年仍舊溫潤如玉,他卻已雙手汙穢,蒼越孤鳴視他為盟友,但他……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三梳,願君兒孫滿地。』

  一旦明瞭自己的心意,又如何能與當初一樣?

  猶如當時苗疆內亂,對於蒼狼,他選擇救或者不救,都是偏頗。

  年輕的苗王朝俏如來走來,將那頭骨所製的面具戴在了俏如來臉上。

  縱然世人多有將俏如來與苗王相比,但又如何能一樣?

  又如何能一樣?

  他聽見自己發出了細小的、彷彿嗚咽的聲音,但沒有眼淚。

  他沒有哭。

  應該沒有哭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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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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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折 蒼越孤鳴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眼前景色美得讓人見過一眼便不可能忘卻,所以他清楚知道自己來過這裡,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哪裡。

  有月色潤在水中,粼粼波光與月光相互輝映著,水與泥土的氣味,還有一些草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他只是一直站在原地,他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卻又覺得那一點也不重要,為什麼不重要?什麼是重要的?他完全沒辦法思考。

  水聲漸漸大了起來,在重重迷霧之中,有條影子若隱若現的,接著,他發現那是一條船,船上的人劃開白霧、撐篙而來。那是一個全身白的人,在白衣連帽斗篷之下,被遮掩了半張臉他看不真切,只見渡者乘船緩緩而至。

  船離岸邊很近,渡者卻沒有將船靠岸,「公子可是要乘船?」

  不知為何,聽見這聲音,便有種錯覺,彷彿只要見過一次,就不可能忘卻這張面容,然而儘管只剩下半張臉,但他還是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

  「是,麻煩你了,渡資……」

  「這舟,只渡有緣人,渡資隨緣,渡者也只取緣。」

  「緣?」

  「十年修得同船渡,相逢即是有緣。」

  他懵懵懂懂地,卻一躍上了船。

  渡者拉了下帽沿,便舉起長篙,將船撐遠。

  「敢問……這是要去哪裡?」

  「去無緣之所。」

  「無緣之人才能去嗎?」

  「了卻緣分牽掛,才能得極樂。」

  「沒了緣分,快樂又是什麼?」

  「公子快樂嗎?」

  他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又說:「並沒有感覺到快樂,也沒有感受到不快樂。」

  「自身不為外物所擾,也是極樂的一環。」

  「極樂便是如此無悲無喜的狀態嗎?」

  「是,也不是。」

  他安靜下來,想看看周邊景緻,卻只看到重重白霧,這之中唯一不單調的便是眼前的渡者。他很輕易地便留意到對方手上的佛珠。

  「先生信佛?」

  「佛無須信與不信。」

  似乎每句話都這樣被擋回來了,對話無法持續下去。他沉吟片刻後道:「先生是為接我而來?」

  「是。」

  「為何要接我?」

  「為了讓你幸福。」

  「幸福是什麼?」

  「幸福是近在身畔之物。」

  「那你為何要帶我遠走?」

  「因為你在那裡得不到幸福。」

  他想了想後道:「因為我在原處一無所有?」

  「公子所有的,都會失去,公子要去的地方,所有擁有的,都不會消失。」

  「那你呢?你會消失嗎?」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忽然問這個問題,卻見對方停下了撐篙的手。

  「這對你而言重要嗎?」

  重要嗎?

  「照先生所言,你是我身畔的唯一,因此你是我的幸福。」

  渡者停頓了好半會兒,才道:「那你要為了我,留在無緣之處嗎?」

  身體自己動了起來,「若我說好呢?」語畢,他揭開渡者的兜帽,底下的面容有半張掩在骨頭所製的面具裡,那張面具不知為何讓他感覺非常熟悉,於是他伸手觸碰,面具的紋理都是這樣熟悉,他解開了那面具,面具一脫落、渡者手中的長篙也掉了。

  「我……你是……」

  他來不及說出彼此名姓,船便霎時翻覆,湖水嗆進了口鼻,他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他眼前有個女人……對了,這是銀娥,千雪孤鳴的妻子,七巧的母親。

  她剛剛說她要留下,你看,這樣多好,這裡、地門才是幸福的,地門之外的世界,讓她一次一次自盡,何必呢?能得到幸福,又何必要面對「現實」?只要世人願意相信,這便是「現實」,而這「現實」是幸福的,這才是正確的。

  缺舟一帆渡不贊同也無所謂,只要他沒能找到反駁的論點,他們就是正確的。

  「蒼越孤鳴醒了,是嗎?」缺舟一帆渡在離開前說道。

  「不過片刻罷了。」

  給銀娥的鐘聲同時也影響到了蒼越孤鳴,但這無妨,蒼越孤鳴還不會完全醒來,況且就算醒來,他也一定會選擇這裡,這裡才是幸福的,他的叔叔在這裡,他不記得父母是怎麼死的,不記得父母的氣氛僵硬冰冷,不記得他有個叫天闕孤鳴的大伯,不記得有個叛變的叔公叫競日孤鳴,這裡,才是幸福的,他甚至不用記得當初的貂玉青是怎麼背叛他的,大智慧已經為他準備好了,蒼越孤鳴與俏如來兩家世交,是彼此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對蒼越孤鳴或者俏如來而言都是最好的安排,這裡的幸福,外界體會不到。

  清醒,一點意義也沒有。

  大智慧看著缺舟一帆渡離開的方向,低喃道:「銀娥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蒼越孤鳴,也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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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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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用BGM: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qhNRmMilI


 


  

  
七折。
  

  

  蒼越孤鳴小小的步伐往前一步一步走著,他聽過有人說找到迷宮出口的方法是摸著牆往前走,但他現在也不是在迷宮裡,用這個方法只會讓他一直沿著某戶人家的外牆一直繞圈而已。

  不久前他還待在祖王叔的封地,從他有記憶以來,便一直待在那裡,除了騎師帶他去山上練馬以外,他不曾出過北競王府,今天也是,他原本睡下了,只是夜半起來解手,便碰上黑影,以為是宵小而正要大叫,卻被摀住了嘴,接著被撈出了王府。

  時間回到當時,其實千雪孤鳴原本也沒有要拐蒼越孤鳴出府的意思,他不過是抄膩了永遠抄不完一遍的定性書,才想翻牆出北競王府去,結果哪知道這個時候會碰到差點喊出:「刺客!」的蒼越孤鳴,不得已只得把前五秒還在揉眼睛的姪子整隻連披風捲走,當時無論千雪孤鳴或蒼越孤鳴均沒看見,競日孤鳴就倚在不遠處的柱子上打了個呵欠,心想:「你們鬧出那麼大動靜,小王的護衛真是白養了。」然後嘆息著搖頭回房。

  而現在,千雪孤鳴不負眾望地,果然把蒼越孤鳴給弄丟了。

  蒼越孤鳴嘆了口氣,接著開始四處找尋一個比較大的地標,好讓千雪孤鳴到時候容易找到他。

  王叔不知為何,總是想逃出北競王府,而祖王叔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做出讓王叔想逃的事情,祖王叔總說沒人能留住王叔,但他們兩個都一樣喜歡把年幼的蒼越孤鳴抱起來放在腿上,對蒼越孤鳴來說,他們二人都是他珍而重之的親人,但也因為這樣,他無論是要將千雪孤鳴拉回來也好、要讓競日孤鳴眼中少了那麼點倦怠落寞也好,全都耗盡了全力,他所想要的不過是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卻很難……。蒼越孤鳴想起那一年父王帶著太醫來為祖王叔看診時、父王臉上的表情,以及漸漸模糊起來的母后的面容,一口該嘆出的氣便悶在喉裡。

  他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那會讓他想到很多不該想的事情。

  當他總算尋到人跡,便見到有名僧侶正在灑掃庭除,因著祖王叔的教導,他知道這是信仰佛教的出家人,聽聞,出家人慈悲為懷,或許可以借個地休息一下,他這麼想著而走了過去。

  僧侶見了他說一句:「阿彌陀佛。」

  蒼越孤鳴想了想,雖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還是努力模仿對方的語調跟著說了一遍。

  聽蒼越孤鳴也回他一句,僧侶微微偏頭問;「施主是要禮佛嗎?」

  蒼越孤鳴眨了眨眼道:「我不是失主,我也不通藥理,通藥理的是我王……我叔叔,我想你說的是我叔叔。」

  僧侶並不知道,蒼越孤鳴聽成了「失主藥理佛」,他只是見了外頭風大便先將蒼越孤鳴領進寺裡。這座寺相當殘破,縱然從小被教導的禮儀所致,蒼越孤鳴沒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恣意亂看的習慣,但仍是暗自訝異一番,這寺連屋頂都有好幾個洞,幾乎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

  僧侶先朝觀音像雙手合十,唸了些什麼,才轉身同蒼狼解釋了一遍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蒼越孤鳴規規矩矩向對方一揖,「蒼狼明白了,多謝。」

  「那施主,欲向菩薩求願嗎?」

  願望嗎……雖然蒼越孤鳴確實很想求神明快快把他王叔找回來,不然祖王叔會擔心,但是在苗疆,他們的信仰裡沒有菩薩。

  蒼越孤鳴猶豫了少頃,才回道:「抱歉,蒼狼不能、呃、禮佛。」

  「佛在心,常念,亦無須虛禮,菩薩慈悲,不如施主之願,貧僧代行吧。」

  「如此,多謝你了。」蒼越孤鳴趕忙向對方道謝。

   不過從天亮直到天黑,千雪孤鳴都還沒找到這裡,僧侶替蒼越孤鳴向菩薩訴說願望後,便做起晚課,模仿僧侶跪坐在一旁的蒼越孤鳴靜靜聽著。待僧侶結束晚課時,卻發現身旁的孩子嗅著檀香、聽著唸經聲,靠在給香客跪拜時使用的蒲團堆上睡了過去,僧侶愣了愣,取出薄被蓋在孩子身上,自己則跪在佛前誦了一夜的經,當朝陽冉冉而升,孩子的眼睛緩緩睜開一些,一雙藍色的眼睛還來不及對上僧侶跪坐得挺直的身影,便被千雪孤鳴的聲音驚得跳了起來,接著蒼越孤鳴被整個抱起,明明受到驚嚇的該是蒼越孤鳴,他卻反過來安撫那個說了一千次:「王叔會殺了我!」的王叔。

  離去前,被千雪孤鳴拉著手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僧侶,想到,王叔向僧侶道謝時(蒼越孤鳴向王叔保證自己不是被人綁架、而且這位僧侶是好人大概有十次),對方也只是一句:「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彷彿一切於他如浮雲。

   猝不及防,千雪孤鳴已將他扛上肩頭,邁步要走,蒼越孤鳴只來得及說一句:「謝謝……」聽千雪孤鳴叫僧侶「小師父」,蒼越孤鳴想著那可能是僧侶的名字,便也輕輕喚了句:「小師父。」

  隨後千雪孤鳴飛身跳牆時,理應受到驚嚇的僧侶卻只是淺淺打了個呵欠,微微笑道:「貧僧法號俏如來。」即便這話,來不及傳入蒼越孤鳴耳裡。

  僧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表情後便愣了愣,接著他想,自從遁入空門以來,他已經好久、沒笑了啊。

  大概是,那雙藍色的眼睛冉冉而啟的時候,跟著那孩子微微勾起的嘴角,讓他想起該怎麼笑了吧。僧侶呼出一口氣,回寺裡做起了早課。

  未曾想過,和那衣著華貴的孩子會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人世無常,緣分不過無根浮萍,在這亂世中,能活著便已是萬幸。

  自此後,僧侶在誦經時,便時常一併祈禱那孩子的平安。

  ──直到俏如來入世、回返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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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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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折。

  

  那裡有一座湖。

  一座不知道從何時出現在那裡的湖。

  苗疆地域從來少雨,而有水的地方才有人聚集,因此或多或少,這一類的傳說,經常都是從河流、湖泊,這樣的水域開始的。

  如果被父王知道了,定要說他盲信,但當時的他,年紀太輕,不曉世事,被傳說吸引而中途脫隊,獨自前往那一處湖泊,他抵達的時候,沒有其他人在這裡,但所謂的湖泊,卻不過淺水一汪,只消捆起衣襬,便得以涉水而過,遠比王府養魚的池子還淺。這湖泊,中央有一處隆起高地──或者這才是引人注目、形成傳說的原因,在那湖心高地盡頭,還有一道牆,牆橫亙而過,阻絕視野,視線所能及,便是那座湖結束在那面牆,卻無從得知在牆另一頭,這湖是否仍有延續。

  他一躍上了高地,走到牆邊坐下,倏忽覺得自己的跋涉以及罕有的叛逆都似一場夢,夢醒後只剩一片空茫,這裡沒有傳說中的絕美湖泊,也不會有……。

  他頭一偏靠在牆上,累極的身子還是讓他無意間說出自己想問的問題,儘管知道不會得到回應──最開始只以為是錯覺,於是他重複了自己的問題,卻發覺確實有人回答他,儘管對方給予的並不是答案,而是另一個問題,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和對方越談越多,一次兩次三次,往復不知幾多,他總是和對方約了時間在那牆邊碰面,隔著牆與對方談天說地,他從小就沒有可以一同玩耍的朋友,唸書的、練武的倒是有,不過對著他們,他也不曉得自己能說的有什麼,畢竟,他要說的定會牽扯到父王、母后,而那些伴讀,不可能坦誠對他。

  時間流逝,他越來越想實際見到在牆那一頭的人,但是他卻未曾付諸實行,一方面對方似乎不想見他,另一方面,自己也隱約感覺可能,真的見面以後,或許會有什麼將崩塌碎裂、不復以往,但他怎麼想也想不清楚會毀去的到底是什麼。

  一次隆冬大雪,他撐著沉重的身子走過去,靠在牆根低喃著問:「還是無法嗎……」接著倒在牆前。

  隨即一道身影越過牆,長年勞動的手指帶著繭碰了碰他高燒的額頭,他勉強睜眼,只見一片雪白,於是便昏了過去。

  ──俏如來看著對方身上的配飾,果然與他的猜測相同,帶著苗疆王族的紋章,他輕嘆一口氣,白煙消散在空氣裡,俏如來背起蒼越孤鳴,走向苗兵駐紮之地,縱然雪停,但乾燥的冷風還是吹得耳朵生疼,他背著蒼越孤鳴,一腳深一腳淺地,留下的腳印在雪中成排。

  年年歲歲,到中苗之間的關係好轉,身為苗王的蒼越孤鳴又來到當年那處湖泊,湖泊已乾,拆除作業即將結束的界牆,也只餘下些許殘跡。他很意外在這裡會遇到俏如來,雖然此處是中苗邊界,但他下令拆除的只是一道連防禦功能都已經談不太上的牆,他不知道為什麼俏如來會來,還帶著一身風塵僕僕,躬身撿起牆的碎片。

  今年第一場雪緩緩飄了下來,蒼越孤鳴抬頭看著細雪紛紛。

  俏如來原要拉上兜帽,這才想起自己的帽子早在上次戰役中毀損,蒼越孤鳴見狀便抬手替他擋雪,原想要拉開披風掩在對方頭上,又覺不妥,才打算將整面披風褪下給對方擋雪,俏如來卻突然說要告辭了。

  蒼越孤鳴看著對方行跡漸遠,雪的厚度還不夠留下對方的足跡,不多時,就連背影也消失了,只等著更晚些,假如雪能持續積累,便會將一切掩埋,只餘下空白的世界。

  少時那次高燒之後,蒼越孤鳴再不記得那湖與牆的故事,雖然俏如來知道這點,但他還是不住回來看看那僅存的一點殘骸。在初次向前苗王請求援軍時,俏如來便已經明白一切記憶都在那次高燒中燃盡,卻在梅香塢再會時,沒忍住一句從來沒喊出口的「蒼狼王子」,那湖早已消失,但曾經有過的記憶卻在他腦海中不斷積累如終年不化的雪,不曾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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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江問謠 發表於 2018-12-28 05: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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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幕。
  

  刺目的血紅,在充滿喜氣的樂曲中,暈染開來,不斷擴散,直到溢出視野。

  俏如來閉上眼,直到那一聲刺耳的「禮成」響起,他才睜眼,張狂的紅色已經縮回原本的形狀,那是結在苗王宮裡的喜花、以及新人身上的喜服,這樣大面積的紅色並不適合俏如來,蒼越孤鳴穿著卻相當好看。

  婚禮進行了太長的時間,長到足夠讓劍無極說:「那麼慢是在等人搶親嗎?」接著被鳳蝶捏耳朵,長到雪山銀燕露出不自在的表情,長到風間始開始研究起婚禮使用的禮器,長到──其實,根本不長。在大祭司亡故後,苗疆一直沒有新的祭司,禮官也早在內戰中亡故,婚禮自然一切從簡,短到不服統治的部落還來不及鬧事,苗王與王后便進了新房。

  多少回憶轉過腦中,所需要的時間也很短,叉玀過來領他去喜宴時,他已將記憶反覆咀嚼過數次。苗疆重肉食,每一桌的菜色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肉,幾乎不見蔬菜,但在俏如來面前的卻是整桌素齋,他感到一陣尷尬,但廚房終歸也只是按苗王的心意而行的,他跟廚房說不用費心也沒有用,俏如來只得坐下來。

  整張桌子僅有他一個人,在這每桌都有五個人左右的喜宴上顯得突兀,他自然也不敢動筷,直到苗王走過來,坐在他這桌,他才知道這是主桌。他一生都在奔波勞碌中,幼時又入佛門,並不曾參與婚宴,對這些事情全無概念,加上喜宴這樣必然會飲酒的地方,俏如來本是不該來的。

  「王上客氣了,這桌素齋……其實可以省去的。」

  「今日孤王大喜,斷無怠慢客人之理,你是苗疆上賓,自然沒有勉強你破戒或者讓你乾看他人吃飯的理。」

  苗王才說完,狼主便拎著酒壺過來,瞄了一眼滿桌素菜,嘖了聲,便跑去別桌了。

  「俏如來早在紅塵之中,無所謂戒,況且也沒有讓新郎倌陪客人吃素的理,王上說不是嗎?」

  「孤王吃一天菜倒無妨,今日是喜宴,也沒有讓你獨自一人吃食的理,吃飯人多一點才熱鬧,況且孤王的親人只剩下王叔一人,若你不來,孤王這主桌便更是冷清了。」

  俏如來垂下眼簾。剛才雪山銀燕確實也想拉俏如來過去他們那桌,但雪山銀燕、雨音霜、劍無極、鳳蝶、神蠱溫皇便已經坐滿一桌,多了一個不習慣吃肉的俏如來,其實更加尷尬,而這裡既然是主桌,雪山銀燕也不可能過來這桌。

  「中原講究雙數才是吉利,若算上狼主,這桌便有三個人。」

  「苗疆以單數為好彩頭,因此你來,才是吉利。你一直推辭,莫非是不肯賞孤王的面?」

  俏如來呼出一口氣。

  實際上他並不是打算和苗王爭辯,只是對方所說的一字一句,都給他不該存在的希望,繼續說下去,也不會有結論,只是讓自己越陷越深而已,因此俏如來放棄繼續推辭,總算下箸。

  是第一次見到那麼精緻的素菜,但那一口一口,卻吃得食不知味,周遭的喧囂他全都聽不見,但儘管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長,卻也不希望這頓飯太快結束,因為一旦喜宴結束,苗王便要回到新房。

  為什麼唯獨今天,他的想法總是壓不下來?至少他一開始不是都做得很好嗎?

  這偽裝快不行了。

  腦子裡轉的全是苗王將對王后如何愛憐,哪怕多希望此刻那些總是接連不斷的麻煩事找上門,直到喜宴結束,卻連一樁也沒有發生,他看著苗王的背影慢慢遠去,疼痛像火一般灼燒著他全身皮肉以至骨骸。

  身邊誰都不見了。

  他無暇在意這件事,只是站起身離席,接著一直走,彷彿他的這一生一般,一直走、一直走,然後停下。

  魔伶的聲音靠在他耳邊問:「現在你自由了,你想做什麼?」

  『孤王很高興你能來,按苗疆習俗,婚宴上會將骨刀送給最重要的客人。』離去前的蒼越孤鳴這麼說。

  俏如來低頭看著自己緊緊攢在手心的刀,接著探向頸後,拉出一條黑色與白色交纏的髮辮,以骨刀盡數斷開。

  「我想將妄念悉數毀去。」

  火在眼前燒了起來,宛如盛放的紅蓮,俏如來將髮辮扔入火中。

  劈啪、劈啪。

  劈啪、劈啪。

  然後他聽見某個人的哭聲。

  他朝聲音找去,卻直到視線模糊,才停下腳步。

  原來是自己在哭。

  眼淚怎麼也抹不乾淨,會不斷流出來。

  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會哭?

  腦子裡什麼都不清楚了,很痛、很不舒服,喪失語言能力的口舌只剩下哭泣的嗚咽聲,以前再痛都能忍下來,但為什麼、為什麼?

  當他稍微能聽懂時,才發覺自己持續說著同一個句子,越說越大聲,說到喉嚨疼痛仍舊繼續下去,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聲音能那麼大,第一次聽見自己的情緒,第一次忘掉壓抑。

  「我喜歡你」這一句話不斷重複著,無法停下。

  不知何時褪成白色的世界彷彿被敲碎的蛋殼一般一片一片剝落下來。

  有腳步聲朝他而來,疼痛不已的雙眼被輕柔地拭去了淚水,淚眼婆娑中,他好不容易認出眼前的人。

  蒼越孤鳴溫柔地看著他。

  一時間,俏如來忘了哭泣,他愣著問:「苗王……?」

  蒼越孤鳴搖了搖頭,將溫熱的手按在他雙眼上。

  「王上,我是誰?」

  那聲音分明是自己……是俏如來的聲音。

  耳裡持續有著崩裂的聲音,接著他又聽見一次:「我是誰?」

  記憶宛如潮水退去,又復襲來,從腳開始,俏如來的外貌也如同被水洗去一樣,緩緩現出了蒼越孤鳴的模樣。

  當雙眼得回光明後,蒼越孤鳴凝視著眼前的人良久,回答道:「史精忠。」

  『我與俏如來相交多年。』

  『我們兩家世交,你我自幼相識,但印象中的你,總是這樣鬱鬱寡歡。』

  『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但你若有心事,記得,我們是好朋友。』

  接在記憶中自己的聲音之後,眼前「蒼越孤鳴」的樣貌也逐漸模糊。

  「你記得我是誰了嗎?」俏如來的聲音輕聲問,彷彿怕擾了誰的夢。

  蒼越孤鳴伸出手從他脖子一側開始摸索,手指一繞,勾出一束染著乳棕色的白髮。

  「你是俏如來。」

  眼前的俏如來微微一笑。

  世界總算崩壞殆盡。

  他總算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

  

  

  

  



我一直打成北冥縝,唉。  
原本的記梗不見了,所以拿現有的改,在九葬夢結束後,是接回塵緣誤下闕,但下闕我還沒有組織好要想什麼,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問我這系列的結局是HE還是BE,所以是已經覺得我一定不會寫HE或一定不會寫BE了嗎?對此我很好奇。
說實話我蠻難過的,這個配對從本命這樣一路跌到我應該寫不完甚至不想寫的狀態,真的沒有很久,以前愛的能量都能用四五年甚至七八年,現在時間縮那麼短,覺得蠻虐的,不過照常理來說(??),我退坑的話,應該就會出現大手吧,這樣一想就不用難過了(什麼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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