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他仍沒有姓名。
千雪帶過來,只說他是「細漢仔」,似乎挺滿意這個名字。
雖說那時的千雪也不過十二、三歲,還不到喚人做小弟的年紀,然而那個人也確實瘦骨嶙峋,看起來弱小纖細,「細漢仔」名副其實。
何況千雪難得遇見個比他年幼的。
話雖如此,羅碧依然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無他,只因在江湖上,「可憐」二字約莫等於可恨,老弱婦孺必為首要戒備對象。
因此,羅碧只想趕緊將這小子養肥了丟出去,以免夜長夢多。 出乎意料,這小鬼竟然很會吃。而且是很會吃,很難養。
吃肉必須軟嫩,吃菜必須鮮美,水果要切丁,甜湯要冰鎮,蛋黃不能破,豆腐不可碎,麵條現桿,米飯即食……
羅碧聽得不耐,一揮手吩咐下去:照豬養。
但對方到底是千雪交代下來的人,在他因為軍營吃食第三次鬧了肚子後,羅碧還是沒能忍心,回頭改叫膳房另備飲食。
於是,軍隊裡便流傳個說法:羅碧將軍養了個小的,把他當珍寶寵呢,連膳食都吩咐要比照王爺規格。
為此女暴君還特地來看上一眼,但很唾棄:奴家看錯你了,眼光這麼差。
羅碧直接將人轟回了苗疆。
由是三人成虎,此話傳到千雪耳邊已在說:羅家大房與二房不睦。
害得千雪又風塵僕僕從北競王府逃來,確認兩個朋友沒有胡搞瞎搞,再拳打腳踢的被苗王抓回抄書。
羅碧心如死灰:養孩子,真難。 虧得軍裡的餵豬日常,本來見骨的小鬼終於開始長肉,臉蛋肥了,身子軟了,有逐漸橫向發展的趨勢。
羅碧沒忍住,把人抓去了練武場,美其名曰:我不能一輩子給你魚吃但我可以給你釣竿。
實際上,還是嫌棄一隻窩在他營帳裡只吃不動的小豬礙事。
練武第一天,伍長八百里加急跑到將軍案前:您那個小……小少爺昏倒了,說是日頭太大。
羅碧一擺手:別慣著他,繼續練。
第二天,說是餓了累了嗚嗚嗚,羅碧好狠的心,色衰愛弛翻臉無情。
羅碧青筋一跳,傳令下去就讓他鬧吧,鬧幾天餓幾天。
第三天,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柔弱小孩,半刻之內打倒了一營兵士,營長哭啼啼地來:您管好那位吧,這樣下去仗也不用打了。
羅碧呵呵:看吧,裝可憐騙誰呢。
這時,小鬼也已到了案前,眼神清澈表情無辜:羅碧,我餓了。
此語配上他身後堆成山的敗將,倒真像個混世魔王。
羅碧眼皮一跳:唉呀糟了,好像越養越喜歡,有點難辦。 *** 千雪孤鳴終於熬出了幾本定性書,將紙筆一甩就逃也似的離開北競王府,十萬火急地趕去看他新撿來的細漢仔是否安好。
軍營裡,兵士正操課,一個人影翹腳坐在羅碧身旁,羽扇綸巾,還有專人替他撐傘遮陽。
千雪定睛一看:哇靠,細漢的都不細漢了。
見他到來,羅碧一個指令,全體兵士集體向後轉,立正敬禮:王爺萬安!
千雪向來很煩這些,偏偏又拿羅碧沒辦法,只得暗自念叨:下回直接摸進藏仔營帳裡算了。
而羅碧身旁,那人悠悠地抬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帳內,千雪掐著那人的手臂,左看右看:藏仔你怎麼養的啊,這都快比我高了!
羅碧面色不善:你交代之事,我已做了。現在,哪裡撿的哪裡放回去。
千雪和小鬼雙雙震驚。
小鬼可能是裝的,但千雪是真正驚嚇:藏仔,你要棄養喔?!
羅碧青筋一跳。當初不知是誰先把他棄來我這的。然而面對千雪,羅碧到底是多出幾分耐性:這小鬼是個禍害,不能留,改天反咬你一口。
千雪頓時不服,什麼都能質疑,就是不可質疑自己撿東西的眼光!他忿忿地捏了捏細漢仔軟軟的臉頰:哪有啊,你看他那麼乖。
羅碧氣笑,擰了擰小鬼的另一邊臉頰:他壞也不會壞給你看。
受害者夾在二人中間,臉頰有點痛,使了個勁狡兔脫身。
羅碧借題發揮:你看他翅膀硬了都會跑了!
千雪大力稱讚:你看他多聰明好懂得自保!
那人毫不理會二人吵架,逕自坐到桌邊倒茶,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羅碧哼哼。好啊,這小鬼一來千雪就和自己作對,這不是挑撥離間是什麼?他索性頭一扭,環胸閉眼,一幅不進油鹽的樣子。
千雪急了,開始佐以溫情攻勢:你好不容易把他養得白白胖胖,捨得讓他再流落街頭嗎?
羅碧面不改色:憑他這身本事,還能餓著嗎?
還真的能。
忽然,那人開口道:若非無法自保,怎會讓他撿回來了?
一聽此言,千雪當即迴避了羅碧的視線,眼神飄移。看來他也知道此人的背景來歷。
羅碧臉色一沉:那就更不能留。本座最厭惡欺瞞,何況你能保他一朝一夕,還能保他永生永世嗎?
千雪默然。他本想著若朝夕相處,羅碧能對此人產生點感情,那麼一切都好再談。可惜似乎沒法子了。
那人似也明瞭,忽地起身便向外走。
羅碧沉聲問:去哪?
他聳聳肩:你不留我,還待著看你臉色嗎?
羅碧轉頭去看千雪。
千雪沒有說話。
於是那個人便在沉默中離開了。 *** 這已是羅碧第三次問及那個人的下落。
千雪暗自嘖嘖,果然是刀子口豆腐心:怎樣,捨不得囉?
羅碧急急轉身:屁。本座一堆事情要忙,沒空想他。
喔那就是想了。
千雪瞭然:果然嘛,養小孩是會養出感情的,怪不得人說寵物取了名字就要負責——
——誒?名字?
千雪大驚:藏仔藏仔,他叫什麼名字啊?
羅碧還在氣頭上,卻忍不住困惑:你不知道?
千雪目瞪口呆:你知道?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吶喊完畢,有些精疲力盡。千雪晃了晃腦袋:不然你都怎麼叫他?
不會真的叫「細漢仔」吧?這不符合藏仔的個性。
羅碧思索半晌:好像都直接叫他「豬」。
千雪震驚:藏仔你這是霸凌!
羅碧冷哼:叫「豬」還抬舉他了。
千雪很不滿:這摳仔神神祕祕古古怪怪,連個姓名都不和我們說!真不夠朋友!
羅碧委婉提醒:他當你是朋友了嗎?
千雪理直氣壯:我當他是朋友啊。
羅碧忍不住被這氣勢折服,不愧是千雪,真帥。 然而姓名的問題仍是要解決,於是千雪徑直奔去找人討要說法,並不理會後方跟了個鬼鬼祟祟的金色身影。
開門見山,千雪見著人便大喊:告訴我你的名字字字!!!
那嗓子大得仿佛還有回音,對方被這肉麻的氛圍噁心了一把,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才回答:你不知道嗎?
千雪一愣:我應該知道嗎?
對方竟然還藉機嫌棄:虧你當我是朋友,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邏輯清奇,七分歪理三分正經,千雪不禁被問倒了,還很愧疚:對啊,我真不夠朋友⋯⋯
後方,羅碧忍不住了,一捏拳頭就想揍上去。這種人不能講話,只能打架。
見羅碧現身,對方先是微怔,隨即笑了。
多日不見將軍大人久疏問候⋯⋯哎唷。
他一個翻身躲過一掌。
貴客到訪有失遠迎⋯⋯
他又一躍閃開一拳。
不知今日是什麼風把兄台吹過——羅碧,你先歇歇,這樣還怎麼講話?
羅碧的拳頭停在他的鼻尖上,旁邊千雪還幫腔:就是啊藏仔,說好了不打臉!
羅碧一呸:誰跟你說好。
那人趁機拂拂衣袖,理理鬢髮,轉眼間又是一個俊俏書生。
羅碧不禁自滿,哼看看這誰養出來的。
千雪一見他心情好,急忙緩頰:看嘛我這「細漢仔」也只是隨口一叫,交朋友貴在誠心實意,總不能連姓名都隱瞞吧?
那人深以為然:既然如此,這朋友不交了吧?
千雪大駭:戲不是這樣演的啊?!
羅碧趕緊機會教育:你看這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狗東西,只會騙你感情。
千雪左右為難,一個好像就愛跟藏仔作對,一個遇著對方便怒意飆升,彷彿天生冤家。
他斟酌著開口:藏仔⋯⋯
羅碧用哼聲表示拒絕。
他只好轉過頭:啊你這⋯⋯
那人的微笑幅度真誠可親:我的意思是,姓名本是浮雲,交朋友貴在有利可圖,將軍大人何不親自驗收?
羅碧這才賞了對方一眼。
於是那人接著道:東北武林,三個月內盡數臣服。
羅碧壓下眼神,以沈默代替質疑。
那人呵呵兩聲:到那時,你再替我取個名吧?
羅碧勉為其難地哼了一聲。
千雪在一旁獨自驚嘆:哇靠,原來還有這種辦法,好會騙人好會拐人啊。
真不愧是自己相中的厲害角色。 *** 後來,他有了很多個名字。
目小仔、心機仔、黑心肝、死人骨頭、溫仔,或著任飄渺。
雖然大多時候,千雪與羅碧還是更喜歡叫他:那個人。
再後來,千雪嚷著說要結拜,這時他們才知道,當初的「細漢仔」並不真正細漢,實際年齡竟比千雪大上幾歲。
於是千雪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二哥。
他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承狼主金口,折壽啊。
而羅碧仍是依照慣例一哼,反正自己永遠是大哥,沒啥差別。他伸手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很是嫌棄:又胖了。
千雪從善如流地捏上另一邊:藏仔,很會養喔!
羅碧否認:他自己吃的,我沒養。
唉唷,免害羞嘛。
你在說誰?!
二人中間,被養肥的那個人又成為受害者,然而這次他沒再躲去,只是挑起眉頭,笑了笑。
笑屁。
羅碧很沒好氣,他瞅著當初養出來的小豬,越看越不順眼,哪個角度都顯得可惱。
那人搖搖頭,但只微笑,自然不過地念出那個他已習慣了的名字。 「耶,好友,溫皇向來以誠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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