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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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金光布袋戲│苗疆三傑] 短篇集中[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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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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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
連載進度: 極短篇

欠揍

天地不容客今晚有個飯局,狼主邀約。
地點當然在還珠樓。
他其實不喜歡去還珠樓,去了就要見溫皇那張吟吟笑臉,溫皇過得越好他就越煩躁。
可是若溫皇真正過得不好,他更煩。
所以還是不見的好。反正溫皇欠了他八輩子的情,需要什麼再向還珠樓討去便是。
然而,今晚的飯局卻是不能不去。
因為今天是千雪的生辰,而他唯一願望就是和兄弟們好好吃一頓飯。
羅碧怎麼能拒絕?
故即使萬般不願,他還是踏上了去程。
月明星稀,酒酣耳熱。
正午,苗王宮早就盛辦了王爺生宴。狼主一高興,酒便喝得更兇,直到他踏著暈惚惚的步伐行至還珠樓時,酒都還未全醒。
所以今晚,他也只有醉得更快、睡得更沉。
溫皇有點困擾地看著正打鼾的千雪。
他雖早已料到對方會醉,卻還是很不希望他喝醉。至少不該醉得那麼早。
因為千雪一醉,羅碧就要走人。
此刻,羅碧已經準備起身了。
「別走那麼快,還有酒呢。」溫皇說。
「留著讓千雪喝。」
「他今日喝得很多,醒來後一定頭疼,怎麼再喝?」
「那就留著以後喝。」羅碧瞪了他一眼,「想找碴啊?」
「沒有。」溫皇說:「想問你什麼時候要和我交朋友。」
「神經病。」羅碧怒目,「沒打死你已經算很便宜了。」
「那就打啊。」溫皇的語氣竟然還很無辜,「誰能攔住你?」
羅碧轉身背對溫皇,吸了很大一口氣。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很冷淡:「你以為無論做了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和你算帳,是嗎?」
「我從沒這麼想過。」溫皇說:「知道你恨不得想打死我。」
「所以你最好滾遠一點,不要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但是你可以打啊,你本來就應該找我算帳。」
「說過要饒你一命,藏鏡人絕不食言。」羅碧冷笑一聲,「不像某人。」
「你我之間,還未分高下呢。」溫皇淡淡地說:「怎麼知道死的是我?」
羅碧又深深吸一口氣,忽然邁開大步向外走,等到真要跨出門檻,又忽然停住了。
他咬著牙,喃喃罵了一聲:「媽的你就是犯賤。」
隨即驚雷騰空,羅碧一迴身,披肩甩出萬鈞狂風,身如電光石火,一掌掠向溫皇。
很少人知道,劍神任飄渺最初練的是內家工夫。
所以他不出劍,只出掌,雙掌交接,天地失色。
忽然,但聞伏在桌上睡覺的狼主咕噥了一聲。
劍神與戰神的動作頓停,雙雙看向狼主。
而狼主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打鼾。
於是,不知誰先出了一拳,毫無章法的一拳。
他們的武功都已居江湖頂峰,一拳一掌都足以致人於死地,然而此刻二人卻彷彿地痞莽夫,招法凌亂,你一拳我一腳,痛極了又不見血,狠極了但不奪命,目光兇惡、怒意騰騰,打得彼此身上瘀青深淺不一,像兩個吵兇了的孩子,更像醉漢。
任誰來看,都不會相信他們是名人帖上的天下第一。
邊打,羅碧口中還要罵:「你他媽的就是欠揍。」
溫皇頭稍偏又躲過一拳:「你何時願意忍耐了?」他竟然還笑了,笑得竟然還很愉快,「千雪早已揍過。」
羅碧手上動作一滯。
「他說,幹你祖公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黑心目小溫死來吧。」
聽見溫皇用那一慣平靜淡漠的語氣, 一字不漏地覆述狼主的滿口粗話,饒是正在氣頭上的羅碧,也不禁嘴角失守。
「神經病⋯⋯」羅碧又想笑又想打又想生氣,一時間情緒太過複雜,反而停下了手。
「嗯。」溫皇居然還很爽快地點了點頭。
剎時,彷彿抓準了時機,千雪孤鳴悠悠轉醒。
他看向羅碧,大大地笑了一笑。
羅碧頭一回覺得千雪的笑容很讓人生氣。
千雪蹲著,見溫皇與羅碧雙雙掛彩,很不優雅地癱坐在地上。他一邊笑,還要一邊搭著兩個兄弟的肩膀道:「這位兄台、那位兄台,不打不相識啊。」
羅碧怒目:「你敢算計我——」
千雪浮誇地搖搖頭:「兄台此言差矣,交朋友貴在以誠待人,我的心都可以掏出來讓你看看。」說著,他竟作勢要脫衣:「你看看啊⋯⋯」
「兩個神經病。」羅碧嫌棄地向後躲。
千雪哈哈大笑。他今天實在很愉快,尤其月色正美,他的兩個兄弟正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他的笑聲很明朗,很爽快,極具渲染力。
於是羅碧翻了個白眼,溫皇搖頭晃腦地賞了個淺笑。
恰如初見。

本文最後由 阿君 於 2025-9-18 15: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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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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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這是一條很熱鬧的街道。
街上人潮來往,攤商吆喝聲起落,行旅匆匆,來客急急。
這是一條再平常不過的街道。
街上,正有二人並肩前行,雖不高調卻很顯眼。其中一人著勁裝,繫暗金色披風,臉上戴個可怖的獸型面具;另一人的暗衣上似乎鑲著金絲飛龍,看上去不過少年模樣。
自這二人踏上街道,已有些人悚然一驚,認出了戴面具者的身份,但那人不甚在乎,仍是腳步不停,神情肅殺。
面對此景,少年卻是一笑,頗有興味的環顧四方。
忽然,一個年幼的孩子小步跑至二人面前,高高捧起手中竹籃,聲音軟懦:「大爺,買束花吧!」
少年挑起眉,彎腰去看那竹籃,裏頭的花很鮮豔,花瓣重重。
「你替我選一束吧。」少年笑道。
孩子依言挑起一叢花,正要遞上,卻忽見另一人縱身前躍,擋在了小孩和少年之間,出掌不過一瞬,頓時雷光熾爁,濺血如花。
藏鏡人收掌,冷眼瞪視地上屍骸,以及那叢未及送出、藏著毒針的鮮花。他漠聲道:「狼主,退後。小心血也有毒。」
狼主扭過頭,眉間緊蹙,咬緊了牙關。
***
「你也會和藏鏡人吵架?」溫皇饒有興致地問。
千雪喝茶的手一頓,心煩地將茶杯擱置一旁。他悶聲道:「沒吵架。」
溫皇搖搖頭:「你們都多久未同行了。」
「他是他、我是我,誰規定兩個人必須綁在一塊的?」
「莫非是因為前幾日的事情——」
「閉嘴。」千雪喝道:「我現在不想聽你說情。」
溫皇一嘆:「誰也沒找我說情,是溫皇自作聰明。」他拾起茶杯,輕啜一口,「只是藏鏡人總是那個樣子,對我實在不利。」
「⋯⋯哪個樣子?」
「殺氣森森的樣子。」
千雪的眉頭擰得更深,將臉埋在掌中,喃喃道:「我不懂啊,他怎麼下得了手?那麼小的孩子啊。」
「謀殺王族可是大罪,即使擒下了,也只有凌遲的份。讓他立死掌下,算是仁慈了。」
「小孩子哪懂得謀殺!」狼主拍桌怒道,「背後分明有人主使!」
「未必然啊。」溫皇悠然道:「現在還查不出背後主謀,不是嗎?」
「會查出來的。」狼主堅持。
「你何時如此心軟了?」溫皇問:「對手是個孩子,就捨不得嗎?」
狼主一橫眼,氣道:「反正你就是和藏仔站同邊。」
「王爺冤枉,我向來都很公允。」溫皇嘆息:「你啊,其實也懂羅碧的道理。兇手該殺,且一定要殺,畢竟殺雞儆猴。」
溫皇看向聳著眉頭的狼主,緩緩地說:「若今日是藏鏡人遇險,你也會這麼做的。」
狼主瞥頭,只去看那杯已放涼的茶,心底的那點無力感,最終化成了一聲低嘆。
***
「藏仔。」
見藏鏡人轉身,狼主搔了搔頭。
「抱歉啊,這幾天都刻意避開你。」他一嘆,「我只是覺得,那件事你做得過分了。」
藏鏡人卻不領情,冷冷地說:「你應該知道,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見對方毫不服軟,狼主心中本未完全消去的怒氣又湧上來。他惡聲道:「你是不是太小看我?這麼小的孩子,本王一根手指便能制服!」
「我知道。」藏鏡人的面色不改,平淡地說:「可是我不容許任何閃失。」
狼主一時無語,怔了半晌,才終於大嘆一聲。
「知道了。」他悶聲道:「你最大,都聽你的。」
藏鏡人輕輕碰一碰狼主的手臂。「千雪。」他輕聲道:「喝酒。」
「我考慮。」狼主哼道。
於是藏鏡人不說話了,只站在原地,垂首低眉,看起來竟是無辜。
狼主大叫一聲:「啊!你這招是跟黑心溫學的吧?」他氣道:「你們都看我好欺負!」
藏鏡人狀似無辜地眨眨眼睛,再說了一次:「喝酒,我請客。」
狼主又哼了哼,「勉為其難,賞你個面子。」他橫眉道:「最好的酒喔!」
藏鏡人垂眸,似乎笑了一聲。
「行。」他說:「最好的酒。」
於是狼主伸手勾了藏鏡人的肩膀,唉聲歎氣地拉著他向前走。
「走,喝酒!」他喊道:「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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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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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這是鎮上最好的酒樓。酒很醇,菜很香,招待周到。
狼主正坐在二樓的窗旁飲酒。
這麼好的酒樓,酒自然很貴,且多用玉壺瓷杯,淺斟輒止。
但狼主偏要反其道。在這種地方,他只喜歡用最大的酒甕,喝最高貴的美酒。
這便是狼主喝酒的法子。若是與人喝酒,他可以在隨便一處地方,拿隨便一個酒器,用隨便一種酒和人乾杯。醇酒,烈酒,餿酒,酸酒,和對的人一起喝,都會變成美酒。
然而獨自飲酒時,他就只重一個「醉」字。
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喝醉。
因為有很多事情,惟有在醉時,才能真正想明白。
最醉的醉酒,能使人但如一張白紙,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只餘下心頭的一個執念。如果心上是一個人,則可以為了那人賠上所有事;如果心上是一件事,則要為了那事賠上所有人。
這就是醉酒。或許只有醉得認不清天地時,才能真正坦蕩地面對自己。

***

如今,狼主已醉了。他朦朦朧朧地提著酒甕,朦朦朧朧地瞪著前方,朦朦朧朧地想著一個人。
不遠處,一群人正圍著精緻的檜木圓桌坐下。圓桌上頭放著巴掌大的酒壺,瓷杯也不過食指高,想來這些人絕不是來尋醉的。
果然,一人穿金戴銀,舉起酒杯,文謅謅地道:「今日承蒙諸位豪傑前來……」
聽到此處,狼主便不想再聽了。他向來厭惡繁文縟節,尤其這類喜歡裝腔作勢、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於是他背過身,仰頭再倒了一大口酒。
背後,那群人也開始很慢地喝酒,很慢地吃菜。他們的話雖說得很多,卻不過是一些之乎也者,翻來覆去地說。直到杯盤狼藉,主人才終於切入重點,哀哀嘆道:「雖逢大家賞面,難得能再聚一番豪情壯志,但本王卻早已年老體衰,世事身不由己,不免感慨萬分啊。」
這話聽來便是有求於人。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軟,一個彪漢隨即道:「放眼苗疆,誰有王爺這般聲望與氣度?兄弟們只要王爺一句話,刀山油鍋是在所不辭。」他大聲問:「是不是啊?」
見眾人紛紛附和,那王爺不禁喜逐顏開,可仍是裝作愁眉,悲道:「承蒙諸位抬愛,但新王上任,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甚至聽說王上已派了個羅什麼的將軍過來,要接管本王軍馬。」他悽嘆:「世態炎涼,當年我打下的江山,已守不住啦。」
「這事在下也有耳聞,那將軍在武林的名氣據說不小啊。」一個道士蹙眉道:「說他只以一面寶鏡現身,鎮煞四方⋯⋯哎呀,說到底不過是個粗人,王爺莫要憂心。」
「就是!自號什麼藏鏡人。哼,藏頭掩面,全身覆甲,我看必是沒幾分實力,只愛虛張聲勢之輩。」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怕是心中有鬼。王上也是,竟用這樣的人。唉、唉。」
眾口應聲,說得越發激昂,簡直將藏鏡人貶成山野莽夫、江湖術士。然而,在談笑正興起之時,卻突見一個人影幽幽站在那王爺身後,面不顯色,雙眸微瞇。

「誰說的?」狼主問。
「你這酒鬼,竟敢在王爺面前放肆!」席中一人猛地起身,作勢揮拳。但見那人眼也不抬,只一個巴掌過去,百斤大漢便隨掌風飛起,重重撞上酒樓磚牆。
席間眾人都變了臉色。那王爺起身,僵笑道:「壯士,有話好說。」
「你說的。」
「什——」
又一個巴掌揮出,王爺抬掌欲化招,卻感千鈞之力於一點壓下,勢不可擋,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你說的。」狼主又轉向起頭譏諷的道士。那道士早有準備,從袖中甩出判官筆,欲先發制人,可他的筆鋒尚不及劃出,便已被狼主橫腿一掃,攔腰踢上空。
面對這麼個武功高絕的酒鬼,眾人頓時面色發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紛紛抓出武器應戰。然而那人的招式看似胡亂無章,卻隱約顯出弘大氣派,一拳一掌一踢皆若重石,又好似全身都化作一把刀。殺人的刀。
酒很醇,菜很香,此時卻只餘下血的味道。直到當地駐軍趕來,單見一個人赭髮灰衣,藍眸似刀,正靜靜地站著,冷眼看一眾倒地的俠客。
軍士紛紛拔刀以待,為首將領正欲發號,卻突感眼前人的面容有些熟悉。

將領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年前,他曾隨軍調向北苗支援,領兵者正是此人。
他渾身發冷,忽地撲通跪下,顫聲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拜見千雪王爺!」

***

剎時眾人噤聲,即使已滿嘴鮮血躺倒在地者,也不禁瞠目結舌,欲哭無淚。
於是所有人都跪下了,齊聲道:「拜、拜見王爺!」
狼主撩起額前亂髮,很無所謂地應了一聲。
「方才似乎聽到有人誣衊王兄欽賜戰神、本王義兄羅碧將軍。」狼主瞇起眼睛,「是錯覺嗎?」
眾人磕頭不語,冷汗直流。
「擾我酒興,犯我義兄,視王上諭令如無物……」狼主緩緩道:「這裡的人,還真猖狂啊。」
他沉默地環顧四周,冷笑一聲:「誰該負責啊?」
無人應答。原來喧鬧的酒樓竟成一片死寂,連呼吸也窒息。
狼主抓了張椅子坐下,微笑道:「沒關係,本王時間很多,可以跟你們耗。」他說:「想不想知道,若今日是王兄在場,他會怎樣處置?」
在場誰都聽說過苗王的狠戾作為。賠上一條命已算很好,更怕的是諸家滅族、九族盡斬。頓時,所有人都絞盡腦汁地想著脫罪之詞,有些人甚至被逼出一兩滴眼淚。
狼主頗滿意地欣賞一番眾人窘境,才悠悠開口:「幸好我做人向來比較隨和。」他轉向那位請客的王爺,眼神犀利如鷹,「我記得你,最大的功勳不過是捐了幾毛錢,買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惟是地處偏遠,便當自己是土皇帝了啊。」
語方落,笑藏刀剎時出鞘,狼主反手一刺,刀尖指地。他開口,一字一字地問:「你眼裡還有孤鳴王室嗎?」
那王爺已是汗流浹背,顫聲嗚咽,話出口皆不成言語。
狼主冷哼一聲,「羅碧將軍明日就任,我可不想犯他穢氣。殺人啊,不是好兆頭。」他淡淡地問:「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那王爺立即磕了好幾個響頭,連聲稱是,見狼主一抬頷,便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真煩人啊。」狼主喃喃道,低眉瞪向在場仍跪著的大批人馬,喝道:「還不滾?」
瞬時,酒樓已空得彷彿墳場。

***

就任儀式方歇,藏鏡人便疾風般找上了狼主。
「本座才剛上任,就有人上表乞休,怎麼一回事?」他蹙眉問。
「喔,清理了一隻害蟲。」狼主笑嘻嘻地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用謝,我替你燒了。」
藏鏡人一時無語。
「我是不是還要稱讚你?」
「唉唷,兄弟之間,不必那麼客氣。本王心領。」
藏鏡人似笑而非地嘆口氣,逕自入了狼主房間,落座倒茶。
「不追究了?」狼主在他身旁坐下。
藏鏡人目不抬,淡淡地說:「你做事,有你的道理。」
狼主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藏鏡人斜睨一眼,說:「但是,下次別隨便動我的人。要清理門戶,也該是本座的事情。」
狼主不滿地橫眉:「好兄弟分什麼你的我的。」他又說:「何況他干擾本王喝酒,那當然是我該處理的事情。」
藏鏡人一怔:「你自己喝酒?」
「不然跟鬼喝啊?」
「心情不好?」藏鏡人又問。他知道狼主不太喜歡一個人喝酒,除非為了解悶。
「找不到人一起。」狼主聳肩,「你昨天又不在。」
藏鏡人沉默。片刻,他忽然起身向外走。狼主笑著跟上他的腳步。
「怎麼,想陪我喝酒啦?」狼主笑問。
「是你陪本座喝。」藏鏡人糾正。
狼主大笑兩聲:「好!我陪你喝,你陪我喝。」
藏鏡人哼笑,任狼主勾住他的肩膀,拉拉扯扯地向酒樓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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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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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今日大雪。
藏鏡人出身交趾,又一貫鎮守南方,向來不適應北苗的冬天,此次入朝,巧逢十年罕遇的大雪,更是左支右絀。
狼主彷彿已預知此事,早早便在隘口等他。一個人,一匹馬,赭髮張揚。
「怎麼不多帶幾個人?」見藏鏡人隻身前來,狼主蹙眉問。
「赫蒙少使已提前入京等候。今年雪太大,再多帶人只是累贅。」藏鏡人說。他的黑髮上纏著雪霜,似又多添幾縷白鬢。狼主策馬向前,將獸皮大衣扔到他肩上:「多穿一件。」
「不冷。」藏鏡人搖頭,但仍依言披上大衣,「你怎麼來了?」
「雪太大,怕你迷路。」狼主眨眨眼睛,「往北更冷。」
藏鏡人低嘆搖頭,很受不了的樣子:「北方。」
狼主哈哈大笑,笑聲凝成白霧,倒給雪天增了些暖和。他策馬揚鞭,喚道:「走囉!」
風起,雪花片片,狼主的紅髮劃過白茫茫的天,竟如斜陽。
夸父逐日。藏鏡人不知為何想到這則神話。

***

他們已走了很久。
靄靄白雪中,南北失序,藏鏡人只能跟著狼主走。但他早已察覺不太對勁,終於橫起眉問:「你這是帶我走去哪裡?」
「被發現啦。」狼主笑了兩聲,「反正時間還早,我們繞個地方。」
「莫非是迷路了?」
「誒,你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本座不會笑你。」
「被你講得煞有其事⋯⋯」狼主回身勒馬,「到囉。」他躍下馬走向藏鏡人,伸出手要扶。藏鏡人不理會他,逕自翻身下馬,高靴隨即陷入雪地中,舉步維艱。
狼主急走向前穩住他的上臂,兩人靠得很近,藏鏡人聽見狼主抽了抽鼻子。
「會冷?」藏鏡人問,狼主一邊搓鼻子一邊搖搖頭。
「哎呀,此情此景,我都不好打擾了。」熟悉的步伐與聲音自遠而近,藏鏡人瞇起眼睛,冷聲道:「我以為你退隱了。」
「老友邀約,怎敢推卻。」溫皇微笑著縮在毛大褂裡頭,向二位點頭示意,「走吧。」

***

木屋擋風、擋雪,關上門,便將一片蒼茫大地擋在了屋外。火爐內的柴正燒得劈啪作響,狼主忙著溫酒,藏鏡人就坐在火旁,閉目不語。溫皇將切好的滷牛肉遞上前,藏鏡人斜睨一眼,哼聲接過。
「鳳蝶好嗎?」藏鏡人問。
「你還記得她的名啊。」溫皇一笑,「大雪天不適合帶小姑娘出門,否則定讓她來拜將軍的年。」
「該長很大了。」思即當年的小女孩,藏鏡人不禁輕輕微笑,「不如讓她代你前來。」
「喔,這我舉雙手贊成!」狼主笑道,「好久不見我的乖義女啦。」
「怎不說好久不見溫皇呢。」溫皇舉杯,「敬兩位。」
「你有想要見人嗎?」藏鏡人與他碰杯,哼道:「當年匆匆一封信,只說要退隱,也不知隱去什麼鬼地方。」
「他沒和你說啊?」狼主大驚,又有點愧疚,「你怎麼不問我。」
「他不犯我,我不犯他,楚河漢界,我尋他做甚。」
「唉唷⋯⋯」狼主看向溫皇,眼神有點責備。溫皇輕笑:「若好友需要溫皇效勞,這天上天下,哪有藏鏡人找不到的地方?」
「有點自知之明。」藏鏡人哼道。

今日大雪,雪積得很厚,然而屋內畢竟很暖和。火爐熾熾,酒香烈烈,藏鏡人接過溫皇斟滿的酒杯,仰頭飲下。
「敬苗疆三傑!」狼主首先開口道。
於是二人隨著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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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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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不死之丹

懸天練。
七天七夜的救治,也只是續回一命,若要真正無恙,還需多調養數月,方得見效。
然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早已超過常人所能負荷,所以千雪與溫皇也只得倒頭就睡。他們一生中從未睡得這麼沉、這麼昏。

***

夕陽沉,朝陽昇,乳白色的天光被瀑聲破出一道裂縫,正值此際,溫皇悠悠轉醒。
睜眼剎那,他便看見千雪手捧一冊,凝神沈思。
這實在是很稀奇的事情,但未等溫皇看清他手中書冊,千雪已放下書,抬頭道:「我要去趟魔門世家,藏仔先託你照顧。」
此語一出,溫皇便知此書之名,「《萬毒必解》?你挑這種時候去還書啊?」
千雪白了他一眼,理直氣壯地說:「本王都還沒看完,憑什麼還他?我是要去跟他借一顆藥丹。」
「喔,我記得這本《萬毒必解》也是你與他借的吧。」溫皇笑問:「上了你一次當,他哪肯再做冤大頭?」
「借不到,就只能用搶的。」千雪沉下臉色,「金剛不死之丹,我是勢在必得。」
「我記得此藥專治經脈錯行,但如今羅碧的經脈已經復位,再施此藥,恐是揠苗助長。」
「誒,我不用它,但可以改良啊。」千雪笑了笑,又神情一黯,「藏仔的狀況極不穩定,有味藥讓他隨身帶著保命,我才能安心。」
「唉,你對他真是掏心掏肺了。」溫皇嘆道。
「你不也是嗎?」千雪一笑,臨走前再拍拍他的肩:「照顧好藏仔。」
狼主身影漸遠,溫皇拾起對方拋下的冊子,隨意翻了幾頁,笑嘆道:「你對他的情,恐怕十個溫皇都抵不上啊。」

***

魔門世家。
白髮老者閒閒坐在竹椅上,以蒲扇揮蚊,百無聊賴。
忽然狂風旋入,疾疾人影如刀破開一室古寂。
看清來者,燕駝龍不禁叫了起來:「好啊!千雪孤鳴,你還有臉過來!」他說著, 「金剛四將」已然上手,術法燦燦直逼來人。
「老燕、龍仔,火氣那麼大,傷身喔。」千雪孤鳴笑著轉身躲開,「看到老友,不招呼便罷,竟還武力相向,這可是魔門世家的待客之道?」
「誰是你朋友。」燕駝龍哼道:「怎樣,上次騙走我的《萬毒必解》還不夠,又要耍什麼鬼心機?」
「怎能説是騙呢?是等價交換。我借你一書,你借我一冊,公公平平,童叟無欺。」
「呸,你說你的書是絕頂劍譜,我才願意交換的,誰知道那竟是本琴譜!不是騙人是啥?」
「唉呀,這就是你慧根不夠了。這琴譜嘛,是我一位好友所寫,他的劍法造詣可確實是天下第一。高山流水遇知音,懂了音律,自然就懂他的劍啦。」千雪嘖嘖道:「只能怪你無法領悟。」
「又在油嘴滑舌。」燕駝龍搖搖頭,「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做什麼的?」
「沒什麼,賭癮犯囉,來找人跋一筊。」千雪眨眨眼睛,「如何?賭的很簡單,賭注也很輕易,有興趣嗎?」
「不賭。和你跋筊,十有八九是中你詭計,我才沒這麼憨。」
孰料,千雪竟是大笑:「我贏啦!」
燕駝龍一驚:「什麼意思?」
只見千雪悠然道:「我賭你不敢和我賭。你果真不敢,我穩贏。」
「嘿,你這摳吃人夠夠啊?」燕駝龍怒道:「不算、不算。再來!」
千雪大嘆口氣:「好吧,誰叫我向來是個好人,懂得替人著想呢?」他說:「這一賭,你若再輸,就將金剛不死丹借我。」
燕駝龍瞪大眼睛,「千雪孤鳴,你乾脆去搶劫比較快啦。」
「誒,說得這麼歹聽,這可是公平交易,光明正大。」千雪説:「而且我與你賭的這項,可是絕對有利於你。」
燕駝龍不禁奇道:「是什麼?」
「與史豔文相關的事情。怎樣,有夠划算吧?」
燕駝龍沈吟。確實,他與史豔文作為莫逆,沒什麼事情不知道的,這把賭他贏面很大。
然而⋯⋯
「騙鬼,說得這麼好聽,我為什麼要和你賭啊?」燕駝龍哼道:「我贏你又沒好處。」
聞此,千雪頓時顯得很悲傷,「啊,是啦,劣者一貧如洗,沒什麼可以給你。」他搖頭嘆息,「只能每日三餐飯後兼宵夜,來問候你這位老朋友囉。」
「夭壽啊,你乾脆直說算了。若我不允,你就會直接偷上手,是嗎?」
「不愧是我的知音。」千雪笑道。
燕駝龍扶額,「你真的有夠盧。」他說:「算了,我可不想每天提防偷兒。說吧,賭什麼?」
「一個問題:史豔文是哪裡人?」
燕駝龍怔神:「當然是中原人啊⋯⋯」他忽又打住,「不對,你這麼精的人,怎會出如此簡單的題目?」他苦思半刻,終於想出個完美的答案,呵呵笑道:「我知道啦!豔文是天下人。」
孰知,千雪仍是搖頭:「不對、不對。兩者皆非。」
燕駝龍大叫:「怎有可能?這可是無破綻的答案!」
千雪手掌一攤,「先拿藥,再告訴你正確答案。」
燕駝龍不情不願,「若是你的答案不夠讓人信服,我可是不接受喔。」
「安啦,我何時唬過人了?」
「當然是常常啊⋯⋯」燕駝龍喃喃抱怨,但仍是轉身回房,拿了個檀木盒出來,「看到了吧,現在可以說正確答案了?為什麼我的答案是錯?」
千雪乾咳兩聲,「第一,中原人指的是一個身份認同,但無萬世的朝代,也無永遠的國家,若今日苗疆統一中原,那史豔文豈非就是苗疆人了?」
「這⋯⋯」燕駝龍一時語塞,似乎合理,也似乎不合理,可又無法反駁。他無奈道:「那天下人呢?這總不會錯了吧。」
「錯囉,還是錯囉。」千雪搖搖頭,「天下,是為天之下,天之下就是地之上,稱作天地之間。老子曰: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所以天地之間只是個空虛,萬物自生,萬物自滅,無所謂真,也無所謂假。也因此,沒有一個真正的史豔文,他當然就不會存在於此。」
燕駝龍被繞得暈頭轉向,「你這分明是狡辯嘛。」他問:「那你說,豔文是哪裡人?」
話語間,千雪卻已將藥盒拿到手中。他笑嘻嘻地道:「當然是史家人啊。他生是史家人,死也是史家人,就算投胎之後,他的姓名還是刻在後代嘴裡,永生永世做個史家人。」
語甫落,他便一個燕子迴身,飛矢般縱身而出,待燕駝龍回神,早已不見其蹤影。
「唉!胡言亂語,又被他騙去。」燕駝龍跺腳氣道,但又覺得千雪孤鳴這話說得倒也不差,搔頭抓耳,一時間不知如何分說。

***

懸天練。
日頭已熾,瀑水嘩然。
甫睜眼,羅碧第一句話就是問:「千雪呢?」
「唉,真不知要說你厚此薄彼,或著擔憂你欲趁他不在,殺吾滅口。」溫皇嘆道。
羅碧一哼:「有差別嗎。」他沈默半晌,又道:「你不問?」
「你不問,我就不問。你既要問,我便問了。」溫皇悠悠地說:「羅碧啊,四海之大,何苦為難自己,怎不向史家認祖歸宗,受天倫之樂,享團圓之歡?」
聞言,羅碧不怒反笑。大笑。笑聲如裂帛,竟似要與瀑聲一爭軒輊。
於是溫皇緩緩道:「所以你說吧,有什麼好問的?」
羅碧又變得沈默。許久,他才再次開口,問得仍是同句:「千雪呢?」
「你應是最瞭解他的人,他不會拋下你。」溫皇說:「他此行去魔門世家,正是為你求藥。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
話音方落,木門恰開,千雪見羅碧已經起身,先是一愣,隨即便衝向前,伸出雙臂將他抱了個滿懷。
羅碧竟也就這樣任他抱著。
他們兩人似乎有很多話該說,然而千雪只是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羅碧垂眸。那樣異常的乖順,讓溫皇才終於聯想到了史豔文,真正有點知曉天下第一大秘密的實感。
但羅碧卻忽又抬起眸,看了他一眼。藍眸如炬。
溫皇只能再為自己的錯覺笑嘆一聲。
藏鏡人,畢竟只會是藏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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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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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樹

聽到千雪說溫皇生病了,天地不容客第一個想法是:你坑我呢。
「唉,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有點發熱——反正你也要回還珠樓的,順便照應一下嘛。」
「他什麼病不能自己照料?」
「不是說嗎,病人都會比較脆弱⋯⋯」千雪說完,自己也笑了,「總之,你多顧著他,又沒損失。」
天地不容客此時才察覺不對勁,他蹙眉道:「我不住還珠樓。」
千雪笑得更開懷,「行了吧,難道你把那當客棧?你還付錢了啊?」
「我只是偶爾——」
「喔好、那這樣,你偶爾的去一下,幫忙看照我和藏仔的老朋友,行不行?」
天地不容客瞇起眼。但千雪身後的日頭太熾太刺目,讓他一時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

還珠樓。
陰陰鬱鬱,金風颯颯,正是天涼好個秋。
溫皇甫睜眼,就見羅碧坐在門邊矮凳,雙手環胸,垂眸低頭,似是正休睏。
於是他又閉上眼睛,在心裡數:一、二、三——
「醒了就吃藥。」羅碧說,一邊敲敲放藥碗的木桌。
「太遠了。」溫皇吸吸鼻子,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模糊,該是這小風寒惹的禍。
羅碧的指節喀喀響了響,最後卻是一聲嘆息,鐵甲錚錚由遠而近。
「起來。」羅碧說,拿著藥碗往溫皇臉上戳。
「溫皇體弱氣虛,手顫身殘,目不明耳不聰——」溫皇身不動,只動嘴。
羅碧冷聲打斷他:「神蠱溫皇,別得寸進尺。」
「耶,吾可是有病在身。」
「若不是要給千雪一個交代……」羅碧沉下臉色,語氣全是威脅,「吃不吃藥?」
在怒目冷眼下,溫皇依言閉嘴,但卻仍不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羅碧,似笑非笑,彷彿挑釁、彷彿試探。
羅碧想自己一生的耐性除了史豔文,其餘大概全賠給了這禍害。他暗自唾罵,冷臉橫眉,一甩披風轉過身去。

溫皇認命地爬起身,想如今的羅碧能讓他佔便宜至此,也算仁至義盡。他正欲離床拿藥,卻見轉身離去的羅碧又回過頭,手中除卻藥碗,竟多了根湯匙。
溫皇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躺回床榻。
羅碧大概是翻了個白眼,「……起床了就自己吃藥。」
「沒起、沒起。」溫皇蒙著被子說。
見對方狀似要賴皮到底,羅碧一拳重揮輕落,打在被窩裡裝死的人身上,「起來。躺著你不怕噎到?」
「那也是求仁得仁——」
「起來。」
溫皇慢悠悠地掀開被子,一點一點地挪動到羅碧身旁。羅碧冷眼看著他玩,倒也沒多說些什麼。
「怎麼病了?」羅碧邊問,邊舀起一匙藥送到對方嘴邊。
「貪涼,貪睡。」溫皇低眉順目,乖巧就口。
羅碧嘆氣。溫皇當初就是這個模樣,騙過千雪,也騙了他,還當真以為對方與自己有一點真心。
事實只證明,沒心沒肺的永遠冷血。
羅碧正神遊物外,懷念當年,卻聽溫皇忽然問:「你恨我嗎?」
羅碧斜睨一眼,「恨死了。」他說,再舀起一口藥。
但溫皇又變得不太乖,惟是靜靜地看著羅碧,靜靜地問:「多恨?像千雪恨定性書,或者你恨史豔文?」
「像蘋果樹。」羅碧說。
溫皇笑了,張嘴把藥含入口中。

***

當年,還是花好月圓。
將軍府後院有株蘋果樹。
那是姚明月的一時興起,在她無微不至地照看下,果樹長得很快很高,結出的果實很大很甜,千雪和溫皇都分到了幾顆。
「哎呀,成家的男人。」千雪揶揄,咬了一口讚道:「真甜!」
再後來,姚明月似是膩了,果樹的照料便落在羅碧身上。雖然戰事繁忙,他也只是偶爾繞去後院給果樹澆一桶水。
然而,蘋果樹仍是長得很好、很壯。
直到姚明月離開將軍府,而羅碧失去了他的女兒。

「還是砍了吧。」千雪說,大概是怕觸景傷情。
羅碧抬頭,忽然發現這樹已經長得很高了,印象中樹苗高度本不及他的腰。
他笑了。
「留著吧。」羅碧說:「你不也喜歡蘋果嗎?」
「況且,蘋果也能入藥、入菜、入酒。」溫皇搖著羽扇說。
千雪的眼睛刷地亮了。
「說得好!」他大笑,「等今年收成了,我們來釀一桶、喔不,好幾桶的美酒,喝個三天三夜!」
羅碧斂眸,轉過身點了點頭,向著千雪,背著果樹。風灌入他的衣袖,長袍曳曳,彷彿吹遠了樹與人的距離。

***

當年,一別經年。
溫皇問:「樹還在嗎?」
羅碧垂眸,盯著即將見底的藥碗,「誰知道,許久未回去了。」他說,傾斜藥碗,倒出最後一勺藥。
藥碗空了。
溫皇忽然說:「藥太苦。」
羅碧拿勺的手一頓,眉眼熠熠,竟是帶了點笑。
他問:「還珠樓也種蘋果樹嗎?」
「現在開始種。」
「很久沒用它釀酒了。」
「可惜,千雪不讓病人喝酒。」
「那就吃藥。」
藥湯只一匙,卻是清澈透光,映出兩個人的影子。
於是溫皇輕應一聲:「好。」

外頭,日方落,黯淡淡的夕陽餘光終是網在了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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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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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蟲

羅碧經常做夢。
夢中,只有一個男人。一個沒有頭的男人。
無頭將軍,羅天從,他無緣見得的父親。
男人僅存一截血淋淋的脖子,但羅碧卻知道他正瞪著自己,還在說話。
他説:「我要你贖罪。」
羅碧想了很久,覺得自己的罪大概就是害死父親。為了救子,羅天從被史豐洲砍斷頭顱後仍發足狂奔,也從此斬斷無頭將軍的神話。
所以羅碧必須做得比父親更好,讓他知道,一命換一命,值得。
於是,這個夢反反覆覆,滲透入羅碧的命中。

直到他遠遠地看見史豔文、看見史豐洲。直到他終於知道當年交趾一役的所有真相。
至此,羅碧才明白,他夢中那個沒有頭的男人,恨意何熾。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命,由始至終都不值得。
他不再做夢了。

***

此戰是狼主首次出征,隨戰者為交趾大將軍羅碧,目標惟一:必勝。
馬背上,藏鏡人的眉頭比以往蹙得更深。戰場上瞬息萬變,他必須確保無懈可擊,因為千雪孤鳴不僅貴為王軀,更是他的朋友。
此戰絕不能有「萬一」。
然而千雪好似比他放鬆得多,只踞坐在馬上,悠悠地跟在他身旁。
「藏仔,皺眉老得快喔。」千雪笑道。
藏鏡人橫了對方一眼。金甲簷帽之下,他才不信千雪能見著自己皺眉。
「此戰的要點?」藏鏡人問。
「都背幾次了。」千雪唉唉兩聲,「不衝鋒,不陷陣,露個臉就走。」他嘆道:「我就說,你太瞧不起我了吧?」
「戰場不比私鬥,不熟悉的人,不應該冒險。」藏鏡人答得理所當然。
「如果能一對一拼輸贏,就簡單多囉。」千雪感嘆。
藏鏡人難得笑了,「若是如此,還需要你來嗎?」
千雪孤鳴一拍刀鞘,笑藏刀隨即上手,「唉?羅碧啊,是嫌咱們太久沒比試?」
藏鏡人抬掌,又將笑藏刀壓了回去,「戰捷歸來,本座再與王爺討教。」
千雪哼哼著收刀:「這還差不多。」

萬軍壓境,旌旗蔽天,黃沙滾滾中,軍旅正向前。

眨眼間,半個月已經過去,此戰僵持,但贏面仍在苗軍。
刀槍錚錚,殺伐漫漫,兵士既疲,見中原的軍陣,應已準備退兵。
夜深,藏鏡人依然伏案,細擬方策。
一人掀簾入帳,晚風吹晃燭火,狼主徑直走到案前,翻身坐上木几。
「都幾時了還不睡?」他的語氣有點不滿。
「睡不著。」藏鏡人答。此語雖不中亦不遠,他睡得著,只是睡得很淺,更嫌睡覺浪費時間。若非戰事需要養足精神,他甚至懶得和衣就臥。
「那你一定是缺了本王。」千雪拍拍胸脯,「搖籃曲一唱,包你睏到翻去。」
藏鏡人忍俊不住,卻還是按耐著神情說:「別鬧了,快去休睏,明日還要上戰呢。」
「這幾日,我睡得很足了。再睡也無法長個子。」千雪督促地推了推藏鏡人,「乖,去睡一會,我替你守著。」
藏鏡人無奈,知道此時拗不過千雪,最好的方法便是順他意而行。
「知了。」他褪下金甲,解了外袍,又回頭叮嚀:「有任何事情都叫我。」
千雪擺了擺手回應。

帳內只有簡單的木床,與外廳隔著一扇屏風,藏鏡人還能自燭影中隱約看見狼主身形。
千雪在外守著,所以藏鏡人褪去面罩,單衣就臥,闔上眼,竟真的睡去了。
這些年來,他從未睡得如此沉。

於是他又做了夢。
夢中,只有一個男人。一個沒有頭的男人。
男人瞪著他,說:「我要你贖罪。」

***

千雪孤鳴在外頭,聽著藏鏡人的呼吸漸沉,約是已熟睡了。他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心情甚好,動作也越輕。
五更將至,千雪打了個哈欠,一時動心起性,輕手輕腳地走向後方,想去看看藏鏡人。
藏鏡人竟然醒了。正坐在床沿,埋首於掌中。
「藏仔?」千雪輕喚。
藏鏡人抬起頭,神情竟比睡前更累。他笑了笑:「睏飽了。」
千雪坐到他身旁,關切地問:「做惡夢嗎?」
藏鏡人怔神,喃喃道:「⋯⋯是啊,做惡夢了。」

***

一仗終歇,戰鼓停,旌旗偃,苗軍再下一城,勝利班師。
溫皇恰於此刻到來。
「你來做什麼?」藏鏡人劈頭就問。
「唉,將軍大人此言,讓溫皇傷心了。」溫皇不請自坐,還喝了口藏鏡人的茶,「都怪千雪,仗著此回是他首戰,硬要我來喝他的慶功酒。書生無奈,只能星月兼程,跋山涉水,馬不停蹄,餐風露宿——」
「夠囉,你動嘴比動腳勤奮得多。」千雪哼道,面上卻未有戰捷之喜,而是神情鬱鬱。
溫皇探詢地看向藏鏡人,對方並未回應,只是拋去酒甕,説:「喝酒!」
千雪便也舉起酒甕,象徵性一敬,隨後彷彿發洩似的,大口飲了去。

酒過三巡。
千雪已見醉態,喃喃著說回去要給藏仔開藥,惡夢頻繁得治,否則虛耗精神,擾亂心智,戰場稍恍神便會賠上一命,太危險了。
藏鏡人默不作聲。
溫皇卻是一笑,「對付惡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成為惡夢。」他淡淡地說:「惡夢源於恐懼,只要心中無懼,便無人可敵。」
這法子對千雪而言顯然不合理,因為人活著便有牽掛,有牽掛就會懼怕。
藏鏡人則不然。他沈默地看著溫皇,目光微動。
沈默通常是一種表態。
然而,此刻他畢竟不想拂了千雪的意,所以只是又將一壇酒拋向溫皇,說:「多喝酒,少講話。」
「今日就屬藏仔這句話最中聽!」千雪嚷道。

拔軍歸朝,兵馬浩蕩。
溫皇不隨軍,他喝完酒又要離開。
臨走前,藏鏡人特地留下他,問:「你有辦法?」
溫皇擺了擺扇,「吾不敢保證。」
藏鏡人懂得,他的意思是:不能保證生死。
「知了。」藏鏡人答,「準備好,本座隨時向你要。」
溫皇搖搖頭,「千雪那邊,你自己處理。」
藏鏡人一轉身,披風颯颯,就當是應下了。

***

彼岸蟲。
生死是此岸,涅槃是彼岸。大抵看透了生死,就入彼岸。
彼岸蟲,便要逼人看盡最狠最淒的別離,從此生也無謂,死亦無悲。
藏鏡人獨身找來,討要此蠱。
溫皇說:「後果自付。」
藏鏡人豪不猶豫地答應。
「入內吧。」溫皇點頭,「彼岸蟲放在案上,三粒,你自己斟酌。」
「多謝。」藏鏡人說。
溫皇的表情卻很奇怪,「⋯⋯不用謝。」
「我若死了,至少不欠你一聲謝。」藏鏡人回眸一笑,隨後大步流星走入房內。
溫皇一時怔在原地,竟生出些許阻止藏鏡人的念頭。
彼岸蟲的凶險,他最清楚,藏鏡人此次僅有三分活路。
可是誰又能阻?藏鏡人本就只能逆天改命。
溫皇在屋內晃了兩圈,試圖壓下心底的莫名焦躁。末了,他還是走向門外,放出一隻信鴿。
鴿翼直抵苗疆。

***

又是那個夢。羅天從說:「我要你贖罪。」
羅碧說:「好。」
語落,他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刀,向自己心口刺去。心脈寸斷,鮮血染紅一身金甲。
「夠了嗎?」他問。
手起刀落,利刃再砍向脖頸,猩紅如湧泉,濺上了瞳孔。
「夠了嗎?」他再問。
儘管雙手已經顫抖地抓不住刀,他卻仍要抬掌劈向天靈,頭骨碎裂,此時的他已不像個人,而只是破碎的骨肉,破碎的血。
「夠了嗎?」他又問。
而羅天從還是反反覆覆地說:「我要你贖罪。」
羅碧大笑,狂笑,笑聲濺血。
「羅碧已死,你找不到人贖罪了。」
語落,他忽然一掌擊向羅天從。無頭將軍沒有頭,仍有心。心裂脈碎。
藏鏡人說:「阻擋前路者,滅。」
掌中,血中,無頭將軍的影子搖搖晃晃,搖晃成很多人的模樣,都是羅家的人,羅碧從小最熟悉的人。
人影重重,藏鏡人便一個個的殺,反正這些人早已因他而死,他不介意再殺一次。
直到千雪出現在他眼前。
千雪喚他:「藏仔。」
藏鏡人笑了。他將手刺入心窩,取出一顆赤淋淋的心臟。
仍在跳動的心臟,被交到了千雪的掌中。
「若有一日,你因我而亡。」藏鏡人輕輕地將手掌按上千雪的胸膛,「我與你共死。」
語畢,雷霆頓起,千雪孤鳴死在了他的掌下。
天開始落雨。羅碧抬起頭,雨滴如豆,洗刷他一身的血污。

「天,你若要阻我,藏鏡人便要你一同陪葬。」

雨聲如注。

***

相識數載,溫皇首次見到千雪發怒。他剛跨進門檻,便揪著溫皇的衣襟,渾身顫抖,切齒問:「你怎麼敢?」
溫皇的語氣冷淡:「藏鏡人要,我便允他,拂了他意找你前來,已是仁至義盡。」
千雪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發顫,卻仍是鬆了手,脫力向後跌坐。
藏鏡人、溫皇,這兩個朋友的性子,他比誰都清楚。掌走偏鋒,劍行極端,不要命的活著,不惜命的活著。
但千雪從來不想相信,有些事情只能極端。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再抬頭,千雪沙啞地說:「助我救他。」
溫皇說:「好。」

***

藏鏡人醒了,彼岸蟲一事卻被千雪輕輕揭去,而且不准再提、不准再問,因為傷心的事情,一生毋需太多。
所以彼岸蟲之效用究竟發揮了幾成,溫皇也無從而知。畢竟藏鏡人看上去毫無變化,只是話更少,還更愛使喚他。
溫皇鬱鬱,覺得此番他勞神勞力,不過促成千雪和羅碧感情越好,而他只有吃虧越多。
對此,藏鏡人說:受了本座一聲謝,就要償還。
溫皇覺得這人簡直不得理又不饒人。
偏偏千雪就吃這套,從頭髮到指尖都站在藏鏡人那邊。典型的幫親不幫理。
溫皇只得連嘆:奈何、奈何。

直到遙遠的某年某月某日,天地不容客睡眼惺忪地從房內走出,千雪見著他,便咧嘴一笑。
「藏仔啊,睡得可好?」
天地不容客只回:「無夢。」
溫皇才忽然覺得,當年的幾尾彼岸蟲,確實挺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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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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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

彼時他仍沒有姓名。
千雪帶過來,只說他是「細漢仔」,似乎挺滿意這個名字。
雖說那時的千雪也不過十二、三歲,還不到喚人做小弟的年紀,然而那個人也確實瘦骨嶙峋,看起來弱小纖細,「細漢仔」名副其實。
何況千雪難得遇見個比他年幼的。
話雖如此,羅碧依然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無他,只因在江湖上,「可憐」二字約莫等於可恨,老弱婦孺必為首要戒備對象。
因此,羅碧只想趕緊將這小子養肥了丟出去,以免夜長夢多。

出乎意料,這小鬼竟然很會吃。而且是很會吃,很難養。
吃肉必須軟嫩,吃菜必須鮮美,水果要切丁,甜湯要冰鎮,蛋黃不能破,豆腐不可碎,麵條現桿,米飯即食……
羅碧聽得不耐,一揮手吩咐下去:照豬養。
但對方到底是千雪交代下來的人,在他因為軍營吃食第三次鬧了肚子後,羅碧還是沒能忍心,回頭改叫膳房另備飲食。
於是,軍隊裡便流傳個說法:羅碧將軍養了個小的,把他當珍寶寵呢,連膳食都吩咐要比照王爺規格。
為此女暴君還特地來看上一眼,但很唾棄:奴家看錯你了,眼光這麼差。
羅碧直接將人轟回了苗疆。
由是三人成虎,此話傳到千雪耳邊已在說:羅家大房與二房不睦。
害得千雪又風塵僕僕從北競王府逃來,確認兩個朋友沒有胡搞瞎搞,再拳打腳踢的被苗王抓回抄書。
羅碧心如死灰:養孩子,真難。

虧得軍裡的餵豬日常,本來見骨的小鬼終於開始長肉,臉蛋肥了,身子軟了,有逐漸橫向發展的趨勢。
羅碧沒忍住,把人抓去了練武場,美其名曰:我不能一輩子給你魚吃但我可以給你釣竿。
實際上,還是嫌棄一隻窩在他營帳裡只吃不動的小豬礙事。
練武第一天,伍長八百里加急跑到將軍案前:您那個小……小少爺昏倒了,說是日頭太大。
羅碧一擺手:別慣著他,繼續練。
第二天,說是餓了累了嗚嗚嗚,羅碧好狠的心,色衰愛弛翻臉無情。
羅碧青筋一跳,傳令下去就讓他鬧吧,鬧幾天餓幾天。
第三天,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柔弱小孩,半刻之內打倒了一營兵士,營長哭啼啼地來:您管好那位吧,這樣下去仗也不用打了。
羅碧呵呵:看吧,裝可憐騙誰呢。
這時,小鬼也已到了案前,眼神清澈表情無辜:羅碧,我餓了。
此語配上他身後堆成山的敗將,倒真像個混世魔王。
羅碧眼皮一跳:唉呀糟了,好像越養越喜歡,有點難辦。

***

千雪孤鳴終於熬出了幾本定性書,將紙筆一甩就逃也似的離開北競王府,十萬火急地趕去看他新撿來的細漢仔是否安好。
軍營裡,兵士正操課,一個人影翹腳坐在羅碧身旁,羽扇綸巾,還有專人替他撐傘遮陽。
千雪定睛一看:哇靠,細漢的都不細漢了。
見他到來,羅碧一個指令,全體兵士集體向後轉,立正敬禮:王爺萬安!
千雪向來很煩這些,偏偏又拿羅碧沒辦法,只得暗自念叨:下回直接摸進藏仔營帳裡算了。
而羅碧身旁,那人悠悠地抬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帳內,千雪掐著那人的手臂,左看右看:藏仔你怎麼養的啊,這都快比我高了!
羅碧面色不善:你交代之事,我已做了。現在,哪裡撿的哪裡放回去。
千雪和小鬼雙雙震驚。
小鬼可能是裝的,但千雪是真正驚嚇:藏仔,你要棄養喔?!
羅碧青筋一跳。當初不知是誰先把他棄來我這的。然而面對千雪,羅碧到底是多出幾分耐性:這小鬼是個禍害,不能留,改天反咬你一口。
千雪頓時不服,什麼都能質疑,就是不可質疑自己撿東西的眼光!他忿忿地捏了捏細漢仔軟軟的臉頰:哪有啊,你看他那麼乖。
羅碧氣笑,擰了擰小鬼的另一邊臉頰:他壞也不會壞給你看。
受害者夾在二人中間,臉頰有點痛,使了個勁狡兔脫身。
羅碧借題發揮:你看他翅膀硬了都會跑了!
千雪大力稱讚:你看他多聰明好懂得自保!
那人毫不理會二人吵架,逕自坐到桌邊倒茶,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羅碧哼哼。好啊,這小鬼一來千雪就和自己作對,這不是挑撥離間是什麼?他索性頭一扭,環胸閉眼,一幅不進油鹽的樣子。
千雪急了,開始佐以溫情攻勢:你好不容易把他養得白白胖胖,捨得讓他再流落街頭嗎?
羅碧面不改色:憑他這身本事,還能餓著嗎?
還真的能。
忽然,那人開口道:若非無法自保,怎會讓他撿回來了?
一聽此言,千雪當即迴避了羅碧的視線,眼神飄移。看來他也知道此人的背景來歷。
羅碧臉色一沉:那就更不能留。本座最厭惡欺瞞,何況你能保他一朝一夕,還能保他永生永世嗎?
千雪默然。他本想著若朝夕相處,羅碧能對此人產生點感情,那麼一切都好再談。可惜似乎沒法子了。
那人似也明瞭,忽地起身便向外走。
羅碧沉聲問:去哪?
他聳聳肩:你不留我,還待著看你臉色嗎?
羅碧轉頭去看千雪。
千雪沒有說話。
於是那個人便在沉默中離開了。

***

這已是羅碧第三次問及那個人的下落。
千雪暗自嘖嘖,果然是刀子口豆腐心:怎樣,捨不得囉?
羅碧急急轉身:屁。本座一堆事情要忙,沒空想他。
喔那就是想了。
千雪瞭然:果然嘛,養小孩是會養出感情的,怪不得人說寵物取了名字就要負責——
——誒?名字?
千雪大驚:藏仔藏仔,他叫什麼名字啊?
羅碧還在氣頭上,卻忍不住困惑:你不知道?
千雪目瞪口呆:你知道?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吶喊完畢,有些精疲力盡。千雪晃了晃腦袋:不然你都怎麼叫他?
不會真的叫「細漢仔」吧?這不符合藏仔的個性。
羅碧思索半晌:好像都直接叫他「豬」。
千雪震驚:藏仔你這是霸凌!
羅碧冷哼:叫「豬」還抬舉他了。
千雪很不滿:這摳仔神神祕祕古古怪怪,連個姓名都不和我們說!真不夠朋友!
羅碧委婉提醒:他當你是朋友了嗎?
千雪理直氣壯:我當他是朋友啊。
羅碧忍不住被這氣勢折服,不愧是千雪,真帥。

然而姓名的問題仍是要解決,於是千雪徑直奔去找人討要說法,並不理會後方跟了個鬼鬼祟祟的金色身影。
開門見山,千雪見著人便大喊:告訴我你的名字字字!!!
那嗓子大得仿佛還有回音,對方被這肉麻的氛圍噁心了一把,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才回答:你不知道嗎?
千雪一愣:我應該知道嗎?
對方竟然還藉機嫌棄:虧你當我是朋友,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邏輯清奇,七分歪理三分正經,千雪不禁被問倒了,還很愧疚:對啊,我真不夠朋友⋯⋯
後方,羅碧忍不住了,一捏拳頭就想揍上去。這種人不能講話,只能打架。
見羅碧現身,對方先是微怔,隨即笑了。
多日不見將軍大人久疏問候⋯⋯哎唷。
他一個翻身躲過一掌。
貴客到訪有失遠迎⋯⋯
他又一躍閃開一拳。
不知今日是什麼風把兄台吹過——羅碧,你先歇歇,這樣還怎麼講話?
羅碧的拳頭停在他的鼻尖上,旁邊千雪還幫腔:就是啊藏仔,說好了不打臉!
羅碧一呸:誰跟你說好。
那人趁機拂拂衣袖,理理鬢髮,轉眼間又是一個俊俏書生。
羅碧不禁自滿,哼看看這誰養出來的。
千雪一見他心情好,急忙緩頰:看嘛我這「細漢仔」也只是隨口一叫,交朋友貴在誠心實意,總不能連姓名都隱瞞吧?
那人深以為然:既然如此,這朋友不交了吧?
千雪大駭:戲不是這樣演的啊?!
羅碧趕緊機會教育:你看這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狗東西,只會騙你感情。
千雪左右為難,一個好像就愛跟藏仔作對,一個遇著對方便怒意飆升,彷彿天生冤家。
他斟酌著開口:藏仔⋯⋯
羅碧用哼聲表示拒絕。
他只好轉過頭:啊你這⋯⋯
那人的微笑幅度真誠可親:我的意思是,姓名本是浮雲,交朋友貴在有利可圖,將軍大人何不親自驗收?
羅碧這才賞了對方一眼。
於是那人接著道:東北武林,三個月內盡數臣服。
羅碧壓下眼神,以沈默代替質疑。
那人呵呵兩聲:到那時,你再替我取個名吧?
羅碧勉為其難地哼了一聲。
千雪在一旁獨自驚嘆:哇靠,原來還有這種辦法,好會騙人好會拐人啊。
真不愧是自己相中的厲害角色。

***

後來,他有了很多個名字。
目小仔、心機仔、黑心肝、死人骨頭、溫仔,或著任飄渺。
雖然大多時候,千雪與羅碧還是更喜歡叫他:那個人。
再後來,千雪嚷著說要結拜,這時他們才知道,當初的「細漢仔」並不真正細漢,實際年齡竟比千雪大上幾歲。
於是千雪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二哥。
他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承狼主金口,折壽啊。
而羅碧仍是依照慣例一哼,反正自己永遠是大哥,沒啥差別。他伸手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很是嫌棄:又胖了。
千雪從善如流地捏上另一邊:藏仔,很會養喔!
羅碧否認:他自己吃的,我沒養。
唉唷,免害羞嘛。
你在說誰?!
二人中間,被養肥的那個人又成為受害者,然而這次他沒再躲去,只是挑起眉頭,笑了笑。
笑屁。
羅碧很沒好氣,他瞅著當初養出來的小豬,越看越不順眼,哪個角度都顯得可惱。
那人搖搖頭,但只微笑,自然不過地念出那個他已習慣了的名字。

「耶,好友,溫皇向來以誠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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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4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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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

彼時他仍沒有姓名。
千雪帶過來,只說他是「細漢仔」,似乎挺滿意這個名字。
雖說那時的千雪也不過十二、三歲,還不到喚人做小弟的年紀,然而那個人也確實瘦骨嶙峋,看起來弱小纖細,「細漢仔」名副其實。
何況千雪難得遇見個比他年幼的。
話雖如此,羅碧依然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無他,只因在江湖上,「可憐」二字約莫等於可恨,老弱婦孺必為首要戒備對象。
因此,羅碧只想趕緊將這小子養肥了丟出去,以免夜長夢多。
出乎意料,這小鬼竟然很會吃。而且是很會吃,很難養。
吃肉必須軟嫩,吃菜必須鮮美,水果要切丁,甜湯要冰鎮,蛋黃不能破,豆腐不可碎,麵條現桿,米飯即食……
羅碧聽得不耐,一揮手吩咐下去:照豬養。
但對方到底是千雪交代下來的人,在他因為軍營吃食第三次鬧了肚子後,羅碧還是沒能忍心,回頭改叫膳房另備飲食。
於是,軍隊裡便流傳個說法:羅碧將軍養了個小的,把他當珍寶寵呢,連膳食都吩咐要比照王爺規格。
為此女暴君還特地來看上一眼,但很唾棄:奴家看錯你了,眼光這麼差。
羅碧直接將人轟回了苗疆。
由是三人成虎,此話傳到千雪耳邊已在說:羅家大房與二房不睦。
害得千雪又風塵僕僕從北競王府逃來,確認兩個朋友沒有胡搞瞎搞,再拳打腳踢的被苗王抓回抄書。
羅碧心如死灰:養孩子,真難。
虧得軍裡的餵豬日常,本來見骨的小鬼終於開始長肉,臉蛋肥了,身子軟了,有逐漸橫向發展的趨勢。
羅碧沒忍住,把人抓去了練武場,美其名曰:我不能一輩子給你魚吃但我可以給你釣竿。
實際上,還是嫌棄一隻窩在他營帳裡只吃不動的小豬礙事。
練武第一天,伍長八百里加急跑到將軍案前:您那個小……小少爺昏倒了,說是日頭太大。
羅碧一擺手:別慣著他,繼續練。
第二天,說是餓了累了嗚嗚嗚,羅碧好狠的心,色衰愛弛翻臉無情。
羅碧青筋一跳,傳令下去就讓他鬧吧,鬧幾天餓幾天。
第三天,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柔弱小孩,半刻之內打倒了一營兵士,營長哭啼啼地來:您管好那位吧,這樣下去仗也不用打了。
羅碧呵呵:看吧,裝可憐騙誰呢。
這時,小鬼也已到了案前,眼神清澈表情無辜:羅碧,我餓了。
此語配上他身後堆成山的敗將,倒真像個混世魔王。
羅碧眼皮一跳:唉呀糟了,好像越養越喜歡,有點難辦。
***
千雪孤鳴終於熬出了幾本定性書,將紙筆一甩就逃也似的離開北競王府,十萬火急地趕去看他新撿來的細漢仔是否安好。
軍營裡,兵士正操課,一個人影翹腳坐在羅碧身旁,羽扇綸巾,還有專人替他撐傘遮陽。
千雪定睛一看:哇靠,細漢的都不細漢了。
見他到來,羅碧一個指令,全體兵士集體向後轉,立正敬禮:王爺萬安!
千雪向來很煩這些,偏偏又拿羅碧沒辦法,只得暗自念叨:下回直接摸進藏仔營帳裡算了。
而羅碧身旁,那人悠悠地抬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帳內,千雪掐著那人的手臂,左看右看:藏仔你怎麼養的啊,這都快比我高了!
羅碧面色不善:你交代之事,我已做了。現在,哪裡撿的哪裡放回去。
千雪和小鬼雙雙震驚。
小鬼可能是裝的,但千雪是真正驚嚇:藏仔,你要棄養喔?!
羅碧青筋一跳。當初不知是誰先把他棄來我這的。然而面對千雪,羅碧到底是多出幾分耐性:這小鬼是個禍害,不能留,改天反咬你一口。
千雪頓時不服,什麼都能質疑,就是不可質疑自己撿東西的眼光!他忿忿地捏了捏細漢仔軟軟的臉頰:哪有啊,你看他那麼乖。
羅碧氣笑,擰了擰小鬼的另一邊臉頰:他壞也不會壞給你看。
受害者夾在二人中間,臉頰有點痛,使了個勁狡兔脫身。
羅碧借題發揮:你看他翅膀硬了都會跑了!
千雪大力稱讚:你看他多聰明好懂得自保!
那人毫不理會二人吵架,逕自坐到桌邊倒茶,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羅碧哼哼。好啊,這小鬼一來千雪就和自己作對,這不是挑撥離間是什麼?他索性頭一扭,環胸閉眼,一幅不進油鹽的樣子。
千雪急了,開始佐以溫情攻勢:你好不容易把他養得白白胖胖,捨得讓他再流落街頭嗎?
羅碧面不改色:憑他這身本事,還能餓著嗎?
還真的能。
忽然,那人開口道:若非無法自保,怎會讓他撿回來了?
一聽此言,千雪當即迴避了羅碧的視線,眼神飄移。看來他也知道此人的背景來歷。
羅碧臉色一沉:那就更不能留。本座最厭惡欺瞞,何況你能保他一朝一夕,還能保他永生永世嗎?
千雪默然。他本想著若朝夕相處,羅碧能對此人產生點感情,那麼一切都好再談。可惜似乎沒法子了。
那人似也明瞭,忽地起身便向外走。
羅碧沉聲問:去哪?
他聳聳肩:你不留我,還待著看你臉色嗎?
羅碧轉頭去看千雪。
千雪沒有說話。
於是那個人便在沉默中離開了。
***
這已是羅碧第三次問及那個人的下落。
千雪暗自嘖嘖,果然是刀子口豆腐心:怎樣,捨不得囉?
羅碧急急轉身:屁。本座一堆事情要忙,沒空想他。
喔那就是想了。
千雪瞭然:果然嘛,養小孩是會養出感情的,怪不得人說寵物取了名字就要負責——
——誒?名字?
千雪大驚:藏仔藏仔,他叫什麼名字啊?
羅碧還在氣頭上,卻忍不住困惑:你不知道?
千雪目瞪口呆:你知道?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吶喊完畢,有些精疲力盡。千雪晃了晃腦袋:不然你都怎麼叫他?
不會真的叫「細漢仔」吧?這不符合藏仔的個性。
羅碧思索半晌:好像都直接叫他「豬」。
千雪震驚:藏仔你這是霸凌!
羅碧冷哼:叫「豬」還抬舉他了。
千雪很不滿:這摳仔神神祕祕古古怪怪,連個姓名都不和我們說!真不夠朋友!
羅碧委婉提醒:他當你是朋友了嗎?
千雪理直氣壯:我當他是朋友啊。
羅碧忍不住被這氣勢折服,不愧是千雪,真帥。
然而姓名的問題仍是要解決,於是千雪徑直奔去找人討要說法,並不理會後方跟了個鬼鬼祟祟的金色身影。
開門見山,千雪見著人便大喊:告訴我你的名字字字!!!
那嗓子大得仿佛還有回音,對方被這肉麻的氛圍噁心了一把,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才回答:你不知道嗎?
千雪一愣:我應該知道嗎?
對方竟然還藉機嫌棄:虧你當我是朋友,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邏輯清奇,七分歪理三分正經,千雪不禁被問倒了,還很愧疚:對啊,我真不夠朋友⋯⋯
後方,羅碧忍不住了,一捏拳頭就想揍上去。這種人不能講話,只能打架。
見羅碧現身,對方先是微怔,隨即笑了。
多日不見將軍大人久疏問候⋯⋯哎唷。
他一個翻身躲過一掌。
貴客到訪有失遠迎⋯⋯
他又一躍閃開一拳。
不知今日是什麼風把兄台吹過——羅碧,你先歇歇,這樣還怎麼講話?
羅碧的拳頭停在他的鼻尖上,旁邊千雪還幫腔:就是啊藏仔,說好了不打臉!
羅碧一呸:誰跟你說好。
那人趁機拂拂衣袖,理理鬢髮,轉眼間又是一個俊俏書生。
羅碧不禁自滿,哼看看這誰養出來的。
千雪一見他心情好,急忙緩頰:看嘛我這「細漢仔」也只是隨口一叫,交朋友貴在誠心實意,總不能連姓名都隱瞞吧?
那人深以為然:既然如此,這朋友不交了吧?
千雪大駭:戲不是這樣演的啊?!
羅碧趕緊機會教育:你看這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狗東西,只會騙你感情。
千雪左右為難,一個好像就愛跟藏仔作對,一個遇著對方便怒意飆升,彷彿天生冤家。
他斟酌著開口:藏仔⋯⋯
羅碧用哼聲表示拒絕。
他只好轉過頭:啊你這⋯⋯
那人的微笑幅度真誠可親:我的意思是,姓名本是浮雲,交朋友貴在有利可圖,將軍大人何不親自驗收?
羅碧這才賞了對方一眼。
於是那人接著道:東北武林,三個月內盡數臣服。
羅碧壓下眼神,以沈默代替質疑。
那人呵呵兩聲:到那時,你再替我取個名吧?
羅碧勉為其難地哼了一聲。
千雪在一旁獨自驚嘆:哇靠,原來還有這種辦法,好會騙人好會拐人啊。
真不愧是自己相中的厲害角色。
***
後來,他有了很多個名字。
目小仔、心機仔、黑心肝、死人骨頭、溫仔,或著任飄渺。
雖然大多時候,千雪與羅碧還是更喜歡叫他:那個人。
再後來,千雪嚷著說要結拜,這時他們才知道,當初的「細漢仔」並不真正細漢,實際年齡竟比千雪大上幾歲。
於是千雪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二哥。
他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承狼主金口,折壽啊。
而羅碧仍是依照慣例一哼,反正自己永遠是大哥,沒啥差別。他伸手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很是嫌棄:又胖了。
千雪從善如流地捏上另一邊:藏仔,很會養喔!
羅碧否認:他自己吃的,我沒養。
唉唷,免害羞嘛。
你在說誰?!
二人中間,被養肥的那個人又成為受害者,然而這次他沒再躲去,只是挑起眉頭,笑了笑。
笑屁。
羅碧很沒好氣,他瞅著當初養出來的小豬,越看越不順眼,哪個角度都顯得可惱。
那人搖搖頭,但只微笑,自然不過地念出那個他已習慣了的名字。
「耶,好友,溫皇向來以誠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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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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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飄渺

千雪說:「我們需要一個秘密基地。」
於是羅碧爬上樹給千雪堆了個狗窩。
千雪歡天喜地的搬著家當去樹上睡了一宿。
待他回過神,才想起要抗議:「秘密基地應該更神秘、刺激、危險⋯⋯」
羅碧嫌麻煩,從身後拎出一隻溫皇,要他去想辦法。
天頂日頭熾熾,溫皇動如脫兔,轉眼間又躲回羅碧的披風下,還掀起一角,大方邀約千雪共享:「神秘、刺激、危險⋯⋯藏鏡人的披風,舉世唯一。」
千雪從善如流的鑽了進去,被羅碧行雲流水的捉了出來。一次捉倆。
「吃飽太閒。」羅碧端著大哥的架子教訓,還不忘掐住溫皇的後頸,以免又被鑽披風,「整天懶惰,去爬個山也好。」
千雪趕緊附和:「對對對,溫仔啊你不是說無聊嗎?出去走走就不無聊了!」
溫皇很嫌棄:「又不是我想要秘密基地。」
千雪頓時傷心:「話不能這麼說,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啊!」
溫皇不予置評。他覺得千雪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要在大暑之際出這主意,分明是想找他的麻煩。
然而羅碧已經一手拎一個,將他們遠遠地丟了出去。

這兩個小的,一出去就像失蹤,十天半個月都沒點消息。
終於,一箋信捎來將軍府,恰巧趕在月圓之前。信上只寫了一個地點,連落款都無,字跡倒是醜的驚人,可意會不可言傳。
羅碧收起信箋,隨手拿上一甕酒便出了門。
山巒重重,此處正在群山之間。

環滁皆山也。
羅碧仰頭,見那瀑水騰天,潺潺如雷,山峰高聳入雲,滂礡宏偉。他不禁很佩服,能尋得此寶地,那兩位確實有些本事。
然而,峰上唯有一人,寬袍白髮,持劍而立。
劍是寶劍,隨那人轉身,劃出鋒利劍圈。他只說了一句話:「敗我,或著埋骨於此。」
羅碧被勾起一點興趣:「報上名來,藏鏡人不殺無名小輩。」
可惜此人沒有回答。
身後,飛瀑浩瀚,他的劍無垠無涯,已在弦上。

「劍一,破。」

***

「遇到神經病。」
一跨進涼亭內,羅碧即惡聲罵道。
「唉唷,我就說你怎會這麼晚才來⋯⋯」千雪急忙從遍地雜物中,清出一隅之地讓羅碧坐下,「和人打架喔?」
「劍法不錯,人太欠揍。」羅碧重重落座,又問:「他呢?」
「忙著呢。」千雪聳肩,眼饞地去撈對方攜來的酒,但也只是拿著,不喝。
「他哪來事情要忙?」
「誰知道。」
正說著,溫皇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徐徐步入亭中。
羅碧眉頭一皺:「你受傷了?」
「小傷。」溫皇淡淡地說,「遇到神經病。」
「哇靠,你們那麼有默契啊,神經病都一次遇倆。」千雪邊叨邊倒酒,「喝!」
但二人皆未接過杯子。羅碧瞪著溫皇,緩緩道:「我遇見的那個人⋯⋯」
「怎樣,跟溫仔撞臉喔?」
羅碧搖搖頭:「看錯了。那人長得更好看。」
溫皇震驚,千雪震驚,酒都灑了一地。
「哇哇哇,很少聽你稱讚別人。」千雪趕緊喝口酒壓驚,「一定生作人模人樣。」
羅碧竟然還承認:「劍眉朗目,俊雅風流。」
千雪的酒咳到嗓子裡,嗆出了眼淚。
溫皇的眼睛已經瞇成一線:「好友是在暗損我的相貌?」
羅碧寬慰:「你雖然目小,至少心地不善良。」
「這代表你討藏仔喜歡。」千雪熱心翻譯。
溫皇嘆息,終究是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為了表示不滿,他連敬酒都無呢,哼。

「任飄渺。」
第二次相遇,那人首先報上名號,語氣清冷,姿態倨傲。
「肯說名字了?」羅碧挑眉,上下打量對方,「傷勢復原得不錯。」
「上回,你本有機會殺我,卻留手不發,是看輕我嗎?」
「本座佛心來了,見你劍招未成,特意放一條生路,允你再次挑戰。」
「若非你刻意收招,我本可以贏的。」
「輸贏打到生死交關,就沒意思了。」
任飄渺不太滿意地哼了一聲:「這可不是藏鏡人的行事風格。」
「怎麼,你很瞭解本座?」
「不清楚,不認識,不熟悉。」
劍已出鞘,任飄渺不欲廢言,劍尖直指向天。

「破、空、飛、滅。」

***

飛瀑似劍。
羅碧踞坐於瀑下之岩,以掌代盾,一發力,頓如流星逆瀑直上。
「好哇!」
亭上,千雪撫掌叫好,羅碧擰著濕髮走來,甩了甩頭,剎時瀑珠迎面飛濺,清清涼涼,惹得千雪又笑幾聲。
羅碧將髮盤起,低頭問:「他呢?又在忙?」
「是囉,假鬼假怪,不知道在禍害誰。」千雪斷言:「他若無閒,必定有人遭殃。」
羅碧沉聲道:「那你呢?很閒?」
千雪暗自碎念,掃到颱風尾。
他挪身坐到羅碧旁邊:「怎樣,心情不好喔?」
「⋯⋯任飄渺,許久未見到他了。」羅碧補充:「那個劍者。」
千雪一愣:「你很想他喔?」
「沒有!」羅碧否認,卻又忽然瞇起眼睛:「你好像對他興趣缺缺?」
千雪答得理所當然:「他使劍,我用刀,風馬牛不相及。」
「是嗎?」
「是啊。」
見此,羅碧也沒再多問,只是說:「下次看到溫皇,叫他滾過來見我。」
千雪納悶:「做什麼?」
羅碧挑眉,語氣中似有點笑意:「⋯⋯掀牌?」

「聽說你找我。」
長袖翩翩,羽扇高冠,溫皇踏月而來。
羅碧不由分說,直接上前將他摸了個遍。
溫皇神色複雜:「豆腐不是這樣吃的⋯⋯」
羅碧的神色卻比他更複雜:「傷勢復原得不錯。」
溫皇坦然:「一別經月,那點小傷當然已經痊癒。」
羅碧若有所思,忽問:「你我之間,未曾比試過吧?」
「我用毒,你使掌,如何比試?」溫皇嘆息:「中毒之後,還不是我要醫。」
「你真當自己必勝?」
「是不想做多餘的事情。」溫皇搖頭:「不論勝敗,只要你留下一點病根,千雪都會找我算帳。」
「你可以不用毒。」
「哇,那就真正立於必敗之地了。」
羅碧默然,忽又抓住溫皇的手掌,搓揉他的每個指節。
溫皇笑得勉強:「有話可以直說,莫動手動腳。」
「誰想對你動手動腳。」羅碧放手一哼:「你可以走了。」
「⋯⋯你找我,到底為了何事?」
「跟千雪說,叫他滾過來見我。」
溫皇一愣:「你要千雪找我來,又要我去找他?」
羅碧應得理所當然:「不然呢?」
「是、是。將軍之令,誰敢不從。」溫皇笑了笑,「還有事嗎?」
羅碧沈吟:「⋯⋯也去叫任飄渺過來。」
溫皇無奈:「我與他又不熟識。」
「這是我的問題嗎?」
「唉,知了。」溫皇應下:「既然事務繁雜,溫皇先行告退。」
羅碧擺擺手,一轉身,回軍營裡去了。

***

第三次見任飄渺,又是在老地方。
其實此處本是新地,也不過幾個月,忽就成了個老地方。羅碧有些感慨的看著逆天飛瀑,彷彿他們已在此過了很多年,歲月匆匆。
任飄渺徐步走來。
「你找我。」他淡淡地說。
「是啊,有事找你。」
「何事?」
「本座欣賞你,想與你交結。」
語落,羅碧饒有興致地看著任飄渺的瞳孔一震,似乎頓時失語,眉宇間還有些忿忿之意。
「怎樣,不願意?」
「⋯⋯怎敢高攀。」
「喔?語氣很酸。」
「你聽錯了。」
任飄渺扭過頭,扁著嘴,好像很不滿意羅碧的回答:「你是如此易與之輩嗎?尚不知我的身份來歷,就急於結交。不怕我藏有禍心?」
「你還操心到我身上?」
「是對藏鏡人的膚淺,感到失望。」
「那真是對不住,誰讓我看中你了呢。」
「⋯⋯膚淺。」
任飄渺不耐,轉頭就想走,卻忽聞羅碧問:「叫你找千雪來,人呢?」
「講什麼,我甚至不認識他。」
於是羅碧點了點頭,突然喝道:「千雪孤鳴,我數到三!」

千雪連滾帶爬的從石壁後鑽了出來。
「哈哈,好巧喔⋯⋯藏仔啊這是你的新朋友嗎?」
羅碧不說話,只瞪著他。
他只好轉頭去瞪任飄渺。
任飄渺的臉色瞬息萬變,最終還是一聲嘆息。
「唉,羅碧啊,看破卻不說破,這就不夠道義了。」

羅碧冷哼:「講道義,你嗎?」
溫皇改口便將燙手山芋扔給千雪:「這般看戲心態,該讓千雪多難過啊。」
被無端栽贓,千雪連忙否認:「是他不准我說的!」
羅碧冷眼:「我看你演得很高興。」
溫皇火上加油:「若無狼主協助,我又怎能瞞過將軍大人的火眼金睛?」
「你過河拆橋!」千雪跳腳,一邊還得轉頭打哈哈:「藏仔啊你也真是的,既然早就發現了,幹嘛不說呢?」
「是誰先欺瞞我的?」
「話不是這樣講⋯⋯是啦,我們只是想測試一下,看這個任飄渺的完成度有多高。」千雪搔搔頭,「連你也能騙去,我本來還很得意咧。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
羅碧坦言:「本來只是懷疑。直到上次,才發現溫皇是你。既要隱瞞溫皇身上有傷,那他與任飄渺就該是同一人。」
千雪困惑:「到底哪裡露餡的?真正捏手就能知喔?」他抓過溫皇的手一陣亂揉,「我看差不多啊。」
溫皇抽回手,興致缺缺:「他不是喜歡任飄渺嗎?以後,你最好都用那副樣貌行走江湖。」
千雪驚嘆:「哇靠,你連自己的醋都吃!」
羅碧哼哼:「吃什麼醋,他是不爽自己輸了任飄渺。」但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他的面容,是誰出的主意?」
千雪與溫皇對看一眼:「不知道,玩著玩著就變這樣。」
「玩得很好,以後別玩了。」於是羅碧下令,「還有下次,我真的會打死他。」
「啊?我以為你很喜歡任飄渺。」
羅碧翻了個白眼:「欠揍而已。」
溫皇眨眨眼睛。
「⋯⋯將軍大人是還想和任飄渺試招嗎?我卻之不恭。」
「沒空。」羅碧果斷拒絕,偏過頭向千雪耳語:「看吧,欠揍。」
千雪笑得滿地打滾。
「好啦、好啦。那麼我們還是該與藏仔的新朋友喝酒!」他不知從何處掏出酒囊,對溫皇挑挑眉,「敬任飄渺!」
溫皇百無聊賴,但還是接過來,仰頭喝了。

峰迴路轉,夕陽已在山,正向著剛剛升起的圓月。
瀑如轟雷,山似聳劍,山水之間有一座剛砌成的小亭子。
環滁皆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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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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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之前

若說回頭,那在相遇之前,藏鏡人便識得溫皇。
相遇,指的是他正式經由千雪孤鳴,與溫皇勉強交了個朋友。識得,指的是溫皇無論何時,都是個異常無聊的人。
事起於某月某日,天氣晴。陽光折射在他閃亮亮的盔甲上,熠熠發光,在在彰顯出藏鏡人的威名。
行人多半避開視線,或繞路而行,也有幾個不識相的,被他冷瞪一眼就心驚膽戰,屁滾尿流了。
饒是如此,卻仍有一個人,一道視線,不避不諱,帶著一絲藏不住的劍氣,灼熱陰森。
此時,趕著回朝稟告軍情的藏鏡人並未放在心上。
然而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不論藏鏡人如何裝扮,那道視線都緊追不捨。他被盯得不耐,運功提氣,轉身便是雷霆一掌。
煙沙彌漫過後,一人緩步走出,他身著文士裝扮,偏生視線如鷹如狼,還帶有一股不合時宜的愉悅。
不過一個眼神交會,藏鏡人已憑藉多年江湖經驗明白:這人,變態。
「你想如何?」藏鏡人問道。
「觀閣下骨骼清奇,必然身懷驚世之才。」對方笑盈盈地說,「不知在下是否有榮幸——」
「沒有。快走。不送。」藏鏡人果斷拒絕,果斷離開。江湖守則之一:不要搭理變態。
然那人又鬼魅似的飄到他身前,「唉,何必戒備如斯?在下一介平民,名不見經傳,聲不傳江湖,將軍大人這般提防,只怕要失了顏面。」
「廢話很多。有話直說吧。」
「想與閣下切磋罷了。」
藏鏡人大笑:「本座出手沒有切磋,只有生死。」
「求仁得仁。」

初次交手,雷公熾爁對上破空飛滅,藏鏡人,勝。
兩人就此別過。初交接,不留問候,未問姓名。

又相遇已是在千雪孤鳴面前。
介紹朋友認識時,狼主總是很愉快,然而此刻他的兩位朋友,神色卻似乎不太對勁。
藏鏡人咬牙切齒,溫皇似笑非笑。
「怎麼啦?」狼主忍不住要問。
藏鏡人反而轉向溫皇:「你還活著。」
「哈。將軍大人那一掌,確實不輕。」溫皇瞇起眼睛,「若早知藏鏡人與狼主相熟,當初該可省下許多麻煩。」
「想多了。本座和狼主當時並不熟識。」
「喂喂,你們停下。」狼主橫起眉頭,「怎麼一回事?你想對藏仔怎樣?」
「切磋罷了。」
「靠。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狼主瞪眼環胸,「無論如何,你現今在我的眼皮底下,作不了孽啦。」
「冤枉啊,狼主大人。」溫皇笑得真心誠意,「只是日子太無聊,調劑身心而已。」
「沒有人會用『調劑』來形容和藏仔交手,除了你這心機仔。」狼主斷言。

會後,藏鏡人走在溫皇身旁,低聲問道:「你的劍法,如何了?」
「慚愧,不過是難逢敵手。」
「很好。」藏鏡人道。
這句「很好」的意思,即使聰明如溫皇,時至今日,仍未完全琢磨透徹。
此乃溫皇平生第一件想不通徹的事情。

***

喝酒、喝酒。
狼主雖不為酒而來,然而每當三人聚首,他手中又必定有酒。按他的說法,無論何時都應該喝酒。高興時喝,傷心時更要喝;憤怒要喝,無奈要喝,歡喜要喝。
喝酒誤事,另一個說法是喝酒忘事。
狼主並非誤事之人,卻很擅長忘事。想不透徹的事情,不該想透徹的事情,遺忘,是一種本領。
所以他也很喜歡叫人喝酒,更喜歡和朋友喝酒。
此刻,美酒在手,朋友卻少了一個。
藏鏡人仍未至。
「他還沒來。」溫皇道。
「再等等。」狼主依舊是這句話。
看他眼巴巴地望著酒,托腮不語,好似守著骨頭的狗,溫皇不禁笑道:「若他永遠不來,你就永遠不喝了?」
狼主也笑起來,「只要還有一口氣,藏仔爬也會爬過來。」他眼睛一轉,又道:「我都不擔心了,你擔心什麼?」
溫皇聳聳肩。他當然不擔心,能讓藏鏡人只剩一口氣的人,江湖上大概還沒有哩。
然而世間爽約的理由,也從來不止死亡。
「你對他倒是很有信心。」溫皇道。
「我好像沒有不信他的理由。」狼主饒有興致的看向溫皇,瞇起眼睛道:「羅碧雖然霸道,又喜怒無常,但他對朋友向來很坦蕩,明明白白。」
溫皇欲語,又沒什麼好反駁的,於是淺淺一笑。
「你可以直接問他啊。」狼主又說:「問他為何遲到。」

藏鏡人果然來了。雖然時間遲些,終究來了。
他甫入座,狼主便眉開眼笑地拍開酒罈,急飲一口,又將酒罈拋向藏鏡人:「喝!」
藏鏡人揭下面罩,喝了幾口,滿意道:「這酒不錯。」
「何止不錯,這可是高山融雪釀成,千金難買。」狼主大笑,「你再晚一步,我就饞不住,不等你啦!」
藏鏡人哼笑一聲,溫皇提起白瓷酒瓶,倒滿三盅,先敬大哥,遲到罰三杯。
趁他喝酒之際,溫皇隨口問道:「為何遲了?」
「有事耽擱。」
「何事?」
「煩事。」
狼主的喉頭滾出笑聲,溫皇也不由失笑。
藏鏡人納悶道:「怎樣?」
溫皇搖搖頭。藏鏡人的性子:該講的都講,多餘的皆省下。或許對狼主而言,這確實算作坦坦蕩蕩,明明白白。溫皇沈默片刻,笑道:「方才千雪正說,你霸道又喜怒無常——」
「哇靠,你這死人,專挑壞處說啊?」
「耶,我可是原話轉達。狼主還說,藏鏡人一定會爬過來。」
「你斷章取義的能力很出類拔萃喔。」狼主一翻白眼。
藏鏡人哼哼笑了兩聲:「貧嘴。」
「藏仔啊,你怎麼又幫他說話。」
「或許羅碧的意思是,他嫌我貧嘴了你的貧嘴⋯⋯」
「閉嘴!越攪越亂。」狼主拾起酒盅,「我是來飲酒,不是來打文字仗的。」
「是。耽擱本座的酒興,都該罰。」
「倒打一耙啊。」狼主大嘆道。

氣氛很自在、很放鬆,有酒食,有山水,有一切真與不真的笑語。在這樣的氣氛裡,確實許多事情會變得模糊。溫皇發現自己竟毫無理由的感到愉快。
所以狼主說:喝酒忘事。
可嘆聰明如溫皇,終未習得遺忘的本領。交往得越深,越愉快,他越覺得什麼事情都想不通透,想不明白。
想得太多的人,不懂遺忘的人,總會走進死胡同。
溫皇難以例外。

***

多年以來,溫皇總能看得很開,將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看作又一場趣味的遊戲。
人生豈不如戲?所以說遊戲人生、南柯一夢,一生再怎樣拚命過了,在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也會一時茫然失措,對生命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人生豈不就是這樣虛虛實實,七分假情,三分真意。
故他與狼主、藏鏡人的交往,也算作一場遊戲,只是溫皇通常贏得不太徹底。他雖不很在意輸贏,卻終是倦了。
玩得久了,猜得多了,倦了。
於是乎,大抵人生摸也摸透,看也看慣,眼前是方撿回一命的小鳳蝶,遠方是金甲錚錚的藏鏡人,案上擺著狼主送來的吃食,小鳳蝶喜歡。
窗外細雨絲絲,花苞待放,側耳彷彿還可聽見牧童笛聲。房內,小鳳蝶正踮起腳,要拿盤中的甜餅,往日承蒙藏鏡人的關照,這房間總不離腥血味,然自鳳蝶入住,對方丟來的麻煩事頓時少上許多。
清靜、乾淨、安靜。便在這樣的時節裡,溫皇倦了遊戲。

誰成想,再入紅塵,卻仍以遊戲作始。
或許在塵世間,畢竟做不到全然的隱居。丟不開牽絆,捨不下刺激,於是突然襲來的無聊近乎絕望,如蟲蝕蛆蠹,蠶食每一次的呼吸。
神蠱溫皇再出,一樣的遊戲,相同的輸贏,不徹底的贏家是他,輸家還是他。
只是,遊戲卻失了過往的樂趣。藏鏡人再也不平平淡淡的聽他喚聲:好友。
為了無聊而開始的遊戲,只變得更加無聊。
他甚或不再想猜測藏鏡人的心意。羅碧那些模稜兩可、捉摸不定的話語行為,索性一概歸成狼主說的那喜怒無常。反正羅碧把他們的交情決也決了,斷也斷了。
溫皇幾乎要感到有點委屈,有點生氣。
哼。

溫皇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藏鏡人才不管呢。
他自認對溫皇的了解不如千雪孤鳴,然而溫皇的無聊、無賴、任性、自我,他也熟悉到不耐再談,並一向對此不予置評。
但不予置評不代表欣然接受。
他憑什麼委屈?憑什麼生氣?
藏鏡人氣啊,氣溫皇認為自己總該原諒他,更氣自己其實並不那麼生氣。
這可說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無奈。一旦太熟悉溫皇,就很難對他真正生氣;太熟悉他的無聊,甚至荒謬地感到可愛。
為此,即使入了地門,藏鏡人依舊一看到那張臉就來氣。
這方面他就很佩服千雪孤鳴。狼主有種不可思議的修養,生氣便氣得清清楚楚,放下便放得明明白白。初與溫皇交結時藏鏡人沒少擔心過對方,然而實際上,大多時候千雪想得都比他或溫皇來得透徹。
如同此時此刻,狼主笑問:「藏仔啊,你怎麼那麼晚才來?」
他笑得很愉快、很真誠,藏鏡人想起當年的笑語。確實,只要千雪喊一聲,半條命他也爬過來。
而溫皇呢?溫皇聳拉著眉毛拿起酒杯,好似想抬頭又不想看他。彆扭,無聊,幼稚。
瀑布水沫飛濺在他們臉上,很冷但很熟悉。
藏鏡人想,他與溫皇畢竟永遠輸給千雪,想悟且悟不了,想忘又忘不掉。好似在相遇之前,他遇過一個很無聊的人;相遇之後,千雪仍很快樂,溫皇仍很無聊。
總之是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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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阿君 發表於 3 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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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

與愛人不同,一段友誼並沒有明確的起點。
大約是我與你相處得好,談得來,玩得開心,便算作交友一場。然而友誼的份量也無法明說。愛情有海枯石爛,有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友誼最多只說此心天地可鑒。
所以藏鏡人也不太明白,他到底何時與溫皇成了朋友。
親情、愛情、友情,僅友情不具效力,毋需承諾。縱使如此,抑或便因如此,友情往往成為人們歌頌不已的高尚感情。在亂世中,在戰局裡,很多時候人們只剩下友誼。
說來很玄,說來很妙,友誼因信任而生,帶來如此強大的力量與勇氣。信任與否卻不過一念之差。
因此千雪孤鳴永遠站在那一念之外。他的信任很純粹,很誠摯,誰都不會去細究這種信任的源頭。
藏鏡人則不同。誰能相信萬惡罪魁對友誼的信任呢?
於是溫皇會問出:「你為何信我?」便也很合理。
此話只是隨口一問。藏鏡人交辦的事情溫皇已一一應下,他正替藏鏡人續茶,一面笑問道。
藏鏡人接盞的手一頓,餘下一陣溫皇意料之中的沈默。他倆人對坐無語,一盞茶盡,藏鏡人起身告辭。
臨走前,藏鏡人突然回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又好似很困惑。
「我還沒想明白。」他說。
溫皇淺淡一笑,聳聳肩。
他並不期待從藏鏡人口中得出答案。藏鏡人信不信他,也不很重要。武林中人對此問題同樣不太關心,他們更在意自己能否信任藏鏡人。
溫皇於是捫心自問,他信任藏鏡人嗎?
答案令人遺憾。是的。
這樣的信任當真如同友誼一般,很玄,很妙,匪夷所思。
只能怪藏鏡人面對他時,眼神總是太坦蕩,與他說話時,神情總是太放鬆。
如同溫皇不得不相信千雪孤鳴的友情,他竟也找不出懷疑藏鏡人的理由。
這是溫皇一生中少見的挫敗。

***

這世界之大,江湖之闊,向來難以分說。萬萬人碌碌奔走,摩肩接踵,識者也不過百十人。縱使百年修得同船渡,然而擦肩而過終是錯過。
可見人與人的交識,實在妙哉。佛說緣聚而生,散而滅,這話是指諸法無常,自性本空,但也隱約得見緣分珍貴。一段因緣來之不易,瞬息即逝,總該好好把握。
藏鏡人不信天地,不信宿命,不信因果,不信人之無能為力。他自然不信緣分。
可儘管是他,也不得不說藏鏡人一生的回報,即是一段緣分。
畢竟世上有多少人能交識千雪孤鳴?
狼主識得很多人,交友廣闊,然而真正交識者生平不過其二。
他藏鏡人怎就恰好正是其一呢?
對此,藏鏡人總是覺得很神秘,很詭譎,卻想不出什麼答案。
有時候,解不開的事情,歸於命運便很簡單。
於是與千雪孤鳴的緣分,就成為他一生命運中,最值得信的事情。

與他相同,溫皇同樣是個不太信緣分的人。
或許因他做事本就想得很多,想得很細,一切緣分便都只成為一種可能。
所以他的交友都具目的性。與狼主,與藏鏡人,任誰看都會覺得這兩個朋友交的值得。
甫交識時的確很值得。然而時間一久,溫皇不禁要叫苦。他付出的辛勞,好像比佔得的便宜還要多上許多。
聞此,狼主翻了個白眼,直呼他太悠閒,太懶散,才有氣力想東想西。藏仔啊!快找點事給心機仔做。
藏鏡人一向很聽狼主的話。故溫皇的閒雲野鶴離得更遠,這樁買賣變得更不值得。溫皇眉間幾乎要生出細紋,他很不滿意,向狼主抱怨藏鏡人的霸道。
「哇,欺善怕惡。這話你和藏仔說啊。」狼主笑得很開懷,沒心沒肺,「別裝出一副很哀怨的模樣,誰看不出,你愉悅的沒完喔。」
溫皇聳聳肩。藏鏡人總不能叫他鋪橋造路,服務鄉里,至於為那些極邪、極惡、極壞的事情出謀劃策,也稱不上無聊嘛。
所以他依舊與兩人交陪。替藏鏡人出出策,陪狼主喝喝酒,忙啊!累啊!他都要忘記緣分的不可信任。
只嘆,人的一生再忙也忘不了命運。
藏鏡人如此,溫皇亦然。
因此在九龍變之局裡,他們竟有一種悲涼的解脫感。
彷彿一直以來持續緊抓著的緣分,終於要散。

***

一個問題:為何是他?
一個更大的問題:為何非得是他?
縱其一生,藏鏡人面對太多大大小小、狗屁倒灶的問題,上述僅是其二。因此,他不過在很偶爾的閒時,靜悄悄地提起這兩事,再靜悄悄地放下。
說緣份之難求,說緣份之渴求,說緣份之怪譎,說緣份之荒謬。
這些想法說來也很荒謬,所以他永遠不會讓千雪知曉。儘管如此,儘管藏鏡人和狼主已交識大半輩子,對彼此的熟悉無可言喻,於他而言,兩人的關係仍然很神秘。有時他覺得與千雪結義本是必然,有時但覺一步踏錯,兩人便成陌路。
確實,他倆也只差一步就半生不再相逢,可是直到將要失去千雪的前一刻,藏鏡人才深深體悟到自己願意用世世業報因果,換一個千雪孤鳴。
那麼,為何是溫皇?
為何非得是溫皇?
與狼主不同,藏鏡人交友也單看利益,千雪於他算得特例。以事實而論,溫皇的智策無與倫比,但一思及他的善變、難測、捉摸不定,其能帶來的利益就變得很有限。
即使如此,縱使如此,他依舊與溫皇交友。
若不曾認識,或未及深交,是否一切便能簡單很多?千雪仍是千雪,他仍是他,直到殺了史豔文,或被史豔文所殺。三傑缺其一,仍會是江湖上的傳奇,直到被遺忘於江湖。
他與千雪卻仍舊交識了溫皇,且春去秋來,幾十個年頭便這樣過去,世事舛變,溫皇與他們終究是朋友。
藏鏡人厭惡不明不白的做事風格,不耐模稜兩可的行事態度,無奈溫皇於他偏偏是不明不白,模稜兩可。至今他依然想不通為何非得和溫皇交友,可此人又在他心上,驅不離,趕不走。
藏鏡人覺得自己應該要很困擾。可惜他僅僅是困惑,困惑於溫皇彷彿打不死的蟑螂,想忘而忘不了,想斷而斷不掉。
於是千雪總要說,他想太多啦。交朋友嘛,豈不只是一個眼神的問題。孽緣、孽緣,不還是緣嗎?
狼主說的話永遠都很有道理。
所以藏鏡人靜悄悄地提起這問題,又靜悄悄地放下。畢竟與溫皇交友,他的確很自在,很愉快。不論今昔,和溫皇相處時,他的確很輕鬆,很舒服。
千雪說,交朋友圖的就是這個舒服。
一生中,藏鏡人有許多問題,就這樣被千雪的三兩句話,解決得一乾二凈。故當他見到溫皇同樣困惑於此的時候,便有一種莫名的優越。
或許他的神情太過囂張,溫皇拋來一個斜眼。
「怎樣?」
「不怎樣。」
藏鏡人哼哼的笑。這笑聲令溫皇更無可奈何,卻又讓他感到很扎實,彷彿友誼的虛無飄渺,就在幾聲笑中變得那麼穩固而無可撼動。
一切困惑變得無可困惑。如同狼主大笑著勾起他的肩膀,說溫仔啊,今天不醉不歸!
大概吧,友誼便是如此。在一次次的酒中,一次次的笑中,一次次的無可奈何中,突然發覺,對於彼此再也無可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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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知悉內情的人,總道千雪孤鳴是那三人之間,最勞碌的一位。即使溫皇本人,見狼主東奔西跑,也不禁要說:辛苦辛苦,勞煩勞煩。
於是千雪孤鳴總要瞪起眼睛,喝道:「誰害我那麼麻煩的啊?」
見這樣的情況反覆來去,旁人常因此為狼主掬一把辛酸淚,狼主卻不免感到好笑。他倒不覺得自己辛酸,勞煩也好,辛苦也罷,都沒什麼特別感受。
與藏鏡人和溫皇交往,好像被視作很艱難的工作,艱難且操煩。雖然當事二人對這樣的世俗看法不很在意,甚至頗為認同,但狼主在好笑之餘仍是暗自不滿。
他這兩位朋友是多麽有趣的人啊?被說得彷彿任性自我,冥頑不靈。
好吧,藏仔是有些冥頑不靈,溫仔確實挺任性自我,好吧,他倆人真的既冥頑又任性。可那兩個人就是這點可愛嘛。
狼主把此話和他的寶貝義女說了,鳳蝶搖頭道:「義父,你這叫盲目。」
無法獲得認同的狼主悵然若失。
然而他還是要抗議。盲目?或許他對姪子或姪女或義女們是有點盲目,有點溺愛。可他怎麼會對那兩個大老爺子盲目!
狼主嘆息,狼主煩悶,狼主有志難伸。他覺得這個世界無法分享到藏仔和溫仔的有趣,真真可惜萬分。
然而這也沒什麼辦法。世間很多人想理解藏鏡人,為的是敗他;很多人想看清溫皇,為的是防他。所以他們永遠解不明白,看不透徹,自然更難以知曉兩人的可愛之處。
對此狼主很是感慨。他摟著藏鏡人的肩說:「藏仔啊,你怎麼樹敵比朋友更多呢?」
藏鏡人一臉困惑,他皺起眉頭問:「有什麼問題?」
「嘿,問題可大囉。」狼主本想說:除了我之外,就沒人知道你的可愛啦。不過他還是換了個說法:「你瞧,就這樣兇巴巴的臉,無心總是擔心別人誤會你。」
藏鏡人思量片刻,嘆道:「讓她操煩了。」
「也不是這麼說⋯⋯」狼主摸摸腦袋,一時想不出什麼說詞,藏鏡人卻接道:「但有你足矣。」
冷不防來了這齣,狼主直搖頭,又呼噁心噁心,如此噁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實話還說不得?」藏鏡人不置可否的問。
狼主不由大笑,笑得全身重量往藏鏡人身上倒。
「又發瘋。」藏鏡人哼道。
所以才說你可愛啊。狼主想,覺得這樣也是挺好。世上朋友很多,知己很少,能得一二,便已是大幸。
狼主瞇起眼睛,心中那點不滿被熨得平平整整,他索性倚在藏鏡人肩上,微風徐徐,在羅碧身旁總能令人很安心。
自己實在幸運。思及此,狼主不禁開心起來,眼前鳥獸草木無一不可愛,世界看來熠熠生輝,生氣勃勃。
世間煩惱便離千雪孤鳴很遠、很遠了。

***

莫提過往,近日便有件趣事。
起於溫皇少見的鬧了彆扭。(雖說少見,也不是太少。)
原因好像誰也說不清楚。那日天地不容客的脾氣不好,神蠱溫皇的情緒不佳,兩相衝突便是一觸即發。
一觸即發,卻仍未發。平時的溫皇可能還要換身打扮,秋水浮萍對上天地不容,兩敗俱傷。然而今日溫皇卻只是沉著臉,慢條斯理的收好羽扇,緩手緩腳的理好衣襟,隨後一轉身一揚風,拂袖而去。
天地不容客震驚了。溫皇竟敢不與他講話、不與他吵架、還不與他打架?簡直欠絕交。
不過最震驚的依舊是千雪孤鳴。他甫下朝,歪七扭八的往座上一躺,便見一人翩翩而至,神色不悅。
「哇,什麼大風把你這懶神吹過來啦?」狼主懶懶地問。
溫皇撇過頭,雙手環胸。不妙,大大的不妙。當溫仔擺出這副姿態,代表藏仔有九成機率正在拆還珠樓。思及此,狼主斷然拒絕:「說好囉,我只出錢不出力,甭想指望我翻修還珠樓。」
溫皇冷聲道:「難道我只能和他藏鏡人交朋友嗎?」
狼主納悶道:「什麼意思?」
「不與我交朋友,那就不要交。他的朋友還在我手中呢。」語畢,溫皇面向狼主,突又恢復那抹似笑非笑的從容,「狼主大人,溫皇叨擾了。」
狼主呆了半晌,當腦子總算轉過來後,他不禁為神蠱溫皇臉皮之厚感到匪夷所思。
「哇靠,溫仔啊。」狼主搖搖頭,「你真真是天下第一無聊鬼。」

傳聞,這幾日神蠱溫皇與狼主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此傳聞已在苗王眼前被證實。
「王叔⋯⋯」苗王微笑道:「這是什麼情況?」
狼主搔搔頭髮,低聲罵道:「靠,溫仔啊,你可該走了吧?」
溫皇眼睛轉向御兵韜,又轉向苗王,隨後欠身:「草民拜見苗王、軍師。噓,軍師大人,別把主意動到溫皇身上。草民告退。」
他總算還給本王一點面子。狼主嘆氣,或只單純懶得牽扯苗疆政治⋯⋯隨便吧,都行。唉,這幾日吃喝拉撒睡都被某隻蟲跟著,煩也要煩出一身疙瘩。現在總算暫得清靜。
正想著,突來一聲雷轟,電光熾爁,狼主探頭望去,殿外已無溫皇蹤影。
絕啊,真正絕啊。狼主讚嘆不止,溫仔這手欲拒還迎實在出色,藏仔想來找他,便必要看見溫仔;藏仔想來找溫仔,又必得遇上他,尷尬尷尬,藏仔一肚子怒氣無人說、無人打,鬱悶鬱悶。
就不知這場冷戰,將是藏仔先低的頭,還是溫仔先斷的氣了。
思及此,狼主不禁被這兩位逗得哈哈大笑。苗王滿臉困惑,軍師倒是眼觀鼻,鼻觀心,不聞不問,聰明至極。
狼主一面止笑,又向苗王搖手致意,一面很愉快地想:和這兩個人交上朋友,果不其然,總沒有無聊的一天。

***

「喔。光天化日之下強搶良民,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此刻溫皇被對方扛在肩上,天地不容客步履輕盈,跋山涉水不過須臾,卻顛得溫皇五臟六腑都快易位。無聊的報復行為。
藏鏡人哼一聲,腳步驟停,將溫皇向前一拋。
「始亂終棄。」溫皇借力前躍,穩站在幾步之遙,瞇起眼睛微笑。
藏鏡人雙手環胸,瞥過頭,閉上了嘴不說話。
於是溫皇抬步就走。見狀藏鏡人反手一掌,凌厲掌風削去溫皇幾縷鬢髮。
「你去哪裡?」藏鏡人怒道。
「既然兄台無話可說,我待在此處,有意義嗎?」
藏鏡人的眉頭皺得越緊。溫皇無甚表情地看著他。
「⋯⋯是你。是你先不和我講話的。」良久,藏鏡人說。
「是啊。溫皇恰好沒有與生人多言的興趣。」溫皇涼涼的道。
藏鏡人怒上眉梢。他瞪起眼睛:「不過摔你一個花瓶,要彆扭到何時?」
「不過就是一個大食來的玻璃花器⋯⋯唉。跟你說這做甚。」溫皇搖搖頭,「你既不認我這個朋友,也不願交我這個朋友。那還有什麼可談的?」
藏鏡人沈默了。溫皇抬眼,看見他瞪著地面,雙手拳頭握得很緊。溫皇在心中嘆息,同時升起一股自我厭惡:羅碧不過捏個拳頭,就又能讓自己輕易妥協。他深深嘆了口氣,正欲開口,藏鏡人卻突然抬起頭。
「所以你又要走了。」藏鏡人說。
溫皇一愣。他不禁向藏鏡人走近一步,放緩聲問:「羅碧?」
羅碧的眼睛正對著他,眸中一如初見,傲執、冷漠、桀敖,卻滿滿都盛著神蠱溫皇。原來與他說話時,羅碧是這般神情。
「我能走去哪呢?」溫皇於是笑道。藏鏡人輕輕哼了一聲,任溫皇將手搭在他的肩上。這樣真好,溫皇想,又說道:「千雪該已回府了。」
「嗯。」
「走嗎?」
「走。」
溫皇已經能設想到,狼主見他倆如此,必又是那副瞭然於胸且打趣的笑容。即使如此,羅碧仍會很愉快,千雪也是。
不知羅碧是否與他想到一塊,但兩人的步伐不約而同的輕盈許多。
偶爾吵吵架,也很不錯嘛。溫皇愉快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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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鏡人從來不退讓。
這並非源於他的傲慢自大,反之,頗有破釜沈舟之感。
藏鏡人的一生都像背水一戰。
所以他只進不退,只攻不守,只拼命不投降。
雖然指揮苗軍,他也發軍令退兵;縱橫沙場,他也下功夫守備。然就其個人而言,藏鏡人從不留退路。
人說拼命三郎最是可怖,因他不怕傷,不怕死,在精神上已臻瘋狂,已近非人,所以人人都要怕,不留退路者也不留人退路。
又一說,管子三戰三走為的是家有老母,那不退不讓之人為的便是無家能歸。此語確實不錯。史豔文的不退是為家為國,藏鏡人的不讓是為了無家無國。
故羅碧戰功顯赫,顯赫在他身上怵目的疤;藏鏡人統率萬教,統率以嘔血而成的絕學。吾命由吾不由天,指的是我之於天地,不退、不讓、不迴身。
這樣的霸氣,得到許多人的欽慕、景仰,與之相隨的是恐懼、怨怒。無論何者,藏鏡人都不太在意,他只關注足下的路,掌中的河山。
可這世上又偏偏要有一個千雪孤鳴。
藏鏡人未曾想過,千雪第一次與他置氣,竟是為了一點無足輕重的小傷。
「你是大夫還我是大夫?大傷小傷是你講還是我講?」
「無礙性命的傷,都是小傷。」
「恁爸咧。要不是我碰巧來此,你現在能夠講話?」
「你不是來了嗎?」
狼主翻了個白眼,包紮的力道更狠,恨不得讓他一年半載都無法動彈似的。
「⋯⋯藏仔啊。」狼主低歎道,「打不過就逃嘛。這麼簡單的事情。」
「打得過。」
「聽你在放屁。」
「狼主。」
「別兇。我不吃這套。」狼主搖搖頭,緩下神情,「若你今日怎樣了,我這罈酒不就浪費嗎?」
「⋯⋯我不介意你一人獨飲。」
「我介意。」狼主站起身,背對藏鏡人,雙手叉腰,又搖了搖頭,「羅碧,我希望你每次回來,都能與我喝酒。」
這是藏鏡人第一次矇矇懂懂地知道,原來有人等著他回來,等著他喝酒。
在此之後,他心中便有了千雪。千雪與酒。使藏鏡人縱然背對萬丈深淵、千尺飛瀑,也會毫不遲疑地回頭,披荊斬棘,乘風破浪。
背水一戰,背對的是回不去的故鄉。
藏鏡人已有歸處了。

***

說,一切起於藏鏡人的笑容。
此語一出,泰半人都得驚慌。此時他們腦中浮現的樣貌,多是猙獰、可怖、陰氣森森。畢竟藏鏡人以其標誌性的狂笑聞名,能與之一敵者約莫只有南宮恨。聞此笑聲,不是殺人便是人殺。
然而,千雪孤鳴總不覺得那是笑容。因這笑聲太傲、太冷、太決裂,幾乎只是似笑之音,釀以悲到極致的恨。
但笑容該是快樂的。快樂且鮮活、開懷、愉悅。
所以千雪孤鳴一直想逗藏鏡人笑。
可惜藏鏡人彷彿頑石朽木,世間笑話入了他的耳中,僅能換來幾聲冷哼。這讓狼主很是挫敗,他大嘆道:「難道沒什麼事情值得你發笑嗎?」
藏鏡人思量半晌,「好像沒有吧⋯⋯」
「哇。你很認真的回答我。這打擊更大了。」
藏鏡人蹙起眉頭,「你為何這般執著於此?」他問,「不過小事。」
「是啊,小事。我就想看嘛。」狼主搖搖頭,「罷囉,當我閒著發慌。」
藏鏡人眉間的皺紋更深。他低下頭,沈默不語。狼主關切的湊上前:「怎麼啦?」
突然,藏鏡人抬頭,眼角抽動,額冒青筋。狼主驚得向後一彈。
「你幹嘛?」藏鏡人不滿的問。
「我才想問你幹嘛?」狼主撫著胸口,心有餘悸,「要殺人喔?」
「⋯⋯我在⋯⋯」藏鏡人垂下眼睛,好似有點失望,「⋯⋯笑。」
狼主張大嘴巴,眼睛眨啊眨的,一時間想不出該怎樣回答。
「算了。」藏鏡人撇過頭。
「唉唷。這個⋯⋯這應該是面具的問題!」狼主急忙搖手,「有啦!我好像⋯⋯我真的看到囉!嗯嗯你確實在笑!」
「拙劣。」
「別這樣啦。」狼主大步走向藏鏡人身前,用力拍拍他的雙臂,「我的錯。你現在就很好看了。」
「噁心。」
「你很難討好喔。」狼主搖頭道。

日子一久,千雪孤鳴便也放下了。不常笑也好,不喜笑也罷,反正沒什麼關係。只要羅碧在他面前仍是放鬆、自在,那就很好。

然而世間一切總是意想不到。
那是狼主第一次隨軍出征。名義上是狼主領兵,實質還是藏鏡人主導戰事,狼主樂得輕鬆,盡責的在藏鏡人身旁扮演一尊不動如山的大佛。
當晚,一隊小隊長求見,力主夜襲,由他帶領第一小隊,擊殺敵軍後三十里處紮營,截斷可能的後援部隊。藏鏡人無甚反應,狼主卻不禁冷哼一聲。
「怎麼了?」藏鏡人問。狼主一愣,挑起眉頭:「我嗎?」
「嗯。」
「唉。覺得有點⋯⋯卑鄙吧。」狼主雙手環胸,皺起眉頭道:「後三十里是安置軍眷之地,你莫不是急於立功,還想撿便宜?何況禍不延軍眷,本是成規。」
「是。」藏鏡人頷首,轉頭面向小隊長,冷聲道:「狼主已有令。還不叩罪?」
小隊長臉色發白,急忙跪地磕頭,待藏鏡人一抬下巴,便半爬半走的逃出軍帳。狼主摸摸腦袋:「我什麼時候下令了?」
「你是王室。每一句話都是命令。」
「喔。那麼嚴格。」
帳簾被掀起一角,藏鏡人望向遠方,緩聲道:「你做得很好。」

***

此戰大勝。

苗王親迎歸來的王弟,又對藏鏡人一番讚許。
「不敢。」藏鏡人道:「若非狼主之決策,此戰恐留禍根。」
苗王瞪大眼睛看向狼主。狼主尷尬一笑。
「是嗎⋯⋯」苗王用力拍了拍狼主的肩膀,罕見的大笑:「很好!」
狼主欲言又止,最終仍是笑著接受了。

歸途。狼主低聲道:「我不過提個建議。」
「很重要的建議。」
「才怪。很粗淺好嗎?」狼主不置可否,「即使我不說,你也不可能允他出戰。」
「未必然啊。」藏鏡人目不斜視,腳步不停。他輕聲道:「或許我就是喪心病狂呢。」
「羅碧。」
「我的意思是,你的決定非常正確。」藏鏡人終於緩下步伐。他回頭望向狼主,一雙鳳眼微彎,仿若新月,「很好。」他說。
狼主的呼吸一滯。
所以藏鏡人的笑容是這般神情。很輕柔,很平淡,很暖,很燙。
見狼主愣在原地,藏鏡人困惑的問:「千雪?」
「⋯⋯你笑起來真好看。」狼主嘆出一口氣。
藏鏡人眨了兩下眼睛。
「我笑了?」
狼主揚起笑容,快步向前勾住藏鏡人的肩膀。
「是啊。」他答道,「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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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

任性也是種本事,且是種極難學成的本事。若要真正任性,便得先知曉自身性情,才可恣意而為。
偏偏世間鮮少有人能摸透自己。
人們常只是誤以為任性,誤以任性為藉口,事實上依舊身陷囹圄,連自己是誰都摸不清楚,遑論任性。
所以真正任性之人,往往十分可愛。因他們無論做出何事,都是出自肺腑之誠心,故旁人在惱怒之餘,仍不免覺得可愛。任此一生,隨性所至,可不就是人人嚮往的瀟灑快活嗎?
任飄渺便是這樣的人。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看起來皆很荒唐、很狂妄,又都是隨性而做,無所盼,無所求,使他看來如一潭清清澈澈的池子,卻也深不可測。
誰都摸不透他的性子。因此誰都不清楚他的行事目的。
對此任飄渺倒不覺得曲高和寡,然而見得越多他越感到可笑。這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人,以為自己掌握了命運,但不過被命運操弄,他們看不清任何事情,愚笨,癡傻,憨呆。唉。任飄渺不禁嘆氣,在一個無聊至極的世界裡,他快要無性可任。
「嘆什麼?」藏鏡人皺起眉頭問他。
「沒什麼。」任飄渺淺笑。羅碧算是個難得有趣的人,可是他太痛,太苦,太悲,無可化解的仇怨勒在他的血肉中,使他的任意妄為看來總是淒涼,「路太遠了。」他答道。
「懶。」藏鏡人哼道。
「這人啊,一生中的活力有限。將精神花費在無謂的行走上,豈不荒謬?」
藏鏡人挑起眉頭,「要去的是你,嫌累的還是你。千雪慣出來的毛病。」
「唉呀,把我的優點歸咎於狼主,可真真瞧不起在下。」
「有力氣貧嘴,不如認真走路。本座沒那個好脾氣。」
任飄渺搖搖頭。今日兩人的目的地是天山冰池,傳聞該地產罕見的冰鐵,狼主方巧有事在身,又對此無太多興趣,便讓藏鏡人與他同行。他可沒強迫對方,羅碧沒理由抱怨。
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冰池終於近在眼前。此地果然寒冷至極,吐息皆凝成濃重白霧。
「你欲求之物在何處?」藏鏡人問。任飄渺環顧四方,回道:「傳聞罷了,連那物生作什麼樣貌我都不曉得呢。」
「你打算如何?」
「尚有一個怪談,說冰池駐有千年水怪,守護天山寶藏。」
「你要破冰?」
「未嘗不可啊。」任飄渺聳聳肩,「你呢?」
藏鏡人勾起嘴角,「動手吧。」
劍氣與掌風剎那間迸發於池面薄冰之上,天地震盪,山川異色,須臾只聞一聲怪叫,一條百尺大魚躍出湖面,兩顆猙獰的眼珠狠瞪二人。
任飄渺不禁綻開笑容。劍五一出,怪魚登時見血,傷痕卻隨即自愈,滿佈利牙的大嘴向他咬來。
藏鏡人一矮身,雄沛掌力往池面打去,衝起一道極高的水牆,怪魚走勢被阻,趁此潛回池底。
交手過後,二人衣服髮梢都沾著水,又逐漸結成冰滴。面對陌生的環境,險峻的氣候,難測的敵手,他們是該退了。
任飄渺瞥向藏鏡人,問:「退嗎?」
藏鏡人上下瞧了瞧他,突發一掌,源源內力輸入他體內,凝在身上的冰滴瞬間融化成水。
「水性如何?」藏鏡人問。
任飄渺以行動代替回答。他越過藏鏡人走向前方,哼道:「多事。」
「不客氣。」
語畢,兩人縱身躍入池中。

***

池水很冷,視線很暗,僅池面透下的幾縷陽光,細細纏在兩人的髮上。怪魚不見蹤影,卻仍能感覺池水晃動,彷彿祂近在身旁。
二人提高戒備,屏氣凝神向池底潛去。光線越遠,最終連藏鏡人熠熠的金甲也不復見。
忽然,他們感到一股微涼的劍氣,任飄渺取出螢石,瞧見池底彷彿沉著一把劍。兩人對視,欺身向前,這才看清原來是劍型的鐵礦。
目標已在眼前,卻偏偏深埋於泥沙之中,二人氣已快盡,更無力強行掘出。雪上加霜,不斷擾動的水波此時猛然加劇,那兩顆怵目驚心的眼珠竟發著光,朝二人快速襲來。
任飄渺傾力一擊,劍氣直衝怪魚眼珠,剎時一粒明珠熄光,聲聲慘叫透過水波撞進耳膜,藏鏡人強忍暈眩,趁勢運出飛瀑怒潮,水勢夾帶濃重殺意,一者向池底,一者向天際,二人借力衝上池面。
那大魚卻仍未放棄,甘冒被水勢撞擊之痛,一嘴咬上藏鏡人的小腿,便要將他向下扯。腥血在池中蔓延,藏鏡人當即抽出袖中匕首,竟是要將一條腿直接送上。
突然,森森匕首折射出池中光線,大魚僅存的一眼閃進一束白光,祂大驚,哀嚎著鬆開嘴,向池底逃竄而去。任飄渺游向藏鏡人,挟著他終於破水而出。
兩人攤坐在岸上,各自喘息,面面相覷。
不知是誰先發出笑聲。隨後,兩人大笑,笑得喘不過氣。
「荒唐。」藏鏡人罵道,又止不住的搖頭直笑。
「傷勢如何?」任飄渺問。
「死不了。」
「千雪該罵我啦。差點把他的將軍大人弄殘一條腿。」思及方才的險中逃生,任飄渺嘆道:「真是荒謬。」
「到底是我們擾了祂的安寧。」藏鏡人向池底望去,「連追都不願意追來,懶的跟你一樣。」
「我且當讚美收下。」任飄渺抬頭向天,喃喃道:「累啊。」
「傷的是本座,你累個鬼。」
「戰神大人看上去精神頗好,可賀、可賀。」
藏鏡人拋去一枚冷眼,又問:「滿意了?」
「還行吧。」任飄渺拾起藏鏡人的腿,簡單清理傷口,「不嚴重。」
「那走了?」
「走啊。」任飄渺很愉快地說,「看你是要讓我背著,還是抱著,還是⋯⋯」
「不需要。」
「好吧。藏鏡人執意逞強,我只能放個狼煙,招呼狼主千里前來。他可能會較願意上狼主的肩。」
藏鏡人翻了個白眼,「你很無聊。」
「承讓,承讓。」任飄渺轉過身,藏鏡人不悅地哼一聲,仍是伏到對方背上。
「唉唷,今日的勞動量確實太大了。」
「本座沒逼你。」
「是、是,我自願的。」
「知道就好。」藏鏡人閉上眼睛,「到了叫我。」
「不是吧,你要睡了?」
「哼。」
「鐵石心腸啊。這萬水千山就讓我一個人走?」
「嗯。」
任飄渺長嘆一口氣,見藏鏡人已無回應,他輕笑著搖搖頭。
有人能一起任性,畢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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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之際

(1)

千古艱難惟一死,很多人只道「死亡」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但他們卻不明白,有時候「不能死」才是世間至悲。
因為生命早已不屬於自己,沒有權力決定生,更沒有權力決定死。
所以只能活著。
堪堪活著。

羅碧早就死了,在他成為「藏鏡人」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所以他死不了。無法決定自己的生,以及自己的死,不知自己為了什麼而活著,或為什麼死去。
於是藏鏡人一次次從滿地血濘中爬起來,一次次說「我要殺了史豔文。」他沒有想過殺了史豔文以後會如何,他本無需去想,因為一個死人並不需要思想。
他只知道天要他死,他就偏偏要留一口氣喘著;天要他活,他就偏偏要當個死人。
待到這世界終於按著他的意思去走,待到他的名字終於被所有人記得,大概藏鏡人才總算可以去死。

某次大戰。數千敵軍,數千叛軍,就在他們的眼前,也在他們的身後。
衝入山谷之前,藏鏡人停下步伐,轉頭對千雪孤鳴說:「你不必與我一起去送死。」
千雪孤鳴大笑:「只要你一句話,我都能親手砍下自己的頭顱。死算什麼?」
藏鏡人也笑,大笑。他說:「好,我的命也是你的。」
於是他們並肩殺入。

又一次大戰,旌旗蔽空,死屍如山。
這次沒有千雪孤鳴,而藏鏡人就快死了。
但他畢竟還沒有死,只是躺在遍地屍骸中,忽然發現自己仍在喘氣,發現在死亡之前,他竟然不單想著史豔文。
他還想起來,自己與千雪約了一場酒。
於是他從屍山血海中爬起來,從白骨死灰裡走出來。
他要去與千雪喝酒。

(2)

千古艱難惟一死,偏偏「死亡」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而「生命」又是世間最不被珍惜的東西。
所以人們輕易決定他人的生,也輕易決定他人的死,用刀劍、拳掌或唇舌。
因為生死確實只是一瞬。如同愛與恨不過一線之隔,生與死也僅僅一念之間。
畢竟刀劍無眼,蠱毒無識,拳掌無情,棍棒無知。
人的生死,只掌握在人心之中。

溫皇本未活過,他連此一姓名都是偽造。
所以他也並不想對忌族或巫教復仇,即使這群人生他養他又害他殺他,溫皇亦無怨尤。他殺忌族,滅巫教,只是覺得讓這些人活著,實在沒什麼意思,無趣得很。
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天地之間的一抹遊魂,必須等到遇著足夠有趣的事情,才能心滿意足,度化升天。
偏偏這世間太過無聊。
於是他只能姑且活著,去找一個又一個對手,一次次期待,再一次次失望,恰如一潭死水,不斷曳動又沈寂。
他本未想過生,也未想過死。
因為他總不覺得自己是個有知有感的人。

某次大戰。千軍萬馬,眾叛親離,在千雪孤鳴和藏鏡人身前與身後。
溫皇在屍橫遍野之際抵達。
千雪孤鳴架著已昏迷的藏鏡人,說:「救他。」
溫皇問:「憑什麼?」
「憑他是你的兄弟!」
溫皇淡淡地說了一聲:「好吧。」
於是他在心裡記下,藏鏡人欠了他一條命。

又一次大戰,血氣漫天,殘劍成堆。
這裡沒有千雪孤鳴,所以藏鏡人快死了。
溫皇卻看著渾身血污的藏鏡人撐起身子,自屍山血海中爬起來,從白骨死灰裡走出來,明明將死,但又活著。
他忽然記起來,藏鏡人還欠自己一條命。
所以藏鏡人不能死,否則世間必定更加無趣。
於是他出手護住對方心脈,又賠出好幾隻珍稀蠱蟲。而藏鏡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只要還剩一口氣,我就一定要去找千雪喝壺酒。」藏鏡人問:「一起嗎?」
藏鏡人問了,因此「與千雪喝酒」頓時變成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溫皇歪了歪頭,答道:「好吧。」
他便在心中記下,藏鏡人與千雪孤鳴都還欠他一壺酒。
這場酒會,當擺在怒潮天瀑的旁邊。

(3)

千古艱難惟一死,然而無情最是帝王家,王權來來去去,千萬人命也來來去去,奪天下的勝者是王,敗者只是個死人。
王座下白骨成堆,冤魂纏著重重宮闈,每一個人都死得不甘心,每一個人都活得不開心。
王者,亡者。

千雪孤鳴說,別給我王位,別給我權力,需要我時說一聲,不需要時就當我沒出生。
所以他入江湖混跡多年,認識很多人,以及更多死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恰如帝王家中,最難脫身。他發現世間永遠是痛苦的人多,快樂的人少,活著折磨自己,死了折磨他人,冤冤相報才有江湖,仇深似海才成皇家。
他還發現,越清醒的人越痛苦,越糊塗的人越快樂。
於是千雪孤鳴情願把自己活得糊塗一點,更情願身旁的人都能糊塗一點。
舉世皆濁,我便要更濁;眾人皆醉,我便不要清醒。
看淡一切,才會發現生命是件多麽簡單的事情,毋需多問、多想、多疑、多嘆。
因為活著,所以活著。

某次大戰。
千雪孤鳴說:「羅碧,我要你活下去。」
於是羅碧活了下去。

某次戰後。
千雪孤鳴說:「羅碧,等你傷全好了,我才要和你喝酒。」
於是羅碧養好了傷。

(4)

某次酒會。
溫皇說:「看來你的朋友不會來了。」
千雪孤鳴說:「他會來。」
於是羅碧來了。
於是溫皇舉杯。
於是千雪孤鳴大笑,笑得這麼純粹,這麼開心,這麼簡單。
溫皇說:「敬。」
千雪問:「敬什麼?」
溫皇抬起頭,看看千雪,看看羅碧,看看前方飛騰逆流的怒潮天瀑。
他說:「就敬這個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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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隱

藏鏡人與狼主替將退隱的溫皇餞別。
一張桌、一壺酒、三把椅子,景是絕美山河、酒是陳年佳釀,狼主早已饞了,首先舉起杯道:「我先敬溫仔、敬苗疆三傑!」語畢,他急不可耐的與另兩人碰一碰杯子,便仰頭飲下。
「唉,心機溫都要退隱了,我乾脆也走更遠些遊歷。」狼主又逕自倒酒,邊飲邊說:「我們年紀都老大不小了,或許如今不是我們的江湖囉。」
「才多大年歲,浄想些有的沒的。」藏鏡人哼聲道,矛頭一轉向溫皇,「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你好自為之。」
聞言,狼主朗聲一笑。「你退隱後,他可就得自個動腦筋囉。」
「瞎說什麼。他最好一走就別回來了。」
「唉呀,何必不悅呢。」溫皇再給狼主斟酒,笑道:「哪個江湖能沒有藏鏡人?萬惡罪魁可還有更大一番事業要闖。」
「哼,說得是啊,誰像某人便宜佔夠夠了就揮袖子走人,樂得去過他的閒雲野鶴。」
「喝酒、喝酒!」狼主重重的敲敲酒壺,「藏仔,換你啊。」
藏鏡人舉起酒杯,沈默半晌。
「敬,江湖。」他說,在月色白慘慘的映照下飲下此杯。
「是說,你可要照顧好我的鳳蝶。」
「我看他被小女娃照顧比較可能。」
「耶,吾自當傾盡全力,絕不敢讓狼主失望。」
「最好是喔。」狼主的嗓音糊在酒裡,瞥了藏鏡人一眼,「這懶人啊,怕是要癱在神蠱峰了。」
「就別讓你的義女變成他的侍女。」
「誒,這可不行!我們小鳳蝶將來是要當公主的!」
藏鏡人笑道:「你捨得讓她涉入王族的腥風血雨?」
狼主頓時洩氣的趴在桌上,「那可不成。」他喃喃道,隨後大聲喊著:「溫仔,換你啦!」
溫皇想了想後舉杯道:「敬天下風雲。」
「這算什麼誠意!」狼主搶過酒壺斟滿,不滿的說。
「風雲嘛,天有不測。」溫皇笑吟吟地說,「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呢?」
狼主低頭悶了杯酒,「也是。」他嘆道,「敬風雲變色——唉?沒酒啦?」
「你喝夠多了。」藏鏡人說,狼主又嘆一聲,喃喃枕著手臂闔上眼。
「要變天了。」藏鏡人抬頭道,「還有一陣子呢。」溫皇說。
藏鏡人隨意應了一聲。
「苗疆三傑確是不再屬於江湖了。」
「不是你說的嗎?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一步江湖無盡期啊。」
「那也不同。」藏鏡人斷言。「再也不同了。」
「是啊。」溫皇說,又舉起酒杯,「敬,相忘於江湖。」
於是藏鏡人也舉起杯子,與他清脆的碰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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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呼

史豔文喚他「藏鏡人。」
姚明月喚他「羅碧。」
羅天從舊屬喚他「少將軍。」
苗兵喚他「羅將軍。」
苗人喚他「苗疆戰神。」
江湖人喚他「藏鏡人。」
千雪喚他「藏仔」。
⋯⋯

「好友。」

他記得溫皇第一次喚他們「好友」時,千雪暗自藏起的喜形於色。
那日風光正媚,千雪便約了喝酒,三個人、三壇酒,鏗啷一撞。
「難得大將軍有閒。」千雪說,「難得懶人溫會來啊!」
「他都要懶得發霉,尚未而立倒像個半百之人。」藏鏡人哼道。
溫皇一笑,拎起酒罈仰頭飲盡——他縱使提著酒罈,也還是那種捨不掉的騷人墨客之氣,千雪總是搖頭,說這樣斯文要喝到何年何月,隨後把酒水往口中一倒,再擦去嘴角酒漬。
「唉。」溫皇說話也慢悠悠的,十句話藏起了九句,最末一句還得分成三次說。「誰讓好友盛情相約呢。」
藏鏡人於是看見千雪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晴空萬里的藍天。
「你這心機溫總算說了人話!」千雪撫掌大笑,那雙湛藍明亮的眼睛又看向藏鏡人。
藏鏡人低笑著允了。溫皇放下酒罈,微微側頭朝向身旁飛瀑山河。
「山光、水色、美酒、佳人。」溫皇說:「狼主該說——獨欠佳人。」
千雪瞪著眼睛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啊?」
「耶,狼主之風流可是天下盡聞。」
「騙鬼。」千雪轉頭看向藏鏡人,嚷著:「藏仔!」
藏鏡人已有些微醺了,這酒太好。他微瞇著眼睛也望向千雪:「要本座說什麼?說你的紅顏知己嗎?」
千雪的眉頭旋即皺起——但那壓根破壞不了狼主的好心情。「佳人有啊!」他說,「在將軍府呢。」
「千雪孤鳴!」
千雪笑得合不攏嘴,駝紅的臉頰映著斜陽、映著溫皇難得的忍俊不住。
於是藏鏡人也嘆著笑了一聲。
山光、水色、美酒、佳人。的確不假。

他有很多稱號。藏鏡人、萬惡罪魁、羅將軍、苗疆戰神、羅碧。
以及七日七夜後,他終於甦醒在怒潮天瀑旁,彼時千雪紅著眼框喚他:藏仔。
誰也不會這樣叫他。有時他想,藏仔在酒中、藏鏡人在命中、羅碧在血中。
「藏仔。」
這一聲叫在他的耳畔。千雪的擁抱傳遞來的體溫很暖,像該說些什麼,又說不出什麼。
藏鏡人的目光越過千雪,停在桌上的那把羽扇,於是他問:「溫皇呢?」
「外頭歇著。」
「嗯。我無事。」
千雪不再應聲,只是持續叫著:藏仔。
藏鏡人垂下眼,啞聲應了。

藏仔在千雪的口中,並屬於千雪孤鳴。

他曾經以為,好友也能屬於溫皇,可一切終歸是妄想。
因為在怒潮天瀑旁,溫皇同樣慢悠悠的喚他:好友啊——
藏鏡人突然想,他大概是要將那天未竟之話說完了。溫皇想十句、藏九句、最後一句分了三次說。
果不其然,溫皇斯斯文文地彎起眼角,說:「我當然是來殺你。」

世局終究變了。
千雪仍叫他藏仔,不管不顧地。而他只是又多出天地不容客的稱號——以及爹親、小弟、叔父。
神蠱溫皇也還是神蠱溫皇,客客氣氣的喚他兄台、斯斯文文的飲酒、慢悠悠的說話。
世局一輪輪的瞬息萬變,直到某天他離開還珠樓時,溫皇在後頭突然喊了一聲:羅碧。
藏鏡人停下腳步。
於是他聽見溫皇很輕的說:「好友啊。」

藏鏡人屬於命、羅碧屬於血、藏仔屬於千雪孤鳴。
許久以後藏鏡人想,大概好友屬於神蠱溫皇慢悠悠的、斷成三截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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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糊塗

瀑布之旁,涼亭之下,狼主興致極高,他手中的酒罈敲在桌上,笑道:「好!」
「好什麼?」溫皇問。他從不以酒罈就口,而是慢悠悠地斟滿酒杯,又慢悠悠地小酌。他的酒壺在狼主方才的動作中震得險些傾倒,被藏鏡人順勢扶住了。
「好⋯⋯」所見的是兄弟、所聞的是瀑聲,狼主暈乎乎地思量片刻,「好個天光!」他答道。
「好個憨人。」藏鏡人哼笑。縱使兄弟共飲酒,他也不常取下面罩,於是神色皆藏在陰影處,情緒卻毫不掩飾地透過嗓音顯現出來。
狼主聞此倒不反駁,只是笑嘻嘻地搶了藏鏡人的酒罈去飲,藏鏡人也不惱,抓起溫皇的酒壺直接以壺嘴就口。
溫皇輕嘆,「好個糊塗。」
「糊塗什麼?」狼主瞇起眼睛瞪他。
「天光有一,癡人有三,此一糊塗;江湖有一,奇士有三,此二糊塗;天下有一,過客有三,此三糊塗。」
狼主撫掌大笑,連道三聲好:「本狼主就敬這糊塗!」
於是藏鏡人和溫皇也拾起酒器,三人舉杯,一齊飲盡。
溫皇瞧見藏鏡人似有感慨的低嘆一聲。

話說,苗疆三傑其實並不常聚首。
藏鏡人是忙人,狼主是浪子,溫皇是墨客。三人一起有閒的時刻微乎其微。故此刻光景便真算得糊塗了。
只是人生難,便難在難得糊塗。
江湖數十載,他們在該清醒之時太過糊塗,在該糊塗時偏又太過明白。藏鏡人是,溫皇是,千雪孤鳴仍是。
許是因為心上還有念想,於是太清醒;心中仍有欲求,於是太糊塗。有時藏鏡人會想:這該死的人生。然而他太清醒,故依舊在世局中徘徊打轉。他又太糊塗,使得瀑布之旁的美酒癡人終成心中無可撼動的大好天光。
因此狼主說:喝酒!
人說杜康解憂,其實不然。喝了個大醉也不過換得愁更愁。故狼主不喝酒,狼主說:喝酒!
千雪孤鳴算得很明白的人了。他糊塗的時候很多,可在糊塗的背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清醒。所以人人說他快樂,因為很多事情看明白後,就必須快樂。快樂是一種選擇。
藏鏡人和狼主都舉起了酒杯。

在一切事情上,溫皇經常是看破不說破。他樂見萬事保留一種朦朧的、有岐誤空間的美感。他更樂見旁人說破卻無法看破。
故溫皇和朋友喝酒,和敵人飲茶,和武者論劍,和智者鬥智。他幾乎是最自由的人了,因此在藏鏡人糊塗時他很清醒,在千雪孤鳴快樂時他很冷淡。於他而言,糊塗或許更像某種可以操控的情緒。
曾經溫皇這麼認為。
直到他發覺原來人生終是不可控的陡坡,而他必須承認在棋局終了之際他竟有些茫茫的無力感。
原來操控不了自己,也算得一種糊塗。
於是他不免得去想那年那刻,他說:好個糊塗。
瀑布旁,涼亭下,千雪和羅碧都愉快地笑了。

任此一生,人是難得糊塗,世局卻是無比糊塗。太多糊塗之後,天地不容客成了閒人,狼主成了忙人,而溫皇竟成了正人。
「唉。」溫皇再給兩位好友斟滿酒。如今他們不總往瀑布跑了,也不提著酒罈,他們斯斯文文的捏著小酒杯,端坐在還珠樓中,計算著需飲得適當,飲得清醒。天地不容客和狼主都是有家的人了。
「你嘆什麼?」狼主問。
「只是回憶當年,狼主風流倜儻,豪氣萬鈞。那飲起酒來啊,稱得上是不要命。」
「年輕嘛,誰怕消耗歲月?」狼主搖搖頭,「人是該服老唷。」
「不過是忙裡偷閒,怕明日趕不上朝罷了。」天地不容客哼道,「這孤狼早該收心。」
「哎?話不是這樣說的啊,藏仔,當年你聽我說了多少奇聞軼事?還不是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的確懷念。」天地不容客放柔了聲音,像透過眼前看著過往的水色天光。狼主哈地一笑,「竟提起了當年勇,看來我們確實老囉。」
「倦鳥歸巢,落葉歸根。若如此說,你二人也算享了清福。」溫皇輕笑道。
「說笑吧?天下一亂未平一亂又起,這身筋骨怕是要用到白髮蒼蒼啊。」狼主起身倒酒,又嘆道:「可至少能得片刻清靜,與兄弟美酒作伴,也是好事。」他捏著酒杯,抬起頭飲盡,「唉,真不過癮!」
「想縱情就直說。」天地不容客道。他一施力,角落的酒罈便到了他的手中,「喝!」他將酒罈扔到狼主手中。
狼主眉開眼笑地接過了。
「既是如此,你們可也得喝個通宵!」
「⋯⋯你們要住下?」溫皇問。
天地不容客揚起眉頭,「怎麼,不答應?」
「哇靠,溫仔啊,你莫非要我們露宿街頭吧?」狼主大笑著拍開酒罈封口,「做兄弟不能這樣不厚道啊。」
溫皇也不禁笑出了聲。
「怎敢怠慢?好友們永遠是溫皇的座上賓。」
「誰希罕座上賓。」天地不容客冷哼,狼主樂地接過話頭:「是啊是啊,我可是對外宣稱了,你家就是我家,沒這麼不賞本狼主面子吧?」
溫皇斂下眼神。他依然是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小酌,隔了許久他才答道:「好。」
好個天光、好個癡人、好個糊塗。
這次,他同另外兩人一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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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

殺人是什麼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萬個人中,也許只有一個是殺過人的。
有人說:「不管殺人是什麼滋味,至少總比被人殺好。」
說這種話的人,他自己一定沒有殺過人。
也有人說:「殺人的滋味比死還可怕。」
說這種話的人,就算自己沒有殺過人,至少已經很接近了。
——古龍,《歡樂英雄》

(一)

深夜,樹林。
這不是一片普通的樹林,因為它有個名字。通常能被命名的樹林,都不太普通。
但它又不是一片很特殊的樹林,因為它的名字極普通,一點兒也不特殊。
藏鏡人說:「狼主欽賜,它的名字就叫做『樹林』。」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持刀者問。他是個年輕人,彷彿才十五、六歲,持刀的姿勢不錯,眼神不錯,只是手還不太穩,心還不太定,才會在對決的生死之際,提出這種問題。
在他對面,他決鬥的對手,正是當今武林鋒頭正熾的藏鏡人。
藏鏡人並不老,但也絕不太年輕,江湖資歷已經很深,足夠分辨出眼前的年輕人,必定出自名門世家,才用如此規矩的方式持刀;膽子也很大,志氣更高,才敢孤身約戰他藏鏡人,只求揚名天下。
「有的人不殺年輕人,因為他們覺得殺不夠格的人,很降低自己的格調。」藏鏡人忽然笑了笑,「你覺得如何?」
持刀者大聲說:「你用不著擔心,因為我絕對不是那種不夠格的人!」
藏鏡人彷彿沒聽見對方的回答,自顧自地講下去:「我覺得他們很愚蠢。」
持刀者不再回話了,只是握刀的手更緊,眼神更兇。
藏鏡人盯著對方,慢慢開口,慢慢地問:「你看我是不是那種愚蠢的人?」

藏鏡人當然不是。
他殺人從來沒有顧忌,好人、壞人、老人、年輕人,若擋了他的道,都該要殺。
所以持刀的年輕人死了,死得很快,死得很慘,血濺天地,血染鐵甲。藏鏡人殺人並不講究什麼美學,永遠只用最殘酷的方式,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得罪他的下場,逼閻王在生死簿上又添一筆藏鏡人的罪愆,才肯甘休。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他能在短短幾年崛起於江湖,獲得凶名、殺名、惡名,唯獨沒有得過美名。
藏鏡人很享受這種感覺。他總認為被人崇拜不如被怨恨、被人愛戴不如被仇視,因為惡貫滿盈者無牽無掛,名滿天下者一身枷鎖。
況且,不殺人的,就是被殺的人。江湖血路,乃由死屍鋪成。
這本是武林道上一個最簡單又最普通的道理:殺人者被殺,被殺者殺人。

「就好像這片樹林。」千雪孤鳴搖頭晃腦地說:「有很多人直的進來,橫的出去,殺人之前他們是某某某,被殺之後他們只是個死人。」
千雪說話經常很玄,卻也很絕,好似極有道理,又彷彿蠻不講理。藏鏡人是個沒有耐心的人,但千雪是他的朋友,老朋友,所以他總是有耐心聽完對方的歪理。
聽完後,藏鏡人問:「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你的名字很好、真好、非常好。」千雪笑嘻嘻地靠過來,手臂倚在藏鏡人的肩膀上,將半身重量都壓過去,笑嘻嘻地說:「萬惡罪魁,上天下地,惟你一個。」
藏鏡人皺眉,將千雪從他肩上抖下來:「我滿身血,不嫌髒?」
千雪問:「這是你的血嗎?」
藏鏡人白他一眼。
於是千雪笑著再靠到他身上:「既然不是,我嫌棄什麼?」
「我的血,你又嫌棄什麼?」
「哎?你每次流血,都害我去和閻王多打一次架,你說我嫌棄不嫌棄?」
「淨是歪理。」藏鏡人也笑了,「走吧。」
「去哪兒?」
「去乾淨的地方,喝酒。」

至此,樹林已遠,留給下一個想成名的江湖人或下一條孤魂,這些恩怨不歸藏鏡人管,他只負責被殺或著殺人。
而此刻,忙裡難得偷閒,於是他就披著染血的金甲,去和朋友喝酒。
酒如血,血似酒,稀鬆平常的血,千金難買的酒。窗外頭是夜黑風高,疏雲掩月,屋內有酒,有肉,有朋友。
壺一碰,酒落喉,江湖暫遠。


(二)

春暖花開,萬物生生之季,恰恰好的暖,恰恰好的涼。
遠方,有一片樹林,陰陰鬱鬱,重重疊疊。樹林盡頭,有一小屋,大門緊閉,只聞琴聲緲緲,舞動屋外彩蝶紛飛。百蝶振翅,飛入深深樹林,舞出一條小徑。
小徑那頭,遠遠的有一個人,身未現,殺氣先至;聲未到,血腥氣先來。
屋內,琴聲剎停,神蠱溫皇右手止弦,左手拾起身旁羽扇,嘆一口氣,搖了搖扇。
「麻煩來啦。」
「你說誰是麻煩?」遠方的人來得很快,提著一把染血的刀,踹開大門,將刀扔向溫皇。
「唉,髒啊。」接過刀,溫皇找了塊白布輕拭,問道:「剛剛殺人?」
千雪孤鳴嗯一聲,盤腿坐到地上,瞇眼伸著懶腰。
「殺誰?」溫皇問。
「該殺的人。」千雪答。
溫皇笑了笑:「能讓你出手,可不簡單。」
千雪哼笑道:「怎麼不簡單?我混了多少年江湖,殺的人還少嗎?」
「你殺的人?不少。惹下的江湖恩怨?不多。」
窗邊爐灶上,水恰燒開,千雪起身走過去,沖了一壺茶。
「唉,你一定要追問到底。」他盯著茶杯內立起的茶梗,嘆道:「沒什麼……」

不過是狹路相逢,一個人,一匹快馬,一封密信,朝中原的方向。
笑藏刀已出鞘,千雪孤鳴不想殺人,也得殺人。
刀快,疾不見影,剎那惟見血雨飛花。他殺人一向只講究速度,沒什麼聽人哀嚎的惡趣味,該死的人,不是該折磨的人。
於是活人已成死人,從馬鞍上摔落,跌進血裡,但拳頭仍捏得很緊,還攥著那封密信。
信浸在血裡,模糊了字跡,依稀見得兩個名字:藏鏡人、史豔文。
笑藏刀仍在手,只是千雪孤鳴的身上依舊乾淨,刀刃卻已染血,黏膩腥濁。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總之,沒什麼大事。」千雪孤鳴說,邊提茶落座,斟滿兩杯。
「耶,狼主啊,講話藏頭遮尾就沒意思了。」溫皇一轉羽扇,揮散熱茶白煙,彎了彎眼眸:「一點小事,你還會來找我?」
千雪沒好氣道:「講成這樣,好像我沒事就找不得你。」
「若換作藏鏡人,殺人後隨手使喚我,是稀鬆平常。但你嘛……」溫皇笑了笑。
千雪翻個白眼,沒再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那封浸血密信,「碰」地拍在溫皇桌前。
溫皇伸手,指尖輕撫信上兩個名字:「看吧,麻煩。」
千雪一手托腮,直勾勾瞪著溫皇,哼道:「一句話,管還不管?」
「不喝茶的狼主大人,都屈尊泡茶了,吃人的嘴軟,溫皇卻之不恭。」溫皇將信紙平平整整折起,收進袖裡,「這件事,你以後管不管?」
「不管了。」千雪擺了擺手,「你自己聯繫藏仔處理。」
「知囉。」溫皇抿一口茶,隨即變戲法似的,從塌下撈出一壺酒,扔了過去,「茶我飲,酒你喝,以免有人要說我招待不周。」
「哈哈!這才夠意思。」千雪大笑道。

後來,那壺酒畢竟沒能落肚。
一個人,一匹馬,一壺酒,駐足中苗邊境,那處埋骨土堆。
向天斟酒,敬神。朝地斟酒,敬鬼。餘下黃湯入土,敬孤魂。
人總是要做一些自己不贊同的事情,殺一些自己不認識的人,這或許就是江湖道上最大的無奈。
於是千雪孤鳴躍上馬,鞭一揚,馬鳴啾啾,翻起滾滾塵沙,朝苗疆的方向。
笑藏刀仍繫在腰間,血已拭淨,澄如明鏡,不出鞘。


(三)

雲歇,月隱,霧色朦朧,黑夜尚未撤去,黎明方要來臨。
將曉的天際,有一片青幽幽的山巒,山之中有一座亭、一方瀑布,瀑水嘩然,一人金甲掩面,默然而立。

「唉,這重疊疊的山路,可要折煞溫皇。」
遠方,溫皇羽扇綸巾,沿蜿蜒山路而來,人還沒到,唉嘆聲先響起來。
藏鏡人哼了聲,披風一甩,瞬間便到達溫皇面前。
「既然懶惰,就該提早出門,你知道本座不耐久候。」
「既知我懶惰,就該勞煩尊駕,親臨神蠱峰。」
藏鏡人哼笑,理所當然道:「我不想。」
溫皇唉一聲:「羅碧啊,有求於人的是你,頤指氣使的還是你。」
「有異議?」
「草民不敢。」溫皇一翻羽扇,懶懶抬眼,「說吧,你找我何事?」
「殺人。」
「耶,這倒稀奇。現今江湖,有誰是你藏鏡人殺不了的?」
「王府之人。」
「嗯……」溫皇停頓半晌,才接著道:「若想弒君謀逆,這是另外的價錢。」
「你想造反,本座還不肯。」藏鏡人翻了個白眼,「要殺的,是狼主王府的人。」
「原因?」
「我看他不順眼。」
「天下間就沒幾個你看順眼的人。」
「他不同。」藏鏡人淡淡道:「他是千雪的人。」
「喔,知囉。你想殺他,又不想與千雪失了和氣,就叫我越俎代庖。」溫皇挑眉道:「要我殺人,還要我處理狼主的怒氣,惟你一身清閒,世間竟還有這種好事。」
藏鏡人道:「這是我的問題嗎?」
「唉,又佔我便宜,真是人善被人欺。」
「認命吧。」藏鏡人笑得眉眼彎彎。

於是溫皇就去殺人。
劍落之前,他還要先跑一趟,去跟狼主說:「他,是他要我殺的。」
狼主問:「為什麼?」
溫皇說:「誰知道。」
「笑話。在這世上,有誰比你更瞭解羅碧的心思?」
「是我嗎?」溫皇千里迢迢上孤雪千峰,已感勞心勞力,甫入內便躺到榻上,全身只餘一張嘴在動,「論藏鏡人的至交知己,誰比得過你千雪孤鳴。」
千雪冷笑一聲,「那他大可直接向我說明。」
「嗯,好提議,待我日夜兼程趕回去,再和藏鏡人建議,叫他自己去殺人。」
千雪說:「來不及了。」
「喔?」
「既叫你來拖住我,他肯定已經把人殺了。」
溫皇沉默半晌,「藏鏡人並無叫我來找你。」
「但他卻算準你會先過來。」
溫皇又沉默,垂眸躺下。過了很久,久得彷彿已經睡著,他才忽然開口,問:「為了什麼?」
「因為藏鏡人從來都崇尚自作自受。」千雪慢慢地說:「他要殺的人,就不允許別人代勞。」

後來,溫皇當然不知道藏鏡人與千雪如何解釋、如何和好。他根本沒有去問、懶得去問。
他只覺得心中不滿,畢竟神蠱溫皇喜歡算計別人,卻不高興被人算計。
可惜,千雪依然開開心心來找他玩,羅碧仍舊蠻橫霸道去叫他做事。
那麼這筆帳就也先寄下、先放下,反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藏鏡人肩上扛著的報應,總有承擔不起的一天。
屆時,再來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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