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練完球的汗味還黏在運動服上,耳機摘下一邊掛在脖子上。糸師凜走在熟悉的堤防上,像過去四年每個傍晚一樣,一個人。
黃昏的風乾燥地吹來,像夏天最後一點不肯離場的脾氣。
這裡什麼都沒變,晚霞沒變,海風的聲音也沒變。只有走在這裡的人——少了哥哥和女孩。
他轉頭看向海的那側。夕陽快沉下去了,海面反射著碎金色的光。
不知道哥哥那邊怎麼樣,西班牙的夏天會不會跟這裡一樣熱?
他都是從新聞裡看到哥哥的消息。從板凳走到正式球員——真的好厲害啊。
糸師凜嘴角彎了彎,繼續朝回家的路走——前方幾尺,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剛才的自己一樣看著對面的晚霞。
又向前走了幾步,那個人聽見他的到來,轉過頭來看向他。
她停了一下,笑出聲。
「哎呀,這不是我們的U-15冠軍嗎。」
「⋯⋯莉奈?」
他走過去站在她旁邊,偏著頭問:「妳怎麼會在這?」
星野莉奈手肘靠在堤防上的欄杆,書包丟在腳邊,髮絲被風吹得一陣一陣飄動。
很偶爾兩人在學校會遇見,不過也就是點頭揮手打個招呼。
自從糸師冴去西班牙後,他們回家的路都是一個人走的。星野莉奈會因為工作沒去學校,糸師凜會因為練球錯過正常放學時間——少了糸師冴,他們也沒什麼理由一起走回家。
「嗯⋯⋯就,今天想吹個風。你還是練球到這麼晚啊?」
「今天算有提早了,天都還沒黑。是剛好球場要換草皮了。」
「原來是這樣呀。雖然現在工作比較忙,但我還是會看重播哦。」星野莉奈笑了笑,一臉驕傲,「小凜,你好厲害——又拿到U-15冠軍了。今年還是帶隊繼續打嗎?」
「嗯,對呀。」糸師凜手指磨了磨鼻子,「還是有哥哥在的足球比較好玩啊⋯⋯」
星野莉奈只是微微一笑。
「我有改踢法啦——這次有試著配合隊形,不那麼硬踢。」
糸師凜自在地把包包放下,手肘交疊在欄杆上,享受對岸吹來的海風。
「一開始我還是想照自己的方式踢。」
他語氣淡淡的,像在回想什麼有點刺的東西。
「那樣不好嗎?」星野莉奈很純粹地反問。
不知道是在組織自己的想法,還是在確認對方有想聽下去的意願,糸師凜過了一會兒才又慢慢開口:
「像以前那樣,速度拉滿、走單邊、拼突破。靠直覺反應,硬打進去——可是⋯⋯根本沒人接得住我傳的球,隊形也跟不上。攻擊線延伸不到球門,在途中就斷了。」
他抿了下唇,像是還在咀嚼某種苦味。
他本來沒想講太多,但看她靜靜聽著,也不急著回話,突然覺得可以說一點——哪怕只是一點。
「我已經看見通往終點的路線——可是那顆球,再也不會傳過來了。」
和理論或戰術都沒有關係,他就是能感知到。
只有哥哥才理解——就算沒有人看得懂他的動作,哥哥總是能傳球給他,他才能憑衝動、隨性地,往前衝。
但是,哥哥已經不在比賽中了。即使自己已經抵達那個「路線」,球也不會傳過來。
星野莉奈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聽。
「⋯⋯教練開始皺眉,隊友也有點不太想傳球給我。他們會私下說——『那是天才的弟弟?跟哥哥差太遠了吧』。」
他語氣輕得像風一樣,卻不小心吹進人心裡。
「說我是不能『讓隊伍變強的人』。」
星野莉奈側過臉,看著他握著欄杆的手。那句話說出口時,他的肩膀有一瞬像是沉了下來。
——他肯定覺得球隊無法取勝,作為前鋒的他,責任很大。
她看著他出神的側臉。糸師凜看向海平線的視線,就這樣沒再回來。
「那時候我才知道——和哥哥一起的踢法,已經行不通了。」
他又抿了抿唇。
「如果球隊不能變成日本第一⋯⋯那一點意義都沒有。哥哥在我這個年紀,就已經被球探發掘了啊。」
他停了一下,像是確定語句沒有洩漏太多心事才繼續說下去:
「不能讓這支隊伍,因為哥哥的離開就跟著散掉。不能讓別人說:『哥哥不在了,所以弟弟也撐不起來』。所以我換了想法——像哥哥一樣,用他的方式踢球。」
星野莉奈從身體裡很深地吸了一口氣,但他沒發現。
「像哥哥一樣——觀察節奏、提早預判、改變站位。」
他手比了個角度:「甚至有些時候,我都會故意站在他以前會站的位置。」
糸師凜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結果真的有用——就好像⋯⋯這樣大家會比較習慣,也比較不會亂。大家說我變得更可靠了,教練也終於不皺眉了。」
他抬起眼,看向遠方被夕陽染紅的雲層。
為了追上在機場送行的哥哥的背影,他會把球隊的勝利放在首位。
所以——殺掉那個對射門的「直覺」、捨棄用全身搶奪球門的自己,建立起團隊合作的進攻。
「——教練說,我現在有點像哥哥了。」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但尾音有一點藏不住的期待。眼睛閃了一下,像是說到什麼秘密寶物。
「現在才知道,原來以前哥哥一直這樣撐著每一場比賽⋯⋯哥哥也一定是懷著這樣不自由的心情在日本踢球的。所以才去了海外,去了西班牙⋯⋯為了追求自由的足球。」
為了追求,更自由的足球嗎。
她沒有急著回答,也沒有給出任何反應,只是盯著欄杆下方海風吹起的浪影。
她其實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模仿哥哥、壓抑衝動、放棄那種令人屏息的直覺式踢法,對小凜來說,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她只知道——以前的小凜,也已經很厲害了。
但如果他的球隊沒辦法贏,就不可能追上哥哥,也不可能登上世界第一。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
她只是靜靜地問:
「⋯⋯那你哥知道嗎?」
語氣裡沒有鼓勵,也沒有惋惜。
但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把什麼悄悄吞進去了。
「不知道耶,他沒回我訊息。」
糸師凜沒發現星野莉奈的沉默,只覺得自己話說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頭看她:
「抱歉,一下子講太多自己的事了——妳呢?最近都在忙廣告跟拍照嗎?」
「就也⋯⋯跟之前差不多啦。」
「沒有吧,妳現在很紅。我很常聽到班上女生在討論妳。」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像是剛剛才從別人的故事裡退場,慢慢地、走回自己身上。
嘴角像被提醒似地勾了一下,隨即轉身,背靠欄杆,手肘自然撐著兩側。
風從海的那方吹來,把她髮尾往前捲了一點,她沒有撥開,只是望著前方某處。
想起那通被提早掛掉的電話,想起每一封已讀未回的訊息,想起⋯⋯那個站在樓梯轉角的自己。
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開口:
「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
不是埋怨,也不是期待,只是一句像風一樣的呢喃。像講給海聽似的,也像是問自己。
糸師凜像是沒聽懂問題,反問:「蛤?妳說哥哥嗎?他幹嘛不回來?」
「⋯⋯我以為,他可能想一個人待在那邊。」
糸師凜一臉困惑。
「我是說,他最近真的很怪耶。」她笑了一下,眼睛卻沒笑,「我傳訊息他都不太回,打電話講不到兩分鐘,說在練球,沒幾句話就結束。」
「可是,還是看得到哥哥的報導呀?」
「⋯⋯我不是說他真的不見,只是⋯⋯」
她低頭笑了一下,像在說一個不該說出口的夢話:「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像是他在⋯⋯慢慢退出我們的生活。」
糸師凜臉上的疑惑沒有降低。星野莉奈彎了彎嘴角,終於說出最直接的話:
「你哥⋯⋯是不是想跟我分手?」
「蛤啊?」
糸師凜皺了下眉,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怎麼可能啊,哥哥想做的事情從不會拖延。而且哥哥才不會用這麼爛的方式。」
糸師凜轉過臉,看著海面晃動的光點,語氣平平地說:
「哥哥平常就是這樣了呀,除了足球之外,對什麼事情都不太關心⋯⋯」
星野莉奈沒有接話,只是笑了一下,那笑像是反射動作,不帶情緒。
「可是他越來越冷淡了⋯⋯」她語氣輕得像是在對自己說,「除了『新年快樂』、『情人節快樂』,還有『生日快樂』,就沒再主動聯繫過我了。」
糸師凜歪頭想了一下。
「哥哥還記得妳的生日,代表他沒有不想理妳吧?這四年他沒有傳過任何訊息給我。」
「啊?!連生日都沒有嗎?」星野莉奈震驚地轉過頭。
糸師凜搖搖頭,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除了偶爾跟爸媽通電話,他真的幾乎不聯絡人。倒是我⋯⋯每年都會傳生日祝福給哥哥。」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但他從來沒回過我。」
星野莉奈沉默地看著他,眼神像是被什麼觸動了一下。
「那你還每年傳?」
「嗯。」他點頭,語氣理所當然,「就只是傳而已啊,也沒什麼。」
星野莉奈低頭笑了,這次是真的有點被逗笑了。
「你們兄弟的感情還真奇怪耶。」
糸師凜瞥她一眼,語氣淡淡的:「你們就比較正常嗎?」
「哈哈哈哈哈——」
這句話讓星野莉奈爆出笑聲,笑裡有點鬆口氣的感覺。
「小凜,你好像說到重點耶!」
——就是沒人正常呀。
星野莉奈笑到眼角都有點泛淚,像是整個人真的輕鬆下來了。
笑著笑著,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想像從前那樣勾住他的手臂。
從小就是這樣——冴總是嘴硬又冷淡,話說得難聽,動作也從不溫柔。
有時候反而是小凜,雖然還笨笨的,卻會認真聽她講話,回得比哥哥還真誠——
只是這一次,她的手在半空中卡了一下。
這一個過去無數次都能自然完成的動作,今天卻在靠近的瞬間忽然變得彆扭。
糸師凜也微微閃了一下身體,不是故意,只是下意識。
兩人都頓了一下。
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
他不再是那個會被她拉著走的小小孩;她也不再是可以毫無顧忌靠上去的女孩。
某種說不清的距離感,就這麼被風輕輕吹進來,卡在兩人之間。
那不是壞事,只是突然被提醒了——有些習慣會在長大以後,自然地留在回憶裡。
星野莉奈慢慢收回僵在空中的手,笑聲裡有一絲尷尬:
「喔對齁——我忘了你已經長這麼高了。」
糸師凜摸了摸脖子,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事實,卻又有點不自在:
「妳以前也會這樣⋯⋯但現在我們整個人都長不一樣了,尤其是妳⋯⋯呃,感覺得出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總之,現在這樣碰我,就會有點奇怪。」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凜你說話跟以前一樣,很真誠耶!」星野莉奈笑說,笑裡帶點釋懷的自嘲,「——來,走,請你吃冰棒去。」
「蛤?」
「就像以前一樣呀,練完球後,吃冰!」星野莉奈笑得燦爛:
「我現在賺的比你哥當時的零用錢還多哦,我們可以吃更高級的冰棒,我請客!」
糸師凜皺眉:「我也有零用錢啦,不用妳請。」
「不行。」她笑得像小時候那樣豪爽,用拳頭撞了一下早就高出她很多的肩膀,「你哥不在,就我來請你。」
風又吹過來,她看向自己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彷彿也正在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