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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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 [鏈鋸人│秋姬] 氾濫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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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日本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 原作:鏈鋸人
  • 秋第一人稱視角敘述,姬野第一人稱視角請詳紅心山谷,兩篇時空背景相同
  • 大量私設有

氾濫


  十四歲那年春天,辦了場久違的家庭旅遊。
  日子到來前一周,母親還在為了氣候絮絮叨叨,今年冬季較往常寒冷,直到四月上旬,城市尚維持銀裝素裹的模樣,再遠些的旭岳和富良牛山,就更不用說了,山腰以上遍野積雪,雪花翩翩翻翻的落,時常見著零散遊客,從旭川擠入巴士,向大雪山國立公園而去。她將我和弟弟的羽絨衣打點乾淨,又疊了幾雙毛襪,最後在佛龕換上淨水及鮮花,才匆匆趕至市場。家裡安靜下來後,任何一點躁動都聽得清楚,尤其腳尖碾過緣側時,哪怕再小心翼翼,都逃不過道南杉木的老舊擠壓聲。
  「你還要在那邊看多久?」我佯裝忙碌的將針織手套扔進行李,再撿起煎餅和豆沙羊羹,猶豫該帶上哪個,卻格外在乎身後的動靜,分神之下,連零嘴都令人沮喪的失去吸引力了。
  黏糊的抽鼻子聲傳來,「哥哥,你生氣了?」
  「沒有。」
  「唔。」來者愣了愣,不明所以的坐到邊上,自顧自拉開後背包,「那我也要來整理!」
  「喂,媽剛才把你的過敏藥收好,別弄亂了。」一陣翻動的聲音傳來,我終於轉過身,不滿的唸道:「真是的,鼻涕也不知道要擦,老是這樣,他們才覺得你不會照顧自己啦!」
  只見鼻水又自窄小孔洞流出,將人中沾得晶瑩透明,弟弟卻渾然不覺。我挺直身子,腳板踏地,踱步至暖爐桌邊,從木盒抽出衛生紙,故意粗手粗腳的替他打理。白嫩的皮膚被搓得通紅,他卻眼都沒眨一下,配合的擤出鼻涕,相當習以為常似的,然後神秘兮兮的盯著我瞧,像要引我成為共犯。
  「這個。」他的右手探入口袋,鼓搗了會,將一團白色物料取出。
  「這是什麼?」
  「噓……」原是張滿佈皺褶的衛生紙,弟弟將它攤在掌心,以指尖攝住一角,向四周拉去,玻璃珠似的水果糖滾了出來,「我從廚房偷偷拿出來的。」
  「被發現的話,又會被媽媽罵的……唉,我不管了。」我放棄似的含入硬糖,反覆咀嚼,直到齒列咬碎糖塊,汁水溢出,除了葡萄的氣味外,什麼都嚐不出來。好甜膩。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最後除去煎餅和羊羹外,還塞入兩碗味噌泡麵,漫畫與暖暖包,背包鼓脹得像顆巨石。還有一個東西,我其實不大相信,但想了想,又一把扔進前緣的口袋中,那是前年從北海道神宮求來的御守。
  我由衷希望平安、順利,然而當年年末,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成為惡魔獵人時,我將所有御守丟得一乾二淨。
  某次任務結束,還有半天空閒,我的搭檔──或者該說那個女人──連哄帶騙的將我拐去山間神社。我很久沒來這種地方,從平地向上瞭望,足足有百層蜿蜒的台階,兩側是繁盛的新芽,及陳舊生苔的注連繩,露水橫掛枝末,被餘光拉出多芒的炫點。台面非以硬挺的花崗岩所製,初雪消融時,水氣深入軟石間隙,蕨癬茂密,這種低彩濕潤的墨綠,反而讓長路顯得沒那麼厚重了,更像野獸自然的返回山林,尋一條釉黑色的深路。其實是很光滑的,寸步難進,可出於爭一口氣的念頭,我依舊不吭一聲的走在前方。
  「先說好,我只是陪你上去的噢。」我義正嚴詞的說:「前輩,今天晚上要追加一場訓練,你答應我的。」
  話音剛落,她又露出那種討厭的表情,眼角狹促的彎著,嘴角毫不掩藏的繃緊,所有事了然於胸,卻止不住耽溺於難以名狀的興味。我明白她在嘲弄我的青澀,除此之外的情緒,便看不懂了。她總在體能訓練途中,記下我手臂顫抖的模樣,而後想盡辦法多塞些米食過來,又偷偷將帳單付掉。總說著:「阿秋,你還在長身子,長高一點才會受女孩子歡迎哦。」我一把攫走面前的碗,不屑的說:「我不需要那個。」她故意追問:「女孩子嗎?」我面無表情的點頭。只見她哈哈大笑,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我忍無可忍的將碗叩在桌上,咬牙切齒的說:「姬野前輩,麻煩你別繼續笑了,附近的人都在看我們,很丟臉。」
  「啊,抱歉抱歉。」半晌,她鬼靈精怪的提議,「那我們來個打賭。」
  「賭什麼?」
  「賭多久後你會後悔。」她笑嘻嘻的說:「要嗎?」
  這話說的坦蕩,又帶著必定發生的宿命感,像她不同現在的我訂下賭約,而是以立在終點線前,那口吐預言的莊穆姿態,逆過來檢閱現今的我。我不明白她怎能如此確信,好似已將人生劇本翻來覆去的讀,現在不過是驗證的日子,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叫世故。我將最後的雞軟骨掃進碗中,攪和著餘剩的照燒醬汁,比起先嚐到味道,氣息更快湧入鼻腔。那秒滿足的停頓,我揚起眉毛,拋下一句,「賭就賭。」言下之意是,誰怕你啊。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十足十的勝券在握,她卻再未提過那份賭約,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或那酒精腦袋已將所有事混作一談,而今天的神社之旅,是她難得的清醒。
  「今天?」她面色誇張確認,「阿秋,我們今天可是搭了早上七點的新幹線,一路從東京跑到近郊,收拾掉兩個惡魔噢,回去還有好多報告書要寫,你都不會累嗎?」
  「那我要回去了。」我作勢往回走。
  「等等等等。」她追了上來,沒有顯露半點疲態,可見方才的話只是藉口,還有,包括我能一直走在前方,也是前輩難以察覺的體貼,通常到這種時候,我才會侷促的發現。前輩又問:「明天晚上可以嗎?阿秋,我的確有答應你,但我沒想到你今晚就想要訓練。」她毫無芥蒂的自嘲:「就當我想偷懶好啦?」
  前輩站到我面前,她比我還高一些,應付起來還游刃有餘的模樣。為什麼呢,包容總該有個限度吧。從前弟弟的身子較弱,秋冬尤其多病,父母的目光始終放在他那,每每要我獨立,要我幫著他們,要我多多諒解,可誰又來理解我呢。我厭倦了那些臨時爽約的家庭日,加油席空無一人的運動會,和久久才能成行的家族旅遊。起先,他們心懷歉疚,幾年過去,就只剩叨叨絮絮了,而我成為疏於體貼的罪人。
  「明天和後天都要,一次體能訓練,一次近身防衛術。」我故意討價還價。
  「好好,沒問題。」前輩交叉雙掌,枕在腦後,未經半分思考,便輕盈的允了。
  她越是這樣,越令我生出叛逆的心緒,沒得到過的關注,欺近眼前時,竟輕賤的想要試探,大概有病,我想看她失望,實則更渴望她一次次將我黏合,卸除咎責,揩去疙瘩與傷疤。也許會痛,也許要留痕,那些幼稚且難以啟齒的較真,即是加諸己身的過錯,有時卻委屈的刨根究柢,罪名到底為何。
  臨近上層,吞吐間的寒意更甚,濕霧淤浸肺葉,呼吸都裹挾著冰刺般的疼痛感。落雪是聖潔的美,雪繭纏縛在任何供攀附的表面上,直到陽光烘走最後的固執,化得不明不白。融雪就單單是折騰了。我們走完階梯,在褪色的鳥居前鞠躬,恭謹步入神域。神社不大,人流稀薄,魚貫的從參道右側行走,盡頭即是拜殿。後方的本殿,供奉著猿田彥大神,保佑過路旅人的平安。參拜完畢後,一旁有個小巧的亭子,前輩快步跑去,發現在販售御守,很快選定交通安全與健康的款式,各投入數枚硬幣,至竹製撲滿中。
  「阿秋,你真的不要這個嗎?」見我不感興趣的模樣,前輩向我招手,「以後沒有機會再來這邊噢。」
  「我不相信這個。」我拒絕,隨意的拾起來看,對她的選擇感到意外,「不過姬野前輩,你怎麼不買戀愛御守?你不是最喜歡那個了嗎。」
  「阿秋果然不解風情呢。」她曖昧一笑,大有對乳臭未乾小鬼的揶揄感。
  「哈?怎麼突然開始罵我。」
  「一般來說,戀愛御守要去特別靈驗的地方求啦,才會結上好的緣份。」前輩掏出錢包,從一疊收據中,艱難的找到淡色長型小袋,得意的搖晃,「我上禮拜才跟妹妹去東京大神宮,求籤的時候還抽中大吉,很厲害吧?」
  「等等,這就是前輩上周請假的原因嗎?」我這才驚覺,遂嘴硬的說:「也還好嘛,大吉什麼的。」
  「嘿嘿。」她居然恬不知恥的認了,還反過來對我看待大吉的態度頗有微詞,然後又是那套說法,只要不影響工作,生活總需要調劑,昨天吃到好吃的串燒很開心,今天買到樸素的御守也很開心。完全的享樂主義奉行者,無論在哪,都能自在融入其中,我不像她那麼在行,甚至望塵莫及。什麼嘛,盡是瑣碎的片段,將生活再再切分,解構成更小的瞬間,便同時擁有快樂與悲傷的能力。但是,我需要這個嗎?
  十四歲那年春天,最終去了稚內的宗谷岬。原先是自駕的,從我的家鄉美瑛,沿國道駛入旭川,後轉乘宗谷本線,捱著強風向北前進。窗外陰濕,餘寒料峭,雪花融在玻璃片上,水氣瀲瀲而漶散。季節轉換時,是冗餘混沌的未明,既沒有嚴冬雪落的美,也無早春復生的綠意盎然,就這麼延宕著,費盡心思等待破曉之光的到臨。列車行駛緩慢,旨在閃躲軌道上的北境野獸,但偶爾見著的狐狸與鹿,都在白樺樹後方藏掖著,對面前的龐然大物無甚興趣。
  為什麼是宗谷岬呢?那裡很偏僻吧,搭乘特急列車,都要花上五小時左右,才可抵達終點,還未計上延遲。沿路的無人車站,半數都荒廢了,尤其名寄站至稚內站這段,清冷得不可思議。我將漫畫翻來覆去的看,膩煩無比,甚至到最後,早上捏的鮭魚飯糰也吃光了,還同弟弟比賽,誰先將鋁箔紙摺成紙鶴的模樣,整個車廂只剩我們一家。為此,父親說:「以後能跟別人吹噓,自己去過日本的最北方,很厲害吧?天氣好的話,聽說還可以看到庫頁島哦!」
  直到現在,我的錢包還存放著那張照片,四個人影站在偌大立牌後,因狂風而面色蒼白,大力打著哆嗦,牌面刻上「日本最北端之地」。我往連結兩片土地的宗谷海峽後方眺望,只有蒼茫的天,哪有俄羅斯的影子。
  同年年底,槍之惡魔登陸日本,毀了我的一切。
  我所有懸而未決的疑問,被時間永恆的擱置在那。
  出於不確切的理由,過沒幾天,我同姬野前輩分享了這段經歷,包含搬來東京前,一次性處理掉所有御守的小插曲,在她分享完自己的過去後。災難發生沒多久,因著有意願協助,且年齡符合,尚可栽培,我被轉移至東京的惡魔獵人公安總部。前三年,早上在一般高中安頓,晚上接受基礎技能的指導,空閒時則在食堂打零工,幾乎沒有休閒時間。因此,同齡人發展出許多愛好,將目光投射至四面八方,而我卻仍死守著復仇兩字。或許諸多的種種,追根究柢,都只是想聽見答覆罷了,即使再沒人能夠訴說。
  前輩說,她老家以前是開工廠的,引進完善的自動化製程,規模很大,接了許多運動鞋量產的訂單,後來就如其他來到政府單位的惡魔獵人,人生軌跡都被慘酷扭轉了。談起它時,前輩一反平常,臉上沒有半點嘻笑的表情,好似先前的圓滑和脫序,只是與人為善的面具,看著竟有些落寞。畢竟,沒有人會喜歡陰沉的傢伙嘛!阿秋也要笑口常開才好噢。她曾如是說道。當時不以為意,現下這副反差,內心卻鬼使神差的被觸動,正當想說些什麼時,又被她以千百種藉口呼嚨過去。
  我從未和誰吐露過往,好似生來就是個父母俱亡的孤兒,通常談到這裡,提問者會識趣的面露憐憫,而弟弟的存在,沒人能足夠深入的察覺。事實上,我與姬野前輩也只是搭檔關係,大部份時間,都是她滔滔不絕的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前輩還有位妹妹,在目黑區的畫室工作,偶爾兼策展企劃的差,她們十分相像,平日常會聊天,若站在面前,斷然是可以直接分辨出來的。
  我嘗試壓下心中所想,那很簡單,把思緒往肚裡囫圇吞下,直到腹部腫脹得再無法承載更多,便會忘記起初丟了何物進來,這三年間,我都是這樣對待自己。可前輩帶有憂傷氣質的眼神,在我心中扎了根,久久無法散去,像在說,或許,她能理解我的感受。這樣的發現並未令我狂喜,反倒變得小心翼翼,怕僅是我一廂情願、可恥的自以為是。
  「……所以,那年春天,是我們家最後一次家族旅行,在那之前,已經三年沒有出過遠門了。」我乾巴巴的說,對於坦白的行為,還很陌生,「因為我弟弟的身子很弱,動不動就過敏、發燒,所以不適合出門,爸媽一有空就守在他身邊,但他特別喜歡黏著我,我覺得很煩,一直想把他趕走。」
  站在轉角的街燈下,只要越過它,就能抵達我的小套房,但我忽然不想現在上去。
  「那年冬天很冷,一直到四月多,稚內市到處都是積雪,爸媽禁止弟弟跟我一起到街上玩,我覺得自討沒趣,就一個人翻上民宿的屋頂,想看天空的星星,那裡光害不強,應該會比市區多吧?沒想到,弟弟又跟了過來,他的臉頰都凍紅了,冷到連鼻涕都流不出來,看起來蠢斃了,所以我把多的暖暖包甩在他身上,要他趕快下去跟爸媽道歉。」明明是枯燥乏味的片段,我卻惱人的記得清楚,於是模仿當時不耐煩的語氣說:「『對不起,又讓你們擔心了』之類的。」
  「啊!」姬野前輩忽然怪叫一聲,若有所思的低語道:「原來阿秋會講對不起啊。」
  「前輩──」那完全不是重點。我的額角抽痛了一下。
  「要繼續保持這種程度的禮貌噢。」她完全無視我惡狠的瞪視,俏皮的說。
  「真是的,你害我忘記要說什麼了。」被這麼打斷,情緒忽然銜接不上,只好牛頭不對馬嘴的說:「總之,同年冬天,我的家被槍渾蛋毀了,當時爸媽和弟弟都在屋子裡面,塌掉的瞬間,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不真實……他們死在我面前,卻又不是真的死在我面前。」
  說出口時,已經不會難過了,是接近麻木的不仁,親手殺死那個惡魔前,恐怕藥石罔效。
  前輩沉默了會,可能在想如何回應才好。她叫了我的名字,「阿秋。」
  「嗯?」
  「辛苦你了,這一路上。」前輩敞開雙臂,向我走來。街燈落下,她全身的影子都好細長,像蜘蛛一般曲起節節的腳,我杵在原地,想閃避這樣的善意,心懷懼怕,卻動彈不得。纖細的手穿過我的身側,在後背收緊,好扎實的擁抱,我內心的傷疤滲出鮮血,整個人脫力融解著。從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
  她低語喃喃,「阿秋的內心一直都很難熬,對吧?」
  那瞬間,我忽然想放聲痛哭。一切開始氾濫。
  記憶是會騙人的東西。
  那之後又過去一年,等我注意到時,她已經在我小小的套房內,留下許多生活軌跡,比如牙刷、西服套裝和簡單的化妝品。在姬野前輩身邊,我也不如起先那般緊繃了,每天打起十二分精力,應付她的天馬行空。儘管體能訓練時,還是會被她精湛的格鬥術擊垮,但比起無關痛癢的輸贏,我更在乎是否有學到新的技巧,對此,前輩感到意外,她以為我自尊心很高,容不得半點疏失。面對惡魔時,倖存下來的秘訣,往往成敗在瞬間的直覺,並不是有多了不起的計劃。剛到東京時,曾如此被岸邊先生教導,而我也一直堅信著。
  有天,我忽然發現前輩比我矮半顆頭了,像一夕之間發生的怪事一樣。大抵是因為她嗜菸,沒抽上半包,總要唉聲嘆氣,終於爛到骨子裡,身高才節節敗退。我興沖沖的與她分享這個新發現。
  「真是的,都怪阿秋長太快了啦,去年買的衣服,現在都太小了。」姬野前輩逮到機會,開始不滿的碎嘴,「你看,這件是我送你的寶可夢T-shirt,你都還沒穿出門過。」
  「我才不會穿出去啊啊。」我看也沒看,嫌棄的說:「誰會穿著『訓練家初心者』的衣服出門,又不是小孩子,把它當睡衣用就該知足了。」
  「不過,沒想到阿秋會這麼珍惜它。」她又露出那種曖昧的表情,「領口都鬆了,應該下水很多次吧?看來你很喜歡呢,我還以為會直接丟掉。」
  「睡衣哪有什麼好挑的,我又不是你,什麼都要用成套的。」我敷衍她,「還是前輩希望我拿去當抹布?」
  「那怎麼行,我會傷心的。」前輩忽然湊近,甜膩的哄騙道:「為了讓我好過一點,阿秋就好好收著,如何?」
  「好臭,酒鬼離我遠一點。」我捏著鼻子退了退,不動聲色的扯開距離。
  「討厭啦──」
  又來了。姬野前輩對他人的界線模糊,她總拿惡魔獵人的壽命很短,來合理化自己的放縱,她抽了成噸的菸,喝了成噸的酒,濫用成年人的藉口,逃避不想面對的事,時常犯睏,不願多招攬工作到身上,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勞動精神,卻從不發惡意的誓,撒滔天巨謊,還算有救。和她相處久了,道德觀也逐漸腐敗,若是先前,我可萬萬不會苟同。
  我嚥下口水,故作鎮定的說:「拿來。」
  我將T-shirt整齊疊好,將印有「訓練家初心者」標語的那面裹在內側,不願再看。前輩突然安靜下來,偶爾舉起啤酒罐,小酌兩口,再叩到桌面上,大手大腳的,似乎沒把身為異性的我,當成一回事。我偷偷看她,側臉柔和,眼神專注,原在使用手機,可能正同妹妹打字,或處理臨時公務。隨她去吧。她沒喊我,我就當沒自己的事,今天可是假日,本就該偷閒。登時安靜下來,無事可做,混酒的後勁浮現,腦袋一陣天旋地轉,乾脆臥倒在茶几上,橫豎是自家,能出什麼亂子。
  「秋、阿秋……」
  見我倒下,姬野前輩暫時擱置手機,試探性的喊我,看是否清醒。隱約有雙手,在我面前揮舞,但我太累了,身子好沉,忽然想睡會,便不做理睬。聲音遙遠,我在水底,岸上的人止不住的呼喚,海草纏住了我的腳與聲音,無力上浮,久了,最終也由得我去。她站起身,自顧自打開陽台的落地窗,出去透氣。這是我最後的意識。
  再醒來時,我聽見細微的談話聲,從外頭傳來。
  「剛才跟阿秋喝酒,那傢伙還是很弱,一下就不行了。」
  是前輩的嗓音,語氣輕鬆,該是和妹妹聊天。我不該偷聽,但她提到我的名字,讓我格外好奇,於是站到門框邊上,既可聽清,又容易被發現,過於招搖,反能降低罪惡感,能以玩笑草草帶過。這也是她教會我的。
  「因為阿秋是很認真的人,如果不小心那樣做的話,他會當真的。」
  她又說道,莫可奈何的樣子。單聽句子,語意模糊,不知所云,可我偏偏懂了。每回部門酒會後,喝到興頭上,前輩總愛同人親吻,有時玩笑似的輕輕一啄,有時大有吃乾抹淨的氣勢,當晚便不見人影。她每每經過我時,總捱得很近,臭得一蹋糊塗,擠眉弄眼的,像在奮力看清我的輪廓。
  「阿秋還未成年,不可以!」然後猛地將我推開,頗具道德良知的說:「會被警察抓走!」
  「什麼嘛……」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喊道:「真是太好了,逃過一劫!」
  「哼,嘴一點也不甜的小鬼。」她軟綿綿的乜了我一眼,有氣無力的爬走,儀態歪七扭八。姿勢真醜。我在心底腹誹。
  事實是,我成年後,她也用相同理由,獨獨略過我一人。
  所以我知道了,從前的藉口也都只是藉口。
  只有一次,她又故技重施,在週末的租屋處酒局。啤酒罐或立直或橫倒,幾些空瓶子,不幸被擠壓變形,桌上杯盤狼藉,外送來的炸雞翅,骨頭與餐巾紙黏在一塊,醬汁飛濺在小茶几,總之糟糕透頂。當她老毛病的癮頭再犯,想找人親吻時,殘剩無幾的良知,又狠狠勒住了她。
  「我不要變成糟糕的大人啊……」
  見前輩如此,面頰潮紅,眼神渙散,卻固執的拒絕,我明明該同過往一般嗤之以鼻,將她的嘴撬開,往裡頭倒入白水,強迫她清醒。可我沒有,忽然有股強烈的反抗欲望,從心底竄升。
  「姬野前輩,稍微提醒你一下,我已經成年了。」語畢,著實吃驚,為什麼要特地說這樣的話呢。
  「哦?」她笑彎了眼,敲敲我的額頭,「阿秋想暗示什麼呢?」
  「別胡思亂想了。」我撇開眼神,竟有些心虛,「你老舊的資料庫該更新了,僅僅是這樣而已。」
  「阿秋你啊,真的很可愛耶。」前輩爆出誇張的笑,令我更加難堪,「想要什麼?一個吻嗎。」
  「別說了!」我翻了個白眼。
  「還是你想看看右邊眼罩底下,長什麼樣子?」她又朝我靠近,僅存的左眼盯著我看,「早說嘛,阿秋,我們都做多久的搭檔了……」未見回覆,前輩抬起手,流利的解下它。隱藏在黑色罩布後方,並非可怖的窪陷,而是滾珠似的義眼,乍看正常,當她開始搖頭晃腦時,才感受到不協調之處。她機關槍似的說:「嘿嘿,超級醜的,講話講到一半,還會翻白眼,如果是客戶的話,會笑出來吧?覺得政府機關都是怪人,所以我還是乾脆把它遮起來──」
  該死的,我完全被小瞧了。
  出於不確切的衝動,我傾身壓制在她的身上,又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的說:「前輩,我說我已經成年了,別再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姬野前輩終於冷靜下來,至少表面上是。她的視線飄忽,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靈機一動,「阿秋,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打了一個賭嗎?」
  我戒備的看著她。
  「那個……你說你不需要受女孩子歡迎的賭約,還記得嗎?」前輩歪著腦袋,澄澈的眼神與我對上,有如雷擊,明明該醉得不輕,此刻看來,卻好純粹,「阿秋,你現在改變心意了嗎?」
  我該怎麼辦呢,到底哪個面向,才是真正的前輩。是白色墓園間,斷了手,熬死五任搭檔,面色陰鬱的掃墓人;是沒有半分猶豫,就以眼睛交換惡魔契約的獻祭者;是家裡負債都償還完畢,卻仍堅守著一口氣,不願退居二線的頑強上司;是風流到放蕩,卻連個吻都吝嗇給予我的過客;還是街燈底下,頭一個和我說句「辛苦你了」的溫聲軟語。
  現在,我什麼細節都想不起來,只覺得血管突突猛跳,腦中滿是轟鳴。對我而言,這些抵償一個吻,都不足夠,並非我不想要,此時此刻,卻是再再要不得。我內心猛然揪緊,太過酸楚,便艱難的說:「我沒有。」
  「這樣子啊。」她似覺落寞,寧可煩悶,也不願揭穿我內心的九曲迴腸。前輩又將我緊緊抱住,埋在我的頸肩,我第一次自她的聲音中,聽見帶著滯澀的顫抖,「雖然有點可惜,阿秋,但我現在還不能親你。」
  過沒幾天,我請了假,要回北海道的老家掃墓,這回是趁盂蘭盆節去的,美瑛的夏季十分美麗,是鮮花與丘陵的盛會。去年還克難的搭乘渡輪,今年存了錢,能坐上飛機。臨行前,姬野前輩又來送機,她難得穿著休閒,揮舞雙手,活像第一次來機場那樣興奮。
  「阿秋,一路順風!」
  臨行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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