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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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寂寥與蟬鳴(24完)[PG-1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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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1 13: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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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現代都市
連載進度: 連載中

1.

記憶還停留在盛夏,蟬鳴唧唧不止,枝葉搖晃,唰唰、唰唰,汗水從頭皮流到後頸,他伸手一摸,掌心全濕了。熱汗沾到掌心不久就冷卻了,於是他隨意抹在衣襬上。衣服有洗了很多次所以的柔軟,也有因為洗太多次而捲起的粗糙,所以抹了兩次他便收手。

這個國家的豔陽能與「盛夏」匹配。高度都市化的結果,是城市除了高溫以外還有悶熱。

他無法直視太陽,只能從枝葉的縫隙瞇眼望去,一隻手擋在眼睛前。唧唧唧——唧唧唧——耳邊是不止息的蟬鳴聲,明明看不見,卻覺得被夏蟬包圍。

他還記得自己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腳掌很痛,汗水淋漓。

柏油升起的熱氣模糊了視野,像是汗水模糊了考卷,上面的ABC甲乙丙變成了墨水的延伸。走著走著,他覺得赤裸的腳趾痛得好像快要與腳掌分離、進而融化,所以連忙跳上一旁的草地。如此一跳一走,才感到好一點。

豔陽之下的綠地顯得更加生機勃勃,春天的時候還只是土黃色,反而在盛夏才真正地抽開嫩芽。

幾乎是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直到看見了一個少年,看起來脫離兒童的年紀不久,國中生的年紀。少年背對自己,低著頭,左手垂在身邊,右手曲起,從他的角度看不見少年手裡拿著什麼。

少年的背影看起來很放鬆,至少背影看起來一點也不緊繃。柔軟髮絲中裸露的後頸,也沒有被細碎的汗水覆蓋。他不解少年垂著腦袋,並曲起一隻手的緣由。

他沒有絲毫猶豫,張開嘴。他似乎說了什麼,少年慢慢地抬起頭。此時,他恰巧也走到少年身邊。

少年的眼睛如此純粹,像兩個平靜的水面。樹蔭罩住少年,所以他沒有在少年的眼中看到光點,這反而讓這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顯得詭異了起來。

他想要微笑,好不容易勾起嘴角,笑容卻很快地消失。

現在,他終於能看見少年的手了。

脫離兒童年紀的少年,五指沒有幼態的圓胖可愛,有的是青少年的骨感。少年手指收得很緊,不過卻無法完全和攏,而原因正是掌心中動也不動的小白鼠。小白鼠或許因為生存的本能而掙扎過,但現在只剩下僵硬和抽動的能力。

他瞪大眼睛,張開的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原本要說什麼來著?

「詠郡哥。」少年用陌生的嘶啞嗓音說,聽在他耳裡過於輕柔。變聲的沙啞,使他的語調聲線像個大人。

他逐漸意識到眼前並非現實,不由得退了兩步。在現實中,他當時是什麼反應呢?

他記不起魏泰宇有沒有親手捏死那隻小白鼠,也記不起最後小白鼠何去何從。

通常夢境到這裡,他就會醒過來。醒來之前,總覺得耳邊是雖然輕柔,但無法掩蓋本質醜惡的呢喃。可惜夢醒之後,他的腦袋總是一片空白。



周詠郡睜開了眼睛。周圍是和醫院相似的白色,像是永遠也無法適應的,過於刺眼的陽光。從大醫院輾轉到現在的私人精神療養院,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這裡失去了色彩,只剩純白。白色似乎吸收了所有的流逝,讓一切靜止,包括時間和空間。這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宛如行屍走肉。

初來乍到時,他並不覺得這種白色有什麼不好。他喜歡看小說,過去半真半假、帶有獵奇意味的可怖精神病院小說,周詠郡看過不少。但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再加上他很清楚自己沒有精神疾病,所以一開始對此並不以為然。

在地方醫院的精神科待了幾個禮拜後,他突然被轉往私人精神療養院。周詠郡沒有直系血親,親近的家人朋友一個都沒有,他雖不清楚手續,但如今回想起來,那更想是一場綁架。

他也不是不曾告訴身穿白衣醫療人員:「我沒有病。」但自然被忽視了。

周詠郡錯過了坐牢的機會,但卻沒有錯過與監禁雷同的處境:睜開眼睛後,周遭只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邊框的狹小窗子、白色的床。他一開始還能保持鎮定,直到有一次糊里糊塗地將筷子戳進自己的手指,下一次他的餐具就變成塑膠。這點跟監獄也沒什麼兩樣,他猜。

如此反覆了幾次,情況才開始有了改變。某天睜開眼睛,他的床邊就坐著一個男人。

今天男人有出現了,正好整以暇地低頭,曲起右手,這次掌心上的是黑白電子閱讀器。

男人注意到他驚醒的動靜,所以抬起了頭。那張臉已經完全脫離幼態,沒有兒童的可愛,也不再是青少年的青澀和張揚。男人留起了長髮,黑色的髮絲束在腦後,看起來溫文儒雅。

「你又睡在角落。」男人說。

周詠郡感覺自己確實回話了,可是聽在耳裡似乎只是含糊的呻吟。他伸了伸腿,鬆開緊抱自己的雙手,發現自己渾身發痛。他沒有自己昨天睡在這裡的一點印象。

湯高宇可能在床邊看了很久的書,竟然伸了一個懶腰,電子閱讀器的螢幕很快黯淡。

「早安。還是該說午安?」

周詠郡終於有了力氣,張口就說:「你來這裡幹麼?」

「你希望我走嗎?」湯高宇微笑。「你希望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走。」

這種空間與時間凝滯的折磨,日日夜夜,湯高宇很清楚即使現在在房間的是會說話的蜥蜴人,周詠郡也會求對方留下,只為了能說上幾句話。

如他所想,周詠郡的沉默讓湯高宇很滿意,所以也就沒有如所說那樣離開。湯高宇問句,在周詠郡耳裡是毫無廉恥可言的威脅。

湯高宇拿出手機飛快地敲打,過了一會房門就被打開。有一瞬間,周詠郡想要衝出去,用肩膀狠狠撞開端著午餐的工作人員,撞破周遭白色的桎梏,不過他很快就讓自己冷靜下來。周詠郡不是沒有嘗試過,但均以失敗告終。

「看,這是你今天的午餐。」

「……」

「有高麗菜、菠菜、胡蘿蔔,紫米飯,煎鮭魚,荷包蛋……還不賴嘛。」

周詠郡失去了生氣的力氣,如果這是一種懲罰,那能稱得上是成功。

「給你怎麼樣?」

「我現在忙得天昏地暗,有時候一天只能吃一餐,說實話還真的有點羨慕你。」

周詠郡的氣虛但至少在口氣上扳回一成:「讓你住在這裡怎麼樣?」

他的反應似乎取悅了湯高宇,至少湯高宇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事發到定案拖了一年半,他的公費辯護律師很同情他的過去,曾嘗試以精神狀態辯護,還替他做了精神鑑定。

周詠郡不覺得自己有病,不過卻被認定有邊緣型人格障礙,這種他只有在犯罪小說才看過的東西。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辯護律師就和他討論即將受審的罪名、可能的刑罰,以及如何爭取最輕的懲罰,他左耳進右耳出。

一開始,他還能看見律師的愁容,可以再一眨眼,就是周詠信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樣子。他明明沒有見過,但卻能從當時凌亂的環境推斷,並且一直牢牢印在腦海直到現在。

被送到這裡之後,腦中的周詠信便漸漸被十二歲的魏泰宇的取代。而現在,眼前的是已經二十三歲的湯高宇。

他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與湯高宇待在同一個空間,當時的怒火似乎燒光了一切,可能還包括他不怎麼燦爛的前程。封閉的環境讓他真的要成為這裡的一份子,有時候他甚至忘記自己是人,而不是角落的乾癟的壁虎。

與外界接觸的渴望,使他這個曾經在粉絲見面會炸傷湯高宇的加害人,如今對湯高宇溫順得像隻被捏在掌心的小白鼠。

他軟著手腳,半爬半走地回到病床。接過餐盤後,他低頭就開始扒飯,湯高宇竟也就這麼看著他進食。

第一次看到湯高宇時他很震驚,充滿攻擊性。可度過了分不出晝夜、沒有任何談話的幾日之後,他便安份了下來。就算湯高宇把這裡當動物園,來訪也不過是想找樂子,周詠郡說不定還是願意轉三圈吠兩聲,就只為了讓湯高宇待久一點。

「好吃嗎?」

周詠郡不置可否地聳肩。

「這裡的飯菜沒什麼變化。」

「你又知道了?」

湯高宇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被羈押不久之後,周詠郡就被剃了個大光頭,現在頭髮長回來,摸起來沒這麼刺手了。

「猜猜看你這裡待多久了?」

對此周詠郡只是反問:「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不知道。」湯高宇笑著問:「一輩子怎麼樣?」

霎時,口裡的飯菜比排泄物還難以下嚥。

「你那是什麼表情。」湯高宇露出笑容,與他現在的氣質很搭,口吻彬彬有禮。「對我做出這樣的事,在很多人心中死一萬次都不夠。你不需要入獄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嗎?」

周詠郡如小動物般迷茫的眼睛,這才又終於匯聚了點光。他的聲音不穩,可是咬字很清楚:「當初為什麼會撤消告訴?為什麼沒有其他指控?」

就他記得,至少有一個傷害罪,辯護律師曾試圖勸他表達悔過之意以取得和解,可是他拒絕了。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律師又告訴對方念在他有悔過之意、並積極取得原諒,竟然就這麼撤銷了傷害等告訴。其他罪名則因為他的「悔意」,並且當時未造成更多傷害,再加上後來莫名其妙診斷出的諸多精神問題,他最終被判入院,而非真正地入獄。他不知道的是,當時有許多人憤怒叫囂,打抱不平。

「這樣不好嗎?」

「這樣哪裡好?」周詠郡反問,語氣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和善,現在的他幾乎想不起如何與人類爭鬥。

他鬥敗成寇,只能夾著尾巴被關在這裡。外面的人或許會因為他逃過牢獄之災而忿忿不平,可他倒寧願被關入的是真正的監獄,至少他還有點盼頭,知道地獄的盡頭是哪裡。

這裡一片純白,宛如天堂,所以更為諷刺。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周詠郡張了張嘴,可是聲音卻沒有擠出口。

「還是說,你不想活了?」

「……」

「枉費我花了這麼多功夫。這麽豐富的精神鑑定,我看到都很吃驚。」湯高宇說得很順口。「更別說我這邊經紀公司可是誠懇地請求放你一馬,好讓你這個神經病入院治療……我還一度被酸是聖父呢。」

周詠郡總算擠出一句話:「你哪來這麼多錢?」

「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新上任的董事之一擁有很大的股份,而他剛好很喜歡我。」湯高宇戳了戳餐盤,上面空了,就連醬汁都沒有留下,這是周詠郡養成的習慣。

「你想要什麼?」

湯高宇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周詠郡才發現湯高宇左眼眼球佈滿血絲,看起來像是某種野獸的眼睛。眼皮半掩,疲軟的模樣並沒有減少他本身銳利的氣質。

周詠郡脫口而出:「你要走了。」他的口氣竟然有點驚恐,頗有哀求的意味。要不是還有一點尊嚴,他可能已經跪在地上求湯高宇不要走了。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

「很遺憾,我等等還有工作,偷溜出來一個小時已經是極限了。再久一點,千歲哥會對我很失望的。」

湯高宇站起身之後,周詠郡只能仰頭望著他。周詠郡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他沒有心思故作鎮定。當他知道幾分鐘、甚至幾秒鐘之後,自己又要孤身一人時,他就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

「拜……」他喘了一下,揪住胸口的衣服。「拜託……求求你……」

「求我什麼?」

「求求你……留下來。」

湯高宇歪著頭,本來疲軟的眼睛,就像謊言般一樣變得明亮,像是顆黑曜石。周詠郡覺得不安,本能地感知危險,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義無反顧。

「你知道該怎麼做。」湯高宇說。

「……這裡有攝影機。」

「我知道。」湯高宇一邊從容地解開褲頭,一邊說:「錢給的夠多,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也會當做沒看到。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周詠郡離開床鋪,沒注意到湯高宇死死地盯著他裸露的腳踝。

「為什麼你會知道?」他問。跪下來的時候,周詠郡並沒有感到屈辱。

「因為我母親在這裡住了好幾年。」

周詠郡張開嘴,含住早就半硬的性器,所以湯高宇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季節。周詠郡一邊吞吐一邊想著。這裡隔音很好,無論從裡面還是外面都聽不見彼此,但他卻幻覺似地聽見蟬鳴聲:唧唧唧……唧唧唧——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5-5-23 13: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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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iAme 哥哥有點瘋瘋的,弟弟反而比較像普通人XDD 謝謝海草! 2025-4-7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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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iAme + 1 哇沒想到哥哥也有故事,而且也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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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2 14:3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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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湯高宇第一次出現在病房之前,周詠郡沒有任何可以外出的機會。他雖然不懂法規,但也知道這肯定不符合規定。如果他在療養院外有深愛他的家人,還會定時探訪,肯定可以把這家療養院鬧得雞飛狗跳。

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專收像他這樣失去連結的人,這家療養院顯然還活得好好的。

這裡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穿著白衣的不知道是醫護人員還是普通職員,周詠郡見過幾次,但沒有一個人會與他對話。如此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已經不在乎見到的人是誰,就算是精神病患他都不在意。不,不如說,就算是一隻蒼蠅他也想和它說話。

絕食了幾日後,預想中的激烈手段沒有出現,出現的反而是湯高宇。

湯高宇已經過了青春期很久,後青春期也與現在的他也有了距離,不過周詠郡認為二十出頭的湯高宇,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又改變了不少。

在垂死的飢餓中倉皇地轉醒時,他聽見湯高宇說:「你想要死嗎?」

當時湯高宇的口吻當然不悲痛,反而是帶著好奇。周詠郡懷疑,如果他一時意識不清說了「想」,湯高宇會不會從懷裡拿出本該被禁止攜入的原子筆,瞬間捅進他的喉嚨。總覺得湯高宇做得到這件事,也願意這麼做。

即使在理智出走的時候,周詠郡也沒有點頭,反而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人光靠喝水可不能存活。你不會不知道吧?」

湯高宇撥了通電話,不知道是早餐、午餐還是晚餐就被送了進來。

日光燈下的世界,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會自動熄燈,周詠郡靠著這來分辨日夜。

周詠郡縮在角落,湯高宇和之後一樣,總是坐在病床旁邊的位置。接果門口送來的餐點後,湯高宇紆尊降貴地把餐盤放在地上,推到他的面前。

也不知道為什麼,連日的憤恨和絕望突然消失了。他恢復冷靜,狼吞虎嚥地把眼前的煎鮭魚、高麗菜、菠菜、胡蘿蔔,紫米飯通通吃完。

舔了舔嘴唇後,周詠郡打了一個喝欠,這才注意到湯高宇一直這麼看著他,可能就像在觀察一隻野獸、動物,只是不怎麼可愛罷了。周詠郡想要和人說話,可是他太累了,吃飽之後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睜開眼,又是純白的地獄。可自那之後,湯高宇就成為了唯一的訪客,唯有頻率沒有規律罷了。

湯高宇會與他對話,還告訴他自己開始演戲了。因為當不成偶像,所以只能另尋出路。說完,湯高宇指了指自己還沒有上妝的臉,上面的疤痕已經沒這麼明顯了,但細看還是猙獰無比。這樣的疤痕橫斜在這麼英俊的臉上,著實突兀。

「不只這道疤痕吧。」周詠郡用嘶啞的聲音說。

「你當然記得自己幹下的好事。」湯高宇竟然還笑了。他拿下右眼的矯正隱形眼睛。隱形眼鏡下的眼睛顏色淡了一點,看起來並沒有對焦。「這隻眼睛和瞎了沒兩樣,畢竟當時裡面的尖銳碎片是直接炸到我的眼睛。你從哪裡學做炸彈的?有模有樣呢。真沒想到『粉絲』送的禮物打開後會爆炸。」

「我高中是二類組的。」周詠郡說:「而且網路上到處都是教學。」

湯高宇露出佩服的表情。

「除此之外,你竟然來應徵臨時工作人員,還在粉絲見面會準備了一罐油,了不起。為了殺我,可以說是煞費苦心了。」

周詠郡想不起來當初是不是真的想要殺死湯高宇,不過大概也不只是想嚇唬對方而已。他傷了偶像最重要的臉,以及是對人而言十足重要的視力。

「你現在在演戲?」

「千歲哥剛幫我接下一部電影,是國際知名的大導演。真有膽子,也不怕我砸了他的招牌。雖然也只是第三男主角而已。」

聞言,周詠郡笑了一下,用陰森森的口吻說:「你會成功的。」

如果湯高宇是普通的受害者,他得憤怒地對加害者:無恥!但他不是,所以好奇地問:「為什麼?」

「因為你很擅長演戲——你對所有人都在演戲。」周詠郡說。他輕輕地踩了踩地板:「適合這個地方的人是你,不是我。」

被拐著彎罵神經病,湯高宇也不惱。他宛如在看困獸掙扎,只覺得興奮,左眼閃著精光。

「雖然可能會讓你失望,但我從未被診斷有人格障礙。」

周詠郡瞪著他,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動力。

倒是湯高宇開啟了話匣子,大方地分享:「在這部電影裡,我飾演的是一直支持並且深愛女主角的青梅竹馬。許多人都說這根本是專門為我設計的角色,畢竟我溫柔得連害我斷送生涯的殺人犯都可以原諒。」

周詠郡心想:這就是為什麼他適合演戲的原因。「你根本不是什麼乖寶寶。」

「多虧你,一些沒必要提起的過去被翻了出來。」

周詠郡決定動手的時候,衝動多於理智,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爆炸的威力並不強,至少沒有炸爛湯高宇的腦袋。如今衝動沒剩下多少,倒讓他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包括那個KTV事件嗎?」他問。

湯高宇有點羞恥心的話,臉上至少應該會閃過一點情緒,可是什麼都沒有。他並不以此為恥,也沒有罪惡感。

「當然。」

「那很好。」周詠郡只能有氣無力地說:「那就好。」

KTV事件發生時,湯高宇年僅十四,被爆出後自然掀起了不小的風波。不過在那個事件裡他並不是加害者,更像是倒楣被捲進去的青春期小鬼。

比起純潔無暇的偶像時期,湯高宇現在確實多了不少對他有負面想法的人。無論是粉絲還是路人,都因為本該被埋葬的過去而有了諸多不同的想法,其中自然而然包含討厭他的人。湯高宇認為那些人的直覺很準。不過以復出之後的聲勢來看,跟周詠郡想要的中箭落馬雖不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也有點距離就是了。

周詠郡看著湯高宇,後者並沒有一絲動搖。周詠郡原以為提到過去的事會讓身分會調轉:他成為受害者的家屬,湯高宇則是加害者,但現實並不是這樣運作的。

「——是你害死了周詠信。」說出口後,周詠郡才發現自己鼓足了勇氣。

「你的措詞有很大的錯誤,詠郡哥。」

「不要這樣叫我!」

「周詠信不是也叫你哥哥嗎?」

「他已經死了!」周詠郡不敢相信湯高宇竟然能這麼自然地提起這個名字。他的腦袋從靠在牆上,轉為用額頭貼著抱著膝蓋的手臂。「他在九年前就死了。」

「九前年?已經這麼久了。」湯高宇淡淡地說。「我都快忘記了,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

「如果他還活著,年紀和你一樣大。」

「是嗎?」

周詠郡原先想要諷刺湯高宇記憶力有問題,畢竟周詠信與他從國小高年級到國中都在同個班級。但想到湯高宇的古怪和「邪惡」,他又覺得他不記得也並非是謊言。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還整天幻想成為偶像明星。」湯高宇的口氣聽起來並不惡毒:「他辦不到。他沒有這個能力。」

周詠郡盯著湯高宇足足有兩分鐘,這期間誰也沒有說話。眼前這個男人右眼視力受損,無可挽回,臉上有一道破相的疤痕,也不知道後續醫美能做到什麼程度。湯高宇受到來自他的損傷,可他抱持的惡意,似乎並沒有傷害這個男人的靈魂一分一毫。是因為這個男人天生心理就有某種殘缺嗎?這樣的殘缺,竟成為了另類的鎧甲。

「如果我能離開這裡的話,」周詠郡慢慢地道,「我一定會再傷害你。」

湯高宇的臉並無懼色,笑容看起來也毫不勉強。

「哦?這一次,你會殺了我嗎?」

周詠郡告訴自己要回答「是」,可以嘴巴動得比腦子快:「我不知道。」

「你這麼愛那個同父異母,沒有相處多久的弟弟嗎?」

「像你這樣的人不會懂血緣、家人,以及愛。」周詠郡試著讓自己語氣刻薄,可是數日的絕食讓他很虛弱,聽起來像是呢喃:「你永遠也不會懂。」

湯高宇似乎很久以前就接受這種論點,所以對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要有血緣關係就會有愛嗎?」他問。

「現在是要討論哲學、道德還是社會議題嗎?」

「你深愛他到願意為了他殺人?」

周詠郡喊了出來:「你們曾是朋友!」語畢,他咳了兩聲,大口大口地喘氣。因為胸口的悶痛,他忍不住紅了眼眶。並沒有悲傷的感覺,但生理的眼淚依然使他狼狽。

他不認為湯高宇看得懂眼淚的涵意,就算有,理解的方式和程度也絕對古怪而且淺薄。

「朋友?我和周詠信?」停止。周詠郡心想。停止。閉上你的嘴巴。可是他還是聽見湯高宇說:「我和他不是朋友。」

「你這個人根本沒有朋友。」

「我承認,在我定義的人群裡面沒有『朋友』。」

「那你有什麼?」

「經紀人、『善心的』董事、助理、化妝師、服裝師,記者,觀眾,粉絲,路人……母親、弟弟,等等。」

「那我呢?我算什麼?」周詠郡問:「把我關在這裡是為什麼?只是為了折磨我嗎?比起牢房,這裡是你的法外之地,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是這樣嗎?」

出乎意料,湯高宇並沒有馬上回答。他陷入短暫的思考。

「除了這樣還有什麼目的?」湯高宇反問。

「你想要折磨我。」周詠郡閉上眼睛。「你不是人。」

「在外面想要折磨你的人可多著。」

「……」

「我不是人。」湯高宇重複著。「所以我是怪物嗎?」

「我說是,你會痛哭流涕嗎?」

「不會。」

「我說不是,你會感激涕零嗎?」

「不會。」湯高宇好奇地問:「一定要這麼戲劇化嗎?」

「你不是怪物。」周詠郡無力地說:「你也不是人。你不是動物,不是野獸——你什麼都不是。」

湯高宇難得沒有立刻回應,好像在觀察周詠郡的臉部表情。周詠郡知道他想幹麼,所以將臉埋進臂彎。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個bug?」湯高宇的聲音模糊地傳來。周詠郡好像又回到幾年前,和十二歲的湯高宇對話的時候。「之前在測試程式的時候,泰明告訴我裡面有bug,所以不能達到想要的結果。如果要讓這程式運轉順利就要debug,將這個bug除掉。」

周詠郡聽不懂湯高宇在說什麼,他也不想懂。一如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想起那個蟬鳴唧唧的盛夏,以及在豔陽下的寂寥,可是思緒卻不受控制。

「我會在這裡待多久?幾個月?幾年?還是一輩子?」

「我還沒有決定。」

「這算什麼?復仇?折磨?」

「懲罰。」湯高宇的語調和口吻宛如音符跳躍:「你在接受懲罰。由我定下的懲罰。」說這句話的湯高宇,彷彿帶著自比為神的傲慢。

周詠郡並沒有想像中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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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7 14: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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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周詠郡有個不太順遂的童年,父母很早就離異,他跟著父親,可惜後者就像是老掉牙小說裡面的廢物父親,不務正業、不盡父親責任,所以很早的時候他就自立自強。

從國中開始,他就一直住在學校宿舍,父親有時候會匯錢給他,有時候不會,所以他的每一餐都需要一場沙盤推演:以現在的餘額,如果今天沒有錢入帳,他還能撐幾餐。

這是一所完全高中,國中部風評不錯,高中部評價也算得是中上。好處和壞處都是校風嚴格,校內的學生餐廳很便宜是他最喜歡的一點。

周詠郡國中的成績不錯,升上高中後數理成績普通,但其他科目名列前茅,尤其是國語和英文。他喜歡閱讀,也曾在校內投稿。但最後還是在父親一次酒醉後的「肢體勸說」下,選了父親認為更有前途的二類組。

對了,那個時候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高一的班導是國文老師,批改作文的時候對於他的夢想給予高度的評價。不過在幾個月一次的返家時,作文卻被父親拿來墊便當。

現在回想,對於父親一邊啃魚骨頭,一邊對著他的夢想指指點點,最後哈哈大笑這件事,如今他已經沒有絲毫怒氣。現在的他與身陷囹圄無異,純白的空間更像對心靈的折磨。這樣的他,是不可能組織文字,運用詞彙,更遑論成為什麼作家。

原本以為這樣功能不健全的家庭,會一直以這樣的形式運作。直到某一天回家,他發現家裡多了一個人。確切來說,是一個男孩。

「這是你弟。」打了一個酒嗝的父親這麼說。

還來不及多問,父親已經抓著屁股回房間睡覺了。他不敢去攔,深怕父親還沒完全醉倒,上來就是一頓無法控制力氣的毒打。

「你是誰?」他錯愕地問眼前的男孩。

「……我叫周詠信。」

這是他與同父異母的弟弟的第一次見面。

周詠信唯一像父親的,就是一身排骨般的身材,他們三個都是如此。隨著身材拔高,他瘦高的外表和不怎麼外向的個性,時常讓第一次見面的人誤以為他很陰沉。

自那天起,周詠信便住在父親的家,他們幾個月才會在周詠郡返家時見上一次。周詠信即將國小畢業,準備要升國中,那是一所離家很近的學校。

父親不惜將他送到住宿學校,卻讓這個男孩住進家裡,甚至上附近的學校。

很快地,暑假來臨,他被迫與周詠信一起待在家裡。父親一如往常地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周詠信話比他還要少,總沉溺在手機面前。周詠郡一直到上了大學,才打工買下人生的第一部手機。

「你要吃什麼當早餐?」或者「你午餐吃什麼?」又或者「晚餐我們要自己解決。」都得不到周詠信太積極的回應。確切來說,周詠信只是盯著手機,對於他的問題也只是聳肩,又或者別開目光。

周詠郡無奈,但也不能讓這麼小的男孩餓肚子,還是得照三餐照顧他。

「今天吃轉角的炒麵。」

周詠信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著手機。

暑假的第二個禮拜,他終於忍不住好奇心,湊過去看。

周詠信瞥了他一眼,眼神不像是乖寶寶,帶著些許敵意。沒想的是,他隨意的舉動,卻意外地討好了男孩。

他看見螢幕上是一群年輕男子在跳舞,他們身後有一大面的鏡子,看起來位於舞蹈練習室裡。

「這是……什麼?」

周詠信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周詠郡覺得像是青蛙在鳴叫。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他用稚嫩但刻薄的語氣這麼說,聽起來著實古怪。

「……」

「這是昌鴻即將出道的團體。」

「昌鴻?」

周詠信終於正眼看他,語氣陰森森的:「你真老土。」

「……」現在還有人用「老土」這個字嗎?

「你不會用自己的手機看嗎?」

「我沒有手機。」

周詠信露出了不耐的表情,把他推開之後站了起來,試圖模仿影片裡少男們的舞蹈。

「你很喜歡他們?」

「關你什麼事?」

周詠郡自討沒趣地帶著午餐離開。離開之前,周詠信一個動作跳錯了好幾次,因而崩潰地將炒麵掃到地上,還狠狠踱了幾次腳。他最後一邊漲紅著臉,一邊又把舞步跳了好幾次。

接下來一整天,周詠郡都待在曬衣間讀小說。

不被人理解成了我唯一的驕傲,因此我沒有萌生那種想讓人理解的表現慾。我認為自己宿命性地未被賦予肉眼可見的特質。唯有孤獨逐漸臃腫肥大,猶如一隻豬。

他咀嚼著帶著扭曲美感的文字,手指一次次撫過本就佈滿皺摺的圖書館藏書。嘴裡呢喃,直到文字在腦內迴盪。他並非帶有這樣的驕傲,也不曾如此自卑,可卻覺得每一次獨自在曬衣間內度過生日的暑假,他的世界就更傾斜。

他對於「愛」,似乎有某種想像。那種想像鶴立在某處:可能是腦海的一隅,可能是心底的角落。自從他青春期以來,想像就已經扎根。

愛究竟該是什麼模樣?周詠郡想起父親曾告訴他:「誰叫那個婊子要離開我。明明只要聽我的話就好。」

不知不覺,他在曬衣間待了一整個下午。

晚上父親回到家時,他從洗衣機旁的角落被拖到廚房。

廚房裡,周詠信正小聲啜泣,表示自己餓了一整天,什麼東西也沒吃的時候。當他倒在地上的時候,父親朝他肚子踹了兩腳,但很快地就氣喘吁吁。

他掙扎地抬起頭,看見父親臉上遺憾又鮮活的憂傷。父親告訴他:「你應該要懂的,不是嗎?你要照顧他、愛護他,他是你弟弟。」

他捂著肚子爬了起來,眼睛發紅,嘴角因為咬夾牙關而緊繃,起身後還踉蹌了一下。

父親把手放到他的後頸上,因為他已經比父親高了很多,父親只能這樣讓他低下腦袋。

「你有聽懂我的意思嗎?」

「有。」

「你會好好照顧他嗎?」

「會。」

「說話不要像個死人。」

「我會的,爸。」

「很好。」憂傷褪去了不少,淡淡的酒味中染上些許的柔軟,聽起來竟有點溫情。「我很信任你,周詠郡。你應該知道吧?」

「謝謝爸。」

「周詠信還這麼小,他知道什麼?你照顧他是應該的。」他沒有馬上回應。父親的手一收,他感到頭皮一緊,垂下的腦袋立刻抬起,望向父親脅迫又溫柔的眼睛。「你聾了還是啞了,說話。」

「我、我知道了,爸。我會的、我會的。」

父親原先收回手,但突然又襲向他的脖子,就像控制馴服野獸一樣,不輕不重地掐著他的脖子。

「知道就好……再看那種書我就把它燒了。」

周詠郡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能把書緊緊抓住,深怕掉在地上的聲響,真的會讓父親一把火燒了書。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將手收回身體兩側。父親的兩頰抽動了兩下後鼓起,嘴唇像是噘起一樣地露出笑容。「這就是愛啊,周詠郡。爸爸對你的愛。」他問:「你懂嗎?」

朦朦朧朧的什麼再次浮現,周詠郡不敢細想,只是點頭,盼望父親儘快息怒,趕緊離開。

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拍,但頭依然垂著以表順從。等到父親回到樓上之後,周詠信才從廚房旁的廁所出來。

「誰叫你不給我吃東西。」周詠信劈頭就道,手裡緊緊抓著手機。「你虐待我——這是虐待。」他的口吻委屈。「活該。」

周詠郡不知道該說什麼,原本想要生氣,但想到父親在樓上便作罷。

接下來的幾天,周詠郡事事順著周詠信,後者時常用手抓著食物,他也懶得管。

也不知道是幾天的相處,還是周詠信很滿意周詠郡的「服務」,雖然沒有五星好評,但也開始會和他說話了。

「你看。」周詠信把手機湊到他鼻子前,周詠郡別無選擇,只能用鬥雞眼去瞧。

螢幕上依然是跳舞的影片,不過這次不同,畫質比較差,也不再是接近成人的年輕男子,更像是與周詠信同齡的男孩。

「這是……」

「昌鴻下面的練習生。」

「年紀看起來很小。」

「對啊,他們很早就被星探相中,從這個年紀就開始訓練了。」

「喔……」

周詠信指著位在中間,被其他人包圍的男孩說:「你看他,他跳得最好。」

周詠郡不懂跳舞,也不太懂什麼是練習生,乍聽還以為是某種課後輔導。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出中間的男孩,是一眾男孩中舞技最好的,因為這個男孩在在節拍與音符之間優雅穿梭。

「確實。」他點頭附和道:「他是裡面跳得最好的。」

「對吧!」周詠信瞪大眼睛,很興奮的樣子,幾乎是尖叫地道:「其他人都很爛,只有他跳得最好。」

周詠信說得太絕對,他不置可否地聳肩。

「我跳得跟他一樣好。」周詠信說。「我也會唱歌。我跟魏泰宇一樣厲害,我應該也能成為昌鴻的練習生。」

「魏泰宇?」

「你真笨,連魏泰宇是誰都不知道。他就是中間那個人。」

影片拉得很遠,這樣才能看見所有人的動作,再加上中間的男孩戴了口罩,他看了兩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魏泰宇穿著樸素的黑色T恤、黑色短褲,可是氣場張揚,幾乎壓過身旁的所有男孩。

「他幾歲?」

「十二,跟我一樣。」周詠信又強調了一次。「我明明跟他一樣厲害,為什麼我沒有成為練習生?」

周詠郡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回答。

「魏泰宇是我的好朋友。」周詠信洋洋得意。「希望我們也會上同個國中。」

後來確實如周詠信所願,他們上了同個國中。不過,這也為周詠信帶來了死亡。

後來,周詠郡又被逼著看了魏泰宇的其他影片,看得眼睛都要麻了,還得對每一部影片說出至少五百字的心得,比國中週記還難掰。

到最後,他一下說魏泰宇今天衣服很有品味,一下又說魏泰宇的髮型很好看、跟口罩很搭等等。影片看多了,他注意到魏泰宇的衣服都是以大人而言也十分奢侈的品牌。很難想像他是多年後因為違約金而遭受磨難的人。

每一個影片最後,周詠信都會以這句話作結:「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在班上最好。」

周詠郡不知道確切情況,但聽起來就不太可能。為了不讓周詠信再以莫須有的罪名向父親告狀,他只能昧著良心點頭。

「喂,你不相信嗎?」周詠信的臉扭曲了起來。

只是這麼一下,周詠郡立刻挺直腰桿,忙說:「我相信你。」深怕晚點周詠信又和父親嚼舌根,他免不了又吃苦頭。

「哼,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讓你們認識。」

「……」

「他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會拒絕的。」

周詠郡實在無言,他不認為周詠信能辦到,也不想認識什麼練習生。但礙於周詠信一副又惱又氣的模樣,他只得先做安撫,頻頻道是。

朦朧的什麼,從角落冒了出來。可能是佈滿血絲眼角、可能是破損的嘴角;也可能是從被父親毆打後,還隱隱作痛的腹腔角落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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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8 14: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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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周詠郡從房間醒來,滿身冷汗地揭開了在純白地獄的一天。他不知道是夢見已經死掉的周詠信讓他心神不寧,還是意識到那是他生命的轉折點,而後知後覺地感到悵然。

醒來的時候,房間一個人也沒有,失望湧上心頭,不過並沒有讓他因此委靡不振。周詠郡下床,簡單地用房間內的衛浴洗漱了一番。在這裡住久了,生理時鐘精確地響起。望向門,他有預感早餐要送來了。

這一次,沒有人從上面的窗口警告他,要他退後,門很輕易地被打開。

周詠郡懷疑湯高宇到底付了這間療養院多少錢,可以讓他以這麼輕鬆的態度進來。

對於湯高宇完全不需要擔心會被困在這裡一輩子這點,周詠郡著實感到嫉妒。不過看見湯高宇的右眼,以及臉上的疤痕,他就稍微釋懷了一點。唯一讓他不滿的,是湯高宇臉上的疤痕越來越淡了。

今天的湯高宇上了妝,比往常都還要來得精緻,一頭過肩的長髮飄逸,看起來頗為瀟灑。

「早安。」湯高宇倒是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

周詠郡沒有回應,只是接過早餐,然後低頭默默進食。

「荷包蛋、青花菜、煎魚,還有一根香蕉。」湯高宇舔了舔嘴唇。

周詠郡表現淡然,一點也看不出兩人曾經是加害者與被害者。他問:「你沒吃早餐嗎?」

「沒有。」

「為什麼?」周詠郡淡淡地說:「昌鴻願意為了你,計畫讓我一輩子待在這個鬼地方,竟然還會苛扣你的早餐?」

諷刺的意味當然是有的,湯高宇的臉色卻一點都沒有改變,只是聳聳肩解釋:「等等馬上是我的戲,來不及。」

周詠郡抬起頭,舔了嘴角的湯汁一下,沒注意到湯高宇一瞬間好像覺得討厭似的,別過了眼神,但很快恢復如常。

「所以你很快就要離開了?」

「對,千歲哥正在下面等我。」

原來他住的是一樓以上的病房啊。他想,然後意識到自己連這點都不知道。如果天賜良機讓他真的奇蹟似地逃出這裡,恐怕他也不知道怎麼找到回家的路,更遑論報警了。不,若真的報警了,大概也只會被強制送回來罷了。

好像從很久以前,周詠郡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是走在盛夏的柏油路上,陽光刺眼,熱氣逼人,兩旁是翠綠的草地,無邊無際。他只能一直走,走向沒有終點的遠方。

「千歲哥是誰?」

「我的經紀人。你知道什麼是經紀人嗎?」

「我當然知道。」周詠郡脫口而出:「周詠信以前一直說要我當他的經紀人,接送他上下課、送他去練舞。」說完的時候,周詠郡自己都嚇了一跳,竟下意識地看了湯高宇一眼。

理所當然的,湯高宇沒有懊悔的模樣。周詠郡不感到驚訝,隨即鎮定了下來。

「練舞?即使練一百年,他也不可能出道。他沒有這種才能。」

他很清楚,湯高宇雖然不是虛擬小說中常出現的瘋狂怪物,但他確實有著無法矯正的缺陷。至少,周詠郡可以肯定他的道德觀念十分低落。

興許是先前的夢,他突然想起那本小說裡面的片段:對於世間關於「愛」的迷茫,我可以用一句話定義。那就是假象試圖與實相連結的迷茫。──後來,我發現我認定絕不可能被愛的確信,是人類存在的根本樣態。

周詠郡對「愛」感到迷茫,而湯高宇從未。湯高宇或許想都沒想過,關於愛與被愛。他既不需要被愛,也不會愛人。他就是這樣的人。

在周詠信去世後的好幾年,他還曾支持過偶像剛出道的湯高宇。那個時候即使是在螢幕上提到母親,那真摯依戀以及感激的模樣,他也看得出其中反覆塗抹在表層的「模仿」以及「表演」。他模仿著「孝子」,表演一個堅毅不拔的角色。

面對相依為命的母親,湯高宇似乎也沒有常人該有的柔軟。即使是有淚不輕彈的硬漢,內心也會有柔軟的部份。若是以機械比喻,湯高宇似乎在出廠的時候,設定檔的某個參數就是缺失的。

這樣的湯高宇到現在依然受萬眾寵愛。而周詠郡,他從那年盛夏之後,就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被愛,他確信如此。

「湯高宇。」周詠郡喃喃。「為什麼關在這裡的是我,不是你?」

「你需要接受懲罰,而我不需要。」

「為什麼?」

湯高宇露出那種層層塗抹的微笑。「因為你有罪惡感,而我沒有。」

「罪惡感?不可能。」周詠郡硬著脖子說:「即使真的殺了你,我也不會後悔。」

「不。」湯高宇竟反駁他。「你會哭,一直哭,最後自首。就像你在爆炸之後,因為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而自首一樣。」

周詠郡僵硬地道:「那不是對你,是對那個無辜的孩子。」

「孩子?喔,那個一開始被誤認為兇手的臨時工作人員?他看起來確實比實際年齡年輕。你把他當成周詠信了?」

「不准你說他的名字!」

「你對嚴春雨很抱歉,所以最後忍不住去自首,即使這無法改變傷害他的事實。你的罪惡感稱不上是善行,也不是良心發現。那僅僅只是一個搖擺不定帶來的失敗。」

「……」

湯高宇的右眼戴著隱形眼鏡,可周詠郡卻覺得,那兩隻眼睛都像是沒有生命的無機物,一點也不像是活生生的人類眼睛。

「周詠信的失敗也是如此。」湯高宇毫無窒礙地說:「這是他會死的原因。」

周詠郡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

他飛快抓起白色塑膠的刀子,可撲向湯高宇的時候腳勾到床單,身子一晃,刀尖竟然就恰恰插進湯高宇的左胸口。他痛苦地叫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困獸的哀鳴,還是無意識的吶喊。

刀尖沒有陷入血肉,啪的一聲就斷裂了。

湯高宇似乎預想到了他的行動,至少從毫無波瀾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並不驚訝。他接住了周詠郡,一隻手握著周詠郡發抖的手,一隻手圈住他的腰。死亡的鴻溝亙阻在兩人之間,只是周詠郡並沒有成功將湯高宇推下去。

「你還是沒有瞄準心臟。」湯高宇平靜地說。「喉嚨也可以,可是你瞄準的卻是肩膀。你根本沒有想要殺我。」

湯高宇說得沒錯,如果不是因為腳滑,他根本不會刺中心臟的位置。可也因為意外,他與死亡擦肩而過。周詠郡渾身冷汗,身體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失敗的憤恨,還是因為微小,但仍有萬分之一殺死湯高宇的可能。

就在這剎那,平行宇宙多出另一條世界線。如果他不曾以筷子傷害過自己,今天手中的可能是普通的餐具。那麼,說不定他真的會殺死湯高宇。

「你會待在這裡也是這個原因。」

「我……」他喃喃:「因為我總是在猶豫……」

「因為你無法下定決心殺死我。」

周詠郡沒有掙扎,身體癱軟在湯高宇的懷裡,頭也順勢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神斜斜望向前方純白的牆壁。真奇怪,即使快要癲狂的時候,周詠郡也不敢玷污這裡的純潔一分。

「你希望我殺死你?」

「不。」湯高宇很快地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湯高宇,有病的是你,不是我。」

「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是因為精神疾病被關在這裡的。」

周詠郡自嘲地笑了笑,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邊,左手的塑膠碎片卻深深地刺在掌心。他發現門上面的小窗戶閃過光,那是窗戶被打開又迅速關上的原因,大概是在確認裡面的湯高宇沒事。

「我會在這裡一輩子。」

湯高宇沒有說話。

周詠郡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裡?」他無力地諷刺:「探望我?別開玩笑了。你應該想要我徹底發瘋。」

湯高宇以奇怪的姿勢擁抱他,周詠郡歪著腦袋,渾身無力,好像才是被攻擊的那個。啊,這個與周詠信同年紀的湯高宇,已經能輕鬆地抱起他,將他放在床上了。

脫離了剛出道的纖細審美,湯高宇的肌肉變多,身體厚實了不少。周詠郡意識到,記憶中的男孩,已經離現在的他很遠很遠了。

「我在觀賞我的懲罰。」湯高宇說。「這是我給予你失敗的懲罰。你沒有殺死我,也沒有人脈、金錢,那麼只能接受懲罰了。」

「我寧願坐牢。」

「你沒有選擇,做出選擇的是沒有被你殺死的我。」湯高宇伸手,往他的手腕一壓,他的手指發麻,塑膠碎片就掉了出來。「這是你復仇失敗時,就必須想到的後果。」

說實話,周詠郡不是沒想過結局:坐牢、死刑、眾人群起而攻之等等,但就是沒想到會被關在這個白色的房間,刑期甚至是無期徒刑。

「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

「死亡不是你的懲罰,這是由我決定的。」湯高宇的口吻自然,好像在講一加一的問題。「若你想,你有很多種自殺的方式,可是你不會這麼做。」

「……」

「你無法殺死自己,正如你無法殺死任何人。」

對了。周詠郡分神地想。他似乎,從來沒想過「恨」湯高宇。

知道周詠信死掉真相的那一刻,更多的是無法消散的茫然。即使湯高宇說出了任何常人都會覺得惡毒至極、毫無羞恥可言的話,周詠郡發現自己也不「恨」他。或許是這白色的地獄感化他了吧。

「你是為了看我受折磨才來的嗎?」周詠郡癱軟在床鋪,看見起身的湯高宇動作一頓。「為了看我的醜態,才費竟心思把我弄進精神療養院?不會只是為了看我盲目咀嚼、把食物撕成,然後吞嚥的愚蠢模樣吧?」

湯高宇沒有回答,只是牛頭不對馬嘴地反問:「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嗎?」

「日期?」他不禁失笑。「別說日期,我就連現在是什麼季節都不知道。」

湯高宇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虛弱的諷刺與自嘲,只是自顧自地道:「今天七月二十四日。」

周詠郡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反射性地說:「夏天到了。」

就是在那年暑假,周詠郡第一次見到年僅十二的湯高宇。那個時候,他的名字還是魏泰宇,不過暑假過後不久就改成了湯高宇。

盛夏潮溼的暖風、無法揮散的悶熱,久久纏住這個位於亞熱帶地區的小小島國。多年後,地獄之外的人間也應尚是如此,甚至更甚。

此外,他對九年前的今天,印象格外深刻。

那天,還不算太高的身影佇立在荒廢運動場旁的草地上。少年背對著他,左手輕輕垂在身旁,右手曲起。他們有過幾面之緣,談不上是「莫逆之交」,但也並不疏離。因為好奇的緣故,他向前走去。汗水滑落後頸,像是一隻蜿蜒的小蛇滑過。溫熱的汗水在皮膚上流躺,感覺很噁心……

湯高宇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討厭夏天。」

「……為什麼?」

「因為蟬鳴很吵。」

周詠郡不解其意,湯高宇卻也沒繼續說下去。一如先前踏著輕鬆的步伐而來,他又踏著輕鬆的步伐離去,留下回憶帶來的滿室熱氣,以及幻覺的蟬鳴聲。

緊接著唧唧蟬鳴的,是濕潤的寂寥。

過了一陣子,周詠郡才想起:七月二十四號也是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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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10 12: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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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七月二十四號的傍晚,約莫吃完晚餐的一個小時後,房門上面的窗戶倏地被拉開。光點閃過,外頭的光和裡頭的日光燈截然不同,令人心生嚮往。

病房內當然沒有電腦或者手機,這種可能與外界產生連結的東西。唯一有的只有白紙和鉛筆,甚至不是自動鉛筆。

他塗塗寫寫,思緒奔馳,有時候回過神,紙上留下的筆跡他也看不懂。可能是畫這狹仄的空間:四面白牆一吋吋地往內壓縮,日光燈成為盤據在天花板的蜘蛛,垂下白絲,似乎在等他受不了白牆的壓迫,從而抓住這唯一的希望;可能是在書寫,寫囚禁後時間宛如靜止,空氣也不再流動,情感與思考能力凝滯。他像是佇立不動的石像,是跳脫四維概念下,揉雜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不動。

他不記得自己畫下這些混亂的線條,也不記得自己寫下這些字:「瘋子」、「怪物」、「美」、「疼痛」、「指尖」、「腳尖」、「顛倒」、「眼睛」、「嘴巴」。

當門上的小窗戶「啪」地打開時,他正好將紙撕成兩半。

「周先生。」

他抬起頭,不知道是敬畏還是嫉妒地看著小窗戶。

「周先生,現在要打開門,請你遠離房門,並且保持冷靜。」

周詠郡的心情理所當然地為之一振,幾乎是反射性地退開,直到背後緊緊貼著白色的牆,就像牆終於到了壓死他的臨界點一樣。噗通噗通,胸腔好像要炸開一樣。

門打開了,周詠郡想,若不是被關得太久,因此已經失去逃跑的念頭,他應該會衝向門,把任何阻礙他的人一一撞開,只為了奔向自由。

門後是一個穿著像是護理師服裝的女人,她後面跟著兩個同樣穿著白色衣服,看起來像是看護的男人。男人很高大結實,門打開過了兩秒,他們先請他把筆放下,然後兩人進到房間內,一左一右,先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物品之後才把他架起來,這令他不禁發出嗚咽的悲鳴。

「周先生,請冷靜一點。」女人戴著口罩,口吻很冷靜。「您得到許可,今天可以到外面散步。」

他糊里糊塗地被架了出去。「監禁」不知道多久,這是他第一次踏出這個房間,感覺很不真實。長長的走廊也是白色的,一邊是好幾個房間,另一邊是白色的牆,以及很高的透氣小窗,周圍很安靜。

他的房間位在二樓,從走進電梯到出來的時間很短。

周詠郡被帶到療養院後面的花園。雖然說是花園,但其實沒有多少花,有的是一大片草地和幾棵樹。

夏天的傍晚還是很溫暖,吹來的風又濕又熱。他很遺憾自己沒看見高掛的太陽,日在另外一頭緩緩下降,很快天空就會從紫橘轉成黑藍。

「您有十分鐘的時間。」女人在後門旁說。

兩個男人把他放下之後,也飛快地退到女人旁邊。周詠郡如果有心思觀察,他會發現兩個男人的眼睛都像是這片草地缺失的花:一個像是路邊遍地都是的小白花,一個像是從牆縫生長而出的黃花。明明虎背熊腰,卻給人一種脆弱的委靡感。女人則相反,她是一棵樹,一棵椰子樹,高大、生機勃勃,但卻不可能張開雙臂替人遮蔭。

他沒有去問為什麼,也沒有抱怨或感激這十分鐘的長度。周詠郡雙腳踩在草地上,這才發現自己連鞋子都沒穿。難道文明也離他這麼遠了嗎?幸好草地修剪得很整齊,踩過時有點刺,但卻不痛。

他繞著圈子走,捨不得地看著逐漸闔眼的太陽。明天還能再看見太陽嗎?後天呢?

走到第二圈時,眼前好像出現了幻覺。他用力地眨了眨,發現眼前站著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少年。

這一次,少年沒有背對自己。少年直直地看著他,右手掌收緊,左手輕鬆地垂下。在那種情況下,少年的身體也沒有緊繃、發僵,或者顫抖。

他忍不住開口:「魏泰宇……」

剎那,豔陽似乎又回到正上方,汗水再次如瀑布般落下。他好像快要融化了,先是頭皮、接著是臉皮。周詠郡覺得雙頰發燙,耳尖發紅。他手足無措地站在草地正中央,任由回憶掠奪自己。



望文生義的話,周詠信這個名字或許是期許他信守承諾,可惜周詠信並沒有符合這個期望。

周詠郡也知道,周詠信十之八九和他口中的酷小孩魏泰宇不是真的朋友,至少對魏泰宇而言不是。

暑假開始的幾天,周詠信頻頻外出,甚至晚歸。父親樂得輕鬆,沒有周詠信他似乎更快活。不,不如說,沒有周詠郡和周詠信的話,他大概會樂得仰天長嘯。

有時候周詠郡會思考,為什麼父親會想要繁衍後代?絕非是因為喜歡孩子,父親唯一執著的也可能只有血脈,以及得到產物之前的快感。其他的,他一概不在乎。啊,繁衍後代這麼直覺和自私的本能,文明社會竟然還沒有為此制定法律限制嗎?他太訝異了。

七月二十四號的一早,他起床替自己買了早餐,周詠信卻早已不見蹤影。父親還在房內呼呼大睡,鼾聲之大,響徹雲霄,酒氣沖天,大概要到傍晚才會醒。

周詠郡拿起看了第二遍的小說,重新窩到曬衣間的角落。

變得孤獨後,我很快適應那種狀態,我再次發現,幾乎不和任何人講話的生活,於我而言最不需要努力。對生命的焦躁遠離了我。死去的每天都很暢快。

此時,家裡的座機忽然響起了。

為了不吵醒父親,他連忙三步併成兩步回到客廳。來電顯示很陌生,他沒見過。但考量到宿醉被吵醒的父親可能會帶來的災難,他只得先接起來。

一接通,周詠郡還來不及說話,電話那頭已經先道:「幫我送過來!」

「什麼?」

「你聽不懂嗎?喂,快點幫我送過來。」

「周詠信,是你嗎?」

「廢話,你不會連聲音都不會分辨了吧?」周詠信的聲線還十分稚嫩,可是說的話卻已經和父親很像。「快點,用跑的!」

「先等一下——你在說什麼東西?」

周詠信暴怒吼道:「手機!我的手機!你是白痴嗎?用想的都知道吧!我借泰宇的手機,不就代表我的手機沒帶到嗎?」

也可能是沒電啊——還好,周詠郡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如果周詠郡可以拒絕,他就不會在暑假一開始就成為他的保姆。宿醉的父親更加暴力,如果周詠信告狀的話,他不只吃不完兜著走,還可能會失去行動能力幾個小時到幾天不等,端看父親下手多重。

「我知道了。」他壓抑不爽地問:「你現在在哪?」

周詠信才稍微氣消一點,給了一個大樓旁公園的位置。他嘴裡碎念著什麼,掛斷之前還能聽見他對著不遠處的人說:「他反應很慢,很蠢。」

周詠郡懶得跟他計較,找了一圈最後在馬桶蓋上找到周詠信的手機,緊接著急急忙忙出門。

明明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周詠郡卻得跑得氣喘吁吁。幸好公園離家不算太遠,他坐趟公車,接著改用雙腳步行就能抵達。

現在是暑假,公園人不少,但他還是一眼就找到周詠信所在的位置。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周詠信有多搶眼,而是他拚命說話的對象特別出眾的緣故。

周詠郡想不起來自己國小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可能沒有周詠信這麼討人厭,但也絕對不可能像周詠信旁邊的男孩那麼耀眼。

靠近的時候,他發現男孩旁邊,還有兩個同樣不在普通國小生等級的孩子。原來,旁邊的大樓正是某經紀公司的所在地。

來不及多想,周詠信看見他的出現便立刻跳起來,豎起眉頭對他吼道:「你怎麼這麼慢!」

「……」

周詠郡忍著翻白眼的衝動,還沒把頸子的汗水抹掉,周詠信已經把手機搶了過來。他還沒有等到道歉或道謝,就先聽到周詠信崩潰地大喊:「只剩40%的電量!」他瞪著他:「你為什麼沒有先幫我充電?行充呢——你怎麼也沒有帶!」

周詠郡深吸一口氣,盡量以平穩的口氣說:「周詠信,你別太過分。」

周詠信沒料想到會被斥責,縮了縮肩膀,氣勢有點落下,可依然嘴裡不饒人:「你、你小心我跟爸爸說……」

周詠郡來不及多說,周詠信身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用我的吧,周詠信。」

周詠信如得天賜,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緊接著是過於迎合的笑容。周詠郡難以相信一個剛國小畢業的男孩,可以露出這麼諂媚的表情。

「謝謝你,泰宇。」他用力地眨眨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見周詠信猶豫而遲遲沒接下遞出來的行充,魏泰宇低頭把行充收回腳邊的書包,並沒有再問一次的意思。周詠信立刻露出了失望跟懊悔的表情。

抬起頭的時候,魏泰宇這次眼神落在周詠郡身上。

「他是你哥哥?」

「對、對啊。」周詠信因為緊張而吃吃地笑著。「你看,跟我說的一樣很蠢吧。」

「哥哥?」

「跟我差一個字而已。」他很隨便地說:「他叫周詠郡。」

魏泰宇打量著周詠郡,緊盯他的面部。周詠郡後來想,這應該是魏泰宇的習慣。面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魏泰宇總習慣把人的面部表情仔仔細細地記下來。

旁邊的女孩家教很好,但很謹慎,小聲地說:「你好。」

魏泰宇左手邊的男孩看起來大一點,有點脫線的樣子:「哈囉哈囉——詠信的哥哥,你好啊!」

周詠信又嗤嗤笑了起來。「品樺、禮恩,不用跟他這種人打招呼啦!」

「哈哈哈——為什麼啊?你哥看起來很酷啊!」

「不,他蠢死了!」

女孩不置可否地別過眼神,表露出不想再和其他人談話的態度,看起來病厭厭的樣子。她的雙手正抱著肚子。面對她的態度,周詠信看起來也很失望,但多了一點憤怒。伸手想去碰她,但被女孩嚴厲地甩開。

周詠郡正想去阻止周詠信,卻聽見魏泰宇問:「你是周詠信的哥哥?」

「……對。」

他轉而打量著魏泰宇。對方還只是小學生,但眼神卻異常銳利。說是有點早熟也沒錯,但更多的是的抽離。這種特質在孩子身上顯得很古怪。

「詠郡哥。」聞言,周詠郡皺起了眉。他聽見魏泰宇說:「初次見面,我是泰宇。魏泰宇。」

「……你好啊,泰宇。」

可很快地,那種古怪的氣質一下子就被純真覆蓋,好像只是一個按鍵的功夫。魏泰宇圓睜著眼睛,笑容很克制,既沒有像小大人般黏膩得令人生厭,也不會讓人覺得這傢伙在賣乖,看起來就是個品性優良的男孩。

「詠郡哥,你流了好多汗。」魏泰宇從口袋拿出攜帶式面紙,抽了一張給他。

周詠郡收下了,一把按在頸側,面紙一下子就濕成一片,很快就破了。

他聽見男孩說:「詠郡哥,你真的來了耶。」

見周詠郡一愣,魏泰宇眨了眨眼睛,好像連他自己也聽不懂自己的弦外之音。

「你真的大老遠把周詠信的手機送來。」

有一瞬間,周詠郡好像感覺到一股不那麼嚴重,但十分純粹的邪惡。

無論魏泰宇多出眾,總歸也只是個孩子,所以剛抵達公園的時候,周詠郡一點也不懂為什麼不遠處的小女孩在騷動尖叫。可,不想承認的是,與周詠信同齡的的魏泰宇,給他一種莫名的壓迫。他已經十七,離「大人」只有一步之遙,魏泰宇卻連「少年」都稱不上。

比起喜歡或討厭,他對魏泰宇的第一印象更像看Discovery動物頻道的心得:危險。Discovery是對野性本能無法預料的緊張,那麼,魏泰宇是什麼呢?

周詠郡沒有思考出結果,但也不想多待。

「我先走了。」他看了周詠信一眼,後者正眼巴巴地看著魏泰宇。他忍不住皺眉,最後還是說:「很高興見到你們——」他想不起另外兩個人的名字,所以只能說:「泰宇。魏泰宇。你就是周詠信常常提到的、那個跳舞很厲害的練習生?」想了想,他道:「除了偶像,我覺得你也很適合當演員。」

說完,他也懶得多社交,轉身就走。

離開之前,他聽見周詠信拿著手機,結結巴巴地對魏泰宇說:「你真的想看我昨天練習的影片嗎……」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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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11 13:3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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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之後的每天傍晚,他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出去散步。雖然說是授意,但是誰授意、為什麼授意,都是一團謎。

即使他開口詢問,旁邊監督並且充當監視的女人也不會說。

他又換了一個問題:「我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女人就像完全沒聽見一樣。

周詠郡又走了一圈。

「該怎麼稱呼你?」他漫不經心地問:「一直你你你的,也不太有禮貌。」

女人終於開口了:「我姓羅。」

「羅……小姐?醫生?護理師?還是看護?」

「叫我羅小姐就可以了。」

羅小姐戴著口罩,穿著一身的白,像是房間內的白牆長腳跟著周詠郡一樣,給他一定的心理壓力。

「羅小姐,你身後的兩位保鏢該怎麼稱呼?」

「周先生,這你不用擔心,他們只是看護。」

關於那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的資訊,周詠郡問不出更多,只能作罷。

「我很好奇,為什麼我獲得允許可以出來?」

「您不是第一個被允許這麼做的。」

「但我是唯一一個在這個時間被放出來的?」

羅小姐不置可否地頷首,卻也不多加解釋。

「我做錯了什麼嗎?」

「這並不是懲罰,周先生。」

「那是獎勵?」

「我沒有關於這個問題的相關資訊。」

周詠郡多看了羅小姐幾眼,後者面無表情,臉上唯一露出的一雙眼睛很冷淡,好像真的是一臺沒有靈魂的機器。

「是魏泰宇嗎?」

羅小姐冷冷地看著他。

啊。周詠郡繞圈的腳步停了下來,有點尷尬。「我是說,湯高宇。是他『授權』讓我這麼做的嗎?」

可羅小姐什麼也沒說,冷淡的眼睛之上,一邊的眉毛挑起,似乎在說:「這個問題的答案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嗎?」

周詠郡看著腳邊越來越清晰的影子,不由得心一沉。戀戀不捨地看著漸漸下墜的太陽。他伸出手,可是什麼也沒抓到,只有潮溼的空虛在掌心。

「時間到了,周先生。」

「在進來以前,我不知道十分鐘過得這麼快。」周詠郡若有所思地說。「即使是監獄,自由的時間也不可能只有十分鐘吧。」

「周先生,請立刻回來,不要做出愚蠢的事。」言下之意很清楚,他想逃也逃不了,還可能會吃苦頭。

「別誤會。」周詠郡一邊往回走,一邊解釋:「我沒有逃跑的意思。我可不想失去這寶貴的十分鐘。」

蠢蠢欲動的兩位看護在他回到安全範圍後解除了警告,恢復了冷靜,不過眼神還直勾勾地看著他。

周詠郡乖乖地讓男人架著他,他們很快回到房間。

確定一切如常後,羅小姐在關上房門之前提醒他:「兩個小時候會熄燈,晚安,周先生。」

「明天我還有自由時間十分鐘的權利嗎?」

「晚安,周先生。」羅小姐只是這麼說。

「等等。」

羅小姐的遲疑只有半秒鐘,周詠郡幾乎以為她會頭也不回地關上門離開。半秒鐘之後,她從半掩的門縫問:「什麼事?」

他嚥了嚥口水。「湯高宇呢?他今天會來嗎?」

羅小姐難得語塞,過了會才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清楚。」

周詠郡不是想要扳著手指算,只是當自由的門又再次關上時,難以言喻的煩躁感讓他不禁脫口而問。

離湯高宇上次來,已經過去了兩個禮拜。

那扇無法從裡面打開的門終於還是被關上了,周詠郡一下子就癱軟在床鋪。



也不知道周詠信哪裡讓魏泰宇看上了,周詠郡看到魏泰宇的機會越來越多。畢竟,周詠信雖然想要討好魏泰宇,但實質上能給的價值確實不多。

暑假結束之前,周詠郡因為周詠信的一通通的電話跑了好幾次腿。有時候幫他們買午餐,有時候是在練習的空檔,帶一群未滿十五歲的孩子去網咖。

「我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還會去網咖。」一次,周詠郡忍不住說。

這是一間便宜但應有盡有的的網咖,沒有監視器,老闆對年齡以及監護人的規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群人中只要有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通常都會放行,周詠郡就是充當這樣的角色。

「詠郡哥不會來網咖嗎?」林品樺好奇地問。

周詠郡原本想說自己沒有錢,但看到旁邊滑鼠點到手指幾乎要抽筋的周詠信,他知道這個說法很矛盾。

他無意解釋家裡的狀況,於是含糊地帶過:「我很少打遊戲。」

「真的嗎?」林品樺好像很吃驚。

「你很喜歡打遊戲?」

「喜歡。」林品樺點點頭。見過幾次面後,他才發現看起來林品樺隱藏在家教優良表皮之下的,是由此衍生的叛逆。她說:「不過我媽媽不喜歡,每天能用電腦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

往常開朗活潑的朱禮恩,到了網咖之後反而有點興致缺缺,竟只一昧地玩貪吃蛇。周詠郡瞧見了,不禁失笑。

相較於沉迷的周詠信,魏泰宇似乎有些漫不經心,方才上完廁所後一直是如此。看起來也不是厭倦了,相反地,他的嘴角一直維持似笑非笑的弧度。

螢幕上的槍口晃了晃,但卻沒有開槍。晃到一個岩石壁後,魏泰宇便把耳機拿下來。

「我想喝點什麼。你們呢?」

「我想要紅茶。」林品樺說。

「有牛奶嗎?」朱禮恩問。「青春期快到了,我想要長高一點。」

魏泰宇聳聳肩。「我幫你問問。」

周詠信玩得太投入,以致於根本沒聽到魏泰宇的話。他一下子敲鍵盤,一下子又砸滑鼠。贏了嘴裡是以愉悅口吻吐出的髒話,輸了更是污言穢語接連不斷。

「詠郡哥呢?」

沒想到魏泰宇會問自己,周詠郡大感意外,立刻說:「我不用了。」魏泰宇看起來一副要請客的樣子,他一個「大人」怎麼能接受。想了想他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魏泰宇看了他一眼,笑容變得更明顯了。「好啊。」

周詠郡算了一下,請幾個蘿蔔頭喝飲料也不是請不起。

還沒有見到櫃檯的工作人員,遠遠地,他們便聽到櫃檯傳來暴怒的吼叫:「我要調監視器!」

說話的是一個年紀與周詠郡差不多的少年。少年長得不錯,一頭染過的淺色髮絲,耳朵上有兩三個耳環,穿著時髦,像是雜誌會出現的模特兒,唯獨臉扭曲得像是惡鬼。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沒有監視器……」

「幹,我的錢包丟了,你們不用負責嗎?」

「先生,那個,請問是在什麼時候弄丟的?」

「我他媽怎麼會知道!」

「呃,您最近一次拿到錢包是什麼時候?」

「沒有錢包我怎麼付錢打網咖?你有沒有腦子啊?」

「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

少年怒髮衝冠,揪起員工的衣領咆哮:「我一定是掉在櫃檯,是你們偷拿的!」

員工幾乎要委屈地大喊「冤望啊」,雙手舉高,一臉無奈。

「先生,我真的沒注意到……櫃檯前來來去去,我也不確定是誰拿走。」

「幹,信不信我報警啊!」

聞言,員工暗自叫苦,報警以他們這種對規範抱持鬆散態度的網咖,絕對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先生,請你先冷靜一下……呃,我可以幫您在這裡找一下。說不定是掉到哪個角落了……」

「媽的,還是你在包庇犯人?」

「包庇?我、我連誰是犯人都不知道——」

「一定是這裡的人!」說完,少年掃過網咖,原本探出頭看熱鬧的小鬼立刻縮起脖子。

「哇喔,是曹子藝。」

「咦?」

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過來湊熱鬧的朱禮恩說:「他也是昌鴻的練習生,出道應該是這一兩年的事。」

「……那他怎麼還會有時間來網咖?」

跟著來的林品樺顯得興致缺缺,聳聳肩接著說:「因為太忙了,抓到時間就想來這裡打遊戲吧。大家都是這樣。」

說起來,周詠郡才發現這間網咖裡面的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平均顏值都在水準之上。畢竟網咖離昌鴻的大樓很近,規定又很鬆散,這也不太意外。

此時,名為曹子藝的少年衝著網咖內吼:「喂,我要搜這裡所有人的背包!」

這傢伙沒問題吧?這真的是確定要出道的偶像嗎?周詠郡不禁暗暗咋舌。思考著年紀最大的他要不要出面,正準備行動,手腕卻忽然緊了緊。

周詠郡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低頭,發現是魏泰宇的手。魏泰宇對他眨眨眼。

「泰宇。」周詠郡壓低聲音問:「你為什麼在笑?」

魏泰宇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眼神瞥向曹子藝的緣故,聲音輕飄飄的:「有嗎?」

似乎是為了壓抑笑意,魏泰宇的嘴角微微地抽搐,周詠郡看見,忍不住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地,魏泰宇的嘴角被好好地壓下,露出了無辜又吃驚的模樣。

曹子藝已經走到離櫃檯最近的電腦,一把就把遊戲打得正開心的男孩推開,然後抓起男孩不知何時倒在地上的書包。

不顧男孩驚恐和不服氣的大叫,曹子藝丈勢自己發育較快的體型,將書包上下顛倒,裡面的東西就這麼嘩啦嘩啦地掉了出來。

還不等眾人回過神,曹子藝眼神一凜,緊接著對著男孩就是一拳。

「啊!」林品樺低聲驚呼,別過了眼神。

「媽的,就是你!」

曹子藝抓起地上的黑色錢包,上面還有浮誇的鐵鍊,看起來確實更像是曹子藝的風格。

跌坐在地上的男孩連連辯駁,臉頰腫了一塊,因為突如其來的暴力哭了出來。

霎時,網咖一陣混亂,先前不想報警是有苦衷,但現在暴力事件確確實實發生了,員工一個頭兩個大,反而開始考慮要不要報警。

曹子藝倒是一改先前的說法,衝著櫃檯吼:「敢報警你就試試看!」

無視錯愕和驚恐的眾人,裡頭大多數都是介於十二和十五的孩子,個個你看我我看你。不是被嚇得動彈不得,就是不知所措而楞在原地。

曹子藝朝著地上的男孩又踹了一腳,這才撿起地上的錢包收好。不過暴行還沒有結束,他彎下腰,打開男孩還有點幼稚的卡通錢包,把裡面的紙鈔都拿了出來。周詠郡很訝異,男孩的年紀很小,但錢包內的紙鈔幣值都很大。

「那、那是我爸比給我……」

「爸比。」曹子藝怪腔怪調地模仿男孩稚嫩的稱呼,對著男孩露出惡劣的笑容。「你就再去跟你爸比要吧。」說完,他竟然大笑了兩聲。

曹子藝扔了幾張大額的紙鈔到櫃檯,抬了抬下巴:「敢報警你就試試看。網咖還想不想開?」

員工也不過是打工的,只能楞楞地看著曹子藝回到裡面的包廂。

網咖內瀰漫著詭異的氣氛,直到男孩一邊哭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嘴裡咕噥著什麼,最後跌跌撞撞地離開。

「太慘了。」林品樺嘀咕。

但只過了半晌,網咖內便被興奮的討論淹沒。因為冷氣而乾燥涼爽的空間,一下子就因為熱烈而且詭異的興奮而潮溼了起來。

周詠郡發現自己的後頸都是汗,忍不住抹了抹,指尖濕潤。

仔細一聽,幸災樂禍的聲音還不少。

「他不太受歡迎。」接收到周詠郡的眼神,朱禮恩便盡責地解釋:「好像有不少人討厭他。因為他家滿有錢的,所以有點看不起別人吧。」話雖這麼說,但周詠郡覺得朱禮恩好像不能理解這有什麼好討厭的。

小團體內會出現這樣的事,周詠郡也不太意外,再加上裡頭都是一些大腦還沒發育完全的小鬼。唯一讓他感到不適的,是曹子藝這麼直率的暴力行為。

「他真的偷了曹子藝的錢包?」

「不會吧?他家這麼有錢,有什麼好偷的?」

「誰知道,說不定有偷竊癖吧!」

幾個小鬼頭嘰嘰喳喳,哄堂大笑。

這下,員工想要報警的念頭便被徹底拋到腦後,他可不想惹麻煩。

周詠郡思考,難不成是誰對那個驕傲小鬼的報仇?因為他總是瞧不起其他人?如果是,為什麼挑今天?況且,曹子藝錢包忘在櫃檯,應該只是個意外事件。

此時,周詠郡忽然想到魏泰宇。他看著魏泰宇,此時才注意到魏泰宇白色的衣袖上有一點汙漬。面積不算太大,但因為是白色衣服,所以發現之後就很難忽視。

「泰宇。」他想也沒想便問:「那是什麼?」他指了指。

魏泰宇很快地把手收到背後。「只是被珍奶濺到而已。」

周詠郡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魏泰宇看起來比往常都還要來得無辜,語氣隱隱還有點委屈。

「那也是他搞出來的。」林品樺皺眉補充。「他」指的是方才哭著離開的男孩。她憤憤不平地道:「他撞到泰宇,連個道歉也沒有。」

周詠郡脫口而出:「就只是這樣嗎?」他問的是魏泰宇,眼神也沒有從魏泰宇身上挪開。

魏泰宇一隻手圈住手腕,遮住了純白上的汙漬,看起來很無害,身體十分放鬆,一點也沒有被質疑的緊繃。

「對啊。」他說。就只是這樣。

周詠郡的視線在網咖內搜尋了一下,立刻確定廁所位在櫃檯的旁邊。他正恍神,魏泰宇卻已經靠過來,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詠郡哥,他還踩了我一腳。」

「……」

魏泰宇黯淡了眼神,垂下了眼簾。「他踩得很用力,詠郡哥。害我接下來的跳舞課失誤連連,最後還被老師罵了。老師說,這樣下去我不可能出道。」

周詠郡僵了僵,腦袋拚命運轉。過了會,他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聽到他嘆氣,旁邊的林品樺與朱禮恩都面露不解,只有魏泰宇抿起了嘴唇。因為不這麼做的話,他怕自己的笑意會太明顯。

猶豫半晌,周詠郡還是伸出手,拍了拍魏泰宇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這讓魏泰宇放鬆嘴角,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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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14 14: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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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周詠郡的住宿生活在周詠信升上國中之後便緊急宣告結束。原因很簡單,成天醉醺醺的父親無法接送周詠信上下學。才開學兩週,父親就已經接到班導的電話,表示周詠信若再遲到,他們就必須家訪,進一步了解情況。

為此,父親大手一揮,周詠郡再次住回這個稱不上家的家。

他曾試圖抗議——事實上這連抗議都稱不上,比較像是反射性的拒絕,但父親只是在電話那頭平靜地告訴他:「這禮拜回家來談。」

周詠郡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還沒把書包放下,父親一拳就呼了過來。考量到還要上學的緣故,遭殃的是腹部而不是面部。父親的火氣顯然很大,周詠郡感覺到劇烈的疼痛,這是他第一次嘗到這種力道的拳頭。

他立刻趴在地上劇烈咳嗽,撐在地上的手都在發抖。

「周詠郡,你讓我很失望。」父親慢條斯理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明明這麼愛你,可是你卻一直視為理所當然。你這樣對得起我嗎?」

父親沒有喝醉,所以情緒收縮外放掌握得很好,口齒清晰,好像真的在和他講道理一樣。

「我總是在教你。你不能像那個婊子一樣逃避自己的責任。」父親沉聲道:「別像個女人。」

鼻水、淚水以及汗水糊在一起,周詠郡眼前一片模糊。腹部的疼痛蔓延到胸口,他連連咳嗽,一股噁心感也隨之湧上。他快要吐了。

周詠郡已經想不起母親的模樣。不過現在他很慶幸自己沒有母親的記憶,因為他無法想像那會是怎麼樣的形象。畢竟父親口中「婊子」的條件多如毛牛,在美好的回憶總有一天也會令人生厭。況且,若他沒胯下那二兩肉,可能早已繼承「婊子」之名。

「周詠郡。」父親的手搭在他的肩膀,好像快要把他的骨頭捏斷。「爸爸很愛你,這是不想讓你最後走上歪路。」

「……」

「周詠郡,你有聽見你老子說話嗎?」

周詠郡忍住幾欲嘔吐的噁心感,低聲道:「我有聽見。」

緊接著脖子一痛,他被迫抬起頭,呼吸發顫。

「你用這種態度跟你老子說話?」

「對不起,爸……我錯了。」

「你媽又蠢又自私,我不希望你像她。未來的你會感激我的用心良苦。」

「我知道了,爸爸。」

脖子被鬆開,周詠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淚水終於停了下來,但是嘴巴嚐到鼻水,汗水跑進了眼睛,令他頻頻眨眼,但不敢伸手抹去。

「你要有感恩的心。」父親又道。「這個家全靠我,既要養你,還要養小的。」

這話倒也沒錯,周詠郡想。現在他們全靠父親繼承的財產過活,他確實該感激父親,儘管他從來沒有做過選擇。

「我知道,爸。」

父親瞇起眼睛,眼神銳利得好像想刀宰了他。

見狀,周詠郡趕忙補道:「謝謝你,爸。」

「請、謝謝,對不起,我不是總這樣教你嗎?那婊子跑了,沒有你老子含辛茹苦,你能長這麼大嗎?孝順和感恩,學校都不會沒有教吧?」

「對不起,爸。謝謝你。」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父親還過來扶了他一下,但看起來比較像是扯了他的手臂一下。

「周詠郡,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爸一直都知道。」

他低下頭。

「你一點也不像那個婊子——你不會像她,爸爸相信你。」

周詠郡別無選擇,只能輕輕地點頭。

偶爾的時候,父親會在那之後擁抱自己,例如現在。父親臂膀壓著自己,給予他飄忽不定的愛——那確實是愛,是父愛。儘管腦袋模糊地知道這與同學得到的父愛有些不同,但沒有人是完美的。

「你會好好照顧你弟弟。他可是你的弟弟。」父親抓了胯下一下。「你們有血緣關係。」

「我會的,爸爸。」

「你不會讓我失望。」父親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會。」

於是,他高中最後一年的生活就這麼被決定了。周詠郡一直以來都沒有太多選擇,他本來就很清楚大學之前自己所能掌握的東西有限。只要再一年就好。他想。只要再撐一年。

令周詠郡頭痛的是,周詠信不只不是一個好學生,甚至還算不上是個能好好生活的人。父親本就不管周詠信,也不知道這傢伙來到這個家之前是怎麼生活的,周詠信的房間跟他的書包一樣,總是一團亂。

周詠郡雖然是他半個保姆,但即將考大學的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幫周詠信整理,最多只能確保周詠信上學不要遲到。

導師接受了父親工作忙碌的理由,開始把他當做聯絡周詠信監護人的窗口。周詠信東忘西忘,最後父親乾脆給他一部摺疊型功能手機,只為了方便周詠信聯絡他,前者也毫不客氣。

有一次周詠信一通電話打來,命令周詠郡在中午送來他下午要交的數學功課。周詠郡午餐也不吃了,只能在午休時蹺課出去。此外,周詠信的成績也岌岌可危,尤其是數學,平時的作業成績一點也不能落下。

翻出校牆後,周詠郡跳上公車,計算著抵達周詠信學校的時間。即使已經過了盛夏,這個國家的太陽依然毒辣,周詠郡滿身是汗,很是狼狽。

好不容易,他在午休結束前十分鐘把作業送到警衛室,並且留下聯絡電話。

周詠郡本想立刻趕回學校,這時,他注意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校門口,走下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詠郡哥?」魏泰宇似乎也有些驚訝。

暑假過後,他們幾乎都沒有再碰面,他以為魏泰宇已經膩了周詠信這個小跟班。

「泰宇,你現在才來學校?」

「嗯,因為早上有練習。」

「喔。」周詠郡沒想到。「原來還會影響課業……練習生真辛苦。」

魏泰宇笑了笑。暑假過後一陣子不見,他好像稍微長高了一點。

「剛才那是?」

「公司幫我叫的車。」

「這麼好。」

「詠郡哥。」

「嗯?」

魏泰宇淡淡地說:「我現在不叫魏泰宇了。」

周詠郡一愣。「這是什麼意思?」他還以為魏泰宇在開玩笑。

「我現在叫做高宇。湯高宇。」

周詠郡不由得一愣,但腦袋一轉,似乎了解了什麼。他明年就要滿十八歲了,多少也能猜到不會是太美妙的理由,所以果斷放棄追問。

改名為湯高宇的魏泰宇說:「我一定要出道。」他死死盯著周詠郡。「你覺得呢,詠郡哥?」

「……我?」

「你覺得我能出道成為偶像嗎?還是說,」湯高宇瞇起眼睛,「你也覺得我永遠辦不到?」

周詠郡想一下才回應:「是誰說你永遠辦不到?雖然我對偶像不太清楚……但如果你了解這個職業,並且完成身為偶像的要求,應該就有機會出道吧。」

湯高宇勾起嘴角,這次毫無顧忌地表露他的早熟,不再刻意地參雜天真。

「詠郡哥的意思是欺騙也沒關係嗎?」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偶像不是帶給女生夢想嗎?只要能執行這點,不就是個稱職的偶像嗎?」

「意思是,只要不表現本性就可以了。」

「……我可沒這麼說。」周詠郡抓了抓頭。「你跳舞跟唱歌很厲害,不要讓那些喜歡你的人失望……成為偶像並非不可能。」

湯高宇咧開嘴。

「是嗎?這樣的話,我會努力的。」

「喔……加、加油?」

湯高宇話鋒一轉。「詠郡哥,現在可不是只有女生追星。」

「我知道啊,我是在說男偶像。」

湯高宇敏感地往旁邊一撇,視線放遠,突然堆起滿滿的笑容,並且揮了揮手。那個笑容堪稱完美:並沒有刻意模仿大人,還保有一點稚氣,儘管在周詠郡眼裡依然不是他熟悉的湯高宇,但看起來確實更真實也更真誠。

楞楞地看著湯高宇「表演」數秒,周詠郡才發現原來湯高宇在和對面經過的少女揮手。少女看起來年紀和周詠郡差不多大,得到回應後小聲地尖叫,一步三回頭,簡直捨不得離開。周詠郡沒想到年紀比湯高宇大的女生也會喜歡他。

「男生也會喜歡男偶像,詠郡哥。」湯高宇微笑地道。

「是這樣嗎?」

直到看不見高中女生的背影,湯高宇才收回手,恢復方才尖銳的氣質。

他似乎讀出周詠郡的想法,挑起一邊的眉毛說:「年紀大的人也會喜歡年紀小的偶像。」

「喔?」

「詠郡哥,如果出道的話,你會喜歡我嗎?」

聞言,周詠郡感到有些尷尬。畢竟湯高宇只是弟弟的「朋友」,而他跟那個弟弟也沒有熟到哪裡去。湯高宇的年紀還比自己小,還是個孩子,周詠郡不知道該多積極回答這個問題。

謹慎地思考後,周詠郡才小心地說:「我希望你可以成功出道,泰宇……高宇。如果你出道了,我會買你的專輯。」他說得很慢。「只要你想,你能讓所有人喜歡上你。我認為這點很了不起。」

湯高宇終於又露出笑容。這個笑容與方才給高中女生的完美笑容截然不同,也不是幾分鐘前帶著冷意的微笑。

話雖如此,也不是什麼純粹天真的笑容就是了。至今周詠郡還是無法好好地形容那個笑容,以及自己看到的感受,無怪乎他無法成為作家。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卻深知不同程度與面向的喜悅。湯高宇總能無比精確地調整嘴角上揚的角度,就像打開日光燈一樣,「啪」的一聲,沒有溫度,但白光的強度與昨日分毫不差。

但此時的笑容不一樣。像是豔陽的光,毫無克制,沒有算計,沒有考量,似乎是純粹的喜悅,也是絕對的自我。

自那之後,湯高宇似乎對周詠郡親近了不少。暑假之後本該隨之結束的萍水相逢,竟然悄悄地延伸了。

原本對國中生活興致缺缺的周詠信,也因為湯高宇突然主動和他交朋友,而變得興致高昂,開口閉口都是湯高宇。周詠郡對於周詠信那過於狂熱而又空洞的眼神有點擔心,但事情確實往好的方向前進,至少目前為止看來是這樣。

後來他才得知,林品樺畢業後去了知名的私立國中,朱禮恩則是被送到外縣市的住宿學校。周詠信不只一次感嘆自己有多幸運,原先湯高宇計畫要去林品樺就讀的學校,但後來改變了計畫,最後按照戶籍來到這所公立國中。

「哥。」周詠信開始習慣這個稱呼。「國中畢業之後,我也要成為練習生。」他陶醉地說:「我一直寄練習影片給昌鴻,不過太多人寄了,他們要花很多時間審查。」

「你真的想要當偶像?」

「我想要像他一樣,像湯高宇一樣。」周詠信說得口沫橫飛:「像他一樣受歡迎,像他一樣被很多人喜歡——好多人喜歡他,好多人圍繞在他身邊。出道之後,一定會有更多人喜歡他吧?我也會跟他一樣!」

「你會跳舞嗎?」

「哥!」周詠信聽起來很生氣:「我一直都在練習!你沒看見嗎?」

周詠郡聳聳肩。

「我之後還會去上課。我想要找湯高宇的跳舞老師。」語畢,周詠信嘆了一口氣。「如果湯高宇可以推薦我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和他一起去昌鴻練習……我也能更快出道。」

這樣的話周詠郡已經聽了不下百次,從周詠信來到這個家開始,他時不時就會叨唸這些,周詠郡已經習慣。說實話,雖然他對偶像這個職業不熟,但有點常識也知道這沒有周詠信口中這麼簡單。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讓周詠信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誰小時候沒有一兩個過於遙遠的夢想?就像他曾經想要成為作家,如今回想,那根本是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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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16 13: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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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很快地,盛夏再次降臨。即使人們在嚴冬與初春時多麼地期盼夏天,可當盛夏來臨時,卻沒有多少人感激烈日與其帶來的黏膩高溫。

有了湯高宇,周詠信對於國中生活似乎有了期待,遲到的次數少了很多。即使成績依然很糟糕,但這已經讓周詠郡獲得喘息,有了安穩的時間可以準備學測。期間,周詠信時不時會帶著傷回家,但都只是小傷,而且每一次都極度興奮的樣子。

周詠郡沒有收到老師的電話,也就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儘管受傷,周詠信看起來卻總是生龍活虎,他慢慢地察覺到這可能與湯高宇有關。他不由得地問:「你打架了?是跟高宇一起嗎?」

周詠信看起來更加得意,鼻子都要翹到天花板。他神秘兮兮地說:「他比我更厲害。」

「什麼意思?」

可是繼續追問,周詠信卻什麼也不說,只是自顧自地回味自己的颯爽英姿。周詠郡後來也懶得管他。

好不容易熬到放榜,周詠郡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學測就如願上了外縣市的大學,也上了自己理想的科系。此外,周詠信現在能自己去上學,父親也就沒讓他繼續當保姆。當然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要由他自己想辦法,但周詠郡甘之如飴。

高中畢業的那天,父親理所當然地出外買醉,周詠信則是被留下來消一整個學期的警告和小過。

他本就不期待誰來幫他慶祝,倒是湯高宇傳了一封簡訊祝賀他。周詠郡有點意外,沒想到湯高宇記得。

初夏之後,是醞釀以久的盛夏。那年的盛夏迎來幾十年以來的高溫,氣象播報曾連續幾日警告民眾慎防中暑,並盡量減少在正午外出。

暑假開始,周詠信變得早出晚歸,與他們成天酒醉的父親一樣,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不過彼時周詠郡早就做好離家的準備,也無暇關心周詠信,只要他記得回家並且沒少隻腿或斷條胳膊就好。

稍微讓周詠郡感到不安的,是與湯高宇突然失去聯絡這點。他與湯高宇絕對不能稱之為「摯友」,說是「莫逆之交」也有哪裡怪怪的。說起來,他本就不覺與周詠信同歲的少年能是「朋友」。有時候,他會把湯高宇當成類似「弟弟」的存在,不過時不時地,湯高宇總會打破這種假象。

不知不覺,暑假過去了快要一半。周詠郡以為剩下來的日子就會如此平淡的過去:父親照常成天喝酒,周詠信成天出去鬼混;似乎除了湯高宇,他又有了不少「很酷」的朋友,周詠信總是神秘兮兮的。

唯一讓他有點遺憾的是,暑假開始後湯高宇近乎音訊全無。不過轉念一想,湯高宇是以出道為目標的練習生,平時還要顧及課業,暑假增加練習強度似乎也很合理。

他做好了開學前幾個禮拜便入住的準備。想到要離開家,他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可另一方面又隱隱有些忐忑。有時候父親半夜回到家,他會從曬衣間的地板睜開眼睛,側耳傾聽,想要知道父親會不會上來看他一眼,但這種事一次也沒有發生。

周詠郡在夜裡回顧父親的種種,想起父親說這就是愛。



暑假的第二十四天,周詠郡在曬衣間的角落翻閱小說。畢業後他將那本小說歸還,然後去書局買了一本,只為了能在之後反覆閱讀。讀著讀著,他似乎看見了金光閃閃的什麼,模模糊糊的,就像他從小知道的「愛」一樣。

突然,他聽見匆匆的腳步,原以為是早晨才回來的父親,正想要把小說藏好,免得父親一時興起,可能會把小說撕碎,又或者是扔進馬桶沖掉。可兩秒鐘後周詠郡確定,父親沒有那麼輕盈的腳步。他很快判斷是周詠信。

抬起頭的時候,周詠信已經闖進了他的小小天地。

「周詠信?」

周詠信徹夜未歸,此時頭髮油膩,臉蛋浮腫,身上的T恤也皺成一團,一臉慘白。

「哥!」周詠信幾乎是立刻撲過來,抓著周詠郡的衣襬。「救我!」

周詠郡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扯開周詠信,想去看他的臉。

「周詠信,你幹了什麼好事?」

周詠信抬起頭,浮腫的雙眼滿是淚水,好不可憐。「哥!拜託你救我!」

周詠郡異常的冷靜,似乎早就料想到最後的日子不會這麼好過。「你做了什麼?」他的口吻有些嚴厲。「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會知道發生什麼事?」

周詠信支支吾吾。升上國中後他沒有長高太多,身材還是一副排骨的模樣,這讓發顫的身影更加單薄可憐。

如此欲言又止了半天,周詠信才一邊流淚一邊坦白:「我……我偷了爸藏在床頭櫃的錢。」

周詠郡差點想把周詠信的腦袋剖開,看看裡頭到底是裝了什麼。即使來到這個家的時間比周詠郡少了好幾年,周詠信也應該很清楚,父親最重視的就是錢。錢關乎到他如何享樂,他需要能讓他不醉不歸的錢。

如今祖母留下來的遺產已經被花掉不少,手頭日益緊張,父親近年變得多疑,扯到錢不免就會暴怒,時常波及到周詠郡。

「周詠信。」周詠郡想要發怒,但剩下的只有麻木。「你他媽的到底在想什麼?」

「哥,幫幫我、幫幫我!」周詠信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嗚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拿去幹什麼了?」

「我……我拿去……學跳舞。」聽到這個理由,周詠郡的怒火原本稍微降下了3%,直到周詠信又補充:「——原本是這樣的。但是有個朋友急著用錢,所以我就先給他了。」

「周詠信!」

「他們說會還我!」

周詠郡想氣但無力感太多,怒火還沒燃燒就被掩埋,只能悶燒在胸口,渾身難受。

他還來不及多說,樓下就傳來鐵門開關的聲音,隨即是熟悉的腳步拖拉聲。周詠信跳了起來,整個人躲在周詠郡身後,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襬,嘴裡還不住地喃喃:「幫我,哥!救救我,哥哥!」他反覆地喊「哥」、「哥哥」,淚水沾濕了周詠郡的衣衫。

幾分鐘之後,父親的怒火響徹這棟樓。沉重而且雜亂的腳步敲打著樓梯,跌跌撞撞地向上,周詠郡渾身的寒毛都束了起來。上一次這麼恐懼,還是母親離家的時候。那個時候他的年紀還很小,可當時的恐懼卻深深烙印在身體。此時,極度恐懼一下子就從內心深處被喚醒。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父親的腳步像是懸疑片裡步步緊逼的殺人魔,他們無處可逃:來不及逃到樓下離開這個家,樓上頂樓加蓋,從五樓跳下去不死也會落下終生的傷害。

腦袋因為恐懼失去思考能力,導致當父親一把撞開曬衣間的門時,周詠郡的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他並不是真的想護住周詠信,無奈後者緊緊抓著他,周詠郡成了保護者的姿態。是的,別無選擇,一如他去住宿學校,五年之後又因為一聲令下回到這個家,一直以來做出選擇的都不是他。

父親的身影似乎的比平時都還要來得龐大,肩膀又寬又厚,手臂的肌肉鼓脹的,幾乎佔據整個門口。他似乎能看見父親的頭髮因為怒氣衝高,青面獠牙。

「誰?」滿口酒氣的父親陰森森地問:「是誰?」

因為宿醉的緣故,父親的聲音含糊不清,十分低沉,讓周詠郡的心更是一緊。這是父親狀態最糟的時候。

「是誰?」父親一邊問,一邊抽出腰間的皮帶。「我給你們三秒鐘,不承認,我把你們兩個都打死。」

「一。」

「哥……」

盛夏的曬衣間堪比烤箱,汗水滑落他的肌膚,引發陣陣搔癢,可是他沒有伸手去擦。

「二。」

身後的手狠狠抓著他的背,布料和指甲的摩擦讓他有股衝動,想把身後的周詠信抓起來,扔給眼前失去理智的野獸。

父親緩緩開口:「三——」

「哥!」周詠信驚恐地大叫。

回過神的時候,周詠郡已經踉蹌,向前走了兩步。抬起頭時,父親因為怒火而由紅轉紫的臉就在眼前。

「是你嗎?」父親問:「就像你那婊子母親一樣賤。是你嗎?周詠郡。你也想要偷走我的錢,是不是!」

當正面面對父親時,周詠郡發現,自幼深埋在體內的恐懼卻倏然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無論是眼前的「父親」,還是身後同父異母的「弟弟」。

「爸。」周詠郡問:「你愛我嗎?」

幾乎是瞬間,皮帶已經高高甩起,劃過空氣發出「咻」的聲音,然後重重落在他的身上。緊接而來是連續不斷的「咻咻咻」聲,周詠郡伸手去擋,皮帶像是鞭子一樣落在他的身上: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愛?」隱約之間,他好像聽見父親這麼說:「如果你不要長得這麼像那婊子,我說不定會愛你!周詠郡,你他媽的是婊子生的!」

後面的好幾年,周詠郡才意識原來自己一直在尋找「愛」。以父親教給他的為基礎,尋找類似那樣的「愛」。朦朦朧朧,如此美好。可同時,他也不相信「愛」的存在。

周詠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推開父親、跑出曬衣間、直奔樓下,最後飛奔而出。

他不想去管身後的周詠信,也不想去管父親會對自己有多失望。

周詠郡恐懼的,是父親或許不會再愛他,光是想到這點,他就無法呼吸,這比父親的皮帶和掐住他的手指還要讓他來得害怕。可即使如此,擺動的雙手和踏在柏油路的腳掌還是沒停下。腦袋失去思考能力,本能主宰身體,他就這麼義無反顧地逃走。

他像是發狂似地狂奔,盛夏的高溫警告讓街上空蕩蕩的,他輕而易舉地奔在柏油路上。直到腳掌發痛,他才發現自己裸著雙足。熱燙帶來的痛讓他更加癲狂,他覺得自己好像融化了,渴望的、醜惡的、絕望的自己,就要融化成柏油上的油漬。

他想要大叫,可是胸口被巨大的什麼佔據,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周詠郡變成了盛夏的怪物,沒有確切形體,只有濃稠惡臭的精神,在這潮溼的荒蕪中漫步。

好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想。這個沒有人愛他的世界。

不知道就這麼跑了多久,直到腦袋因缺氧發暈,他才終於停下腳步。此時,他發現周圍都是外表光鮮亮麗的預售屋,了無人氣。

他踉蹌了一下,發現腳趾又痛又麻,連忙跳上一旁的草地,好像翠綠能夠緩和燙傷帶來的刺痛一樣。

數個預售屋的盡頭,是一個離完工還有很長距離的運動場。計畫是一個籃球場、三個網球場、兩個排球場,以及一座兒童公園,可惜現在還被施工鐵皮牆包圍,不見天日。所幸這裡的綠化作得不錯,樹木草地俱全,望去一片青翠。也因如此,夏蟬鳴叫不止,令他耳朵嗡嗡作響。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身影,一個少年的身影。少年背對自己,低著頭,左手垂在身邊,右手則曲起,從他的角度看不見少年手裡拿著什麼。

從背影來看,少年渾身放鬆。他想,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不少。有朝一日,當少年出道時,外貌肯定十分耀眼。少年將會實現夢想。

樹影遮蔭了少年,從柔軟髮絲中裸露的後頸,並沒有被細碎的汗水覆蓋。他沒有絲毫猶豫,因腳傷而跌跌撞撞地走近。

當他走到少年身後時,少年注意到他,慢慢地抬起頭。他張了張嘴,可是聲音卻卡在喉嚨。

樹蔭讓少年不受盛夏豔陽的傷害,但也奪走了他眼眸裡的光。那雙眼睛比兩年前還要銳利,完全脫離了男孩時期殘留的稚嫩,雙眸毫無波瀾。

他擠出一點微笑,可是很快地,顫抖的嘴角無法維持弧度,塌了下來。

現在,他終於能看見少年的手了。少年的五指一如那冷冽的氣質,只剩青少年的骨感。

少年手指收得很緊,不過卻無法完全和攏。而原因,正是掌心中再也無法逃離的小白鼠。

他想,小白鼠或許因為生存的本能而掙扎過,但現在只能微微抽動。

張開的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一口氣卡在胸口,讓他發出了「嘶嘶」的聲音,耳邊只剩下唧唧的蟬鳴。

「詠郡哥。」

少年的聲音嘶啞得陌生,他不禁恍惚,彷彿一夕之間,少年在盛夏的豔陽下,蛻化變態。

他的眼神無法從那被緊緊掐住的小白鼠身上挪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的手指越收越緊。

咕嚕。嚥下口水的聲音,在蟬鳴聲中依然響亮。

他發出了悲鳴,宛如是少年手中的小白鼠。汗水從後頸滑下,密密麻麻的癢帶來折磨的痛楚,他似乎成為了那垂死的小白鼠。

「——好羨慕。」

他聽見自己如此嗚咽。

汗水刺痛了雙眼,使得淚水無法克制地滑下。

緩緩地抬起視線,周詠郡看清了湯高宇的臉。這張臉,除了眼睛和嘴巴以外都是黑色的漩渦。他倒抽一口氣。他似乎看見湯高宇的眼睛與嘴巴正在緩緩移動,眼睛往下,微微張開的嘴則向上,直到眼與嘴交換了位置。

他看見額頭上的嘴一開一闔地問:「很奇怪嗎?」

他似乎看見了父親口中的「愛」。他覺得這很美,美得刺痛了他的身體、雙眼,手腳,使他的腳足也內翻了。

他想告訴湯高宇,他覺得很美。

腦袋再次浮現中那本小說的一個段落:美這種東西,是的,該怎麼說才好呢?就像是蛀牙。它觸及舌頭,引人注意,帶來疼痛,強調自己的存在。人們終於受不了疼痛,請牙醫拔除。

美好的、噁心的。他喜歡、他厭惡。他渴望、但也排斥。

他既饜足、卻又飢渴。

盛夏的蟬鳴唧唧不止,空氣中滿是潮溼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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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17 14: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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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從不知道過去如鬼魅般糾纏自己的回憶中驚醒時,他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他試圖掙脫,但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不放過自己。

頭狠狠地往後一撞,尖銳的疼痛立刻襲向後腦,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從床跑到房間的角落。

他嗚咽著,可這個夜不一樣,他還來不及抱住頭,肩膀就被抓住,緊接著一條手臂穿過他的腋下,把他整個人帶了起來。

周詠郡想起盛夏豔陽下的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以及那張黑洞一樣的臉。此時此刻,他卻在黑暗之中看見點點星光。他攀住湯高宇的肩膀,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一樣,喉嚨發出嘶嘶的聲音,宛若那年盛夏發出的悲鳴。

他好想變成那隻小白鼠。

周詠郡說:「掐我。」

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滑下。乞求帶來的恥辱和快感幾乎淹沒了他。他呢喃著:美好的、噁心的。喜歡、厭惡。他渴望,但也排斥。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饜足,但卻發現身體永遠飢渴。

「掐我……掐我……拜託……高宇,掐我……」

他抓住湯高宇的手,放到自己纖細的脖子上。他本就遺傳父親排骨的身材,來到這裡之後即使進食也不見體重增長。如今,他覺得自己已成了夜裡的鬼魅。

湯高宇的聲音輕輕地進入耳裡,聽起來很冷靜:「等你喘過氣來,詠郡哥。」

周詠郡劇烈喘息著,好像他真的變成夢中的小白鼠,遺憾的是,唯獨湯高宇的手沒有如他願地收緊。

他想起好多事,原來盛夏已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氣息慢慢地平穩,呼吸變得順暢許多,好像又可以陷入沉睡似地。就像是不願讓他闔上眼睛一樣,湯高宇在他意識朦朧時收緊了手指,直到他再次發出嘶嘶的呼吸聲。

他抽著氣,放在湯高宇手臂上的手也慢慢滑落。

他想不起那隻小白鼠最後怎麼了。

他瞪大著眼睛。湯高宇的手沒有完全掐死,使他的軟骨斷裂、氣管塌陷,但足夠身體叫囂氧氣不足,令心跳極速加快,脈搏噗噗地跳著。視線還算清晰,只是能看見煙火在眼前閃耀:砰砰砰、砰砰砰。耳邊傳來蟬鳴聲:唧唧唧——唧唧唧——

湯高宇替他脫下褲子,他的手亂無章法地揮動,那處半硬半軟。他扭動著身體,最後是湯高宇一隻手掐著他,一隻手幫他弄了出來。

當湯高宇的手鬆開時,劫後餘生的快感讓他身體發軟。目眥欲裂,滿臉通紅,血液快速流過身體。泥濘的那處被毛巾擦過,他毫無行為能力,任由湯高宇動作。

周詠郡讓生理的眼淚流淌,直到連同鼻水和口水被衛生紙抹掉。

身體很重,但靈魂很輕。

等身體的亢奮趨緩時,周詠郡發現湯高宇正坐在病床旁。他看不懂湯高宇的表情,說是觀察也不太對,他看著他,不像是在看一個人,但也不像是在看動物、寵物或者被奇怪性癖支配的怪物。湯高宇看著他,就只是在看著「他」。

「你……」他的聲音嘶啞,宛如夢裡剛變聲的少年。「你為什麼……在這裡,湯高宇。」他喚:「湯高宇。」

魏泰宇已經不在了。

爆炸過後不久,他在網路上看見湯高宇國中時期的爆料。爆料者自稱是他的學長,宣稱他時常打架、抽菸,並不是大家想像中的完美偶像。

對魏泰宇生涯最為致命的,是他的吸毒傳言。據傳,當年的他年僅十四、五歲,卻捲入了一場即為惡劣的毒品吸食案,案件甚至還與兒童性剝削、性交易等有所關連。而這場案件,最終導致了一名少年死亡。

這個刻意被掩埋的醜聞,在幾年後還是曝露在眾人的視野之中。一時之間,網路沸沸揚揚,湯高宇的形象大跌。

眼淚無法停止。他因為耳朵不停鳴叫的蟬聲,而狠狠往自己的腦袋砸了一下,這才清醒了一點。

「周詠信……他永遠死在那年夏天。」周詠郡說。

湯高宇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正如當時案件發生時一樣。不只是那隻可憐的小白鼠,即使是親眼看著一個人死在他眼前,他也會無動於衷。周詠郡知道那或許不能被稱為「冷血」,因為這就像在要求一個不會畫圓的人畫圓一樣無理。

「湯高宇……為什麼……」他哽咽。「為什麼……讓他喝下那杯酒?」

周詠郡認為湯高宇不清楚自己知道真相多少,但即使他這麼說,湯高宇卻連一丁點吃驚、懊悔,又或者是被發現的驚恐都沒有。

他寧願湯高宇像個大壞蛋,插著腰哈哈大笑說:「對,我就是故意讓他喝下那杯酒的,我就是要他死。哈哈哈哈!」這樣的話,他對於自己曾做過的事,就不會有宛如累贅的罪惡感。如果湯高宇沒有後悔,他又為什麼要被罪惡感折磨?

湯高宇緩緩開口,但卻不是回答。

「很奇怪嗎?」湯高宇問。

「……」

「我,很奇怪嗎?」

湯高宇挪開眼神,看向地上散落的紙張,上面有各種塗鴉書寫,字跡紊亂,圖案也歪七扭八的。

湯高宇又說:「對於周詠信的死,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周詠郡感覺有什麼從胸口沉了下去,原以為壓在胸口的東西不見了,他終於能夠好好呼吸。可是隨著他下意識的吞嚥,尖銳刺痛著他的喉嚨,使他胸口隱隱作痛。

「是你……親眼看著他喝下那杯酒的嗎?」

「是。」

「你知道那杯酒裡面被下了藥嗎?」

當周詠郡發現自己內心叫囂著:「否認!否認!否認!」的時候,他感到深深的絕望。

湯高宇淡然地說:「我知道。」

周詠郡想起了父親的屍體。

在周詠信死後,父親上吊在家裡的曬衣間。踩踏的板凳倒在自己時常窩的角落,四腳朝天。

「湯高宇。」他說:「為什麼?」他嗚咽著。「為什麼……」

此時,湯高宇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變化。他歪著頭,二十三歲的男人,此時看起來竟有十二歲才有的純真。或許,湯高宇一直沒有變。指稱並非心智,而是「湯高宇」這個人的本質。

至始到終,湯高宇都是百分之百的純粹:純粹的天真,純粹的自私,純粹的邪惡,純粹的無邪。他一直是如此純粹,每一份「純粹」都不具有雜質,但同時保有人性特有的複雜。一如他既厭惡,但又渴望。

「詠郡哥,你知道什麼是愛嗎?」湯高宇問:「所以,你愛周詠信嗎?」

愛,由複雜人性衍生而來的東西。愛。父親告訴他的愛。他從小白鼠身上看見的愛。愛,究竟是以何種形式運作的?

「因為愛他,所以你向我報復嗎?」

周詠郡看向他,看見了純粹的疑惑。這份純粹,以世俗的角度來說,也是十分的複雜。

「還是因為你父親自殺,所以加總起來,你認為必須殺了我才能宣洩怒氣?」

無恥!他應該要這麼說。不要臉的混蛋!可是,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為什麼?」湯高宇歪著頭。「他們死了不好嗎?」

霎時,他似乎又看見當年在KTV包廂旁的少年。少年當時告訴他:「詠郡哥,周詠信死了。」

「不需要的東西、不好的東西。」周詠郡說:「這些東西,你是不是覺得都該被除掉?」

「不對嗎?」湯高宇用平靜的口問說:「老師總說不要跟壞同學來往,我在老師面前當乖寶寶,所以才沒有被除掉啊。大人說不可以抽菸喝酒,所以我沒讓任何人發現,這樣就沒問題了。可是,有些東西辦不到,沒有任何好處,不是嗎?這樣的話,就必須除掉才可以。」

「愛不是這樣運作的,湯高宇。」

「那麼,愛究竟是什麼?怎麼樣才能愛?」湯高宇的眼神變得冰冷。「你愛我嗎,詠郡哥?」

周詠郡沒有正面回答。「你連什麼是愛、怎麼愛都不知道,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那麼,告訴我啊,詠郡哥。什麼是愛?」湯高宇的聲音稍微大了點。「被皮帶抽打是愛嗎?被拳頭毆打是嗎?背叛是嗎?還是被掐住脖子才是?」

周詠郡臉色漲紅,性歡愉帶來的恥辱襲捲而來。

「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父親!你不懂這些……」他絕望地吶喊著:「你不懂這些……你這個殺人犯!」

「我沒有『殺了』他們。」湯高宇冷冷地說。「我沒有犯下任何罪。」

「你或許——或許——」他沒有停下來,「你或許,真的是隻怪物。」

「怪物?你和怪物做過愛,你和怪物親吻過。那麼,你愛過一個怪物嗎?詠郡哥,告訴我——」湯高宇的聲音充滿壓迫感:「你愛過這個怪物嗎?」

「閉嘴!」

「所以,奇怪的是我嗎?」

湯高宇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從床上提起來,令他再度陷入無法呼吸的痛苦。周詠郡本能地想把湯高宇的手推開,可是湯高宇的力氣很大,分毫未動。缺氧和壓迫帶來的快感折磨著他,他感到憤怒又哀傷。

「奇怪的是我嗎?」湯高宇又問了一次。「你明明擁抱了我。詠郡哥,你明明安慰我,要我什麼都不用怕。你明明說不會拋下我——你明明是這麼說的!」

這瞬間,周詠郡跌入了過去的泥沼。回到那個被黃色封鎖線包圍的KTV,湯高宇又變回少年的模樣。

少年站在封鎖線外面,他的眼睛很漂亮,所以經過的人都不免去瞧一眼。可是只消一眼,便會因為發現那雙眼睛毫無感情,而詫異地別過眼神。

或許湯高宇就是這樣的人。周詠郡想。或許,每個人在他眼裡都是一隻隻的小白鼠。覺得可愛的時候就親吻,覺得不需要、不好了,就掐死——是這樣嗎?他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內心自問自答,但沒有一個問題得到解答,反而帶來更多疑問。

也或許,湯高宇一直以來都在說謊。因為說謊和誠實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差別,只要目的達到就好。一如不需要的時候,再丟掉就好。

「湯高宇……有一天,你也會除掉我嗎?」

第一次,他看見湯高宇因無法理解問題,而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周詠郡試著用更強力的口吻說話,但身體發虛,字裡行間內竟只剩麻木,口吻宛如呢喃。

「有一天你發現我是不需要的、是不好的,你也會讓我死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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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21 13:5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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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唧唧——唧唧唧——蟬鳴不止,耳朵嗡嗡作響。他眼前一黑,腳步往旁邊蹬了一下才沒有跌倒。

周詠郡並沒有往後退。

直到他聽見少年的聲音,他的視力才逐漸恢復。

「這是……媽媽養個小白鼠。」他聽見湯高宇小聲地說。「媽媽生病了……牠也生病了,沒有人可以照顧牠。所以,我想要……」少年看著他的臉色又怯怯地說:「對不起,詠郡哥。」這樣的神情,與他變聲期的嘶啞聲音很不搭。

上一秒的可怖似乎只是幻覺,少年的臉上哪裡有什麼黑洞,有的只有孩子的不知所措和慌張。少年圓滾滾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著他的反應。

「……高宇。」他輕輕地圈住湯高宇的手腕。「把手……把手鬆開吧。」

湯高宇似乎頓了一下,但時間很短,短到周詠郡認為那只是錯覺。

骨感的五指再次張開時,但掌心內的小白鼠已經一動不動。

「對不起……詠郡哥。」湯高宇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媽媽已經無法照顧牠了……」

周詠郡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地觀察、觸碰,可小白鼠完全沒有回應。他注意到小白鼠有被壓迫排的穢物,大多都落在草地上。汗水流過眼角,他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的緣故,還是恐懼。

「高宇。」半晌,周詠郡下定決心:「我們要埋葬牠。」

湯高宇的臉閃過不解,但還是立刻點頭,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於是,周詠郡與湯高宇一起挖了一個小洞,最後將小白鼠葬在樹蔭之下。

湯高宇學著周詠郡雙手合十,後者閉上眼睛,但是腦袋一片混亂,其實並沒有在悼念。

在周詠郡開口之前,湯高宇便問:「詠郡哥,你怎麼了?」

周詠郡下意識地想要藏起,可是湯高宇卻牽起他的手腕,手指沿著他手臂上的皮帶痕摩挲。他抽回手臂,一時有點窘迫。他竟然讓一個孩子看見這麼糟糕的模樣。

「不,這沒什麼。」

「是周詠信的爸爸嗎?」

湯高宇的問法有點奇怪,但周詠郡也沒有多加糾正,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肩。

「詠郡哥,」湯高宇的表情很真誠,「可不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周詠信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你知道周詠信最近都在幹麼嗎?」

「這些疤痕都是因為周詠信?」

周詠郡嘆了一口氣,只得道來:「他偷了我爸的錢……他說原本要去學跳舞,但因為朋友需要,所以就先把錢借了出去……這件事是真的嗎?」

「唔。」

「你也不知道嗎?」

湯高宇無辜地聳肩。「最近周詠信一直在和其他練習生混,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也是練習生?」周詠郡半信半疑。「那麼學跳舞也是真的囉?」

「我不知道,詠郡哥。」

「你知道那個練習生是誰嗎?」

「有好幾個……不過領頭的應該曹子藝吧。」

「曹子藝……」思索半晌,周詠郡大驚:「他不就是去年鬧事的那個嗎?」

湯高宇攤了攤手。

「周詠信現在跟那種人混在一起……他不會是被騙錢吧。」想想就頭痛,周詠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即他又道:「算了,這些我也管不著了……反正我很快就要離開了。」

湯高宇對這句話的反應還比較大一些。

「離開?你要去哪裡,詠郡哥?」

「我要到外縣市念書。」周詠郡莫名地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原本想跟你說的……」不過湯高宇卻忽然斷了聯絡,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湯高宇拉住他的手,手指不知輕重地摸著他身上的紅痕。傷口還很痛,即使他齜牙咧嘴,湯高宇也沒有停止。不知道為什麼,周詠郡也沒有抽回手,明明他已經痛得淚眼汪汪。

幾分鐘之後,湯高宇才停止,但一隻手還是緊緊抓著周詠郡的手腕。

「詠郡哥,你會忘記我嗎?」

「怎麼會。」周詠郡安慰道:「我會一直關注你,直到你成功出道。」

「真的?」

「是啊,我還會買你的第一張專輯。」

「只有第一張嗎?」

「如果好聽的話,下一張我也會買。」

湯高宇笑了出來,這好像是周詠郡第一次看見湯高宇這麼大笑。

「我會努力的。詠郡哥,我唱歌也還不錯喔。」

「你會跟其他人一起出道嗎?」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是個人出道。」

「個人出道?」

「就是自己一個人出道。」

「為什麼?」

他們走出草皮,因為周詠郡沒有穿鞋的關係,他們只能盡量繞開柏油路。周詠郡一蹦一跳地走上人行道,然後跳到人行道旁還沒有種樹種花的花圃,湯高宇則是走在磚石上。

「一個人比較方便。」湯高宇用沙啞聲音說。

「我以為你們都會想一起出道。」

「一群人很麻煩。有什麼好處?」

「嗯……可以互相依靠?雖然也可能會吵架就是了。」

湯高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無法理解他說的話。

「一個人的話,還是會有覺得寂寞的時候啊。」

「寂寞?」

「高宇。」周詠郡隨口說:「你沒有感到寂寞過嗎?」

誰知道湯高宇竟然反問:「寂寞是什麼感覺?」

此時人行道結束了,周詠郡又一蹦一跳,好不容易到了樹蔭下。

「寂寞就是……很孤單。」周詠郡抓了抓頭。「希望有人可以陪在自己身邊。」

「我不知道。」湯高宇搖頭。「爸爸離開的時候,我並不希望他回來。」

「……」

「不過,見不到詠郡哥的時候,我可能會覺得寂寞吧。」

周詠郡看了湯高宇一眼,對著他尷尬地笑了笑。對方比他小,跟自己的弟弟一樣大,但說話卻像個小大人一樣。

「高宇,我希望你不會感到寂寞就好了。」頓了一下,周詠郡補充:「一個人也沒關係。」

「一個人也沒關係嗎?」

「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吧?」

「可是,爸爸說我很奇怪。」

「奇怪?」

「他說我很奇怪。」湯高宇也學著他一蹦一跳,走到他身邊,兩個人站在榕樹下。「詠郡哥也覺得我很奇怪嗎?」

樹蔭之下,蟬鳴聲再次迴盪偶邊。他們在樹蔭下暫時逃避盛夏帶來的酷暑,兩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周詠郡抹了抹臉上的汗,直到湯高宇遞給他幾張面紙,他才發現小大人的湯高宇也因為熱氣紅了雙頰,臉上的表情比往常都還要來得鮮活。

周詠郡思考了一下才說:「我不覺得你很奇怪……但我覺得你很特別,高宇。」

「特別?」

「出眾,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意思。」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周詠郡笑了。「不算是壞事就對了。」

湯高宇也對著他笑,似乎接受了這種說法。他對周詠郡說:「生日快樂,詠郡哥。」

「啊。」周詠郡拿出功能式手機,這才注意到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不由得失笑:「我自己都沒注意到。」

「詠郡哥,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應該是八月初吧,那個時候宿舍已經開放提早入住了。」

兩人又回到烈日之下,汗水如瀑布般落下,兩張臉都紅得像顆蘋果。

「詠郡哥。」湯高宇說:「你不要再回來了。」

周詠郡的腳步因此一頓,抬起頭只看見湯高宇的背影。

「……為什麼?」

「我會去找你的,詠郡哥。」

湯高宇並沒有解釋到什麼,但周詠郡也沒有繼續追問。湯高宇的思維與常人不同,但他可以感覺到湯高宇對自己的喜歡。他比較年長,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於是選擇沉默。

「詠郡哥。」

「……什麼事?」

「我可以去見你嗎?」

周詠郡多少有點窘迫,一開始有點尷尬,但湯高宇的眼神很認真,他也就慢慢冷靜了下來。

「到時候你說不定是個大明星。」他打趣地問:「你還會跟我見面嗎?」

「會。」湯高宇答得很快。「我會。」

「我……我很高興,高宇。」除此之外,周詠郡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詠郡哥,你不能離開我。」周詠郡正因為這句話一愣,卻聽見湯高宇接著說:「你不能像泰明一樣離開我。」

「泰明是誰?」

「我的弟弟。」

「我不知道你還有弟弟……他幾歲?」

湯高宇的笑容收斂了許多,淡淡地說:「跟我一樣。我們是雙胞胎。」

「喔。」

「長得很像,但不是一模一樣。我們是異卵雙胞胎。」

「喔……」

周詠郡與湯高宇並肩,他們走出了預售屋,走入了旁邊的小巷。那裡遮蔭多,牽牛花從圍牆中冒出,捲著身軀探頭。

兩人安靜地走了好一會,湯高宇才又開口。

「他也要離開了。」

周詠郡意會湯高的「他」指的是泰宇。大概姓魏,魏泰宇,他的異卵雙胞胎弟弟。

「媽媽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你知道他要去哪裡嗎?」

湯高宇搖了搖頭。「我只知道爸爸要把他也帶去國外。」

「等你出道紅了,說不定他就會注意到。」

「你真的這麼認為?」

周詠郡不想說不負責任的話,但依然用溫柔的口氣說:「說不定啊。」

湯高宇若有所思。

小巷陰冷許多,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周詠郡拉了拉T恤,汗水從頸子流到胸口,在腹部打轉了一下。風吹來,涼爽了不少。

「詠郡哥,你要一直看著我。」

「哈。」他故意逗他:「如果跳舞很好看的話。」

湯高宇微笑。

「詠郡哥,你快點離開吧。」

乍聽,似乎是不近人情的話,但周詠郡卻知道湯高宇的意思。

他在這裡出生、長大,接受父親給予的「愛」。這份「愛」裡包含許多扭曲的玻璃碎片,一口嚥下,有喜悅,但更多的是痛苦。

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變得這麼變態嗎?

風又吹來,吹過冷卻的汗水,這次讓他渾身一顫。

「高宇……你,剛剛有聽見我說什麼……」周詠郡嚥了嚥口水,低聲地說:「就是剛剛……小白鼠……你捏著小白鼠的時候。」

那時他說了:好羨慕——他好羨慕那隻小白鼠。他也想要被這樣對待,被一雙手掐著,感覺到窒息、疼痛,以及伴隨而來的快感。

「詠郡哥說了什麼嗎?」

「……不,沒什麼。」周詠郡祈禱湯高宇真的什麼也沒聽到。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沒聽到就算了,抱歉。」

正當他稍微鬆了一口起,湯高宇卻冷不防地說:「詠郡哥很羨慕嗎?」

周詠郡呆了,停下了腳步。小巷內清涼的風捲起樹葉,與他裸露的腳踝繾綣磨蹭。他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湯高宇並不是覺得噁心,但似乎也不覺得好奇。

「還是喜歡?」

「我……」

「不過,應該不是想死吧?」

「不,我不是想死……我,我只是……」

周詠郡想不出什麼好的解釋,楞楞地停下腳步。一瞬間,他想要抱頭逃走,可是湯高宇的眼神卻把他釘在原地。

對視了數秒,湯高宇別過眼神,兀自地前進,也不去看周詠郡有沒有跟上。

「趕快離開吧,詠郡哥。」

他聽見湯高宇模糊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與夏蟬的鳴叫混雜在一起。

「不要再回來了。」湯高宇說:「我會去找你——詠郡哥,我一定會去見你。」

那時,周詠郡真的以為高中最後的暑假,會以這種形式模模糊糊地結束,他與湯高宇的關係也會無疾而終。可是,一切總是不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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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22 14: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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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周詠信已經不知道跑去哪裡,大概又去和曹子藝鬼混。他去房間查看,發現父親抱著酒瓶躺在廁所前睡著了。他注意到父親的眼角浮腫,嘴邊還有嘔吐物。

他想去查看,湊近的時候不只聞到臭味,還聽見父親夢囈:「該死的……老子會賺回來……都是那婊子害的……嗚……」說完還哭了起來,也不知道夢到什麼。

把父親翻過來仰躺,確認呼吸順暢後,周詠郡原本想幫父親蓋條被子,但聽見父親這席話也就作罷。

接下來的幾天,他基本上沒看到周詠信幾次。有一次碰到面,周詠信也只是別過眼神,連一聲「哥」也沒有喊。

他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想看周詠信有什麼反應。被堵住去路的周詠信垂著腦袋,突然說:「爸好像沒錢了。」

「……什麼?」

「我該怎麼辦?」周詠信踢了踢門,垂頭喪氣。「這樣我怎麼去學跳舞?我無法出道了……」

周詠郡一愣,周詠信抓緊機會,撞開他後就這麼逃走了。

「周詠信——」

周詠信頭也不回地離開家,也不知道今天幾點會回來。周詠郡楞了半晌,過了會才輕輕地嘆氣。

他躡手躡腳地來到父親的房間,幸好現在父親正抱著酒瓶睡在廁所前。他找到父親的存摺,仔細一看,發現裡面的餘額少得可憐,而且每個月都有不少提領。當初祖母留下的現金遺產不少,不動產已經已經賣光,只剩現在這棟老舊的透天厝。真不知道父親怎麼花的,原本省吃儉用,就這麼不工作到老都沒問題才是。

周詠郡無聲地嘆氣,把存摺又放了回去。不是喝酒就是賭博,說不定現在外面還有負債。

暑假又如此過去了幾天,周詠郡偷偷地收好行李,反正父親大概連自己現在幾年級都不知道。父親這幾天都在床上因宿醉而痛苦呻吟,好一些的時候也只是沉的臉到廚房找吃的。

有時候兩人恰巧在廚房碰見,原以為又會挨父親的揍,父親卻只是陰沉地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他嚇了一跳,深怕又是毫無理由的暴力,忙僵硬地說:「我沒有。」

「哼……」出乎意料,父親卻只是露出扭曲的笑容。「我會讓你們知道……呵,老子當年一天可是可以賺好幾十萬……」

大概不是賭博就是炒股,父親說過很多次,那個時候家裡確實很有錢,母親也還沒有離開。

周詠郡不再懷念那樣的生活,也不再思念母親的懷抱。他不想惹父親生氣,只能含糊地應允。幸好父親只是有些神經質地碎念,沒有多加為難便放過了他。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十分小心謹慎。行李已經先寄到宿舍,再過幾天就可以搭車離開了。

他祈禱著時間就這麼順遂平凡地過去。

直到那一天,他的手機在半夜的時候響起。

他睡在曬衣間的地板上,夏天這麼睡剛好,冬天可就難受了。驚醒的時候,腦袋還撞到角落的洗衣機。

第一反應是不能吵醒父親,他抓起手機,想也沒想便接通。

第一時間,他並沒有認出聲音的主人,再加上剛睡醒的腦袋還無法思考,聲音的主人說了什麼,他也難以理解。隱約抓到幾個關鍵字:「KTV」、「出事」、「昏迷」。

過了好幾十秒,他才認出女聲是誰:「品樺?是你嗎,品樺?」

「詠郡哥。」他聽出林品樺正在哭。「我們在KTV,現在輪到高宇去問話了……」

周詠郡徹底醒了,從地上爬了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以為是湯高宇出事了,可是林品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完全傻住:「周、周詠信……他昏倒了!」

「昏倒?什麼意思?」

「他們說他陷入昏迷,被送到醫院。」林品樺說得斷斷續續:「酒裡面被下藥,跟酒混在一起……我不知道,嗚……他們說周詠信倒在地上,怎麼樣都叫不醒……」

林品樺說得模糊不清,但這也不是她的錯,畢竟那個時候她連十五歲都不到,能組織語言已經很堅強了。周詠郡未多加追問,只問清楚KTV的位置,抓起外套便匆匆趕去。

等到周詠郡抵達KTV時,他發現現場已經被封鎖線包圍。他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不過被告知周詠信已經被送醫。

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他只能楞楞地看著警察在一片狼藉的KTV包廂進進出出。

此時,湯高宇站在走廊的盡頭,正直直地盯著他。

周詠郡的腦袋一片混亂,身體卻先動了起來。他跑了過去,想先確認湯高宇沒事。可是他什麼都還沒說,卻聽到湯高宇先道:「詠郡哥,周詠信死了。」

這句話宛如五雷轟頂,使他終於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場惡夢,而是現實——周詠信死了。與他有一半血緣的弟弟死了。與他只有幾年緣份的周詠信死了。

他退後了兩步,雙腿一軟,就這麼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湯高宇毫無波瀾的眼睛似乎被驚擾,黑水的水面激起漣漪,瑣碎的光點彷彿是從天滑落的星子。

詠郡哥。他聽見湯高宇在叫他:詠郡哥。他的身體使不出一點力氣,只能趴跪在地上,渾身發抖。汗珠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只覺得冷。

有個男人走了過來,輕聲地對湯高宇說:「高宇,我們先回去吧。」

湯高宇卻難得固執地說:「不要!」

周詠郡恍恍惚惚地被扶起來,他沒細看男人的臉,但印象中,男人比在場的青少年都大了不少,看起來至少有三十歲。男人自我介紹了起來,說自己是什麼部門的經理,周詠郡沒聽不去多少,但記得男人自稱叫劉金凱。末了,手中還被塞了張名片。

還來不及回應,兩個警察上前,再次核對周詠郡的身分。

他被告知周詠信誤飲被下藥的酒,因而口吐白沫、嘔吐,最後陷入昏迷,目前被送往醫院。

他糊里糊塗,被警車送去了醫院,可惜這並沒有拖延周詠信的死亡太久。

送醫之前,周詠信就已經被嘔吐物噎到,再加上延遲送醫,到醫院之前已經沒了呼吸心跳。

聽到宣判的時候,周詠郡靠著牆壁,身旁的警察緊緊抓著他,以防他暈過去撞到自己的腦袋。

被逮捕的是當場唯一的成年人,曹子藝,正是他在酒裡下藥。周詠郡不記得他下了什麼藥。曹子藝辯稱是為了助興,由於周詠信誤飲,他最後被以過失殺人法辦。

離他半夜出去、到周詠信猝死,再到處理完周詠信的遺體,已經過去了兩天。事情還沒結束,醫院要他去聯絡殯葬禮儀公司,可是他毫無頭緒,一通電話也打不了,只能暫時先回到家。

錯失前往大學的火車後,周詠郡才又回到家。

萬物失序,但卻不是將他推入地獄的最後一根稻草。

早晨回到家時,他發現盛夏的家中正瀰漫著一股臭味,那像是老鼠死掉的味道,與一些穢物混雜的臭氣。

周詠郡怔住,緊接著一股疲倦襲來。

他好想要閉上眼睛,就這麼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在客廳發楞,躊躇了很久,習慣性地繞著客廳打轉。母親離開的那天,似乎也是在早晨的盛夏,只是家中瀰漫的是父親帶回來的酒臭。他試圖想起那天早晨的事,但唯一記起的卻只有父親的怒吼和暴力。

就這麼發呆了半個小時,他才下定決心,拖著疲憊的雙腿,一步步走上自己時常窩居的曬衣間。

他看見藏在洗衣機與牆壁細縫的書掉了出來,已經被排泄物沾染了大半。父親的雙腿就這麼與衣物一同搖擺,不鏽鋼的曬衣架十分堅固,撐著父親,由他吊著數小時之久。

盛夏的氣溫讓屍體腐敗的很快,警察趕到的時候,還因為看見熟悉的面孔,而吃驚地盯著周詠郡瞧。

就此,他的生活陷入泥沼。父親與弟弟,他唯二的家人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

父親葬禮的時候,他手臂上的傷口尚未結痂,可是躺著的身體已經冷卻了。

家裡沒留下多少錢,最後是遠房的親戚出資,替父親和弟弟辦了個簡單的葬禮。他不知道該拿火葬之後骨灰怎麼辦,只好放到父親房間的角落。

那是他人生中最混亂的一年。

父親的死被判定是自殺,原因是炒股失利,再加上日積月累的賭債,父親幾乎是一夜之間負債了好幾千萬,最後在酒醉的狀況下絕望地上吊。

父親腳邊的凳子四腳朝天,躺在他一直以來窩居的角落。高溫難以推測確切的死亡時間,但周詠郡還是不禁想,是不是在自己前往KTV的那天晚上呢?

周詠信的死亡,則被判定因曹男過失殺害,後者以過失至死罪被移送法辦。

周詠郡不只錯過了火車,更是錯過了入學時間。他因此暫時休學,一年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他並沒有在這個城市逗留太久,幾乎是父親與弟弟的喪禮結束,他便逃也似地離走。有好半年,他無法上學也無法好好工作。

離開家鄉之後,周詠郡發現自己不只沒有朋友,現在連一個家人也沒有了。

周詠郡與出生長大的城市徹底告別。

如湯高宇所願,自那之後,他一次也沒有回去。

一年之後,他回到學校,開始了遲來的大學生活。他變得沉默,高挑但過瘦的身材讓比自己年輕的同學畏懼,甚至謠傳他在吸食毒品。

他讀了自己喜歡的文學,成績不錯,不過因為平時需要早起打工,所以好成績只維持了兩個學期。有沒有天份不知道,但確實沒有時間寫作。沒有產出文字,就連教授也難以判斷他是否適合走這條路。

周詠郡在大四的時候休學,選擇到了一家修車廠當學徒,主要學習怎麼修推高機。有一次閒聊,師傅大哥們知道他原本讀的是文學,個個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好像他是什麼稀世珍寶。他也只能低下頭,默默地用毛巾擦了擦臉。

修車廠的平均年齡年年升高,來了他這個二十出頭的小鬼,大哥們似乎都很高興。周詠郡修車的能力普通,但勝在沒有廢話,埋頭苦幹,腳踏實地。有時候他也會去打工,什麼都做,在離工廠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雅房。

閒暇的時候,他還是會試著寫作,投稿報紙,竟然有幾篇被刊登。可是周詠郡不敢再奢望,只要偶爾能寫作,有時間閱讀就好——除了那本小說。那本被父親屎尿沾染的小說,他並沒有重新買過。

如此生活,也就過去了幾年。周詠郡過著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偶爾寫作,很老派的用紙本寄送。大學時買了智慧型手機,但他不太接觸網路,幾乎與世隔絕。

直到那天午休的時候,一個大哥戴著眼睛,以不太流暢但並沒有卡殼的手指點開手機螢幕,秀了一段影片給眾人看。周詠郡沒什麼興趣,只是在旁邊默默地啃著自己的雞腿。他沒長胖多少,還是一身排骨。

「你看,這是我小女兒現在喜歡的。」

「這是什麼?」

「偶像啊。」

聽到「偶像」二字,周詠郡的動作一頓,咬著免洗筷一呆。

「啊怎麼只有一個人?偶像不是都很多人嗎?」

大哥搔了搔頭。「我女兒說他很厲害,所以最後是一個人出道。」

「一個人也可以?」

「他都出道了,應該就是可以吧?」

對主題都很陌生的大哥們進行著不流暢的對話。

「他是什麼時候出道的?」

「好像就在最近……兩個禮拜前吧。」

「——大哥。」想也沒想,周詠郡湊過去就問:「不好意思,你說的偶像叫什麼名字?」

「啊?啊……我女兒說過,但我一下子就忘記了。你要不要自己來看看?」

周詠郡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是大哥已經把手機塞到他的掌心。他的手在發抖,但為了不讓大哥們察覺,只能盡量裝做冷靜。

螢幕上的影片還在播放,是一個很年輕的男生。十九歲,一個已經慢慢脫離少年的年紀,但要說是「男人」似乎還為之尚早。與周詠郡曾經預言的一樣,他的外表果然極為出眾:身材高挑,體態勻稱。尤其是臉蛋,下面留言均以浮誇的方式讚嘆他的美貌,甚至有人說他是上帝偏愛的寵兒。

影片中的人唱歌跳舞,舞姿流暢,有性感、有帥氣也有嫵媚,臺下的人紛紛尖叫。歌聲不錯,轉折的高音獲得很高的評價,得到滿堂喝采。

那是湯高宇不會錯。他真的出道了。

「他……」周詠郡嚥了嚥口水,最後也只憋出這句話:「很厲害。」

大哥接過手機,搔了搔頭。「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會跳舞喔。」

周詠郡很想告訴他,湯高宇已經練習了好幾年,這個成果並非意外得來。

案發當時,湯高宇不過十四、五歲,他扳指一算,竟然已經過去了五年左右。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問題:曹子藝出獄了嗎?光是想起這個名字,他便感到頭痛欲裂。

此時社群網站上的影片結束了,很自然地在五秒後跳到下一個影片。下一個影片的主角顯然不是湯高宇,跟舞臺表演也一點關係都沒有。

原來這是專門敘述演藝圈八卦的粉絲團,還是由AI朗讀。畫面上是沒有多少美感的文字:顏色飽滿,不求設計感,只求吸睛。顯然,這個影片與上一個影片有某種連結,因而受到演算法的推薦。

畫面上大大地寫著:曾經的偶像練習生曹子藝身材走樣,一身肥肉,臉蛋浮腫!如今只能靠著在汽車美容業打工維生!

周詠郡跳了起來,大哥們被他嚇了一跳。他忍得很辛苦才沒有大叫出來。

「怎、怎麼了,小周。你還好嗎?」

周詠郡勉強坐下,擠出一絲笑容:「大哥,你知道那個曹子藝事什麼時候出獄的嗎?」

「呃……曹子藝是誰啊?」

另一個大哥忙說:「是影片上面的那個人啦!什麼曾經的偶像練習生。」

「喔、喔喔,我、我也不知道欸。原來他曾經坐過牢嗎?什麼罪啊,被判了幾年?」

嘰嘰喳喳一番,大哥們打開瀏覽器查詢。周詠郡對電子產品也不熟悉,只能按下激動的心情,逼自己冷靜地等著大哥們輸入關鍵字:「曹子藝」、「入獄」。

很快地,瀏覽器跳出了結果。其中有不乏簡體字的文章,看起來是不入流的煽動式網路報導,此外還有幾個幾年前的部落格。大哥們最後挑了當年的網路新聞,雖然是主流媒體,但標題下的非常聳動:「偶像練習生下藥『毒』死十四歲少年,竟只判八個月!」

原來當年曹子藝只被判八個月。如今的他,早已是個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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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28 13:4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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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租屋處有共用的WIFI,雖然速度不快,但勝過沒有。周詠郡打開大學時期買的二手電腦,速度很慢,但基本功能都還堪用。

他點開瀏覽器,用和修車廠大哥一樣的速度敲著鍵盤,嗒、嗒、嗒,嗒、嗒、嗒,搭、搭:湯、高、宇。

很快地,瀏覽器跳出了大量的結果,他甚至還有維基百科頁面:湯高宇,昌鴻娛樂下的練習生,十九歲時於選秀節目收穫大量人氣,最後單人出道。藉由先前累積的高人氣,甫一出道便聲勢浩大。

周詠郡還發現了不少影片,有些是官方釋出的舞台表演,有些則是粉絲手機直拍的片段。湯高宇如他所想的那樣,成為了一個稱職的偶像。他在舞臺上的表情豐富,唱跳時專注而且帥氣,面對粉絲能立刻切換成溫柔而且深情的模樣。鏡頭上,他的一顰一笑都奪人眼球。

只要有鏡頭的地方,湯高宇都沒有讓自己的微笑有一分的瑕疵。面對舞臺下的尖叫與歡呼,他都給予了適當的回應。留言說湯高宇是他見過最完美的偶像,不只跳舞厲害、唱歌在水準之上,更重要的是,他給予了深愛他的粉絲絕對的愛。

愛。愛。他得到了眾人的愛。所有人都愛他。

周詠郡一個脫力,癱軟在椅子上。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自從父親與弟弟驟世,他就沒有再哭過了。此時突然落下的眼淚,他也摸不清是什麼緣故。是再次「見到」湯高宇的喜悅嗎?還是被封存的記憶終於被解開,痛苦再次襲來?他又想到父親教給他的「愛」。

他倒抽著氣,暫停了影片。周詠郡趴在桌子上,看著在舞臺中靜止的湯高宇。

他想起盛夏的小白鼠。如果他也在盛夏死去就好了。在唧唧蟬鳴中,隨著寂寥一起被埋進土裡。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周詠郡天天看著湯高宇的影片,從他出道前、選秀,再到出道後,什麼都看,小道消息也看。有人說湯高宇疑似在練習生時期,與同為練習生的女孩交往,只是女孩後來退出昌鴻娛樂,專心升學,最後並沒有成為偶像。

比起其他大大小小的謠傳,湯高宇過去以及現在的戀愛生活更受矚目。所有能看到的訪談,湯高宇一律否認現在戀愛的真實性,強調自己深愛著粉絲,不會做出背叛他們的行為,這點得到了極高的讚賞。

至於過去是否曾經戀愛過的問題,湯高宇只是說:「我也不知道呢。」

「不知道?請問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什麼是『愛』,所以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戀愛過。」

對此,粉絲們稱其是「鋼鐵直男」,不懂戀愛,眼底只有舞臺和粉絲。粉絲間凝聚了非常強大的向心力,偶像與粉絲之間的羈絆十分堅固。

一直以來早到晚退的周詠郡,開始會在正常時間下班,大哥們都猜他是不是戀愛了。周詠郡嚇了一跳,幾乎要坐實大哥們的猜想。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奇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戀愛」二字竟然會出現在他身上。

周詠郡體驗了一把追星這個活動,他的生活因此又重新亮了起來。他開始好好地利用智慧型手機:申請社群網站的帳號,追蹤站姊,每天都很期待會看到什麼新的照片和影片。

湯高宇的活動很多,或許是剛出道的緣故,包括經紀公司在內都野心勃勃,只為了讓湯高宇的人氣更上一層樓。這多少引來不少粉絲的抗議,希望經紀公司可以善待湯高宇。

看到粉絲用詞真切、真實誠意,字字珠磯的長文時,周詠郡不禁一愣。或許對外人來說有點誇張,但周詠郡卻在這之中看見了純粹的「愛」——毫無保留、不求回報,只是對於湯高宇的給予——包括唱歌跳舞、微笑、完美的形象——而傾盡所有,只為能愛他而已。

湯高宇已經是個專業的偶像了。周詠郡意識到這一點。

又隔幾日,湯高宇的個人網站正式公告,請粉絲不要現場送禮。文字真切地感激粉絲的好意,但立場十分堅定,並公布了一個地址,表示若有需要,可以請經紀公司代收。上面列出的禮物的條件,諸如不能是危險物品等等,最後再一次地感激粉絲的喜愛,承諾會繼續帶來更好的表演。

如果昌鴻的倉庫爆掉,周詠郡也不會太意外就是了。社群網站很快就有討論,並且分享自己送了什麼。從平價飾品到高價珠寶、再到純手工玩偶都有,看得人眼花撩亂。

同時,社群網站上也開始集資,準備在捷運站、公車上等地的廣告看板上慶祝湯高宇即將到來的生日。周詠郡的存款不多,但也貢獻了一點。

他不是沒想過送湯高宇禮物,但食物是明文規定不收的。他沒有錢,買不起高價珠寶又欠缺美感,即使是平價飾品他也不知道該買什麼。手工玩偶就更不用說,他拿針線的機會少得可憐,沒把自己的手指戳成蜂窩就不錯了。

思來想去,他最後什麼也沒送出去。

半夜的時候,他滑著手機的通訊錄,找到了湯高宇的號碼。其實就連還在老家的時候,兩人也很少用電話連絡。如今想起來,周詠信似乎是當時兩人之間唯一的橋樑。

「周詠信」這三個字如今又出現在生活中,周詠郡對於自己竟沒有太過劇烈的反應,著實有些吃驚。這個與他只有幾年緣份,年紀輕輕就因為意外離世的弟弟。

思緒飄遠,父親的雙腿似乎又在眼前晃動。他用力地晃了晃腦袋,手一滑,竟不小心按到湯高宇的號碼,就這麼撥了出去。他呆了兩秒才終止通話,可螢幕上顯示了通話時間:一秒。

其實,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不小心,還是以不小心之名故意為之。他或許只是想再見他。

在周詠郡把手機扔出去之前,手機又響了起來。上面顯示是「湯高宇」來電。

周詠郡錯過了第一通,因為他瞪著黑暗中發亮且瘋狂震動的手機太久了。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幾秒鐘之後,手機再度響起。

這一次,周詠郡沒有讓手機響得太久,腦袋一片空白,可是手卻按下了綠色的按鈕。

「詠郡哥?」

周詠郡抖了一下,下意識抓緊自己的脖子。手指陷入,兩根手指死死壓著頸動脈,逼得自己血壓飆升,心跳加速。

「詠郡哥,」湯高宇的聲音很克制,「是你嗎?」

他稍微鬆開了手指。「……高宇。」

「詠郡哥。」湯高宇輕輕地喚:「詠郡哥。」

事發五年後,周詠郡終於又聽見湯高宇的聲音。聲音已經脫去變聲的嘶啞,亞當的蘋果沉了下去。這是比任何影片都還要好聽的聲音。周詠郡想。為什麼他現在才想到聯絡湯高宇呢?

「高宇……」周詠郡覺得自己的聲音相較之下好難聽,忍不住反覆吞下唾液,試圖濕潤喉嚨。「你……出道了。我買了你的專輯。很棒的專輯……下一張我也會買。」

「詠郡哥。」他聽不出湯高宇的情緒。「我想要見你。」

「……」

「我說過我要見你。我會去找你。」

周詠郡模糊地想起少年當時的許諾,一時之間,拒絕的話卡在喉嚨,說不出口,但又吞不下去。他沒想到湯高宇還記得,他也不認為那是承諾。

湯高宇重複道:「詠郡哥,我想見你。」他似乎聽出周詠郡沉默中的搖擺不定,聲音一軟,竟然用唱抒情歌的柔和音調說:「我的生日快到了。詠郡哥,我不想一個人度過。」

「……你怎麼會一個人度過。捷運站、公車上都是祝福你的廣告——」

「那是屬於偶像湯高宇的。」湯高宇打斷他。「那不是魏泰宇和湯高宇的。別誤會,詠郡哥,偶像湯高宇充滿感激,他也絕對不會背叛給予他愛的人。偶像湯高宇願意付出一切去愛深愛他的人,這是偶像湯高宇必須做到的。如果他做不到,他就沒有資格成為偶像。」湯高宇平靜地道:「但魏泰宇也在這副軀體上,鏡頭跟聚光燈黯淡的時候,魏泰宇就會睜開眼睛。『他』對此毫無感覺,既不感激也不嫌惡。偶像湯高宇視若珍寶的東西,他棄若敝屣也不會感到罪惡。」

周詠郡想像著眾星捧月的湯高宇,可是腦海只有盛夏那個捏小白鼠的少年。即使到現在,他也沒有湯高宇已經成年的實感。

湯高宇又繼續道:「偶像湯高宇是『完美的』,大家都這麼說。對著偶像湯高宇尖叫的人們這麼說、千歲哥這麼說、工作人員也這麼說。所有人都愛他。倘若有一絲絲的背叛,偶像湯高宇就會墮入地獄。若要站在鋼索上的天堂接受掌聲,並且承受無窮無盡的愛,這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可這一切,魏泰宇都不在乎。」

「高宇,」周詠郡輕聲地問,「你是獨自一個人嗎?」

湯高宇一頓,似乎不理解這個問題的意義。

「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還是答道,口氣很自然。「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你感到寂寞嗎?」

這個問題讓湯高宇陷入短暫的沉默,兩人就這麼安靜了幾分鐘。

這對湯高宇,似乎是無解的難題。

彷彿有數個小時這麼久,周詠郡才聽見湯高宇說:「詠郡哥,我還是不懂寂寞是什麼。寂寞就是孤單,不想要一個人,想要有誰陪在自己的身邊——你是這麼說的。」

周詠郡沒想到湯高宇還記得。

「或許見不到詠郡哥,我會感到寂寞。但,這就是你說的寂寞嗎?」

周詠郡貼著手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屏息,忘記了呼吸,出神地咀嚼湯高宇的一字一句。

「我想要見到你,詠郡哥。我只知道我現在很想要見到你。從那個夏天之後,我就一直想要見到你。可是你消失了,詠郡哥。」湯高宇的口吻並無怨懟的尖銳,相反地,他非常冷靜,但組織後的語句卻並不平淡:「你拋下我,就像泰明拋下我那樣。你終於離開那個家,但卻把我也忘了。」

周詠郡打斷他:「我並不是忘了你。」可話未完,他又覺得心虛,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或許這幾年,他真的忘記了湯高宇也說不定。就如同他想要忘掉老家的一切,包括突然猝死的周詠信、教導他何謂愛的父親,以及充滿父愛的、窒息式的暴力。

「詠郡哥,你不能拋下我——你不能這麼做。」本該是祈求的話,可是在湯高宇口中就聽起來卻像是命令,像是高高在上的支配。

周詠郡建構著長大的湯高宇。不是在舞臺上偶像湯高宇,而是「湯高宇」。少年的魏泰宇再度浮現腦海。十二歲的魏泰宇遞給他一張面紙,那張面紙被汗水浸濕,指腹隔著面紙貼著肌膚,就好像在摸兩棲類的皮膚一樣。

「高宇,我不會拋下你。」周詠郡在湯高宇開口之前緊接著道:「我們見面吧。」

湯高宇在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剩下平穩的呼吸聲。周詠郡似乎可以看見他歪著頭,迷惑又好奇的樣子。

「我也很想要見到你,高宇。不是偶像湯高宇,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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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29 14: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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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一夜湯高宇離開療養院之後,周詠郡就再也沒看過湯高宇。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個禮拜,還是幾個月,他搞不清處時間的流逝,早已失去概念。

每天十分鐘的散步一度被取消,羅小姐沒有告訴他理由,只說了這是上面的決定。周詠郡沒有發瘋,即使重新回到白牆包夾的地獄,他也沒有失去理智。

如此過了幾天,羅小姐忽然又打開房門,時間是午餐前的正午。這一次,他得到了十五分鐘的放風時間。不過因為烈日的緣故,他只能在繞著後院的迴廊走。ㄇ字行的迴廊有兩個出口,一個可以回到病房,一個是通往前門,這兩個出口都有高大的「看護」把守。

即使他說不介意豔陽,想到草地上走走,羅小姐也只是面無表情地拒絕了。這不是建議,而是要求。於是周詠郡屈服了。

幸好時長從一開始的十五分鐘增長,到現在每天有一個小時,時間固定在正午時候。如同傍晚沒有其他病人,正午的時候,周詠郡唯一能交流的也只有三個人:兩個是板著臉好像戴了耳塞的「看護」,一個是一問三不知、宛如機器人的羅小姐。

周詠郡也沒有去問湯高宇的事情,每一次他都慢慢地繞著迴廊走,走到底就折返,如此往復。

「羅小姐,為什麼我只有中午的時候可以出來?」

「我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只是負責確認您的健康狀況,外出時間並不是由我決定的。」

「那是誰決定的?湯高宇嗎?」

「……」

沒有得到回答在周詠郡的意料之內。他停了下來,身後不遠處的羅小姐也停下腳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但還是帶給他不小的壓迫感。

「可以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時候嗎?」

羅小姐看了一眼手錶,她似乎連手機都沒有帶在身上。「十二點十五分,您還有四十五分鐘。」

「我是指日期。」

羅小姐皺眉,過了一會才說:「現在是夏天。」

「仲夏?」

「……夏天快要結束了。」

周詠郡望向天空,夏天的天空一片湛藍,沒有一絲雲朵,陽光刺眼。他得半遮著眼睛,才能勉強抬頭仰望。

「湯高宇的生日快到了嗎?」

「……」

周詠郡也不管羅小姐想不想聽、會不會聽見、又或者該不該說,他邁開了步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繼續沿著迴廊走。

「他的生日在夏天的尾巴、秋天的起始……秋老虎和夏天很像,秋天跟夏天其實也差不了太多。」周詠郡看著自己的腳尖,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聲音越來越低。「真奇怪,還在老家的時候根本不記得生日。反倒是離開之後,每一年都會一起慶祝。真好笑,這麼多人替他慶祝,可是他卻無動於衷。只有我……只有我……為什麼?」

羅小姐盡忠職守,保持專業性,充耳不聞。

他的腳步忽然一頓。

「對了,第一次的時候,我送他一個蛋糕。那個蛋糕是黑色的包裝,我覺得太不吉利,所以買了緞帶——一大卷白色的緞帶,但最後只用了一點——」

他的自言自語還沒說完,後門卻傳來吵雜聲,是他很久沒聽見的人聲。聲音聽起來有好幾個人,這讓他緊張了起來。很久沒有和湯高宇以及羅小姐以外的人說話,他不禁渾身一僵。

是湯高宇嗎?不,不是他。他沒有聽見熟悉嗓音,況且他也不認為湯高宇的出現會引來這麼大的反應,這裡對他而言應該來去自如。

羅小姐還在試著了解情況,後門就忽然被「砰」地打開,嚇了周詠郡好大一跳。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她後面跟著幾個白衣人員。周詠郡發現自己的心跳加速,慢慢地有些恐慌。這是因為他太久沒有接觸陌生人,身體不聽使喚,哀鳴著恐懼。

他似乎成為了遠離文明的野獸。這就是湯高宇想要的嗎?

周詠郡摸著胸口,忍不住退了兩步,闖進來的女人看見他了。她先是一愣,隨即高聲喊道:「詠郡哥!」

羅小姐立刻向前,可是女人卻毫不畏懼,她身後的人也不敢真的阻止她,包括守門的壯碩「看護」。

「是你嗎?詠郡哥!」

周詠郡楞在原地,直到羅小姐迅速靠近,低聲地想和年輕女人溝通,他才認出眼前的女人是誰。

「……品樺?」



他們最後約在湯高宇的公寓。湯高宇毫無芥蒂地告訴他公寓的地址,他原先以為他們會約在經紀公司之類的地方。

湯高宇的生日在九月中,盛夏遠去,秋老虎只是稍微收斂的夏天,是個走在路上依然會汗流浹背的氣溫。

通話當天距離湯高宇生日還有數日,約定的時間在深夜,但周詠郡一直到當天還是拿不定主意該送什麼禮物。

「小周啊,要下班了?你今天都很不專心餒!怎麼了?下班後有事嗎?」

「啊?不……」周詠郡結巴地道歉:「對不起,大哥,我……」

「是不是要去約會?」

周詠郡立刻閉嘴,但漲紅的臉早就出賣了他。

幾個大哥圍了上來,周詠郡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只是含糊地說了「生日」、「慶生」,以及「禮物」等等,並且強調兩人只是朋友。大哥們沒聽出對方是個男人,內心很自然地認定是與他曖昧的女人。

每個大哥都眼放精光,開始你一言我一句。

「女人喜歡戒指啊、項鍊什麼的,不是嗎?」

「喂,你當小周有這麼多閒錢啊?」

「我女兒說現在很多平價戒指——」

「可是現在要挑也來不及了吧?」

「怎麼會,夜市旁邊就有一家啊!」

「小周,你會挑戒指嗎?」

周詠郡忙搖頭。

說話的大哥用鼻子出氣:「不會挑就不要亂挑,挑了對方也很難拒絕。萬一很醜怎麼辦?我們幾個也不懂戒指啊!」

「說、說的也是。」

另一個大哥又出了個主意:「花怎麼樣?」

「對方喜歡花嗎?」

視線「唰唰」地看向他,周詠郡有點苦惱,仔細地思考了一下,最後才遲疑地搖了搖頭。

大哥們又開始嘰嘰喳喳,開始了新的一輪辯論。

「花也是一種心意啊!」

「可是養花很麻煩,況且有些人就是不喜歡花啊!」

提出送花主義的大哥沒好氣地反問:「那你說要送什麼嘛?」

「請吃大餐呢?」

「還不是一樣,小周哪有這麼多閒錢!」

幾個大哥又吵了起來,有兒子的人提了兒子去年怎麼替女友慶祝,有女兒的人不甘示弱,立刻大談女兒今年生日時的約會細節。乍聽一個比一個還要專業,但給出建議的口吻卻一次比一次還要沒有底氣。

最後加入討論的,是一個剛來到修車廠的學徒,大學機械系剛畢業。年輕的學徒對修理機械很有一套,可以稱得上是很有天份。他個性開朗,跟周詠郡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下班後時常跟大哥們一起吃熱炒,上班時也有不少朋友來替他捧場。

年輕的學徒舉手,很快得到了大哥們的注目禮,並允許他發言。

「送蛋糕呢?」

「蛋糕……?」

「心意最重要嘛。如果怕胖,買一片蛋糕就好。轉角剛好就有個連鎖店,也不貴。」

大哥們面面相覷。

「你都是這樣幫你女友慶祝的嗎?」

「哈哈,高中的時候啦!那個時候沒什麼零用錢,所以只能這樣囉。」

「唔……這應該也、也可以啦。」

「嗯……小周!你、你就買蛋糕吧!」

幾個大哥虛鼓起底氣,咳了幾聲,紛紛定下這個決定。

周詠郡抓了抓頭,謝過了大哥和年輕的學徒,最後真的跑去轉角買了一片草莓蛋糕。蛋糕是黑色盒子包裝,他左看右看,覺得很沒有生日的氣氛,於是又到旁邊的文具店買了一卷白色緞帶。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沒有任何手工天份和經驗的他,也只能上下左右地繞了蛋糕盒幾圈,最後在提把的地方打上一個歪斜的蝴蝶結。完成之後,他看著成品汗顏,為自己感到羞恥。可現在他也沒有時間後悔了,一是時間上不允許,二是經濟上他也不寬裕。況且湯高宇如日中天,經濟狀況絕對比他好得多。再加上粉絲肯定也送了很多禮物,他無論如何都比不上。

惴惴不安地等到了晚上,約莫十點半的時候,手機如約響起,來電的是湯高宇的經紀人。

他鎮定下來,從小冰箱拿出傍晚買的蛋糕,依照湯高宇的建議穿了黑色T恤、黑色長褲,不過他忘記了口罩。

上了黑色轎車的副駕駛座,還沒打招呼,駕駛座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人便推了推眼道:「周先生是吧?您好,我是高宇的經紀人,敝姓宋。」

這位應該就是湯高宇口中的「千歲哥」。

「您、您好……」

「周先生,您可以坐後座沒關係。」

「啊……」

「不過入坐了就算了,沒關係。準備發車了。」

「是……」

等周詠郡繫好安全帶,宋千歲便俐落地發動、踩下油門。周詠郡很少坐計程車,但他認為宋千歲的開車技巧比任何計程車司機都好。一路上周詠郡有點緊張,忍不住四處觀察,發現這臺車的窗戶幾乎都上了貼了黑膜和磨砂,這樣使得從外面很難看進車內。

車子行駛了一段時間,中途上了一段高速公路,夜晚的公路很安靜,路上沒有多少車。宋千歲的車速不算慢,但也沒快到讓周詠郡害怕。

很快地,車子下了交流道,先是抵達繁華的都市,接著鑽入寂靜的住宅區。最後,他們駛入一棟豪華公寓的地下停車場。進入停車場之前,宋千歲與警衛室進行了非常仔細的身分核查,宋千歲拿出駕照、身分證,似乎還有工作識別證。警衛還看了周詠郡好幾眼,登記了他的個人資料,並且得到宋千歲的保證,確認他不是可疑人士後才放行。

「不好意思,請不要介意。」宋千歲推了推眼睛,平淡地說:「這裡很多藝人,所以比較嚴格一定。」

「啊,不,不會。」周詠郡有點緊張。「應該的……」

宋千歲一隻手的手掌抵在方向盤上,熟練地轉動,行雲流水,一次就停進電梯旁邊的車位。

「周先生,這個給你。」

周詠郡收下一張黑色卡片,上面寫的是英文,似乎是這棟公寓的名字。

「進電梯會用到。」

「謝謝……我自己進去嗎?」

「對。高宇的房間在十三樓。放心,這裡一層一戶,旁邊是高宇專屬的電梯,你不會碰到別人。」

周詠郡張大嘴巴,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拚命地點頭。他頭暈腦脹,今天第一次質疑自己的決定:他真的該和湯高宇見面嗎?他們似乎變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他好想要逃走——

正有股衝動改變主意,想開口請宋千歲送自己回去,宋千歲卻拿起副駕駛座上被白色緞帶詭異纏繞的黑色蛋糕盒。

「請別忘了這個,周先生。」

「謝謝……那個,宋、宋先生,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他的想法,宋千歲推了推眼鏡,強硬地打斷他:「十三樓,刷卡進去就可以了,不用按樓層。」周詠郡想,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否則為什麼彬彬有禮的宋千歲,似乎正用禮貌的口吻威脅自己。「周先生,你現在可不能回去,這樣高宇不會高興的。」宋千歲的語速很快:「他不高興的話,偶像工作就有出錯的機會。身為他的經紀人,我要盡量避免這種事發生。」

「……」

「況且,您已經來了。就像是送到口中的蛋糕,怎麼可能舔一口就停下呢。」

「舔、舔一口?」

宋千歲熄了火,疏離的臉上露出了冷冰冰的微笑。「不好意思,用了這麼失禮的比喻——總之您快進去吧。車內沒有冷氣,很快就會熱起來。高宇那的冷氣很強,汗流浹背也不用擔心會不舒服。明天清晨我會再來接您的。在那之前您是聯絡不到我的——享受您的夜晚吧。」

周詠郡就這麼糊里糊塗地下了車。走到電梯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發現宋千歲依然盯著自己,眼神看得他滿頭問號又惴惴不安。他腦中冒過一個想法:如果現在掉頭反悔,宋千歲恐怕會親自壓著自己上樓。

僵硬地進入電梯後,宋千歲還在看他。當電梯門緩緩關上時,宋千歲給了他一個「做得很好」的微笑。周詠郡來不及回應,電梯門就關上了。

電梯向上,周詠郡的腦袋又陷入一片空白。可他沒時間反悔,電梯很快,但沒有感受到失重感,幾秒鐘就抵達了十三樓。

電梯門打開時他還在恍神,下意識地想要拿出手機與湯高宇聯絡。

可是手才剛搭上口袋便聽見:「詠郡哥!」

他抬起頭,湯高宇就站在電梯門前,一見到他便撲了過來。

周詠郡來不及看清湯高宇的表情,就被一個高了自己半顆頭的男人一把抱住。一瞬間,五臟六腑好像要被擠出喉嚨。他像是被一張大而有力的網罩住。他雖然高,但身材稱得上是纖細,幾乎沒有反抗的能力。似乎在這一刻,周詠郡真正地成為他幻想中的小白鼠。

白色緞帶的蛋糕就這麼掉在地上。此時此刻,周詠郡也無暇去管了。

他勉強抬起頭,正欲說點什麼,湯高宇已經捧著他的臉吻了上來。幾乎是本能的,周詠郡勾住湯高宇的脖子,張開了嘴巴。

下體很快彼此磨蹭了起來,他們跌跌撞撞,沿路上是他們的衣物,直到最後終於赤身裸體地在大床上糾纏。

迷迷糊糊之間,周詠郡只記得自己哀求著:「掐我……掐我,高宇。用力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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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4-30 14: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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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一次與湯高宇度過生日的那晚,事後周詠郡的雙腿都和不攏,最後甚至跟修車廠請了假,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隔天還被大哥們調戲到不行。宋千歲似乎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清晨的時候並未如約出現,而是先以簡訊與湯高宇確認。

清晨,周詠郡一時找不到衣服,只能勉強裹著薄被。湯高宇倒是不在乎,赤身裸體便在房間內外找周詠郡帶來的禮物。周詠郡不好意思去看不著片縷的湯高宇,他的腹肌和手臂都很結實,就連屁股都十分完美。讓他漲紅雙頰似欲滴血的,是湯高宇晃動著把他幹得欲仙欲死的東西,搞得他只能看著天花板發呆。

最後湯高宇在電梯前找到黑色包裝的蛋糕。湯高宇在餐桌把緞帶拆開,揭開裡面已經軟爛的草莓奶油蛋糕。

「壞掉了吧?」周詠郡說。

湯高宇不在乎,抓起蛋糕,一口就塞入嘴裡。

「你不用飲食控制嗎?」

「我今天會去健身房。」湯高宇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手指。「才一片蛋糕而已。」

周詠郡忍不住嚥了嚥口水,目光無法移開。

「謝謝你,詠郡哥。」

「不,我也只買得起這種蛋糕而已……」

湯高宇湊過來吻他,親得很膩,發出了啾啾的聲音,聽得周詠郡都臉紅。

湯高宇剛出道人氣便日益高漲,今天早晨就有行程。周詠郡連忙推他。

「詠郡哥,你喜歡嗎?」

「……喜歡什麼?」

湯高宇明知顧問:「你喜歡我掐你嗎?」他伸手,摸了摸湯高宇的脖子,上面有暗紅色的痕跡,一時半刻消不掉,之後有好幾天他都只能穿薄高領,這種打扮在這個國家的秋天可不常見。「詠郡哥流了好多眼淚、鼻水,還有口水,雙腿一直亂蹬,要我用力一點。」

周詠郡不敢動彈,臉漲紅得好像要爆炸。

「可是只要稍微用力一點,詠郡哥就開始翻白眼,咬得很緊,我根本動不了。」湯高宇轉而用手指輕搔刮周詠郡的臉,撒嬌的語氣比方才的吻還要黏膩:「詠郡哥很壞,好幾次都自己先去了。我都還沒射。」

「……」這能怪他嗎?

見他不語,湯高宇瞇起眼睛,和偶像湯高宇截然不同的侵略性讓周詠郡雙腿發軟,無法和攏的部位又隱隱發酸。

「詠郡哥,謝謝你來找我。」湯高宇親了他的眼皮、臉頰,還有他發熱的耳朵。「見到你我很開心——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如此親暱一段時間,兩個人轉而窩在客廳沙發。周詠郡小心地抱住湯高宇的腦袋,湯高宇明明高大了不少,但卻像是小孩一樣躺在周詠郡的胸口,閉上眼睛。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高宇……真的……」

湯高宇還是閉著眼睛,但聲音聽起來離昏昏欲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抱我,詠郡哥。」他說:「擁抱我。」

周詠郡當然沒有拒絕,抱著湯高宇的腦袋,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

「如果你在害怕什麼,高宇。」周詠郡輕聲地說:「你什麼都不用害怕。」

湯高宇閉著眼睛微笑問道:「你不會再拋下我了嗎?」

「我不會拋下你,高宇。」

「你保證?」

「我保證。」

「真的?」

「真的。」

確認了兩次,湯高宇似乎才滿意。周詠郡不知道的是,湯高宇沒有孩子氣地提出打勾勾的要求,純粹是不知道這個行為的意義而已,因為從未有人對他這麼做過。

兩個人溫存了一會,周詠郡才又開口。

「跟我見面沒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湯高宇反問:「因為我是偶像?」

「……對啊。」

「有什麼關係?這是湯高宇,不是偶像湯高宇。偶像湯高宇不會做出把哥哥幹得高潮連連這種事。」

周詠郡一窘,真想打胸口上的腦袋幾下。

「……如果被拍到怎麼辦?」

湯高宇輕輕地笑了笑。

「那有什麼關係?詠郡哥是男的。」

「對喔。」周詠郡只思考了兩秒:「男的就沒問題了。」

湯高宇又開始動手動腳,好像有用不完的體力。周詠郡沒有阻止,任由狡猾的手指愛撫,直到脖子被不輕不重地掐住。他又半硬了。

「詠郡哥。」湯高宇忽然說:「如果有一天你要傷害我,一定要讓我終生難忘。無論是什麼方法,槍、刀子——炸彈也不錯。」

周詠郡正因為性慾被激起而呼吸倉促,腦袋糊成一團,聽他這麼說只能迷迷糊糊地反問:「為什麼……我要傷害你?」

「『如果』,詠郡哥。」湯高宇說:「『如果』你想要要傷害我。」

「為什麼……」

湯高宇眨了眨眼。「因為這樣的話,詠郡哥也永遠忘不了我。這樣,你就再也無法拋下我了。」

周詠郡當時聽不懂湯高宇的意思,隨即被情慾淹沒,只剩下隨著律動的呻吟,也就沒有細想下去。他按著湯高宇的手,求他掐用力一點,湯高宇不願意讓他太快高潮,手時緊時鬆,折磨得周詠郡欲仙欲死。

最後也湯高宇有沒有射出來,但周詠郡挺著腰,哭著射了出來。高潮之後身體一軟,他陷入柔軟的沙發。意識模糊之前,他感覺還硬著的湯高宇似乎抽了出去,接起了一旁震動的手機。

即使硬著那東西,湯高宇的聲音也沒有一丁點的動搖。很快地,湯高宇離開客廳,再次從房間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整裝完畢。

離開之前,湯高宇留下了電子鎖的密碼,以及那張宋千歲給的電梯感應卡。

他曾問過湯高宇,給他電子鎖密碼沒問題嗎?

對此,湯高宇只是歪著頭說:「那又怎麼樣?電子鎖密碼可以隨時更改。」

周詠郡想,湯高宇沒有理解這個問題,他似乎無法理解這種問題的真正含意。

在那之後,周詠郡度過了一段如幻似夢的時光,穿高領和圍巾的時間也增加了。他減少了修車廠的上班時間,大哥們似乎也可以理解,畢竟他雖然做得不算太差,但也就比外行人好那麼一點,顯然沒有修車的熱情,也不是修車的料。不像新來的學徒,幾個月便幾乎與幾年的學徒一樣厲害,就連資深的大哥都對他讚賞有加。據說再過幾年,年輕的學徒就會回到父親的工廠成為接班人。

周詠郡開始花更多時間寫作,他開始相信自己的手是生來寫作的。他很老派,總是謹慎地拿起筆紙,從短篇小說開始。其他的時間他會去打工,維持基本的生活開銷,並且參加寫作者們的聚會。

此外,他與湯高宇見面的時間不是深夜就是清晨,雖有長有短,但他很滿足,並不貪心。

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寶物,他從來沒想過打破這樣的美夢。

他發誓,從來沒有。

可是,事情總是不會如他所願,一如當年盛夏。

他們一起過了三次生日:湯高宇十九歲一次、周詠郡二十五歲一次,湯高宇二十歲一次。

直到在周詠郡二十六歲生日那年的春天,他找到曹子藝,後者終於同意與他見面。



曹子藝比記憶中「胖」了不少。不,雖然說是「胖」了不少,但其實只是恢復到普通人的身材,離「胖」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只是與當初意氣風發,擁有身材曼妙的偶像截然不同就是了。

案發那年年初,曹子藝剛滿十八,與周詠郡年紀相仿。

他們約在曹子藝的任職的汽車美容,這是曹子藝同意見面的條件之一。此外,曹子藝只允許他單獨赴約,也不准拍照或者錄音。

汽車美容院離周詠郡的生活圈有一點距離,但他還是按照曹子藝的指示搭乘計程車前來,忍痛花了一筆錢。

一下車,他便看見在外面蹲著抽菸的曹子藝。曹子藝也看見他了,可是起身的時候並沒有熄滅,反而在他慢慢走近時狠狠吐出一口煙。

「就是你想跟我見面?」一開口,曹子藝就不客氣地問。

周詠郡揮開眼前的煙氣,鎮定地道:「我是周詠信的哥哥。」

曹子藝的臉僵了一下,然後狠狠地把菸丟在地上,洩憤似地踩了幾腳。周詠郡注意到,汽車美容院內此時只有一輛福特野馬,車身被洗得乾乾淨淨,還打了蠟,除此之外這裡沒有其他人。他明瞭,曹子藝是故意約在這個間與他見面的。

「你想要幹麼?」曹子藝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已經坐完牢了,法官說我有悔意——喂,你聽見了嗎?我有悔意啊!我跟那件事已經沒關係了。」

「是你在酒裡面下毒的嗎?」

「如果想知道,你不會自己去看新聞報導,又或者是審判書嗎?」曹子藝暴躁地道。「況且衰的是我好嗎?什麼『毒』死,太誇張了!」

「為什麼讓周詠信喝下那種東西?為什麼?」周詠郡的聲音稍微大了起來。「他只有十四歲——為什麼?」

聞言,曹子藝竟露出了十分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那種笑容很惡劣,幾乎是邪惡,這讓周詠郡感到翻湧而上的噁心。

「喂,你不是跟魏泰宇那傢伙很好嗎?你會不知道?媽的,他竟然出道了——那本來應該是我。」曹子藝咬了咬牙:「總有一天,我會讓全世界知道他的真面目。」

「這跟高……這跟泰宇有什麼關係?」

「呵,你在裝什麼傻?」

周詠郡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他們是……曾是朋友,那又怎麼樣?周詠信後來只跟著你……他信任你,但你卻害死了他。」

「朋友?哈!」曹子藝瞪大了眼,發出了近乎悽厲的嘲笑聲。「老哥,你腦子沒問題吧?」

「你不是他的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曹子藝扭曲了臉,笑容也跟著詭異了起來。「至於魏泰宇嘛,他可從來沒有把那個白痴當成朋友。你們兄弟腦袋都不太好啊!」

「那麼你為什麼要和他一起去KTV!」

「是那個白痴硬要跟著我!不過呢,他似乎很願意『資助』我,要多少就給多少。我又何必拒絕他?」

周詠郡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親耳聽到還是不太舒服。他很想告訴曹子藝,周詠信的死帶來了連環的悲劇。並非環環相扣,但卻如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推著一個,最後將他的生活推入地獄。

「當初我邀請的,本來就只有魏泰宇跟那個小妮子——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呼,我都忘了。」

曹子藝把旁邊的水桶翻過來,一屁股坐在上面,雙腿刻意張得很開。

「誰知道除了總是跟魏泰宇混在一起的另一個小鬼,周詠信也硬要跟。」曹子藝嗤嗤地笑了兩聲,眼神陰沉。接下來他說的話,讓周詠郡的臉色霎時刷白:「那杯酒,原本是要給魏泰宇。」

周詠郡張大嘴巴,緊緊地捏住拳頭,直到掌心傳來刺痛。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壓抑自己的衝動。

「不過也不知道魏泰宇是怎麼發現的,反正大概沒有成功……誰知道最後周詠信會誤喝那杯酒。」

「……」

曹子藝的表情堪稱邪惡,帶著報復的快感和狠毒的殘暴。他似乎很享受周詠郡的反應。

周詠郡想要捂住耳朵,拔腿就跑,可是身體卻只是僵在原地。

「魏泰宇知道那杯酒被下藥。」他聽見曹子藝這麼說。

腦袋的核心資源不足,運轉得很吃力,腦細胞幾乎是慢半拍地處理接收到爆炸性的資訊。

接下來的話,曹子藝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好像要確保周詠郡聽得一清二楚。

「但魏泰宇沒有阻止他——他是故意讓周詠信喝下那杯酒。」他用類似恐嚇的口問道:「殺死周詠信的是他,不是我。那傢伙啊,可是很會演戲的。他在大人面前總是裝成乖寶寶,私底下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朋友?笑死。那個怪物根本沒有朋友——他在乎的只有自己!」最後曹子藝還感嘆道:「是我的運氣太差,才會栽在他手裡。不過呢,運氣最差的,還是那個被自己嘔吐物噎死的小鬼。周詠信那個白痴,一天到晚痴人說夢。偶像?哈,他當小丑還差不多!」

多年以後,周詠郡還在思考「愛」是什麼。

他「愛」著血脈相連,但只有相處兩年的弟弟嗎?他「愛」著暴力而且不負責任,但卻教導他「愛」的父親嗎?

他「愛」過魏泰宇和湯高宇嗎?

他不知道答案。

思考了三秒,周詠郡果斷放棄,然後一拳揮向縱聲大笑的曹子藝。

他又想起那本該死的小說:但我從此安心,開始相信「不可能有愛」,這你應該也能理解吧。沒有不安。也沒有愛。世界永遠停止,同時也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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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7 14: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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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周詠郡一個小時的散步時間,就這麼突然地被打斷。羅小姐原本擋在他們面前,直到林品樺搬出湯高宇:「我已經和高宇聯絡過了,他知道我要來。」

羅小姐遲疑道:「我並沒有接到通知。」

「因為我是剛才才連絡他的。」

「林小姐,我可能沒辦法——」

「回去房間就可以了吧!你們不是都會錄影嗎?」羅小姐顯然因為林品樺連這個都知道,而閉上了嘴巴。林品樺臉色不佳,又道:「我只是想跟詠郡哥說話,我……」她看向周詠郡,眼神變得悲傷。「我一直不知道他在這裡……如果知道了,我一定……一定……」

羅小姐看了周詠郡一眼,又看了林品樺。周詠郡的自由時間快結束了,她不想要事情變得複雜,於是心一橫。

「我知道了,林小姐,麻煩您移步到房間——跟著他們就可以了。」說完,兩個「看護」上前,當著林品樺的面架起他。

周詠郡已經習慣了,林品樺則顯得很錯愕。

「我沒事,品樺。」他還安慰她。

林品樺別無選擇,只能跟在三人後面,羅小姐則跟在她身後。一路上,周詠郡的雙腳幾乎懸空,看得林品樺忍不住別開目光,直到他的腳掌再度貼著純白的地板。

這一次羅小姐沒有跟著去。她的臉色不佳,正在手機上與什麼人說話,隨即就消失在房間外。

把周詠郡放下後,看護原本要林品樺交出手機,可她抵死不從,情緒甚至變得恐慌。因為有監視器的關係,看護最後才作罷,只是提醒她如果要出去,對著角落的攝影機揮揮手就可以了。

隨後,門重重地被關上,她親耳聽見電子鎖上鎖的聲音,緊接著外頭還傳來喀喀喀三聲。

林品樺驚魂未定,倒是床鋪上的周詠郡反而冷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林品樺才回過神,幾乎是一屁股跌坐在病床旁的椅子。

「……詠郡哥。」

「品樺,好久不見了。」

他跟林品樺在那次KTV案件之後,就完全失去了聯絡。林品樺最後退出昌鴻,選擇專心升學,很快就淡出了演藝圈。她的年紀與湯高宇一樣,如今看起來沒有對女偶像苛刻的纖細身材,很健康,此時臉色正慢慢地恢復紅潤。

見林品樺一時說不出話來,周詠郡反倒能平靜地與她寒暄:「品樺,你過得還好嗎?你現在在讀大學嗎?」

「對……我要讀六年。」

「六年?好久啊。可以問是什麼科系嗎?」

周詠郡就像過年的親戚,自覺在這個純白的空間荒謬得可笑,但這讓林品樺也跟著冷靜了下來。她乖乖地回答:「藥學。」

「你一定很聰明,品樺。」周詠郡露出淡淡的笑容。「當初退出演藝圈,似乎也不是太遺憾的事。」

「嗯……比起當偶像,我更想好好念書。」林品樺點點頭。「而且,我並不喜歡那個環境。」

「……原來如此。」

「詠郡哥,對不起。」林品樺低下頭。

「不……你也不知道我在這裡,不是嗎?」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詠郡正困惑,林品樺忽然就把臉埋進掌心,肩膀劇烈地抽搐。他意識到。林品樺正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但依然潰堤。

他原先要安慰她,卻怎麼樣都無法開口。

「對不起……周詠信的事情,我很抱歉……」聞言,周詠郡身體一僵,接著又聽見她說:「詠郡哥,你父親的事……我也很抱歉。」

「……不,我才要謝謝你……」

林品樺不解,抬起了梨花帶淚的臉。

周詠郡用平靜的口吻說:「是你打電話告訴我……如果沒有那通電話,我可能會更晚知道。」

「詠郡哥……」

「品樺……」周詠郡吸了一口氣。「你知道……那杯酒被下了藥嗎?」

林品樺臉色一變,好不容易恢復紅潤的臉又是一片慘白。她掙扎著,最後頹然地塌下肩膀,淚流不止。

她低聲地說:「我知道,詠郡哥。」

周詠郡發出了嗚咽聲,按住了額頭。他從未想要傷害眼前的女孩,有一段時間,他把她當成小妹妹,現在也不想要讓她受傷。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強迫自己不要脫口而出任何隻言片語。因為無論是否帶有目的,那些話肯定都會傷害眼前已經在哭泣的她。

「我知道,詠郡哥。」林品樺說:「是我告訴泰宇不要喝的。」

「那你……你有看到周詠信喝下去嗎?」

林品樺立刻搖頭,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

「我後來很不舒服,所以就先跑出包廂。我躲在廁所很久。我很想要走,可是那個時候是半夜……我不敢讓媽媽知道我偷跑出來,所以根本沒想過要自己回去。那時,我滿腦子只有『熬到天亮就自由了』這個念頭。」

周詠郡緊繃的身子稍微放鬆了些。他輕聲地問:「然後呢?」

「不知道待了多久,走出廁所時,我碰到了泰宇。我們在廁所外面待了好一陣子,直到……我們注意到包廂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幾個和曹子藝同年紀的大哥哥跑了出來,抓著服務生一直大小聲。」

隨著回憶,林品樺反而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可同時聲音也越來越虛弱。

「我們回到包廂,發現周詠信倒在地上。應該是服務生打了報警電話,警察先到,然後才是救護車。」

「……」

「……我沒有看到確切發生什麼事,但是,我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品樺……」周詠郡發現自己咬著的牙關鬆開了。他舔了舔嘴角,嚐到了血腥味。「我知道你沒有騙我……我看得出來。」

「詠郡哥……」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品樺。」周詠郡脫力,但仍挺直腰桿說:「我相信你。」

下一秒,林品樺捂住臉,放聲大哭。她哭得聲嘶力竭,好像要把這幾年以來的罪惡感宣洩而出。這時周詠郡才知道,一直到剛才,林品樺還困在那年盛夏的KTV包廂裡,走不出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詠信發生什麼事……他為什麼會喝下那杯酒……可是,我絕對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林品樺抽抽噎噎,周詠郡房間裡沒有衛生紙,只能無助地看著林品樺用衣袖替自己抹掉淚水和鼻涕。她說:「我一直很害怕……裡面的人好恐怖,每個人似乎都在覬覦著什麼。我喜歡跳舞、喜歡唱歌,但我無法忍受他們的眼神……他們好像鯊魚,一直虎視眈眈。」

「他們是誰?」

林品樺無力地搖搖頭,只是說:「所有人,大人,小孩。我不知道哪些人是鯊魚、哪些人是好人,所以,他們全部都是。我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詠郡哥,只要待在那種環境,我就無法安心。我好害怕,所以我逃走了。」

周詠郡想要伸手安慰她,但渾身的力氣好像被抽乾,所以並沒有真的動作。

「我逃走了,詠郡哥。我拋下泰宇逃走了。」

「品樺……」

「我希望他沒事……他很聰明的,我知道。」

周詠郡擠出笑容,想說點什麼,可是喉嚨發緊,發出的聲音只比方才的嗚咽好一點。

接下來的幾分鐘,林品樺只是默默流淚,似乎想要流乾這幾年以來的罪惡感。淚如雨下,與鼻水糊在一起。雖然不美觀,但很真實。周詠郡覺得,這是林品樺應得的自由。

過了一會,林品樺才恢復鎮定,用潮溼的衣袖用力地抹了抹臉,打起了精神。

「詠郡哥,你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你看,我不是還有出去散步的時間嗎?」

林品樺露出苦笑,她似乎也知道為什麼周詠郡會被關在這裡。

「詠郡哥,泰宇他……」她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想到這裡攝影機,而攝影機有基本的錄音功能,於是作罷。她又沉默了一下才說:「泰宇他,不,現在他叫做湯高宇了……高宇他,現在正忙著工作。」林品樺擠出一個笑容。「是一個知名導演的電影,雖然只是配角,但戲份不少,是女主角的青梅竹馬。」

「喔……」

「詠郡哥……你,做了那個炸彈嗎?」

「……嗯。」

林品樺掙扎著,眼底閃爍。

「你是……你是為了報復,所以……所以這麼做嗎?」

周詠郡不語,但點了點頭。

看見周詠郡承認,林品樺痛苦地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從喉嚨擠出來:「詠郡哥……那麼,你應該也要報復我才對……」

「……品樺。」

「我也知道那杯酒被下了藥……但是,我沒有告訴周詠信。」

「品樺!」周詠郡打斷了她,他閉上了眼睛,痛苦的神情表露無遺,他不比林品樺好過多少。「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品樺。」

「詠郡哥……」

「我對於做過的事不感到後悔。」他似乎在也是在對自己說話:「無論是對曹子藝的那一拳,還是對湯高宇的……但是,已經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改變。」他用力地嚥了嚥口水。「我當時並不在場……我到現在還是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及為什麼周詠信會死。」

為什麼父親會自殺、為什麼他的生活會墮入地獄。這一切,他都不懂,現在的他也不想懂了。

「我做了很糟糕的事,品樺。我逃過了牢獄之災,但卻沒有逃過地獄。這是我應得的。」

林品樺抿住嘴唇,想要搖頭,但卻只能僵著身子。

「品樺,謝謝你來看我。你該回去了。」

「詠郡哥。」林品樺在做最後的掙扎。「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我不知道,品樺。我連自己在這裡已經待了多久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未來的刑期。」

聞言,林品樺頹然地低下頭,千言萬語,最後只能吞下去。他們默默無語了好一陣子,直到周詠郡示意她足夠了,並且兀自地對攝影機揮了揮手。不久那三個人大概就會上來,打開門的枷鎖,但能走出去的只能有一個。

這段時間,林品樺一直保持沉默。她的眼神原先有點悲傷,瞳孔好像要跟淚水一起融化了一樣。但很快地,她鎮定下來,眼神竟然變得堅毅。

周詠郡以為林品樺會在羅小姐與看護」來之前再與他說些什麼,可是恢復冷靜的林品樺卻反而閉口不言。

一直到房門打開,來的只有兩個高壯的看護,並示意她走出來。周詠郡不敢太靠近門口,只能默默地目送林品樺。

走出房門的時候,林品樺忽然轉過頭。她飛快地說:「我沒辦法救你出去,詠郡哥。對不起,我辦不到。」

周詠郡不解,她兩旁的看護也只是挑起一邊的眉毛,似乎在說:這不是明擺的事實嗎?

「但是我想要幫你……改善生活、之類的……」林品樺背對著看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正瘋狂地眨著。「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詠郡哥?地、地上有好多紙……你在寫作嗎?對了,傢俱,你需要更多傢俱嗎?」

周詠郡也眨了眨眼,但沒有林品樺這麼高的頻率。他把手握在身後,指甲摳著掌心,留下了月牙灣的痕跡。

他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我喜歡看書,也會寫一點東西……如果能有書桌和書櫃,還有幾本書,那就太好了。」

「是、是嗎……那就好。」林品樺說:「我會再來看你的,詠郡哥。你多保重。」

身後的兩個男人失去了耐心,一把將林品樺往後拉,然後「砰」的一聲,粗魯地將門關上。電子鎖發出了成功鎖起的嗶嗶聲,緊接著男人掏出三把鑰匙,一一將外面的三道鎖鎖上。

林品樺離開的時候仔細地觀察了其他病房。她發現,周詠郡是唯一加裝三道鎖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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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8 14: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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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接到林品樺突然造訪宛知療養院的消息時,湯高宇並不感到驚訝。他早就知道林品樺一直對於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

後來爆炸發生,她也特別關注。他沒有刻意隱瞞,沒多久,林品樺就知道在粉絲見面會炸傷他的正是周詠郡。

電話那頭,羅思琦冷靜且簡潔地向他報告林品樺的突然來訪。她在宛知待了好幾年,早已見過大風大浪。唯一讓她有些微辭的,是這幾年以來,進來的大多是被家人拋棄的病患,她的工作不需要解決這些紛爭。她本以為周詠郡也是如此。

「魏先生。」羅思琦還是習慣用舊姓稱呼他,畢竟她掛名的老東家也是魏先生。「我無意刺探,也不認為這是我該插手的。但我想做好我該做的事——我只想確定周先生究竟是什麼人?」

「羅小姐。」湯高宇的聲音一點動搖都沒有,與她同樣冷靜。「你有智慧型手機嗎?」

突如其來問題讓羅思琦一愣,但她隨即恢復如常。「沒有。」她很快地說。「我不太會用那種東西。」

四十歲倒也不是與科技與潮流脫節的年紀,羅思琦不用智慧型手機在現今這個社會並不常見。

「你也不太用網路、不太看新聞?」

羅思琦依然很鎮定:「宛知先前訂閱的報紙停產,我很遺憾。請問這和周先生有什麼關係嗎?」

「不。」湯高宇勾起嘴角,毫無笑意的笑容讓人感到不適,幸好宋千歲的車外頭很難看進來。「羅小姐,正是因為如此,我父親才會雇用你,不是嗎?你只要好好保持這點就好。」

羅思琦的臉也冷了下來,微微皺眉,捏著座機的手施力,發出了「喀喀」的聲響。她的身材嬌小,可旁邊的高大的保鏢兼看護瞧見了,卻都不禁別過眼神。

「當初湯宛薰住進來的時候,你不也什麼都沒問嗎?」

「那是魏先生的吩咐,我無權過問。」

「那麼現在也是我的『吩咐』,你也不需過問。」

「……」

「她想要幹什麼就讓她做。」

湯高宇旁邊的窗戶被敲了敲,他立刻收聲,把手機朝下放到身後。抬起頭,發現原來是宋千歲。

「十分鐘後就要輪到你了。」宋千歲提醒他。

「我知道了,千歲哥。」

宋千歲沒有多問,也不怎麼擔心湯高宇會拖沓。畢竟,只要切換到「藝人湯高宇」,他便會展現高度的配合,處處完美、事事敬業,眾人紛紛盛讚其專業性。只要做到這點,宋千歲便不會也沒興趣過問他私下的種種。

等到宋千歲走遠後,湯高宇才重新回到對話。

「品樺想見周詠郡,就讓她去。」

「……他們現在就在房間內談話,魏先生。」

「麻煩你晚點再把監視錄影傳給我,和之前一樣,謝謝。」

羅思琦早就習慣幹這些事了,雖然是額外的工作,但若這是老闆要的東西,她也只能服從,偶爾她也會感嘆自己奴性很重。

為求慎重,她再次確認:「所以,我不需要阻止林小姐?」

「我說過了,她愛幹麼就幹麼。」湯高宇冷淡地道:「我唯一的要求只有周詠郡不准踏出宛知一步。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在乎。」

「我知道了。」羅思琦臉上閃過譏諷,但很快收斂。「想與您確認,每天中午都讓周先生外出一個小時,對嗎?」

所謂的外出,也不過是走出房間就是了。羅思琦在內心補充。

「對,必須有人看著他。」

「請您放心,我會看著他,保鏢也都在。他去不了前門,後院外是懸崖。」言下之意是周詠郡插翅也難飛。「唯一一點……魏先生,我必須再次和您確認,周先生並沒有自殺傾向吧?」她的嘴角一歪,聲音依然平穩,但卻隱隱透著刻薄。「我只是想確定懸崖擋得住周先生……先前也有他以筷子自戕的例子,不是嗎?宛知能困住他的肉身,可是靈魂嘛……」她話中有話。「魏先生,我十年前皈依佛教,所以不相信人類有靈魂。一切萬物,皆由因緣之聚散而生滅。人活才有緣,人死自當滅……您懂我的意思嗎?」

湯高宇的臉閃過一絲陰狠,那可不是藝人湯高宇該有的。那是捏著小白鼠的湯高宇,也是七歲還在尿床的魏泰宇。

「他不會自殺的。」湯高宇說。「他絕對不會,我很清楚。」

「是嗎?那我就安心了。」

「羅小姐,您曾經是護理師。」湯高宇忽然道:「擅長的是毆打病患嗎?」

十年前的醜事被提起,羅思琦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她該知道,魏先生一直有她的把柄,這也是她能吃這份頭路的原因。

「……」

「您知道人格障礙嗎?」

「……那是精神科的範疇,很遺憾我並不熟悉。但人格障礙的成立需要專業和嚴謹的診斷,並非我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請問您為什麼這麼問?」

「魏知鋒曾斷定我有人格障礙。他說宛知先關湯宛薰,總有一天會輪到我。」

「……」

「時間到了,我要先走了。」

「是。」羅思琦看了眼監視器畫面。「林小姐也準備離開了,我已經請兩位看護過去。」

「她若再訪,隨她。但只能在宛知裡面。」

「我知道了。」

「有事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羅思琦彷彿是報復一般說:「隨時恭候。」

湯高宇掛斷了電話。把手機收進車內的保險箱,並且將保險箱推到駕駛座下面後。他簡單地整理外貌,這才下車。

他們位在繁華的市中心,藉著搭景宛若時光回溯一樣,回到將近七十五年前的城市。他為了這齣電影留了長髮,在一場女主角因男主角下落不明、輾轉反側的夜裡,他一刀將一頭顯眼的長髮剪去,象徵著下定永遠守護女主角的決心。局勢一片動盪之時,他的卻眼裡只有她。他沒有宏大的家仇國恨,是時代洪流中最不起眼、最不具有遠見,也最被輕視的那種人。

宋千歲在五分鐘內就看見湯高宇回到現場,此時女主角的獨角戲已經結束,正坐在一旁休息。湯高宇遠遠地看見,立刻點頭,飾演女主角的演員也朝他微笑致意。

湯高宇又和周圍的工作人員、導演、監製等簡單地打了招呼,雖然稍嫌麻煩,但他不只不會讓自己落下蠻橫無禮的口風,還會盡量做到保持好形象。對此,宋千歲一直感到很佩服。

「千歲哥。」

「下一場換你跟女主角了。」

湯高宇點頭。

「對了。」宋千歲說:「剛才劉董請的行動咖啡餐車到了,不只咖啡,還有三明治等的熱食。」他快速地瞥了湯高宇一眼,後者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反應。

「是嗎?我知道了。我等等會和劉董道謝。」

宋千歲推了推眼鏡。

「劉董問我還有多久你的戲份會殺青。」

「這可能要問導演了。」

宋千歲知道湯高宇心裡有一把尺,但他不可能會明說。他喜歡和湯高宇共識,因為不需要提供情緒價值,公私分明。一方面是因為湯高宇不需要,一方面也是即使給了,湯高宇也不會懂。宋千歲從湯高宇十幾歲就一直擔任其經紀人,他認為湯高宇的接收機制與常人不同,這倒也讓他樂得輕鬆。

湯高宇已經不是未成年少年,就算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女兒今年滿了兩歲,宋千歲不打算跟劉金凱對著幹,但對於湯高宇的淡然仍感到有點奇怪。

「高宇,電影拍攝結束後,你有什麼打算?」

「千歲哥不是會幫我接戲嗎?」

「目前手頭上確實有幾個邀約……但都在劉董手上。」

意思很清楚了,但湯高宇依然沒有一點動搖。

「是嗎?那就等這部電影拍完在說吧。」

「……」

「千歲哥,你覺得我現在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怎麼樣?」

宋千歲看了一眼,不禁感嘆現今醫美可真發達,疤痕淡去不少,再加上化妝,底妝遮瑕一起來,疤痕被遮得很好,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下個禮拜回診,我會再和醫生討論。對了,除疤凝膠記得早晚塗。」

湯高宇點頭允諾。

湯高宇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經歷過爆炸的人,不只心態穩定,就連外表都看不太出來。此時有個場內助理走來,他端著四杯咖啡,走近湯高宇的右手邊。

「高宇,喝咖啡嗎?」說完,他拿起咖啡,似乎想要遞給他。

湯高宇微笑地點頭,正想要接過,可是手卻在空中晃了晃。手往前了一點,又往旁邊偏。在助理疑惑之前,宋千歲已經替他接過了那杯咖啡,並且又為自己接過一杯。

「謝謝。」

助理雖然有些疑惑,但仍點頭,多看了湯高宇兩眼便離開了。

「給你。」

湯高宇接過,聳肩。「謝了,千歲哥。」

「眼睛還好嗎?」

「還好。」湯高宇冷靜地說。「只是有時候會突然失去空間感。」

「難免。醫生說除非進行手術,不然很難有多大的改善。」宋千歲喝了一大口咖啡。昨天晚上女兒很難哄,他哄到早上才睡著。可惜沒睡多久,又被鬧鐘挖起來上托嬰。他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也不知道前妻之前是怎麼辦到的。

「千歲哥。」湯高宇忽然問道:「你知道當時的KTV事件嗎?」

宋千歲畢竟是經紀人,當然多少得知藝人底細。

「我知道。我差不多就是那個時間加入昌鴻的。」他們當時還有一面之緣。

「你知道多少?」

「吸毒……性交易。」宋千歲瞥了湯高宇一眼,後者神情自若,若是闡述事實,他對湯高宇通常不需要太委婉。「兒童性剝削——不過昌鴻有做澄清,後兩者都不事實。」

「所以吸毒是真的囉?」

宋千歲心道:怎麼會問我?但還是回答:「曾經的練習生曹姓男子承認上網非法購買二級毒品,並下藥在酒水中,導致一名少年嘔吐昏迷,最終因呼吸道被阻塞死亡。據稱曹男以為對方只是醉酒昏睡,因而延遲送醫,對此深表懊悔。」

「那你知道我當時也在那個KTV裡面嗎?」

「……我當然知道。後來昌鴻有向社會大眾道歉,並且表示會加強對未成年人的教育。」頓了頓,他又說:「但昌鴻也表示,根據最後警方檢驗表情,昌鴻旗下的三名未成年練習生均無毒品反應,但對其深夜外出表示責無旁貸。」

湯高宇吹了聲口哨。

「……我記得,那個時候也是還沒成為董事的劉董幫忙的。」

宋千歲剛加入不久,便接獲這麼一個燙手山芋,這對剛新婚的他來說簡直雪上加霜。報到沒幾天,他便接到通知,要他到警局一起接那三個未成年的練習生。

深夜外出、KTV、毒品、酒精,光是這幾個關鍵字,宋千歲就對這幾個小鬼沒有太好的第一印象。可是到了警察局後,他沒看到三個以為自己是老大的小鬼頭,反而其中一個女孩,看起來更像是誤入歧途的資優生。

林品樺的母親很快趕來,一開始林品樺很焦慮,不停哭泣。可是在母親夜班結束、身上的白衣還沒換掉便匆匆趕到時,她一下子就撲到母親懷裡大哭。

緊接著是朱禮恩的父母,他的雙親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朱禮恩沒有喝酒,但深夜早就是他的睡覺時間,此時的他正躺在警局的椅子上呼呼大睡。最後朱禮恩也被父母帶走,回家的路上,朱禮恩的父母對他無奈地碎念,但三個人都是一臉茫然。

至於湯高宇,他待在警局的時間很長。期間劉金凱把手搭在他身上安慰他,但湯高宇見到宋千歲就一副很好奇的樣子,竟然一下子就竄到他身邊。宋千歲與劉金凱打了個招呼,發現對方是人資部的經理,也不知道來這裡幹麼,還給了他一張名片。

深夜時分,劉金凱不能做什麼,這裡又是警察局,於是只能把湯高宇交給他便離開。

宋千歲無言,但也別無選擇。對方是三十歲就空降人資部經理的富二代,他只是大學剛畢業,就讀科系找不到好工作,只能來當偶像保姆的新鮮人。

如果湯高宇是個脾氣很大的小少爺,他或許還不會這麼印象深刻。湯高宇雖然給他一種他不怎麼喜歡的小大人氣質,但幾分鐘的對話後,對方很快就能調整,變成天真爛漫與早熟七比三的個性。

一直到隔天清晨,都沒有人來接湯高宇。

到了早上上班時間,一個姓羅的女子才出現在警察局。她戴著口罩,一身白衣,聲稱替魏先生工作,現在是來接湯高宇回去的。

宋千歲還有點警惕,湯高宇倒是很自然地走到羅姓女子身邊。

湯高宇朝他看了兩眼,轉頭就隨羅姓女子回到黑色轎車的後座。

宋千歲擔任湯高宇的經紀人將近十年,他依然不覺得自己多了解湯高宇這個人的本質,但不妨礙他們合作愉快。

周姓男子確實是一帆風順的偶像生涯突然竄出的程咬金,他也不懂為什麼湯高宇要出面與後晉升為董事的劉金凱做交易。但只要那個男人好好地待在療養院,一輩子都不要出來,那也算是解除了一大危機。

他只是很驚訝,湯高宇竟然沒有徹底「除掉」這個危機,而是轉為冷處理。這並不像他。

但無論如何,周詠郡不要出來就好了——是的,只要周詠郡永遠待在宛知療養院,湯高宇就能一直保持藝人的高度專業。

前提是周詠郡永遠待在那個純白地獄的話。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5-5-11 13:2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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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9 14:4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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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林品樺小的時候很喜歡跳舞和唱歌,小學的夢想寫了:希望可以成為偶像。她會在母親下班的時候載歌載舞,如今看來有那麼點綵衣娛親的味道。可是每一次,母親都會用力地為她喝采,讚賞她有多可愛,舞跳得有多好。

十二歲的時候,她被星探相中,母親最終同意她進入昌鴻成為練習生。小學的課業不重,成為練習生的身分也讓她得到同儕的肯定。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認識魏泰宇和朱禮恩。

不知道該不該說朱禮恩人好,還是單純地因為他腦袋少根筋,總之,他長他們一歲,偶爾會突然想起自己「哥哥」的身分。但人太脫線了,朱禮恩基本上也沒做什麼符合「哥哥」的事情。不過,林品樺很喜歡和他當朋友。

魏泰宇是練習生裡面最特別的。不只是因為他從小就長得好看,他也被舞蹈老師評價是最具有天份的練習生,就連比他年長、近年也頗受矚目的曹子藝似乎都遜他幾分。

當時沒聽懂大人們之間的談話,但事後回想,除了舞蹈歌唱的硬實力,最讓大人們為之驚艷的,恐怕是他一點也不像孩子的表現。說是早熟也沒有錯,但當時林品樺卻覺得,魏泰宇的本質,似乎與他們這些練習生不一樣……就連和那些大人也不一樣。她談不上來。

因緣巧合,某次分組他們一起練習,朱禮恩在一旁無意插科打諢,三個人就莫名其妙成為了公認的小團體,而後時常一起行動。

魏泰宇和她與朱禮恩不同國小,可他成為偶像練習生的事情很快傳開,過了沒多久,一個叫做周詠信的孩子便一直在他身邊打轉。

林品樺並不喜歡周詠信,但,她也從未想過他死。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魏泰宇很受歡迎,至少大部分的人都很喜歡他。即使是對他頗為嫉妒的曹子藝,也時常和他搭話,表現得兩人關係很好的樣子。

上了國中,練習生的生活依然繼續。魏泰宇的狀況越來越好,公司甚至考慮讓再過幾年,要讓他以不出道的方式上節目,在演藝圈磨練磨練。朱禮恩的狀況則時好時壞,最大的問題倒不是他不要跳舞,而是他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了國中就被送到外縣市的住宿學校,只有週末才能碰到面。他總是在抱怨宿舍阿姨好嚴格、晚上想要吃泡麵都很難等等。

林品樺則考上了著名的私立國中,母親很高興,母女二人還一起吃了大餐慶祝。一直到那個時候,林品樺都覺得自己能兼顧課業與練習生生活。一開始,她還和魏泰宇一樣,維持一周七天的練習強度。她是真的認為自己會成為偶像。

可是隨著課業壓力增加,私立國中風氣嚴格,她發現自己漸漸地跟不上老師的講課。但最後讓她真正放棄的原因,並不是越發沉重的課業。

幾個練習生開始被發配經紀人,這像是一種宣告,曹子藝是其中之一,在眾練習生之間顯得洋洋得意,還故意瞥了魏泰宇一眼。

不少沒見過臉的大人都出現了,她搞不清楚狀況,只是跟著大家鼓掌。

大人來來去,突然地,她的肩膀被抓住。一隻大手未得應允便死死抓著她的肩頭,林品樺一呆,這才發現她與魏泰宇的肩膀被一個男人搭上。

她不太會分辨大人的年紀,大人看起來都一樣高大和年長,這個男人看起來幾乎要把天花板遮住。

「來,高宇、品樺。」對了,那個時候魏泰宇已經不是魏泰宇了。舞蹈老師笑瞇瞇地說:「來,跟劉經理打個招呼。」

湯高宇還算鎮定,林品樺卻十分不安。前者打了個招呼,後者只是別過臉,點了點頭。

「品樺很害羞啊。」被稱為劉經理的男人說。「這位就是高宇嗎?長得真的很好看。」他說:「還沒發育呢。」

林品樺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她身體卻越來越僵硬。一直以來對他們很和善的舞蹈老師,只是鞠躬哈腰,頻頻稱是。

「我很看好你們喔。」劉經理說。伸手,竟想要再拍一拍兩人的肩膀。

林品樺躲開了,湯高宇則恰好對舞蹈老師說:「我想上廁所,老師。」他晃動著身體。「我好急。」

劉經理看著林品樺,就像是一個獵捕者,他有明確挑選對象的條件。

老師有點尷尬,但還是允許湯高宇離開。林品樺不想自己留在這裡,於是想也沒想,跟著湯高宇離開了舞蹈教室。

到廁所的時候,湯高宇似乎就不尿急了。男女有別,誰也進不了對方的廁所。湯高宇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滑了一下手機,林品樺卻只是緊張地咬著指甲。

後來劉經理又來了幾次,每一次林品樺都會躲得遠遠的。他會來看不同的孩子,有男有女,只是昌鴻練習生男生比較多,而他似乎最看好湯高宇。

林品樺開始跟不上課業,一週七天的練習改為一週五天也不行,然後變成了一週四天,最後變成了一週三天。舞蹈老師責罵她的次數也增加了,她在學校不行,放學練習時也不行。

每次母親深夜回到家怕吵醒她,連她的房間都不敢進去,洗澡也會等到清晨。早晨的時候她會迫不及待地跳起來,只為了能讓母親親吻她的額頭,溫柔地向她道早安。

林品樺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都當不了好孩子。

她不想去上課,也不想去練習了。這個學期結束,她帶著一落千丈的成績,就這麼迎來了暑假。

半夜時分,母親又出門上夜班。林品樺翻來覆去,最後爬出了被窩。躊躇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第一次在深夜離家。她不敢在陌生地方遊盪,於是跑到昌鴻附近的公園。大樓的警衛二十四小時都在,畢竟她雖然翹家,但內心其實十分忐忑。

她百無聊賴,一邊晃著鞦韆,一邊和暑假回到家小住的朱禮恩傳訊息。她提到自己人在外面,朱禮恩大為吃驚,這可不是他認識的資優生林品樺!

這個時候,突然有個聲音叫她。

「品樺?」

她嚇了一跳,深怕抬起頭就被哪個認識的大人抓到。然後扭送帶往警局。

看清來人後,她卻更緊張了。

「……曹……子藝哥?」練習生有奇怪的上下關係,她不想,但還是喊了哥。

隨即,她看清曹子藝身後的人,除了幾個其他快要成年的練習生哥哥,沒想到還有湯高宇……以及小跟班周詠信。

「品樺,我們要去唱KTV,一起吧!我請客。」

林品樺一時拿不定主意。但比起自己獨自一人,和一群還算認識的人待在一起,她也能稍微安心一點。

考慮了一下,她同意了。簡單地和朱禮恩說後,她便加入這群人。

前往KTV的路上,周詠信竟然沒有黏在湯高宇旁邊,現在看起來成了曹子藝的小跟班。

她低聲地問:「高宇,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湯高宇聳聳肩,相較林品樺,他顯得從容許多。「他們說會有免費的菸。」他答。

「……因為這個原因你就跟來了嗎?你媽媽不會擔心嗎?」

「她現在不在家。」

「不在家?那現在誰照顧你?」

湯高宇只是說:「一個人在家很無聊,而且曹子藝也說菸酒他會提供。」

林品樺看了眼笑得嘴巴咧開的周詠信,忍不住又問:「周詠信現在不黏你,改跟著曹子藝了?」

「或許是吧。」湯高宇聽起來沒什麼興趣。

「詠郡哥呢?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湯高宇的表情有點奇怪。

「他要離開了。」

「咦?他要去哪裡?啊,大學嗎?」

「嗯。」

「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

「什麼意思?為什麼?」

湯高宇沒有繼續解釋,因為眾人剛好停下腳步,原來他們已經到了KTV門口。林品樺聽見湯高宇說:「你回去吧。」

林品樺正想問追問,前面卻突然傳來喧嘩,霎時一陣吵鬧。她探頭去看,竟然看見等在KTV門口的朱禮恩。

「喂喂喂,這小子怎麼會在這裡?」曹子藝發著牢騷。「你根本不想當練習生了吧?一週也沒看到你幾次。你來幹麼?」

朱禮恩笑嘻嘻地說:「聽說你們要來唱歌,我也想一起。」

「我有邀請你嗎?」

「品樺邀請我的啊。」

林品樺心裡莫名其妙,但沒有表現出來。

曹子藝竟然哽了一下,最後翻了一個白眼,學著大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隨便你。但你要自己付錢。」

「哇,原本可以免費嗎?」

「嘖!」

周詠信跟在曹子藝身後,臉上的笑容掛得太久,已經開始僵硬。

等到朱禮恩加入他們,林品樺壓才低聲音問:「你來幹麼?」

「我就猜到泰宇也在。」朱禮恩還是習慣這麼稱呼他。「我比你們大,可不能讓你們自己來這種地方啊!」

「才一歲!」林品樺吐嘈他。

「哈哈哈哈!」

湯高宇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已經接過傳來的菸,點燃之後一口一口地吸。林品樺的臉都歪了。

他們來到包廂,曹子藝想要安排座位,但湯高宇已經自行坐下了。朱禮恩跟湯高宇包夾著林品樺,一個在抽菸,一個眼睛發光,對著菜單流口水。

曹子藝嘖了一聲,但也沒有多說。

很快地,眾人開始唱歌,燈光昏暗,氣氛很嗨。林品樺很少來這種場合,和國中的朋友也是去窗明几淨的小型KTV。這種酒氣沖天、煙味四溢的場合,她著實被嚇了一跳。

朱禮恩顯然也不是會抽菸喝酒的人,但他很喜歡唱歌,幾乎霸佔著麥克風,曲曲高歌,一點也不在意周遭的煙味。

湯高宇注意到她的僵硬,靠在椅子上悠悠地說:「我早就說過你回去會比較好。」

林品樺咬牙:「我媽這個時候剛回到家,我不能被她發現我翹家。」

湯高宇隨口問:「為什麼?」

「因為她會很難過。」

這倒是湯高宇沒料想到的結果。

周圍的人都亂做一團,即將成年的大哥哥們喝得很起勁,菸也是一根一根地點。燈光昏暗,難以辨別每個人的表情、動作,她想,這也是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

她死死盯著曹子藝,可看了老半天也沒看見什麼奇怪的事。正想要挪開目光去看朱禮恩唱到哪一首歌了,卻注意到曹子藝忽然碰了碰桌上的酒杯,手法熟練,看起來只是手輕輕滑過酒杯上方而已。

林品樺連忙收回眼神,身體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高、高宇。」她也不知道湯高宇發現了沒有,但是她太害怕了,只能說:「等等如果有飲料端過來,你、你不要喝。」她的牙關不由自主地打顫:「我、我也不會喝的,我……」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遠遠地,周詠信端了杯飲料來走了來。黑暗中,她看不清周詠信的臉,但她沒有忘記對方也不過是和她同齡的十幾歲。然而,她卻在那張臉上,看到與十八歲的曹子藝相似的邪惡,這令她毛骨悚然。

湯高宇忽然說:「你如果討厭煙味,躲去廁所不就好了?」

此時朱禮恩唱得忘我,站了起來,上跳下竄,搥胸頓足。比起哀淒繾綣的愛恨糾葛,他的演繹更像是不懂愛情,但仍為之傾醉的莽夫。

林品樺在周詠信來之前便站了起來,擠過擋在門口的朱禮恩,飛也似地逃出包廂。途中,她與一個端著整盤酒水的服務生擦肩而過,差點撞倒對方,幸好對方一個扭身完美閃避。

她在女廁待了一陣子,體感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但外頭天卻還是黑的。明明,夏天太陽應該很早就會升起才是。她就這麼抱著膝蓋,蹲在馬桶上面瑟瑟發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出廁所時,他發現湯高宇不知道何時已經坐在外頭。嘴裡已經沒咬著菸,他正低頭滑手機。她坐到湯高宇旁邊,兩個人默默無語了好一會。

過了一下子,她才問湯高宇:「禮恩呢?」

「睡著了。不過他沒喝什麼,就只是唱累了。」

林品樺想著,朱禮恩似乎是籃球校隊的,成績不怎麼樣,籃球倒是打得不錯,所以長得也很快。十四歲而已,腋毛就已經長得很濃密。如果獵捕者有一個標準,那麼朱禮恩應該已經在名單之外了。

「高宇。」她吞吞吐吐:「你覺得……」

話還沒說完,他們方才所在的包廂的門忽然被打開,某一個大哥哥跑了出來,看到路過的服務生便粗暴地抓住對方,衝著對方就是一陣沒有邏輯的吼叫。

林品樺不安地站了起來,深怕是朱禮恩出事。同時她注意到,湯高宇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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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13 13:5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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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林品樺接連幾天又來探望周詠郡多次,都是在周詠郡中午外出,繞著迴廊走的時候。羅思琦沒有第一次那麼排斥,她沒有阻止林品樺,讓她跟著周詠郡散步。但羅思琦依然盯著他們,兩個看護忠實地守住出口。

周詠郡看起來健康許多,沒有一開始被監禁時那麼瘦骨嶙峋。

這天,林品樺再度於中午造訪,不過是乘著搬家卡車來的。這不是普通的卡車,而是專門替人搬家的中型卡車。

羅思琦第一眼有點驚愕,卻看見林品樺從副駕駛座跳下來,駕駛座的司機穿著某知名傢俱公司的制服,頭戴鴨舌帽,正繞到後面打開貨櫃的門。

「……林小姐,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是提過嗎?我今天是替詠郡哥送傢俱的。這是書桌跟書櫃,還有一箱的書。」

羅思琦一個頭兩個大,看護兼保鏢從後門探出頭來,周詠郡在迴廊的一角,恰好看見書桌從升降梯慢慢被送到地面。

司機對著書桌又拖又推了兩下,最後雙手一攤。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幫忙一下嗎?」

羅思琦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林品樺,他們可不比司機強壯多少。

「還是說那邊那兩個可以帥哥可以幫忙?」

被稱為帥哥的兩個看護臉色一變,羅思琦立刻說:「不行。」

林品樺問:「為什麼?」

「……他們要負責周先生的安危。」

林品樺面露不解。「搬傢俱不會危及生命安全吧?」

「很遺憾,現在人手不足,只有我看管周先生是不夠的。」

「喂。」司機似乎有點不耐煩。「我只是一個打工仔,不要拖到我的午休時間好嗎?是因為那個神經病嗎?我看著他,跟著那兩個帥哥一起去那神經病的房間不行嗎?」

林品樺湊過去看,羅思琦立刻把櫃檯上的帳本闔上。見林品樺眼神又在櫃檯與旁邊的小倉庫游移,羅思琦冷著臉,立刻把小倉庫的門闔上。裡面堆滿雜物,桌上有一臺螢幕,上面分割成許多畫面,但看起來都是同個房間。

羅思琦一個頭兩個大,想到拒絕,但又想到湯高宇的態度,於是作罷。

「我跟你們一起去。」

「羅小姐,我需要你在這裡簽名。」

羅思琦立刻有了警覺。

「為什麼要我的簽名?這是什麼?」

「呃,這是訂購單。」

「我不知道這是我訂購的。」

「唔,我是以宛知療養院的名義訂購的,因為這樣運費跟傢俱才會打折——」

「林小姐,這是您的個人行為,敝療養院沒辦法替您買單。」

「我不是要宛知真的付錢,只是名義上——」

「恕難從命!這已經超過我的職務範圍。」

「不然請你們院長出來?我可以跟他談談。」

「很遺憾,院長目前人在國外。」

「國外?哪裡?」

羅思琦心道她最好是會知道,這幾個月的資金越來越晚入帳,她現在也一個頭兩個大。

林品樺湊過去看,帳本上寫著院長的名字。「魏知鋒……這是高宇的爸爸嗎?你聯絡不上他?」

「……是。」

「你沒有他的電話嗎?」

「沒有。」

「電子郵件呢?」

「……」

司機懶得管櫃檯的拉扯,對著兩個遲疑的看護說:「麻煩你們一人搬一個:書櫃和書桌。」說完,他扣住周詠郡的手臂。「這個神經病就交給我。」

看護臉很臭,看了眼羅思琦,她正死命按著帳簿。今天的林品樺很纏人,決心要把運送費和傢俱費都扣在療養院頭上。

看護一個拖著書桌,一個搬起書櫃,兩個大男人的額頭一下子就冒出雨點大的汗珠。

司機還在後面提醒道:「實木的,很貴,你們小心點搬!」

兩個看護走在前面,司機跟在後面,一隻手緊緊扣著周詠郡,一隻手推著推車,上面是一個巨大的紙箱,裡面是林品樺承諾周詠郡帶來的書。

此時,櫃檯這邊還在爭論。

「林小姐,請您不要再為難我了!」

「我不是為難你!但宛知療養院不是很有錢嗎?為什麼連這點錢都不肯出?」

「我不知道您哪來的錯誤資訊,我也不是很清楚院長的經營方針——」

「你在這至少有十年了,你會不知道?」

羅思琦不耐煩地調整口罩。她見過林品樺幾次,也不知道她跟湯高宇算不算得上是朋友就是了。她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女人會這麼難纏。

「您是這裡的護理師?醫師?看護?還是總監督?」

「……林小姐,您再這樣,我真的要聯絡魏先生了。」

「魏先生?那正好,我需要他簽名……還是說,你指的是湯高宇?」

羅思琦說不過林品樺,臉色很難看。他們在櫃檯如此來回,直到兩人都精疲力竭。

這個時候司機推著紙箱下來了,林品樺看見,對著司機問:「喂,我這邊東西都還沒弄好!」

「關我什麼事?我的工作結束了。那個精神病也被關進房間啦,現在兩個帥哥正在一道道地鎖門呢。」司機吐舌。「噁,真恐怖。」

羅思琦皺眉,正想去打開倉庫的門,卻被林品樺一把抓住。

「羅小姐,拜託你簽名吧!」

此時司機正把紙箱推到升降機上,將空的紙箱放回貨物櫃。

「林小姐!」羅思琦拔高音調:「請你不要太過分了!」

林品樺被嚇到了,下意識地鬆開手。此時砰的一聲,貨櫃門被關上了。司機已經在駕駛座喊道:「林小姐,你好了嗎?我們要走了。要丟下你囉?」

林品樺暗罵一聲,只丟下一句:「我會再跟高宇聯絡!」便抓著貨款單等匆匆奔向卡車。

副駕駛座的門還沒關好,卡車已經鬆開了煞車,順著半山腰起伏的坡道滑下去。來的時候很吃力,離開的時候卻很輕鬆,這是宛知療養院建在半山腰的好處跟壞處。

羅思琦按著額頭,突然想起什麼似地,一把推開旁邊倉庫的門。她撲向監視錄影器。此時房間哪裡還有周詠郡,只看見兩個男人拚命地拍打房門。

她打開監視器的錄音,聽見他們說:「那個司機有問題!他跑了——周詠郡跑了!」



一路上,周詠郡都心驚膽戰的,深怕等等就會有人打開貨櫃的車門,一把將他抓回去。他抱著膝蓋,就這麼一動也不動許久,直到卡車漸漸慢下來,應該是回到市區了。

「詠郡哥,你沒事吧?」

他不敢回應。

「已經沒事了,詠郡哥。等等就會到禮恩住的地方。」

聽到她這麼說,周詠郡才敢慢慢探出頭。

貨櫃與駕駛座之間有一個小窗戶,林品樺坐在副駕駛座,見他還好好地呼吸、沒有缺氧或者受傷才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品樺……還有禮恩。」

駕駛座的年輕男人揮了揮手說:「不客氣,詠郡哥。不好意思,剛才一直說你是神經病。」

「不……沒關係。」

「我今天給自己的設定是粗魯又急著下班的打工仔,演得還可以吧?」

「你的演技……還是這麼浮誇。」

「會嗎?可是因為我是舞臺劇演員吧。」

「這跟那有什麼關係?」

「你想想看,舞臺劇是一個很大的舞臺嘛,為了要讓遠近的觀眾都能被氣氛渲染,我會放大肢體動作,表情也要比較誇張。如果是電視劇或者電影,鏡頭會拉近拉遠,演員的面部可以輕易地被捕捉。」

「喔……」

「怎麼了,這個話題很無趣嗎?」

「我已經離表演很遠了啦。」林品樺失笑。「禮恩,沒想到你最後會成為舞臺劇演員。」

「會嗎?我很喜歡表演啊。」

「對了,你是怎麼弄來這輛卡車的?不會是偷的吧?我不記得你在這家公司打工啊?」

「啊,這個啊。」朱禮恩摘下帽子,大聲笑了笑。「這是我跟靖婷姊借的,卡車、制服跟帽子都是。」

「靖婷姊……等等,是你現在的女朋友嗎?」

「對啊。她對我很好吧?」

「這……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她這麼喜歡我,不會跟我計較的。」

周詠郡將兩人的對話聽在耳裡,忍不住插嘴問道:「他們會不會報警?」

「放心吧,宛知療養院裡面黑幕這麼多,羅小姐才不敢。」

「……」

「不過,她肯定會通知高宇。」

提到湯高宇的名字,周詠郡就有點緊張。

「啊高宇。」朱禮恩突然嘟囔了一下,沒接收到林品樺的眼神,接著就問:「詠郡哥,你真的帶了炸彈把高宇炸飛嗎?」

要不是朱禮恩在開車,林品樺早就狠狠踩他一腳!

周詠郡沉默了一下才低聲地承認:「對。」

「沒想到詠郡哥還會做炸彈。」

「……」

朱禮恩的家在一個巷子裡面,是透天出租的數個房間之一。卡車進不去,所以他提前熄火,把卡車停在大街旁。

「禮恩,周詠信死的時候,你在包廂裡面嗎?」

朱禮恩沒有說謊,點了點頭。

「但我唱歌唱到精疲力竭,所以在裡面睡著了。」

周詠郡有點失望。

朱禮恩看著旁邊臉色發白的林品樺,表現出了深深的同情。

「詠郡哥,你今天就先睡我這邊吧。反正高宇不會報警。離開了療養院,再怎麼樣他也不可能派經紀人來抓你吧?」

他倒是曾派經紀人接他去家裡打炮就是了。周詠郡想。

林品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猜等等高宇就會聯絡我,我會盡量拖住他。不過,我想他多少也能猜到就是了。」

朱禮恩說:「高宇大概會很生氣。」

「一定的。」林品樺附和。

「我很謝謝你們……但是高宇不會對你們做什麼嗎?」

「不知道耶,會不會打我們啊?」

「……朱禮恩,你在說什麼鬼話?」

「你不知道之前練習生的時候,大家其實滿怕高宇的嗎?」

聞言,林品樺一楞。「我怎麼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地問:「他有什麼好怕的?」

「因為他不會生氣,總是笑瞇瞇。」

「這不是好事嗎?怕什麼?」

「可能是因為每個惹過他的人都沒好下場?輕則因為沒帶東西被舞蹈老師責備,重則不是摔下腳踏車,就是突然被曹子藝這種混蛋揍。」朱禮恩聳肩。「有幾個人在傳,說背後大魔王就是高宇。」

「真的假的啦……」

「謝謝你們。」周詠郡突然道,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我很感謝你們幫我這麼多,但是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詠郡哥?」

「話雖然說得這麼好聽,但我可能還要請你們幫我最後一件事……可以幫我買一張車票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詠郡哥。」林品樺楞楞地問:「你要去哪裡?」

「我想要回家。」

「回家?回老家嗎?」

「嗯。父親跟……周詠信都在那裡。我想回去看看。」

「詠郡哥……」

「放心,我只是……我只是……」周詠郡用手指敲了敲額頭,看起來竟也有點迷惘。「我只是,想再看一次那裡的夏天。我記得每年夏天蟬都會叫得很大聲。」他拚命地回想,可惜腦袋當機,腦中只有模糊的想像:空氣潮溼……萬里無雲。

林品樺黯淡了表情。

可是朱禮恩就像是沒感覺到氣氛的憂傷一樣,突然問了個全然不相關的問題。

「詠郡哥,你知道當時酒裡被下了什麼藥嗎?」

不只林品樺一愣,周詠郡也是一愣,然後困惑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毒品。因為跟加在混酒裡……體質的關係,周詠信的反應很大,所以才會嘔吐昏迷。」

「嗯。」朱禮恩用與先前插科打諢截然不同的口吻說:「酒裡當時下的藥是二級毒品,成分為液態搖頭丸的一種。」

周詠郡還是不太懂,輕輕地晃了晃腦袋,示意朱禮恩繼續說下去。此時,林品樺別開了目光,朱禮恩的表情卻沒有太大改變。

「這種毒藥俗稱『神仙水』、『乖乖水』,目前與FM2和K他命並稱三大迷姦藥物。無色、無味,喝下去只要十分鐘到二十分鐘就能發揮作用。」

「……」

「那杯酒,一開始的目標是林品樺。可是她在那之前暫時離開,所以目標換成高宇。」朱禮恩說:「我只知道高宇沒有喝下去,但他大概多少也有察覺。那種藥本來不應該會讓人死的……詠郡哥,我真的很遺憾周詠信發生這種事——他被指示要讓高宇喝下那杯酒。曹子藝那傢伙是個混蛋。」

到這裡,周詠郡什麼說不出話來了,身體僵硬。說是驚恐也不對,確切來說,他因為排山倒樹而來的恐懼,而有些麻木。

車內就這麼安靜了許久。

過了好一會,他才聽見林品樺不住地喃喃:「我當時真的很害怕……我……我竟然拋下高宇逃走。」她抱住腦袋,身體不住地一顫一顫。

周詠郡才意識到,真正有權利恐懼的,是林品樺。

「但是,我真的沒想到周詠信會死掉。」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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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iAme 謝謝海草~高宇即將發瘋(叮叮叮!) 2025-5-15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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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5 收起 理由
SeiAme + 5 逃獄了🫨期待高宇的反應,羅看護看來又要被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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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15 13: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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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小的時候,他曾這麼問父親:「我可以吃掉嗎?」

父親那個時候還沒這麼厭惡他,一邊講電話,一邊匆匆地瞥來一個眼神,分神地問:「泰宇,你說什麼?」

他貼著籠子,指著裡面正在滾輪上無用奔跑的小白鼠說:「我可以吃掉牠嗎?」

聽清楚之後,父親露出了驚愕的表情。一瞬間,男人的臉上閃過深深的恐懼和厭惡。魏知鋒抽搐著嘴角,手機還貼著耳朵,但已無暇回應。

「……為什麼你想要吃掉媽媽的寵物?」他放下手機後問道。

「因為——」魏泰宇用兩隻手拉開嘴巴,露出了因為換牙而空蕩蕩的門牙。「因為牠好可愛,我想要放進嘴巴裡吃掉。」

魏知鋒大步大步走過來,緊接著重重的一巴掌就打在他臉上。

魏泰宇幾乎飛了起來,最後摔在地上。他還搞不清楚狀況,魏知鋒已經對他破口大罵:「你他媽的腦袋有什麼問題!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魏泰宇捂著臉頰,無辜地說:「爸、爸爸……」疼痛讓他眨了眨眼,生理的眼淚便撲簌地落下。

父親盯著他惡狠狠地說:「你真讓人覺得噁心,魏泰宇。」

魏泰宇忘記之後是否還有懲罰,不過大概從那個時候起,父親就不太喜歡他了。把小白鼠吃掉什麼的,顯然讓父親更為光火。那時父親滿腦子投資移民的計畫,忙得蠟燭兩頭燒,也根本沒心思理他。

被打之後,父親重新拿起手機,悻悻地走到書房。

魏泰宇看了眼外面陽台晾著的棉被。七歲了還會尿床,父親對此更是感冒,還曾經在半夜時扒光魏泰宇的衣服,讓他在蓮蓬頭下冷靜。

魏知鋒離開後,雙胞胎弟弟魏泰明才敢靠近。

「哥……你沒事吧?」

「我……」魏泰宇抹了抹鼻血。「我沒事……應該吧。」

「會痛嗎?」

「還好。」

魏泰明拿出醫藥箱,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包紮,從來沒有人為他們這麼做過,所以最後把ok蹦貼在鼻尖。

「睡前不要喝太多水就不會尿床了。」魏泰明輕聲地說。

「嗯。」

魏泰宇也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懂事以來,他的一舉一動似乎就不受父親喜歡。雪上加霜的是,產下他們之後,母親的精神狀況也時常不穩定。他幾乎是在雙親缺席的狀況下長大的。

「泰明。」

「什麼事?」

「如果爸爸跟媽媽離婚,你會跟誰?」

這不是兩個七歲孩童該討論的事情,但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聊到這個話題了。

「我不知道。」

「泰明。」魏泰宇抱著膝蓋,口吻聽起來沒有一絲絲的依戀,好像只是很普通的閒話家常。「你不可以拋下我喔。」

「我才不會。」

「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好。」

從魏泰宇的視角來看,他與魏泰明從一出生的時候就在一起:保姆、幼兒園,即使現在上了小學,他們也一直在一起。父親會和母親分開,但他沒想過會與魏泰明分開。他一次都沒想過。

魏泰宇不允許任何人拋下自己。



劉金凱的新秘書是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男性,身材纖細,皮膚白皙,體毛稀疏,不具備陽剛的特質,圓圓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還有點幼態。

當湯高宇出現在劉董的辦公室前時,年輕的秘書顯得很緊張。

「高宇,今天也辛苦了!有有什麼事嗎?」

今天的湯高宇看起來很不一樣,至少,這不是秘書印象中的「藝人湯高宇」。「藝人湯高宇」並非無時無刻帶著燦爛的笑容,這只會讓人看起來很傻;時而是淡淡的笑,時而得體且內斂,時而俏皮但不越界。秘書還曾跟朋友開玩笑,湯高宇說不定花了功夫去研究人們的面部表情呢。否則,湯高宇是怎麼做到連微笑都這麼完美的?

但現在的湯高宇面無表情,目光冷酷。或許是他的錯覺吧,冷峻之中,竟有著他無法理解的麻木。

「劉金凱呢?」

而且他還直呼董事的名字!

秘書忙說:「董、董事目前正在開會,高宇,你有什麼急事嗎?我可以代為轉達——」

「告訴他我在裡面等他。」

「啊、等——」

說完,湯高宇也不管秘書阻止,大步大步就推開董事辦公室的門。

秘書剛出社會沒多久,哪裡見過這種行為,一時都慌了。劉董事雖然是空降,但背後是某財團法人代表的兒子,父親那邊也是企業第一代,勢力龐大。他跟同事咬耳朵得知的,劉金凱幾年前空降人資部不久連連高升,兩年前竟然成為了董事。

正是劉董力在事發後力保湯高宇,據傳後者與其簽訂極為不平等的合約:十年苦役,利潤從公平的五五分成變成七三分,湯高宇當然是三。也不知道雙方圖的是什麼,但那之後昌鴻保下了被爆品性不良,形象幾乎無法挽回的湯高宇。最令人奇怪的,是與那位炸彈兇手的官司也突然結束,以湯高宇和經紀公司不予追究作結。

「等劉金凱回來的時候告訴他。」湯高宇冷不防地回頭道:「電影殺青了。」

「啊……好的。」

說罷,湯高宇砰地關上了門。

秘書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過湯高宇現在是公司的紅人,他也不敢惹怒對方,於是乾脆乖乖坐下來繼續做自己的事。

所幸約莫一個小時後,劉金凱就回來了。

秘書正想要和劉金凱報告,劉金凱倒是先開口。他一路上拿著手機,鼻間掛著眼鏡,將頭埋在手機螢幕前,正拚命地戳著。

「喂,你幫我看看為什麼沒反應?」

「啊、是。」

秘書乖乖接過手機,對著螢幕觀察了一下後說:「劉董,看起來是手機沒電了。」

「怎麼可能!我今天才充飽電!而且開會之前還有60%啊!」

秘書無辜地說:「會不會是您在開會的時候用得太兇……」

「你是在指責我開會滑手機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還是手機電池太老舊了?」

「這隻手機用不到一年!」

「唔,董事,你是在哪裡買的?該不會買到水貨了吧?」

「水貨?那是什麼東西?」

秘書很訝異,沒想到不到四十的董事,對科技產品卻好像一竅不通。

董事又接著說:「這是高宇送給我的禮物。他說是最新型的,給我的時候還有包裝啊!」

「啊、說到高宇。」秘書想起自己的任務,忙說:「高宇現在正在辦公室等您,董事。」

「高宇?」劉金凱的臉都亮了起來,似乎就連臉上的皺摺都因此被抹平一樣。他驚喜地問:「他怎麼會來?」

「不知道……啊,他還要我轉告董事:電影殺青了。」

隨即,秘書因為董事眼放精光的模樣,而嚇得往後一縮。

董事芳齡三十八,可惜保養不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一點,時常會有一些與年齡身分不符的表現。例如現在,他笑得瞇起眼睛,嘴巴張得很大,鼻翼翕動,乍看竟十分猥褻。年輕的秘書不知道電影殺青這件事,到底有什麼能讓董事這麼興奮。

「我知道了。」劉金凱摸著下巴說:「你今天可以下班了。」

「啊……啊?是!」

劉金凱奪回手機,對著秘書揮了揮手。秘書摸不著頭緒,但想到今天可以提早下班,心情便很愉快。幸好他懶得思考,就這麼一蹦一跳地離開。

劉金凱的心情不能只用大好來形容,簡直能稱得上是狂喜。同時他也感到可惜,手機竟然沒電了。不過凡事都有下一次,十年的時間還不長嗎?

滿懷欣喜地走入辦公室,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因為滿屋子的白煙而楞住。劉金凱注意到辦公桌後面的窗戶倚著一個模糊的高挑人影。

「高宇?」

聞聲,湯高宇轉過頭。他的右手夾著一隻菸,左手的煙灰缸已經有好幾根的餘燼。

「高宇,你怎麼抽成這樣?」儘管錯愕,劉金凱還是堆滿笑容。

把門關上之後,劉金凱還悄悄地落下一道鎖。他還以為進來會看見端著美酒的美男,誰知道迎接他的卻是滿室白霧。

湯高宇已經過了最美好的年紀,現在的他本不在劉金凱的標準內。然而,多年的渴望以及覬覦讓他無法忘懷,似乎那是最可口的白月光、硃砂痣。為此,劉金凱願意為了他放低標準,畢竟,總得試過才知道。

劉金凱張開手走過去的時候,湯高宇正好吸了一口菸。等到距離縮短到劉金凱的手能碰到他的距離時,湯高宇吐出了一口煙,不偏不倚,直衝劉金凱。

「高宇!」劉金凱拔高音調。「你——」

眼睛閉上的瞬間,他沒看見湯高宇高舉左手。下一秒,煙灰缸就狠狠地砸在劉金凱毫無防備的腦袋上。

噗!那聽起來像是腦袋破掉的聲音。

「啊!」劉金凱發出了尖叫,浮腫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就這麼直直地倒在地上。

湯高宇沒有喪失理智,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的。但倒在地上苦苦呻吟,鮮血滴答滴答從額頭落在地上的劉金凱,可能就不是這麼想了。

「湯高宇!你在做什麼——」

湯高宇又狠狠吸了一口菸,接著突然抱著腦袋嘶吼了一聲。這麼一聲,聽起來竟像是一頭困獸。劉金凱原先的滿腔憤怒,因為突如其來的咆哮而膽怯了起來。

「你、你在發什麼瘋?該死……不會是吸毒了吧?」他驚恐地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個小鬼以前一定就吸過!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上一秒還在嘶吼的湯高宇,下一秒卻忽然又變回面無表情。他的體內似乎有數個開關,一開一關,瘋子和正常人只有一線之隔。

此時,湯高宇的臉上沒有喜、沒有怒、也不哀淒。湯高宇眼神發直,經過劉金凱去拉董事椅。再次經過劉金凱的時候,他看也沒看,椅子的滾輪就這麼輾過董事的手指。

他對痛苦的哀號置若罔聞,神情恍惚。

「啊!你——」劉金凱抱著手大叫:「你後悔了嗎?啊?湯高宇,你以為是誰保你下來的?你會後悔,你會後悔——你不只會丟掉合約、賠償高額違約金,我還要告你!」

湯高宇一屁股坐在董事椅上。他咬著菸,重重地抽了好幾口,屋內煙霧繚繞,幾乎看不見彼此。

「劉金凱。」湯高宇終於開口,聲音竟然比劉金凱想像中還要冷靜。他還以為瘋子連話都說不好。「你的手機沒電了吧?」

「……啊?」劉金凱回過神,沒預料這個話題。「關手機什麼事——」可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就臉色大變。

「手機是我送你的,怎麼可能全新未拆封的。」

「……你做了什麼?」劉金凱拚命地思考,他很確定這個手機的相簿裡什麼也沒有。

「放心吧,你很謹慎,不會在不用VPN的狀況下上那個論壇。」

「……」

「但是你的戶頭金錢交易可不正常。」

劉金凱一愣。

「你可以登入我的帳戶?」

「你登入帳戶不需要輸入帳號密碼嗎?手機是我送你的,我當然看得一清二楚。」

劉金凱臉色大變,不知道要先擔心自己的戶頭,還是要擔心裡面的金錢流動。

「高宇。」劉金凱勉強安撫:「你是想要更改合約嗎?七三分,還是十年之約的部份?」

湯高宇無意識地張開嘴,好像在咧嘴笑,但實際看起來,更像是失神地呢喃。

「放輕鬆,金流的部份,我會讓該知道的人知道了。」

「湯高宇!」劉金凱幾乎咆哮:「你他媽有什麼毛病!」

他想要逃走,破洞的腦袋痛得令人抓狂。可是雙腿不聽使喚,即使雙手拚命地摳抓地毯,要走出這個辦公室,他還得先越過湯高宇這座大山。

「……高、高宇。」劉金凱結結巴巴,幾乎是立刻服軟。「你……你想要什麼?你不是想要交易嗎?」他拚命地思考。「和你簽約的是公司,即使我有問題,合約也還是在那邊,不是嗎?你冷靜地想想……」他的口吻黏膩,讓人想到夏天的蠅蟲。「你這麼聰明,不會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

任憑劉金凱在那裡說破嘴,湯高宇卻似乎只是在發呆。他盯著白煙,眼睛發直,好像只剩本能在抽菸,也不知道聽懂了多少。那雙好看的眼睛像是兩個黑洞,在劉金凱眼裡,他就像是沒有眼白的恐怖怪物。

很快地,一根菸抽完了,湯高宇把菸屁股捻熄在腳邊的地毯。他從懷裡又拿出一根菸,同時把打火機扔給在地上匍匐的男人。

劉金凱手忙腳亂地接過,抬起頭時,他曾垂涎的男人已經蹲在他面前,由上而下俯視著。湯高宇的眼神冰冷,幾乎可以凍傷他。

湯高宇咬著菸,不需要太多指示,劉金凱便顫抖著手替他打火,用的還是抽屜裡的高級貨。期間,因為手抖得太厲害,火打不起來,試了好幾次才成功。

湯高宇深深地收吸了一口,把菸拿開,重重地吐在劉金凱臉上。劉金凱不敢說什麼,眼睛被熏得發紅,嗆得想咳也只能忍著。湯高宇夾著菸,手肘撐在腿上,腦袋靠在掌心。如果不是眼神過於迷茫,還真的像個沉思者。

劉金凱不敢激怒湯高宇,也不敢打破這個沉默。

原以為湯高宇稍微冷靜了下來,劉金凱正絞盡腦汁,想用合約來說服湯高宇。誰知道恍神的幾秒,他便感覺到額頭一熱,一股灼熱的痛席捲而來,就像有人重重在上面打了一拳一樣。

劉金凱再度尖叫。

湯高宇扔掉熄滅在額頭的菸頭站了起來,腳步虛浮,重新回到那張董事椅。

劉金凱正想到大吼,但湯高宇先他一步:「我可以遠端操控那隻手機,也可以監視、監聽。基本上——這叫什麼——對了,」他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泰明說這就像是間諜一樣。」

劉金凱一時還不懂他的意思。什麼間諜?泰明又是誰?監視?監聽?

「睡覺的時候,你怎麼知道那隻手機不會做什麼?」

劉金凱的臉色變得慘白。

「我幫你在那個網站再註冊了一個帳號,反正你很多個不是嗎?放心,我沒有連VPN,是董事你家的IP沒錯。已經有一通匿名電話打給警方,據說今天就會去搜查董事的家。那臺桌電看起來有很多秘密。」

劉金凱以為自己聽錯了,腦袋嗡嗡作響。一股噁心感湧上,他趴在地上,不小心就吐了出來。

模糊之間,他看見男人從他口袋掏出那隻手機。他想去奪,男人給了他一巴掌,沒有拳頭痛,但十分具有羞辱性。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拿起煙灰缸,往手機螢幕砸了數十下,直到螢幕殘破不堪,裡面的硬體也破破爛爛。

劉金凱還在做最後的掙扎:「湯高宇……我毀了,你也不會好過……」他呻吟著。「你就不怕……那裡面也有你嗎……」

他以為即使是湯高宇這樣的人,也會有所顧忌。畢竟,那種東西具有巨大的羞辱性。在照片裡面,人類就成為了客體、物品。劉金凱正是如此操控恐懼,男孩女孩們,沒有人一個人能反抗他。公布之後,他們也不會好過。

可是湯高宇眼神飄忽,好像在看很遠的地方。他以為湯高宇沒聽見,正想要重複,卻聽見湯高宇茫然地說:「無所謂,一起下地獄吧。」

位於十八樓氣窗打開的瞬間,煙霧被席捲而出,連帶著也將破碎的手機帶走。煙霧向上飄散,不知去往何方。而向下墜落的,似乎不只有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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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原作者| 發表於 2025-5-16 13: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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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泰明,」他對雙胞胎弟弟說,「你不會想吃掉牠嗎?牠好可愛……可愛到我想要吃掉牠。吃掉牠……」

想要吃掉他……殺死他……

想要愛他。



周詠郡選了區間車,一站一站慢慢晃回家,幸好也不遠。他選了一個小站,那裡走回家比較近。

他一直以為回到家會是一件很難的事,但當運動鞋包裹的腳趾踏上這片土地時,他的心情忽然就放鬆了不少。

市中心的大樓變得更加雄偉,昌鴻的分公司還在那裡,但學校附近的住宅區沒有變太多,周詠郡還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從信箱底摸到鑰匙,打開了塵封許久的家。這是祖母留下來的不動產,父親死後他做了限定繼承,這棟房子現在是自己的,只是家人都不在了。賣不賣得掉還是一個問題,畢竟裡面死過人,還是民俗意義上很凶的上吊。

水電早就停了,周詠郡只能摸黑上樓。這裡只要到了夏天就很熱,沒有冷氣,汗水從頭皮滑到眼窩,又滑到臉頰,最後從下巴墜落。啪。

骨灰罈還在同個位置,上面已滿是灰塵。不知道會不會鬧鬼?周詠郡突然想到。他抬頭往上看,想到那個曬衣間。

鼓足了勇氣,他回到那被封閉多年的曬衣間。

地板上的排泄物已經被清理乾淨,父親的遺體早就化成灰燼。上吊的繩子被收好,放在旁邊的洗衣機上。

那本小說還在地上,上頭的穢物乾枯,留下了醜惡的痕跡。他彎下腰,毫無芥蒂地撿起,然後翻閱。裡面的文字掠過眼前,最後手指壓一段文字旁:為了處罰瘋子才做得出來的行為,事前該如何恫嚇瘋子?想必需要只有瘋子才看得懂的文字。

或許,周詠郡當時真的瘋了,所以才幹得出這樣的事,只為報復另一個瘋子。

那時揍完曹子藝一拳後,他便立刻被反撲。曹子藝的拳頭更加有力,幾乎把他打個半死,他的臉因此腫得可怖。之後他唐突辭掉了修車廠的工作,也不再寫作。

湯高宇本來就很忙碌,幾個禮拜沒聯絡還在合理範圍內。直到第三個禮拜,湯高宇直接出現在他的租屋處。

那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宋千歲壓著周詠郡坐進黑色轎車裡面,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被討債集團抓到了。

臉上的傷好了大半,但還是顯得很淒慘。

湯高宇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臉。周詠郡感到疼痛,不禁扭曲了臉。

「這是怎麼回事,詠郡哥?」湯高宇問。

除非成為藝人湯高宇,否則他的語調起伏不會根據遭遇的狀況改變。他看到滿臉是傷的周詠郡,就跟看到周詠郡被父親毒後的反應一樣。

「我去找了曹子藝。」

湯高宇看了一眼車外,宋千歲正在抽菸,一點也不關心車內的談話。他最近似乎總跟妻子在吵架,此時臉上滿是疲憊。

確定宋千歲不會聽見後,湯高宇才開口:「為什麼?」

「我想知道當初發生什麼事。」

「KTV?」

「對。」

「為什麼?」

「什麼?」

湯高宇口吻平靜地說:「為什麼到現在還對那件事這麼執著?」

周詠郡感覺胸口被打了一下,呼吸都變得艱難。

「湯高宇。」他說。「周詠信死在那個KTV裡。」

「我知道。」

「他是我弟弟。」

湯高宇顯然不了解,難得地皺起眉頭,看起來有點陰冷。「那又怎麼樣?」他竟然這麼說。「你並不喜歡他。」

「他是我弟弟!」

「我不懂,那又如何?」湯高宇似乎有些惱火。「這是什麼,愛嗎?你對毆打你的父親也有這樣的愛嗎?」

「湯高宇!」

可是湯高宇沒有停下:「為什麼愛他們?他們死了,你不是過得更好。」

「過得更好?你在說什麼瘋話!我現在很好嗎?」

「因為你總是忘不了那件事——明明可以上大學、畢業,跟他們一點瓜葛都沒有。他們是蛀蟲,有一天會吃掉你,把你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周詠郡想都沒想,伸手打了湯高宇一巴掌。直到現在,他仍不後悔這麼做。但看著湯高宇楞楞的模樣,他的手僵在了空中,無法立刻收回。

「他們是我的家人。」他顫抖著聲音說。

「……那我是什麼?我也是家人嗎?」

「……」

湯高宇恢復成面無表情。周詠郡慢半拍地想,他竟然打了偶像最重要的那張臉。那時他沒想到幾個月後,自己還炸傷了偶像珍貴的臉。

「我知道那杯酒被下藥——是我親眼看著他喝下去的。」湯高宇說:「是我。」

周詠郡的牙關在打顫:喀喀喀、喀喀喀。初春還有點冷,車內的暖氣很足,但他卻感到滲進骨子的寒意。

湯高宇盯著他,那雙眼睛沒有感情,不像是人類,但也不像是動物。他是人間的某種bug,無法被定義的無機質。他不會愛,他不能愛。他永遠也不會懂,為什麼周詠郡會一直緬懷和哀悼失格的父親,以及吸血蟲般弟弟。

「而我一點都不後悔,也沒有罪惡感。」湯高宇接著問:「這樣,很奇怪嗎?」

周詠郡已經無法思考,唯一能說出來的話也只有:「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他打開車門,在宋千歲訝異的眼神中下了車。宋千歲沒有攔他,因為湯高宇也沒有留下他的意思。

自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而周詠郡也再次回到地獄。

他開始頻繁夢到父親和弟弟,他們並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但在夢裡,他就是知道那是父親與弟弟。父親和弟弟的臉都是黑色的,即使恐懼到了幾點,但每一次他都不會選擇逃跑。

父親會抽出皮帶,一下一下地抽他,每一下嘴裡似乎喃喃著什麼。他抱著頭,聽得越來越清楚:「這就是愛,周詠郡。這是愛。愛。愛。愛。」

周詠信則會掐住他,就跟他當初被活活噎死一樣。周詠信嘔吐物由上而下落在他臉上,他的意識會漸漸模糊。直到脖子的力道放鬆,他的意識才又恢復一點,緊接著又會收緊,如此反覆,只為了折磨他。

每一次夢的結尾,都是父親和弟弟的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問他:「為什麼殺死我?」

驚醒的時候,周詠郡總是滿身冷汗。

他想要報仇,是的,當時他是這麼想的。他又開始無意識地瀏覽湯高宇的個人網站、關注社群網站的動向,看粉絲發的照片、影片。他注意到,湯高宇七月的時候要進行一場粉絲見面會。

周詠郡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想要傷害湯高宇。

所謂的炸彈,也不過是驟然出現的氣體所造成的爆炸。當緞帶被拉開,化合物混合後產生大量氣體,最終爆炸。當然,裡面放的不只是化合物,還有一點火種和尖銳碎片。當爆炸發生時,那就像是一個充滿童玩氣息的手榴彈。他還準備了一罐油,爆炸之後,是熊熊的烈火。

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好,他想要讓無法理解他人痛苦的湯高宇,也嚐嚐疼痛的滋味。

那時他是這麼想的。他當時只是這麼想的。

他一定,只有這個想法而已。



這個城市再次被蟬鳴籠罩,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潮溼的熱氣使衣衫貼著皮膚,汗水覆蓋裸露的每一吋肌膚。悶熱帶來的不適,使正午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在外走動。

當年夏天的高溫跌破眾人眼鏡,可如今看來,盛夏的高溫一年打破一年的紀錄,那年的高溫警告,看起來只是業火煉獄的宣告。

他走到當年的預售屋,後來這裡成為了爛尾樓。那曾經滿是願景的運動公園與當時相比,建築進度也幾乎沒有增加多少。

他走過草地。經過那棵大樹時,他蹲了下來,徒手刨土,試圖去挖當年埋進去的小白鼠。可是挖了許久,卻發現裡面什麼也沒留下。或許,當年的回憶也不過是高溫下的幻覺。說不定現在的種種,不過是莊周夢蝶。

周詠郡放棄了,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膝蓋在發抖。啪嗒,他以為是汗水,但眼前卻一片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憂傷?悲傷?感傷?懊悔?憤恨?他不知道。

好不容易,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繼續慢慢地往前走,穿過了預售屋。他想要走到遠方。

注意到身後有車子跟著,周詠郡也不怕。他走得慢,車就慢慢地跟。

他走到平交道旁邊時,旁邊的警示系統已經發出了「噹噹噹」的聲音,此時柵欄正慢慢地降下。

周詠郡抓緊時間,在柵欄放到一半的時候穿過去。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後傳來:「詠郡哥!」

唧唧——唧唧——即使是現在,蟬鳴聲也沒有被壓過,反而震耳欲聾。

他轉過身,看著柵欄另一邊的湯高宇。湯高宇在幾天內變了許多,原本剪短的頭髮現在又長了,但因為沒有整理,所以也稱不上是好看。他們之間有一段距離,豔陽高掛,刺眼的日光讓他看不清湯高宇的表情。

他提高音量,對著湯高宇說:「你過來的話,我就走上軌道。」

「你想要自殺嗎?」湯高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你不是這樣的人,詠郡哥。」他喊道:「你不會拋下我!」

周詠郡覺得有點好笑,竟勾起了嘴角。此時一陣風刮來,火車近了。

「你寧願『除掉』我,也不希望我拋下你嗎?」他問。

湯高宇的臉色驟然一變。他正想要伸出手抓住周詠郡,卻看見後者也毅然決然地往鐵軌走。

噹噹噹噹——唧唧唧唧唧唧——兩個討人厭的聲音交雜著,讓湯高宇頭痛欲裂。

他討厭蟬鳴聲,因為那只會讓他感到空虛。明明這麼吵,但實際上卻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人為他留下來。父親帶走了他唯一的弟弟;母親的肉體尚在,但精神卻早已遠去。

如今,周詠郡也要拋下他。每個人都一次次地拋下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沒有人可以拋下他。他不准。他不允許。他想要吶喊:他——湯高宇的頭越來越痛,幾乎無法思考。

只要周詠郡站在軌道上,就不會拋下他了嗎?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好吵。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好吵!

湯高宇抱著腦袋,終於停下了思考。

在周詠郡準備踏上鐵軌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我不會再接近你!」

此時火車鳴笛,叭——隨即是轟隆——轟隆——轟隆——

長長的車廂驚險地穿越,幾乎與周詠郡擦身而過。

周詠郡在踏上軌道的前一秒停下了腳步。他慢慢地回頭,看著面容扭曲的湯高宇。湯高宇按著腦袋,整張臉扭曲著,五官揪在一起,一點也不好看。也因為如此,他無法理解湯高宇現在是什麼情緒。那不是藝人湯高宇。那是魏泰宇。那是掌心捏著小白鼠的湯高宇。

「……我,不會再找到你。」湯高宇說。「我不會再去見你。」

周詠郡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既沒有走向湯高宇,也沒有離開他。此時,「噹噹」聲停止了,柵欄正慢慢地往上。

湯高宇又恢復了不懂愛、不會愛,也不能愛的湯高宇。周詠郡很清楚,他一輩子都不會懂何謂是愛。他是人間的bug,他是——

在湯高宇轉身回到駕駛座的時候,周詠郡在他身後問:「為什麼當時粉絲見面會錄取我?」

可是湯高宇沒有停下腳步,就好像沒聽見一樣。

「我用的是真名,你知道那是我。還是說,你無權過問臨時工作人員的招募?」

湯高宇還是沒有停下。

「那是一個黑色的禮物盒,外面是白色的緞帶,上面還有一個很醜的蝴蝶結。你認出來了嗎?還是你早就忘記了?」

汽車的引擎轟鳴,緊接著是輪胎短時間內高速摩擦的刺耳聲音。

「為什麼你還拉開緞帶,讓那個禮物親手在你眼前爆炸?」周詠郡用盡全力喊道:「湯高宇,為什麼!」

突然地,後面刮來一陣風,周詠郡的詰問被捲起,連同他的思緒拋向天空。豔陽之下,萬里無雲。過了好一會,它才輕飄飄地旋轉、搖擺,最後落地。

此時,湯高宇的車已經駛遠了。他似乎沒想過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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