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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活屍三部曲(長篇,完結)[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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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櫻 發表於 2025-1-1 23:4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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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其他
連載進度: 連載中
非常喜歡活屍題材的我,終於完成活屍的長篇故事了!「活屍三部曲」這個名字是暫定,三部曲的各集名稱會是《疾病》瘟疫感染。每一部曲都有一個兩字的詞語可以貫串主角的中心理念/際遇,也就是這部曲的主軸,這個詞不會出現在該部故事的全文中,閱讀過程中可以猜猜看是什麼詞~

全文都已經寫完和校對過了,會以日更方式更新,絕不斷更。

寫第一部曲《疾病》用的主調BGM是櫻坂46的〈思ったよりも寂しくない〉,這是我最喜歡的櫻坂歌曲之一,好喜歡曲調和MV中那種歡快度過末日的感覺。

如果對這個故事有興趣,能夠按喜歡、收藏、留言、追蹤我開的社群帳號,或是點進我的頁面看其他故事,都非常感謝!用愛發電寫小說到現在,愛還很多,身體卻有點吃力,希望可以得到一點點鼓勵(♡˙︶˙♡)!

不久前開了IG、FB、Threads、Plurk,基本上IG和FB會是作品更新通知或其他跟寫作有關的事,Threads是追星文,作品更新通知比較少,Plurk全部都有,是我黑暗的樹洞。



《疾病》:1. 旅行前置作業 × 無孔不入  2. 山村的少女 × 最像人的貓  3. 交通工具選擇 × 井上鎮的日子     4. 重返故地 × 同輩     5. 希望的疫苗 × 計策     6. 新地圖 × 暗處     7. 獨旅 × 失去     8. 封閉之村 × 橫禍     9. 朝聖之路     第一部曲完結~
 
《瘟疫》:1. 金山村  2. 密道  3. 諾斯開  4. 薩哈  5. 奧赫卡  6. 杜斯  7. 首府市西城區  8. 金山村之二  9. 奧赫卡之二  10. 首府市東城區  11. 金山村之三  12. 東城區車站  第二部曲完結
《感染》:1. 管制區  2. 和平出口  3. 忠孝醫院  4. 重返災區  5. 屍潮  6. Wonder Mall  7. 北國大學  8. 廢土之城  9. 避世所  10. 多事之秋  11. 越冬  12. 雪地白晝  13. 異國的春日  完結!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19 00: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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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 23: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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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旅行前置作業 × 無孔不入

現實一:旅行前置作業


  末日來臨,想和誰一起度過?


  熙芸能立刻想到一個名字。


  走上巴士時,她想著對方的面容,頓時感覺肩上的登山背包不那麼沉重了。


  她所唸的預備學校每年學期末,都會安排給學生出校見習的機會。見習的路線有兩條,第一是到各大科研中心觀摩,第二條會駛向邊境崗哨。這學期,選擇第二條路線的只有她,原因顯而易見:過去搭上前往邊境巴士的人不是失蹤就是死亡,沒有人活著回來過。畢竟,通往邊境的路上,要穿越至今都還有活屍遊蕩的區域,過程中難免會出意外。


  發車後,巴士司機頻頻從後照鏡偷瞄她,她裝作沒察覺,手肘架在窗框上撐著下巴,觀看快速向後流逝的景色。七年前,活屍疫情剛爆發時也是初夏,躲避活屍的倖存者們擠在狹窄室內,衣服下悶著汗臭味,是因為氣溫,也因為緊張。光是回憶當時,現在打開車窗接受微風吹拂的她,都能感覺身上冒出汗涔涔的黏膩感。


  透過抓傷和咬傷,IID病毒就會把健康的人在三分鐘到三天內,轉化為嗜食人肉的行走活死人。比起釐清病毒出現的原因,更迫切的是,每個人都必須做出選擇,是要守在家中、進入難民營、或是逃往無人知曉的天涯海角?


  有的人照新聞建議躲在家等待,沒多久就被軍隊救出,有的人則等到活活餓死在自家中;某些難民營管理得當,帶領民眾度過災難,也有難民營混入幾名知情不報的感染者後,一夕之間全軍覆沒;離家尋找適合度過末日的地方,可能成功築起理想的烏托邦,也可能在半路被土匪劫殺時才絕望地理解到,根本就不應該冒險長途移動。


  對於熙芸而言,前往哪裡並不重要,重點是與誰相伴。和喜歡的人一起在危機四伏的環境奮鬥求生存,也好過與厭惡的人共居於安全的基地。


  她在預備學校內唯一的朋友葉初儀不能理解這個想法。熙芸認為,兩人觀念的歧異是因為葉初儀沒有親身經歷過流亡的生活。葉初儀一家人在疫情前就住在新城縣,活屍災難降臨後,縣政府立刻制定有條不紊的防疫措施,讓縣民順利活到現在,葉初儀和家人從未親眼見過血腥場面。根據熙芸觀察後發現,沒親歷過踩著屍體逃跑恐懼的人,吸收報章雜誌、廣播、電視上給予的資訊後,對於疫情,甚至能比從災區逃出來的人描繪得更栩栩如生,電視上高談闊論的名嘴就大多屬於這類人。


  葉初儀已經算有同理心了,不過當熙芸在十八歲生日收到來自葉初儀的禮物──親手剪貼製作的手帳,還是感到無言。


  活屍橫行的世界中,不需要這麼精緻的東西。


  除了那本手帳,熙芸的另一個成年生日禮物——玩偶熊則是趙洛洋送的。初識時,趙洛洋是個瘦弱、營養不良的孩子,現在的他長到一百八十五公分,深深的酒窩、早上要花半個小時梳理的自然捲頭髮、陽光帥氣的長相讓他成為校內風雲人物,異性對他趨之若鶩,但他和任何對象約會都往來幾次就無疾而終。有傳言說,那是因為他暗戀的對象是白熙芸——長得不特別漂亮,個性冷漠,靠父母庇蔭才被拔擢為白虎野企業實習生的特權者。


  送禮前,趙洛洋先問過她:「妳想要什麼畢業禮物?」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說:「妳說畢業後想要離開新城縣,以後我說不定再也見不到妳,所以妳一定要選一個禮物,多少錢都沒關係。」


  熙芸繼續把他當空氣。


  生日當天,她回到宿舍,看到桌上放了一隻她從小就極為厭惡的絨毛玩偶。


  室友們偷笑著,自以為是熱心的月老。


  熙芸甚至不想看到這玩意兒在垃圾桶多苟活幾秒,趁著無人使用浴室的下午時段,她把玩偶熊拿去浴室燒掉。之所以不當著室友的面燒它,不是因為顧忌別人眼光,單純是宿舍房內有煙霧偵測器。


  巴士行駛過一段特別顛簸的的路程時,她的手機響起。


  「喂。」


  葉初儀在電話另一頭說:「妳不在車上。」


  「對啊,我沒走那條線。」


  「為什麼不跟我講?」


  在出發之前,葉初儀常和熙芸討論,要去哪個研究中心看哪些設備、見到大人物該問哪些問題。熙芸從未透露自己真正要走的是邊境路線。「突然決定的。」她說。


  「我們的車翻了。」


  「什麼?」


  「我沒事,但有很多人受重傷,還有人沒逃出來。」


  「為什麼會出事?」


  「有人放炸彈,我坐在車後半段,炸彈在前面爆炸。」


  「抓到犯人了嗎?」


  「還沒,現在很混亂。妳檢查一下車上有沒有可能是炸彈的東西。現在其實不能打電話,我是偷偷打給妳的,因為發現妳不在。」


  熙芸含糊地嗯一聲。


  葉初儀問:「妳真的要離開新城縣嗎?」


  「我已經選這條路了。」


  「好,總之妳要注意安全。有人……」話說到一半,葉初儀就掛斷電話。


  接下來的車程中,再也沒有電話撥來。


  巴士到了終點站。熙芸一下車,巴士馬上開往回路。她站在原地,於腦中複習她與葉初儀相處的點點滴滴。


  她和葉初儀是在二年級某堂課上被分到同組時認識的。當時,熙芸發憤讀書的成果開始展現出來,課業表現一路上升,在那堂課被指派為組長;相較之下,葉初儀明顯沒有學術天分,優點只有聽話,聽從組長的調派,最後小組取得不錯的成績。自此之後,葉初儀就會主動問熙芸想修哪堂課,跟著她修同樣的課。


  葉初儀努力拉高學業分數,是因為想成為士兵。


  聽了葉初儀的志向後,熙芸不敢置信。居然會有人主動想從軍?還是在這個軍警死傷率高的新城縣?


  葉初儀解釋,軍人薪資穩定,她又生性習慣服從指令。


  熙芸從小就不願意聽從大人的話,她和葉初儀的個性天差地別,但她總覺得,如果疫情爆發後,她的人生軌跡和葉初儀一樣,一開始就在新城縣的庇護下度過,長大後的她,說不定也會走上葉初儀現在所選擇的道路,客觀分析適合自己的鐵飯碗工作,構築世俗眼中「合理」的未來。她不會熱愛騎機車,不會憤世嫉俗,也不會為了一個承諾,跨越半個大陸前往首府市。


  葉初儀就是沒經歷過災變的她,她就是遭遇災難洗禮的葉初儀。


  不只是因為在葉初儀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同質感,她最為葉初儀著迷之處,是葉初儀沉浸在愛好事物時,眼睛變得明亮,露出熱情笑意的表情。看著葉初儀快樂的模樣,她也跟著染上一點活力。她很喜歡葉初儀。只可惜,「喜歡」還不夠說服她回到新城縣的圈養柵欄中。她對葉初儀的感覺,不到「愛」。


  畢業以後,葉初儀應該會如夢想從軍,再找個工作性質相近的男人結婚,組成家庭後生一到兩胎,孩子又生下孩子,讓她在子孫滿堂的陪伴下死去。現在這個十八歲的葉初儀很快就會死去,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巴士事故會帶給葉初儀的人生一點偏移嗎?恐怕不會吧。這麼平淡如水的人生,熙芸無法接受。


  將手機關機後,她朝邊境崗哨邁開腳步。


  佩槍的守衛喝住她:「這裡禁止進入!」


  她亮出申請證明。


  「妳就是那個學生?」


  「是。」


  被放行後,有人帶她進管理室。搜身等流程花了約一個小時,又放她乾等一個小時,才有另一個軍人把印出的資料拿來核對,用教訓式的口吻告知她一旦政策改變,之後她可能終身無法進入新城縣。對於這些下馬威,她毫無波瀾地給出適當的回答。


  終於,軍人遞給她用印過後的通行申請書,讓她快點滾出崗哨。


  熙芸掏出手機說:「幫我處理掉這個。」


  「妳確定?」


  「對,銷毀就好。」


  她還藏有另一支手機,交出常用的這部,只是障眼法。不過,葉初儀的聯絡方式僅存在這支手機中,她沒有特別背對方的電話號碼,以後就不再有對話機會了。


  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她回頭看圍牆上站崗的士兵。若她現在突然退縮,跑回牆內,便會當場被以已感染的名目擊斃。新城縣不是人們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她申請外出的理由是執行公務,那她就非得完成工作才能回去。


  她把短短的馬尾和鬢邊散亂髮絲重新用夾子固定住,確認小刀綁在方便拿取的位置後,背對士兵的視線,向自由的世界走去。


  最初的步行路程枯燥乏味,直到她找到一輛機車。


  她的父母說,開車是鐵包肉,騎機車是肉包鐵,出事機率高得多。當然機車也有優點,就是機動性高,遇到被棄置車輛阻塞的路段仍可以前進。還有騎機車迎風阻力的快感,是開車時無法感受到的。


  更重要的是,汽車會讓她想起小時候父母在車程中吵架,就會隨意加快車速、甩尾,那時身為小孩子的她,只能在後座發抖,等待風波平息。


  現在她長大了,寧可獨自騎著機車馳騁而死,也不要再讓自己的性命拿捏在別人手中。


  沙塵和活屍的吼叫聲,都隨著風聲被她拋諸腦後。




回憶一:無孔不入


  雖說她理應印象深刻,但熙芸其實記不清楚那天父母帶著她離家的細節。她只能隱約憶起電視上的新聞主播說了幾百遍「IID病毒」、「感染者」,就是絕口不提「活屍」這個大家真正通用的說法。在爸爸把大件行李搬上車時,媽媽則在勸小熙芸一歲的妹妹,不要往行李箱裡塞不重要的洋娃娃和小被被。


  活屍疫情愈演愈烈,幾天內就有將近四分之一的縣市變成人間煉獄,熙芸家所處的城市也岌岌可危。熙芸的爸爸白源誠一向冷靜自持,當陷入恐慌的人們去附近的超市和賣場瘋狂洗劫時,白源誠早已備好糧食和裝備。


  十一歲的熙芸,感覺到自己即將迎來生命中最大的轉捩點,趁媽媽薛玉遙不注意時偷藏了一把廚刀進行李箱。薛玉遙說,熙芸從小就有暴力傾向,例如剛上小學時,有男同學欺凌熙芸,她直接掄起椅子往對方頭上砸,把他打到頭破血流。「人家只是剪妳的頭髮,妳為什麼要追著他打?連人家求饒了都不停,是要打死他嗎?」薛玉遙痛罵熙芸一頓,將她鎖在廁所裡思過。


  熙芸被放出來後,輪到白源誠來向她解釋比例原則。熙芸打死不道歉,沉默地僵持著,最後以白源誠代為去向對方家長道歉作結。


  熙芸倔強的個性非常不討大人喜歡,相較之下,妹妹白鈺寧對長輩百依百順又成績優異,乖乖按照薛玉遙的指示上了七種才藝班,都表現良好,還在縣級比賽得名,讓薛玉遙非常有面子。薛玉遙曾經咆哮著要熙芸想一想,為什麼白鈺寧就不會被同學欺負?熙芸回答,「因為成績好又長得醜的人在班上最沒威脅性」,這讓她手心又挨了十下竹棒打。薛玉遙會這麼生氣,大概是因為白鈺寧遺傳了薛玉遙的長馬臉和戽斗下巴。


  當父母說出要回鄉下的外祖父母家躲避疫情時,白鈺寧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熙芸的胃則像是塞滿冰塊。對她來說,活屍末日、和她必須要和外祖父母等親戚住在一起,是同樣等級的災難。


  他們於夜色掩護之下啟程。出發後不久,熙芸便承受不住排山倒海的睡意,半夢半醒間,她聽見薛玉遙說:「我們得去接阿姨。」


  白源誠回答:「沒時間了,趁現在還沒塞車,我們要趕快離開。」


  「你是要丟下我阿姨不管嗎?」


  「已經顧不了別人了。新聞也說主要幹道大塞車,不可能進城。」


  「就算這樣也不行……」薛玉遙的聲音弱下去。


  坐在熙芸旁邊的白鈺寧小聲說:「姨婆說不定也已經上路了。」


  熙芸差點笑出來。有誰肯帶著腿腳不方便的姨婆逃跑?那個壞脾氣的老女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守在孤獨的家中。況且車內塞滿了東西,備用汽油、備胎、食物,薛玉遙真的願意割捨求生物資,讓出空間給姨婆嗎?


  薛玉遙只是想讓自己顯得高尚點,才提出要去接姨婆,然後讓白源誠做那個下決定的壞人。


  她的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再度熟睡。


  醒來時,車子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奔馳,道路兩旁是垂著飽滿稻穗的金黃田野,陽光燒灼她的視網膜。


  大部分的加油站都被洗劫一空,地處偏僻的幾間勉強逃過一劫。白源誠使用自助式加油機,刷卡付了該付的錢。等待油箱和備用油桶裝滿時,薛玉遙要女兒們去一旁的販賣部看看,有剩東西就用大袋子裝起來帶走。


  白鈺寧問:「我們有錢嗎?」


  薛玉遙說:「爸爸會刷卡。」


  熙芸推開販賣部的玻璃門時,白鈺寧瞇眼注視遠方,忽然全身抖動了一下說:「牠們來了!」,接著擠開熙芸,衝進販賣部。


  大量活屍,像緩慢流動的黑色腐蝕性液體般包圍這座加油站。熙芸朝父母大喊:「有活屍!快跑!」


  一瞬間,她腦中浮現一個可怕的畫面,是父母急著逃命,把孩子們丟在加油站就開車揚長而去。


  她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白源誠放回油槍,和薛玉遙也跑向販賣部。躲往員工休息室前,熙芸不忘抓兩罐洋芋片,紫色包裝,是最新出的烤肉口味。薛玉遙通常不准她吃零食,只有在長途旅行時可以買一包。現在算是長途旅行嗎?


  員工休息室的門上鎖了,最先到的白鈺寧激動轉動喇叭鎖而徒勞無功,轉而用力拍打門板,大聲哭喊。熙芸踹、撞門,也毫無作用。


  白源誠找來滅火器,要她們讓開。就在他以暴力破壞門鎖的前一刻,門開了。


  「進來!」有人喊,有人則把白鈺寧和熙芸拉進去。等到熙芸一家人都躲進休息室,早在他們之前藏身於此的幾人在其中一個青年的指揮下,七手八腳恢復門前的防禦工事。


  白源誠拿雨傘當門閂,擋住販賣部的玻璃門,似乎是因為這個舉動,活屍沒有闖進來。待外頭重歸寂靜後,帶頭的那個青年問:「你們開車嗎?應該是車子的聲音把牠們引回來的。我們也是開車過來。」


  白源誠伸出手說:「抱歉,連累到你們了,謝謝你們讓我們進來。我是白源誠,這是我太太薛玉遙,我的女兒白熙芸和白鈺寧。」


  青年和白源誠握手說:「我叫鄭繁恩。」他看了身邊的女孩一眼,女孩硬擠出笑容,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是邱宥珊。」


  鄭繁恩的面容,是會被形容為正氣凜然的那種長相,五官端正,眼神有些銳利。邱宥珊有頭柔順的長髮,眉眼間都是溫柔,臉蛋甜得像是白源誠在熙芸睡不著時會給她喝的摻蜂蜜熱牛奶,還帶點肉桂的香氣。把熙芸和白鈺寧拉進休息室的正是宥珊,宥珊還塞了幾顆蠟紙包著的牛奶糖給她們,更將熙芸的面無表情解讀成驚嚇過度,將她摟在懷裡安慰。


  其餘三人分別是李書雅、李書彥、黃子雯,李書雅和李書彥是姊弟,黃子雯是李書彥的女朋友。此時,態度軟弱的李書彥被迫夾在兩個討厭到不願看向彼此的女人中間,三人像負鼠家族般擠成一團,畫面莫名令人發噱。


  鄭繁恩和李書彥自幼認識,從小學一路同校到大學,黃子雯、邱宥珊也念同一所大學,學校位於池頭市。在疫情消息日益嚴重後,家鄉同在香山縣的鄭繁恩和李書彥一起回家找家人,黃子雯不在乎和自己的家人重逢,便也跟著他們行動,邱宥珊的家鄉則在更南部的鹿野縣,鄭繁恩說好見到他的家人,就會去接她的家人。


  鄭繁恩和白源誠一見如故,很快就達成共識一同行動。這對熙芸來說是好事,她喜歡溫柔的宥珊。


  黃子雯卻相當不滿,抱住李書彥的手臂說:「我們自己走嘛!」


  「白先生以前是軍官,光看他們家帶的東西就知道他們比我們有準備。書彥,你不要聽那女的亂說。」姊姊李書雅扯過弟弟,像宣示主權的雌鳥一樣充滿敵意地瞪著黃子雯。


  李書彥低著頭,喃喃說道:「我根本不能做決定啊。」


  最後,似乎也是受夠了二女爭執的鄭繁恩撂下一句「不想跟我們走,妳們就自己想辦法」,黃子雯終於妥協。畢竟,她和李書彥都沒有駕照,無法脫離鄭繁恩自行前進。


  看到白家開車的人是薛玉遙,李書雅驚訝的反應大到近乎無禮。「不是白先生開車嗎?」


  黃子雯酸酸地說:「妳弟也不會開車啊。」


  李書雅氣紅了臉說:「我只是看發號施令的人是白先生才……」


  鄭繁恩說:「夠了,妳們可不可以安靜?我們還在逃難中。」


  黃子雯和李書雅對望,同時哼一聲,別開臉。


  路上,他們的車隊遇到一對母子,母親告訴他們,她和兒子是從香山縣避難處逃出來的。幾天前,那裡已經陷落。那對母子中的臉上都還留有噴濺到的血跡,兩人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反覆說著要往北部逃,拒絕搭上他們往南部開去的車子。


  鄭繁恩和白源誠針對此事討論。鄭繁恩說:「她說不是所有人都逃到避難處,還有很多人在家裡。我還是想回家裡看看。」


  白源誠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但很難去反駁一個人想跟自己家人團聚的心情,而且鄭繁恩和李書彥的家鄉是一座不大的小鎮,災情應該不至於像大城市那樣嚴重。最終他們的協議是,同行到鄭繁恩的家鄉後,再決定是否分道揚鑣。


  相較起和白鈺寧擠在一起,熙芸更情願和宥珊搭同一車,因此聽到雙方將會拆夥的消息,她再失望不過。


  宥珊也不開心,因為沒有人談到要回她的家鄉看看。


  抵達鄭繁恩和李書彥的老家附近時,街道上沒有任何人影。鄭繁恩說他最後聯絡家人時,家人說附近許多戶都已撤走。熙芸一行人進到鄭繁恩家中,卻沒有見到他的家人,於是先各自散開到附近搜索物資。


  熙芸和宥珊到隔壁的雜貨店,這裡幾乎被搬空了,拉下鐵捲門,留了窄窄的邊門可以進入。熙芸拿起一包紅、白、綠三色相間的軟糖,問宥珊:「連逃難的人都不拿,這到底有多難吃啊?」


  本來就是大學校花的宥珊笑起來更漂亮,也拿了一包魚形狀的金錫箔紙裝巧克力說:「妳吃過嗎?這個真的很難吃。」


  「金幣形狀的比較好吃,魚形狀的超噁。」熙芸皺起鼻頭說。


  宥珊被她的厭惡表情逗笑,她們過於放鬆,太晚注意到兩隻活屍從員工專用區的門跌跌撞撞走出來。


  宥珊尖叫,熙芸拿出廚刀上前攻擊。她踮起腳也只能刺到活屍的胸膛,刀子還插在活屍的肋骨間拔不出來。攻擊活屍的行為拖慢了她的逃跑速度,眼看她就要被抓到,宥珊衝過來拉她,但走道另一頭剛好被貨架擋住,她們無路可退。


  就在熙芸想著索性撲上去撞開活屍,讓宥珊有機會存活時,一個人影從雜貨店窄門鑽進來。這個人穿著白色T恤和黑色長褲,衝到她們面前,手上的球棒把一隻活屍的腦袋砸開花,再踹開另一隻活屍,並在活屍爬起身前,照樣用球棒敲破牠的頭。


  人類的頭顱想來還是很堅硬的,男人手中的木質球棒打完兩隻活屍後就斷了,他嘖了聲,扔掉球棒,從活屍屍體上拔出熙芸插上的刀,接著起身掃視熙芸和宥珊。他的視線停留在宥珊身上問:「妳是嫂子?」


  宥珊一臉茫然,熙芸先反應過來說:「你是繁恩哥哥的弟弟。」仔細看,兄弟倆的面部輪廓其實很像,不過弟弟的身高較高,肌肉線條明顯,和書生型的鄭繁恩有不小差異。


  男人扭曲著臉說:「不准這樣叫我!我叫鄭繁典!」


  熙芸馬上改口說:「繁典大哥,謝謝你救我們。」


  「我哥呢?」


  「在你們家。」熙芸說。


  宥珊尚未從震撼中回神,抓著熙芸的手,盯著鄭繁典說不出話。


  鄭繁典轉身走了幾步後,見她們還留在原地,回頭凶道:「妳們不走,是要住在這裡啊?」


  熙芸連忙拉著宥珊跟上。


  到鄭家和大夥兒會合,鄭繁典解釋了剛才發生的事。白源誠急忙上前抱住熙芸,輕拍著她的背安慰:「沒事了」。


  「妳為什麼亂跑!」


  熙芸抬起頭,看見鄭繁恩對著宥珊怒吼。


  宥珊蒼白著臉說:「你說我們可以去的……」


  「都什麼時候了妳還給我……給大家找麻煩!要是妳出事了我會沒辦法原諒自己妳知道嗎!」


  白源誠想介入,被薛玉遙拉回去。打斷鄭繁恩怒火的是鄭繁典,他不耐煩地問:「你們接下來要去哪?不可能全部住這邊吧?」


  鄭繁恩收斂怒容問他:「爸爸媽媽呢?」


  「死了。」


  「你在開玩笑嗎?」


  「這條街的人幾乎都變成活屍堵在超市裡,兩個老的也是。我叫他們不要跟風搶食物,他們不聽,就死在裡面了。」


  「你這幾天到底在這邊幹什麼!」


  「忙著保住我的命啊!」鄭繁典嗆回去。


  詳細問了鄭繁典後,他們才得知,原來他在超市爆發群聚感染、人人都變成活屍後,先是把超市的門從外面卡住,再逐一清除街上的落單活屍,將屍體堆到超市前面當路障,兼遮蔽超市內活屍對外的視野,接著再進入已屍變鄰居的家中劫取物資。距離鄭繁恩和家裡斷聯到現在不過幾日,鄭繁典居然能把街上的遊蕩活屍幾乎清理殆盡,即使這區居民以腿腳不便的高齡長者為主,這仍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事。


  聽了白源誠說出他們接下來的計畫,鄭繁典躺在沙發上翹腳說:「聽起來不錯,我也去。」


  鄭繁恩問白源誠:「白先生,請問可以讓我弟弟也去你們那邊避難嗎?」


  白源誠審視鄭繁典說:「照你說的,你放著鎮上其他人不管,是嗎?」


  鄭繁典挑眉說:「我也有救人。」


  鮮少主動發言的宥珊站出來說:「剛才繁典還不知道我和熙芸是誰,就先幫我們打倒活屍,對不對,熙芸?」


  熙芸點頭說:「繁典大哥打死活屍才認出宥珊。」


  宥珊堅定地說:「他救了我們。至少他是你女兒的救命恩人。」


  聞言,白源誠才答應讓鄭繁典加入隊伍。白源誠本來還提議要去救附近住家的人,尤其當鄭繁典說這附近有孩子獨自在家,薛玉遙卻說:「我們再不趕快去老家,爸爸、媽媽他們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鄭繁恩也說:「我們幫不了所有人。我弟已經分給他們食物了,我們還能做的,就只有通知軍隊來救人」


  白源誠不語。熙芸知道,以他的個性,沒辦法輕易見死不救。


  她扯了扯爸爸的衣角說:「我差點就死掉了,我們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嗎?」


  這句話讓白源誠決定,他們盡快收拾完就上路。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3 20: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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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2 19:4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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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山村的少女 × 最像人的貓

現實二:山村的少女


  七年前,第一部流傳到網路上的低畫質影片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很快地,疫情就以星火燎原之姿席捲全球,透過長程運輸打破國境間的隔閡。IID病毒不會因為空氣、水、土地或乾掉的血液而傳染,活屍也不會在屍變後就變得擁有超人的體力,或是會飛、擁有超能力,牠們單純是會動、憑本能獵食的「生物」;儘管如此,也夠讓各國政府頭疼了。在大家都急著向外逃的情況下,避難處很難確實檢查和隔離每個人,大的避難區域幾乎都成為活屍集團的溫床。


  騎車經過一個指向醫院的路牌時,熙芸忽然想起沈明沁。對方嚴肅抿著的脣線歷歷在目。


  沈明沁大熙芸兩歲,和熙芸念同年級,因為新城縣的預備學校是薛玉遙到來後才協辦成立,熙芸和沈明沁都是預備學校的首屆學生。沈明沁的父親和妹妹都還在淪陷區,這給了沈明沁盡快成長的壓力,她是熙芸見過讀書得最狠的人,活像是明天生命就會走到盡頭。每當別人問起沈明沁為何如此用功、連身體都不顧,沈明沁一律回答:她要帶領新城縣前進,讓新城縣快點收復失土,幫助更多人回家。


  沈明沁總是在課堂尾聲老師問「還有沒有人有問題」時,舉手連珠炮地拋出幾個問句。「為什麼不用AI簡化申請入城的手續?」、「為什麼不優先清除三號公路的車輛以增進對外連結?」、「我又列出好幾種運輸貨物到島上的方案,為什麼還是被駁回?」老師官腔的回應讓熙芸差點失笑出聲。沈明沁很會念書考試,頭腦卻不靈光,新城縣初期容納更多災民進入,是為了補充人力和避免更多人被變成活屍,現在縣內人口飽和,早就不能和當初的時空背景相提並論,當然不會希望更多人進入瓜分資源。


  熙芸討厭沈明沁,偏偏沈明沁喜歡黏著熙芸,甚至壓迫到葉初儀分組時和熙芸同組的空間,讓熙芸非常不爽。她暗示、明說都用過,沈明沁就是不屈不撓,覺得練得壯碩的自己是比葉初儀更好的同伴,並對熙芸說:「妳也想要去外面,我看得出來。」


  熙芸重複:「我沒有想出去,新城縣是最安全的地方。」


  「妳說謊。」沈明沁定定望著熙芸。


  太愛提問的人總是不得善終,某天,沈明沁就消失了。


  聽班上的同學說,沈明沁的研究計畫申請到獎助金,准許她在畢業前提早出城探索。沈明沁欣喜若狂,由於學校常常出爾反爾,她深怕計畫告吹,急忙收拾行囊出發。


  愚笨如她,從未思考過新城縣既然投注大量資源在預備學校,又知道非團隊形式的個人探查不會帶來多少有用情報,怎麼還會允許菁英學生白白去城外送死?讓意見太多的人出城是剷除異議分子的方法。要使人回不來的方式多得是,沈明沁想必早就屍骨無存。


  知悉沈明沁離校的消息當天,熙芸打開置物櫃,翻到一封沈明沁留給她的信。信開頭寫著「抱歉,搶了妳出城的機會。」


  熙芸當機立斷燒了信。蠢女人,自己送死就算了,還要把別人扯進麻煩漩渦。


  標註休息站在前方兩公里的牌子一閃即逝,她下了交流道。


  當她在廢棄休息站的熱食部外頭停車、摘下安全帽,一個女子走出來。那是她的貓表姊。七年之間,貓表姊的容顏未曾改變,仍然像隻充滿戒備的貓,臉蛋也依舊膨潤細緻,未脫去十幾歲少女的幼嫩之氣。


  貓表姊不像她對機車有依戀,寧可選擇舒舒服服坐在車內吹冷氣,因此是開著車來的。


  熙芸和貓表姊換手,坐上小客車駕駛座,貓表姊爬上副駕駛座,把腿盤上座椅說:「我剛剛吃了一碗泡麵。」


  「販賣機裡還有東西?」


  「還是七年前的物價。」


  「中途想上廁所要告訴我喔。」熙芸說,並忽然想到,這是小時候白源誠帶家人出門旅遊時會講的話。


  「暫時不用。」


  接下來就沒有高速公路可以開了,路都被棄車阻塞。


  熙芸發動車子邊說:「聽說學校的另一臺巴士上有炸彈。」


  貓表姊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的朋友在那臺車上。」


  「那個部分不是我處理的。」


  在表面上,貓表姊的工作是彩妝師,實際她是白源誠的頭號助理,暗中替他剷除政敵。她擅長易容成各種樣貌,在監視器不普及的新城縣內,化身為不同人的女伴、閨密,挖出深層的情報。她不可能不知道預備學校巴士的事。


  熙芸等待著,直到貓表姊受不了,乖乖招認:「有安排她坐後面,也有換威力小的炸彈,如果連這個都躲不掉,就是葉小姐受的訓練不夠。」


  「妳人品很差欸。」


  「葉小姐對妳真的那麼重要,妳就不會在這了。」


  熙芸無法反駁。


  貓表姊斜睨她一眼說:「第一次跟大人出來,好好學習啊。」


  「我們要做的又不是多重要的事。」


  她們只是要去世界上最大的生醫科技企業——白虎野的一個園區,報告最新版疫苗在新城縣臨床試驗的成果。數據資料早就傳送過去了,她們人到達與否並不影響疫苗上市流程。跑這一趟,是替身為「白虎野實驗生」的熙芸增添實習經驗。


  拯救世界的不是她們,是白虎野。不久,等到疫苗全面普及,世界終究會回歸秩序。


  從古至今,沒有一種疾病可以毀滅全世界的人類。


  貓表姊問:「妳還是要去找那個女的嗎?」


  「對。」


  「不直接去首府市?」


  「對。」


  首府市是白虎野企業所控管的都市,在IID爆發之初就實施嚴謹的防疫措施,成功防堵疫情,現在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熙芸這趟旅程的暫定目的地,就是首府市,到那裡再思考下一步怎麼走。這是她的追尋之旅中,貓表姊唯一贊同的部分。


  前往首府市的途中,她還想要先去探尋一個「特殊感染者」的傳聞。


  熙芸是在和沈明沁同組寫報告時,從沈明沁那邊聽聞這件事。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熙芸逐漸覺得事情不單純,最後比沈明沁還重視它。


  疫情之初,沈明沁居住的鎮上曾出現一個外地來的女孩,因為發高燒、精神恍惚、有攻擊性而被送醫。女孩在一週後康復出院,她剛入院時發狂咬傷的同院病患卻出現IID的典型感染症狀,不過因為被感染的病人本來就下半身癱瘓,屍變後試圖爬下床攻擊隔床病患,摔下床、頭撞到桌子當場死亡,這件事不了了之。


  世界上有1%的高加索人對愛滋病免疫,每種疾病都有天生免疫的人,當然也有人對IID免疫。白虎野研製疫苗的過程中,將世上零星的IID免疫者的血液樣本納入研究,可是熙芸聽說的那個外地女孩和其他免疫者不同。免疫者是被活屍抓、咬到後沒有屍變的人,那個女孩已經進入屍變過程,卻還靠著醫藥治療恢復健康。


  熙芸動用各路人脈調查,甚至低聲下氣拜託關係極差的父母,最後得知,那個女孩搭的船隻,來自附近一座叫做「金山村」的試驗場。


  白虎野在世界多處設有人體試驗場,把貧困的人們圈養在封閉環境內,進行不合道德、法律的臨床實驗。其中,金山村依山傍海,地處偏遠,被白虎野切斷所有對外陸路,僅靠海運方式對外輸出與輸入貨物。


  在白虎野的紀錄中,這只是試驗場每隔一陣子就會發生的小意外。女孩想要混在貨船上逃離金山村,被白虎野人員抓到帶回村內,因為無法接受外界和過去所處世界的落差而罹患精神疾病,後來就被關在村內養病。


  沈明沁特別惦記這個女孩,是因為在已有大城市因疫情封城的時期,她們鎮上的醫院不願意收治疑似IID的病患,之所以會醫治女孩,是因為她當時懷孕了,醫院無法坐視一屍兩命。


  在那份課堂作業中,熙芸和沈明沁以「零號病患出現在邊陲小鎮」為題,推導地方醫療系統可以做的應對措施。老師給了她們不錯的分數,誇讚她們聚焦在醫事機構上,讓題目不至於太發散。


  寫著理性分析結論的熙芸,總是不切實際地想著,若那真的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特例,那個女孩以及女孩生下的孩子,會不會能夠對現有的研究帶來翻天覆地的影響?


  在前往首府市前,她想要實地走訪調查。由於這是奠基於豐富想像力的假設,親眼見證假設成真前,她不想把其他人扯進這趟旅程。


  貓表姊嫌棄她過於天真,但心口不一地協助她調查資料。


  熙芸認為,自己具備實事求是的判斷能力,卻在大多數時間仰賴直覺行動,這份特質,正是貓表姊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也可能,貓表姊純粹是惡趣味地想看到她親手戳破自己幻想泡泡的有趣畫面。




回憶二:最像人的貓


  熙芸睜開眼睛,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


  宥珊問:「有睡飽嗎?」


  熙芸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宥珊的臂彎中睡著,還流口水在宥珊的衣服上。


  宥珊移動手臂,遮住她的口水痕,語氣溫柔地說:「我們到埤林了。」


  熙芸上次來到埤林,是兩年多前的事了。眼前的景象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不少出入。


  埤林是南部土地面積最大的縣,熙芸的外祖父母在此坐擁大片田地和幾棟百坪的農舍。有鑑於鄉下的活屍疫情比城市輕微,熙芸的外祖父母更是家大業大,白源誠認為這裡再適合避難不過。


  見到來投靠的人不只女兒女婿一家,熙芸的外祖父母遲疑片刻後,還是熱情招待大家。熙芸本來在為無法和宥珊同住一間房而失落,隨即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興奮地湊過去。


  去外地唸大學的貓表姊也回來了。


  熙芸這位表姊的眼鼻口形狀都像貓,還有著膨潤的雙頰和偏尖的耳朵,因此熙芸一見到她就脫口而出叫她「貓表姊」。


  貓表姊很喜歡這個綽號。


  長輩看到晚輩總會誇讚「又變漂亮了」,貓表姊的長相卻不是那麼對長輩的胃口,私下被說看起來是生活複雜的女孩。貓表姊小時候就失去父母,是隔代教養長大的,這也讓大人對她更多閒言閒語。


  一位親戚哥哥在熙芸問起貓表姊的事時,偷偷告訴她:「聽說她有在做援交。」


  「那是什麼?」


  「就是不檢點的女生才會做的事。」


  看到貓表姊過來,這位親戚又笑著誇貓表姊漂亮。「我朋友聽我說妳很漂亮,拜託我介紹妳跟他認識。」


  熙芸忽然大聲說:「哥哥說妳在援交,援交是什麼?」


  場面頓時冷下來,其他親戚紛紛看向這邊。


  被熙芸出賣的親戚哥哥勃然大怒,推了熙芸一把說:「管好妳的嘴巴!」


  他的頭臉染上紅色。


  貓表姊把手中的蔓越莓果汁潑向他,再隨手把空杯子放在桌上。


  熙芸忘不了那時貓表姊的表情。照理說被羞辱,貓表姊應該會露出憤恨的表情,可是當下貓表姊望向熙芸,居然一臉樂在其中,像在感謝熙芸給她潑果汁的機會。


  之後在家族聚會上,無禮的親戚哥哥再度撞見貓表姊,正要奚落貓表姊,貓表姊帶著惡作劇的微笑說:「今天我拿的是熱咖啡,澆下去很燙。」,對方就不敢多說離去。


  熙芸喜歡貓表姊把家族裡許多道貌岸然的大人當白痴看待,並且無所畏懼。此刻再度見到貓表姊,她不敢透露出特別親暱的態度,免得讓貓表姊反感。她對貓表姊點點頭,貓表姊也回以點頭。


  李書彥的手機收到父母傳來的遺書後,李家姊弟就失去找親人的動力。他們和黃子雯、鄭氏兄弟都選擇住在熙芸外祖父母提供的空房。目前糧食充足,大家可以慢慢規畫下一步。


  唯一不願意守在這裡的,是宥珊。當鄭繁恩拿著網路上流傳的照片給她看,說她家所在的街區已成人間煉獄,她不哭不鬧,靜靜地、出了神地,盯著她雙手指甲上剝落的指甲油。特別是在回鄭繁恩家時,她被雜貨店的活屍追擊時不慎折斷的那根指甲。


  鄭繁典得知這件事,竟然騎走熙芸祖父珍藏的重機,只帶著一根鐵棍就去鹿野縣替宥珊找家人。最終,他帶回來一段影片,裡頭拍到已變成活屍的宥珊父母,鐵錚錚的證據終於令宥珊死心。


  好心收留的人不知感恩,還膽敢偷走自己的愛車,熙芸的外公暴跳如雷。鄭繁典鄭重道歉,申明自己沒有在重機上留下一條刮痕,再加上白源誠和薛玉遙的說情,熙芸的外公才總算不再堅持趕鄭繁典走。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協助鄭繁典偷機車的正是熙芸。


  熙芸為了舒緩宥珊的愁眉不展,不抱著太大希望,向所有人之中唯一有實力救人的鄭繁典提出請託。


  鄭繁典答應了,條件只有要她弄來一輛機車。


  這件事改變了熙芸和宥珊對鄭繁典的看法,鄭繁典面對她們時,態度也不像對其他人一樣充滿敵意。


  平和的日子沒有過多久,迎來一波波活屍潮。在城市覓食無門的活屍,追隨逃亡者的腳步來到鄉下,不巧地,廣播中預測活屍群會經過的路線,也包括熙芸外祖父母家一帶。在這鄉下地方,軍方是不會來救援的,於是白源誠擬訂出撤退計畫,要帶領團隊前往還有在收容災民的庄頭避難處。


  計畫趕不上變化,在逃命途中的一個岔路,熙芸和家人失散了。緊要關頭,薛玉遙伸手去拉白鈺寧,來不及救熙芸。


  白源誠說過,要是有人脫隊,就到港口搭船,逃去備案井上鎮的房子。熙芸從暫時藏身的流動廁所出來後,順手牽羊一輛腳踏車,繼續往港口前進。


  想起薛玉遙沒救到她時的驚駭表情,其實她覺得挺好笑的。薛玉遙的選擇沒錯,熙芸可以獨自生存,如果被拋下的是白鈺寧,保證活不過十分鐘。


  騎車到了港口後,她得知東岸已經失守,絡繹不絕的船隻、車輛開往西岸。


  剛開始大家還乖乖排隊買船票,當越來越多人湧向碼頭,也就沒人再排隊,所有人推擠向前。船家咆哮著「讓小孩先上!」。熙芸被拉上船時,她背後傳來「船要開了!不要擠!下一班船很快就會來!」的喊聲。


  船已滿座,熙芸被安頓在桌上。這艘船說不定航行到一半就會因為超載翻覆。


  坐在椅子上的一家四口對熙芸避而不看,每個人都如此,不想和陌生人對上視線。


  船甫出航就遇上強風暴巨浪,船身被浪高高托起又摔落。每次浪濤迭起,乘客間便會傳出驚叫,小孩子的哭聲成為埋在人群間的恐懼地雷。船家大聲重複出海有離岸流會較晃,過一會兒就會變好。客船上配備有嘔吐袋,但硬擠上船的人數遠超過平時載客量,塑膠袋數量供不應求,此起彼落的嘔吐聲和氣味在船艙內傳開,本來不想吐的人也跟著胃部翻攪。這股浪潮逐漸傳到熙芸身上,她堵上耳朵並憋氣,還是壓不下噁心感。


  「看外面會比較不暈。」一家四口中的母親對兒子說。


  熙芸望向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令人絕望,翻滾的浪頭又那麼高,拍溼船艙的窗戶,站在甲板的人全身肯定都被濺溼了。


  唯一站在甲板的是一個女性,待認出對方身分,熙芸跳下桌子,朝那人走去。


  船晃到幾乎難以行走,地上滿是嘔吐物的殘渣,踩在別人的鞋子上前進是唯一不弄髒自己鞋子的方式。一雙強壯的臂膀要攙扶她到角落,她拚命解釋自己要出船艙,但那個好心人是外籍船員,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只好推開對方,踉踉蹌蹌走向站在甲板的貓表姊。


  認出熙芸,貓表姊趕忙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


  又一波大浪襲來,熙芸勉強站穩後問:「我們會死掉嗎?」


  貓表姊表情淡然地說:「我不會死在這種地方。」


  熙芸對貓表姊的說法感到萬分的說服力,比任何海象分析都有用。貓表姊不會死在這裡,所以船不會翻。她問:「其他人呢?」


  「不知道。」


  「爸爸知道我跟妳在一起會很放心。」


  貓表姊側著臉說:「妳的媽媽不喜歡妳跟我在一起。」


  「不要管她,她是個笨蛋,而且她不喜歡貓。」


  「妳現在還覺得我像貓嗎?」


  「妳是我看過的貓裡最像人的。」


  貓表姊笑開懷。


  熙芸問:「妳為什麼跟我們家的人一起逃?」


  貓表姊反問:「在妳心中,我不算是『妳們家的人』?」


  「感覺妳一個人活得更好。」


  「跟著源誠叔叔的存活率最高,他也是少數不會瞧不起我的大人。」


  熙芸揉揉暈眩的腦袋問:「妳不會暈船嗎?」


  貓表姊卻說:「已經看得到碼頭了。」


  熙芸順著貓表姊指的方向,看見彼岸在氤氳霧氣中顯露真身。


  貓表姊說:「一下船我們要立刻跑,偷一輛車,趕快到井上。」


  「妳會開車嗎?」


  「筆試滿分。」


  「路考呢?」


  貓表姊顧左右而言他。「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也是喔。」


  沒關係,總之跟著貓表姊,一定不會有事。


  熙芸感到雀躍。要是此時在身邊的是白鈺寧,她應該會忍不住把對方推進海裡。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3 20: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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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3 20:5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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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交通工具選擇 × 井上鎮的日子

現實三:交通工具選擇


  驅車抵達池頭市時,貓表姊還在熟睡著,被熙芸叫醒後,兩人一起欣賞荒涼鬼城的景象。


  七年前,這裡是座充滿活力的城市,以美食之都聞名。後來這裡成為反政府黑衫青年軍的基地。


  貓表姊播放影片時,經過擴音的影片聲音傳到熙芸耳中。不用仔細聽,她也知道內容,她看那段報導數十次了。


  「黑衫青年軍的成員正在市政府廣場靜坐抗議,總指揮鄭繁恩揚言,若新城縣政府再不開放讓災民進入,就要在池頭市打造民間自立的救難中心。黑衫軍預計以仁武大學為基地,收容逾千名災民,如果新城縣政府繼續打壓人權,黑衫軍不排除以武力取得國道五號的控制權。


  「新城縣政府宣稱,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拒絕災民進入是不得而為之,然而,新城縣縣長為首的高官集團卻還能在假日打高爾夫球,甚至是吃一桌要價萬元的宴席。官員吃喝玩樂,民眾過得苦哈哈,牆外的災民更是流離失所,黑衫軍的倡議取得社會大眾的認同。民主黨黨主席白源誠表示,當務之急是收容更多災民與開發農地、建造有隱私的災民住處,而不是固守現有範圍,再來跟人民推託資源不足。記者李書雅報導。」


  自從黑衫軍占領仁武大學,池頭市內就以大學為中心,布置許多防備活屍與政府勢力的路障、雷區,市內古蹟因此遭到破壞,池頭市再也無法恢復到過去宜居的模樣。黑衫軍曾經宣稱要把池頭市打造成新市鎮,沒想到才幾年光景,這裡就人去樓空。


  鄭繁恩是「黑衫軍」這個反政府青年小黨派的領袖,正直、無畏的形象替他博取大量支持者。表面上,他為了人權、正義行動,其實這是他和白源誠的合作手段。當民主黨黨魁的白源誠在檯面上和執政黨競爭選票時,鄭繁恩以激進風格煽動搖擺不定的選民抵制執政黨,實質上就是白源誠一派的側翼。


  兩個星期後的選舉將會見真章,這也是熙芸和貓表姊要出這趟任務的真正原因。大人希望她們遠離政爭,雖然從迄今的民調結果來看,白源誠會大勝。光是在選前,熙芸就已經遭遇過好幾次暗殺、綁架,是因為預備學校的校長是薛玉遙,才有辦法替她擋下許多危險。等到白源誠勝選,她不只要面對選輸的在野黨,扳倒共同敵人的鄭繁恩和白源誠的合作關係也會破裂,鄭繁恩將會露出真面目。所以貓表姊親自前來「清理」池頭市這個前黑衫軍基地,確保這裡沒有餘黨或不該留的資料。


  熙芸則來到仁武大學圖書館,在舊報紙區翻出八年前的報紙。網路上的消息都被刪光,但沈明沁提過的那個特殊免疫者的報導,確實存在於實體印刷的報紙上。那份地方報刊的頭條標題寫著「吳郡封鎖失敗 病毒肆虐」,關於沈明沁家鄉的疑似感染案例,只用了一句話簡單帶過。


  熙芸撕下那張報紙,收到背包夾層。剩下的證據,都得處理掉。


  她推倒書櫃,把書籍和報刊堆起,潑灑助燃劑。燒圖書館,她想像葉初儀對於這種不文明舉動會露出的詫異表情。熙芸自己也有些彆扭,這是她第一次縱火,帶來的罪惡感比殺人強烈多了。


  朝書堆丟入打火機的瞬間,火焰暴起,熱氣撲面而來,彷彿會燒融她的眼球。她揮開濃煙,快速退出圖書館。


  貓表姊手腳比她快,當她走出仁武大學時,附近房屋的火勢已經延燒開,整座城市迎來歷史上最燦爛、熱情的一刻。


  口袋中的手機震動,她接起電話,貓表姊說完:「追兵來了,去鬧鬼飯店前會合。」就掛斷。


  聽到汽車引擎聲響起,熙芸蹲下藏好自己,等到車子駛離,冒險衝過馬路。


  進入街巷後,就比較容易匿蹤前進了。抓握建築物的鐵窗、遮雨棚、水管等任何凸起物,在老公寓住宅區攀爬移動,是鄭繁典教會她的技巧,她練得爐火純青,說不定更勝過去的他;但李書雅嘲笑她爬來爬去的動作像壁虎,並評論「妳跟他就是差了點美感」。那個女人,到現在連槍都用不好,還敢笑她。


  貓表姊的車開過來,打開駕駛座的門,熙芸抓準時機跳上車,掌握方向盤。貓表姊撈起步槍爬往副駕駛座。「坐好!」熙芸喊,並踩下油門。


  慣性讓還未坐穩的貓表姊姿勢難看地撞上椅背。接下來的路上,熙芸都在嘲笑貓表姊的出糗。


  貓表姊嘟囔著:「這又不在我的業務範圍。」


  貓表姊擅長潛伏,而非面對面戰鬥。還好她們駛離池頭市時,白源誠派來的援軍及時趕上,讓她們能逃走。現在沒有車繼續跟著,應該是安全了。


  熙芸說:「好,妳縱火的效率超高,這樣有沒有比較安慰到妳?妳真的是新城縣頭號縱火犯耶,虧妳男朋友還是消防員。」


  「分手了。」


  「這個不是因為工作交的吧?為什麼要分?」


  「我也不會回去。」


  熙芸一愣,問:「那妳要去哪?」


  貓表姊維持面無表情,慢吞吞嚼完一根魷魚絲後說:「妳開錯路了。」


  「順路去舊家。」


  「明明就不順路。」


  「看一眼就好。」


  如貓表姊所說,往井上鎮的方向,一點都不順路。


  可是熙芸非得要親眼見證才行。那個曾經是「家」的地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了?


  


回憶三:井上鎮的日子


  熙芸和貓表姊逃往井上鎮,兩個年輕女孩子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下步步為營。熙芸曾以為貓表姊無所不能,直到貓表姊開著搶來的車子撞上安全島,丟臉地轉頭躲避熙芸的視線,熙芸才了解到,原來並不是滿十八歲了,人就會突然具備所有技能。


  熙芸不會開車,但她跟外公在鄉下學過騎機車。


  於是,她們兩個坐上50cc的小綿羊,穿梭在鄉鎮間。機車可以載的行李太少了,頂多幾件衣服、兩個背包的求生用品、重要的食物和飲水。一路上,不乏有想要掠奪物資的人,她們賴以護衛的武器是貓表姊自製的空氣槍。當貓表姊在後座用空氣槍打中追上來的人的眼睛,對方驚駭的表情讓她們倆笑了一路。空氣槍的威力不足以對付開車的劫匪,所以她們盡量走車子開不了的小路。


  終於抵達井上鎮的房子,她們進屋後先檢查是否有他人入侵痕跡,建立基本的防護。貓表姊不滿意面向餐廳和客廳的那面落地玻璃窗,只是手邊沒有建材可以釘起來,拉上窗簾更欲蓋彌彰。熙芸安慰她,機車就停在院子,有事馬上逃走,她才勉強妥協。


  外祖父母偶爾會來這裡度假,櫥櫃裡有罐頭、泡麵等儲備糧食,也備齊基本生活用具。雖然有儲水池,她們還是將容器都拿出去預備盛接雨水,畢竟肚子餓還可以拔庭園裡的草來吃,缺水可就糟了。


  確認完食物和飲水後,她們才暫時躺平。


  當初外祖父母買下這間房子,是看中它的藝術美感。整棟小屋只有一房、一廳、一衛加上簡單廚房,約三十坪左右,算進庭園、魚池後,有近百坪空間可利用。這裡最大的優點是庭院外有整圈水泥圍牆,牆頭比房子還高的設計曾被薛玉遙批評有壓迫感,放在這個時空環境下,卻成了絕佳的防禦處所。


  隔天,意外的訪客來臨。聽到機車的噪音,熙芸和貓表姊對看一眼,都伸手去拿武器,就當她們躲在屋後準備迎擊入侵者,翻上圍牆的身影卻很熟悉。熙芸跑出屋子,對著攀在牆頭的男人喊:「繁典大哥!」


  鄭繁典看見她嬌小的身影身後跟著貓表姊,問:「這裡只有妳們兩個?」


  「是。繁典大哥那邊呢?」


  「我跟嫂子而已。」


  鄭繁典本來要幫助宥珊翻過圍牆,有了熙芸替他們開門,便光明正大從大門進來,也牽進他騎來的檔車。宥珊奔向熙芸,緊緊抱住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放心,妳爸爸一定會來找妳。」


  貓表姊注視著宥珊半晌問:「為什麼你們兩個會在一起?」


  宥珊解釋,她在團體行動中被人潮擠開,鄭繁典注意到,脫隊追上她。兩人躲藏等著活屍群過去後,也來到備案的井上鎮。聽著她敘述時,貓表姊全程抱胸,狐疑地盯著鄭繁典,鄭繁典不客氣地瞪回去。


  熙芸也跟著來回看宥珊和鄭繁典。她總覺得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和上次見到時不太一樣了,明明才過了幾天。鄭繁典作勢要敲她的頭,她閃過後說:「我們要先弄食物。這邊留的東西不夠四個人吃。」


  宥珊憂慮地說:「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只有四個人……」


  熙芸說:「貓表姊什麼都會、繁典大哥很會打架、妳很會照顧人、我很聰明,我們四個人比那個一堆難搞老人的團好活下去。」


  宥珊的表情微妙,像是覺得該指正她的用詞又捨不得責備。貓表姊比了個大姆指說:「精闢。」


  鄭繁典說:「我先去附近找食物。」


  熙芸舉手說:「我也要去。」


  鄭繁典白了她一眼。「我不想顧小孩。」


  「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要選也是從那兩個成人裡面找,不可能是妳。妳才幾歲?」


  「十一歲,可是我會騎車,如果出了什麼事,我可以騎車載你逃跑。」


  聽貓表姊說是熙芸載她們倆逃跑的,鄭繁典有些驚訝。熙芸得意地說:「我和表姊在路上遇到壞人,我會騎車鑽縫隙,表姊再用槍打他們的眼睛。如果你在鎮上遇到壞人,我就可以幫你騎車,你開槍;如果你找東西的過程中被活屍包圍,我可以騎車過去救你。我還認得井上鎮裡的路,可以當你的地圖。在你探險的時候,我就躲在車子旁邊等。」


  鄭繁典若有所思,熙芸又補充:「要我跟你一起找東西也可以,不過我這麼小一隻,站在你身邊,就不會有人覺得你恐怖了喔。」


  「好吧,妳跟我去,但妳最好聽話,不然我就把妳丟在那裡。」


  「我爸爸是軍人,媽媽是老師,我最會聽話了。」


  「是誰偷車的?」


  熙芸假裝沒聽到。


  宥珊著急說:「不可以,她只是小學生!我跟你去。」


  鄭繁典說:「妳們不會騎車,跟著還占空間,至少要逃跑的時候,這個小蘿蔔頭我扛了就走。」


  宥珊求助地看向貓表姊,貓表姊卻聳肩說:「熙芸很聰明,可以讓她去。」


  宥珊試圖爭論,最後一人難敵三人意見,只好纏著逼鄭繁典發誓,遇險絕對不可以丟下熙芸。鄭繁典以他的信仰起誓,宥珊才勉強答應。


  出於尊嚴,鄭繁典死都不答應讓熙芸載他,要她坐到後座。熙芸給白源誠載時,都會抱住他的腰,現在只抓著後座握把,覺得隨時會被甩下去。


  路上,鄭繁典問:「妳怎麼敢跟我來?」


  「你很強,跟著你不會死。」


  「妳就這麼信任我?」鄭繁典的笑聲像是冷笑,卻讓熙芸覺得溫暖。她說:「你救了很多人。」


  「我也放很多人去死。」


  「那是因為他們太笨了。你還救了宥珊,為什麼鄭繁恩沒有跟宥珊在一起?」


  沉默片刻後,鄭繁典說:「他那時離嫂子有距離。」


  「還是應該要過去吧?是他的女朋友耶?為什麼他不管?是故意的對不對?」


  「問那麼多幹麼。」


  「宥珊說過,她早就想和鄭繁恩分手。」當時,宥珊苦笑著對她說:「但是他不肯。他不愛我,也不想放我走,我待在他身邊可以讓他有面子。」


  「妳這麼小懂什麼。」


  「這是PUA。」


  「……妳從哪裡學來這個詞?」


  「網路上看到的。鄭繁恩對宥珊很差,我討厭他。你沒有女朋友嗎?表姊說,你這種兇兇的男生最不缺女朋友。」而且鄭繁典長得很帥,這點,連不信任鄭繁典的貓表姊也認證。


  「女朋友疫情前就跑了。」


  「你可以追我的表姊。」


  鄭繁典嫌棄地嘖了一聲。


  「表姊很漂亮耶,追她的人一大堆。我可以幫你喔!」


  「妳都不擔心妳家人發生什麼事?」


  熙芸反問:「你在乎你的爸爸媽媽嗎?」從鄭繁典和鄭繁恩的對話中,可以聽出鄭繁典跟她一樣,都常被父母拿來和優秀的手足對比羞辱。鄭繁典和父母的關係奇差,親人中似乎只和哥哥感情好一些。


  果然,鄭繁典回答:「呵,也是。」


  「有我爸爸在,我們家的人應該都不會死。他認真起來很厲害的。」


  「我賭妳爸三天內就會殺來找妳。」


  「他至少要過一個禮拜才會來。他應該會優先到我走丟的地方找我,不會想到我可以一個人來這裡。要是沒有表姊帶路,我也真的到不了這邊。」


  「妳是滿聰明的。」


  聽到這句誇讚,熙芸以為鄭繁典喜歡她,不過當到了井上鎮,鄭繁典把幾具屍體拖到她身上當偽裝,她頓時有點懷疑他是否其實很討厭她。屍水把她的衣服弄得惡臭不堪,她的鼻子都快掉下來了,還得忍受黏黏滑滑的觸感。鄭繁典說:「連續吹兩個短哨音,就代表我出事了,妳自己逃走;吹一個長音,是我需要緊急支援。基本上我會在這棟樓裡,除非出狀況。」


  「好。」


  熙芸目送鄭繁典撬開門鎖溜進去,想著,這座小鎮上應該不會有什麼壞人吧?她和貓表姊經過類似規模的城鎮,都可以全身而退。


  壓在身上的屍體愈來愈沉重,時間的流速跟著變慢許多。她覺得自己彷彿已在這裡窩了幾個小時,鄭繁典卻遲遲沒出來。


  聽見前方傳來動靜,她連忙貼近車身,確保自己的身體被屍體遮住,並從屍體手臂間的縫隙向外看。


  來者是一夥年輕男性,大概因為人多勢眾,不論活屍或活人都不怕,肆無忌憚地大聲說話、大笑。她和貓表姊之前遇過類似的團體,貓表姊總是要她掉頭避開,也不忌諱她是小孩,講給熙芸聽這種人會做的事,讓熙芸聽得想吐。


  熙芸眼睜睜看著,鄭繁典剛好從樓裡頭出來,和這群人撞個正著。


  不料,那夥人看見鄭繁典,非但沒有暴揍他一頓,反而露出遇到熟人的反應。其中一人拍鄭繁典的肩膀說:「嘿!你怎麼在這!」


  「找吃的。」鄭繁典把袋子倒過來說:「什麼都沒找到。」


  「廢話,這裡我們的地盤。你要跑遠一點。你現在住哪?」


  想到留在家中的宥珊和貓表姊,熙芸繃緊神經。她完全不想要帶這夥人回去家中。


  鄭繁典說:「跟我家的老頭和老太婆躲到附近的小破屋。」


  「你應該跟我們走啊!我們還剩一張床墊是不是?沒了,拿紙箱墊也行吧!」


  鄭繁典搔搔頭,看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在那兩個老人死以前我還是得照顧他們,他們沒剩下多久可活,我至少要陪到最後。」


  「我們在大廟那邊,反悔了就來找我們啊!」


  為首的人拍拍鄭繁典後,就率著人與他擦身而過。等那夥人走遠後,鄭繁典和熙芸會合,馬上加速騎車離開鎮上。


  他們繞路到荒僻的加油站補充汽油和食物,加油站內有零星活屍,沒有力氣打爆頭顱的熙芸,專門用鐵棒從側面戳牠們的膝蓋,使牠們跌倒,再讓鄭繁典解決牠們。


  收集物資時,熙芸問:「剛剛那些人,你認識他們?」


  鄭繁典臉色一暗說:「以前的同學。」


  「看起來不是好人,你怎麼會跟他們一起玩啊?」


  「難道我看起來像好人嗎?」鄭繁典沒好氣地說。


  「你是。」


  熙芸確信的口氣讓鄭繁典陷入沉默。她又接著說:「我討厭鄭繁恩。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你比他好一百倍。」


  「妳懂什麼。」


  「要是你是壞人,就會把我丟掉,跟剛才那些人走。」


  「我只是知道那群笨蛋活不久。」


  重新坐上機車,熙芸問:「繁典大哥,我可以抱你的腰嗎?」


  「隨便。」


  熙芸像隻無尾熊,緊貼在他身上。


  回去後,鄭繁典簡述在鎮上遇到過往狐朋狗友的事,宥珊連忙把晾晒的衣物收起來。不能讓人發現這裡有住人,更重要的是,不能被發現住著三個女性。貓表姊在庭院安裝罐頭和線做成的示警裝置,鄭繁典則拖來附近別人亂丟的垃圾袋、動物死屍,盡可能把這裡布置成荒廢的垃圾屋。


  對於熙芸在鎮上的表現,鄭繁典稱讚她機智、冷靜。宥珊聽了後不可思議地說:「要是我,早就嚇死了。妳做得真的很好。」


  貓表姊向熙芸比讚,熙芸也比回去。


  這棟房子只有一間臥室,一張雙人床。唯一的男性鄭繁典理所當然被趕到客廳睡沙發,另外三個女生擠在一張床上,就像是和好朋友在外過夜一樣。夜晚,熙芸嘰嘰喳喳說著話,貓表姊講幾句就睡著了,宥珊則盡可能陪熙芸聊天,直到最後終於斷電。熙芸問:「妳們還醒著嗎?」,沒人回應,問幾次後,她也睡著了。


  這晚,她睡得非常好,沒有做任何惡夢。


  早上醒來,宥珊弄了鮪魚三明治給大家當早餐,四人坐在餐桌前,剎那間,熙芸覺得自己生活在完美的夢中。


  這就是正常的家庭會有的感覺吧,不用一大早就被數落,或是早餐吃太快、太慢都會被罵。大家和樂融融地聊天、傳遞美乃滋給彼此。


  他們暫時相信白源誠的承諾,在這裡等十天,十天內沒人來救援,再思考下一步。等待期間,他們打發時間的方式,包括打撲克牌、玩殺手遊戲、真心話大冒險。貓表姊過得最自在,每日有閒情逸致帶頭做瑜伽,並盡情使喚鄭繁典做事,鄭繁典起初嗤之以鼻,但在貓表姊展示自己巧手製造的空氣槍後,他就妥協了。現有的空氣槍使用鋼珠彈,近距離開槍可以使人失明。貓表姊說,要是給她真槍參考,再提供足夠的零件,也許她可以做出土製手槍,這勾起鄭繁典的興趣,把玩著空氣槍研究。


  宥珊問:「你們怎麼會碰這些危險的東西?」


  貓表姊說:「因為我們之前生活的環境都不怎麼好。」


  熙芸興奮地拿起屬於她的槍。連宥珊都在鄭繁典的堅持下,向貓表姊學習操作空氣槍。


  為了避免糧食不足,鄭繁典又出了一次門,也一樣帶著熙芸。這回宥珊沒有阻止他們,反而對鄭繁典說:「熙芸跟著你可能才是最安全的。」


  熙芸過去常被薛玉遙罰不能吃晚餐,必須半夜偷溜下樓開冰箱找東西吃,她很懂得如何安靜地移動,並且同樣無聲地將物品納入囊中。她跟鄭繁典第二次的搜索相當順利,帶回滿滿的物資。


  白源誠直到第八天,才帶人來到井上鎮。當他來臨時,看到的不是飽受驚嚇的孩子們,好像感到很驚訝。


  那時,熙芸沒有急著投入父親的懷抱,而是跟在鄭繁典身邊,睜著警戒的雙眼,像是隻他養著的小獵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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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4 20: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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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重返故地 × 同輩

現實四:重返故地


  井上鎮的小屋經過七年的荒廢,已成為貨真價實的垃圾屋,路過的盜匪不會對這棟房子生起半點興趣。熙芸推開房門,剎那間,回憶鮮明地鑽進腦海裡。


  當初忙著把房子改造成可以抵禦壞人和活屍的堡壘、囤糧儲水,理應忙碌又緊繃,不過現在她記得最深刻的,都是輕鬆愉快的事。


  玄關的鞋櫃上有一把壞掉的摺傘,透明傘布、小碎花圖樣。那是離開當天下起暴雨,宥珊的傘剛好故障打不開,情急之下將之扔在玄關的鞋櫃上就走了。家具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塵,牆壁和天花板生滿黴菌,可能是由於他們撤離時帶走了所有糧食,屋內沒有食物腐爛的臭味。八天的相處,讓他們產生同伴意識,又沒有久到開始看見彼此的缺點,進而無法忍受對方。


  貓表姊刀子口豆腐心,嘴上說回到這裡徒增被抓的風險,還是跟來了。她們倆沉默地環顧屋內,過了一會兒,熙芸說:「比我印象中小。」


  「就只是這樣而已。」貓表姊說。


  「妳不會感慨嗎?」


  「要哭的話,用手帕擦,不要浪費衛生紙。」


  「我脫離嬰兒時期以後就沒哭過。」熙芸沒說謊,她就是不會掉淚的類型。


  「妳還記得她的臉嗎?」


  「我不擅長記人臉。」


  「當時應該合照。」


  可惜在當下,沒人有心情提出拍照的要求。熙芸說:「現在補拍,把人P上去。」


  貓表姊瞪了她一眼說:「不可以留證據。」


  是,是。貓表姊是吹毛求疵的人,認為不讓證據外流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製造任何證據。在貓表姊提議放火前,熙芸說自己看夠了,回到駕駛座位上,繼續趕路。唯獨這裡,她捨不得燒掉。


  到了她們曾經登陸的港灣邊,熙芸停車。打開汽車後車廂,裡面是被膠布貼住嘴巴、雙手雙腳被上銬的趙洛洋,驚恐地看著她們倆。


  她問貓表姊:「妳要動手嗎?」


  「不要。髒。」


  熙芸以為復仇會是支配她人生的最強烈情緒,但其實恨意隨著時間漸漸淡化,到後來變成鯁在喉嚨的一根魚刺。花式折磨人的虐殺法,做了意義也不大,死人不會因此復活,罪犯不會因此懺悔,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她割斷趙洛洋的頸動脈,把屍體推入港灣。


  看著天空烏雲密布,她抱怨:「這邊天氣也太糟了吧?」


  貓表姊指著灣底說:「被沖回來了。」


  「又不會有人抓我們。走個流程而已。」


  海風迴盪在空無一人的小鎮。不要說警察,甚至連其他活人、活屍的蹤影都看不到。


  處理完雜事後,她們回到車上。熙芸問:「要換妳開嗎?」


  「不要。」


  大概是出於某種天生基因缺陷,貓表姊考取駕照後,開車技術還是一直很爛。沿途只好都由熙芸握方向盤,她在咖啡因的支持下才撐到目的地——仙境莊園。


  是時已經早上九點,熙芸報復性地用力搖醒在副駕駛座呼呼大睡的貓表姊。


  站在仙境莊園外,從外觀看來,熙芸會認為這是棟棄置已久的農莊。雕花鐵門上的藤蔓幾乎覆蓋掉鐵鏽色,放眼望去淨是一片綠油油。貓表姊翻開一片扁石,從底下拿出鑰匙,沒有將之插進大門的鎖孔,而是投進信箱裡。


  觸發機關後不一會兒,藏在綠意盎然中的隱門吱呀地開了,她們走進去,順手帶上門。


  門後的小徑曲折狹窄,她們停在一個廢棄溫室等接待的人。若未受到邀請,普通人經過,首先會被莊園荒廢的外觀所欺騙,再來,以武力硬闖者將被莊園守衛格殺勿論。


  出來迎接她們的是一個溫和的銀髮老婦人,手上卻拿著一枝獵槍。為了表示禮貌,熙芸和貓表姊沒將武器帶下車,她們的車則有專人處理。


  熙芸聽貓表姊多次提起這裡的構造,但首次踏足此地,依舊對眼前景象感到驚奇不已。仙境莊園內部有廣袤的綠地,從果樹林、田園、魚塘到畜牧場一應俱全,還有太陽能發電設備,可以自給自足,宛如神仙隱居處。這裡運作了十年都沒有大問題,偶爾缺乏物資或人才,莊園主會想法子補足,白源誠就是在擔任新城縣特別顧問時透過關係知道仙境莊園,幫了莊園幾次,現在輪到莊園回饋的時候了。


  莊園的男女主人,曾文婕和謝廣瀚都未滿四十歲,或許是因為生活在沒有壓力的環境,他們的外貌比實際年齡更年輕。十年前,這對夫婦就立下要避世隱居的願望,打造出仙境莊園,沒想到疫情這麼巧合地爆發,彷彿他們是先知。


  當管家婆婆帶熙芸和貓表姊見到曾文婕時,曾文婕正在替花園澆水,老公謝廣瀚則在照顧女兒,完美家庭的樣子讓看慣家庭革命的熙芸有點刺眼。


  曾文婕放下澆水壺說:「小貓來啦!蛋糕還沒烤好,妳們可以等一下嗎?」


  貓表姊帶領熙芸向男女主人問好。一年前,曾文婕懷孕後有些異常症狀,請白源誠引薦婦產科醫生和運送檢查設備進來,當時護送醫生的保鑣其中之一就是貓表姊,後來貓表姊更留在莊園一陣子,貼身照顧曾文婕的起居。


  曾文婕按住貓表姊的肩膀說:「妳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要好好休息。」


  貓表姊乖乖地縮在位置上,啜了一口幫傭端來的茶水。在曾文婕向貓表姊閒話家常時,熙芸只得和謝廣瀚對話。謝廣瀚是世人眼中理想的爸爸,下巴蓄了一點小鬍子,其餘的鬍鬚刮得乾乾淨淨,戴著圓框眼鏡,態度溫和。他和熙芸聊的都是女兒的事,並向熙芸打聽新城縣預備學校的授課內容。


  熙芸問:「你會希望女兒去念預備學校嗎?」


  謝廣瀚笑笑說:「要等她長大後,看她個人的意願。」


  「如果她想出去,你真的會讓她出去?」


  「當然,父母要放手讓孩子做想做的事,不能永遠保護他們一輩子。」


  聽他這麼一說,熙芸便想起白鈺寧。七年過後,經歷過淪落在外日子的人,幾乎都具備了強大的生存能力,唯獨白鈺寧自稱有心理創傷,拒絕去上學,每天窩在家裡打電動。每當別人問起她對未來的計畫,她表示自己的未來志向是當電競選手,選擇性忽略疫情後電競產業一蹶不振的事實。新城縣的預備學校是薛玉遙創的,白鈺寧進去讀書肯定不會過得多艱辛,如果是第一批入學生,畢業就更容易了,她卻連嘗試都不敢。看吧,把孩子寵得太過就是會變成這樣。


  謝廣瀚開明的教育方式,讓熙芸對他生出幾分好感,儘管她極其厭惡小孩,還是象徵性地逗弄了一下謝廣瀚的女兒。謝廣瀚的女兒看著熙芸伸出的手指,沒有伸手去抓,呆呆地笑了,難得讓熙芸覺得有點可愛。


  烤好的抹茶熔岩蛋糕端上來,熙芸一看到那抹綠色就覺得胃開始燒,為了確保甩掉追兵,她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直接吃甜點對胃很不好。正想著,又有幫傭送來雞肉沙拉和麵包籃。


  負責談判的是貓表姊,熙芸放開大吃,就在她用最後一片生菜刮去木盆底的醬汁時,曾文婕和貓表姊也討論出共識。


  曾文婕對謝廣瀚說:「老公,這段時間莊園就拜託你了,我會快去快回。」


  謝廣瀚說:「交給我。」


  夫妻倆的道別吻,讓熙芸看得渾身發麻。


  曾文婕說的「快去快回」真的毫不拖泥帶水,熙芸和貓表姊吃完這餐飯後,曾文婕就帶著簡便行囊準備上路。


  站在飛機前,熙芸不禁感嘆,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居然在設計隱居地時弄了飛機起降處,還能把開飛機當娛樂來學。


  曾文婕會載她們飛到白虎野的園區附近。看過墜機新聞的熙芸對飛機的印象並不好,尤其私人飛機的失事率比商業航班高,曾文婕還只是業餘機師。倘若跟貓表姊吐露不安,對方應該也只會回「墜機至少死得快」這種話,於是她嚥下恐懼,抱著手提箱試圖入睡。


  坐在副機長位置的貓表姊,與曾文婕相談甚歡,和她彷彿身處兩個世界。




回憶四:同輩


  熙芸把咖啡端去給白源誠時,時隔許久地好好觀察了他的臉。多了點鬍碴,眼袋更深了,眼中有血絲,臉更瘦,突出下頷稜角。領導團隊的這段時間中,他勞心勞力,總算在庄頭避難處讓大家落腳。本來掌管此處的軍人們接二連三離開崗位去找家人後,實際上指揮的人就成為白源誠。他有很多事要處理,像是永遠無法解決的糧食與醫藥短缺問題、得持續修補的圍牆和邊防守衛調派,以及資源分配調度。


  白源誠接過咖啡道謝。這時,鄭繁恩剛好走進來,看到那張虛偽的臉,熙芸感到噁心。


  要不是鄭繁典以拯救了熙芸的恩情,要求她不要把鄭繁恩對宥珊見死不救的事說出去,熙芸早就向大家散播鄭繁恩的真面目了。白源誠不聽她的抗議,提攜鄭繁恩為副手帶領年紀較輕的人們。


  鄭繁恩有腦袋,鄭繁典有武力,鄭氏兄弟被營地的人視為不可或缺的存在。


  有些有心人士嫉妒他們在團隊的地位,放出鄭氏兄弟不和的傳言,並在宥珊和鄭繁典的過度親密這點上渲染。宥珊對誰都很有耐心,臉上一貫帶著溫柔笑容,唯獨在替鄭繁典處理小傷時,會露出心疼又無奈的表情,而鄭繁典在她面前特別乖,這點被貓表姊嘲笑許多次。


  躲在井上鎮時,熙芸親眼見到鄭繁典和宥珊之間若有似無的奇妙感情,他們二人在來到井上鎮的路上,應該發生很多事。只是他們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自從謠言出現後,鄭繁典更刻意避開任何與宥珊接觸的機會,讓熙芸感到惋惜。


  宥珊對熙芸說過,要是沒有爆發疫情,她和鄭繁典應該是永遠不會相交的類型。熙芸可以理解,在過去,她也不會對鄭繁典有任何好感;現在,鄭繁典就像她的親哥哥一樣。他跟貓表姊是團隊內唯二不會把她當小孩子看待的人。


  井上鎮的四人之中,貓表姊跟在白源誠身邊替他辦事,儼然是他的個人助理,平時窩在營地裡也會繼續研發武器;宥珊跟著專業護理師學習照拂營地裡的傷者病患,以及其他實用醫療知識,讓自己變成更被團隊需要的人;鄭繁典是外出尋找資源的主力,熙芸常常跟在他的小隊中出外蒐集物資。白源誠大力反對讓熙芸出去,但鄭繁典說,帶著她就像帶隻吉娃娃,不費事又在某些地方派得上用場——吉娃娃也是會咬人的。先是從探索附近開始,後來也會跑到較遠的地方,由於不論白源誠如何限制,熙芸都會偷偷溜出去,在團隊內發揮的功能還比許多成人強,後來白源誠就默許她的行動了。


  鄭繁典跟熙芸越來越親。他無法再和宥珊往來,又不是真的喜歡旗下盲目追捧他的小弟們,在營地內可以輕鬆互動的,只有妹妹一般的熙芸。他說她是個小瘋子,明明是小孩,殺活屍卻從不手軟,邊說邊捏著她的臉,完全是欺負她年紀小。她張口要咬他,被他輕鬆閃過。


  今天,熙芸吃完早餐,就跟著鄭繁典的車隊去了附近的城市。此行的目標是尋找慢性病藥品,營地中的很多老人在出逃時就沒有帶足藥物,時間一長形成大問題。熙芸坐在機車後座抱著鄭繁典的腰,如果沒感覺到繫在他皮帶上的刀,她也許可以把想像成這只是個普通的假日,她正在和哥哥出遊。


  可惜還有其他人跟著,熙芸很討厭這群和鄭繁典年齡相仿的「兄弟」,他們粗魯又兇惡,會對貓表姊吹口哨。知道熙芸對他手下的厭惡後,鄭繁典出外一定會把熙芸放在身邊照顧,免得她和其他人槓上。


  這次來藥局的任務中,除了鄭繁典手下的三個不良少年,平時鮮少出外的營地成員周雯瑀也來了。周雯瑀是一名藥師,她同樣不習慣與不良少年們相處,和他們搭同輛車時臉色很差,於是鄭繁典親自帶著她和熙芸三人去藥局內取藥,命令不良少年們守在外面。


  進到熟悉的環境,周雯瑀終於能發揮專長,使喚著熙芸和鄭繁典搜尋藥品。他們弄到一半,外面傳來叫罵聲,熙芸探出去看,一個小男孩倒在地上,正在被不良少年們狂踹。她跑上前說:「不要欺負小孩子!」


  「這小鬼要偷我們的車!」


  男孩高舉雙手說:「我不知道那是你們的車……」隨即他又被揍了一拳。


  熙芸說:「夠了喔,三個人欺負一個小朋友不覺得丟臉嗎?」


  不良少年們停手,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鄭繁典也走出來。


  熙芸把男孩扶起來,發現他的臉生得很好看,還有頭像是外國人的鬈髮。站起身後,男孩脹紅著臉甩開熙芸的手,鄭繁典見狀有點不爽,想要教訓對方,被熙芸阻止。


  藥局那邊傳來尖叫聲,周雯瑀衝了出來,背後跟著一隻慢吞吞的小孩活屍。八成是因為那個孩子生前躲在哪個角落,一行人在簡單檢查藥局時才會沒注意到吧。熙芸跑過去,一刀將小活屍斃命。


  「不要大驚小怪亂叫,會引來更多東西。」她對周雯瑀說。


  周雯瑀嚇得連回應的力氣都沒有。


  庄頭避難處算是幸運,大多數人都是在事態嚴重前就去到那裡避難,沒有親眼見過外面的活屍亂象,所以很多居民到了外頭就毫無生存能力,周雯瑀是其中之一。眼看周雯瑀癱軟在地上,熙芸看向鄭繁典,他翻了個白眼,才去搭著周雯瑀的肩膀把她扶到車上。


  「你也要跟我們走吧?」熙芸問在看到她手刃活屍後就啞口無言的小男孩。


  男孩點頭,熙芸示意他上車。眼看自己要和剛修理過自己的不良少年擠在同輛車上,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熙芸可不會因此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他。


  回到營地後,不小心在手臂劃出一道傷口的鄭繁典去接受包紮,輪值的護理人員正巧是宥珊,熙芸識相地退出不打擾他們。新到營區的小男孩立刻黏過來。他叫趙洛洋,爸爸是汽車修理工,從小他耳濡目染學會修車和開車,當疫情在家鄉爆發,他偷了鄰居家的一輛車,開到車子沒油就再換輛車,就這樣朝廣播中提到的庄頭避難處前進。


  熙芸問:「你的爸爸在哪?」


  「他常常揍我。我不管他在哪。」


  此後,趙洛洋就跟在熙芸的身邊,兩人成為好玩伴。在營地裡有不少年紀和熙芸差不多的孩子,但都很軟弱,動不動就會被奇怪的聲音嚇哭,難得有一個心靈比較堅強的小孩。過了幾天後,熙芸也發現,原來趙洛洋笑起來有酒窩。


  跟父親學來不少修車技能的趙洛洋,協助團隊的人弄來更多車,確保營區出事時大家都可以逃跑,熙芸順便學了幾手。


  宥珊很高興熙芸變得開朗,因此也特別照拂趙洛洋。一切都很好,越來越好,雖然鄭繁恩、鄭繁典和宥珊的三角關係還沒解開,其他城市也一一陷落,種植作物的計畫不如預期中地成功,但只要堅守下去,就會有好的進展。


  直到強盜集團到來前,熙芸都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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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5 1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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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希望的疫苗 × 計策

現實五:希望的疫苗


  從飛機上下來後,熙芸覺得自己去了半條命。航程中好幾次飛機大為震盪,曾文婕說是普通的亂流,要她們繫好安全帶坐穩。貓表姊明明也沒搭過飛機,卻一派冷靜,只有熙芸一人被嚇得想吐。活屍再怎麼說也只是是會動的人類屍體,人類可以跟活屍殺個兩敗俱傷,飛機比活屍可怕多了。


  曾文婕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蘊含著對熙芸的鄙視。貓表姊的能幹是曾文婕親身體會過的,相較之下,熙芸在曾文婕眼裡大概是個平凡小女生。曾文婕提出要陪她們到白虎野園區,主因就是不信任熙芸。熙芸懶得爭辯,看向貓表姊,要她做決定。


  在貓表姊發話前,曾文婕說:「反正任務結束後,小貓也要來我的莊園住,不跟妳們去我也得在這裡等妳們。」


  「妳要去莊園?」熙芸問貓表姊,眉毛挑得高高的。


  貓表姊說:「我還沒跟妳講過這件事。」


  「妳要到最後一秒才說?」


  「之前在考慮,現在才確定。」


  熙芸將臉轉到曾文婕和貓表姊看不到的方向,深吸一口氣。沒錯,是她先說了任務結束後她要去首府市,貓表姊也明確拒絕加入這個計畫,熙芸以為貓表姊的意思是想要回新城縣,後來聽貓表姊說沒打算回去,以為貓表姊也要踏上自己的旅程。沒想到,貓表姊規劃好要和曾文婕走,這兩人有熟到這種地步嗎?當然,這對貓表姊來說是好事,無論新城縣的政爭是哪方獲得勝利,曾經當過多面間諜的貓表姊回去都會飽受歧視。然而,熙芸還是覺得,貓表姊應該先告訴她有脫離新城縣的想法,她們可是一起經歷過風風雨雨的「家人」啊。還是,貓表姊自始至終沒有把熙芸當成重要的人,只認為她是生命中的過客之一?


  當熙芸在腦內列舉各種可能性時,貓表姊溜到她背後問:「妳想談談嗎?」


  「我可以理解,只是有點驚訝。」


  「因為妳說妳想要繼續探險,我就沒有問妳要不要來。」


  就算貓表姊問了,曾文婕恐怕也不會同意熙芸加入。熙芸輕輕揚起嘴角,自從十三歲進入預備學校以後,她在外人面前都只這樣笑。她說:「妳本來就該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我們快點把事情處理完,接下來的路才要開始。」


  貓表姊點頭。


  看曾文婕開出一輛豪車載她們,熙芸差點苦笑出來。生在有錢人家真好。她還以為這趟旅程會很艱苦,結果承著別人祖上的庇蔭,現在的路途順遂到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能享受貴賓級的尊榮待遇。


  她們就這麼維持著好運,直到抵達白虎野的園區。園區乾淨得不真實,這裡像是疫情從未降臨過的世界。


  疫情並不會威脅到有錢人的發達世界,同樣是隔離,富人生活在幾千坪的私人別墅,裡面有游泳池和球場,各種娛樂設備,底下更有一批勤勞的螞蟻可以使喚,大可舒舒服服度過災難。白虎野旗下重點地區都沒有遭到血洗過。看著妝容完美的接待人員,熙芸突然深刻感覺到自己的狼狽。


  她們一行人被奉為上賓,白虎野準備了房間讓她們。交給貓表姊房卡後,業務人員示意引領曾文婕去研究室。曾文婕說:「我不是研究人員。」


  「我才是。」熙芸用歐語說。


  業務人員沒有再次失誤,對年紀輕輕的熙芸致上最禮貌的態度,幾乎是恭迎她到會議室。


  面對一群穿西裝打領帶的大人,熙芸拿出筆電報告,她自認講得算流暢,但她終究不是什麼天才少女,面對許多研究人員提出的問題,只能坦承自己不懂。白虎野的人倒也沒對她投以輕蔑的視線。貓表姊說得沒錯,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屑和小人物鬥爭,成熟的大人在表面上都會很有禮貌。


  處理完公事後,熙芸進到高科技風裝潢的客房。床頭的儀表板可以控制房內各種開關,燈光、空調採多段式調節,也可以直接口頭請人工智慧協助達成其他需求。想到新城縣現在還採取限電政策,派來交流的人選也是剛滿十八歲的她,她又自慚形穢了。


  不能在氣勢上輸掉,她告訴自己。這裡還只是一個科研園區而已,之後她會有進入白虎野的核心首府市的一天。


  晚上八點多,貓表姊造訪她的房間。剛洗完澡的貓表姊頭髮和身體都有著淡淡的茉莉花香,爬上她的床,雙臂抱著腿,望著她的眼神帶有濃濃的撒嬌。熙芸最容易被這副模樣軟化,不經意就沒守住脣角的上翹,見狀,貓表姊露出勝利的小表情,軟軟地說:「我不是故意不告訴妳我想去莊園。」


  「我知道。」


  「捨不得我嗎?」


  「我愛的人又不是妳。」


  「怎麼不回去陪葉小姐?」


  葉小姐,貓表姊都這樣稱呼葉初儀。其實這和熙芸對葉初儀的想法也很相近,越是親暱的叫法越顯得她和葉初儀距離遙遠。「葉小姐」,就是她們最佳的距離。


  「我沒認真愛上她,她也只當我是同學。」


  「如果妳跟葉小姐說妳喜歡她,說不定她會注意到妳。」


  「那我就不是我了。」


  貓表姊輕輕踢動腳掌說:「妳喜歡葉小姐的哪些部分?是因為她很有才華嗎?是因為和她聊得來嗎?還是因為她笑起來好看之類的浪漫理由?」


  「不知道。要是知道為什麼,我就會直接斬斷關係,就是因為沒頭緒才會繼續在乎;但如果要像妳一樣住進某個隱居地,我會希望和她一起去住,就這樣。」


  「原來如此。」


  「妳又懂什麼了,只是一隻貓還那麼囂張。」熙芸盯著貓表姊短短睡褲下露出的白嫩大腿。好漂亮的腿,有夠囂張。


  「我可是交過男朋友的喔。」


  「跟那些貨色交往值得驕傲嗎?那個消防員是妳自己找的對象,妳還不是說拋棄就拋棄。」


  貓表姊話鋒一轉說:「妳確定不跟我們回去莊園對吧?」


  「我會繼續往前走。」


  「曾文婕說她也聽過金山村的事,但就像我說過的,大家都不覺得去找一個個案是值得花費人力的事。」


  「憑我一個人,除了賭在這件事上,也沒有別的方法超越現在的研究。」


  「隨便妳吧。」


  白虎野沒有要求她們在某個期限前離開。她們識趣地在休息幾天後,主動告訴白虎野她們還還有事要辦。


  和貓表姊和曾文婕道別時,出乎意料地,貓表姊跑來抱住她。放開貓表姊後,熙芸考慮要不要在最後用貓表姊真實的名字稱呼她。


  想想還是算了,用人的名字來束縛一隻貓,不是很怪嗎?


  熙芸發動汽車,不再看後照鏡一眼,離開了貓表姊和曾文婕的視線範圍。




回憶五:計策


  起初,庄頭避難處的民眾大多不敢外出,可是日子一長,就有些人待不住。


  李書雅一發現李書彥和黃子雯消失,馬上報給白源誠知道。白源誠推測他們又溜出去了。


  黃子雯跑出營地過兩次,她會在營區的搜索隊伍出外搜刮物資後,再和李書彥過去隊伍去過的地方,拿走那些搜索隊裝不下的食物。對於營區內的其他人而言,這當然不公平,他們用的是營區的儲備汽油,卻獨吞拿到的物品,新手駕駛黃子雯甚至撞壞一輛車。


  第一次抓到他們犯錯,白源誠罰他們上繳所有物資,並削減他們的配給額度;第二次,白源誠罕見動怒,除了加重懲罰,更明確告訴他們,再犯,他們就會被趕出營區。帶起營區內違規的風氣後,團隊很快就會分崩離析,大多避難處所都是因此瓦解的。


  熙芸聽聞宥珊談起此事,不禁感到疑惑。最近外頭情況不好,鄭繁典上回帶隊伍出去才遇到剛被幫派打劫的家庭,一家五口只剩下年輕女兒被欺侮後留了活口,其他人都被殺死。怨恨地陳述完惡人的模樣後,女兒也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被帶回庄頭的路上就嚥下最後一口氣。在如此危機四伏的期間,黃子雯怎麼還會想要出去?


  宥珊說:「熙芸,可以幫我請繁典出去的時候順便找找他們嗎?或是請他問問看,有沒有機會請人出去找他們。」


  有鑑於周遭頻傳強盜襲擊,近來熙芸不被允許外出了,白源誠也盡量讓人手留守營區,連鄭繁典都被限制出去,讓他悶得很。若營內要組織搜救黃子雯和李書彥的隊伍,鄭繁典會第一個主動報名,不是為了拯救他們,單純想出去透氣。熙芸知道鄭繁典很樂意答應宥珊的請託,還是故意問:「妳為什麼不自己去跟他說?妳跟他說更有用。」


  宥珊侷促地說:「不太方便……」


  「又是鄭繁恩?」貓表姊問。


  「嗯……他說現在對他來說是很關鍵的時期,已經有很多人在傳他們關係不好,要是我再扯後腿……」


  熙芸說:「他永遠都只會說這句話!現在他還只是我爸的助手就這麼跩,要是以後我們的人更多,他不就有更多理由情勒妳?」


  宥珊垂著頭說:「我不想做得太絕,還是希望好聚好散。他說撐過這段時間就好。」


  貓表姊停下咬吐司的動作,認真問:「如果我和他交往呢?」


  宥珊一愣,熙芸立刻說:「這個方法好!」


  貓表姊繼續說:「和我交往,他就可以跟源誠叔叔攀上關係。我可以用一些手段,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我和鄭繁恩身上。」


  「他配不上妳。」宥珊輕聲說。


  熙芸說:「他也配不上妳。」


  宥珊苦笑說:「我不希望有人代替我扯進這件事裡,就像鄭繁恩說的,說不定之後國家恢復正常運作,避難處的大家就會各自分散,到時候我們怎麼做都不會有人在意。」


  熙芸說:「我看他一點都不希望避難處散開。他想要統治這裡。」


  宥珊揉揉熙芸的頭髮說:「太誇張了,他只是喜歡引人注目。以後一定會有重啟新生活的機會。」


  熙芸建議:「妳和繁典大哥私奔吧!」


  宥珊又脹紅了臉說:「我和他……關係很尷尬。」


  貓表姊說:「都世界末日了,還管什麼倫理道德。」


  「繁典尊敬他哥哥。」


  貓表姊冷哼說:「男人,呵。」


  熙芸問:「妳當初為什麼會跟鄭繁恩交往?」


  宥珊又露出沒有一絲快樂的笑容,提到鄭繁恩的名字,她總會被逼出這副表情。「當初是和他聊得來,成長經歷和價值觀也相近,就在一起了。大學生的戀愛,幾乎都是這樣子。」


  普通大學生不會碰到被活屍困住、天降一個英雄拯救自己的情節。按照正常人找另一半的模式,應該就是感覺不錯就在一起。正當熙芸想要發表自己對戀愛的看法時,白鈺寧端著餐盤走進來,熙芸馬上低頭,專心對付盤中的番茄,貓表姊也別開臉。只有宥珊招呼白鈺寧在她旁邊坐下。


  白鈺寧陰鬱地盯著熙芸,熙芸視而不見。宥珊總是化解尷尬的那個人,她問白鈺寧:「妳不吃花椰菜對不對?要不要我用我的菜跟妳換?」


  「我要培根。」白鈺寧說。


  在宥珊交換她們倆的食物時,白鈺寧忽然爆出一個消息:「之前,我有聽到鄭繁恩叫李書彥和黃子雯出去。」


  三個女生都看向白鈺寧,白鈺寧似乎很享受成為中心的感覺,補充說:「他請他們幫他帶某個牌子的菸回來,他會掩護他們。」


  宥珊說:「他不抽菸。」


  「我聽到的就是這樣。」白鈺寧得意地看了熙芸一眼。


  貓表姊板著臉問:「妳為什麼會聽到?」


  白鈺寧說:「所有人都不在乎我在哪裡,妳們剛剛說的話我也都聽到了。」


  熙芸語帶威脅:「妳最好不要到處亂講。」


  「我只有和妳們說。」白鈺寧顯得委屈。熙芸想想也是,以白鈺寧的社交能力,沒有可以亂傳八卦的對象。


  貓表姊正要開口,趙洛洋就衝進帳裡說:「妳們聽說了嗎?幫派抓走李書彥和黃子雯威脅我們!」


  根據趙洛洋所親眼見到的,有幾個人在營區大門口要求鄭繁恩出去談判,趙洛洋只聽到被抓的人質是李書彥和黃子雯,對方要求贖金。在綁匪離去後,鄭繁恩推開圍上來的眾人,衝去找白源誠。


  熙芸帶領宥珊、貓表姊闖進白源誠的辦公處。白源誠正在和鄭繁恩商討事情,被她們打斷,嚴肅地說:「我們在談正事,請先出去。」


  熙芸說:「聽說李書彥和黃子雯被抓。」


  「這不是小孩子要關心的事,妳先回房間。」


  白源誠口中的「房間」,不過是社區活動中心用簡易隔板搭出的隔間。世界早就不復以往,現在他可掌控不了熙芸。熙芸說:「鄭繁恩……」


  宥珊馬上摀住熙芸的嘴,要不是出手的人是宥珊,熙芸早就咬下去了。正因為是宥珊,熙芸才肯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


  鄭繁恩對熙芸說:「我要和妳爸爸討論正事,妳先跟宥珊去玩。」


  熙芸非常火大,輕描淡寫地把她和宥珊每天為團體付出的勞力說成「玩」,鄭繁恩真的是打從心底瞧不起她們。看在宥珊的面子上,熙芸才退出白源誠的辦公室,走到外面後,她問宥珊:「為什麼不告訴我爸?」


  宥珊說:「我們沒有證據,鄭繁恩很記仇,要講也得趁他不在的時候說。」


  白鈺寧急說:「我真的有看到!」


  宥珊說:「我相信妳,但現在不是時候。」


  等到鄭繁恩走出門,宥珊和貓表姊交換眼神,宥珊去找鄭繁恩,貓表姊則帶著熙芸去和白源誠談話。


  重聚交換情報後,她們得知,幫派要求庄頭的人提供武器和糧食交換人質。幫派要求的糧食量對於整個營區的庫存來說並不算多,麻煩之處在於,一旦他們拿到武器,就隨時可以對避難處的人們下手,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庄頭的人交出武器,等於是舉白旗投降,接下來對方可以輕易輾平他們,然若不答應條件,人質就完蛋了。


  熙芸說:「以爸爸的個性,會救人質。」


  貓表姊同意:「源誠叔叔大概會向軍方求救,但是現在不可能有人來救。也可能他會談判讓我們交出贖金的同時撤走。」


  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了,只要白源誠推掉領導者的責任,讓大家四散逃命去,熙芸和親近的人們都有很大的機會存活,至於其他不熟的人,就各憑本事。宥珊和鄭繁典應該會願意跟熙芸一家走,如果白源誠可以再狠心一點,盡可能切割掉想要跟上來的冗員……


  隔板外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宥珊,她蒼白著臉說:「繁典還沒回來。他們今天被派去找書彥和子雯,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貓表姊說:「至少可以確定不是被抓走,不然幫派會提高贖金。」


  「可能被活屍困住,或是出車禍,現在沒有人可以去找他們……」宥珊嘴唇發白,熙芸趕緊讓她坐下,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推給她。


  最強的戰力,鄭繁典一行人還沒有回來,營地的人更不可能正面反擊幫派,而幫派給出的交換人質時間,就是今天晚上。熙芸等人已經打包好行囊,隨時準備上路。


  也許他們根本突破不了幫派的包圍網。


  鄭繁恩和白源誠討論後的結果,是鄭繁恩繼續和對方談判,請求幫派給時間讓大家整理要繳出的物資,以及讓他們確認人質的安危——說穿了就是拖延時間。鄭繁恩拖不下去的那刻,大家就各自逃跑。


  熙芸首次覺得死亡離自己那麼近,面對的是活屍也就罷了,被活屍咬一口,屍變後當一隻活屍到處跑也挺歡樂的。被人類抓住凌虐,才是最糟的結局。先前鄭繁典鉅細靡遺地描述外面那個被幫派虐殺家庭的慘狀,就是要她認清現實,不敢輕易闖出去。比起被幫派刑求虐待,她寧可被不長眼的子彈打死,死前要是能掩護宥珊或貓表姊逃出生天,也算功德圓滿。


  日落前,幫派如鄭繁恩所要求,挾持著人質來了。來的共有七人,除了其中三個是高大的成人,另外四人都是青少年,其中有兩個胖子,兩個瘦子。要打架,熙芸覺得自己可以應付其中一個瘦皮猴,但特別壯的那三人有槍,應該是不會放任熙芸用鐵撬痛扁他們團裡的弱雞。


  在一個高壯男的指令下,兩個瘦皮猴推出人質。李書彥的臉被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沒有明顯外傷,黃子雯大概是像平常一樣老是大驚小怪尖叫,所以整張臉被打腫,嘴角掛著血跡,牙齒可能斷了。


  看到這兩人,相信很多人和熙芸的想法都一樣:別管他們了。白源誠的撤退計畫中納入人質安危考量,可是沒有人真心想救蠢到被土匪抓走的兩個人。熙芸現在滿腦子也只想著和她坐不同車的貓表姊、宥珊是否都可以在等一下的混戰中逃出生天,壓根不在乎黃子雯和李書彥的死活。


  熙芸坐的車上有父母、外公、外婆、白鈺寧。熙芸想換去坐貓表姊和宥珊那輛車,儘管上面還會載鄭繁恩也無所謂。當然,父母怎麼可能容許她任性,薛玉遙說了句「我們是一家人!」就把熙芸拖回來。沒關係,就算和宥珊與貓表姊一開始走不到一路,她也可以找機會騎車去找她們。「家人」之中,熙芸稱得上在乎的只有白源誠。喜怒無常的薛玉遙、疏離嚴肅的外祖父母、陰沉的白鈺寧,這些人只是壓力來源,她巴不得有機會和家人分開。


  另外,鄭繁典……她焦慮地撕下已經撕過一輪的指甲前端。她覺得鄭繁典不會蠢到被幫派捉住,或是被沒有思考能力的活屍殺死,但他失去音訊是不爭的事實。再強大的人,也有失手的時候,或許鄭繁典就是遇上人生中最倒楣的一天。


  隔壁車內的宥珊低著頭合握雙手祈禱,貓表姊則在檢查槍枝。因為鄭繁恩還在和幫派對峙,負責開這輛車的居然是十歲的趙洛洋,本來按照親疏關係,應該是李書雅和他們同乘一車,但此刻,李書雅正在鄭繁恩身邊,跪著惡人放過她弟弟。那麼膽小怕事的李書雅,總是和黃子雯吵架,此刻卻磕頭磕出血,懇求對方不要傷害人質。熙芸有預感,鄭繁恩在槍戰爆發時,一定會把李書雅拖到身前當人肉盾牌;他表面上卸除武裝談判以示誠意,在被鐵皮擋住的圍牆後,其實藏了一把珍貴的衝鋒槍和大量彈藥,那是好心的士兵在撤走時留給災民自保的武器。反觀白源誠,只拿著手槍和一個備用彈匣,就打算要和其他幾個義勇軍留下為逃跑的人們斷後。


  他們壓倒性地不利。


  幸虧在事情走到最糟的那步前,迎來轉機。


  鄭繁典帶著他的「搜救隊」,在幫派的人力分散去做人質交易時,趁隙滅了幫派的大本營,然後趕在做人質交易的幫派成員發現前,殺回來跟鄭繁恩的人馬裡應外合。本來庄頭避難處的人數就比幫派成員多,加上奇襲的鄭繁典又搶來幫派基地囤積的武器,令前來交易人質的七個幫派成員中,年輕的幾人全部立刻投降,想要一搏的成年人則被當場殲滅。


  庄頭的人幾乎全員無事,僅有鄭繁典手下幾個人受輕、重傷。


  這場鬥爭中,庄頭唯二的犧牲者是一開戰就先被轟得腦袋開花的李書彥和黃子雯。


  李書雅嚎啕大哭到聲嘶力竭,大部分人都選擇繞開她,繼續沉浸在勝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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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6 00: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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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新地圖 × 暗處

現實六:新地圖


  「天空城寨」的前身是蓋在險峻山崖上的寺廟,供修行者苦修。七年前,疫情爆發後不久,一個被稱為「首腦」的人將此處改建成易守難攻的堡壘,帶家眷與朋友前來居住。首腦的厲害之處,在於每次有隱憂出現前,就會透過計算先排除掉障礙,宛如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首腦在規劃城寨的雛形時,也考慮到不同時期會需要哪些方面的人才,並準備好能長期維持避難基地運作的硬體設備;她所設計的系統則把每個人的特長、人格特質、身心健康狀況數據化,計畫出每個人適宜擔當的工作。


  貓表姊把首腦形容得出神入化,說對方就是天空城寨的「大腦」。


  熙芸壓下對登山的厭惡,循著地圖找到陸橋入口,打出閃光信號。等了一陣子,陸橋的鐵柵升起來。


  來接她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看起來機靈聰穎,笑起來有淡淡的酒窩。他說:「妳好,我叫做黃玉。」


  根據貓表姊事前提供的情報,天空城寨的「首腦」收了一名神童當弟子,應該就是眼前這孩子。


  黃玉帶她穿越一間間禪房,許多孩子在庭院裡的杉樹下玩耍。寺廟沒有撤去神像,依舊有人拈香祭拜,原來裊裊升起的煙霧不是炊煙,是香火。


  來到整座城寨的邊緣,黃玉在一處鐵閘口前停下說:「這裡是丟垃圾的地方,如果內城有活屍入侵,我們也會打開這扇門,崖上那個裝置會發出噪音吸引活屍過去,活屍就會摔到山谷下,很方便。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沒有活屍近來內城過。」


  「我不是來參觀的。請帶我去見首腦。」


  「我以為妳會對這邊的運作有興趣。」


  熙芸的漠然讓黃玉也收斂笑容,正色說:「首腦請我接待妳,她暫時沒辦法見妳。」


  「我是送疫苗來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嗎?」


  「請讓我確認疫苗。」黃玉看著她的背包問:「都在裡面?」


  「當然不是,我帶了樣本上來,其他的放在安全地方。」


  「首腦說要拿到全部的疫苗才能見妳。」


  「我要從她口中問到我要的答案,才會給疫苗。」


  「首腦在忙,我現在也有要優先處理的事,得請妳等幾天。最多一個禮拜。」


  「你們要反悔也行,我現在就帶著疫苗走。」


  「等一下!」黃玉拉住她說:「或是妳幫我一起解決這件事,就可以早點見到首腦。」


  「什麼事?」


  黃玉帶她在榕樹下的石桌石椅坐好,推開別人玩到一半的棋盤,在原來棋盤的位置鋪平一張地圖,指給她看說。「山上水源不足,我們會從山下抽水。最近的水源地偵測到異常汙染……」


  「我長得像淨水器嗎?」熙芸沒好氣地打斷他。


  「我要去找汙染源,回報給首腦,請她決定怎麼處理。問題是現在找不到人跟我一起去。我們的規矩不准未成年人獨自外出。」


  「你覺得我看起來有能力護送你?」


  「妳是新城縣縣長的女兒。」


  原來,白源誠還是在鬥爭中勝出了。


  熙芸說:「那走吧,快點解決。」


  「我們規定下午三點後不能出城寨。」


  熙芸翻了個白眼。一間小破廟,規矩一堆,不過眼見天色轉暗,她也不得不同意留宿一晚。


  山中的夜晚非常吵鬧,有各種奇怪的動物聲音,擾得她難以入眠。這裡的優點是空氣清新,完全沒有活屍的腐臭味。活屍爬不上陡峭的山路,人類盜匪也不會大老遠上山來打劫,撇除高山生活的侷限,這裡確實很適合作為末日的藏身之處。


  隔天一早,天才濛濛亮,黃玉就來敲她的廂房門。熙芸一向淺眠,在黃玉再次敲門前就打開門。黃玉看著她的亂髮問:「昨晚睡得好嗎?」


  「吵死了。」


  「習慣就好。要先吃早餐嗎?」黃玉掏出一枚煮熟的雞蛋。


  「不用。你準備好了?」


  黃玉秀給她看自己鼓鼓的後背包,熙芸又問:「有帶武器嗎?」


  「我們規定未成年人……」


  「夠了,我會護送你。快點。」


  走下陸橋後,黃玉不往大路走,拐了一個彎來到隱密棧道的起點。「妳怕高嗎?」


  「不怕,但這條路太簡陋,我不想玩命。」


  黃玉指出岩壁上隱藏的扣環,可以讓他們扣上安全繩。熙芸討厭爬山,不過更討厭浪費時間,寧可走捷徑。


  這條山徑原先可能是設計給山羊走的,要是她沒有在預備學校接受過嚴苛的體能訓練,應該連這條路的一半都走不完。領路的黃玉也爬得很吃力,越過最陡峻的山路後,可能是突然放鬆,他差點摔倒,幸好被她及時拉住。


  她問:「累了?」


  「還好。」


  「我背你。」


  「真的?」


  「假的。你該不會沒有出過城寨吧?」


  「有出來過幾次。」


  「總共幾次?」


  「……兩次。」


  「我不會笑你,你叫我來就是要我當保鑣。我會做好我的工作。你把雞蛋吃掉吧。」


  「那是給妳的。」


  「我走跳的經驗是你的幾百倍。你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極限,可能會倒在半路。所以,快點補充能量。」


  黃玉這才停下來,剝掉蛋殼邊嘟囔:「本來還覺得妳是正經的人。」


  「在需要的時候我才會裝出正經樣。」


  黃玉還想回話,熙芸一句「有閒聊的力氣,就快點趕路」便堵住他的嘴。


  走了大半天,他們終於來到城寨抽取水源的水潭。幾隻活屍卡在抽水設備上,看到有活人走動,揮舞手腳想抓他們。


  「你們有惹到誰過嗎?這像是有人報復。」熙芸問。活屍不會淹死,有時可以在水域看到追獵物誤入水中、被海草纏在水底的活屍,但像這樣被刻意困在抽水設備旁,必定是有人故意弄來的,為的就是要弄髒水源。「我先處理,你慢慢看。」


  她持火鉤刺穿活屍的眼球,破壞牠們的腦,待牠們死透後,再拖走屍體。溼答答的活屍不能用火燒,她又懶得挖土坑,索性學天空城寨處理垃圾的方法,把屍體拉到一處小山崖後踢下去,眼不見為淨。


  當她回到水潭邊,黃玉正被一個短髮女人用刀架住喉嚨,她的同夥,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眼鏡男子,舉著高爾夫球桿悲壯地準備要和熙芸對打。熙芸用槍指著眼鏡男子,很難不對他陽春的武器產生憐憫。她問:「你們抓黃玉要做什麼?」


  短髮女人反問:「妳是誰?新人?」


  「拿黃玉威脅對我沒用,我才認識他第二天,不在乎他的死活。我是來送東西給城寨的,還有要請首腦回答幾個問題。問完我就會走。」


  短髮女人和眼鏡男子困惑地對望。熙芸沒耐性地說:「我的槍已經開保險了,隨時可以殺人。」


  眼鏡男子這才放下高爾夫球桿,舉起雙手對她說:「我是蓋文,她是黛比,我們本來是城寨的人,後來主動搬走。我們也想和首腦說話。」


  「首腦不肯出城。黃玉是唯一可以進出首腦辦公區的人。」黛比補充。


  早知道黃玉這麼重要,就該直接挾持黃玉,省得還要陪他爬山。


  頂著黃玉求助的眼神,熙芸舉槍直直走向被她氣勢鎮壓的黛比,搶下黛比手上的刀踢到一邊,並拉走黃玉。


  黃玉面露喜色,隨即被熙芸掐住脖子拖到潭邊。熙芸把他的頭壓進水裡,讓他掙扎一番,再拉出來。黃玉剛想要說話,熙芸又重複將他浸水的流程,就這樣做了三輪。


  黛比想介入,熙芸騰出一隻手掏槍指向她,她就僵住不敢再前進。


  水刑後再加上拳打腳踢,教訓得差不多了,熙芸把黃玉踢倒在地上說:「現在,你要幫我和這兩個人見到首腦,要是你不配合,我就砍掉你的耳朵,再來是挖眼睛。你知道新城縣是會刑求敵人的地方。」


  蓋文忍不住說:「他只是個孩子!」


  熙芸晃了晃槍說:「你要不要看現在槍在誰手上。」,蓋文馬上閉嘴。


  黃玉咳出所有水後,恨恨地看向熙芸說:「首腦不會幫妳這種人!」


  「她會幫,你也會。要是你打死不肯配合,我就真的打死你。」


  熙芸正在考慮是否要無傷大雅地切幾根黃玉的手指逼他就範時,黛比對她說:「把他帶去給首腦看就好了,首腦很重視他,連他的一根頭髮都不會傷。聽妳說到疫苗?是白虎野的疫苗嗎?」


  「白虎野最新版的試作品。幾乎沒有問題了,只是打了可能有頭痛的副作用。我受白虎野的委託,帶一百支疫苗來給天空城寨。你們要幾支?」


  「……越多越好!」


  黛比向熙芸解釋他們跟天空城寨的關係時,蓋文則接住熙芸扔過去的膠帶,把黃玉的手腳、嘴封住。


  就和貓表姊說的差不多。天空城寨面臨著能源即將用罄的危機。當初首腦構想的是撐一陣子後,政府會出手解救,而她的期待落空了。缺電缺水,缺食物、醫藥,這些問題逼得黛比和蓋文等人主動離開城寨,大多數人則繼續奉首腦的話為圭臬。黛比和蓋文的團隊已經在附近的小鎮落腳,他們此行,是想要說服首腦交出幾個他們團隊的年幼親屬,最好是能一舉說服首腦放棄這個已經快成空殼的城池,跟隨他們去新天地。可是首腦不願意對話,他們不得已才會引城寨內的人下山,恰好來的是黃玉。


  黛比下結論:「我不懂首腦為什麼想留在天空城寨,那邊明顯已經不行了。」


  熙芸瞥了黃玉一眼說:「跟他有關係吧。首腦大概很聽他的意見。」


  再怎麼裝,黃玉終究是小孩子,熙芸從天空城寨的回信中可以看出,真正在和她溝通的並不是首腦本人。


  聞言,黛比奇怪地望著黃玉問:「你不想去更好的地方嗎?」


  熙芸說:「在偏僻的山上,他是神童,下山以後,他就什麼都不是。」


  黃玉別開臉,臉又被熙芸扳回來。他乾脆閉上眼睛。


  正如黛比所言,城寨守衛一見到黃玉被挾持,馬上放他們通過。熙芸不多廢話,直奔去找首腦。


  喜歡機器勝過人的首腦,藏身於重重機房最深處。要不是親自走進來,恐怕沒人能想得到在古樸的寺廟樓閣內,居然藏著這麼多機器。


  首腦給熙芸的第一印象是其貌不揚。這個胖墩墩的女子,披散著油膩長髮,有嚴重的髮旋禿,穿著一條大尺碼的牛仔褲和oversize T-shirt,衣服上有著明顯的灰塵壓印。熙芸不喜歡太醜的人,不過首腦爽快交貨給她的態度,倒是讓她欣賞。


  那部平板電腦裡儲存許多相關資料,她快速確認後,說了「謝謝」,首腦的眼睛就又轉回電腦螢幕上,沉默地下逐客令。


  熙芸想著,倘若當初她固守在某處,不去探求自由世界,也許現在擁有的也是這樣黯淡無光的雙眼。


  當熙芸走出去寺廟,正在和孩子們說話的黛比走了過來,審視她後說:「妳年紀還小,我建議妳以後做事謹慎一點,不要做出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熙芸問:「像是虐童、殺人嗎?」


  黛比一僵說:「妳不是壞人,可能妳現在對於善惡的標準還不太清楚。在任何情況下,妳都不應該對小孩子使用暴力。」


  「對我來說,我想做的就是對的,不想做的就是錯的;能幫到我在乎的人,就是好的,和我重視的人起利益衝突,就是壞的。不用向我說教,已經有很多大人嘗試過都失敗。」


  「妳……」


  「管好妳自己。」熙芸把標明了疫苗位置的紙條揉成團拋給黛比。「在首腦的人拿到疫苗前,妳們快去搶吧。」


  下山,跨上機車時,她想起被她拷問後的黃玉鼻青臉腫的模樣。


  黛比說得沒錯,熙芸不需要下那麼重的手。


  但誰叫黃玉帶著酒窩的笑容,讓她想起年幼的趙洛洋呢?




回憶六:暗處


  庄頭避難處油水多的消息,傳到許多團體耳中,害他們成為各方盜匪的目標。白源誠決定帶大家撤退到紅葉村。


  位於山中的紅葉村曾是知名的溫泉鄉,風光一時,直到中部最大的遊樂園落成,觀光客被引流走,紅葉村才逐漸沒落。白源誠過去的戰友張建焜退役後在紅葉村有座度假村,整理整理,夠整個庄頭避難處的人入住,附近還有大片果園,足以養活大家。


  大部分庄頭避難處的人都加入遷徙隊伍。熙芸本來以為鄭繁恩會提出另外的計畫,因為在人質事件後,許多年紀較輕的人擁護他當新領袖,趁著這股氣勢,鄭繁恩想擠下白源誠的位置也未嘗不可。


  可能是考慮到年紀尚輕造成的威信以及經驗、人脈不足,鄭繁恩「謙虛」地說,他會繼續跟在白源誠身邊學習。


  團隊啟程的前一晚,熙芸正要早早睡下,卻被無聲潛入的貓表姊帶走。


  貓表姊領著她來到營區邊角的大榕樹後面,在那裡,鄭繁典和宥珊正在談話。用「談話」一詞有點輕描淡寫,正確來說,兩人是小聲吵著架。


  宥珊質問:「你們怎麼可以犧牲書彥和子雯?」


  鄭繁典的聲音比平時冷淡。「像他們那種頭腦不清楚的人,遲早會死。」


  「你說過,我們一起逃難,已經像是家人一樣了。」


  「我指的『家人』是妳、熙芸和貓咪。」


  熙芸和貓表姊對看一眼。鄭繁典說她們是家人,真是榮幸。這就是她們沒辦法討厭他的原因,即使知道鄭氏兄弟是人質事件的幕後主使。


  經果調查,貓表姊發現鄭繁恩在上次的武力衝突扮演重要角色。他事前聯繫幫派,表示自己不滿庄頭避難處中資源分配不均勻、權力把持在老人手上,說願意給他們兩個人質,請幫派向庄頭提出用人質換武器的條件,他則會趁團隊內部混亂時,帶著年輕人與餘下的武器和糧食投奔幫派。和幫派達成協議後,他又暗中命令鄭繁典繞去幫派老巢趁他們鬆懈時屠殺,接著回到庄頭避難處,解決幫派剩下的人。這算盤未免打得太美。


  貓表姊從幫派一戰中的俘虜那裡問出真相不久,俘虜們就「起內訌自相殘殺」,死無對證。這一切出自誰的手法顯而易見。貓表姊揭發鄭繁恩的所作所為也沒用,因為在其他人眼中,私自打破規矩的李書彥和黃子雯活該丟掉小命,俘虜的死亡更是替營地減少糧食負擔,大家根本不想究責。熙芸想過是否把李書雅拉入她們這邊,讓她知道真相,但貓表姊覺得在李書雅情緒激動時告訴她真相,對方說不定會衝動行事,還是等到團隊安定下來再談比較好。


  宥珊聽到鄭繁典說出「家人」二字時,已經不捨得再怪他了,鄭繁典又說:「我們沒打算非得要傷害他們,是當時不得不走到那步。」


  宥珊嘆氣說:「我了解鄭繁恩。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們活下來。」


  「好吧,那又怎樣?我是真的不在乎那兩個笨蛋。」


  「我不希望你變得跟他一樣……你真的想要走?」


  「我們可以假死在半路,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


  「我……更想要和大家在一起,現在的狀態,多一點人比較安全。」


  「別管其他人。我也會陪妳去找妳的家人、朋友。」


  宥珊抬起頭,看到鄭繁典傾身靠近她。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宥珊閉上眼睛……


  貓表姊走出去,故意大力踩在草叢發出噪音。鄭繁典和宥珊馬上跳開,鄭繁典擠出怒意問:「妳們在幹麼?」


  貓表姊說:「幫你們把風。」


  宥珊遮住臉,熙芸忍著笑意說:「你們要小心,在這種地方很容易被別人聽到,白鈺寧那種擅長偷聽的人說不定就躲在樹後面。」


  貓表姊正色說:「我支持你們走,但鄭繁恩沒那麼好心。」


  鄭繁典斜睨貓表姊一眼說:「那是我哥,妳會比我更清楚?」


  貓表姊反問:「你不是也相信鄭繁恩不會殺李書彥和黃子雯?我清楚看到,他是趁敵人的槍瞄準人質時開打,絕對是故意的。宥珊說得沒錯,鄭繁恩一定會讓那兩人死。他也不可能放你們走,有你在才可以確保他的統治。」


  鄭繁典頂回來:「我會用其他方式逼他。我也不是笨蛋。」


  貓表姊哼了聲說:「如果之後是鄭繁恩掌權,我寧可跟你們逃走。」


  熙芸插嘴說:「那我希望鄭繁恩趕快跟我爸爸對打。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們走。」


  宥珊摸摸熙芸的頭說:「妳還是孩子呢,怎麼可以離開家人身邊。」


  在這點上,宥珊始終無法理解熙芸。


  最終,宥珊和鄭繁典還是沒有找到脫離團隊的時機,繼續拖延著。


  前往紅葉村的路上,由鄭繁典等人替車隊開路。他們從幫派那裡奪得槍械,遇到活人盜匪,亮出槍多半就能嚇跑對方,活屍則根本無法近身敏捷靈活的他們。


  到了紅葉村,白源誠立刻著手將此布置成基地。每個家庭都可以分配到一戶小屋還有剩。


  熙芸一提想要搬出去住,薛玉遙就失控怒罵尖叫,不准她背棄家人。白源誠則擺出嚴肅的表情凝視著熙芸,用沉默告訴她,不可能。


  熙芸多希望鄭繁恩快點搗亂,最好害死其他所有她不在乎的人。


  鄭繁恩卻更殷勤跟在白源誠和張建焜身邊,口口聲聲尊稱他們為先生。在三人的帶領下,團隊打造出可以久居的聚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鄭繁恩更需要宥珊端著笑臉,代表他與其他人交際。


  熙芸和貓表姊坐在度假小屋的屋頂上望著山中綺麗的星空,談到這件事,貓表姊說:「他永遠有藉口。」


  熙芸說:「繁典大哥說他會想辦法。」


  「妳太相信他了。」


  「難道妳不相信他嗎?」


  「我不像妳這麼樂觀。」


  「白熙芸!」


  聞聲,貓表姊從屋頂前面滑下去。當喊著熙芸名字的趙洛洋爬後方的梯子上來時,貓表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熙芸瞪著趙洛洋,他爬到她身邊坐下說:「妳又跑上來了。為什麼?」


  「風景很好。」


  「我怕高。」趙洛洋瞄了一眼底下,縮起腿說。


  「那就下去。」


  「妳要下去了嗎?」


  「我是叫你下去。」


  趙洛洋忽然靠近她,幾乎要把鼻子貼上她的鼻子。


  熙芸額頭向前一撞,把兩人都撞得眼冒金星。趙洛洋扶著額頭喊:「妳幹麼!」


  「教你做人的道理。」


  「我想問妳,如果我離開這裡,妳會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不要。你有病啊?」


  趙洛洋一臉受傷,委屈地說:「一開始妳明明對我很好,現在都這麼兇。」


  「你沒有長大,我討厭沒用的人。」


  「我以後也會像鄭繁典哥哥一樣騎車到處跑。現在我太小,大人不准我自己開車,我又不像妳有特權……」趙洛洋絮絮叨叨說起和之前類似的話,熙芸聽得耳朵都長繭了。沒錯,因為她是白源誠的女兒又是鄭繁典的義妹,才能在小小年紀就跟著大人出外,可是這也是她抗爭來的結果。團隊的人從來不誇她能幹,有老人當眾羞辱她是野丫頭,薛玉遙更是到處傳熙芸的「暴力事蹟」,偶爾在婦女聚會時聲淚俱下說擔心熙芸長大變罪犯,不知道自己的教育哪裡出問題云云。


  這就是熙芸要背負的。做自己,從來就不簡單。


  又聽見趙洛洋講到「未來」這個詞,她打斷他說:「你總是在講『未來』。現在就是未來。」


  趙洛洋的臉色瞬間垮下來,捲起袖子。在夜色下不好辨認,他轉了好幾個角度才讓熙芸看到他臂上的瘀青。


  她問:「繁典大哥的手下打的?」


  「妳知道還不幫我!」


  「那是你自己要解決的問題,誰叫你手腳不乾淨。」


  初次見面時,趙洛洋想要偷他們的車,給鄭繁典這邊的不良少年集團留下很差的印象。正式加入團隊後,趙洛洋還是戒不掉順手牽羊的壞習慣,更棘手的是,他還有菸癮,而團隊蒐集到的香菸是絕對不會分配給一個小學生的,他只能去偷。偷竊行為被發現後,不良少年們狠狠毆打趙洛洋,此後也不時刁難他。熙芸不喜歡不良少年們,但更覺得趙洛洋理虧,有意疏遠他,他卻不斷貼上來。現在,整個營區裡會對趙洛洋和顏悅色的,除了某些長輩比較寬容把他當孩子看待,就屬宥珊特別心軟,發現趙洛洋被欺負會站出來袒護他,不良少年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放過趙洛洋。


  放著趙洛洋繼續嘮叨,熙芸逕自跳下屋頂。剛好宥珊和貓表姊拿著放衣服的臉盆走出來,邀她一起泡溫泉,她也去拿衣服,把叫喚她名字的趙洛洋拋之腦後。


  住在度假村的好處,就是有泡不完的溫泉,宥珊說,有閒情逸致調整皮膚狀態,就代表現在是和平的好日子。


  泡在浴池裡時,熙芸偷偷打量貓表姊膩白的肌膚,被貓表姊潑了一臉水。


  重新整理附近的農地後,團隊成員不需要頻繁出外搜索食物,團隊搬遷路上搜刮得的日用品也還能撐一段時間。閒下來的鄭繁典,常帶著熙芸到山裡測試貓表姊新出品的空氣槍。


  瞄準停在枝頭上的麻雀群,熙芸扣下扳機。


  鋼珠彈完全偏離預期路徑,驚跑所有麻雀。


  鄭繁典見她還是沒抓到用空氣槍的訣竅,手把手地教導她,總算讓她打下一隻麻雀。


  在炎夏活動了幾個小時,她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溼。她趁鄭繁典不注意,跳進溪中。當鄭繁典聽到潑水聲回頭已經太晚,熙芸整個身子沉進小溪,剩一顆頭浮在水面上。


  「妳又在發什麼瘋?」


  「水很涼,你要下來嗎?」


  「這條溪水泡過屍體。」


  「我們還不是要用這邊的水。」


  「算了。」鄭繁典脫下上衣,也走進溪裡。


  平時紅葉村裡的用水是以水塔儲水為主,洗澡可以引溫泉水,有時他們也會去溪的上游取水。現在他們身處溪中游,比較難掌握汙染情況。IID病毒不會通過用水傳染,不過周雯瑀提醒過大家,鼻腔泡入水中有被寄生蟲感染的風險,在醫藥匱乏的現今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熙芸拿出營地裡帶來的洗髮精,認真搓揉、按摩著頭皮,感覺上頭沉積的髒汙和油垢一次被帶走。她對鄭繁典說:「你要跟宥珊走的話,我也想跟去。」


  「妳的父母不同意。」


  「不公平,你們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我只能跟在討厭的家人身邊。我媽整天在跟別人說多我是多變態的小孩,連爸爸也開始覺得我長大會變成怪物。我還是在他們對我的耐心磨光前趕快跑比較好。」


  「妳不是壞小孩。」


  「這句話由你說出來很沒說服力,我爸媽也覺得你很壞啊。」


  「不要管他們說什麼。」鄭繁典摸摸熙芸的頭,她笑著潑他水說:「我要脫衣服了,走開。」


  等鄭繁典走遠後,她脫到剩內衣褲,仔細地抹肥皂清潔身體。要不是有其他營地的人可能經過,她想乾脆脫個精光。


  一條大魚游過她的腳丫前,熙芸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抓到牠,最後,沒有捕魚工具在手的她還是錯失良機。她正要跟鄭繁典分享這件事,卻見一個形跡鬼祟的人正悄悄靠近在機車置物箱拿東西的鄭繁典。她舉槍瞄準那個陌生人,鋼珠子彈打中對方的後腦勺,同時她大叫:「繁典大哥!後面有人!」


  鄭繁典的反應很快,拔出鐵棍回身砸向那人,對方矮鄭繁典一顆頭,在肉搏戰上壓倒性地不利,很快就被鄭繁典扳倒。熙芸正要上前幫忙,被另一個男人從背後抱住。他身上的肥肉擠著她。剛洗好澡又被弄髒了,還是來自一個噁心男人的汗水,想到這,她的臉就皺起來,又推不開對方。拉扯間,她聽見挾持自己的男人對鄭繁典說:「武器丟掉,不然我就掐死她!」


  被掐住脖子的她無法呼吸,下一秒,抓著她的雙臂就鬆開了。她逃到鄭繁典身邊後,回頭看抓住她的那人。那個肥胖的年輕男生,左眼嵌了一顆鋼珠彈,眼眶中流出組織液和著血的液體。


  鄭繁典脫下自己剛換上的乾衣服丟給熙芸。熙芸穿上衣服時,瞥見方才想偷襲鄭繁典的男人腦殼被敲凹了一塊。鄭繁典的上衣套在她身上成了洋裝,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夏日,她竟覺得露出的雙腿涼颼颼的。


  鄭繁典給了胖青年致命一擊後,回到她身邊說:「我們回營區。」


  兩人沒花時間去拿熙芸掛在河另一邊的衣服等物品,趕緊騎車回營區。


  得知附近有危險分子,白源誠的眉頭緊皺,宣布營區內進入緊急狀態,任何人進出都要以小組為單位。庄頭避難處的危機歷歷在目,現在在外頭游蕩的團體幾乎都不是好人,如今這類人連山區都入侵了,一旦他們發現紅葉村內的資源,肯定會來搶奪。


  鄭繁典帶了幾個人去處理被他打死的那兩具屍體,免得那兩人還有同夥前來尋仇。回到營區,和熙芸敘述著這些事時,鄭繁典看起來還是很緊繃。他握著開山刀的刀柄說:「他們身上沒有多少裝備,應該在附近有營地。可能又要開戰了。妳要小心,絕對不要偷跑出去。」


  熙芸說:「我已經有力氣殺人了,要是帶的是真槍,我會直接殺掉他們。」


  「以妳的槍法,死的大概會是我。」


  「我有進步了好不好!有幫到你!」


  鄭繁典揉揉她的頭髮說:「搞不好我們真的是親兄妹。沒看過十歲小孩這麼瘋。」


  「我十一歲了!」


  「都差不多,還沒小學畢業。」


  鄭繁典被人叫去討論事情後,熙芸的臉才垮下來。


  就算是對鄭繁典,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沮喪或畏懼。


  其實她很害怕。被成年人掐著脖子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斷了腿倒在馬路中央的幼貓,誰開玩笑地朝她駛來,她就會被碾成肉餅。若鄭繁典不在,她絕對會死,或是被抓走。


  她太弱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中,不依附強者,就任人宰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天是颱風的好發季節,而那年,一場特別強大的颱風從東部登陸。


  驚心動魄的颱風天過後,他們走出藏身的小屋群,看見精心搭建的防禦工事都被吹垮,附近的清澈溪水也變成滾動的泥水,果園一片狼藉,大半心血都毀了。


  與此同時,還有一大群活屍,正朝著他們的根據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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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7 0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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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獨旅 × 失去

現實七:獨旅


  眼前唯一的路,是被登山愛好者踩踏出的泥巴小徑,接下來勢必得徒步前進。她把車停在路邊,拔走鑰匙,不願便宜了後來路過的旅人。


  花費數年探詢,熙芸手上所擁有關於金山村少女的線索,是一位曾在白虎野的研發部擔任主任的女性,姓勞。勞主任是金山村少女的婆婆。


  當初勞主任離職的原因,是檢查出癌症,她沒有積極治療,反而選擇帶著兒子遷入金山村這座臨床實驗場。身為前白虎野員工的她,在村內擁有特權,整座山頭都屬於她,白虎野在金山村內的公務員不會輕易打擾她們一家。儘管如此,對她的兒子來說,還是不夠自由,他和村裡的少女墜入愛河後,打算私奔到村外,最終兩人都被抓了回來。


  隨白鈺寧看過幾部連續劇的熙芸,對婆媳關係的印象就是女人間的大戰。勞主任的兒媳剛好疑似是零號病患,會這麼巧嗎?再加上白虎野對少女的紀錄僅是患有精神疾病,很可能是勞主任介入的結果。按照八點檔的情節推論,勞主任預謀陷害兒媳,對外藉口兒媳的精神問題需要調養,再把她抓去進行私人研究。金山村對外的密道通往勞主任的祕密實驗室,這些都是和勞主任曾同為白虎野同僚的天空城寨首腦協助設計的,可見勞主任早有預謀。


  ……聽起來很荒謬,熙芸不認為傾盡白虎野之力才終於研發出的疫苗,會輕易在其中一個試驗場的私人實驗室得到解答。不過距離她去首府市赴約前還有時間,不拿來調查這件事,她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眼前的路越來越難走,她必須用砍刀劈開眼前的草木。


  為什麼葉初儀會喜歡登山呢?登山的過程中,汗水糊溼整片背部,褲子裡常有昆蟲鑽進去,腿再痠痛也得一次又一次抬起。熙芸之所以會答應葉初儀的邀約去爬山,唯一的理由是可以看到運動過後葉初儀紅撲撲的臉蛋,睫毛上有額頭滑落的汗水,讓她的眼睛特別亮晶晶。


  活屍的呻吟聲在不遠處,熙芸循聲找到源頭,看見一隻活屍正在試著抓住高吊在樹上的屍體。她從背後靠近活屍,快速將火鉤刺進過牠的太陽穴。活屍不會跳,只能舉手抓到樹上屍體的腳,讓它像是剛被用完的拳擊沙袋般搖晃。熙芸觀察吊死的屍體,才剛死沒多久,屍身還會吸引活屍捕食。


  有能耐跑到這深山中求死,也應該有能耐生存下去才對,很多人會這麼想,但人們一心向死,有時是生存太過疲憊,有時根本就沒有太深的原因,單純是一時衝動。


  至今,她還是不太懂生死。


  想起第一次看見親近之人屍體的感受,不是悲傷、震驚,最多的是迷惑。為什麼,不久前還活著的人,會腐爛得這樣快?細嫩的皮膚變成灰色,深紫色的靜脈像是某種供人尋找生命之火消逝路徑的指引。美麗的臉腫脹得像怪物,原本平坦的腹部充滿發酵氣體而大腹便便。


  那具醜怪的屍體怎麼會是宥珊?宥珊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從一個看到蟑螂就會瑟瑟發抖的柔弱女孩,成長為看見再噁心的傷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堅強女性。面對壞脾氣的長者,也耐心回應他們的需求,比任何人都有包容力和愛心。熙芸曾認為,不管世界有多大的巨變,宥珊都不會改變。


  當時,看見宥珊的屍體,她呆了好幾天,薛玉遙賞她一巴掌才把她打回現實世界。她一點都不感謝薛玉遙,反手就回敬一巴掌,抓住薛玉遙的頭往牆上撞,並威脅:「再吵我就殺了妳。」


  推開目瞪口呆的薛玉遙,熙芸跑去白源誠的房間,摸走他藏在衣櫃鞋盒中的手槍和整副彈匣。


  走到鄭繁恩面前,她對準他拉開手槍保險問:「誰殺死宥珊?」


  「我不知道。」鄭繁恩一絲不亂地回答。


  熙芸正要先對鄭繁恩的耳朵開槍,後面有一雙手困住她,任憑她踢打掙扎都不放開。


  知道是鄭繁典抱住她,所以她沒有反手連他的腦袋一起轟了;當貓表姊過來安撫她,她也沒有像對待薛玉遙一樣對貓表姊使用暴力。她應該更瘋的,死的可是宥珊,那麼善良、那麼疼她的人,她怎麼可以在宥珊死後還維持理智?


  她痛恨自己,心知肚明有人殺害宥珊,還是聽從白源誠那句「冷靜下來,我們會找出原因」。


  如今眼前吊掛著的屍體,和宥珊的屍體給她帶來的震撼比起來小巫見大巫。若是善心的宥珊,應該會解下這具遺體好好安葬,但熙芸不是宥珊,屍體晃來晃去,讓她看了心煩。她發洩地踹了屍體一腳,繞過在空中大力擺盪的屍體,繼續前進。


  白晝快速流逝,夜色降臨,她就爬上樹睡覺。


  醒來時,她的睡袋被椿象入侵。昆蟲惱人,也總比睡醒發現被活屍包圍來得好,有樹的地方,她一律爬上去過夜。拍掉蟲,下了樹,她繼續往前走。


  腳底長出水泡,水泡破了再長出新水泡。存糧耗盡前,她終於在荒煙蔓草中找到地圖指示的那座防空洞。與計算的日期相比晚了兩天,因為中途她數度迷失方向。防空洞裡雜草叢生,她挖掉表層的土,藏在底下的密門逐漸浮現。


  她根據首腦給的指示轉動鎖頭。


  像是存放數年的罐頭突然被打開,那扇門發出「啵」的一聲彈開。


  門後是長長的階梯,她嘆氣,捏捏小腿,認命地向上爬。


  勞主任過去絕對很少出村,因為沒有人會想要每次回家都得爬這麼長的樓梯。不幸中的大幸是,這裡的電力由金山村內提供,到現在還能運作。打開燈後,通道沒那麼鬼氣森森。


  走到腿部肌肉快要燒壞時,通往實驗室的岔路才出現在她面前。


  實驗室以白虎野的規格打造,帶給剛經過白虎野科研園區的她熟悉感。小白板上滿滿的字跡乾透了,物品一絲不苟地排列著,有點強迫症,跟熙芸習慣把實驗室弄得像被小偷入侵的風格相反。


  她打開抽風設備,讓缺乏陽光消毒的室內重新活絡起來。除此之外,盡量不動這裡的東西,只去打開電腦。


  電腦桌面的檔案夾依序排列。除了一個文字檔獨自貼在桌面正中央,檔名是「重要說明」。


  點開後,第一行字寫著「這是不能公諸於世的研究」。


  中大獎了。熙芸伸展筋骨,在電腦椅落座。




回憶七:失去


  颱風過後,大家忙著趕在活屍群來襲前重新架好圍籬。


  彷彿是颱風把附近的活屍都吹過來了,大批活屍包圍度假村。紅葉村內糧食、飲水充足,也有武器,可是被迫二十四小時聽著活屍的呻吟聲,真的會把人的理智逼到極限。當夜晚降臨、大家的心靈特別脆弱,宥珊會聚集人們到隔音最好的房間,彈奏斷了一根弦的吉他唱歌,用音樂帶領大家走過這段艱難時光。偶爾,身邊只有親近之人時,貓表姊也會和宥珊合唱幾句。


  房內燭光搖曳,讓熙芸想起過去經歷過的停電颱風夜,幼小的她被窗外呼呼的風聲嚇壞,白源誠只叫她要堅強。她從小就被教導要拒絕「恐懼」這種情緒。


  靠在鄭繁典肩上,她的眼皮逐漸撐不住。半夢半醒之間,有人把她抱起來,隔天她在沙發上醒來,身上蓋著鄭繁典的外套。


  鄭繁典和手下在度假村外圍設下陷阱,每天定時去用冷兵器刺殺被陷阱困住的活屍。這部分工作,白源誠說什麼都不願意讓熙芸跟去。「妳不夠理性。」他說。


  在熙芸繼續抗議前,宥珊溫柔笑著對熙芸說:「好多人被調去蓋圍牆,我這邊的人手不夠,妳來幫我好不好?」


  熙芸勉強答應。


  人們投注的努力,乍看之下像是打水漂的石頭,毫無推進地沉寂,不過一陣子後,屍群的數量確實縮減。熙芸終於又能坐上鄭繁典的機車後座,和他、貓表姊一起去勘查災情。


  果園旁農具室的鐵皮屋頂被颱風掀翻,農具都泡在混濁的水中,他們三人為此折騰了一整天。傍晚,風雨驟至,鄭繁典決定在農具室過夜,省得明天還要跑一趟。


  熙芸拿出珍藏的紅燒鰻魚罐頭,配著玉米罐頭解決一餐。貓表姊還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遠遠的角落,熙芸則躺在鄭繁典腿上,把他當成枕頭。小時候她也會這樣和白源誠撒嬌,但最近,她感覺到他變了。白源誠開始總是對其他大人露出客套的笑容,也常教育她,身為他的女兒應該表現得更成熟。在父母眼中,她總是不夠好,就像從裂開的花盆底部長歪出去的盆景植物,再茁壯抽高,都不會被認為是美麗的。


  只有在宥珊、鄭繁典、貓表姊面前,她才可以放心做自己。聽著貓表姊和鄭繁典鬥嘴,她安穩睡去。


  隔天下午,當他們回到度假村,得到的竟是宥珊失蹤的消息。


  鄭繁典鐵青著臉問鄭繁恩:「好好一個人會莫名其妙消失?」


  鄭繁恩撥開鄭繁典揪住他衣襟的手說:「白先生和我已經在查了,她可能走出去後不小心迷路。」


  「她有什麼出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有力氣生氣,不如幫忙找她。」


  營區內的搜索最終仍是一無所獲,鄭繁典只能冒著風險帶人出去尋找。


  幾天後,他們才在山間找到宥珊,從樹上解下她的屍體。


  由於屍體吊得夠高,沒有遭到活屍啃食,可以判定她生前的狀況。白源誠簡單驗屍後的判斷是,在宥珊失蹤那天,她就已經遇害了。宥珊真正的死因是被掐死,屍體是她喪生後才被吊起來的。


  這個消息令人無法接受。熙芸攻擊每個想要阻止她上前察看的大人,非得要衝過去親眼目睹宥珊的遺體。


  然後,她差點衝動槍殺了鄭繁恩。


  一定是鄭繁恩做的。她腦中迴盪著這個想法。


  貓表姊帶白源誠來向她保證會徹查宥珊的死,隨後,貓表姊貼在她耳邊說:「不管兇手是誰,我都會和妳一起殺掉他,重要的是,要找到真正的凶手。」這才讓熙芸稍微冷靜下來。


  貓表姊生性淡漠,親生父母車禍過世時也沒有流一滴眼淚,熙芸並不意外貓表姊對宥珊之死保持平靜,但貓表姊快速整理人證、物證,足見貓表姊並非冷漠無心。


  被貓表姊找來的證人居然是白鈺寧。白鈺寧看熙芸一眼,受驚嚇地收回視線,快速交代:「那天我有看到宥珊姐姐回房間收拾包包,像是要某個地方,但我沒親眼看到她走出去營區。」


  貓表姊問:「鄭繁恩在嗎?」


  熙芸期待聽到白鈺寧回答不清楚,可是白鈺寧卻說:「他帶頭在修圍牆,被大家看著,不可能偷跑出去。」


  能夠把宥珊騙出去的人,一定是熟人。鄭繁恩以討論分手為藉口,宥珊很可能拒絕不了,熙芸是這麼認定的,可是白鈺寧說的也有道理,鄭繁恩不太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一陣子而不被發現。


  白鈺寧又悄聲說:「爸爸說,宥珊姐姐的身上有被性侵過的痕跡。」


  這句話讓好不容易沉澱下來的熙芸重新掀起驚濤駭浪。她不但要殺了兇手,還要慢慢折磨他,讓那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隨著白鈺寧一一講出宥珊的傷處和分析結果,熙芸就更加憤怒。最後,白鈺寧複述了白源誠的調查總結。「根據腳印和輪胎印,還有扔在附近的垃圾看來,不是我們團隊內的人下手的。」


  貓表姊說:「但是內部有人背叛對吧?是某人騙宥珊出去,她不是會笨到自己亂跑的人。」


  白鈺寧回答:「爸爸也這麼說。」


  在貓表姊繼續追查內鬼時,團隊迎來新的噩耗。


  被派去果園採收水果的人們全數未歸。鄭繁典帶人追蹤出事處附近的輪胎痕找到敵人,惡徒就在與紅葉村相隔三公里左右的竹枝橋邊空地,由車輛和帳篷搭建成臨時營地;他們持有槍械,人數少於紅葉村這邊,但以成年男性居多。鄭繁典的同伴紅著眼眶說,他們到達時,紅葉村被擄去的人都已被殺死,穿著廚師圍裙的人正在肢解屍體。


  竹枝橋那邊的人早就知道紅葉村的存在,遲遲不進攻,大概是不想讓戰火破壞紅葉村,以便直接接手紅葉村的硬體設施。他們獵殺紅葉村出外小隊的手法,就像當初紅葉村的人一一殺死圍城的活屍,緩慢地磨下去,遲早紅葉村連人數優勢都會失去。


  紅葉村的人被困住了,不能輕易外出,前陣子颱風來又讓資源大為耗損,這樣下去終將餓死。


  白源誠和鄭繁恩聯手壓下消息,私下找來薛玉遙、白鈺寧、貓表姊和熙芸,說他們要「撤退」。


  熙芸冷冷地說:「你們要逃跑。」


  白源誠說:「這次和上次不同,我們有活下來的機會。開戰會有更多人死,我也想要保全大家,但這在事實上做不到。」


  貓表姊說:「鄭繁典告訴我,你們要騙張叔叔帶人出去,當誘餌犧牲,讓我們趁機逃走。」


  白源誠和薛玉遙都用嚴肅的表情看著貓表姊,好像他們即將要做出的背叛行為,是所有成熟大人都會做的選擇。白源誠說:「我只在乎你們平安。家人是最重要的。」


  熙芸被貓表姊用快要捏斷骨頭的力道握住,咬牙聽白源誠敘述接下來的行動方針。離開前,她瞥了白鈺寧一眼,再看向白源誠問:「妹妹是重要的家人對不對?你們不會丟下她對不對?」


  白源誠說:「放心,我們全家人會一起走。」


  出了辦公室,熙芸立刻找上鄭繁恩和鄭繁典。鄭繁恩對她的出現表現得相當意外,抱胸問:「妳不是覺得我害死宥珊?」


  「我已經知道不是你。白源誠要放棄其他人,你也知道對不對?」


  「現在妳看透了吧?能當領導者的人都差不多。」鄭繁恩諷刺地笑著說:「要不是我弟的人發現那些人渣,妳爸爸也會放棄我們。」


  「我需要你幫忙。」熙芸說出計畫,看著貓表姊、鄭繁典、鄭繁恩都從倚靠牆壁的姿勢轉為挺直身體,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行。


  白源誠認為鄭繁恩會選擇存活贏面更大的路,可是他忘記了,當初和幫派分子對峙時,鄭繁恩也是冒著風險行事。鄭繁恩好不容易成為領袖候補,跟著白源誠走,將失去現有的一切,因此熙芸確信,鄭繁恩會幫她。他會押在獎勵更豐厚的賭注上。


  「跟著白源誠,你永遠是他的狗。」鄭繁典說出推波助瀾的這句話後,熙芸看見鄭繁恩眼中的決心。


  為了避免情況生變,他們馬上執行第一步。


  熙芸和貓表姊去找趙洛洋。當貓表姊劈頭問他:「就是你騙宥珊出去的,對吧?」,他方寸大亂。貓表姊緊接著說:「有人看到你出去,也有其他證據。」


  看著趙洛洋泛紅的眼睛,貓表姊語氣軟下來說:「是你的爸爸逼你的吧?不是你的錯,我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


  「我……」


  貓表姊溫言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你動手的對不對?」


  趙洛洋落下淚水,帶著哭腔說:「不是我!是他們殺她的!」


  趙洛洋的爸爸從他加入這個團體後,就持續和他以對講機聯絡,在他們遷移到紅葉村後也不例外。過去,趙洛洋常憑藉著孩童的身分,混入不同團體中取得人們的信任,再找機會讓爸爸一行人趁團體防守薄弱的時候將之一網打盡。趙洛洋的爸爸之所以沒有對庄頭下手,是因為幫派分子先盯上庄頭避難處。後來知道熙芸的團隊要遷到紅葉村,趙洛洋爸爸那群人尾隨他們前來,等他們建設好再伺機搶走一切。


  趙洛洋吸吸鼻子對熙芸說:「我一直想要告訴妳,可是妳從來不聽。我不照我爸說的做,他就會打我。」他給她們看衣服底下的傷痕。和鄭繁典的手下那種警告性的瘀青不同,趙洛洋的爸爸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深刻的交錯疤痕,其中幾條看起來還未完全癒合,這代表,上一支紅葉村外出小隊遇害時,趙洛洋可能也在場。


  貓表姊問:「宥珊那時到底發生什麼事?」


  趙洛洋像是被電到般抖了一下說:「那是意外,他們本來沒有要殺她,是因為她反抗才……」


  「為什麼你要騙她出去?」


  「我爸叫我選一個女生,她是少數會相信我的人。我跟她講有重要的事,一定得去外面說。」


  貓表姊說:「發生的事不是你的錯。只要你誤導你爸爸他們,我們就可以趁機突擊。這是你脫離他們的唯一機會。在你爸眼中,你的性命一點都不重要,他才會隨便把你塞到別的團隊當間諜。宥珊對你那麼好,你不是真的想害死她,對吧?現在就是你贖罪的機會。」


  貓表姊一層又一層地突破趙洛洋的心防,最終,他拿出對講機,當著她們的面告訴他的聯絡人,紅葉村的人們打算放棄這裡,預留了三天的時間整理行囊。屆時他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占領此處,順便打劫逃跑的紅葉村人們。


  在旁聽著的熙芸恨透了,若非為了大局不能表現出情緒,她早就先割掉趙洛洋的舌頭。他為了保全自身,不惜出賣對他最好的宥珊,明知那群歹徒會蹂躪她。他曾是個偷車的小賊,這個團隊的人還是選擇接納他,也沒有少給他資源或食物,他卻恩將仇報。


  她一定會加倍報復回去。


  現在還不是時候。得先解決虎視眈眈的敵人。


  她們進行計畫的下一步。當白源誠和薛玉遙接到通知走出小屋,看見熙芸笑著把玩手槍,對他們說:「白鈺寧被抓去當人質了,你們要救她嗎?」


  薛玉遙皺著眉頭,拉緊披在身上的外套問:「妳在亂說什麼?妹妹呢?」


  「我把她送去那邊了,一時應該不會死。那邊的人會好好用她,就算她長得很醜,也總是個女的。」


  聽著最常跟白鈺寧玩在一塊的趙洛洋衝過來說白鈺寧消失了,薛玉遙激動地撲上來,狂甩熙芸巴掌問:「妳對妹妹做了什麼?」


  熙芸被打得頭昏眼花,維持著笑容說:「我從來沒當她是我的家人。想救她就要發動戰爭,現在你們還敢逃跑嗎?」


  薛玉遙平時在眾人面前,不會表現出對家人才有的歇斯底里,可是白鈺寧的事讓她失控了。她當眾吼叫著白源誠不能窩囊,一定要救女兒。眼看越來越多人聚集過來,白源誠無路可退。這時,鄭繁恩站出來,像是正義的化身,連熙芸都不得不承認,他的演說很激勵人心。「不戰鬥,我們就都會死!」他大喊著這句話。鄭氏兄弟這方的年輕人看到同伴被虐殺,本來就恨不得血債血還,紛紛隨著鄭繁恩的話怒吼,就連本來害怕的趙洛洋,也入迷地隨著鄭繁恩說的話點頭。最後大多數的人順應氣氛,同意了突襲計畫。


  整裝時,周雯瑀顫顫地拿起槍,哭喪著臉說:「怎麼會連女生都叫去戰鬥?」


  熙芸說:「女人和小孩照樣能拿槍,有什麼不戰鬥的理由?」


  「太奇怪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貓表姊拿起一把西瓜刀試揮,冷冷地說:「活屍出現才是最奇怪的事吧。」


  周雯瑀閉嘴了。


  感受著薛玉遙憤怒的目光,熙芸若無其事地填彈。在薛玉遙心中,白鈺寧才是真正、唯一的女兒。沒關係,她不在乎,她只想殺人。薛玉遙說她是天生的野獸,那她就瘋給他們看。


  透過趙洛洋提供的情報,他們從竹枝橋營地的弱點侵入。鄭繁典和手下先摸進營地暗殺敵人,第一聲槍響傳出,其他人才衝上去支援。


  白源誠不讓熙芸參與殺戮。她和其他老弱婦孺被安排在巴士上,視情況決定是否逃跑。當熙芸拿偷藏的槍逼留守巴士的人放自己下車,包括薛玉遙在內的大人,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盯著她。沒有人攔她下車。


  熙芸躲在樹叢後移動一陣子,看到一個大鬍子持槍逼近巴士。她射光整個彈匣,才讓那個大鬍子的腦袋在她面前炸開,他的同伴也被射中胸部。當她裝填新彈匣時,一個穿著鼻環的女人冒出來,槍口指向她。砰地一聲,女人的脖子被打中,頹然倒下。


  熙芸轉過頭,看到理應留在車上照顧孩子們的周雯瑀還維持舉槍的姿勢,手抖到有點好笑,表情像是在哭又像在笑。


  熙芸和周雯瑀確認巴士周遭沒有其他敵人後,熙芸才去加入竹枝橋營地的混戰。屆時,戰鬥已經到達尾聲,她槍殺一人後,就見貓表姊朝她跑來,臉上罕見地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把她拖到安全處。


  肅清敵方營地的過程中,趙洛洋指認有幾個人不在,不知道是剛好外出或是逃走了。他們決定暫且先退回紅葉村,張建焜繼續派人手巡邏周遭與追捕餘黨。


  這場突襲非常成功,雖然折損的人員不少,在熙芸心中,貓表姊和鄭繁典都沒事就好。鄭繁典看到熙芸闖入戰場,非但沒像貓表姊那麼生氣,反而說:「我就說她會來。」,然後借她玩衝鋒槍。


  至此,熙芸才告訴白源誠和薛玉遙,白鈺寧躲在果園。當白源誠和薛玉遙趕到農具小屋時,白鈺寧還抱著裝物資的背包躲在鐵櫃裡,淚汪汪望著他們。


  熙芸從鄭繁恩在庄頭時的計謀得到靈感,她讓鄭繁典把白鈺寧藏進果園的農具間,留下糧食和武器,告訴白鈺寧覺得不妙就逃。


  熙芸知道,白鈺寧不敢踏出小屋寸步。果真,白鈺寧到現在連藏身的櫃子都沒離開過。


  薛玉遙衝上去抱住白鈺寧,熙芸頂著白源誠複雜的目光說:「這次只是開玩笑,下一次我會真的動手。你既然要當領袖,就給我照顧好所有人。」


  回到紅葉村營地後,熙芸連澡都沒洗,絲毫不在意身上的血腥味會染髒床鋪,撲到床上。床單髒了可以洗,現在她只想大睡一場。


  睡夢中,她驚醒好幾次,都以為是流亡的敵人殺進來報復了,隨即發現只是有人在歡呼,又睡回去。被飢餓感喚醒時,已是晚上八點多。


  度假村的烤肉區,有些沒參戰的長者正在煮粥,見到熙芸像活屍一樣拖著腳步出現,便盛給她滿滿的一碗粥。喝完粥後,熙芸又多要了一碗,裝進保溫瓶。


  鄭繁典還守在瞭望塔上,她爬上梯子後鑽到他身邊說:「繁典大哥,你的飯。」


  「不餓。」


  「你一直守到現在嗎?」


  「嗯。」


  「我幫你看著,你先休息。」


  「我沒事,妳才應該去睡覺。」


  「我剛睡醒。」


  「再多休息一下。」


  她湊過去拉著他的手晃來晃去。鄭繁典瞪她一眼,一點都不凶狠。他喃喃地說:「只是殺掉,太便宜他們了。」


  大清早的那場混戰中,生死是一瞬間的事,沒有活捉敵方的餘裕。現在唯一剩下的戰犯是趙洛洋。


  為了得到趙洛洋的協助,他們事前和他達成協議,對著紅葉村的人們說趙洛洋也是受害者,並隱瞞他騙宥珊出去的事。事實上,他們也沒有直接證據,只要趙洛洋死不坦承,他們就拿他沒轍。


  鄭繁恩幫助熙芸計畫的條件,也是要他們放過趙洛洋,恐怕鄭繁恩會拿害死宥珊的事要脅趙洛洋,並用他一貫的操縱手法,把年幼的趙洛洋培養成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吧。總之,熙芸現在動不了趙洛洋。


  她說:「還有剩下的人,我們會報仇。」


  經過一陣沉默,鄭繁典說:「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努力到現在?」


  成年男性不被允許流露悲傷,因此熙芸鑽進他的懷裡,讓他可以以抱她的名義被擁抱。


  鄭繁典好像在深呼吸,也可能是正努力忍住淚水吧。


  她沒有看向他的臉龐,緊緊抱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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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8 00: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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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封閉之村 × 橫禍

現實八:封閉之村


  鎖上實驗室的門後,她繼續往上走。


  通往金山村的出口藏在一小片山崖下,門扉外層用砂土偽裝過,再加上這座山頭只住著勞主任的家人,沒有村民會發現此處的祕密。


  因此,爬上山崖後,熙芸和一個小女孩對上眼,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產生幻覺。迅速理解後,她掛起微笑,用金山村的方言向小女孩打招呼:「妳好,妳是不是絲綢?」


  勞主任的孫女,絲綢,也住在山上的屋子裡。熙芸本來預料看見的是個像黃玉那樣的早熟小孩,但穿著樸素鵝黃色洋裝的絲綢臉頰肉嘟嘟,一派天真爛漫。


  絲綢瞪大眼睛,忘記闔上嘴巴,鬆手讓捏著的草苗隨風飄走。她愣愣問:「妳是誰?」


  「我是妳奶奶認識的人。」


  「奶奶已經過世了。」


  「我來祭拜她。」


  熙芸沒帶任何供品,也不是在忌日來到,莫名其妙出現其實很可疑。絲綢顯然沒考慮到這些點,應了一聲,就帶著熙芸去勞主任的墳墓。


  墓園在草坡下去後的旁邊的樹林中,以墓碑為中心,周遭一圈的雜草被清除過,墓碑看來也有經過定期維護,狀態良好。


  熙芸煞有介事地跪在墓前合掌。墓碑上的照片是勞主任年輕時的肖像照,和資料中的照片差太多了,說不定這張照片根本不是勞主任本人。拜完後,她問絲綢:「是妳把這邊整理得這麼整齊嗎?」


  絲綢點頭。


  「妳好棒,真是乖孩子。」


  絲綢羞怯笑著,搔搔鼻子。熙芸趁勢問:「可以帶我去找妳的爸爸媽媽嗎?」


  「爸爸出海了,媽媽不喜歡人。」


  「媽媽不喜歡跟陌生人見面嗎?」


  「她不喜歡所有人。」


  「可不可以讓我看一眼?」


  絲綢低聲說:「不要笑她。她生病了。」


  「我沒有要嘲笑她。我和妳奶奶一樣,都是科學家。妳的奶奶跟我說過妳媽媽的事,我想要看她的狀況怎麼樣,有沒有變得比較健康。」熙芸翻出一盒牛奶糖,遞給絲綢。這點小賄賂比再多解釋都有用,絲綢馬上笑逐顏開,帶著她去家裡。


  絲綢的家是棟磚造平房,外面菜園的肥料味道衝擊著熙芸的鼻腔,她還得閃避雞隻的追啄。看到熙芸的窘態,絲綢撈起母雞,嘴裡唸著幾句熙芸聽不懂的話,把雞關進雞舍。


  進到屋內後,絲綢帶上門,室內陷入黑暗,只從大門門縫間透出一點光線。從外面繞進來時,就可以發現房子的窗戶都被木板封住了,沒想到屋內真的一點光源都沒有。連荒廢已久的祕密實驗室都有電,這裡卻沒有電燈。


  絲綢伏低身體,用氣音對熙芸說:「不可以有光,也不可以發出大的聲音,媽媽會生氣。」


  熙芸跟著匍匐爬過客廳。進去一個房間後,絲綢關上門,這才點起蠟燭。她還是小聲說:「這裡是我的房間。等一下我去叫媽媽出來,妳可以躲在門後偷偷看。不可以被她發現,她會很生氣。」


  熙芸正要繼續問絲綢問題,絲綢忽然摀住她的嘴巴,把她推進床底下。房外傳來拖行的腳步聲,踩在吱呀作響的地板上特別明顯。當腳步聲終於在絲綢房外停下,熙芸感覺到絲綢的緊繃。


  下一秒,門被推開。


  熙芸藉著微弱的燭光,看到一雙蒼白的腳。這個女人進房的一件事,是端起蠟燭吹滅,房內又恢復黑暗。「不是說不要有光嗎?啊?」


  絲綢怯怯地說:「對不起。」


  「吃飯了嗎?」


  「吃過了。」


  「我去下點麵條。不準備妳的份了。」女人說完,拖著腳步離開絲綢的房間。


  在女人離去後,絲綢領著熙芸從後門爬出去。遠離磚屋一段距離後,絲綢鬆了口氣,坐在草地上說:「媽媽很恐怖吧!」


  「是啊。」


  「啊,忘記讓妳看她了。」


  「沒關係,沒有光,我也看不見她的臉。」


  絲綢拖著屁股往山崖邊移動,比著陡峭崖下的景色說:「很漂亮對不對?」


  從這裡可以俯瞰金山村的中心,房屋坐落在山坡間,點綴其中的除了綠意,還有紅色。熙芸邊觀察著村間風光,邊問絲綢:「妳的媽媽一直都對妳這麼兇嗎?」


  「媽媽以前人很好,是因為我不乖,她才變得很會生氣。」


  「不是妳的錯,奶奶也有告訴妳,妳的媽媽生病了才會畏光、情緒不穩。剛剛妳也完全沒有做錯任何事啊。」


  「媽媽說,要是我像其他小孩一樣乖,她就不用花力氣罵我了。大人都說我不乖。」


  「我也是大人,我覺得妳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


  絲綢漾起純真的笑容。熙芸恍然想著,自己好像超過十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她說:「抱歉,我還有事要處理。妳知道哪一條路可以下山嗎?」


  絲綢忽然盯著她說:「妳是『從外面來的人』對不對?」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


  「其他人不會上來這座山。還有奶奶說過,有一天會有外面的人從祕密通道出來找我。那個洞……『防工洞』?」


  「妳知道那條路?」


  「奶奶帶我去過。她說絕對不可以告訴別人,連爸爸、媽媽都不可以說。那裡只有她的朋友才知道,所以妳是她的朋友。」


  「妳沒有跟其他人說過祕密通道?」


  「連爸爸和媽媽都沒有說。」


  熙芸摸摸她的頭說:「很乖。我的確不是村內的人。接下來,我要自己一個人去村裡看,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妳要走了嗎?」


  「差不多。」


  絲綢的小臉寫著失望。熙芸掏出一張便條紙,在上面寫了「白熙芸」三個字,再在字旁標上金山村使用的拼音,遞給絲綢說:「這是我的名字,如果妳有一天離開村子,可以來找我。我會在妳奶奶以前在的那個公司裡……總之,等妳長大再思考這件事吧。」


  絲綢突然說:「妳對我好好,我喜歡妳。我要跟妳一起下山。」


  熙芸忍住反射性的排斥感,讓絲綢握住她的手。


  她知道,對於一個不受父母疼愛的孩子來說,「妳是好孩子」這句話,有多麼重要。也可能是她聯想到宥珊當初是如何包容渾身是刺的她。


  絲綢是個孩子,就像當初的她,都應該被溫柔對待。


  


回憶八:橫禍


  紅葉村有一陣子相當平靜。


  靠著夏天開始準備的儲糧度過冬天,他們沒有感受到飢餓,就迎接萬象更新的春天。


  出外打聽消息的貓表姊等人帶來消息:國內大部分的城市都垮了。唯獨新城縣在防治疫情方面做得非常好,像是風雨飄搖中汪洋中的燈塔,有政府體制、有資源,雖然市民的生活處處受到管束,至少可以如同過去,穩定地工作賺錢、生活。


  聽聞這件事後,張建焜認為應該投奔新城縣,免得之後新城縣不再收外人,白源誠則覺得亂世之中,沒有一個地方是永恆的保障,其他淪陷的城市就是前車之鑑。活屍疫情大爆發的源頭往往是城市,只要一座人滿為患的醫院內有一個IID感染者被誤診,很快地,醫院的人,不論是病患、家屬、醫護人員,通通會變成活屍。


  在無法取得共識的情況下,他們持續派斥候關心外界狀況,並持續壯大團隊的實力。


  生活安穩下來後,熙芸愈發覺得無聊。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出外補充藥品的機會,說什麼她都要跟。由於路程遙遙,這次鄭繁典選擇開車而非騎車。他、熙芸、貓表姊、周雯瑀共乘一車。


  周雯瑀在上次的戰鬥中為拯救熙芸開的那一槍,使她澈底覺醒。她開始主動加入外出小隊,還剪掉了長髮。熙芸認為頭髮留在可以綁束的長度更好活動,不過洗頭髮確實麻煩。很少人能像貓表姊,生活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中仍舊容光煥發。


  車程中,副駕駛座的熙芸無聊地望著駕駛座的鄭繁典,拉拉他的頭髮作弄他,就像一隻玩弄老虎鬍鬚的小貓,挑戰著對方的忍耐極限。鄭繁典狠瞪了熙芸一眼,被熙芸戳著臉頰說:「開車看路啊。」


  鄭繁典不會對她發脾氣的。宥珊之死,讓鄭繁典變得沉默寡言,以前的他聽到有人詆毀自己,會上前正面與之較勁,現在的他連發火的精神都沒有,把僅剩的力氣花在多帶熙芸練習射擊和格鬥。


  白源誠和薛玉遙已經放棄熙芸了,任憑她帶著刀到處跑或威脅人都視而不見。不只他們,包括親自開槍殺過人的周雯瑀也說,熙芸年幼就經歷各種極端情況、生離死別,需要心理輔導,否則會成長得越來越扭曲。


  熙芸透過後照鏡看到周雯瑀悄悄打量著她,挑釁地回望一笑問:「妳還是覺得我有病嗎?」


  周雯瑀移開視線。


  熙芸繼續說:「我覺得你們大家才有病。」


  一路上總是會有人逝去,竹枝橋一戰更是帶走大量生命。集體安葬儀式過後,大家必須往前邁進,不能總是想著逝者。較早死去的宥珊自然更早被大家遺忘。


  熙芸持續為宥珊哀悼,聽見有大人在討論,說熙芸居然對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的死反應如此大,反而外公心臟病發走時她無動於衷,是個冷血怪物。


  在熙芸的成長過程中,外祖父母不曾虐待過她,也不會像其他人的祖父母那樣總是塞東西給孫子吃,或是在她被罰時跳出來維護。他們會限制她的食量,免得她「胖得不像女孩子」;在薛玉遙責打熙芸時,他們鼓勵薛玉遙,說「孩子就是要嚴格管教」。在熙芸的心中,外祖父母就跟幼稚園園長或安親班老師沒有兩樣,她稱不上恨他們,也沒有愛。她覺得自己是誠實的,相較之下,在外公驟逝時哭得搥胸頓足的薛玉遙,分明在前幾天外公跟她多要一個橘子時,酸酸地說:「現在知道我比姊姊有用了吧?」,把一顆爛了的橘子扔在桌上就走了。這算是愛嗎?還是世界上的人都是為了得到相對應的回報,才假裝成在乎的樣子?


  貓表姊迸出一句:「有車跟著我們。」


  一般來說,路上能看到的車子都覆滿髒汙,還可能濺滿血肉碎塊,然而不遠處有一輛特別乾淨的銀車,像是早上車主才仔細擦拭過。她們觀望著,鄭繁典突然打方向盤,車子急急右轉。後座的貓表姊和周雯瑀撞成一團,馬上跳起來持槍備戰。


  他們的車子加速行駛時,那輛銀車緊追在後。城市中的追逐戰特別艱困,處處是原車主逃命時被棄置的車輛,還有屍體、散落的行李等障礙物。他們的車子好幾次都擦撞過別的車輛,儘管開車的是熙芸最信任的鄭繁典,她的肌肉記憶還是逼迫她想起薛玉遙開車時發脾氣,就會踩下油門,在車陣中加速、蛇行、胡亂超車,被其他駕駛大按喇叭。為什麼白源誠放任這件事?為什麼白鈺寧就沒留下陰影?熙芸怕到全身僵硬,沒人接住她的恐懼。大人永遠是對的,小孩是需要被教育的。當她讓自己變得勇敢,周遭的大人反過來指責她內心扭曲。


  眼睜睜看著一輛大卡車朝他們失速滑行而來時,時間好像放慢了兩倍。果然還是機車比較好,她腦中只有這個想法。


  撞擊聲在她的頭蓋骨內震盪。彷彿只是下一秒的事,睜開眼睛時,她已被箝制住雙手,頭部被踩在地上。其實沒必要這麼粗暴,她根本無力反抗。


  被黑色垃圾袋套住上半身前的最後一刻,她看見周雯瑀被拖走。那應該是周雯瑀沒錯,儘管臉部整個炸開、血肉模糊。今早熙芸才吐槽過周雯瑀那套淡金色粗橫條紋衣服和緊身牛仔褲很土氣。


  她失去意識。


  再度醒來,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


  「老大,她醒了!」


  熙芸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強烈的口臭吐在她的臉上,有人拿了塊粗硬毛巾粗魯擦去她臉上的水,她這才看見,貼近她的是個獐頭鼠目的猥瑣中年男子。室內除了他們倆,門口前還站著個肥胖男人,有張癩蛤蟆般的醜陋臉龐。


  「白源誠是妳爸爸?」癩蛤蟆抽了口菸後問。


  熙芸回答:「是。」


  「你們闖進來殺光我們的人,很有種。」


  熙芸盡可能表現配合,畢竟會用卡車撞他們、還當場將周雯瑀爆頭的人,應該沒帶著非得留她活口的想法。貓表姊和鄭繁典呢?會不會也已經遭遇毒手?該不會只剩下她一人?她沒有蠢到把這些問題問出口,藉著被水潑溼的冷勁抖了幾下。


  癩蛤蟆好像很滿意她的反應,問她:「妳們有多少人?」


  「七十……還是八十?一百?我不知道。」當猥瑣男舉起手作勢要修理她,她閉上眼睛說:「有人會加入,也有人死掉,我沒有數。」


  癩蛤蟆又問了她營地位置、組成、武裝,大部分的內容她都據實以答,免得和趙洛洋洩漏過的情資相違背。不能夠老實回答的,就藉口她年紀小不知道混過去,這讓她沒有受到進一步的刑求。


  待癩蛤蟆審問完,猥瑣男搓搓手問:「老大,要怎麼處理她?」


  「要留活的。」


  猥瑣男嘿嘿一笑說:「我不會把人玩死。」


  「這麼小的你也要?」


  「國中生,夠大了。」


  「阿洋說她是小學生,長得也不好看。你要用就用吧,不准弄死。」


  癩蛤蟆離開房間,猥瑣男把手伸到熙芸身上亂摸。他怎麼指示,熙芸都乖乖配合,他乾脆割斷她手腳的束帶方便行事。


  忍耐到機會來臨的時候,她咬斷他的重要部位。


  猥瑣男痛得在地上掙扎,熙芸沒有像殺人魔電影中的可憐受害者一樣,攻擊到一半逃跑,留給殺人魔恢復的機會。鄭繁典教過她許多次,天生體能條件遜於男性的她,必須確保刺中要害、一擊致命。她撿起刀,用盡全力將刀刺進猥瑣男的心臟。


  猥瑣男不再動彈了。可惜他身上沒有其他武器。熙芸拔出刀,從窗戶逃走。


  不巧的是,這扇窗戶連接到陽臺,陽臺全裝上鐵窗,她無法從這邊逃跑,還是得繞過原先被困的房間前,從走廊走出去。


  她走出去時,一個抱著洗衣籃的女人正好打開通往陽臺的門,目瞪口呆看著她。見熙芸舉起刀,女人才反應過來說:「我和妳一樣是被抓來的!我不是壞人!」


  「和我一起的另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呢?」


  「被抓來的只有妳一個!」


  如果貓表姊和鄭繁典不在這裡,那就還有希望。或許歹徒是優先抓她,才會讓另外兩人溜走。


  熙芸要從女人身邊走過,被女人拉住苦苦哀求:「妳一個小孩不可能從這裡逃走,我試過了,又被抓回來。妳被抓到,連我也會挨打!」


  「滾開。」


  女人像威脅又像求情地說:「妳硬要走的話,我就要大叫了!」


  熙芸抬起頭,露出乖順的表情。女人面露喜色,隨即錯愕地微張嘴巴,想摸被熙芸用刀抹過的喉嚨,又不敢直接觸碰傷口,最後安靜地抽搐倒下。


  從同為俘虜的這個女人身上自然搜不到武器,不過女人的身高剛好特別矮小,和熙芸差不多,熙芸穿上她的外套,拉上兜帽,快速往外走。


  走下樓梯時,她提心吊膽,一路上沒有撞見任何人。


  這可能跟外頭的槍響大作有關。


  她沒有直衝大門,先躲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樓梯觀察。幾秒後,癩蛤蟆與同夥逃回公寓,跑上樓。


  熙芸按下鐵門開關,門喀啦地開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外跑。原來人的身體到了極限,真的會自動關機。跑到對面街邊轉角的剎那,她的腿完全失去力氣,整個人重摔在地上。


  「熙芸!」


  額頭的血流進眼睛裡,她認出鄭繁典和貓表姊的聲音。有人像是拎著布娃娃一般扛起她,把她帶到車上,然後車子發動,帶他們逃離這個鬼地方。


  某人替她處理傷口時,劇烈疼痛讓她失去其他念頭,只顧著慘叫。後來,她的意識迷離,夢夢醒醒,分不清楚現實和妄想。


  她在潔白的醫院醒來,身上蓋著乾淨的被子。


  醫院?自從疫情爆發以來,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真正的醫院了。醫院、診所往往是感染大規模蔓延的起點,紅葉村營地裡要把藥師周雯瑀當成醫師來用,也是因為醫生幾乎都在疫情爆發之初就死光。


  小時候有過住院經驗的她,知道要按鈴通知護理人員。馬上有人來查看她的狀況,請她稍待片刻,就去叫來她的親屬。


  貓表姊來時,右手打著石膏,和全身包成木乃伊的熙芸對看,兩人都不合時宜地笑出來。


  妳看起來很慘,熙芸想這麼說,居然吐不出聲音。看來她還是比貓表姊更慘。


  貓表姊坐在她的病床旁,告訴她,她們身處新城縣的醫院。車禍發生後,坐在車子右側的周雯瑀和熙芸傷勢較重。歹徒的目標是熙芸,僥倖只受輕傷的鄭繁典和貓表姊有空檔逃跑。


  「對不起,我沒有救妳。」貓表姊停下來說。


  熙芸搖頭。那種見鬼的情況下,有人逃掉就算幸運了,貿然出手只會滅團。況且,貓表姊和鄭繁典最後還是有來救她。


  貓表姊繼續說,因為他們怕她撐不過回紅葉村的漫長山路,紅葉村內的醫療資源又不足,於是直接驅車前往新城縣。看在他們僅有三人,其中一個還是受重傷小女孩的份上,新城縣才願意跳過繁瑣申請步驟放他們進城。多虧新城縣完善的醫療設備,熙芸和鄭繁典度過了危機。


  「繁典大哥怎麼了?」熙芸總算可以出聲了,嗓音像是老人一樣沙啞。


  「中了兩槍。放心,他已經沒事了,比妳還早醒來。子彈沒有傷到內臟。」


  「他在哪裡?」


  「在跟新城縣交涉,讓紅葉村的其他人也過來。我們已經聯絡源誠叔叔,他會帶著想離開紅葉村的人來新城縣。我們來了以後,親眼看過新城縣的內部機制,這裡比想像中完善,還是進來新城縣比較好。」


  熙芸嘟囔:「現在想起來,不加入新城縣根本是很蠢的決定。」


  「對啊。」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熙芸仍然住院,紅葉村的夥伴們則陸續進入新城縣接受隔離。


  薛玉遙來探病時抱著熙芸哭,壓得熙芸的傷口很痛。眼看妻女之間的戰火又一觸即發,白源誠連忙以不打擾病人為理由帶走薛玉遙;白鈺寧也有來看熙芸,要不是熙芸還不能自己下床,她早就把白鈺寧也踢出去了,偏偏白鈺寧很能夠忍受熙芸的酸言酸語,死守著不走。


  新城縣不養冗員,為了接納更多災民,會盡可能發工作給進城尋求庇護的民眾,就連白鈺寧也被分配到工作。有了勞動壓力,來探視熙芸的人才減少了,除卻內疚的貓表姊,即便工作忙碌,也會抽出時間來和熙芸聊一聊。


  鄭繁典一次也沒來探望過熙芸。


  直到熙芸出院的那天,他才現身,接她出院。見到他平靜無波的面孔,原本打算抱怨的熙芸開口先想到要問的是:「槍傷痛嗎?」


  他回答:「不會比妳慘。」


  熙芸辯道:「很多人都出過車禍,但很少人中槍。」


  鄭繁典沒笑。


  他帶她去一家市中心的華麗餐廳。住院期間必須忍受醫院清淡食物的熙芸放開大吃,狼吞虎嚥的吃相引起旁人關注。用餐過程中,兩人有默契地沒提到任何沉重的事,話題圍繞在食物上。


  新城縣在國家都快完蛋的存亡之際,還有高級餐廳可以營業,再次令她懷疑活屍夢魘是否是場夢。


  飯後,他們去了對街咖啡店戶外的座位。刺眼的陽光下,她看著往來行人乖乖遵守交通號誌的景象說:「新城縣好像真的很厲害。」


  鄭繁典同意:「這個地方可以撐很久。」


  「希望外面的人死多一點,不要都擠進來毀掉這裡。」


  鄭繁典忽然說:「抱歉,到現在才來看妳。」


  「你不來看我,是因為覺得對不起我嗎?」


  「對。我和貓咪拋下妳逃跑。」


  「我才不會因為這種事怪你們。真的要說的話,我逼紅葉村的人馬上打那群人,沒有時間做好準備,才讓那些人有機會逃跑。而且你們不是馬上來救我了嗎?要是你們沒來,我一定會死在裡面。」


  「妳怎麼逃出來的?」


  熙芸如實陳述了她逃出去的過程,鄭繁典面無表情聽著,在她全部說完後問:「妳都不會怕嗎?」


  熙芸愣了愣回答:「我當時只想著,宥珊可能就是這種死法,所以我超級生氣,想要多殺幾個他們的人,幫宥珊報仇。」想了後她又說:「氣到沒有想到要害怕。」


  「妳沒想過妳會死嗎?」


  「沒有欸。」


  「小瘋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很瘋。」


  「不要再去外面了。」


  新城縣有管制,進和出都不容易。她說:「現在就算我想亂跑,也跑不到哪裡去。」


  「有人帶我看過這邊,規劃得還不錯。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熙芸恍惚地看著鄭繁典,她以為他是比她更適合在活屍肆虐的世界中生存的人,可是現在鄭繁典選擇回到普通的、枯燥的社會。


  那麼,她又該何去何從?


  「我希望妳好好活著,不要再遇到危險。」


  「我不怕。」


  「我知道。」鄭繁典揉揉她的頭髮說:「新城縣的人覺得疫情不會消失,人類要和疫情共存,之後打算建一所專門學校培養青少年。妳可以當第一批受訓的學生,讓自己變得更強。至少在妳成年以前,不要再去挑戰外面。」


  「又要去上學。世界都這麼慘了,上學還很重要?」


  「妳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報仇嗎?」


  「對,把他們都殺光。」


  「對我來說,比起那些人渣的死活,我們未來能活得怎麼樣更重要。現在我們殺人,會變成殺人犯,失去向上的機會。」


  熙芸托著下巴,笑笑問:「所以要我好好受教育嗎?『教育可以翻轉人生』,薛玉遙常常說這句話。」


  「我接下來會去首府市工作。那裡是白虎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科企業掌控的城市,有最先進的篩檢與隔離機制,比新城縣還好。我和首府市的人談好條件,妳可以當白虎野製藥公司的實習生,暫時在新城縣內上學。等到妳長大,我們都有更多能力面對外面的世界時,再見面。到時候我們可以殺光仇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要看著害死宥珊、又差點害死我的人渣繼續去害別人嗎?」


  「妳什麼時候會在乎陌生人的死活?」


  「也是。」


  「答應?」


  「我們要打勾勾或發誓嗎?」


  鄭繁典隨意舉起手說:「我發誓,要是我背叛約定,我就再中一次槍死掉。」


  「那我要是違反約定,就眼睛瞎掉。」


  要是鄭繁典當時沒有把熙芸送來新城縣,或是沒有成功說服新城縣放他們進來,熙芸的眼睛可能就瞎了。被癩蛤蟆二人組抓住折磨時,她的視界模糊不清,不只是因為被水淋溼,還有車禍留下的影響。現在,熙芸的左眼視力還是受損,但總比雙眼失明好。


  熙芸看得出來,這句誓言讓鄭繁典的表情更嚴肅了。


  兩人用蘋果汁和咖啡乾杯致意後,熙芸問:「你的新工作,工作內容是什麼?」


  「保鑣。」


  「很危險對不對?」


  「對。」


  「不要死了哦。」


  「管好妳自己吧。」


  她是真的希望他別死,否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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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8 0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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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朝聖之路

現實九:朝聖之路


  前往首府市的路上,她挑戰了各種交通方式。開車、騎機車、划船,甚至用寶特瓶製作簡易浮具,抱著它泳渡一座湖。她本來還打算玩滑翔翼,讓這趟旅行更多采多姿,不過根據統計數字,滑翔翼駕駛員在降落時被活屍群當成投餵飼料的機率實在太高,最後作罷。


  最後一段路,她用的是最原始的旅行方式:步行。穿梭在首府市其中一個衛星城市薩哈的街道上,她一度覺得自己像是普通的旅行者。世界是如此和平,年輕夫婦挽著手漫步,孩子們追逐玩耍,老人家耐心等待紅綠燈。


  薩哈老城區廣場上的噴泉,讓她想起出院那天的尾聲。那時,她又發了瘋,跳進市政府前廣場的噴水池。她的年齡已經老到不適合跳進噴水池玩,溼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更顯得她像隻垂頭喪氣的落水狗。鄭繁典邊白眼,邊脫下自己的外套丟給她。


  在紅葉村某些熱得受不了的夏日,他們也曾穿著衣服跳進溪水中消暑,晚上躺在屋頂看星星,夜風是那樣清涼。最初的那聲「繁典大哥」也許是假的,但是在相處過程中,她發現鄭繁典卸下面具的真實樣貌,在她眼中,他是普通的大男孩,是個可以愛與給予愛的人,而非什麼活屍末日的偉大救星;而他欣賞她那份即使打不贏也要敲斷別人一根骨頭的癲狂,說她瘋得有趣、可愛。


  以前鄭繁典帶熙芸出外的意願,比帶貓表姊高。貓表姊在處事上圓融狡猾,理應是更可靠的夥伴,鄭繁典帶著熙芸出去,是因為不重視她的性命嗎?薛玉遙總是對熙芸嘶吼著「妳的繁典大哥根本不在乎妳死活!家人才會真正愛妳!」


  在新城縣的醫院養傷時,貓表姊告訴熙芸:「以前你們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在妳真的差點死掉後,他才發現妳比想像中重要。」


  貓表姊離去後,白鈺寧耷拉著長馬臉,在熙芸的石膏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字,問她:「在妳心中,到底誰才是第一重要的?」


  熙芸回答:「我哪知。」反正不會是妳,她想。


  「我知道不是我。」彷彿猜到她的想法,白鈺寧垂頭喪氣地說。這句話反而讓熙芸認真思索起,到底誰是第一名?


  「現在,應該是繁典大哥吧。」最後,她回答。


  白鈺寧露出很淡的笑容說:「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們。」


  時隔七年,看見黑T恤、牛仔褲、皮外套的鄭繁典站在重機邊,時光彷彿倒流。七年的時間讓她從小女孩長成少女,他卻幾乎沒有改變,連和她視線交會時的眼神,都像是七年前的他。


  她不自覺跑起來,撞進他的懷裡。


  從擁抱時兩人身高差的縮減,倒是可以感覺到彼此的變化。


  「繁典大哥!」她歡笑著抬起頭,看見他一臉嫌棄說:「妳也變得太陽光了吧?」


  她收起笑容,換上平時的死人臉。鄭繁典這才點頭說:「嗯,是妳沒錯。」


  她踹他一腳說:「白痴喔。」


  鄭繁典把安全帽——印著她喜歡的貓咪圖案——遞給她說:「外人要等幾天才能進首府市,我已經交出妳的申請書了,暫時先在薩哈等。」


  「不用,我沒有很在乎有沒有進首府市。」


  她千里迢迢而來,為的不是首府市,是他。


  她說:「我整理了幾個地方,你來選第一個去哪。」


  「走之前,還有要殺誰嗎?」


  「沒了。」


  「我哥呢?」


  「沒興趣。」


  那些鬥爭,就留給對權力感興趣的人吧。


  人都有慾望。進入新城縣鞏固根基後,得知弟弟之死要歸咎於鄭繁恩的李書雅,成為一名記者,無畏強權、勇於揭發事實的她,被讚為「正義使者」。新城縣的政爭中,白源誠之所以可以讓鄭繁恩與黑衫軍跌落神壇,就是因為李書雅鉅細靡遺整理了鄭繁恩歷來幹過的骯髒事,這份報導起了關鍵性的作用,讓她報了當年的仇。白源誠安排的其他恐怖攻擊行動,例如預備學校巴士的炸彈等,也都嫁禍到鄭繁恩身上,成功將他打入牢獄。熙芸前來的路上,看到過鄭繁恩被關押的新聞在小小的跑馬燈一閃而過。


  不重要。那些人是生是死,都不干她的事了。


  她問鄭繁典:「你這幾年來做了什麼工作?」


  「殺人、救人、殺人。」


  「好玩嗎?」


  鄭繁典拉下領口,讓她看他胸口上的傷疤。


  她說:「感覺滿好玩的。我沒機會殺人,托你的福,都在忙著當科學家。」


  「離開白虎野的區域,妳就可以盡情殺人。」


  「手會很痠欸。」熙芸在鄭繁典跨上車後,跳上後座坐好。


  機車發動的聲音引來路人側目,不過車子加速後,那些目光也就隨風逝去。呼呼的風聲拍打著臉龐,帶給她無比的自由以及安全感。


  鄭繁典的聲音有一半被風捲走,他問:「聽說妳在學校喜歡上一個『葉小姐』?」


  「你不說,我都忘記她了。」


  「妳為什麼喜歡她?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只是想要愛上某個人而已。結果還是失敗了。」


  為自己設定一個目標,就可以對周遭的其他景物視而不見。就算疾病讓全世界幾乎都停擺,她還是可以追著眼前的重要之物,一步步前進。只顧著前進,不停下思考,就不會害怕。現在,和鄭繁典一起探索未知的世界,就是她的新目標。


  她甩開飛到臉前的頭髮問:「你呢?有在首府市找到女朋友嗎?」


  「有的話,就不會來找妳這死小孩。」


  「話說,我現在十八歲了,發現當初你才十九歲,根本就也還是小孩嘛。」


  「嗤。」


  「繁典大哥。」


  「嗯?」


  「希望你這輩子還可以認真愛上某個人。」


  他沒有回答。


  一股情緒湧上來,熙芸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在活屍疫情剛爆發時,她沒哭;逃亡和遭遇槍戰時,她也沒哭;被刑求、在醫院裡忍受痛苦的復健療程,她都沒有任何眼淚。並不是刻意忍住,而是想哭也沒有淚水。過去她不多思考自己的心情,冷酷無情地審視自己,選擇了最不痛的方式。


  現在她哭,是想到,或許她跟宥珊的關係也沒有想像中深刻,否則即便當初鄭繁典給她替代方案,她也要堅持替宥珊報仇才對。她妥協了,是不是代表她不夠重視宥珊?她也早已把宥珊的長相、聲音忘得差不多了。


  幾滴淚水很快就被風吹乾。熙芸靠在鄭繁典寬闊的背上,回憶起曾經的夏日。


  世界末日提供了好機會,讓她可以有極端的選擇。她對拯救人類的未來沒興趣,也不在乎世界是否能回到過往的秩序。就讓其他無關的人都因為疫情死光吧,她只想跟重要的人度過每一天


  這七年來,儘管她常形單影隻,卻沒有一天是寂寞的。因為有人等待著她。


  她像小時候一樣抱住他的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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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8 00: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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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曲《疾病》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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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疾病》時用的主要BGM是櫻坂46的〈思ったよりも寂しくない〉,中後面,從宥珊之死那邊開始是SEKAI NOOWARI的〈tears〉,這是我推的偶像遠藤理子推薦的歌曲;在倒數兩章,BGM則是Kehlani & G-Eazy的〈GoodLife〉。
  《疾病》的中心主旨關鍵字是「自私」,故事發生是架空的世界,但整體應該感覺得出來是以臺灣為背景概念。這部故事的發展完全出乎我意料,其實這三部曲都是初稿和最終完成的版本天差地遠,是在一直修改的過程中發現故事應有的面貌。《疾病》本來設定的反派小配角,因為我在寫的過程中逐漸喜歡上他,後來變成主角之一,多虧了他的存在,本來以為最難寫的《疾病》居然變成三部曲中最早定調走向的,也串接起後面的故事。
  明天開始更新的第二部曲《瘟疫》,主要寫作用BGM是《La La Land》的〈Another Day Of Sun〉,參雜《28天毀滅倒數》、《末日之戰》的電影配樂。同樣會是日更、盡快完結,三部曲的風格都不太一樣,共同點是都聚焦在個人選擇而非大環境、拯救世界這種大題目上。
  寫這三部曲,除了從知名的活屍片、影集得到靈感以外,很大基礎是參考了《末日之戰》原作作者的兩本書《末日關鍵求生術:戰鬥知識與技能》和《末日之戰:政府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相較之下,我寫出的故事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應該也有很多自己還沒發現的盲點,不過目前能做到的是這樣。
  順帶一提,我最喜歡的活屍電影是《活人甡吃》。
  非常感謝您的閱讀!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8 00: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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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ie 謝謝大大的支持!好感動QQ 2025-1-9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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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9 00: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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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曲:《瘟疫》
1. 金山村

  時值滿月慶典,夜色籠罩金山村,夜空中鑲著一輪暈黃明月。斜坡道路上,一盞盞高掛的圓形紅燈籠隨風搖曳。少女們三三兩兩聚在廣場邊聊著天,手拂過裙襬或撥撥頭髮,希望引來意中人多看自己一眼。



  穿著純白洋裝的絲綢,也在旁人掩護之下偷偷瞄向衛庭,羞怯地微笑。她小麥色的肌膚、塌鼻子是典型的金山村孩子長相,眼睛偶爾會被誇有靈氣,總的來說並沒有多漂亮。今天穿上的洋裝也只是媽媽的舊衣服,款式過時,這樣應該沒辦法吸引衛庭的目光吧?


  別人對衛庭的評價,都說他外貌平平無奇,也沒有特長,是會輕易會淹沒在人群裡的普通人,但她每次看到他都會心跳加速。只可惜兩人從來沒有真正對話過,就連擦身而過的機會也少得可憐,因為衛庭大她兩歲,他們的課程很少重疊。


  彷彿注意到她內心的呼喚,衛庭轉過來頭來看了一眼。明明平時有那麼多的期盼,真正和他對上眼,絲綢的臉卻燙到她無法思考,耳朵彷彿燒起來,做賊般趕緊別開臉。當她轉動眼珠偷瞄往他的方向,他已經走掉了。


  在她氣得跺腳時,摯友珉兒笑容燦爛地跑來,一身粉紅色花朵圖案連身洋裝,淺棕色長髮束成雙馬尾低垂在胸前。跟在珉兒身後的,是和絲綢自小一起長大的普賢,普賢有著金山村女孩常見的細長鳳眼,是全村最出名的才女,詩作多次刊登於小報上。相較於作甜美、優雅打扮的珉兒與絲綢,普賢穿著清雅,米色圖騰繡紋長裙、上身是麻布衫,外面加一件親手織的針織外套,對於這個年齡的女孩來說可能有點老氣,穿在她身上卻能襯出她早熟的氣質。普賢行走時,黃銅腳環繫著的鈴鐺清脆作響,這是她小時候從祖父母輩那裡得到的禮物,由於幼時就套上,現在隨著她的骨架發育成熟,腳環已經無法直接從腳踝取下。


  通常在滿月慶典時,大家會各自和親戚齊聚一堂,不過普賢的家族通常會在假期前幾天提前慶祝,珉兒的父母是公務員,慶典當天總是要加班,絲綢家則從來沒有團聚的習慣。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們三個總是一起過。


  珉兒把滿手的食物和飲料塞給絲綢,絲綢接過問:「妳還不去準備嗎?」


  珉兒回答:「我不用準備就可以贏啦!」


  絲綢戳戳她的額頭說:「不要太驕傲。」


  珉兒聳聳肩說:「村子就這麼大,每年參加舞蹈比賽的都是那幾個人。」


  金山村實在太狹小太無趣,為何她們偏偏是生在這裡?老一輩的人說,在封村之前,金山村曾是旅人天堂,就連滿月慶典最初也是創造出來吸引觀光客的噱頭,久而久之才成了傳統,封村後仍持續舉辦。絲綢很難想像過去那個人滿為患的金山村,聽說當初辦滿月慶典時,遊客多到需要出動警察管制交通。


  金山村最初的封城令,是因為鄰近的城鎮發生傳染病,村子為了不受影響才做出這個決定,誰知道禁令再也沒有撤除的一天。大人們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可怕的瘟疫還在傳染著。


  絲綢這輩的人大多已經不相信這件事了,而絲綢又是是其中思想最為叛逆的。畢竟,她曾經被奶奶帶著走過幾次密道。有時她會認真思索奶奶會觸犯村子最深的禁忌的原因,不過沒有結論。奶奶甚至不讓絲綢的爸爸、媽媽知道密道的事,之所以會帶絲綢出去,應該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想找個聽話的孩子傳承祕密吧。


  為了不讓奶奶失望,也不要讓自己惹上麻煩,絲綢一直把密道的事埋在心底,在奶奶病逝後,也不曾再打開那扇門。她有著一段古怪的記憶,是有個「外地人」從密道的方向出現,不過長大後重新思考就知道不可能是真實發生的事,應該是她把夢境和現實混為一談了吧。她對自由世界的渴望太強烈了。


  要是她某天告訴珉兒和普賢密道的事,她們會願意跟著她出去冒險嗎?


  閒聊幾句後,珉兒還是乖乖跑去後臺準備待會兒的賽事。絲綢和普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悄悄打量起普賢的臉蛋。小時候大家的臉上都有嬰兒肥,現在逐漸長大,普賢長成了古典美人,珉兒俏麗可愛,唯獨絲綢還是很普通,常有被她們拋下的感覺。嘴上聊著學校、天氣等話題,其實絲綢真正想和普賢聊的是衛庭的事,可是個性一板一眼的普賢聽到她暗戀某人,八成只會勸她不要沉迷於幻想。三人之中,普賢對戀愛毫無興趣,珉兒的父母教育她村內盲婚啞嫁造成多對怨偶,要她對異性抱持警戒心,只有絲綢很容易陷入單戀。每當絲綢談到哪個男生在學校內和她對到眼,普賢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珉兒則會大翻白眼,勸絲綢少作夢。


  可是,絲綢真的很想談談心儀對象的事。她已經十六歲了,通常在十八歲左右,好人家的子女就會定下婚配對象,並在二十歲以前完婚。她不像珉兒有對開明的父母,認為女兒不嫁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也不像普賢有哥哥照拂。她必須得結婚,否則全村的人都會把她當個性有缺陷的怪女人;既然要結婚,就要提早物色合適的對象。


  正當她腦中糾結著這些雜念時,普賢提醒她轉頭。


  珉兒穿著紅如火的舞衣登場,在眾人的掌聲中鞠躬。剪裁合宜的服裝凸顯出她的纖細腰肢和修長四肢,不同於化上濃濃舞臺妝的其他參賽者,她幾乎脂粉未施,只在眼皮上塗了些金粉與搽上口紅,更顯得有種單純的美。


  翩然起舞時,珉兒的裙角不斷飛揚畫出優美的圓,紅色舞鞋像是飛濺的火花劃過黑暗。她跳舞時穿插在認真表情中的得意神色,還有精準的卡點、恰到好處的力道,能迅速在柔美和爆發力間切換,都是他人不可企及的。


  絲綢凝望著珉兒,就像小時候轉緊發條後,滿懷期待地看著心愛音樂盒上的人偶起舞。她好羨慕珉兒。珉兒喜歡跳舞,並在舞蹈方面有極高才能,普賢也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默默累積造詣,不像絲綢,連自己喜歡的事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村辦公處破音響播放出的音樂狼狽地追趕著珉兒的舞姿。當珉兒維持著結束動作幾秒,閉上眼喘息,人們才後知後覺地鼓掌歡呼。絲綢拍紅了手,聽見旁邊的中年婦女在談論珉兒是適合的媳婦人選,便驕傲地想著,一般人可配不上珉兒!必須要是最英俊、最聰明、最善良正直的人,才能夠娶回珉兒或普賢。


  接下來幾個參賽者的表演都平凡無奇,舞臺前的人群漸漸散去。有人拍絲綢的肩膀,絲綢回頭,看見已卸妝的珉兒對她吐舌頭說:「我們先去庫房吧!」


  慶典中各項比賽的勝利者,可以從村辦公處的庫房挑獎品,第三名選一樣獎品,第二名選兩樣,第一名則有三樣,照慣例,珉兒把三個名額各分給她們三人。


  絲綢笑著說:「比賽都還沒結束,妳就準備挑獎品了嗎?」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第一名是我,不然我們來打賭。」


  「我相信妳會贏。」


  果然,比賽結果公布,珉兒蟬聯五屆的冠軍。


  珉兒痛快地大笑,拉著絲綢跑下斜坡。夜色被搖曳的紅燈籠妝點得迷濛神祕,絲綢也笑著,剎那間,關於未來的煩惱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重要的事就只有奔跑在這條下坡路上。可惜這條路很短,她們踉踉蹌蹌停在村里辦事處附近。珉兒的手誇張地在鼻子前揮一揮,假裝這樣可以搧去港口周邊特有的魚腥味。


  普賢施施然走到她們身邊說:「不要用跑的,都幾歲的人了,小心跌倒。」


  珉兒笑著指絲綢說:「這種笨蛋才會跌倒。」


  絲綢氣得給她一拳,被珉兒輕鬆閃過。普賢對她們倆的幼稚舉動搖頭。


  對於不能夠離開金山村的孩子們而言,放滿舶來品的庫房宛如寶庫,從異國的糖果、零食、飲料,到精緻的首飾、洋裝,或精巧的古董發條手錶都有。雖然絲綢覺得庫房裡收藏的都是奇珍異寶,小時候拿到一條紅寶石手鍊還特地向媽媽獻寶,媽媽卻不屑地說那是廉價的仿製品。被媽媽潑了冷水以後,那條手鍊在她心中不再珍貴,後來就收在床底下的盒子沒動過,她也明白到庫房裡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重物,只能拿來騙騙小孩子罷了,不過每次進到庫房,她都還是會生出一種特殊的悸動,彷彿自己坐擁全世界的寶物。


  上一次,普賢挑的獎品是外國的原文書,儘管她一個字都讀不懂,還是十分珍愛那本書。這次,普賢看上的是色彩鮮豔的毛線球。絲綢暗自希望普賢會挑天藍色的毛線,因為普賢最後打出的織品多半是送給她和珉兒當禮物,而絲綢最喜歡藍色。天氣開始變冷了,普賢應該會織圍巾給她們吧。


  普賢感受到絲綢的視線,疑惑地看過來,絲綢連忙繞到另一個貨架後,差點撞上珉兒。珉兒故作苦惱地問:「這麼多年,這邊的東西都看膩了。要不要乾脆搬走架子呢?」


  絲綢說:「妳要是想不到,就拿糖果吧。」


  「哼,糖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妳要選什麼?」


  正要回答自己沒有頭緒,絲綢的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它深埋在古董小物中,外表看起來近似於望遠鏡,但筒身更細、體積更小,只有手掌大,頭尾開洞相通,約三分之一長處有一個應是旋鈕的突起物。


  她問:「這是什麼?」


  珉兒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說:「笛子吧。」


  「沒有手指按的孔。」


  「我哪知道。」


  「我想要這個。」


  「妳的品味很差,連搞不清楚用途的東西都要,用不了的話就只是垃圾嘛。」


  「我會找出用法。」


  「上次妳挑的是音樂盒吧?玩幾次就膩了。這個不知道可以做什麼的小玩具,最後八成也會被妳丟床底!」


  絲綢臉一紅說:「才不會!」好吧,其實她過往的獎品命運大多都如珉兒所料想,再新奇的小物,一個月後就都扔到床下生灰塵。


  最後,絲綢還是拿走那樣她感興趣的物品,珉兒抱走一大袋奶油小餅乾,普賢則挑了桃紅色的毛線球。走出庫房。珉兒立刻打開零食包,跟兩位朋友分享。絲綢就知道,珉兒最愛吃甜食,蛀牙去看了好幾次牙醫,還是戒不掉甜點。


  今年的滿月慶典,一如往年美好。就算今年絲綢的爸爸還是沒有辦法回來與她共度,有兩位好友的陪伴,也足夠了。

本文最後由 葉櫻 於 2025-1-9 00: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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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9 22:5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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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密道

  自從滿月慶典拿到新「玩具」後,絲綢一直在研究要怎麼使用這個物品,問了許多人,都沒人能告訴她答案。放學後,她去了普賢家,就在山丘下的街道邊,平房的二樓是普賢一家四口住的地方,一樓是店鋪。


  一踏進普賢家的店面,衝鼻的香味就讓絲綢頭暈。果香、花香、藥草香,各種精油、香水和乳液,分開聞都是迷人的香氣,混在一起像是女巫的作坊。普賢的哥哥正在顧店,看到絲綢,尷尬地要她等一下,他上樓叫普賢。普賢兄妹的長相很像,都是白皙皮膚和細眼睛,精緻好看的五官讓兩人異性緣都很好。絲綢小時候和普賢的哥哥也會玩在一起,不過男女間的隔閡隨著年紀增長,兩人在小學畢業後就沒有交集了,見到彼此只會簡單打招呼。


  「客人,需要什麼嗎?」普賢掀開櫃檯後的黑布簾說,鑽到收銀機前,倚在櫃檯笑望絲綢。


  絲綢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我想要找可以提升戀愛運的香水。」


  「客人是大美女,不用香水也可以吸引對象。」


  絲綢傻笑著,普賢擅長在日常生活中稱讚人,而這些迷湯對絲綢很受用。她對普賢說:「我想到妳說這可能是擴香工具,拿來再給妳看。」


  普賢接過絲綢挑的神祕獎品,指著其中一端說:「這頭像是放精油的地方,在這邊加熱,從另一邊就可以吸到香味。」


  「妳們家有賣類似的工具嗎?」


  「沒有,我是猜的。按照這個構造,實際把精油加進去吸味道應該會太濃,讓人嗆到。」


  「其實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大人用的……東西?」


  「什麼意思?」


  「我問老師的時候,他本來要沒收這個東西,還很生氣的樣子。我問他這是什麼,他又不直接回答我。最後我說這是我爸爸的,他才叫我還給爸爸,要我不准亂碰。」


  「那就先收起來吧,等妳爸爸回來可以問他。」


  「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快要受不了我媽了。」


  「她還是一樣會夢遊嗎?」


  絲綢無精打采地說:「對啊,每天都會夢遊到我的房間,說要殺了我、是我毀了她的人生。」


  「要不要搬來我家?」


  「我總不能一直住在妳們家。」


  「我們家有空房間,隨時可以給妳用。」


  「嗯……但是爸爸說,一家人就要住在一起,互相扶持。」


  「妳爸爸才是最常不在家的那個人。」


  「沒辦法,他的工作是出海人。」


  絲綢的爸爸從事的,是金山村中唯一可以離開村子的職業,出海人。他們負責把村裡的貨物運到外界,交易回來其他民生用品,以維持村子的經濟運作。從事這份工作的人歸期不詳,一次離開半年、一年的都有,而距離絲綢的爸爸上次回來,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妳們家不准陽光照進房子裡,不准鎖門開窗,又沒水沒電,生活品質已經很差了,媽媽還會對妳使用暴力。妳不需要因為爸爸不負責任的一句話,逼自己住在那裡。我哥也很歡迎妳來。」普賢小聲說:「他好像喜歡妳。」


  「不可能!」絲綢很確定自己喜歡的對象不是普賢的哥哥,不過乍聽到這句話,心跳還是稍微加速。「他暗戀的是珉兒吧!」


  「為什麼妳這麼覺得?」


  「珉兒那麼漂亮,又多才多藝,我們身邊的人不是喜歡妳,就是喜歡珉兒,沒有人會看上我。」


  普賢神祕兮兮地說:「我看過我哥一直偷偷盯著妳。滿月慶典的時候也是,他還說妳那件衣服很好看。」


  「妳想太多了!」絲綢連忙岔開話題問:「妳有新作品嗎?」


  普賢去架上取了一個弧角霧面的小方瓶,旋開瓶蓋後,瓶中飄散出馥郁的香氣,絲綢很喜歡這個淡淡的甜香,問道:「是什麼提煉的?」


  「野薑花。功效是提神舒緩,泡澡時加進洗澡水也可以潤滑肌膚。送妳。」


  「謝謝,我明天採收了番茄再送來給妳。」


  「真好,我也想要家裡有菜園。」


  「妳們家有香草園,比菜園有氣質多了。」為了方便,絲綢會自己親手種菜養雞,可是她更嚮往像普賢那樣,種些美麗芬芳的香草植物或花,才有女孩子的感覺。


  「我覺得用自己種的菜做晚餐是很浪漫的事。我們家的植物都拿來做成商品,沒有自給自足的充實感。」


  絲綢揮揮手說:「要是妳真的來我家生活,就不會嚮往了。施肥很臭,又要弄得髒兮兮。我最近想要在我家附近種『嬰兒的眼淚』,又是一個大工程。」


  「嬰兒的眼淚」是金山村最具代表性的植物,金山村溫和溼潤的氣候和稍高的地勢,讓這種美麗的紅色花朵得以遍地盛開。白色、紫色的嬰兒的眼淚產量較少,也不如紅花來得受歡迎。美麗的紅色花瓣精煉過後,可以調製出鮮豔的染料,據說東方古皇宮的大柱就是以此漆成,西方王室貴族腳下踩的紅地毯也是由其染製。由於生長條件嚴苛,嬰兒的眼淚在全世界供不應求。金山村封鎖之後,轉為以這種花卉為主力外銷品,光是種嬰兒的眼淚,就能確保全村人衣食無虞。除了大面積的商業種植,家家戶戶也會用它來裝飾。


  表面上,這是帶來幸福的花,然而,嬰兒的眼淚其實具有劇烈毒性,尤其是根部及種子,一旦吃下去,就算是成人也可能當場斃命,孩童從小就會被教育不要誤食。


  絲綢說:「妳不覺得我們應該要多向外面推廣嬰兒的眼淚嗎?雖然有毒,但這一點更讓它有種……該怎麼說……殘酷的美?說到金山村,它就是最好的代表物。」


  普賢贊同:「我也想要設計一系列和它有關的商品,不過因為有毒,還要做一些測試。」


  「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出去。」絲綢誓言。普賢笑著點頭。


  告別普賢後,她坐在離家不遠處的草坡眺望金山村。


  小時候坐在這片陡峭的草坡往下看,她不覺得可怕,長大後開始會感到眩暈,有時擔心強風會把她推落谷底。從這裡可以看見沿地勢建造的房屋間散布著一畦畦豔紅花田,像是補丁般把村子零零碎碎的住家聯繫起來。她總是期望著誰能偶然經過這裡,和她來個命中注定的邂逅,比如衛庭。金山村依山傍海,村內人分成山派和海派,衛庭家靠近海邊,和她這住山上的人一般只有在學校可以相遇。畢業後,大家會各自從事父母輩傳承下來的行業,跟過往的同學漸行漸遠。普賢和珉兒都住在靠海的地方,要是她嫁給衛庭,就可以離她們更近……


  想著想著,待到天全黑了,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走回家。


  一進門,她就被在門後等著的媽媽逮個正著。媽媽雙手鉗住她的肩膀,憤怒地搖晃著她質問:「為什麼這麼晚回來,是不是去找男生約會了?」


  「我的朋友只有普賢和珉兒,妳又不是不知道。」


  「敢回嘴,翅膀硬了!我把妳養大,妳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反抗只會招來更嚴厲的責罰,絲綢已經麻木了,任憑媽媽把她的頭壓到餐桌上,大罵著「我怎麼會養出妳這種小孩」、「妳的朋友有像妳這樣嗎」、「妳真是可惡至極」、「都是因為妳,這個家才會毀掉」。


  其實小時候,她們的母女關係曾經很好,媽媽會帶著她種菜煮飯,說擅長做家務的她長大後會是完美的新娘。


  她給許多大人們看過身上的瘀青、紅腫,他們都說家務事不好介入,並反問她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惹媽媽生氣。只有珉兒會為了她頂撞師長,普賢則會讓絲綢借住家裡。


  暫住別人家不是長久之計,她總要回家。媽媽打她,有時候是她真的犯了錯,比如今天,晚歸確實是她的不對。她聽從媽媽的指令伸出手掌,讓媽媽手中的竹棒打她的手心,盡可能克制自己在挨打時不要做出太大的反應,免得進一步激怒媽媽。


  竹棒忽然停下,她疑惑地看向媽媽,只見媽媽瞪大雙眼,對她大吼:「妳那什麼眼神!」,並抽了她一耳光。


  比起疼痛,深刻的羞辱感襲來,她不敢置信地。


  只有在面對勾引爸爸的女人時,媽媽才打過對方巴掌。媽媽說,那是對付無恥女人的手段。


  怒火衝上絲綢的心頭,她跑回房間,邊淌著眼淚邊拿出藏在床下的背包,那是她照著學校擬出的清單準備的防災背包。跑出家門時,背後傳來媽媽的怒吼:「妳給我回來!」。絲綢把背包甩上肩,對站在門內陰影的媽媽說:「出來追我啊!」


  自從媽媽的畏光症狀惡化後,就再也沒離開過家,平常都是絲綢從山下買回食物和日用品。


  跑下草坡的過程中,她都期待媽媽會追上她,溫柔地向她道歉。


  然而,媽媽始終沒有為她走出房屋。






  絲綢真正覺得自己瘋了,是在她走進看不見盡頭的密道後。密道裡頭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洞中陰冷,光線和溫度都像是被潛藏其中的某種不知名怪獸吞噬。


  黑暗的密道不會讓她感到恐懼,畢竟她長年生活在光幾乎不照進來的黑屋子裡。不過走著走著,她逐漸領悟自己幹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若被其他人知道她擅出村外,可不是用「媽媽虐待她,她一時失控」這種理由能蒙混過去的。最輕的懲罰,她會被退學;最糟的狀況是,她將被逮捕。也許一兩天內還不會有警察來抓她,但遲早會被逮到,說不定下半輩子都要在監獄中度過。


  乾脆別回去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手一抖,不小心關掉手電筒,連忙再度打開。她的親人和朋友都在金山村,不能拋下他們。


  密道中途,有一扇門,這是奶奶警告她絕對不能進入的門。她姑且試著推推看,門果然鎖住,她也就照過去的經驗,忽略這扇門。


  密道尾端是一座防空洞,通道出入口旁邊地窖藏的兩輛腳踏車還沒完全鏽壞,勉強可以騎。以前她騎的是小輛的車,現在她得騎當初奶奶騎的大車了。在她賴著不想學騎車的時候,奶奶說一旦學會騎腳踏車,就終身不會忘記,以此鼓舞她學習。此話不假,現在的她一跨上椅墊,身體自然而然想起如何保持平衡。


  她把背包用繩索綑在後座上,搖搖晃晃地騎上車。


  不准出村的理由有很多,爸爸說村外的世界很邪惡,有組織會把小孩子弄成殘廢後再逼他們上街乞討,就連奶奶帶她出村時,也謹防著不讓她們被任何人看見。


  然而有一次,奶奶告誡她不可以離開防空洞後,騎車離去了一段時間,回來時帶著兩支半融化的冰淇淋甜筒。可見去到有人的地方,並不真的會造成生命危險,現在地窖金屬蓋旁當年的甜筒包裝紙垃圾,就是證據。


  爸爸、媽媽雖然不知道奶奶的密道,卻曾經想藉爸爸出海人的職務之便,逃離金山村。要不是當時媽媽肚子裡懷著的絲綢不安分,鬧得他們不得不中途折返,也許他們倆現在就定居在媽媽最嚮往的南國島嶼。媽媽是在生下絲綢後才出現畏光、身體局部麻痺、癲癇的症狀,導致精神不穩。搬到山上接受奶奶的治療後,媽媽有了好轉,奶奶過世後病情又急轉直下,也開始會毆打絲綢。說到底,媽媽的不幸都是絲綢的錯


  別再想了。她專注於踩動踏板,身子和腳踏車像是飛起來一般,拂過耳畔的夜風暢快得讓她驚呼出聲。剎那間,媽媽狂怒的臉、學校裡的鬱悶、爸爸歸期再度延後的失望,全都被她拋在腦後。來到連續的下坡路段,她讓車子隨地勢滑行前進,蜿蜒的山道間沒有路燈,僅靠綁在車前的手電筒照亮前方,幾次她都差點撞上護欄,及時拉回龍頭。


  當她到達山腳時,天空已經浮現熹微晨光。一輛巨獸般的大車行駛過面前,她後退幾步,眼角因大車揚起的沙塵迸出淚珠。擠出眼中的沙後,她又興奮起來,這就是在書上看過的「卡車」!停在路邊觀望,確認沒有其他車子後,她趕緊通過馬路。走在茂密的樹林中,軟軟的土和落葉阻礙車輪前進,她便牽著車走。


  一縷清越的笛音像是幻覺般出現。絲綢茫然地抬起臉,笛聲令她聯想到落進溪水的脆嫩綠葉,在沁涼中載浮載沉,隨著水波打轉蕩漾,飄飄欲昏。她不由自主追循那道樂聲,偏離原本打算前進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樹林景象褪去,在她眼前出現一座龐大的建築群,空有骨幹的建築體上覆著一層鐵鏽棕,頗有著廢墟的破敗頹廢美。地上滿是紙屑、塑膠垃圾,空氣中飄散的氣味讓她想起學校的垃圾場,還是經歷整個假期無人打掃的那種。


  笛聲就來自此。一個身形略顯單薄的男孩坐在一根突出的鋼材上吹奏木笛。那根笛子看起來像是他自己隨手削出來的,外觀粗陋,奏出的音樂卻有著魔力,而那個男孩的臉又太過俊美。異國風情的深邃五官,高挺的鼻梁、薄唇、柔順的黑髮,尤其是那對眼睛最吸引人,黑得像無止盡的深夜、吞噬夢境的怪物,魅惑又有一絲淘氣。他的一舉一動,比如把玩著笛子的手勢,在半空中晃盪的腳,就像是掌管著純真的天使,決定當一回調皮任性的小惡魔。


  絲綢傻愣著欣賞男孩演奏完整首曲子。曲畢,男孩放下笛子,靈活地順著柱子爬下建築,來到絲綢面前,指指她的背後,她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傳來嘶啞的呻吟聲。回頭沒看到聲音來源,不過呻吟聲一直在靠近她,讓她全身激起雞皮疙瘩。


  男孩吐出一個語詞,絲綢困惑地搖頭表示聽不懂。男孩作勢要她跟上,絲綢跟隨他穿越樹叢。牽著車小跑步,跑了一段距離後,諒是每天要翻山越嶺上學、自恃體力比一般人好的她,也氣喘吁吁。


  終於到了男孩的藏身處,那是在濃密樹冠間的一間樹屋。「我爬不了這麼高的樹。」她尷尬地說。


  男孩居然切換成她的語言說:「背面有梯子。」


  絲綢找到掛在樹後的繩梯,連忙爬上去。當她踩上樹屋的平臺,男孩也像隻貓般靈巧地爬了上來,引領她走進樹屋。


  屋中不如想像中簡陋,有桌椅床鋪、置物的小木架和一箱箱裝著雜物的紙箱,足夠一個人在裡面生活。還是聽得見詭異的呻吟聲,絲綢壓抑不住好奇心,往樹屋的窗口外俯視,幾秒後她看到一個滿頭是血的男人,汗衫上乾涸的褐色不知是血漬還是膿汁,臉色像豆腐渣一樣慘白,左腿可能輕微骨折,走起來一瘸一拐。


  男人抬頭望向她。


  那秒,絲綢看見的是灰白色的眼球。


  她嚇得頓時僵硬,而那男人整個身體轉向她,張大嘴巴對她嘶嚎,揮舞雙臂朝她走來。


  一隻手把她的頭按低。是帶她爬上樹屋的男孩,他說:「別吸引他的注意力。等等他就會走了。」


  「他受重傷。」


  「不用擔心那個人的事。我叫萊斯利,妳呢?」


  「絲綢。」絲綢驚魂未定地往樹屋中心的方向靠,盡可能遠離窗邊。


  「妳怎麼會來這裡?」


  「不小心走來的。」


  「妳是從哪來的?」


  「那邊。」絲綢胡亂指了一處。


  「妳得在這裡等到那個人走。」


  「要是他不走怎麼辦?」


  「我的陷阱會抓到他。」


  絲綢懷疑萊斯利不擅長使用她的語言而說錯詞。誰會在自己家周圍設陷阱?


  萊斯利看向她背包問:「這朵花是在哪裡採的?」


  絲綢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是她將嬰兒的眼淚乾燥處理做成的吊飾。「這是我們家鄉的特產。」看萊斯利好像很喜歡吊飾,她乾脆摘下吊飾,塞進他手中說:「送給你。」


  「謝謝。」萊斯利喜歡到拿在掌中把玩,絲綢笑說:「我家那邊到處都是這種花,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帶一大把來給你。」


  「我的姊姊很喜歡花,可以跟妳買這種花嗎?越多越好。」


  絲綢連忙搖手說:「怎麼可以跟你收錢!只不過是花。」漫山遍野都是,去別人家的花田裡掐幾株也沒人管。


  「妳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是,我家在很遠的地方,騎了幾個小時的車才來到這邊。我……差不多該回去了,那個奇怪的人還沒走嗎?」絲綢看了手錶,現在已經早上七點了,她家的母雞還餓著肚子呢!她居然忘記這件事了。就算要離開金山村,也得把待辦的事處理掉才對。


  萊斯利起身查看窗外後說:「他走了。」


  絲綢也沒有再聽到奇怪的呻吟聲,於是站起身,對萊斯利鞠躬道謝說:「謝謝你幫我。」


  「我送妳回去吧。」


  「麻煩你了。」


  也許那個流血的男人是像金山村內的「海鷗奶奶」那樣精神有問題的人,所以住在附近的萊斯利已經習以為常了吧。海鷗奶奶經常徘徊在港口,帶著一大袋吐司餵海鷗,若有人走近她,她就會用各種髒話咒罵對方。因為海鷗奶奶沒實際弄傷人,警察不會管。


  絲綢不想一個人面對怪人,有萊斯利陪好多了。


  萊斯利笑說:「不然,下次請妳多帶一些那種花來給我,我順便帶妳參觀城市,當作謝禮。」


  「可以嗎?」看著萊斯利迷人的臉龐,絲綢帶著期待問。


  「當然可以。下次來,要是我不在,妳可以直接到樹屋裡等我。」


  萊斯利陪她走回來時的地方後,在他的注視中,絲綢狼狽地騎上腳踏車,快速騎行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輕佻中帶著溫柔的笑容,說話時專注凝視著她的雙眸,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當中。


  她仔細記住這條路,恨不得馬上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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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0 00: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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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諾斯開

  回家後,絲綢沒有進家門,直接抱著剛餵完的母雞去山下找普賢。比起收拾行囊更表明決心的方式,是把家裡的雞送去請普賢照顧。再任性妄為,她也不忍心放著從小養大的雞活活餓死。


  普賢不在家,普賢的哥哥看著絲綢抱著雞出現,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絲綢把雞交給他說:「幫我給普賢,她一直說想要養雞,這隻送她。」


  普賢的哥哥笨拙地接過母雞說:「普賢說妳今天沒去上學。」


  「反正學校裡教的東西也用不到。我可以跟你們家要一些嬰兒的眼淚嗎?」


  「可以是可以……」


  「借我一個籃子,謝謝。」


  跟普賢的哥哥要了竹籃,絲綢跑去普賢家的田地,正要採收花,卻聽見珉兒的大嗓門從遠處傳來。


  「絲綢!」


  「幹麼?」


  珉兒對著她揮手喊:「我找妳好久!妳爸爸回來了!」


  絲綢雀躍地飛奔起來,順著珉兒的指示,一路跑到山下的港口邊。她遠遠就認出爸爸,衝過去大喊:「爸爸!」


  爸爸把她抱起騰空轉了一圈後才問:「珉兒說妳今天沒去上學?怎麼了?」


  絲綢噘起嘴說:「媽媽又打我了。」


  爸爸露出心疼的表情說:「又是這樣?」


  「我不想回家,不想再看到她。」


  「我今天會住在海邊,明天就要走了。不然今天妳跟我一起住旅館好不好?」


  「你只待一天嗎?」絲綢失望地問。


  爸爸無奈地微笑說:「沒辦法,有工作要忙。」


  絲綢心知肚明,不是沒時間,是不想。爸爸不想回到那個山上的家,與情緒比海洋天候還要不穩的媽媽會面。即便如此,他還是她最愛的爸爸,也總是會託人帶禮物給她。設身處地思考,要是有工作這種逃離媽媽的理由,絲綢也會選擇不回家吧。


  「晚上你要說故事給我聽喔!」她抱著爸爸的手臂撒嬌。


  「好啊。」


  「小絲綢!」


  叫住她的是爸爸的工作夥伴之一,路叔叔。路叔叔比絲綢的爸爸年輕幾歲,晒黑的面孔上永遠掛著陽光的笑容,絲綢小時候遇到他,他總是會掏出口袋所有零錢,買各種零食請她吃。雖然路叔叔算是熟人,上次絲綢和他見面,也是將近兩年前的事,這兩年之內,絲綢已經從小孩子長成少女了,看到他不由得有些尷尬,悄悄躲到爸爸背後。爸爸把她拉出來說:「怎麼到現在還會害羞?」


  「感覺好久沒見到叔叔了。」絲綢說。


  路叔叔問:「妳怎麼變瘦了?難道在減肥?妳談戀愛了嗎?」


  絲綢嚇得立刻回答:「才沒有!」


  路叔叔笑著說:「開妳玩笑而已。誰想當妳的男朋友,得先通過我這一關!」


  絲綢笑得僵硬。相比兩年前,爸爸瘦了,路叔叔則變胖一圈,開始有港邊聚賭生事的那些老男人的味道。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爸爸幾句話打發路叔叔走後,牽著她的手,走過飄散著濃濃海產氣味的街道。一如每次爸爸回來的慣例,他們到碼頭餐廳吃飯。爸爸在海上生活,理應早就吃膩海鮮了,卻還是為了絲綢而選擇來這裡用餐。


  爸爸邊問著絲綢學校的事,邊為她剔螃蟹肉、剝蝦。絲綢一口氣把近來有趣的軼事都跟他說了,講到口乾舌燥,舀了碗蛤仔湯,才想起要讓爸爸也說話。她問:「你這次去哪裡?」


  「說到這個,我都忘記要給妳禮物了。」爸爸拿出一盒精緻的棒棒糖,外盒上寫著外國文字。他說:「這是皇室貴族才能吃的糖果品牌。」


  絲綢屏氣凝神,聽著爸爸敘述那由冰川地形雕琢出的小鎮,冬天被皚皚白雪覆蓋。爸爸他們抵達時,正逢當地最大的節慶,孩童們搖著鈴鐺列隊走過街市,接受鄰居們遞來的糖果餅乾;接著,他們去了牛、羊比人還多的國家,無盡的草原綿延到天邊,在那裡,他們天天都喝牛奶,因為牛奶比水便宜。當地的市場販賣各式各樣的起司,每個月還有起司特賣會。離開草原後,他們又去到曾孕育古文明的大河,換乘輕盈的舟楫,在氤氳水霧中航向富麗堂皇的宮殿,那裡曾經住著歷代皇帝和他們的上千位妃嬪,當妃子們齊聚在大堂舉辦宴會時,她們華美的衣裳叫御花園裡的百花齊放黯然失色。


  金山村學校的課本上,從來不寫這些東西,她只能從爸爸私下帶回的舊旅遊雜誌和他的口述中認識世界。


  爸爸最後總結說:「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一到當地,就會知道自己來到不同的地方。」


  絲綢想起今天早上見到的廢墟建築,當時她只聞到垃圾的臭味,不過萊斯利說可以帶她看「城市」,想來她還沒有走進市中心。萊斯利那邊的人,都有著他那樣好看的異國面孔嗎?說話時也都會帶著優雅腔調嗎?如果她隨萊斯利走進他的城市,會看見爸爸所描述過的世界嗎?


  由於前一晚沒有睡覺,又來回奔波,在飯後等著爸爸結帳時,絲綢就撐不住,在位子上睡著了。迷糊中,她感覺到爸爸抱起她,把她帶回旅館的床上。


  隔天醒來,爸爸已經不在了。看來他昨晚把床讓給她,自己在沙發上度過一夜。


  房間桌上放著一件大紅色的蛋糕裙和一雙酒紅色漆皮鞋,旁邊留著爸爸的便箋,上頭寫著「給妳的禮物,今天就要回船上,來不及和妳說再見」。


  這件洋裝一定所費不貲,不僅沒有染料的氣味,還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水味。爸爸的不告而別是常態,小學的時候,絲綢還會跑去港邊看爸爸的船是否已經出航,現在的她懂得認分。有禮物拿就該滿足了。


  摘完一整籃普賢家種的嬰兒的眼淚後,絲綢先去普賢家。普賢的父母不在家,普賢和哥哥也去了學校。絲綢逕自從花盆底下拿出備用鑰匙,進入普賢整理好給她的客房,換上新洋裝後,她思索片刻,把新鞋子收進背包。爬山還是穿習慣的鞋子比較好。


  她在桌上留紙條,告訴普賢她暫時有事,「老師問的話,就說我生病了。我之後會帶禮物來給妳,拜託幫我擋一陣子」。接著她跟普賢借用牛皮紙和緞帶,把嬰兒的眼淚包裝成花束。既然是要送給萊斯利的姊姊,女孩子應該會更喜歡禮物有儀式感。


  在金山村裡的其他人發現她逃學前,她再次走入通往外界的密道。她的方向感還算不錯,成功找到走過的路徑,這回也沒有再撞見危險的怪人,順利地進入萊斯利的樹屋。


  等待萊斯利的期間,體力透支的她靠在樹屋的牆上打盹。


  有隻手拍上她的肩膀,她尖叫一聲,睜開眼睛,對上微笑著的萊斯利。「抱歉,嚇到妳了。」他說。


  光是看到他俊秀的臉龐,絲綢就消氣了。她輕撫著胸口說:「嚇我一跳。這是你想要的花。」


  「謝謝妳,我姊姊一定會很開心。想跟我一起去城裡散步嗎?」


  「想!」


  「好,但請妳等一下絕對不要離開我身邊。」


  「城市裡很危險嗎?」在絲綢的認知中,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像是珉兒家在熱鬧地段中心,因為有鄰居守望相助,晚上甚至可以不鎖門。


  「我會保護妳。」


  絲綢信任這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孩。她沒有帶著她的求生背包,也換上那雙豔麗卻保護不了雙腳的紅鞋,就這樣跟著抱著一束花的萊斯利,踏進當今世上最大的貧民窟――諾斯開。






  他們經過的環境是鐵板、廢塑膠片、木板加上幾根竹子做支架搭出的岌岌可危棚屋,外牆穿出一根根竹竿,大剌剌晾著花棉被和破舊衣褲。樓房內有人以方言喊著幾個字,回應那沙啞嗓音的是高尖的童音。


  從敞開的大門望進去,可見地上放擺了竹蓆、破舊的棉被,有個老人躺在上面,瞇著眼睛從陰暗的屋內瞅向絲綢,她連忙收回視線。


  在破棚屋邊,有一條「河」,不過和她認知中的河流有段差距。她在山林間穿梭時,流淌過腳邊的是清澈得可以看見每一顆石頭斑紋的涓涓細流,而現在,她眼前的水流散發著惡臭,呈現噁心的黑褐顏色,水中不時漂過垃圾。她無法想像一條河為什麼會被搞成這副德性。


  意識到河流的臭味後,其他令人不悅的氣味霎時一齊湧至鼻腔,汗味、潮濕的霉味、隨地便溺的臭味、濃重的辛香料,這些五花八門的氣味組合起來不討人喜歡,但意外和諧,反倒讓人能稍微忍受。


  他們在雜亂無章的建築間穿梭,有些狹窄的入口似是孩童才能穿越的寬度。下一秒,她立刻見到一名成年人無礙地穿過那裡。這裡的人們身材普遍乾瘦,並和萊斯利一樣膚色較深,襯上深邃輪廓,是絲綢從未見過的神祕美麗。


  街邊房屋漸漸由住家轉為住商混合,建築物也不再像是用廢棄物胡亂釘出的,出現堅固的水泥建築。萊斯利在一個小店鋪前停下,問絲綢:「妳餓了嗎?」


  「有點。」萊斯利這句話提醒她,她從起床到現在還沒吃過一口飯。同時她也發現,萊斯利笑時,頰上會出現淡淡的酒窩。


  「這裡是世界上最好的烤餅店。」


  萊斯利用絲綢聽不懂的語言對店裡叫喊幾聲,一名高大壯碩的男子走出來,年紀大概比絲綢的爸爸再大一些,粗獷的外型讓絲綢望之退卻。這人看了絲綢一眼,向萊斯利拋出一連串問題,萊斯利回答後,男人走回料理著食物的餐檯前。絲綢想知道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惜萊斯利沒有要替她翻譯的意思,對她說:「等我回來。」,便走掉了。


  他的暫時離開,讓她湧起不安。她不喜歡全然陌生的街道及人們。在她的大背包裡,藏了一把工具用的手斧,勉強可以防身,可是她連那個背包都放在萊斯利的樹屋。


  她揪著新洋裝的裙角,站在店前,像隻驚嚇的小老鼠不小心跑出自己的籠子,不知該何去何從。


  方才與萊斯利對話的高大男人再次走出來,端給絲綢一盤餅和一碗紅豔豔的濃稠醬料。絲綢與他大眼瞪小眼,不敢伸手接,他把盤子放到外頭的鐵桌上就走回去。


  「請坐。」終於回來的萊斯利解救了絲綢,他拉開鐵凳坐下,招呼絲綢坐他對面,並把剛剛買回來的冰飲分一杯給絲綢。「請喝。」


  絲綢還在懷疑食物和飲料中是否有下毒時,萊斯利就用修長的手指捻起一塊熱騰騰的烤餅,撕開後蘸了醬料,放進口中。他沒有毒發倒下,因此絲綢也有樣學樣,拿了一塊餅,舀起醬後咬了一口。


  醬料的辣直衝喉嚨,她用力咳嗽,吸了口冰奶茶。


  萊斯利建議:「第一次嘗試,不要蘸太多醬。」


  絲綢又喝一口奶茶,讓舌頭在奶茶中泡了一會兒,疼痛平息後才抱怨:「你應該早點講。」辣醬造成的痛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又咬了一口餅,這次只蘸上薄薄一層醬。


  和她吃慣的辣醬不同,這紅色醬料聞起來味道濃厚,似乎加入多種香料,在辣之後還可以嘗到洋蔥等蔬菜的鮮甜。餅有嚼勁,帶著炭燒的香氣,她咬得臉頰有點痠,但越吃越食慾大開。


  「很好吃!」她說。


  萊斯利笑說:「沒錯吧?」


  絲綢也再次喝了一口奶茶,認真品味它。裡面加入煉乳,又濃又甜的滋味在舌尖融開,和烤餅的辣醬一樣熱情得具衝擊性。


  「我以前和我姊姊說過,喜歡盧克做的烤餅的人,不會是壞人。」萊斯利忽然說。


  絲綢的嘴裡塞滿食物,聞言看向他。萊斯利笑說:「妳看起來像倉鼠。」


  絲綢把烤餅吞下去後說:「碰到好吃的食物,我就會停不下來。」


  「妳很喜歡這些食物?不嫌髒?」


  聽他這麼一說,絲綢後知後覺發現,店裡的桌椅、杯盤都覆著一層油膩。她說:「我不在乎。」


  萊斯利又笑出酒窩,為了避免自己太明顯地盯著他漂亮的臉蛋看,造成他反感,絲綢把目光拉回到食物上,聽見萊斯利說:「我還可以帶妳去看其他地方,不過妳家似乎很遠,需要早點回去。」


  「其實,我現在處於離家出走的狀態。」


  萊斯利抬起眉毛,絲綢跟他解釋了家裡的狀況——爸爸不回家,媽媽會使用暴力。學校老師能聯絡的人只有她的父母,既然父母不在乎她的上學情形,也沒有其他大人能管,就現狀來說,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萊斯利說:「對我們這邊的人來說,能上學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浪費掉了,不覺得可惜嗎?」


  「我們學校裡教的都是很無聊的東西,根本不教真正的知識,怕小孩知道太多,就會想往外跑。像你會說兩種語言,我覺得這才厲害。」


  「我至少會說七種語言,雖然都不精通。」


  絲綢睜大眼睛說:「真的嗎?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而已!」


  「我十五歲。」


  「我剛過十六歲生日。為什麼你會說這麼多種語言?」


  「工作上要接觸各種人,也會去各種地方,久了自然學會。」


  「你的工作是什麼?」


  「做一些小買賣,或是別人花錢雇我做事。」


  「像是搬東西之類的事嗎?」


  「只要付我錢,我什麼事都做。」


  吃完烤餅後,萊斯利向餐鋪店主──盧克借用店內的水龍頭洗手,問絲綢:「既然妳還在離家出走,想不想去更大的城市看看?」


  「好是好,但你有空陪我嗎?」絲綢小心翼翼地問。


  「我的工作不穩定,有時候一整個月都要工作,有時候完全沒工作,現在我就不用工作。難得遇到從遙遠的地方來的人,我也想知道更多關於妳的事。」萊斯利望著絲綢說。


  被這麼好看的一個人盯著,絲綢完全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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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0 00: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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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薩哈

  走向火車站的路上,他們輪流講著自己的生活。聊一聊,絲綢發現周遭有她沒看過的東西,就會停下詢問萊斯利,萊斯利都耐心回答她。他抱著一束嬰兒的眼淚,穿著米白色襯衫和直條紋長褲,與一身豔紅洋裝的她走在一起,在旁人看來,應該就像一對熱戀中的年輕情侶吧!


  接下來的事,像是夢裡才會發生的情節,他們趁著上下車的人流交錯時,逃票跳上一班火車,看也不看火車要開向哪裡。絲綢從來沒有做壞事做得如此心安理得,當列車長來查票時,萊斯利拉著她的手躲避追查,她臉上不自覺綻放笑容。這些不像是她會做的事,又是她長久以來都想做的事。


  除卻他們之外,火車上的乘客都面色漠然,守著自己的行李。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大聲啼哭,一雙雙眼睛落在抱著嬰孩的母親身上審判她,那個母親慌了手腳。絲綢走過去,逗弄嬰兒,很快地,嬰兒就轉哭為笑,絲綢得意地看向萊斯利,萊斯利說:「嬰兒看到美女就會笑。」


  絲綢笑著撞他的手肘,卻感覺臀部被掐了一把,她猛地回頭,和偷摸她的車上小販對上眼,對方咧開笑容,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地走了。


  絲綢氣壞了,正要和對方討公道,萊斯利就上前,一腳踢向小販的下體。小販痛得彎腰,狠狠瞪了他們倆,在萊斯利挑釁地上前一步撂幾句絲綢聽不懂的話後,灰溜溜推著零食推車逃到下一節車廂。


  在小販走後,萊斯利像是變魔術地拿出一包堅果,正是小販推車上的商品。


  絲綢不禁笑出來說:「這樣不好吧?」


  萊斯利眨眨眼說:「算是他給妳的賠償。」


  他們吃著用鹽調味的堅果,大聲說話,反正其他人也聽不懂,更沒人想介入他們的對話。


  下一站,幾乎所有乘客都起身,絲綢和萊斯利也被人流擠下車。走到車站大廳較空的角落,萊斯利對絲綢說:「這裡是薩哈車站。」


  薩哈車站的大廳,是絲綢這輩子親眼見過最宏偉的建築物,天花板的穹頂上有著繪本中皇宮裡華麗的雕飾,在顯示著不同城市時差的十幾個電子鐘中央,掛著一個圓形的古老大鐘,每到整點就會敲鐘。絲綢還來不及看更仔細,就因為進出的人太多,被萊斯利帶到車站外。


  車站前的廣場除了往來的如織旅人,也有些明顯不是旅客的人。像是有人鬼鬼祟祟,看中落單的旅客就上前搭話,被拒絕後再物色下一個目標;有幾個身穿破舊衣物的人趴在地上,面前放了個破碗,不停磕頭,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也有唱歌跳舞的表演者,但路過的人都沒空停下來好好欣賞一場演出,頂多在表演者的帽子裡扔枚銅板就走。絲綢從沒看過這麼多人同時聚在一起,她猜大概全世界一半的人都在這裡了。周遭充斥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伴著吹奏樂器的樂聲,還有某人提著的籠中小鳥在啾啾叫。太多聲音、顏色、氣味,一時間她無法全部接收。就在她覺得困在眾人的體味中難以呼吸、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時,萊斯利帶她鑽出人群。


  「原來真正的城市是這個樣子。」她喃喃說。


  「如果妳想要看的是電影中的繁榮大都市,得去首府市。不過首府市需要通行證,我沒辦法帶妳過去。」


  「什麼是電影?」


  萊斯利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讓絲綢無比丟臉,她據理力爭:「我告訴過你了,在我的家鄉那邊,大部分的知識都被封閉,很多事我根本沒聽過。」


  萊斯利笑出酒窩說:「抱歉,我不是覺得妳笨,是為妳可惜,妳居然沒看過電影。想去看看嗎?」


  「好!」


  他們搭上一臺公車,這對於絲綢來說又是全新的體驗。萊斯利翻譯給她聽,說他們旁邊的阿姨在抱怨車上冷氣壞了,車上空氣太過悶熱。聽見萊斯利和絲綢的對話,那個拿著花雨傘的胖阿姨轉身怒斥他們,絲綢莫名其妙地看向萊斯利,萊斯利靠近絲綢,在她耳邊說:「她嫌我們兩個外地人用她聽不懂的語言說話,很吵。」


  「這人有病吧!」


  「我同意。」


  當胖阿姨繼續碎碎念,萊斯利切換成她的語言,回了她一句話,她就帶著難看的臉色閉嘴了。


  絲綢問萊斯利:「你跟她說什麼?」


  「我不想毀了我在妳心中的形象,所以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絲綢發出清脆的笑聲,不在乎其他對他們投以異樣眼光的乘客。


  他們下車後,萊斯利先把花束拿去一家理髮店。絲綢偷瞅店內問:「你的姊姊是哪一位?」店裡都是年輕貌美的少女。


  「她不在這裡,會有人幫我轉交。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去看電影了。」


  根據萊斯利所說,他們去的是這一帶最大的電影院。絲綢不禁慶幸她穿來的是新衣服,否則以她平時樸素的打扮,走進這種地方不是很丟臉嗎?身上只有金山村內通行貨幣的她,還得勞煩萊斯利付錢買電影票,這也讓她不好意思。聽了她的煩惱後,萊斯利說:「只是一點小錢,妳也已經送我姊姊禮物了。」


  「花是我朋友家種的。」


  「別在意那些,妳跟我在一起很開心對吧?」


  「很開心。」


  「這就夠了。我很久沒有這樣和某人一起過得這麼快樂。談錢太俗氣。」


  電影院的內部大到令絲綢大開眼界,隔著爆米花桶坐在相鄰座位時,絲綢還在思考著,萊斯利對她這麼好真的可以嗎?


  當電影開始播放,種種想法被她拋諸腦後。巨大的銀幕上,映出女主角和男主角精緻的臉龐,他們在海邊散步,在雨中爭吵,在點著暖爐的小屋裡和好。播到親吻的鏡頭時,絲綢害羞到無法直視大銀幕,恰好轉向萊斯利的方向,與他對上眼,看著他若有似無的笑意,她更尷尬了。轉回臉,重新整理心情後,她再度沉浸在電影之中,到了劇情的高潮——男女主角的婚禮,在草地上的儀式、純白婚紗,絲綢想起媽媽跟爸爸曾經預計舉辦而中途流產的婚禮,他們最後走上陌路,是否就是因為沒有舉辦一場唯美的婚禮?


  電影結束後,萊斯利問她:「妳喜歡冰淇淋嗎?」


  「喜歡。」


  他們買了三球冰淇淋,輪流舔著迅速融化的冰淇淋,遞交甜筒時手指相碰、透過冰淇淋間接接吻,這比當初奶奶買給她的冰淇淋好吃多了。絲綢不忘買了一旁高級甜點店某種鐵桶裝的小圓餅乾,給珉兒和普賢當伴手禮。同樣是萊斯利掏錢,他說紳士本來就該付錢。


  那天,他們走遍整座城市,四處尋找浪漫的記號,比方藏在舊書店架上的缺頁詩集,唱片行試聽耳機中流瀉出的異國歌曲,廣場噴泉地磚的一顆心形石頭。走到街道的店鋪都打烊,只剩下路燈醒著,他們還是沒有鬆開牽著的手,踏著跳舞般輕快的步伐,乘著興頭還喝了點酒。


  絲綢不勝酒力,需要萊斯利攙扶。萊斯利提議帶她回到他姊姊的住處。他的姊姊有句名言,「兔子要有好幾個窩」,在許多城市都有居所,可以借住其中一處。


  他們偷吃了那棟公寓冰箱中的巧克力蛋糕。微醺的絲綢,在萊斯利替她擦去嘴角的奶油時,主動貼近他,允許他在她的唇上落下親吻。


  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第二天她醒過來時,身上已經寸縷不著。她澈底醒悟「離家出走」這回事有多荒唐,更難堪的是,她認不得來時的路,還得請萊斯利帶她回去。


  萊斯利並沒有在一夜激情後對她態度丕變,甚至,他在離別前還輕輕啄了絲綢的嘴唇一下,令她心神蕩漾到差點沒站穩。


  他說:「我接下來幾天有事要辦,我們約在一個月後見面,可以嗎?」


  絲綢應好,回去整路上,腦中都是他的笑容。


  回到金山村後,她直奔普賢家。


  謝天謝地,普賢在家。在普賢的其他家人看到絲綢前,普賢把絲綢拉進客房,關上門後壓低聲音問:「妳到底跑去哪?」


  絲綢一時啞口無言,和普賢對望數秒後才問:「學校那邊急著找我嗎?」


  「其實沒有。大家都知道妳家的狀況,老師不想找麻煩,直接幫妳請病假。」


  果然,她的消失對這個小村子而言,就像少了一隻蒼蠅般不痛不癢。現在,她又覺得昨晚留在萊斯利那邊過夜的抉擇是正確的。


  「到底怎麼回事,可以告訴我嗎?我很擔心妳。」普賢握著絲綢的手說。


  「妳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我不會怪妳。說出來讓我聽聽。」


  「……要不要先找珉兒過來?免得之後還要再跟她解釋一遍。」


  當珉兒也到場後,絲綢把鐵桶餅乾交給她們,剛說:「這是給妳們的禮……」珉兒就把鐵桶推到一邊,瞪著絲綢說:「立刻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


  絲綢清清喉嚨說:「我做一個假設。假如我跟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到處約會,甚至在他家過夜,也發生了……就是妳們想到的那些事,妳們會覺得怎麼樣?」


  珉兒面無表情地說:「這不是假設,是真實發生的對吧?」


  面對發火的珉兒,絲綢馬上縮起來,乖乖回答:「對,我昨天跑去跟一個陌生人做了以上的事。」


  出乎意料,珉兒沒有抓著她的肩膀搖醒她,反而說:「妳應該有什麼理由,才會這麼失控吧?」


  絲綢沒想到,事到如今,她在敘述媽媽的暴力行徑時還會哭。她說了媽媽連日來對她的惡劣態度,以及自己非得離開家不可的心情,說得涕淚齊下。普賢拿了一條乾淨手帕來給她擦臉,珉兒則雙手交叉胸前說:「不能怪妳,如果我媽對我做出這種事,我會氣死。不過要是妳懷孕就糟了。」


  大家都知道,未婚懷孕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學校裡曾經有過因為懷孕而被迫輟學的女生,消息在村內傳開後,那個女生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過得鬱鬱寡歡,後來像絲綢的媽媽一樣住進山中,生下來的孩子也沒辦法進入學校讀書,一家子默默地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絲綢急忙問:「要怎麼辦?」


  珉兒說:「不會一次就中啦。」


  普賢正色說:「如果真的懷孕了,只能叫對方負起責任結婚。」


  珉兒反駁:「會做出這種事的爛人哪可能負責!」


  事實上,主動引誘對方的是她。這點絲綢不敢說。


  普賢問:「那個人是誰?」


  絲綢回答:「妳們不認識。」


  珉兒狐疑地說:「有我不認識的人嗎?該不會那傢伙很老吧?」


  絲綢連忙說:「他比我還小一歲,平常沒有去學校上課,跟我一樣住在偏遠的地方,家裡也很少參加村裡活動,所以妳才不知道。」


  珉兒盯著絲綢問:「是金山村裡的人沒錯吧?還是……」


  「當然是金山村裡的人,我總不可能游泳出去吧!」


  珉兒的神情讓絲綢懷疑自己的謊言是否已被看穿。總之,珉兒沒有追問,而是說:「妳別先擔心太多,我不覺得事情會走到最糟那步。發生事情我們也都會陪妳面對。首先,妳去問那個人要怎麼為妳負責。」


  「他跟我約在一個月後見面。」


  「太久了!他在這段時間內就會毀滅證據!」


  絲綢苦笑著說:「本來這種事就沒有證據可言。」


  普賢說:「一個月後,我們陪妳一起去跟他見面。」


  「不行。」


  珉兒問:「為什麼?」


  「呃……就是不行。」


  普賢憂慮地看著絲綢說:「妳該不會惹上大人物了?」


  絲綢連忙搖手說:「沒有,這件事有點複雜。」


  最後,她勉強蒙混過去,堅持不讓好友出面幫她「談判」。也許她不應該脫口說出下個月要和萊斯利再見面的事。


  普賢讓絲綢正式搬進她家,他們一家人免費供她吃住,讓絲綢很不好意思,只好每天跑去幫忙採收香草或顧店。


  一個星期後,絲綢總算確認了自己沒懷孕。現在的她應該做的事,是把那天的一切全當作沒發生過,不要再去找萊斯利。可是,她對他可愛的酒窩、凝視著她閃閃發亮的雙眼,還有初次親密接觸的刺激感念念不忘,無法集中精神在學業上。


  真正讓她察覺到自己變化的,是珉兒的一句話。


  體育課時,珉兒跑上前問踢著毽子的她:「妳今天心情怎麼不好?」


  絲綢莫名其妙地說:「我沒有不開心啊?」


  「通常妳在體育課都很興奮,好像永遠不會累地跳來跳去,但今天妳很沒精神耶。」


  絲綢愣幾秒,想通了原因。她們班的體育課和衛庭的班級一起上,過去每逢體育課她都使出渾身解數希望衛庭注意到她。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到衛庭了。當初她「愛上」衛庭,只是因為衛庭替她把滾遠的球扔回來時,禮貌性地對她笑了笑。她對他的迷戀與瘋狂,是她將對於生活的不滿轉移產生的情緒。


  那麼她對萊斯利的感情,也是一時意亂情迷嗎?說不定她真的就是個不懂自己的傻瓜。


  在她給出回應前,珉兒聽見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衝上去踹了對方的脛骨。絲綢上前問:「怎麼了?」


  「他笑我的頭髮是玉米鬚。」


  「那他活該。」絲綢說。


  珉兒一家是外地遷入的,異地血統讓珉兒有頭在陽光下會轉為金棕色的長髮,以及無論怎麼晒太陽也不會變深的雪白膚色,與他人不同的模樣,引起許多同學嘲弄。珉兒不是會任人欺侮的好脾氣,誰敢嘲笑她,她就以暴力回敬。


  在珉兒搶走說閒話那人的毽子,打算扔到圍牆外時,恰好珉兒的哥哥經過學校,他向珉兒揮手,珉兒也大聲回應:「哥!」在鏤空圍牆的兩端,兄妹倆作勢隔空擁抱,珉兒還招手要絲綢也加入他們,絲綢趕緊溜走。


  她跟珉兒的哥哥不熟,珉兒的哥哥又是村裡有名的麻煩人物,稍微與人起口角就捲袖子,隨時都在找架打,讓她敬而遠之。他也常因髮色被嘲笑,索性理成平頭,畢業後遊手好閒,偶爾會去碼頭當臨時搬運工掙點零用錢。金山村裡的三姑六婆對珉兒哥哥的評價非常差,偏偏以珉兒父母公務員的收入,完全養得起一個不工作的兒子,在嫉妒發酵之下,旁人更排斥他。


  珉兒對哥哥說了被歧視的經過後,珉兒的哥哥大聲問:「誰?我幫妳揍他!」,說著就要翻進圍牆,絲綢衝上前阻擋,混亂之中,她看到衛庭驚訝地望向這邊。


  兩人的視線對上,絲綢自然地移開眼神,心臟沒有跳得特別快,或是感受到一絲苦澀。


  讓人心動的魔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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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0 00: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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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奧赫卡

  某天,普賢的媽媽來找絲綢。絲綢本來以為普賢媽媽希望她搬走,沒想到普賢媽媽說的竟是:「最近這樣相處下來,妳覺得阿楠怎麼樣?」


  阿楠就是普賢的哥哥。絲綢一時沒反應過來,普賢媽媽馬上解釋:「普賢也跟妳說過阿楠喜歡妳。阿楠個性害羞,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向妳告白,我才替他來問妳。」


  「我和他……不熟。」


  「現在你們年紀都到了,該開始找對象。與其逼他認識別的女孩子,不如他跟妳在一起。妳知道阿姨很疼妳,嫁來我們家,我們都會照顧妳,不會讓妳被人欺負。」


  普賢媽媽還在宣揚自家兒子的優點,絲綢卻恍惚起來。見她的反應不樂觀,普賢媽媽找藉口退去,接著進來的人是普賢。在絲綢開口前,普賢抱歉地問:「我媽在搓合妳和我哥對不對?」


  「我對他沒有特別的想法,不討厭,可是結婚……我也不是多好的人,配不上他。之前我還才發生過那種事。」


  「如果妳清楚和我哥哥說明,說不定他不介意。」


  絲綢啞然失笑。逃課、逃家、違背村子中禁令,還跟陌生人發生過關係,她是最糟糕的新娘人選了吧?「妳哥哥真的這麼喜歡我?」


  普賢點頭,絲綢知道普賢不會騙人。普賢說:「他一直都默默關注妳,我問過他,他說因為小時候他不擅長交朋友,只有妳對他很好,他從那個時候就喜歡上妳了。」


  普賢的哥哥小時候性子安靜,常被欺負,不過隨著他長得愈發英俊,學校成績又優異,高中畢業得到教職,未來能拿穩定薪水,自然成為女孩眼中的理想婚嫁對象。


  絲綢只不過是在他過得不順的時候對他溫柔,並不值得他付出下半輩子回報。


  而且,愛情是出自於感激的嗎?


  絲綢說:「妳明明知道我沒有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勸嫁給他?」


  「我的爸爸媽媽也是結婚後才相愛,結婚是雙方磨合,適合戀愛的人也不一定適合結婚。」


  「妳和珉兒也在找對象了嗎?」


  普賢點頭。絲綢感到極度無力。


  生活在小小的世界中,想辦法在成年之前讓某人「愛」上自己,然後從一個家庭的桎梏踏入另一個家庭的束縛,再生下一個重蹈父母命運的孩子。一代一代傳承,這就是金山村人們的一生。


  在絲綢再度拒絕前,普賢說:「不用急著做決定,慢慢想,還有很多時間。」


  絲綢目送普賢離開。就理性分析來看,趁機搭上普賢的哥哥,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以她的條件嫁不了更好的人。


  但她不想將自己的人生投入這個她不感興趣的賭注,也不想對普賢的哥哥有愧。


  準備妥當後,她留下一張寫著「請不要找我,我去追求想要的生活了,謝謝你們的照顧」的字條給普賢,然後去了萊斯利的樹屋。


  他在樹屋平臺邊坐著,像是確信她會來。「要給我的嗎?」他笑望著她籃中的鮮花問。


  絲綢沒有答話,瞪著他。


  「要是我懷孕了,你有打算跟我結婚嗎?」


  「會啊。」


  絲綢驚訝地看著萊斯利,萊斯利依舊純真無邪般地笑著說:「結婚又不代表什麼,我還是可以隨時離開。」


  「這樣……犯法!」


  「妳們村裡的法律,對我來說有用嗎?」


  絲綢咬牙說:「你很差勁。」


  「在認識我的第一天,妳就應該知道了。我可沒有特別裝乖。」


  搭車逃票、順手牽羊,他的確沒有裝作善良。她又生起氣來,「你根本沒有一句話是真的。就連你的姊姊,也是編出來讓我信任你的吧?」


  「我真的有姊姊。」


  「那你帶我去見她啊!」


  「不行,她目前在首府市工作,我沒有首府市的通行證。」


  「少騙人了!世界上其他地方又不像我的家鄉會限制人進入,你以為我很笨嗎?」


  「妳的家鄉沒有活屍對不對?」


  「活屍?」


  接著,萊斯利告訴她,外界的真實情況。


  在十六年前,世界爆發了一種瘟疫,讓大半人口成為嗜食人肉的活屍。現在疫情已經被控制住,只是總人口數大減,還有許多失土沒被收復,一些國家也垮臺。光是要鞏固原有的生產機制就很困難,迄今,世界都還在修復期。


  「妳親眼看過一隻活屍,就是妳上次來時遇到的那個『受傷的男人』。」


  「要是真的有這種可怕的病,我們村裡的人怎麼可能都不知道?」


  「這妳得去問家鄉的人。」


  「你之前跟我說的其他事,真的都沒有說謊?」


  「騙妳又沒有錢拿。」


  「那,你也是真的喜歡我嗎?」


  萊斯利毫不猶豫回答:「喜歡啊。」


  絲綢再度確認:「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沒有。妳想當我的女朋友嗎?」


  「我想要你幫我找一份工作,和一個可以住的地方。我受夠我的家鄉了,想要在外面重新開始,但我連一句外語都不會說,又沒有人脈,要請你帶我走出第一步。之後我會自己想辦法。」


  萊斯利上下打量絲綢的眼神,像在說,他覺得絲綢毫無獨自生存的能力。絲綢氣呼呼地說:「看在我們算是朋友的份上,幫我一把嘛!你不是說有錢的工作你都接嗎?等到我安頓下來後,會慢慢把委託你幫忙的錢還給你。」


  「好吧,我也不是沒做過這類工作。妳會煮飯嗎?」


  「當然會,我是女生耶。」


  「正好,盧克想要去奧赫卡做生意,妳可以當他的助手。」






  萊斯利帶她前往的奧赫卡,是首府市的外圍城市,有許多與首府市相關的中小企業在此設廠。相較於首府市,奧赫卡的防疫措施沒那麼嚴苛,遞交移居申請比較容易通過。


  被隔離了兩個星期後,絲綢、萊斯利、盧克順利進入城內,合租了一戶有兩房一廳一衛的住處。絲綢和萊斯利必須睡在同張床上,她本來以為這會很困窘,不過她開始工作後,每天下班都累到倒頭就睡,連萊斯利何時走進房間都沒有意識到。


  盧克的小店生意好得驚人,作為主力員工的絲綢要備料、盛盤、整理餐桌、收錢、洗碗盤,忙到分身乏術。她癟著嘴跟盧克抗議後,他才雇用其他員工替她分擔工作。


  金山村裡的學校開給女孩子的課程,基本上就是新娘培訓班,需要學習禮儀、縫紉、編織和烹飪,絲綢因此擁有基礎料理實力,語言隔閡方面,她透過盧克的手勢和表情大致能理解他要表達的內容,也很快就背起菜單上的菜名。


  盧克擅長煮加入各種香料的濃郁燉菜,他在奧赫卡開設的店鋪「香料後廚」,除了之前諾斯開簡陋鋪子賣的烤餅,還多了燉菜搭配米飯、濃湯、小點。絲綢只擅長炒、煎的簡單菜色,盧克似乎有意把她培養成廚師,在她對備料和簡單的餐點製作熟悉後,就手把手教她煮食。隨著兩人互動增加,絲綢不再覺得他可怕了,他不太笑又寡言,卻非常有耐性,她燒壞鍋底、打翻整碗醬料、數度讓吃霸王餐的人在眼皮底下溜掉,他也只是吩咐她善後;換作是媽媽,早就打她一頓了。


  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要太心急,急躁會造成反效果。絲綢每天早上都會激勵自己,吃著盧克煮給她的獨門員工餐時,更覺得不可以辜負他的好意。


  除了料理技術,她還有很多要學習的,比如對於世界的「常識」。為此,她得先學好一切的基礎——語言。


  假日時,趴在沙發上打電動的萊斯利看到她在讀書,湊過來問:「妳在看什麼?」


  「我學歐語的筆記本。」


  「語言不是聽著聽著就會了嗎?」


  「我就笨嘛!」


  「妳可以幫客人點菜,就已經夠了吧?語言是拿來溝通的,能懂彼此的意思就好。」


  「要長久住在這裡,不會歐語太不方便了。」


  「還是來陪我打遊戲比較好玩吧?」


  絲綢推開拿著遊戲搖桿擠過來的萊斯利,兩人拉拉扯扯,遊戲的背景音樂又放得太大聲,導致他們沒注意到盧克正好回家。看著貼在一起的他們,盧克似乎以為他們在打情罵俏,快速別開臉,回自己的房間。


  絲綢捶了萊斯利一下說:「都是你!害我在他心中的印象分數越來越低!」


  「會跟只認識幾天的人同居,妳早就不是乖孩子了。」萊斯利居然還敢撥亂她的頭髮。


  和萊斯利共住一段時間後,她有時會對他氣得牙癢癢,但每次一看到他的笑容,怒火又消了。


  萊斯利說:「接下來我有個工作,要離開一段時間,妳一個人住,不要太想我。」


  「終於整個房間都是我的,高興都還來不及,誰會想你!」


  萊斯利笑嘻嘻地扣住絲綢的手腕,像是隨手一握,力氣卻大得驚人。他並不像外貌看來那樣瘦弱,看過他寬鬆衣服下精壯身形的絲綢非常清楚,那是運動量大的人才會有的身材。他透露過自己以前在地下拳場打黑拳。就像絲綢曾以為是爸爸誇大描述的情節一樣,真的有人口販子組織會脅迫貧困的孤兒乞討、從事非法工作,萊斯利可以打拳,已經算是其中幸運的了。


  更多的細節,萊斯利沒有意願告訴她,她也不多問。知道得少一點也好,很多人在深入了解彼此後,反倒厭惡起對方,而她承受不起被萊斯利討厭。她現在能夠住在這間公寓,靠的就是萊斯利偽造的身分證明,還有許多事情要他協助。


  要是村裡的人知道她的現況,一定會覺得她大逆不道。萊斯利沒有給她婚姻的名分,他們之間的感情完全沒保障,連她是否算是他的女朋友都有待證明;可是她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雙方各取所需,過得很快樂,這就是她現在感受到的。


  比起流言蜚語會在一天之內傳遍全村的金山村,她寧願在冷漠的城市中隱藏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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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1 00: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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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杜斯

  早上把地瓜削皮、切塊、泡水後,絲綢洗了好幾次手,摩擦指頭時仍然覺得點黏黏的。


  店內使用的地瓜從黃肉地瓜改成紅肉地瓜。紅肉地瓜比較甜,處理食材的她更有感的是,碰觸紅肉地瓜後手和器具上會殘留膠般的黏,她必須更仔細清洗。


  兼職人員當中排班最多的年輕小工讀生做事毛躁,杯碗瓢盆常常沒洗乾淨,絲綢得多花心力檢查,因此就算是進貨的地瓜換品種這件小事,也可能影響工作流程。還有烤架,架上總是有焦黑殘留物,她一直很想找一天拆開認真洗刷。正在思索怎麼安排大掃除日,她聽見工讀生尖叫。


  她跑過去,看到他指著爬在水槽邊的一隻老鼠,不禁失笑說:「幹麼叫成這樣?」


  「老、老鼠!」


  「牠好像吃到我放的藥了。」看著動作遲緩的小老鼠,絲綢說,拿條抹布,把老鼠包住去外面水溝放生。


  回來店內,她對工讀生說:「餐飲業有老鼠、蟑螂很正常。」


  工讀生嘀咕:「是老闆太髒了。」


  盧克是一流的廚師,但衛生習慣確實有待加強。絲綢承諾:「我會跟老闆說。」


  工讀生問:「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碗都洗好了?那去吃飯吧,我幫你端過去。」


  工讀生欣喜的表情讓她想起萊斯利。萊斯利大多時間處事圓滑,比同齡人成熟,偶爾卻有格外稚氣的一面,還有喜歡甜食這點也很小孩子,讓絲綢忍不住想多照顧他。現在,他在做什麼呢?居然消失了整整兩個月。


  去盛員工餐時,絲綢問站在爐子前的盧克:「你知道萊斯利哪天回來嗎?」


  盧克說:「如果是去找他姊姊,半年都有可能。」


  牽扯到胞姊,萊斯利總是不會解釋太多,堅定地把姊姊排在優先順位的第一位。絲綢多問幾句,他會隱隱約約透出不悅。絲綢不想挑戰他的底線。


  「你可以勸他嗎?他之前做完他姊姊交代的工作,不是喝醉到失憶,就是受各種傷,他的姊姊叫他做的,是跟以前的集團有關的事吧?」


  「不是。」


  「你確定嗎?」


  「是我帶他退出集團的。他不會再回去。」


  絲綢瞪大眼睛,望著輕描淡寫說出這句話的盧克。「你也是那個集團的人?」


  「我就是在那邊認識他。有很多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被利用。」


  「那其他人呢?」


  「帶走一個孩子的代價就很高了。」


  「你有進過監獄嗎?」絲綢壓低音量問。


  「沒被抓到過。」


  「你拿過槍嗎?」


  盧克點頭。


  「那你有……殺過人嗎?算了,不要回答我。這樣直接透露身分給我,你會不會被原來組織的人追捕啊?」


  「不用擔心,事情都解決了,不會有人傷害妳。」


  「你脫離組織時,有像電影演的一樣剁小指發誓嗎?」


  盧克張開雙手手掌給她看。每根手指都是完好的。絲綢不放棄地說:「手指斷了也可以縫回去。」


  「我和萊斯利都手腳完整。」


  「他的姊姊,名字叫什麼我突然忘記……」


  「萊拉。」


  「萊拉!她也是被你帶走的嗎?」


  「她沒有走。」


  「所以就是說,萊斯利和你脫離組織了,但是萊拉沒有離開,還拖萊斯利回去,害他常常做一些危險的工作。」


  「沒妳想得那麼單純。」


  「我自己就是離開家人到這裡來生存的,我做得到的,萊斯利絕對也做得到。他是因為萊拉才繼續牽扯在裡面。」


  「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不能直接拿妳和他比。」


  「幫我勸他嘛!你就像他的爸爸,我說的話他又聽不進去。」


  盧克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把手裡煎蛋的小鐵鍋放下說:「他不想說,我就不問。」


  「他幫我這麼多,我只是希望自己也可以幫到他一點點。」


  「對於不懂的事,不要太執著。」


  在盧克的堅持下,絲綢轉換話題。「還有一件事,有很多上班族中午會來我們這邊吃飯。我想,我們可以幫他們做午餐,在吃飯時間前送到他們的公司,這樣他們就不用急著跑過來再趕回去。」


  盧克思索說:「這是個方法。」


  「對吧!我可以騎腳踏車送飯,等到客人更多,就讓萊斯利也來工作。」


  絲綢不只口頭說,回家就開始擬訂詳細計畫。替香料後廚賺更多錢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讓萊斯利有一條獲取穩定收入的途徑,他就不用再被姊姊支配。


  她想要拯救他。


  透過新聞學習歐語的同時,她也學到萊斯利手臂上那些針孔的由來為何。當初她經過諾斯開時,看到的那些瘦到剩一把骨頭、眼球暴突的人,就是被誘騙毒品成癮的倒楣鬼。買不起昂貴的毒品,又戒除不了癮頭,只能待在破床上等死。最近的新聞提到警察們查獲一批農民在活屍肆虐的法外之地種植毒品的原料,供應給未淪陷城市的人們。儘管處於動盪的時代,人類還是彼此傷害圖利。萊斯利小時候一定也經歷過這樣的事,現在的他或許不是毒蟲,但是若他繼續跟姊姊流連在那個世界,遲早再度墮落。


  「妳先下班吧,剩下的我處理。」盧克看了時鐘後對她說,她爽快地脫下圍裙。在依賴盧克這方面,她和萊斯利倒是如出一轍。


  回到家,看到臥房的門縫透出燈光,她馬上奔去打開門。


  門後的萊斯利張開雙臂任她擁抱,笑吟吟地問:「想我嗎?」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絲綢想要故作冷漠,可是面對他俊俏的臉蛋,想講的狠話都變成甜蜜的抱怨。


  「妳有沒有乖乖上班?」


  說到這個,絲綢驕傲地說:「盧克說要擴大餐廳,讓我也當廚師!」


  萊斯利親了她幾下說:「妳太棒了!我剛賺到一筆錢,陪我去旅行吧,一起把它花光。」


  「這麼突然?我沒先找人代我的班,不能請假。」


  「跟盧克撒撒嬌就好,他對小朋友最沒有辦法。我要去杜斯,妳不是想看海灘嗎?」


  「可是……」


  「房間和車票都訂好了,妳不跟我去,我只好一個人睡雙人床嘍。」


  想到又熱又擠的廚房,再看看萊斯利拿出的旅遊簡章上的風光明媚照片,最後她還是答應了。他承諾會向盧克擔起她蹺班的所有責任。


  這次,他們規規矩矩買了火車票,搭乘的列車比之前坐過的車豪華得多,乘客以體面的商務人士或出遊家庭為大宗。萊斯利把靠窗的座位讓給絲綢,絲綢倚在窗邊,看著風景從大樓林立的城市到灰暗的工業區,再接往茂密山林。中途歷經換車,總共八個小時的車程,她坐到身體都僵硬了,也沒有撐著眼皮看完所有風光,中途就睡著。


  萊斯利在車子快到杜斯時叫醒她。她應聲睜眼,映入眼簾的蔚藍海景優美得不真實,海灘上斜插著斑斕的陽傘,像是奧赫卡酒吧裡的調酒上面的裝飾放大化。這畫面和旅遊雜誌上的世界一模一樣,沒有經過調色後製。隔著車窗玻璃,她都能嗅到陽光懶洋洋的味道。


  一下火車,她拖著行李箱就想往海灘跑,被萊斯利拉住,帶她先去飯店。


  金山村中的旅館,只有海港邊一間「金光大旅社」,客房內的壁紙像是幾百年沒換新過,終年飄散著揮之不去的霉味,大廳月曆停留在十年前的頁面,掛鐘指針從來沒準時過。這次萊斯利與絲綢在杜斯入住的飯店則有七層樓高,他們住在最高層,房內是淺色木地板,鋪著潔白床單的加大雙人床比他們出租公寓的小床大一倍,床上有迎賓的巧克力和鮮花,床頭掛著幅她看不懂的釘版畫。浴室是大理石地板,設有雙人按摩浴缸,提供三種浴鹽、茉莉花香的沐浴乳和白桃香的洗髮精。


  從房間的陽臺看出去就是海灘,他們可以伏在黑色雕花欄杆上眺望海天一色。


  當她讚嘆完房間的裝潢,想要和萊斯利分享喜悅時,就被他壓倒在床上。熱情的吻落在她全身上下。


  回過神來,已經是傍晚。洗漱過後,她換上白色長洋裝,和萊斯利牽手走向鵝卵石海灘。裙子是萊斯利工作回來順便買給她的禮物,和他一身的白襯衫和米色短褲都是休閒度假風,讓他們立刻融入此地。


  越過綿長的海灘,到了較市中心的地帶,萊斯利問:「妳想吃什麼?」


  絲綢隨便指了家有露天座位的小餐館。這附近清一色賣的都是海鮮料理,看不懂菜單的她把點餐的工作交給萊斯利,很快地,一盤盤淡菜、沙拉、薯條、酥炸海鮮擺滿鋪著方格桌巾的小桌。餐廳的燭光昏暗得恰到好處,她沒沾半點酒精,卻笑得像是微醺,不知道第幾次重複對萊斯利說她喜歡這裡。


  餐後,他們漫步在星光熠熠的街道上,走著走著又回到海灘。白天和黑夜,海灘有不同的美,另她深深著迷。


  散步到附近店家的燈光都熄滅後,她突然湧上一陣疲憊,鬧著說沒力氣走回去。


  萊斯利把她抱回飯店,用著像是爸爸會抱她回家的方式。不過,萊斯利不會在她醒來後就消失不見,直到他在她的額頭印下晚安吻,她都非常安心。


  隔天一早,他們去鎮上的市集買了新鮮蔬果,又吃了這裡有名的鷹嘴豆泥餅,接著就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停閒聊,就像是初次見面的那天一樣,淨聊些和現實生活無關的理想。爬上山丘,從高處俯瞰海灣;在舊物商店買一部底片相機,計畫在度假期間拍完整捲底片;去了當地的博物館,無聊得直打呵欠。「就在這裡待到錢花光吧!不管存錢或破產,明天太陽一樣會升起,總有生活下去的辦法。」萊斯利說。


  絲綢戳戳他的臉說:「好啊,花的是你的錢。」






  快樂的時光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那一天,他們多搭兩站火車,去附近的購物商場採買,絲綢見到熟悉的身影。


  眼前攬著短裙女人腰部的男性背影,百分之百是她的爸爸,他還穿著那件他二十八歲生日時,絲綢送他的襯衫。然而,爸爸身旁那個女人,不是媽媽。


  「妳爸?怎麼會在這裡?」聽了她說後,萊斯利問。她搖搖頭,困惑地盯著爸爸的身影。


  他們尾隨絲綢的爸爸到了一間餐廳門口,絲綢看到另一張眼熟面孔——路叔叔。


  「他們剛好在這工作嗎?」絲綢的聲音低不可聞,要不是萊斯利回她話,她會懷疑自己根本沒有實際將話說出口。萊斯利說:「直接問不就得了。」


  「可是,要是……」眼見爸爸和陌生女人走進餐廳,剩下拿出菸抽的路叔叔還沒進店內,她沒有時間猶豫,對萊斯利說:「從這個抽菸的人下手,他是我爸的朋友。」


  絲綢先去在巷中等待,當萊斯利把路叔叔拐來時,她一看到路叔叔宛如見鬼的表情,就知道沒有好結果。


  她問路叔叔:「為什麼你和爸爸在這裡悠哉?爸爸身邊那個女的是誰?」


  路叔叔板起臉說:「妳怎麼跑來這裡的?」


  「先發問的是我。」


  「我們是因為工作才出村,妳呢?有什麼理由離開家?」


  絲綢從齒間溢出冷笑。「我看到爸爸親了那個女的,還有你從小就告訴我不可以抽菸喝酒,你自己卻在這邊抽菸。這些都是你們的工作內容嗎?」


  「我們在休假。」


  以前的絲綢會相信這句話,可是想起她敘述金山村內出海人的工作時,盧克一閃而過的疑惑,以及萊斯利玩味的表情,再加上看了許多新聞報導後自己約略感覺到的違和感,她可以判定,現在的路叔叔在說謊。一氣之下,她居然罵出珉兒的哥哥常掛在嘴邊的髒話。


  路叔叔臉色一變,大步走上前,似乎準備教訓她。


  他被萊斯利絆倒。萊斯利把路叔叔壓制在地後,狠狠揍了他一頓。絲綢愣了一秒後驚叫:「萊斯利!不要這樣,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萊斯利說:「這種爛到底的大人,不用跟他客氣。」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毫無笑意,憤怒的模樣讓絲綢感到陌生。


  「我只是想知道我爸爸旁邊的那個女人是誰?你認識那個女的對吧?」絲綢對路叔叔說。


  路叔叔發福的身子縮成一團,面孔扭曲地說:「是他的情人。很多人都有一兩個海外的情人,不是認真的……但我沒有情人!」


  絲綢說:「我管你有沒有。你知道這件事,怎麼不告訴我?」


  路叔叔苦笑著說:「要怎麼跟小孩子解釋這種事?」


  「你們的『工作』是逃離村子的藉口。你和我爸都放著家人在貧窮的村子裡,自己跑到外面享樂,是這樣,對不對?」絲綢一口氣說完後,忽然感到空虛。她早就該料到這些,如果真如官方說法,出海人是英雄,她又怎麼會被學校的老師瞧不起?


  路叔叔看向萊斯利說:「妳不也給自己找了個對象?」


  絲綢為之氣結,又吵不贏他,轉頭對萊斯利說:「不要管他了,我們走吧……萊斯利?」


  萊斯利再度痛揍路叔叔,甚至打斷他的鼻梁,讓他滿臉是血地昏死過去,見狀,絲綢不得不大叫:「萊斯利!不要再打了!我要報警了喔!」


  「這種人被打死活該!」


  「你又不認識他!」


  「妳爸和這個人是賣毒的,我聞得出他身上的臭味。」


  絲綢抱住萊斯利,竟被他掐住喉嚨壓在牆上。她勉強拍著他的手臂,幸好他在掐死她前清醒過來,放鬆力道。


  她跪在地上,一時說不出話,只能抬頭望著萊斯利。萊斯利迎著她的視線,恢復了原有的溫柔語氣,更顯得殘忍。


  「妳們的村子是靠販毒賺錢的。妳說的『嬰兒的眼淚』,是毒品的原料。我知道妳想說妳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妳的錯,但妳被骯髒錢養大,在我眼中,你們都是一夥的。」


  關於毒品農場的新聞躍入她的腦海,因此出海人才養得起村子……


  她問:「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認出嬰兒的眼淚是做毒品的嗎?所以才會跟我說話?」


  「妳也是因為我有利用價值才跟我在一起。」


  「才不是!」用力吐出這三個字後,絲綢狼狽地咳了幾下。他掐得太用力了,讓她的聲音變得粗啞。「我一見面就愛上你,到現在也是,所以我不想要離開你!」


  「『愛』?」萊斯利維持凶狠的語氣,看起來卻是那麼悲傷。


  她撐起身子,平視著萊斯利說:「有了身分證以後,我隨時可以走,奧赫卡還有很多工作機會,但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妳不走是因為膽小。擺出姊姊的樣子,實際上很怕離開我後,妳就什麼都不是。」


  絲綢也火了,撲上去扯住他的兩邊臉頰罵:「要不是信任你,我怎麼會和不認識的大叔住在同一個家裡!我每天都鋪好你的床、打掃你的房間、處理莫名其妙的郵件。你總是開了零食就丟在沙發上不收,引來一堆螞蟻,以為是誰幫你收的啊?還姊姊,我根本是你媽!盧克要忙店內的事,我代替盧克處理你的個人雜事很久了,結果你要走也不說一聲,直接消失兩個月!回來不解釋就算了,還敢打我!我又不知道毒品的事,我只知道我愛你!」


  萊斯利一時被她震懾得有點不知所措,盯著她半晌後,冒出一句:「妳這麼想跟我結婚喔?」


  「我說過,我不會和任何人結婚!我最討厭結婚!」絲綢又罵了一次髒話,這次順多了。


  「可是妳說妳以前想跟那個人結婚。」


  「那是因為在我們村子裡女孩子非結婚不可。到奧赫卡就是新的開始,現在我有新的家,不用抓著過去不放。」


  「妳說妳愛我,又說不結婚?」


  「愛一個人的方式很多,我不想結婚,但我很確定我愛你!我要待在你的身邊,親眼看你過得好。我才想問你,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麼收留我?你幫我做那麼多事,對我那麼好,讓我沒有辦法討厭你!」


  她維持著氣勢,踮腳和他對望半晌後,他突然吻上她的嘴唇。


  這次的接吻特別長,久到她缺氧。


  他才放開她問:「當妳生活在小小的村子裡,每天重複著一樣的無聊事情,會不會期待某天有一個神祕的人帶妳逃走?」


  絲綢點頭,聽見他說:「所以,當我第一次看到妳穿著那件紅裙子出現,我想著,帶我逃離無聊生活的人,終於出現了。」






  他們去了觀光客稀少的海灘,在海浪規律的拍打聲中,萊斯利道出,他和萊拉出生於諾斯開貧民窟,父親身分不明,母親產下萊斯利後因為分娩場所衛生條件不佳,感染去世。


  像他們這樣長得漂亮的孤兒,沒有別的選擇,小小年紀就被非法仲介帶到首府市的邊陲城市賣身賣藝,稍微長大些後,萊拉憑藉著豔麗容貌和出眾的社交手腕,躍升成身價最高的交際花,以接待高社經地位的客人為主;萊斯利展現出格鬥方面的天賦,被訓練成為地下拳賽的選手兼組織的打手,後來在萊拉的牽線下,更接到白虎野企業的工作。兩人積攢下一筆錢,再加上組織內的盧克決定金盆洗手,幫了他們一把,這才送萊斯利退出組織。萊拉還是繼續在組織內工作,不過已經不是當初任人踩踏的卑微女孩了,一步一步向上爬。


  絲綢和萊斯利初遇那天,萊斯利就正在白虎野的試驗場擔任警衛,剛好有隻活屍實驗體跨越破損的柵欄跑出來,萊斯利用笛聲引誘牠時,絲綢也被吸引過去。知道在試驗場附近有實驗村落的萊斯利,本來要通報上面把她抓回去,不過看到她露出害怕的神情說想回家,他判定她是誤闖,送她回家也就得了。當初隨口一提的二度邀約,他沒期待她真的履約,沒想到,隔天她帶著花束回來找他。那天他不用值班,乾脆帶她進城裡玩,想著若她闖出什麼禍,親手處置掉她就行。白虎野的實驗村落之所以設在貧困地區,就是這些地方有人失蹤,也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絲綢沒有闖出什麼禍,又和他相談甚歡,漸漸地,他迷戀上和她相處的感覺,越來越沉淪,打破規則把她帶回自己家。


  「所以你一直在考慮殺掉我?」絲綢問。


  「算是。」


  「看在你對我誠實的份上,饒過你一次。繼續說我們村子的事。」


  「妳們村裡的公務員都是白虎野的人,妳的奶奶能蓋出一條對外通道,應該是大人物。妳說的不能開的那扇門後面,大概有更多關於她的祕密吧。」


  「奶奶說她以前是科學家。」絲綢努力回憶起有關奶奶的事,只有模糊的影子。奶奶沒留下任何照片。「白虎野的研究員會應該是很嚴肅的人吧。奶奶不像是那麼厲害的人。」


  萊斯利扮了個鬼臉問:「妳看我的樣子,像是白虎野的警衛嗎?」


  絲綢無話可說。


  萊斯利說:「按照萊拉說的例子,你們村子裡公家機關的人,都是白虎野的人。要是妳再長大一點,可能就會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以我的頭腦,大概永遠都發現不了。我印象中好像遇過一個自稱從外面來的人,說是來看奶奶的,我一直把這件事當成作夢,現在想起來可能是真的。那個人說她和我的奶奶是同事,也就是都在白虎野工作,可是她很年輕。」


  她把和「白熙芸」相遇的事敘述給萊斯利聽,他挺直背脊,富饒興致地說:「我請萊拉去調查。妳只有遇過她一個外人嗎?」


  「對,那天我們好像有進村子裡到處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當時我太小了。」


  「十幾歲就可以在白虎野工作的人不多,還是東方人,應該可以查到。不過妳想要她幫妳的村子脫離白虎野的話,是不可能的。妳們村子賣毒維生,也是白虎野默許,這種不光彩的事,白虎野不可能讓它流傳出去。」


  「你原諒我了嗎?關於我們村子做毒品生意的事。」


  「本來就不是妳的錯。我太衝動了。看到那種人,我就會忍不住。」


  「啊,被路叔叔發現我跑到外面,會不會有人抓我回去?」


  「我會處理他。」


  「怎麼處理?」


  萊斯利只是笑,沒有回應。


  路叔叔也許又要挨打了吧,絲綢想。


  她說:「我一個小人物,白虎野應該不會在乎吧?不過這樣我去首府市開餐廳的夢想就不能實現了,太危險。」


  「反正首府市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不然在這裡開店。等我存夠錢,你願意跟我搬來杜斯嗎?」絲綢又補充一句:「如果你的姊姊也來,你會願意來嗎?」


  「她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你說過,她也喜歡海邊。」


  萊斯利若有所思地說:「是沒錯。」


  絲綢抱著萊斯利的手臂撒嬌地說:「把我介紹給她認識,等我們變熟,我就會說服她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工作。我們三個一起在這裡開一家小店。」


  「妳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


  「想像嘛,本來就要樂觀一點。」


  萊斯利突然問:「妳不怕我嗎?」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脖子,方才他掐她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絲綢摸摸他的頭說:「你是我的狗狗,我最愛你了。」


  聞言,萊斯利露出絲綢最喜歡的那種笑容。從初見那天,看到這個笑容的瞬間,絲綢就澈底淪陷了。


  話雖然說開了,他們也失去悠閒度假的心情。萊斯利拿出前不久買的底片相機,說要快點把底片都用完。他在回飯店的路上,不停對絲綢按下快門。絲綢盡力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頭髮,擺出上鏡的姿勢時,有隻灰藍色小貓從從樹叢中鑽出,磨蹭著她的小腿。她蹲下,輕撫小貓的頭,讓牠享受地發出呼嚕聲。


  「幫我們拍照!」她對萊斯利說。


  拍了幾張照後,萊斯利忽然上前揮手驅趕小貓,貓被嚇得一溜煙逃跑,絲綢氣呼呼地問他:「你在幹麼?」


  萊斯利攬住她的腰,吻到她無法呼吸而發出抗議,才停下,面露無辜地說:「你比較喜歡我還是那隻貓?」


  「當然是你啊。」絲綢敲他的頭說。


  他這才心情好多了。「妳還想繼續散步嗎?」


  絲綢挽住他的手臂說:「把整條路走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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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2 00: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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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首府市西城區

  從杜斯回來後,萊斯利接下香料後廚外送的工作,一個月下來掙得的薪水還不如過去的一次兼差,不過他對生活品質沒有太多要求,買得起最新的電動就好,倒也過得快樂。當絲綢回到家,看到他又打了一整天的電玩,吃到一半的零食沒有封上,想要說教,又總是被他的吻堵住,無奈地嚥下抱怨。


  週五時,絲綢打開家門,就看到萊斯利難得沒有掛在沙發上,而是穿戴整齊地等待著她。他直奔重點:「今天晚上,萊拉可以見我們。在西城區。」


  西城區是長在首府市上的一顆膿包,買春、販毒、走私活動盛行,惡名遠播,絲綢和店內員工開玩笑時,常說若他們想在首府市置產,工作三十年不吃不喝,也才買得起西城區的小套房。跟諾斯開無人管理的狀態不同,西城區是首府市默許存在的龍蛇雜處之地,這絕對不是絲綢偏好的見面地點,不過申請進入首府市的通行證一律要登記明確時間點,不能隨意更動進出日期,萊拉突如其來邀約,為的大概就是讓他們來不及協商見面地點和時間。


  戶口在奧赫卡的人要進入首府市都不難,絲綢打過疫苗了,也有定期健檢,但想到她的假身分證件要接受首府市人員的檢驗,她還是緊張得手心出汗。當他們到檢查站時,連萊斯利都察覺到她的焦慮,捏捏她的臉要她冷靜下來。


  通過檢查窗口時,她交出證件。檢查人員對照她的臉,敲了幾下鍵盤,接著,敷衍地微笑,把身分證遞還給她說:「歡迎。」


  她就這麼走進全世界最繁榮的都市,首府市。


  站在首府市市中心,她震懾於櫛比鱗次的摩天大廈。車站不遠處的大型廣告看板上,模特兒戴的一支手錶,就要價她工作三年的全額薪水。紅綠燈的電子音、汽車引擎聲推著她穿越大馬路,與她擦身而過的商務人士都穿著一絲不苟的正裝,表情冰冷得如出一轍。她和萊斯利像是兩隻誤入水泥叢林的幼崽,不知道該前往哪個方向。


  看到街頭的奇怪鋼鐵雕塑,她問萊斯利:「為什麼要放它在這邊?」


  「這是公共藝術裝置。用來讓城市更漂亮的。」


  「所以,它的用處是什麼?」


  「就是美化市容。」


  「那就是沒有用的意思嘛!」絲綢驚訝地敲敲鋼鐵塑像,萊斯利連忙將她拉走。經萊斯利進一步解釋,她才知道,都市會花費鉅額在沒有用的「藝術品」上頭,她甚至不懂它們哪裡好看。


  就連路邊的長椅都做成波浪形狀,首府市果真有錢。她這麼對萊斯利說,他卻說:「那是為了讓流浪漢不能躺在上面過夜。疫情後引進人臉辨識系統,首府市就變成窮人的地獄。這個城市很偽善,要不是為了萊拉,我才不想進來。」


  首府市當然還有另外的優點,比如他帶絲綢走進的電影院影廳之大,幾乎等同於一座迷你城市。開始播放電影時,環繞音效震得絲綢頭暈。


  這部電影是關於一隻藏身於死火山中的史前巨獸,被大地震喚醒後離開巢穴,走進人類的城市,一路上踏平所有擋在前面的人、車、建築物。在電影結尾,怪獸終於被聯合國軍隊的強大火力打死,倒下時又壓垮幾十棟大廈。


  電影中的都市和首府市很像,絲綢想像著人類的文明結晶就這樣簡單被摧毀,不由得悚然。


  晚上,他們換上及膝的大衣、厚底鞋,再用口罩與眼鏡遮住大半臉蛋。搭乘地下鐵時,許多人對他們投來懷疑的目光,不過當他們轉乘私鐵,在西城站出站後,就不再顯眼。西城站的人幾乎也都穿著大衣或風衣,每個人腳步都很快速,彷彿和陌生人呼吸同樣的空氣都會染病。


  萊斯利對絲綢說:「低頭走路,不要和任何人對上視線。」


  他的嚴肅表情讓她不敢輕浮面對。


  單憑出站那幾眼,她瞄到的西城區以三層樓高左右的平房居多,類似奧赫卡的住商混合區。越過兩條馬路後,他們沿著河流走。這條河沒有諾斯開的垃圾河那麼髒,氣味則和奧赫卡某些被遊民占據的地下道會有的臭酸味很像。路上經過的飲料販賣機,價格大約是奧赫卡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便宜得不合理。


  隨著他們接近萊拉給的地址,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線照映在路面的水坑上,水溝的臭味被廉價香水的俗豔香氣蓋掉。有個人故意走過來撞上她,她反射性抬頭,看見撞她的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半裸紫髮女孩,對方塞給她一束花,她收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


  萊斯利拿走花,隨手轉贈給站在街邊的另一個金髮女孩,換得金髮女孩移開身體,讓他們通過。穿越防火巷,他們進到一個招牌搖搖欲墜的小型劇場,劇場木地板和木頭座椅隨著觀眾入座嘎吱作響,周遭的人說的是歐語,萊斯利依舊使用金山村的方言和絲綢說話,替他們的對談加密。他說:「萊拉是世界上最會跳舞的人。妳親眼看了就知道。」


  「你才應該看我朋友跳舞。」絲綢從來沒同意過萊斯利的這個觀點。


  沒多久,劇場的燈光暗下,全場頓時安靜。


  看著一一滑入舞臺的舞者皆穿著純白舞衣,絲綢正想著要不要叫萊斯利提示她萊拉是誰,接著,她就認出哪位是萊拉。萊拉和萊斯利五官相似,且都有著黑色的美麗眼瞳、柔順如絲緞的黑髮,較大的差異是萊拉的膚色白得多。萊斯利說過,這是因為萊拉是夜行性動物,很少晒太陽,並且白膚在市場的行情也更好。即使是在一眾美麗少女之中,她的姣好容貌和身材也很突出。


  萊拉飾演的主角是追求愛情的村女。在開場柔和的音樂中,她拉著裙襬旋轉,踏著輕盈活潑的舞步。村女愛上與自己身分不符的貴族男子,走入黑暗森林尋求妖精的協助,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被萊拉演繹得淋漓盡致。


  隨著劇情演進到後段,村女遭受詛咒,被迫跳舞至力竭死亡。萊拉的舞姿有幾分人偶的僵硬感,發狂舞動肢體時加大力道和精準度,眼神又驚又懼,彷彿真的有人奪走她身體的控制權。在場這麼多人,觀眾席又沒有打燈,照理說,萊拉不可能找得到絲綢,但絲綢總覺得萊拉像是盯著她的眼睛演這齣戲的,她在萊拉勾魂攝魄的眼眸中無所遁形。


  最終,村女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抵抗妖精的操縱,選擇自刎而非殺死愛人,善良的舉動感動了上天,讓她化為一縷魂魄,能夠在離世前與愛人道別。同為主角之一的男舞者,存在感幾乎都被萊拉搶走;萊拉的面孔在舞臺燈光轉白後變得蒼白,動作柔軟許多,脈脈含情的雙眼令人目不轉睛。最終,她倒下,在聚光燈打在收尾的男舞者身上時,悄悄移至布幕後。


  絲綢太專注於萊拉的動向,直到聽見觀眾席響起掌聲,她才發現表演已結束。


  表演者走出謝幕,男舞者伸手要去牽萊拉,被萊拉閃開。萊拉走到所有舞者前方,隨意拉著裙襬彎腰後,就獨自到後臺去了。


  萊斯利帶絲綢去後臺遞交花束給萊拉時,萊拉正在讓年紀更小的少女替她化妝。和別人表演後卸妝相反,萊拉跳完舞才畫上突顯出她天生冶豔容貌的妝容。她踢動著光溜溜的足尖,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機,渾然沒有飾演村女時的純樸。當萊拉抬頭,絲綢頓時了解為何路叔叔說過,十七歲是魔法的年紀。介於成熟與幼態間的萊拉,潤色後的玫瑰色嘴唇泛著水潤光澤,像是純潔的魔女。


  在萊斯利出聲催促後,萊拉才放下手機,上下打量絲綢後說:「只是個鄉下的小丫頭嘛,沒有多漂亮。」


  絲綢羞紅了臉,脫口而出:「妳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會跳舞的人!」


  萊拉撇撇嘴,絲綢連忙按照萊斯利事前的指示說:「我不想搶走萊斯利,也搶不走,你們有血緣關係,這點我永遠比不上。」


  萊拉望向萊斯利問:「我在你心中還是最重要的嗎?」


  萊斯利毫不猶豫說:「當然。」


  萊拉瞄了絲綢一眼說:「那她算什麼?」


  萊斯利回答:「事業夥伴,也是合租的室友。」


  萊拉勾勾手要萊斯利靠過去,讓他取代小化妝師的位置,用大支的亮粉紅色梳子替她梳頭髮。萊斯利熟稔地把萊拉的頭髮編成辮子後再捲成雙丸子頭,用小髮夾裝飾、固定。打理完髮型後,萊拉攬鏡自照,滿足地撫摸頭髮。萊斯利這才說:「妳要講調查的結果。絲綢奶奶的事。」


  萊拉發出疲倦的呻吟,閉起眼睛幾秒後說:「她在白虎野工作過,紀錄被刪掉了。」


  絲綢問:「有其他認識我奶奶的人嗎?」


  萊拉重複:「我說,紀錄被刪掉了。」


  萊斯利說:「有些機密資料不是短期可以查到的,要繼續調查下去。那,關於白熙芸的事?」


  萊拉回答:「二十七歲,有參加白虎野去年推出的新疫苗研發專案,是團隊之中最年輕的。沒有特別天才,能升職是因為她爸爸是新城縣縣長。」


  萊斯利說:「是四月時武力鎮壓上新聞的新城縣。」這是說給絲綢聽的。他又說:「九年前,白熙芸才十八歲,不可能已經在白虎野工作。」


  「當時白虎野有弄一批海外實習生名額,她就是其中之一。簡單解釋,就是給高官子女開的後門,讓他們一畢業就立刻進入白虎野工作。」


  絲綢問:「為什麼九年前她會出現在金山村?」


  萊拉聳聳肩說:「可能去玩吧。」


  萊斯利對絲綢說:「關於妳的奶奶和白熙芸的關聯,我們還會繼續調查,對不對?」他看向萊拉。


  萊拉噘起嘴,勉強說:「會啦。」


  萊斯利這才放鬆聳著的肩膀說:「絲綢想要找妳去逛街。」


  萊拉立刻說:「我手上工作很滿。」


  萊斯利不發一語注視著她,她委屈說:「真的!我等一下就要去工作,不然我化妝幹麼?」


  「之後?」


  「等我有空再說。」


  絲綢很熟這種搪塞。每當她跟爸爸要求約下次見面,他也都這麼說。


  在萊拉打發他們走前,她鼓起勇氣問萊拉:「為什麼妳要在這麼小的劇場表演?」


  「這是我跳第一場表演的地方。」


  「可是妳已經自由了。」


  「妳不也是一樣。改變不了過去,就想辦法讓現在的自己喜歡上過去的自己。」邊說,萊拉邊微微側著頭戴上耳環,站起身說:「別忘了匯尾款。」


  絲綢只能目送著美豔絕倫的萊拉離開,後臺的其他女孩子也都起身,送萊拉離去。


  回去的路上,萊斯利問她:「妳覺得她怎麼樣?」


  絲綢認真說:「我覺得萊拉是好人。我喜歡她。」


  萊斯利露出微笑。那是絲綢見過他最放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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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2 00: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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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金山村之二

  習慣忙碌後,大半年的時間眨眼就過了。小公寓的客廳堆滿雜物,絲綢老是想著要趁假日收拾,從來沒付諸實踐。假日她會和萊斯利窩在沙發上一起打遊戲、追劇,肚子餓了就微波披薩或爆米花來吃。她故意在盧克面前揉腰說每天太認真打掃店內,搞得腰痠背痛,不久,盧克就會默默去清掃家中。


  絲綢喜歡盧克,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大人。在金山村時,她可以明確感覺到,當她從兒童成長為少女,周遭的人看她的眼神也不再一樣,彷彿她從需要保護的身分轉換為有利可圖的獵物。他們由上而下打量著她,計算她的身材、容貌和各種「妻子」應要具備的能力。盧克從來不會那樣看她,他很像是爸爸——她理想中的爸爸。有一次,她在跟盧克學做炸肉丸時,不小心口誤叫盧克「爸爸」,這讓她笑到肚子痛,盧克卻露出複雜的表情。後來問萊斯利,他說盧克幫助他和萊拉脫離組織的原因,似乎就是盧克曾經失去過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兒子。


  假日她會和萊斯利玩,若他沒空,她則會在家睡覺。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習慣自己出門玩樂,因此每當她孤獨一人,就會冒出結婚的念頭,隨即又甩開它。看過父母無盡爭執的她知道,婚姻就像熟透的果實,外表飽滿,稍稍一捏就會爆成一灘爛渣。她和萊斯利從來不吵架,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加諸對伴侶的要求在對方身上。比起情侶,他們兩個更像是單純的玩伴。萊斯利偶爾會帶她做一些荒唐的事,比如在他去諾斯開試驗區看守時,兩人一起用彈弓射活屍。非常幼稚,但很好玩。看著大笑的萊斯利,她總是會回想起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倆無憂無慮在城市中散步的時刻。


  兩人的互動有種純粹的快樂,只要他們默契地不深談未來。


  萊拉偶爾也會加入他們。其實萊拉和萊斯利很像,本質都是愛玩的小孩子,生氣了也很好哄。絲綢每次都帶不同的甜點送萊拉,漸漸地,萊拉對她的敵意也就煙消雲散。絲綢和萊斯利、萊拉一起在首府市逛街,大多是去精品店,服務人員用恭敬態度招待年輕而出手闊綽的萊拉,那種虛偽的客氣讓絲綢不舒服,萊拉卻很享受。彼時,絲綢深切感受到,自己和萊拉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除了萊拉以外,絲綢的工作過於忙碌,很難結識女性朋友。這讓她越來越想念金山村的摯友。


  某天,她告訴萊斯利,想要回金山村一趟。


  「滿月慶典當天大家都會出門,可以混進去,而且還沒結婚的年輕情侶約會時都會戴面具,我們也可以把臉遮住。只有一天,應該不會被發現。」


  萊斯利爽快地說:「那就去啊!我也很好奇那邊長什麼樣子。」


  滿月慶典當天,絲綢帶著萊斯利翻山越嶺回到密道。她身穿當初離村時的紅色蛋糕裙,在金山村算是極為時髦的款式,奧赫卡的雜誌上卻介紹是「復古風」。萊斯利則照她的建議,穿上米色的襯衫和長褲。不知道村裡的流行風潮是否有變化,要是今年流行穿黑色,或是大家不戴面具了,那就很尷尬。


  爬上密道的階梯時,萊斯利在那扇絲綢奶奶說絕對不許打開的門前停下。


  「不可以。」絲綢堅定地說。


  「裡面又不會有吃人的怪物。就算有怪物,我也打得贏。」


  「我以前……會替奶奶掃墓,後來就沒有了。至少這件事上,我要聽話。」


  「妳不會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嗎?」


  萊斯利循循善誘,最後,她還是投降,讓萊斯利發揮他的開鎖本領。


  門開啟後,噴出的煙塵糊住她的眼睛。萊斯利放棄進門,拉著咳嗽著的她往上走一段路,遞給她水。


  潤喉、能夠說話後,她問:「你不是要進去看?」


  「看來都燒光了。妳的奶奶果然很認真保密。」


  不得不說,絲綢有點失望。想想也就罷了,知道得多,未必更好。


  出密道後,明亮的滿月令星星黯然失色。由密道進入村子,非得經過老家不可。既然都路過了,不進去看看也說不過去。


  這棟房子以及媽媽,是她最不堪的一面,也是無法摒棄的過往。她叫萊斯利暫留此地,等她回來。


  大門一如往常沒上鎖。絲綢忍不住懷疑,媽媽有鼓起勇氣踏出屋子,親自走到城鎮買食物嗎?該不會媽媽的時間還凍結在她逃跑的那一天?也許媽媽早就餓死在這間不透光的黑屋裡。


  時隔許久,絲綢已失去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進門後,她趴在地上前進,就像她過去晚歸時盡量躲避媽媽視線會採取的行動。回自己房間取了床底下的寶物箱,她溜去媽媽房間門口。


  門是敞開著的,太暗了,她看不見媽媽在哪。倒是有奇怪的噪音。


  她打開手電筒,照向聲音來源。


  微弱光亮照出的,是抱著一團血淋淋肉塊大啖的媽媽。媽媽對光線沒有任何反應。過了幾秒,絲綢才看出媽媽手中肉團有雙長長的耳朵,那是兔子,有時在房屋附近的森林可以看到野兔的蹤跡。


  她的手電筒掉到地上,媽媽聽到聲響,吼叫著衝過來,聲音像是野獸。絲綢閃避不及,被抓個正著。可能是跟著萊斯利走跳,讓她的心臟變強大,她居然做出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反應,把媽媽反推倒在地,大聲咆哮說:「妳以為裝成活屍就可以逃避責任嗎?活屍才不會睡覺上廁所,妳再怎麼騙自己,都不會變成活屍!敢再打我,我會加倍打回去!」


  撂完狠話,她骨子裡還是刻著對大人的害怕,跑出屋子。循聲而來的萊斯利跟她一起跑下山丘,奔過茂密樹林,在月光重新現蹤的空曠草地,才停下來。


  萊斯利看著她光裸的肩頭說:「妳的肩膀受傷了。」


  絲綢看向自己的肩膀,可見五條淺淺抓痕還在滲血。「小傷,不用管它。」她把鐵盒塞給萊斯利,他問:「這是什麼?」


  「我小時候的『寶物』。」箱子裡有他們全家人一起做的葉子書籤、小時候美勞課她捏的陶土杯、普賢為她調配的專屬香氛用完留下的空瓶、珉兒送給她的生日戒指。還有過去在庫房裡她挑選的各種禮物,像是發條壞了的音樂盒、一副算盤,以及去年得到的不知用途的、像笛子的小東西。她拿起「笛子」問萊斯利:「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菸斗。」萊斯利的聲音飄揚在微涼的空氣中。「古代用來抽鴉片的菸斗,現在都用注射的了。」


  絲綢把它用力扔到不遠處的山崖下,對萊斯利說:「先把面具戴起來吧。」


  走到民宅聚集之處,他們最先遇到的村民,是一個才三歲左右的孩子,在路邊吃著烤地瓜,胖胖的臉頰弄得髒兮兮。絲綢認不出對方是哪家的小孩。


  萊斯利笑著對小男孩扮鬼臉,被絲綢打頭。她擔心小男孩會突然大叫「外人入侵!」,或是認出她就是違反村規的人,不過小男孩一句話都沒說,好奇地目送他們離去。


  萊斯利牽起她的手說:「不用緊張,今天公務員很忙,不會注意到我們。」


  正如他所說,接下來他向遇上的路人揮手,他們都熱情回以揮手。一般村民壓根不覺得有外人會混進來,白虎野的公務員則忙著疏散今日城鎮中心的人潮,以及主持各項活動。認清這點後,絲綢放鬆許多,去逛廣場的攤販。


  他們買了一支糖葫蘆,萊斯利咬了一口後評價:「脆脆甜甜的,很好吃。」


  「我們這邊的口味都偏甜,不會吃辣。炒麵也是甜甜的,你吃吃看。」


  萊斯利吃了炒麵,又吃了串燒後說:「真的很甜。」


  「對吧?就連粥也是甜的。我們的小米粥甚至是灑砂糖配著吃,不像你們吃鹹粥……」


  「絲綢?」


  聽見珉兒的聲音,絲綢反射性緊握住萊斯利的手,萊斯利帶著她鑽出人潮,蹲下躲在樹籬後。


  珉兒和普賢就從她面前走過,珉兒嘟囔著:「我剛剛真的聽見絲綢的聲音,那個說話方式和語調就是她!」


  普賢說:「聽錯了吧。」


  「可是,如果絲綢要回來,她一定會挑今天。」


  「那也要是她有空,說不定她很忙。」


  「在忙什麼?」


  「她現在應該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她不是說過想要開一間餐廳?」


  「就憑她那三腳貓功夫?不可能啦!」


  如果絲綢走在她們旁邊,此時肯定會大聲反駁珉兒說:「妳才三腳貓功夫,我現在可是跟在大廚的身邊學習喔!」


  但她一句話也不能說,只能默默尾隨珉兒和普賢走上坡道。這兩人中間的空位,是屬於她的,若她沒有任性妄為離家出走,而是留在金山村內,現在又會與她們討論著什麼樣的未來呢?


  普賢問珉兒:「為什麼今年妳不參加比賽?」


  珉兒回答:「膩了。現在覺得跳舞也沒那麼好玩。跳得再好,也沒有人在乎。」


  「是因為絲綢不在了嗎?」


  「我跳舞不只是因為她,不過她的表情是會讓我很有成就感。妳記得她有一次看到嘴巴忘記闔起來嗎?哈哈哈,而且她很愛講誇張的話,說我是世界上最棒的舞蹈家。」


  「她是真心這麼覺得。」


  「對啊。少一個鼓勵我的人,還是會覺得有點提不起勁吧。之後我應該不會再練舞了。」


  「妳想好要和誰結婚了嗎?」普賢的這個問題讓絲綢的心吊上天,只聽見珉兒發出爽朗的笑聲說:「我才不要嫁人。難道妳想要結婚了嗎?」


  「差不多是時候了,不能再拖多久。大家都在給我們壓力。」普賢嘆息,低聲說:「有時候,我很想離開這裡。」


  「給妳選,妳真的會選擇離開村子嗎?」


  「如果有好對象帶我離開,我可能會走。」


  「妳喜歡的是愛家愛小孩的人,這種人才不會帶別人私奔。我們的村子好無聊喔,爛死了。」


  「我喜歡金山村,但是也希望村子可以有一點改變。說不定等到絲綢回來,就可以帶來新的東西。」


  「她還會回來嗎?」


  「我相信會。這裡是她的家。」


  普賢和珉兒走遠後,萊斯利帶著玩味的表情問絲綢:「妳不帶她們走嗎?」


  絲綢搖頭說:「她們常附和我說想離開村子,可是其實她們都想要穩定、幸福的家庭。我現在的生活,她們不會真的喜歡。」


  她走出金山村,以為掌握了自由,卻也還是得日日辛勤工作,蝸居在狹小租屋處。生、養小孩要花的錢很多,設籍首府市的人好一點,有許多育兒補貼和配套措施,住在外環城市的他們就別想了,連養活自己都戰戰兢兢。她現在的生活看似無虞,實際上是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多少積蓄。哪天她傷病使得工作停擺,短期內就會連支付房租都有問題。同時,城市防疫規定朝三暮四、物價持續飆漲,生活越來越艱辛,絲綢移居城市之初的熱情也被澆熄。當然,還是比住在山上那個破碎、陰暗的「家」裡好。


  忽然有人朝絲綢和萊斯利的方向喊:「喂!鬼鬼祟祟地在幹什麼東西!」


  那人居然是珉兒的哥哥,萊斯利拉著絲綢站起來,比出個抱歉的手勢,並抱住絲綢的肩膀表示他們是情侶。珉兒的哥哥這才沒有衝過來,持續用懷疑的眼神看向這邊。


  絲綢趕緊拉著萊斯利離開。回到慶典會場,聞到美食的香氣,她也不再有胃口了,勉強打起精神笑著對說:「買一些甜糕回去給萊拉。」


  這時,她看到不遠處攤位的一張熟面孔,頓時呆滯幾秒。


  她拍拍萊斯利的肩膀說:「等我。」便摘下臉上的面具走去。


  衛庭正在挑攤位上的糕點,被絲綢叫住後,疑惑地轉向她。


  絲綢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衛庭搖頭,她放下心,笑著說:「抱歉,我認錯人了。」


  衛庭禮貌性地點頭,就轉回去繼續看攤販。


  絲綢花光身上剩下的所有金山村紙幣,都拿去買要給萊拉的禮物。萊拉一定會喜歡金山村甜得要命的甜點。採買過程中,萊斯利格外安靜。走到人少的地方後,他摘下面具,秀逸的面容在搖曳的燈籠下忽明忽暗。他問:「剛才的人就是妳說過的那個初戀嗎?」


  「對。」


  「長得很普通。」


  「不可能有人比你好看。」絲綢習慣性拍拍他的頭。他安靜了半晌說:「妳真的不會再回來這裡?」


  「我已經不適合這裡了。」


  他抱住她說:「不准離開我。」


  「我不會走。」絲綢揉亂他的頭髮說:「每天都有隻小狗等我回家,怎麼可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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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葉櫻 發表於 2025-1-12 00: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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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奧赫卡之二

  絲綢踩動腳踏車踏板,一鼓作氣騎過大橋。身旁的汽車排出的廢煙薰得她皺眉,她只不過瞄了眼駕駛座的窗口,就被叼著菸的駕駛罵了一連串髒話。


  她騎的是輛嶄新的淑女車,天藍色車身,車頭配有置物籃。奶奶留給她的腳踏車被她賣給零件商,換來的錢只夠補貼新車加裝後座椅墊。


  新分店的開幕正在籌備中,盧克將會讓她和萊斯利去見習,以萊斯利的聰明才智,很快就可以接手店長,她會是主廚。看著被工業汙染變色的天空,她用手指勾畫未來的藍圖。當事情正式開始發展,往往會快速到想停都停不下來,顯得過去的擔心都像是假象。


  手機響起,她停下車接電話,聽見盧克急促地詢問:「妳在哪?」


  「從市場買完菜出來。」


  「過橋了嗎?」


  「剛過。我車停在橋頭的五金行前。」


  「妳附近有混亂嗎?」


  好奇怪的問題。絲綢看了看周遭,回答:「很普通啊,你指的是什麼?」


  「店附近出現活屍,妳先回家,路上看到不對勁就出奧赫卡,隨時和我保持聯絡。」


  活屍?絲綢愣了幾秒,啊,盧克並不知道萊斯利會帶她去試驗場玩,她根本不怕那些慢吞吞的活死人。她說:「我去找你。」


  「不要過來這邊!」


  「我會保護好自……」


  絲綢的話才說到一半,電話就斷了。她當機立斷快速踩下踏板,往盧克的店鋪前進。一路上,她與逃跑的人們逆向,也有路人和她一樣搞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看一眼逃跑的人後就繼續走自己的路。


  感染警報聲大響,所有人才都躲往室內。


  她衝向盧克的店,在門口,被探出身子的盧克拉進店裡。店內除了盧克和年輕小工讀生,還有兩個不知所措的客人,應該是附近的上班族女性,所有人齊齊看向絲綢。


  盧克罕見地露出生氣表情說:「不是叫妳不要過來嗎!」


  絲綢撒謊:「你剛打電話過來沒多久,我那邊好像也有活屍出現,乾脆過來找你比較安心。」她怎麼可能不管?白虎野的金錢補償,僅限於傷患、死者,對於經濟損失一概不負責,她不能放任活屍破壞香料後廚,否則裝修的費用可能會讓新店開幕推遲,想到這,她還寧可親自打活屍。和活屍交手後的經驗中,她學到,面對活屍,最重要的是不害怕。活屍不會思考,跑起來較活人僵硬,就算是她一個沒練過武術的女生,冷靜對應,也可以靠工具擊退幾隻活屍。


  「我來的路上沒看到活屍……」說不定是假警報,她正要這麼說,卻看到一個人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們衝來,直接撞在玻璃窗上,噴出大量血液倒地。玻璃窗產生蜘蛛網般的裂痕。


  兩個女上班族抱在一起尖叫,小工讀生也嚇得發抖。


  盧克說:「牠們聽到聲音和看到移動的生物才會攻擊,不要叫,遮住窗戶。」


  絲綢最先開始堆疊桌椅堆疊起來充當路障及阻擋門窗,小工讀生接著跟上。處理好後,絲綢小聲問:「不是活屍嗎?」


  「是活屍。」


  「活屍不會跑那麼快。」


  盧克用眼神示意絲綢還有其他人在,絲綢才沒再問。


  她打了十幾通電話給萊斯利,都被轉進語音信箱。電視正在播報的新聞,是某人家人裡養的狗學會替主人開門,下一則是地球另一端的國家發生熱浪,再下一篇報導是某男子在家裡的院子碰到一隻誤闖的黑熊。盧克阻止她繼續快速切換電視臺說:「新聞不會報。白虎野的人很快就會來消毒。」


  其中一個女上班族顧客問盧克:「這家店有加入白虎野的保全系統嗎?」


  盧克點頭並說:「有,我們也都打過疫苗。」兩個女上班族的表情才和緩許多。


  絲綢可沒這麼容易被蒙混過關,她拉著盧克到後門邊問:「剛剛那個『東西』根本不像活屍。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清楚。」


  「活屍不會衝那麼快,那是人吧?」


  「有一個活屍的胸部被整根鋼筋穿過去。人不可能受了這種傷還能跑。」


  「是變異病毒株嗎?」想到網路上流傳的謠言,絲綢問。


  「不確定。市內已經發了警報,白虎野很快會來處理。」


  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笨蛋小工讀生可能是想喝點水冷靜下來,不知為何打破了玻璃飲水罐。


  下一秒,一隻活屍像炮彈一樣撞破玻璃,煞車不住,叉到他們充當路障的鐵椅椅腳上。第二、三、四隻活屍也闖進店內。盧克握住絲綢的手腕帶她往樓上跑,小工讀生趔趄跟在他們身後。


  聽見女上班族們發出淒厲的慘叫聲,絲綢回頭,眼睜睜看著她們的腹部被挖開,腸子掉了滿地。她嚇得腿軟跪到地上,被盧克一把撈起。他抱著被嚇得跑不動的她從後門逃走,小工讀生的腳步聲緊跟在後。


  感染警報聲的用途除了警告大家躲避,還用來吸引活屍的注意力,掩護人們逃跑,今日卻也成為絲綢和盧克錯誤判定局勢的主因。因為警報聲,他們才沒聽到街上的人被活屍屠殺的慘叫。看到遍地屍塊,和正在大啖人肉的活屍,絲綢發抖到像是觸電。


  盧克把她的頭移到他耳邊,重複好幾次同樣的話,大概第四次,絲綢才聽懂他說「妳要自己跑,我沒辦法抱著妳邊打牠們。」


  她跑不動,也跑不過牠們,她想這麼說,不過盧克已經放下她。幸好,生存本能驅動她跑起來,而盧克揮舞著鋁製公共垃圾桶的蓋子,把撞過來的活屍打偏。一路上,許多活屍從屋內撞破玻璃出來,場面一片混亂。附近某個人想要強硬打開路邊車輛的車門,使汽車防盜警報響起,引走許多活屍。絲綢賣力邁動雙腿,直到眼前的生路被藏青色的牆擋住。


  那是白虎野維安人員架設起的盾牌牆。牆移動出一個缺口,幾隻手臂把她拉進去,有人壓倒她,迅速反絞她的雙手上銬。


  「沒事!」盧克高聲對她說。他也被步槍指著,雙手抱頭跪在地上。隨即有維安人員銬住他的雙手,粗暴地把他壓到牆上。


  絲綢被一個身高像是有她兩倍高的維安人員拎起來,塞到救護車裡。車上的兩人分別替她裝上口塞,把她的手銬扣在擔架上,再固定她的腿。


  「我們先幫妳處理傷口,不要怕。」其中一人對她說。


  她驚恐地盯著那雙嚴肅的眼眸,在他們剪開她的衣服時,反射性扭動身體。


  「不要動!」另一個人命令。


  涼涼的液體淋到她的皮膚上,讓她痛得弓起身子哀號,用盡全身力氣想掙脫折磨她的這些人,被醫護人員按回去。


  車門再次打開,車身因為跳上車的第四人用力晃動一下。「我是她的家人。」熟悉的聲音令她倏地望過去,來人是身穿藏青維安部隊制服、戴著頭盔的萊斯利,他把步槍隨意放在一邊,對她說:「我來了,不要怕。乖,讓醫生幫妳包紮。」


  萊斯利的冷靜態度,總算讓絲綢慢慢脫離恐慌狀態。她身上插滿了飛濺的玻璃碎片,其中一塊甚至卡在鎖骨上方,差一點割破她的喉嚨。在萊斯利的說明下,她得知白虎野把明顯有傷的人和無傷的人分開,她才會和盧克受到不同待遇。


  她受的傷並無大礙,萊斯利見她平靜下來,便去幫醫護人員處理其他傷患。


  傷者並不多。大多數遭攻擊的人都死了。


  這是她返家後,聽萊斯利說的。


  新型活屍像是被餓了十天的獅子,會拚命把眼前的任何活人撕成碎片。很少人像絲綢和盧克逃出來,絕大多數倖存者生存下來的方法,是把門堵上,等待維安部隊救援。要不是小工讀生摔破飲水罐,店內的人也應該可以靜靜等到維安部隊來。


  現在責怪小工讀生並無意義,因為他同樣死在混亂中。


  「對不起,害你丟工作。」絲綢說。


  萊斯利笑說:「我本來就不想幹了。」


  電視新聞播報著奧赫卡某區域誤觸感染警報的消息,下一則新聞則是奧赫卡政府調出了事發當日的街道監視器影片,證明並沒有任何疫情擴散,指出網路上流傳的影片都有造假痕跡。各大論壇的風向很快就從害怕第二次世界末日來臨,轉為嘲笑指控白虎野滅證的人們妄想過度。事發三日後,白虎野正式發出聲明稿,表示會對汙衊企業的惡意言論採取法律行動。


  絲綢低頭看著自己手臂上的紗布。要不是她的傷還在疼痛,她也會認為變異病毒株是陰謀論。


  「本來就一直會有新的病毒,所以白虎野才會繼續做實驗。」萊斯利從碗裡抓起一把爆米花,塞進口中,含糊地說。


  正如他所說,不論發生什麼意外,白虎野總有應對措施,會快速「消毒」街區。都面對過一次世界末日了,白虎野可說是駕輕就熟。


  她悄聲說:「但現在真的出事了啊。」


  「之前也有類似的事,最後還不是都沒事。不能因為怕出車禍就不過馬路,我們這些普通平民,除了假裝沒事地把日子過下去,又沒有其他辦法。」


  她抽回萊斯利握住她的手,以免被他發現她又開始發抖。


  在她每晚的夢中,總是有一個發瘋地朝她衝來的活屍,在她的求饒和尖叫聲中,活生生扯出她的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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