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劉眾赫對著眼前的景象,沉默了一會。 心底詭異的懷疑浮上心頭,萬年來從沒改變過的沉睡居然在今天失靈。是世界樹的信號出現了差錯,還是又因為那個變故? 抑或是,就是金獨子的影響? 相處的這短短的時間,他幾乎變成一潭死水的心,居然受到兩次震動。劉眾赫變回人形,握緊了拳。 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能救活自己的力量,卻挽救不了一個軀殼的生命? 心裡明明有了答案,在沉睡前還掀起了滔天海浪。現在卻不肯面對。他忽然頭痛不已。被強行調整的作息習慣,讓後腦和受傷的左眼又在隱隱作痛。 不知為什麼會出現的疤痕、停留在世界樹上的萬年時光,失憶、永恆,痛苦、自傷,都開始燃燒,燒得他頭疼欲裂。腐爛的淤泥發出腥臭,皮肉下方的血液也帶著尖刺。 他看向那個熟睡的、毫無威脅的小小生命。 前些天,膝頭的血液分明還無法癒合。現在靠著他,睡得卻很安心。 難道。 難道——當年為了救回他的生命,世界樹付出過他不理解的代價? 那些不被記得的回憶裡,還有別的答案? 過了半晌,明亮溫暖的屋子裡,傳出一聲複雜的笑聲。 很輕,卻好像打在誰的身上。 輕輕一擊,力逾千鈞。 他的聲音若有似無,只有一瞬,又仿佛沒有存在過。消失在陽光明媚的屋子裡。 偶爾,有幾聲鳥雀的啼叫,從窗外傳來。覆蓋了曾有過的一切。 金獨子迷迷糊糊醒來時,自己已經睡在床上了。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層被子,柔軟又蓬鬆。他揉著眼睛起床,心裡有些疑惑,忽然看到了站在窗邊的劉眾赫。 一時有些迷茫:“……劉先生?” “您還沒睡嗎?” 劉眾赫轉過身:“醒了?” 少年格外認真地看著他:“您……” 劉眾赫大概猜到了他要問什麼,他並不打算和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沉睡過去。正要跳過這個問題。金獨子吐出了後半句: “……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牽掛嗎?” 劉眾赫:“……” 男人心中本就煩亂,聞言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陽穴,越過了這個過分不合時宜的提問:“想去外面玩嗎?” 金獨子一怔:“啊?” 劉眾赫沉靜道:“去別的地方看看。除了村子,你沒去過別的地方吧?” 金獨子試探道:“您不睡了嗎?” 劉眾赫只應了一聲,把他從床上抱了起來,少年一時雙腳騰空,還有些茫然。他耳廓微紅,只感到自己全身都貼著男人的懷抱,隨後又被放在桌上細細查看。膝蓋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雖然傷疤還是有些猙獰。 “別亂動。”他被輕輕敲了下眉心。 金獨子不太習慣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耳朵微微泛紅。他的小腿正被男人握在手中,好像再用力就會被捏斷,現在卻被捂得熨帖溫暖。 劉眾赫確認完畢後,幫他把褲腿放回去:“傷好了,可以出門走了。” “想去哪?” “都可以……”金獨子小聲道。 先生真的沒有沉睡過去啊……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少年心中後知後覺湧上些許輕鬆。連他都沒意識到這些情感到底是從哪來的。也許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自己對先生真的多了很多依賴…… 要是先生真的沉睡了,金獨子還沒想好以後的日子該去哪裡。 少年耳廓還有些紅,劉眾赫把他放了下來,決定道:“那往南走吧。等會吃完早餐,我們收拾行李。” 南邊暖和,他點點頭,就被劉眾赫抱回了床上。 坐在被子裡,被軟綿綿包圍的金獨子看著劉眾赫:“……我可以自己下來,先生。” “再摔一跤就不能出門了。” “哦……”他悶悶地應,心中居然有些浮動的快樂,跑到桌邊整理自己不多的東西。 其實他本來就沒帶什麼來,這些天吃的、用的都是劉眾赫提供的。以至於金獨子吃完早餐,只抱了幾疊牛皮紙和小說,就被劉眾赫又抱下了樓。 這就是他的行李了。 不多,但很滿足。金獨子雙腳落地,看了男人一眼:“我們現在就走嗎?” 神祠中的陽光明亮,從門口照進神像上,小花似乎更茂盛了一些。金獨子仔細嗅嗅,還有淡淡的清香。劉眾赫正在整理神祠的其他房間,他的行為,看著的確是要為遠行做準備。背影不知為什麼多了些沉靜。 那雙明亮、銳利、沉穩的雙眼,也沉澱了一些別的複雜情緒。金獨子敏感地察覺了男人的變化,只是找不到詢問的理由。 也許是因為這些,才讓先生產生了旅行的想法? 少年思索著,尚沒得到答案,但對著即將到來的旅行,他還是很期待的。 劉眾赫把其他的木門合攏,點頭:“走吧。” 金獨子有些雀躍,試探道:“我想和小鳥道個別。” 劉眾赫沒有表態,只是看著少年,走到神祠門口,和排成一排的小鳥說再見。 它們和從前一樣等著麵包屑,羽毛鮮亮俐落。看到金獨子出來,很驚喜的樣子,拍拍翅膀,落在少年指尖。 少年的臉頰和小鳥圓滾滾的身子蹭了蹭:“我要走了。” 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也不知是在說什麼,但少年小聲的道別和鳥雀的鳴叫,混在一起,熱鬧中又透著幾分安謐。 劉眾赫慢他一步,走到神祠門口。就抱著手臂,看他們語言不通地互相說話,直到最後,男人才忽然開口:“……███,█████████。” 這是金獨子第二次,聽劉眾赫說這聽不懂的語言,他摸著小鳥的頭,有些好奇地轉過身去:“您剛剛說了什麼?” 劉眾赫:“和他們說你要走了。” 小鳥“吱吱”叫了一聲,聽起來很憤怒的模樣。拍拍翅膀,敢怒敢言不敢動。 男人當作沒聽見,再次把少年瘦削的指節握到掌心:“走了。” 金獨子眯起眼睛笑笑,朝著這才知道他們要旅行的小鳥擺擺手。把那嘰嘰喳喳當告別的話語。 世界樹巨大的樹幹下,草木搖曳,他們走出了神祠,失去記憶後,萬年都不曾遠行的獅鷲,和從沒出過村子的少年,第一次向外走去。 腳下,世界樹虯勁的樹根遍佈於土壤之中,無論走到何處,都能遇見它根系上開出的小花。 說是旅行,這次外出其實更像是金獨子的野外生存指南。 走路、劈砍荊棘、尋找能吃的蘑菇和果實……這些他從前都沒學會。村莊裡打獵的大叔一向不會選擇帶孱弱的少年前去,以至於,這堂課留到了今天,才被劉眾赫拾起來給他重新上過。 只可惜男人的能力太過強大,金獨子只需要在他身後看看就好。 走出山花了不少時間,在可能被人類看見的地方,劉眾赫並不想變回真身。畢竟雲神沉睡在世界樹上,此時不該在外行走。這段日子,他就陪著金獨子在神山裡閒逛,劉眾赫有時比以前還沉默,金獨子於是安安靜靜地欣賞著,自己還沒來得及見過的神祠外的風景。 霧氣消散了很多,許多時候,陽光從林葉間落下來,光柱打在他們的身上,翩躚起伏地照亮許多神山的草木。偶爾也會看到幾隻精怪,金獨子對它們想靠近卻不敢的模樣感到好奇,見過幾次後,就大著膽子藏在劉眾赫身後,探出頭來。 聽劉眾赫用模糊又冷冽的語言說了句什麼,把它們趕了回去。 最後一次遇到的,也是個長著翅膀的精怪。模樣很溫順,好像只是想來看看他。那小傢伙走之後,金獨子就坐在樹墩上,看著男人熟練地用小刀剜出果實的梗,再切開打獵來的肉,一起塞到自己手中。 他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終於開口問:“這幾天的精怪都是什麼?” 劉眾赫動作一停,看他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長:“世界樹養出來的東西。” “見過嗎?”他問。 少年誠實地搖搖頭,接過劉眾赫遞來的肉,又開始吃加餐。 幾個月裡,他被劉眾赫喂了不少肉,養胖了一些,膝蓋上的傷痕也沒那麼明顯。劉眾赫靠著樹看了他一會。 這才收起東西,點燃篝火準備入睡。 兩人走了三天才走到山腳,路上正好有馬車經過,載了兩人一程。 車夫是隔壁小鎮的,下車前,問他們去哪,金獨子說出旅行的時候,他還奇怪地打量了一下這兩個人。 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了片刻,才問,是父子嗎? 劉眾赫臉上的疤痕讓他有幾分懷疑,不過身邊小孩瘦削又乖巧,看著很無害。 劉眾赫面無表情地應了應了一聲是。 “……!”男人感覺被自己牽著的手輕輕動了動,不癢,只像一個小動物,聽到風聲靈敏地招招耳朵。劉眾赫的指腹按在金獨子的手背上,沿著薄薄皮膚下的骨骼捏了捏,像是安撫,又像是不要亂說話的警告。 男人繼續說:他想出門看看。 金獨子耳朵徹底紅了。悶在他身後閉上嘴巴。 車夫思考一會,還是在對上金獨子目光時,放下了戒心,示意他們坐上車來。 直到坐到車上,發現稻草和水果摞在一邊,金獨子才發現已經到秋天了。他聞著香氣,在劉眾赫膝頭四處瞧著。 其實明明可以坐在他旁邊,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要把他抱在身上。他穿得不算多,薄薄的布料,能讓他感到身後人的體溫。 金獨子的耳朵還有點發熱,稍稍動了動,大概想下來,被劉眾赫捏了下後頸:“別亂動。” 金獨子那塊皮膚一麻。小聲辯解:“您會累的。” 話音剛落,馬車正巧經過一個陡坡,輪子打滑時車身震動,少年重心不穩地徹底倒在劉眾赫懷裡。偏高的體溫,讓少年後背都暖融融的。 劉眾赫低頭看他一眼:“坐好。” 金獨子看著那金瞳,臉頰微紅,連忙在他膝頭坐定,整個人都被烤熟了一點,大腦放空了很久。所幸周邊的景色不錯,在不久後,就吸引了從沒出過遠門的少年的視線。因而也沒注意到,身後金色眼瞳裡,這幾天一直存在的,若有似無的打量。 車夫把他們送到沿途下一個小鎮就走了,兩人找到一間旅店住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小鎮還有些居民在活動,金獨子就踩著小凳子,趴在窗口,看著外頭的野貓飛速地掠過,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劉眾赫在整理床鋪:“明天想做什麼?” 金獨子想了想:“想走走。” 好像對一個待在孤兒院,每天幹活的少年來說,走走已經是一種消遣的。 劉眾赫點頭,列入計畫:“然後呢?” 金獨子試探地說:“可以吃好吃的嗎?” 劉眾赫不置可否,在風更冷的時候,叫他把窗關上。旅館的老闆娘是個外鄉人,起初看到劉眾赫臉上的疤的時候還被嚇了一跳,不怎麼肯把屋子租給他們,直到發現他身後跟著的一雙乾淨的眼睛。這才附贈了幾塊小餅乾。 一路劉眾赫已經被人懷疑了兩次,不過他看著並不在意。金獨子坐在床上,看他從包裹裡拿出書來,問道:“您為什麼要帶我來旅行?” 劉眾赫:“沒事做。” ……一定是敷衍! 但金獨子沒有再問,意外地,他心情很好,也很喜歡和劉眾赫一起出來的感覺。連在床上看書時也津津有味。 書還是最初那本,金獨子順著劉眾赫給他寫的筆記又看了幾遍,安靜像水一般流淌開去。走了幾天的困倦,漸漸讓少年的眼皮變得沉重。沒看多久,便靜靜地靠在床沿睡著了。 劉眾赫在少年呼吸省漸漸輕下的時候,就把他塞到了暖和的被子裡,掖了掖被角。 隨即起身,熄滅燈燭。 夜色一瞬間襲來。小鎮的夜晚很寧靜,遠方,世界樹仍然佇立在山頭。他感受著自己身上和神樹力量的聯結,再次確認自己並沒有沉睡的事實。 無論怎樣,他都因為這個傢伙發生了改變。 如果世界樹當年,真的為了阻止他的死亡,付出了別的代價的話…… 在這個分身衰亡之前,讓他四處走走看看。 或許能想起當年的答案。 劉眾赫回過身去。床上,金獨子睡得很熟,臉上因為被窩的溫度微微泛出一些粉意。男人伸出指腹,停在他眼下,摩挲兩下,暗金的瞳仁仿佛有水波微動。 看了一會,他也一同躺了回去。 在他身邊待著這幾天,他的作息正慢慢變得像個「人」。 饑餓、睡眠、情緒……他正在被染上人的溫度。 那就睡吧。 至少不需要度過這種漫長的黑夜。 金獨子醒來時,看見的是放在自己面前的一雙手。 很寬大的手掌和指節,間雜著一些細小的傷痕。金獨子愣了一下,抬頭看去,劉眾赫正睡在自己身旁,表情寧靜。 這還是他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觀察男人的臉。 他睡著時,表情並不嚴肅,左眼上的疤痕令人難以忽略,新生的皮肉橫亙在臉上,總會令人想像,他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故事。自己一開始,也確實被嚇到了…… 金獨子出著神,撐起身子看向劉眾赫。 這個時間,劉先生還不醒嗎? 還是沉睡過去了? 金獨子一時有些緊張,剩下的睡意都消散。如果先生真的沉睡過去了,那自己要做什麼?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傾瀉,小旅館外頭的談話聲和趕路聲若隱若現,對面的地下酒館似乎也傳來一些爭吵的聲音…… 少年像個警覺起來的小動物,飛速地思考起來。並沒注意,其實早就醒來的劉眾赫,察覺他細小的動作後,已經睜開眼,看少年屋子忙碌,在心中列出救急方案。 ……要不就求助吧!金獨子一抬頭,對上了一雙金色的眸子。 他嚇了一跳:“劉先生!” 劉眾赫抬手捏了捏小孩的指節:“在想什麼?” “沒什麼,”金獨子耳朵一熱,抿起了唇,“我以為您……” 劉眾赫的目光沒有太大波動:“不會。” 他解釋:“沉睡和睡眠的區別,我能分出來。” 金獨子小聲道:“可是您沉睡前也是這麼說的。” “……”劉眾赫沉默半晌,抬手揉了揉小孩柔軟的頭髮,就把他抱下了床,“起床。” 一時間天翻地轉,金獨子穩穩踩在地面上時,劉眾赫已經去拿洗漱用品了。 兩人要做的準備工作不多,出門時天氣很好。隔壁的小鎮,看著比金獨子出生的村莊要熱鬧許多,他們書店逛了逛,又去新開的集市上看了一眼。中午時分,金獨子走累了,被劉眾赫拎起來抱在懷裡,兩人買了點黏糊糊的水果醬,拌在麵包棒上吃。 居民們大多很友好,見他的模樣也多聊了幾句,推薦他們去不遠處的一個塔上看了日落。 黃昏時分,荒廢了有一段時間的塔頂,還帶著些許昏暗,逼仄的階梯裡,金獨子緊緊貼在男人身上,一時有些耳熱。然而視野很快就開闊起來。 小鎮,連著彎曲的道路,還有遠方的草野和金色的麥田,都在日落的餘燼裡變成溫紅色。像是從前在孤兒院狹小的窗戶裡,想像過的開闊世界。少年的眼睛閃閃發光,抱緊了劉眾赫的手臂。 “好漂亮……” 劉眾赫低頭看他,少年蒼白的肌膚,在黃昏晚霞中,也不再顯得病弱。 明明胖了不少,抱著還是很輕,他掂了掂重量,反而惹得小孩抬頭看了一眼。 劉眾赫道:“繼續看吧。很快就要天黑了。” 最盛大的紅色已經在無名塔上綻放,黑夜的腳步也從遠方逼近。 農田裡,草木上的反光,已經漸漸暗淡了,天邊火燒一樣的顏色正在快速地退去。 獅鷲在世界樹上,曾經看過這場景無數次。無論是山林、雲海,還是道路、房屋,一切都將淹沒在滾滾而來的長夜中。 他自從消失記憶以後,面對的就是這樣永無止境的永晝和永夜。 金獨子直到看著最後一絲黃昏,消失在天邊,這才開口:“和您的巢穴裡看到的不一樣。” 面對見過萬億遍的景色,劉眾赫已經沒有波動。靜靜等著他說完。 “上面能看到一層層的雲變成紅色,還有很亮的星星。” 金色的眼睛很沉默。 “但這裡的晚上更熱鬧。”金獨子眼中卻映著星光,他看著遠處的世界,繼續道:“能聽到蟲的鳴叫聲,看見鳥飛過天空。有時候還能看到人在路上走動。” ——這是人間。 熱鬧的,連夜晚也有聲響。金獨子眼中帶著一些笑意:“我喜歡這裡。謝謝您。” 劉眾赫沉默了一會,看向少年清澈的、乾淨的,湖水一般的眼睛:“為什麼向我道謝?” “因為您帶我出來了。”金獨子認真說。 劉眾赫垂下眼。半晌,忽然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晚餐想吃什麼?” 金獨子愣了愣,試探道:“現在要走了嗎?” “隨你。” 夜降臨得很快,顏色卻很豐富,遠方還是微微的光亮,近處已經有著海浪一般的藍黑。 “嗯……”金獨子無意識地抱緊了男人的手臂,“旅館對面好像是個地下酒館。我想去看看……可以嗎?”他問得不太確定,聲音還很輕。 劉眾赫只是點了下頭,臉上沒有少年從前說自己想學寫字的時候,村裡老人拿著掃帚的,那種不贊同的目光。 於是少年忽然有了些底氣,小聲補充:“我就是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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