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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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全知讀者視角│謀夢] 永久性妄談 [普](守護神&聖子)更新7.1合計11w字,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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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舜 發表於 2024-10-7 20: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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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是怎麼看我的呢?
為什麼古樹沙沙作響,只有時間和我被遺棄。”



0.
連日的陰雨總算放晴了。雙手挖開土坑時,裡面還是傳來了淡淡的潮濕土腥味。
離小鎮不遠的山上,野花生長得茂盛,迎風簇簇搖動。少年正努力地挖著坑。站在一旁的男人只是抱著臂,看他抬起手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又認真地繼續幹活。
陽光從雲層之間瀉出,帶著暖意。

劉眾赫看著埋頭挖坑的金獨子:“你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它的死亡。”
日光正好落在金獨子的臉上,少年將兔子的屍體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土坑中,又放上了一捧鮮豔的、剛摘的花,認真道:“我們沒有辦法阻止生命的流逝呀。”

劉眾赫看了他一會,少年帶著些離別的落寞,輕輕摸了摸兔子柔軟的耳朵,隨即才將土撒上。
男人又問:“如果你有這種力量,會去阻止它的死亡嗎?”

少年嘴角彎起:“先生,您現在會開玩笑了嗎?”
下一秒,帶著些許溫暖的溫度,男人的指尖點了點他的額頭。少年抬起頭來,只見男人的身影壓下,面帶嚴肅:“認真一點。如果你有的話。”

他這才意識到劉眾赫的確想問出一個答案,思考了一會,搖了搖頭:“不會。”
劉眾赫眼中掙扎翻動的暗色,起伏微動,少年並未察覺。“世界這麼大,就算我真的可以救活它。但另外的生命又要怎麼辦呢?那時候肯定救不過來吧。”他邊將土坑填平,邊說道,嘴角帶了一點微笑的弧度。
風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吹拂而過,樹林沙沙作響,山上的一切都在日光和山風間搖動,連劉眾赫的衣角都在翻飛。

他的聲音被風送去遠方。
“所以,還是讓生命自己生死就好了。”



本文最後由 白舜 於 2025-7-2 13: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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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7 20: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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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歲的金獨子成為了孤兒。三歲的金獨子失去了最後一家願意撫養自己的夫妻。
四歲的金獨子被送進孤兒院。直到七歲,他才終於得到了人生的第一碗熱飯當作生日禮物。
儘管村莊中的大家,都不記得他的生日在哪一天。

十五歲,在金獨子即將可以離開村子的時刻,他被選為獻給雲神的聖子。
在村民放鬆警惕的那一刻,少年終於下定決心,破開重圍,逃了出去。

神山之中雲霧繚繞,一棵頂天立地的神樹立在中心,據說那是傳聞中的世界樹,大得無法觀測,只能看見雲霧中伸出的枝椏。
雲神棲息在樹冠頂端,會向人們提點吉凶。村莊也因此,需要定期選出聖子,聆聽神諭。

金獨子不知道為什麼,會在跌倒的那一刻,想起這些事來。身體重重地倒在草地上的時候,粗糲的疼痛從膝蓋和手肘傳來,下一秒,腳踝處也傳來了一陣尖銳、鋒利的疼痛。他咬緊牙關,還是壓抑不住痛呼。

緩了一會,少年才捱過那漫長的疼痛。

身後不曾停過的追逐聲好像停了,咒駡著“小畜生”的聲音也消失在了山林間。濃霧之中,只剩下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的鳥鳴。
他垂下眼,抬手看了一眼流血破皮的手肘,伸出手指在腫起的邊緣按了按,“嘶”了一聲,小聲地喊了聲“痛”。

他已經很久沒說過這個字了。表達疼痛和饑餓,會被村民更加厭惡,所以只好更加努力地掩飾自己。金獨子心中升起了一些久違的輕鬆,他嘗試活動了一下手腳,慢慢站起來,繼續向前走著。

暫時逃離了村民的追趕還不夠,他要離開這個地方。

但——
這是哪裡?

少年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四周草木茂盛,濃霧繚繞,只能看見一道烏黑的、聳立的牆佇立在遠方,還有形狀奇怪的小路,向四周延展開去。
他忍著腳踝的刺痛,沿著那方向緩慢地往前走,額頭上都浮出了一層冷汗,還沒走到那牆面前。只是霧氣不知為什麼,漸漸散去了,隱隱有光照下來。
露出很漂亮的、金黃的顏色。

金獨子這才發現,那烏黑的牆,只是一根巨大而虯勁的枝幹。
空氣都輕盈起來,他心中泛起奇怪的漣漪,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還沒來得及深思。一個聲音從濃霧的另一頭傳來:“你是誰?”

金獨子嚇了一跳,急忙要跑,然而腳踝的疼痛讓他再度跌了下去。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雙靴子映入眼簾,金獨子在疼痛中抬頭望去,一個面容陌生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向他。黑袍子攏住了他的穿著,只能看見臉上一道淺淺的疤痕。
金獨子抿住唇,有幾分警惕:“您是誰?”

男人停頓了片刻,蹲下身捏住了他的下巴:“是我在問你,小孩。”
他的手勁不小,金獨子有些吃痛。男人眼中透著一股陌生的冷漠:“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金獨子退無可退,只能抬頭看著他。頭頂的霧氣散得更多,男人冷淡的面容也更清晰。
不認識的人。金獨子在心中判斷著,也許是住在這裡的人?還是和村民認識?少年的手指抓緊了身下的雜草,心跳得很厲害,權衡再三,說了個謊:“……我迷路了。不知道怎麼就走到這裡了。”

男人看了他許久,金色的右眼仿佛審視,過了一會,這才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金獨子輕聲道:“我會離開的。但是剛剛受傷了……”

“你是想說你暫時回不去了?”男人的聲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金獨子的心跳得更快了點。他現在沒有地方可以去,行動更不方便,村民也許隨時會找到他。
少年帶著幾分試探、幾分緊張,在心中下賭:“對不起,能拜託您收留我一晚嗎?”
見男人沒有立即回答,他急急補充:“我不會弄壞什麼東西!我只是沒地方可以去了。”

這一回,男人沉默地更久了。
心跳的時間被拉得很長,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拒絕,正準備自己開口的時候,聽見了男人的聲音:“過來吧。”

“……啊,謝、謝謝!”金獨子連忙道。起身時,腳踝的尖銳刺痛再度傳來,他一時沒站穩,又摔了下去。
手肘徹底流血了,少年的聲音顫抖,不敢遲疑,匆匆道歉:“對不起,我馬上——”

故作平靜的尾音還沒落下,一雙手已經伸到自己的面前。
男人垂下雙眼,掩去金黃的眼眸:“快點跟上。”

金獨子怔愣片刻,指尖縮了縮,還是搭了上去。那掌心寬大而溫暖,握住他手時的力道很重,像是冬天時,壁爐燃燒的火焰。

雖然很危險,但那麼令人安心。
他默默地警告自己不能輕易相信別人,但還是忍不住地,貪戀了一會掌心的溫暖。




清苦的草藥被搗成泥,敷在流血的手肘處,清涼的觸感,終於撫平了陣痛。金獨子縮在椅子上,點燃的壁爐透出明滅的光,映在他過分白皙的臉上。
周圍的牆壁平整,刻畫著巨大的古木和一雙雙鋒利的眼睛。金色的顏料混著詭異的圖案,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朝聖味道。

這裡是神祠。

金獨子怎麼都沒想到,他用盡全力想逃離的地方,最後竟然成了棲身的住所。周圍散發著一股莫名的,溫暖而令人安心的氣息,淡淡地包裹著他,就像是曾經夢中抵達過的歸所。

他剛到神祠的時候還有些警惕,但在感受到這陣安心的氣息,和看見男人坦然自若的神情,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樣子,又慢慢放下了心。

是因為神祠太久沒用,所以這個大叔在這裡定居了嗎?

距離雲神上一次醒來好像也過了很多年了……但住在神祠,真是個奇怪的大叔。

金獨子在心中默默想著,又看了在旁邊站著,冷眼旁觀,金獨子自己給自己上藥的劉眾赫一眼。
疤痕橫亙在他左眼上,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明明看著不好相處,然而又答應了他收留自己的請求。

他是做什麼的?屠夫?砍柴人?還是隱身在山中的宮廷的人?金獨子塗著藥,漫無目的地想像著。總之,要是他發現自己是聖子,要送他去見那個什麼雲神,聆聽神諭,他就再跑掉。

傷口終於被藥草完全覆蓋,他對著男人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已經不痛了,謝謝您。”

劉眾赫從剛才起,就知道這個少年在打量自己,小孩掩飾的本領實在不到家。他只當沒看見,應了一聲,把早就拿來的水果推到金獨子:“吃吧。旁邊的床你可以睡。”
語罷,他沒有要多說的意思,轉身離開,合上了那扇有些年份的木門。

真是冷淡的奇怪大人。
寂靜再度襲來,金獨子默默在心中道。
房間裡,燭光燃燒,終於再也沒有另一個人的房間,讓他感到疲憊如潮水般湧來。牆上的神樹像和雙眼盯著自己,讓人心中發毛,心頭隱約的抵觸讓他轉過頭去,不肯再看那奇怪的壁畫。目光順著石壁間的窗戶,落在了外面的夜色裡。
霧氣再度聚攏,讓人看不清景象,只能隱約望見一輪明月。

……也許今晚能睡個好覺吧。

金獨子收回視線,抱著自己還隱隱作痛的小臂,如此想到。
他有很久沒有過一個小屋子去睡上一覺了。孤兒院的小隔間很狹窄,只放得下一張床,窗外的月色也很冷,他時常被凍得失眠。在下一天早晨的打掃中昏昏欲睡。
但如果真的睡了過去。被發現,就會被用樺條用力地抽自己的小臂,痛上半天,紅腫才會消。

這裡的被子卻很溫暖……金獨子抱著棉被,把自己埋在了裡面,聞見了淡淡的陽光味道,像輕盈的羽毛般圍繞著自己。水果在桌上發出陣陣清香,壁爐也很暖和,烤得他身體發暖。

他將自己縮成一個小團,靠在角落裡,像個終於找到窩的小動物,蹭了蹭柔軟的棉被。今天的逃竄實在花了少年太多精力,即使還有幾分不安定,但這蠱惑的溫暖,還是讓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在久違的舒適裡,少年呼吸漸趨沉穩,就這樣睡了過去。

劉眾赫推開木門時,屋子裡很安靜。已經是深夜了,連外頭的鳥雀都已經入眠。
桌上的水果沒有被動過,小孩抱著被子,陷入沉眠。他眉頭微皺,好像做了個噩夢。瘦削的身體上,還有著些許傷痕。
白得過分,大概是身體不好。

劉眾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寂靜裡,只有小孩偶爾傳來的幾聲不安的悶哼。在他第三次冷得發顫的時候,劉眾赫終於動了。把被糟蹋得裹成一團的被子從少年懷裡拽了出來,展開蓋在他身上。

木柴嗶啵燃燒的聲音很細微,壁爐裡的木柴不多,火也小了不少,這大概是他這樣冷的原因。
冷還不蓋好被子……劉眾赫鼻翼間散出了兩聲輕哼。看著金獨子在溫暖裡展開手腳,小孩伸手攥住了被子,把自己又團成了團。
劉眾赫倚著牆,看了這一團棉被一會,才收回視線。

世界樹下冠不是尋常人能找到的地方,這麼一個少年,是怎麼跑到這來的?
滿口謊話的小孩……他微微俯身,指尖落在他的脖頸上,那裡的脈搏跳動得並不強烈,因為他的觸碰,瘦削的小孩反倒向自己靠近了一些。柔軟的肌膚貼在指腹,血液在指下緩緩流動著。
劉眾赫眉心微動,半晌,收回了手。
想了想,到底還是給壁爐加了些柴火,轉身離去。




金獨子醒時,陽光正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鼻尖的金黃顏色很溫暖。外頭的霧已經散了,露出些許蒼翠濃郁的枝葉。牆上的眼睛壁畫也不再那麼嚇人。反而讓他覺得熟悉。

他身上很暖和,木柴燒了一整夜居然也沒熄滅,還留著些許小小的火焰,在壁爐裡跳動。金獨子摸了摸溫暖的被窩,有些留戀。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昨晚居然就這麼睡著了,也許是真的太累了。他慢吞吞地想著,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果,還是沒吃,只是收拾完床鋪走出了房門。

神祠正中的神像沐浴在陽光中,四周的壁畫高大,拱門前,男人正低頭打理著什麼,身側也被陽光照耀,逸散出金光。
他脫去了昨天攏在身上的外袍,這才發覺他其實穿著一身古樸莊嚴的黑金長袍,看著不像普通人——至少外表不是——透著一股不可靠近的冷漠氣息。

也許這裡不能待太久。金獨子心中琢磨著,走近了,發覺男人打理的是幾盆花。
在神祠中養花……金獨子心中有些發笑,但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只是問:“您在做什麼?”

男人沒回答他,只是道:“早飯吃過了嗎?”
金獨子眨眨眼睛:“還沒有……”

劉眾赫道:“最右邊的房間,有吃的。”
“謝謝您。”他乾巴巴地說。明明不想多靠近他,但還是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他眼上的疤痕。風吹來,有一股從沒聞過的輕盈芳香在身側遊弋。
安心的氣息。

空氣吸入肺腑再被呼出,頭腦清醒了許多。村民不敢貿然進入神祠,他暫時應該安全了。金獨子看著神祠外的林木,心緩緩落地。

那天劉眾赫沒說要請他離開的事,金獨子也自然沒提,只是以幫他打理花和神祠的方式留了下來。在這裡生活的日子倒是很安寧,相處了幾天,他知道了收留他的這個奇怪男人的姓氏,也知道他經常在神祠二樓的小隔間待著。
看著對神祠也沒多少尊重的模樣,已經徹徹底底把這個沒人的地方當作了自己的家。

不過,既然是寄人籬下,金獨子雖然會在心中腹誹他奇怪的舉止,還是禮貌地,一次都沒有打擾過。

白天沒有什麼要做的,打掃完,他就坐在大理石柱邊,看神祠外,世界樹巨大的樹枝向外伸展開去,上面細長、圓潤的葉子隨風擺動,發出陣陣林聲。他很珍惜這些安寧的時刻,時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偶爾會有小鳥停在他的指尖,在陽光裡整理羽翼,那些鳥兒他從前沒見過,羽毛鮮豔漂亮,性情也很溫和,喜歡被他用手指揉揉頭頂。有些大膽的,還喜歡停在他頭頂當窩。
有一回被男人看見了,用一種深邃的目光看了他很久。金獨子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打了個招呼就跑回房間裡待著了。

床鋪很軟,可以打一個滾,比以前好了很多。金獨子很喜歡在這裡待著,小小的床上,給他許多安心感。某一次,不知為什麼,在裡面發現了一根奇怪的羽毛。
和平時停在指尖的鳥兒不同,那羽毛堅硬寬大,染著冷淡的氣息,不像是尋常林中的鳥類。

金獨子對著燭光研究了半晌,把它墊在了枕頭底下,安靜地睡去了。




本文最後由 白舜 於 2024-10-7 20:3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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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7 20: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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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眾赫抬手驅趕走停在窗口的鳥雀。
天已經黑了,二層的房間裡點著一盞燈,光源穩定,有風從山林間吹來,揚起幾張紙頁,又被他按了下來。左眼的的傷痕映在燈下,分外明顯。
明明已經過去許多年,並且已經癒合,他有時候還會覺得它在隱隱作痛。
但自己早已忘記是怎麼受傷的。

記憶在世界樹上被一分為二,自從那一天起。在古木無盡的沙沙聲響裡,他面臨的只有漫長的永晝。

作為世界樹的守護神,他並不需要睡眠,夜晚的時間對他來說,是多一層的負擔。疲勞和不解逐漸累積加劇,到最後也成了精神裡沉重的烏黑。以前他選擇在世界樹冠上靜靜地待著,看著它寧靜的樹枝。現在多了一個人,生活似乎稍微不一樣了一些。

合上已經翻閱了不知幾遍的書,劉眾赫看見了桌子旁,那小孩在白天遞來的花,說是在神祠旁邊發現的,和他養的很像,所以自作主張挖了過來養。討好的意思過於明顯,實際這小孩並不想和他相處。賣乖的本事不知道是從哪裡學的。

這花也不是他想種的,劉眾赫垂下眼,只是來到這裡的一開始,這些花就長在神祠的花盆中。
大約是那個傢伙種在這裡的。劉眾赫打量了一眼,那些寧靜的、藍色的小花,忽地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將燈燭熄滅,走下了樓。

神祠共有兩層,一樓殿中,巨大的雲神像佇立在那兒,被幾根藤蔓枝條纏繞。幾百年前,他還打理過幾回,每每拔去,它又會再度攀上,於是就懶得再管。任由它溫吞地繞上神像底座,開些小小的花兒,也不向上,只是停留在那。像誰輕柔的目光。
大殿寂靜無比,一旁的小房間裡,那個小孩大概正熟睡著。將近三個月的時間,他在這住得很好。普通人會有的噁心、嗜睡,在他身上都沒有出現,甚至那些只棲息在世界樹上的鳥雀,也樂意停留在他指尖。

劉眾赫敏感地察覺了這些不正常,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默許這個奇怪的小孩,在神祠多待了一會。
如果他真的和世界樹有關……

他的眼睛忽然浮現出些許濃重的神色,夾雜著幾分壓抑了太久的執念,守護神的左眼的疤痕又在隱隱作痛,男人克制地將手蓋在傷痕上,眼珠滾動幾下,這才將那些烏黑濃重的東西,收了個乾淨。

他沒再像從前那樣,看著神祠門口,兀自生長繁盛的古木,聽它簌簌沙沙。男人的身影停留了片刻,月色和濃霧中,傳來些許響動。
門口已經空無一人。




金獨子又被停在窗口的小鳥叫醒了。
自從發現他願意給他們拿麵包屑後,它們就格外喜歡在視窗跳著,歪著腦袋,等他從床上醒來。
他伸手貼了貼小鳥蓬鬆的羽毛,起床把床鋪鋪好後,就這麼出了門。

這些日子,神祠旁的陽光很好,據說它立在世界樹某一條巨大的樹枝下,還沒到世界樹之頂,所以常年都覆著一層雲霧,只是最近霧消退不少,落進來的都是陽光。
金獨子打掃好門口的一塊空地,就見到劉眾赫在遠處的草地上站著。幾隻小鳥像是想在他身邊停一會,被他隨手趕走了。

……沒有愛心的大人。
金獨子腹誹,抓緊樺枝掃帚,對著走來的劉先生揚起一個乖巧的微笑:“您來了。”
劉眾赫低頭看了他一眼:“掃好了?”

“是的。”金獨子道,“您要檢查一下嗎?”
通常來說是不用的,因為這個大叔似乎也不是那麼在意,神祠究竟有沒有被他打掃乾淨。白天也不怎麼見得到他,更不知道他在二層做點什麼。
果然,劉眾赫只是點了點頭:“去吃午餐吧。麵包還有嗎?”

金獨子思考:“還有幾個。快沒了。”
劉眾赫點頭,擦肩走了進去。

每次都是這樣,東西不夠了,他會出一趟遠門,第二天把需要的東西帶回來。錢是哪來的?又是去哪買到的這些東西?
金獨子想不明白。清澈的眼睛看著劉眾赫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叫道:“大叔!”
他鼓足勇氣道:“那個,請問我可以和您一起出門買麵包嗎?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想出去看看。”

其實不只是好得差不多了。三個月過去,身上所有的疤痕都在神祠溫暖的壁爐和陽光間漸漸消褪,只有陳年的舊傷,仍然覆蓋在他的小腿和耳側。
劉眾赫沒有回頭:“不可以。”

他的回應總是很冷淡。
“明天我有事要下山,所以要等下次。”

金獨子琢磨著這句話,看著劉眾赫的身影又消失在神祠的階梯盡頭。
滾圓的小鳥,不知何時,輕盈地停在了他的掃帚上。金獨子嘟囔道:“脾氣真差……”
小鳥的豆豆眼和他對上了,金獨子戳了戳它:“你為什麼想飛到他身邊呢?他又不喜歡你們。”

小鳥歪了歪頭,“啁”了一聲,用腦袋在他指尖滾了幾下。看著並不理解他說什麼話的樣子,少年把掃帚擺放好,在小鳥的陪同下,去小屋子拿了麵包,分了它一點後,就在神祠大殿裡轉了轉。

莊嚴肅穆的神像立在大殿正中,壁畫上詭異的金色雙眼和古木交織纏繞,延伸的枝條化作一道道彎曲的長線。金獨子立在繁複的花紋之間,忽地看到那枝條仿佛抽動了一下,發出一陣金色的光芒。

“……”他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圖案從沒變過。還是百年間的模樣。
藤蔓纏繞在神像腳下,藍色的小花寧靜地在風中搖動。

金獨子慢吞吞收好了東西,回想著剛才的畫面,心中覺得有幾分詭異,倒在了床裡。
他慢吞吞翻了個身,將臉埋在被子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吹動了頭上的碎發。

三個月過去了……要不,明天跟著大叔下山看看吧。

或許,也可以直接去別的地方?





山林間雲霧繚繞。
金獨子的腳步聲隱匿在雜草之間,他躡手躡腳地背著包裹。不大的包裹裡,只裝著一個麵包和一個小毯子。他拿的時候思索了一會,還是沒有帶走太多東西,只拿了這兩個當勞動的酬勞。

劉眾赫的步伐很沉穩,看著像是走了這條路無數次。樹冠延申至山林的路間充盈著霧氣,提著燈才能看清道路。金獨子胸膛中,心跳陣陣作響。他捏緊了衣角,在劉眾赫回頭的那一刻,屏住呼吸,迅速地將自己藏身於一棵大樹之後。
似乎沒有被發現。劉眾赫只是回了一次頭,目光在他身後的樹上停留了片刻,就繼續行走在雜草之間。金獨子剛松了一口氣,就看見劉眾赫走到了一處稍微開闊的草地上,沒有再動。有陽光自林葉中灑落下來。他正探出頭,看劉眾赫究竟要做什麼。
忽地,男人周身顯出耀眼的金光,那個背影漸漸變形,竟伸展出了巨大的羽翼。那翅膀抖落了山林間的露水,屬於野獸的下身點了點草地。
下一刻,巨大的雙翅拍動,飛躍而起!

那是什麼……!
金獨子眼瞳顫動,捂住了自己的嘴,反身藏回了樹後,耳廓的心跳劇烈沉重。
大叔……大叔難道是山中的羽獸?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過,雲神居住的山間,也藏著不少精怪。會化作人形,欺騙路過的人。他腦海中思緒紛亂,指向了一個詭異的答案。
——難道自己被當作儲備糧養起來了。
是要把自己喂胖一點再吃下去嗎?
金獨子抓了抓自己的胳膊,咬住下唇,呼吸急促得發重。他狠狠閉上眼睛,抓緊身上的包裹,朝著另一頭跑了起來。

不行。必須跑!
要離開這裡!
不能被它吃掉!

他心跳得厲害,繞開瘋長的野草,不停地向前跑去。少年的體力並不好,手腳都冰涼一片。想到這些天,男人奇怪的舉止,他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就是要被當作食物吃掉了!金獨子咬牙,忍著喉管裡傳來的鐵銹的氣息,胸口一陣發悶。憤力向前奔去,但沒幾步就喘得厲害。

也不知跑了多久,看樣子終於離開了那片詭異的樹林,霧氣微微消散了一些,周圍也更加開闊。金獨子脫力地跌倒在地,急促地呼吸著,抱緊了身後的包裹。他看向陌生的地方,眼中微微浮起些許迷茫。

應該追不上來了吧?

周圍的鳥鳴聲遙遠而清脆,他鼻尖的汗水落在草地上。閉上眼緩了一會,被鋒利的野草劃傷的小腿又再次發力,準備起身。

不行,還要再跑。如果被追上……

心中的話音來不及落下,下一刻,天空中傳來一聲尖銳、嘹亮的嘯聲。巨大的黑影轟然而至,金獨子瞳孔緊縮,抬頭望去。
危險的、金色的眼瞳緊緊盯著倒在地上的他,黑影之上,獅鷲展開雙翼,向他俯衝而來!
本文最後由 白舜 於 2024-10-7 20: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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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14 1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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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跑!
金獨子腦海中只剩下了這個字,那一瞬間,血液陡涼,身體竟然湧現出巨大的力量,讓他迅速從地上躍起!然而對這巨大的獅鷲來說,一切掙扎都毫無作用。
下一刻,獅鷲落地,利爪死死抓住他的腰身,將金獨子狠狠壓倒在地上!
後背被草地刮磨得,火辣辣地作痛。金獨子喉頭湧出鐵銹的味道。呼吸停滯,汗水揚在半空。只見身上,巨大的獅鷲俯身看向他,金眸冰冷地反射著日光,好像在看一個毫無生機的東西。
黑暗將自己徹底籠罩,無可反抗的力量讓他只能被踩在地面。
少年渾身戰慄起來,眼眶發紅,話語都凝滯在喉嚨,被那可怖的金色雙眸釘在原地。混沌的思緒想不出任何脫身的方法。下一瞬,獅鷲便俯下身來。
尖銳的喙反射著光,在他鼻尖停留片刻,那非人的雙眼審視著小孩瑟瑟發抖,還要強裝平靜的臉。低頭扯開他的外衣,金獨子頓時發出微弱的叫聲:“你幹什——!”
冰冷、鋒利的喙搜過他的全身,金獨子的叫聲,在意識到絕對危險的那一刻熄滅。
鷹喙偶爾擦過他冰冷柔軟的肌膚,帶起一陣陣不由自主的戰慄。少年心跳得劇烈,大腦空白一片,渾身動彈不得。只能讓它搜過全身,再將包裹中的東西都抖落出來。
麵包和薄毯在草地上滾落的那一刻,發出了些許細微的聲響。
一切歸於沉寂。
只剩下少年微弱的喘息聲,還有其中難以忽視的顫抖。
他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拆穿入腹——難道,只是要搜他身上的東西?
少年眼角泛著紅痕,身上衣服淩亂。下一刻,獅鷲用喙叼回了他敞開的外袍。壓在身上的,溫熱、沉重的爪子徹底抓住他的腰,帶他淩空飛起。
“……什!”金獨子差一點驚叫出聲,身體騰空,瞬間飛起數米!腳下的地面飛速地遠去,他被這景象嚇得一陣眩暈。
一口氣還沒喘勻,就被獅鷲甩到了背上。毛茸茸的毛皮竟帶著溫暖,風刮過臉側,一陣生疼。
金獨子耳旁嗡嗡作響,下意識地抓緊了掌下的獅毛。在天旋地轉間,一分慶倖浮上心頭:太好了,沒被立刻吃掉。
忽地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怎麼還有一個人?!”
金獨子眼瞳放大,緩緩抬頭看去,只見到一個同齡的女孩坐在獅鷲背上。周圍霧氣不再那麼重,陽光隱隱從中泄出,似乎是飛到了更高的地方。
她的長髮被風揚起,在金光下閃閃發光。烏黑的眸子盯著他:“你是誰啊?”
金獨子過了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聲道:“你也是被抓來當儲備糧的嗎……?”
心“咚咚”跳著,他緊張地攥起手:“我們很快就要被吃了……一起走吧!”
女孩愣了一會,奇怪地道:“你在說什麼?”
金獨子急道:“一起逃跑!”
女孩滿臉疑惑:“這是雲神大人啊!跑什麼!”
金獨子一怔,差點摔落下去,忙抱緊了身下的獅毛:“……什麼?”
女孩見他呆愣的模樣,忽然想到了什麼:“難道你是之前跑丟的那個聖子?”
她笑嘻嘻:“三個月了沒找到你,叫金獨子,對不對?我叫李智慧,是後來選出的聖子。認識一下吧。”明明同齡,女孩伸來的手,卻生得比他更大:“原來你在這裡啊。之前跑到哪裡去了?”
風聲過耳,看清她衣服上村莊的標誌,金獨子腦中“鐺”的一響,徹底只剩下“完蛋”兩個字。
剛才見到的,大叔詭異的本體。還有神祠中央巨大的獅鷲像,終於重疊在一起。金獨子眼前的世界頓時灰暗下來。
——死定了。
在雲神面前撒謊逃跑,也許下場不只是被吃掉了!
不知何時,獅鷲已經呼嘯著飛向了一個巨大的木屋。說是木屋也很奇怪,上面還覆蓋了一層層枝條和羽毛,那地方沒有門,巨大無比。被金光照耀得溫暖舒適。獅鷲回頭,叼起金獨子頸後的衣服,就把石化的小孩拋進了屋子。
倏然滾落在地,金獨子甚至沒反應過來自己被丟了進來。但意外地不是很痛。腳下墊著一層厚厚的、柔軟的毛墊,將他跌落的聲音全部吸收。
獅鷲調轉了方向,向下飛去。
新一任聖子,在獅鷲的加速裡發出疑惑的聲音,消失在了半空。外面陽光極好,沒有任何雲霧的遮蔽。
盡數落在室內,像是金色的河流,不斷地流淌。
金獨子揉揉膝蓋,後知後覺地抱緊了空無一物的包裹,大腦緩慢地運作了起來。
完蛋了……
居然自投羅網到雲神旁邊。
但大叔為什麼不直接說他是雲神?知道他要逃跑,應該很生氣吧?生氣的話,為什麼又把他丟到這個奇怪的地方了?是平常住的巢穴嗎?
可惜的是,獅鷲已經飛走了。屋子裡,暫時沒有人能回答少年緊張的困惑。他忐忑地等了很久,也沒等到獅鷲飛回。
只有靜謐的陽光,讓他身體回溫了不少。
這裡和神祠不同,充滿著生活的氣息。甚至帶著不少修補的痕跡。一些桌椅似乎還是許多年前的樣式,旁邊懸掛的布畫,描繪著金獨子從沒見過的景象。
仔細聞了聞,似乎還有些許做過飯的味道。他想起有幾次男人帶回來的熱飯,好像忽然瞭解了那東西從何而來。
金獨子坐了不知多久,只見巢穴外,雲絮飄揚,金光流動。他終於敢在無人的巢穴中邁動了第一步。縮到了看起來就很令人心安的搖椅旁。
少年並沒敢坐下去,只是靠著它坐下,包裹的布蓋在身前,任由外頭的陽光灑落。
原來……平時雲神就住在這裡嗎?
他試探地張望,抬手摸了摸搖椅上柔軟的被毯,又收回了手。
有一陣很熟悉的氣息,洋溢在熱烈溫暖的陽光周圍,他吸了一口,只感到肺腑都是暖的。
劉眾赫在夜半回來的時候,少年已經靠著搖椅睡著了。看樣子小孩並不敢在屋裡移動,只是抱緊了身前的包裹,將頭輕輕靠在垂下的被子上,仿佛很冷的樣子。
他將身子縮起來時,顯得格外瘦小,衣服空蕩蕩地,包不住多少肉。臉上細小的傷痕,也沒好全。月色靜謐地落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銀紗。
獅鷲看了一眼一旁厚重的棉被,又看了眼什麼都沒蓋的金獨子,金色的鷹眼注視著少年瘦削的臉,緩緩坐下,把被子叼到了他身上。
金獨子醒來時,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隻坐在面前的巨大的獅鷲。
他登時清醒過來,嚇得後跌,抓緊了身上的被子:“獅、獅……雲……”
獅鷲開口了:“雲神。你們這麼叫我。”
他緩緩起身,收攏在身後的羽翼抖了抖,低頭看向金獨子:“為什麼要跑?”
金獨子早知道自己即將面臨著拷問,但實在沒想到,自己在這裡都能睡過去,連藉口都來不及準備。他撇過頭,絞盡腦汁:“我……”
獅鷲半天沒等到他的答案,大約也知道小孩在想藉口,見人大腦停滯,反而掠過這個話題,踱步到一旁,把東西叼了過來,在他面前放下。
那是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後,露出了不少的書和乾糧。
是和新一任聖子一起送上來的。
當時其實是要金獨子把這些東西背上來的。只可惜他中途逃跑,這些東西太累贅,早就被他丟在原地。
獅鷲金色的眼睛泛出光澤:“你的東西。”
金獨子縮了縮:“謝謝。”
獅鷲又示意一旁的小床:“今天,你睡在那裡。”
那是一張在搖椅旁邊的床,擺著一個蓬鬆的枕頭。
很溫馨的模樣,金獨子卻不敢動。話題跳轉得太快,他抱著包裹,猜不透雲神的意思。
獅鷲沒什麼多餘的耐心。乾脆叼起他的衣服,把他放到了柔軟的床上。金獨子一時失重,又悶頭跌進柔軟的被子間,半晌才從毛茸茸的被子裡抬起身子。
劉眾赫並沒理他。
大概是嫌不方便,他化作了人形,走到了一邊,把帶來的牛奶放在瓦罐中加熱。
火焰輕盈地跳動,瓦罐中的牛奶不久就“咕嘟嘟”地冒起了泡。黃昏過去的夜晚,濃郁的奶香,順著巢穴,流到了金獨子身旁。
溫暖和饑餓讓他終於像個小動物一樣,窸窸窣窣地冒了頭。一雙純淨的眼睛盯著對面,隔了很遠溫牛奶的劉眾赫。
男人知道他在看自己:“過來喝。”
金獨子猶豫再三,在看見男人手臂流暢有力的線條時,還是邁下了床。心驚膽戰地拿起了杯子,被燙得吐了吐舌頭,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劉眾赫坐在一旁,沒參與他的進食。信手翻了翻山下村民送上來的書,並沒有任何興師問罪的意思。
金獨子察覺他身上散發出的緩刑意味,緊繃了一天的身體,終於在溫熱的牛奶裡,漸漸放鬆了下來,連帶著思緒也緩緩停滯,在返潮的饑餓裡,一心一意向著食物飄去。
他實在太瘦了,看著沒有一點力氣,也不知道白天的時候,是怎麼跑出那麼遠的。劉眾赫打量著這個小孩,見他抱著杯子喝完了牛奶。想了想,又拿出村民獻來熏肉,抬手握住一柄鋒利的刀。手起刀落,切了幾塊,放到盤子裡。
分明的指節把它推到了金獨子面前:“吃完洗碗。”
一股奇異的,好像被投喂的怪異感覺,湧上金獨子心頭。
心中的警惕,偶爾還不安地冒著頭,現在卻徹底被這熏肉的香氣攪得發暈。明明打心底不喜歡這個人……但不知為什麼,想要靠近一點。
靠近他曾向自己伸來的,溫暖的掌心。
金獨子把它歸為饑餓時的感激,唾棄自己的反應,拿過盤子吃了一口。
……很香。
夾雜著一些煎烤的味道,咬在嘴中很酥脆。金獨子眼睛一亮,看著盤子裡的熏肉。
難道是在神祠處理過?
少年像個機警的小動物,看了看劉眾赫沒什麼表情的臉,又咬了幾口,終於還是在熏肉的味道裡,軟化了自己的表情。他吃得很安靜,就是時不時,還要偷偷看一旁的劉眾赫一眼。
男人垂著眼,抵著下巴,看他風捲殘雲地解決完食物,終於小聲地問:“在這裡洗嗎?”
雖然現在看著很乖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咬你一口。
他淡淡地想,指了一個方向,便看小孩跳下位子,去安分地洗碗。
白天化作獅鷲搜他身的時候,也沒發現他帶出任何關於神祠的東西和資訊。那跑出去是為什麼?
可疑的小孩,看著卻並不聰明。劉眾赫的指尖在木桌上輕輕敲擊,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依舊覺得他身上的氣息有幾分熟悉。
還要再觀察。
所以,還是放在自己身邊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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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14 11: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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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獅鷲的巢穴和神祠太不一樣,床很鬆軟,還帶著一股常年被陽光曝曬的味道。絲毫沒有孤兒院的陰冷潮濕,那種感覺像是蛇一樣,黏在腳跟,甩也甩不掉。
金獨子那晚卻沒睡著。
也許是午後在搖椅旁睡了太久,到了晚上入眠時,自己卻格外清醒。失眠的夜半,風吹過巢外,發出呼嘯的聲音。
離天空太近,星群反而更加明亮。
金獨子窩在被子裡,看著那些星群,想到小時候,在噩夢醒後,他也在孤兒院很小的窗戶裡,數過天上的星星。
期待著,也許有一天,有誰能帶著自己離開恐懼的夢魘……
那時候,天上的星河像現在一樣閃耀,只能聽見樹木沙沙作響。少年抱著被子,悄然露出一雙眼,看著坐在不遠處看書的劉眾赫,無端覺得一陣奇怪的安心。
明明是最想遠離的雲神……
劉眾赫翻書的動作忽地停下,金獨子後背頓時一炸!飛速閉上雙眼。
男人平靜又危險的目光在床鋪上的一團棉被上打量了一會,這才淡淡收回,繼續落在書上。
翻書的聲音再度在室內響起,不一會,被子裡的小孩窸窸窣窣動了。
好像安全了。
金獨子盯著自己的手心,感受著耳邊劇烈的心跳,再次看了看暖黃的一角,飛快地把頭埋了回去。
那晚他悶在蓬鬆的被子裡,沒敢再抬頭。到後來,漫無目的地回想著過去的一切。甚至還想起聽到過的,世界樹的傳說。
——據說,世界樹頂天立地,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來源。它遮天蔽日,無所不能。曾經,還能化身人鳥魚蟲,在大地上行走。後來,世界樹安靜地沉睡了下去,雲神棲息在樹冠之上,代為守護著世界樹,以及腳下的一切。
……世界樹。
金獨子覺得胸口有些溫熱。久遠的,一陣近乎遠古的回憶,似乎在刹那間,伴隨著古木的沙沙聲,以及寧靜的風聲,掠過耳畔。
他腦海中思緒紛亂,卻意外地安靜了下來。懷抱終於湧上的困意,漸漸睡了過去。
第二天是個晴日。
金獨子醒時又聞到一陣香醇的牛奶香,他迷迷糊糊地從被窩裡抬起身子,正和劉眾赫對上視線。
男人看著一夜沒睡的樣子,坐在桌邊翻書,好像只是單純等他醒來。金獨子如同被點到名字的學生,清醒了一半:“您好……呃,早安。”
暗金的瞳仁沒有什麼波動,見他醒了,劉眾赫把早餐放在桌上,淡淡說了一聲:“我去趟神祠。”便化身獅鷲飛了下去。
羽翼破空的聲音倏然一瞬,屋子裡又只剩下金獨子一個人。
又走了嗎……?
金獨子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他跳下床去門口邊看了一眼。腳下天空萬丈,山林都是很小的一片。
不敢想像要是摔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金獨子嘟囔了一聲,帶著一陣眩暈走了回去。
桌上金黃的麵包,和炸好的煎蛋,散出熨帖的香氣。少年胃裡攪動一下,誠實地發出饑餓的聲音。
從前幾乎沒有這麼漫長的早飯時間,金獨子踮起腳,坐上長腳凳。難得沒有飛速地把早飯吃完。直到磨蹭到陽光照在腳尖,才去洗餐盤。
之後就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了。剛才劉眾赫一句話都沒和他囑咐。到底是什麼意思……金獨子實在不明白獅鷲把他帶到這裡的含義,想起昨天被非人生物壓在爪下的時刻,就覺得一陣冷寒。
他輕輕打了個冷戰,並不敢在這裡亂走,又窩回了床上,拿起了一本村民進獻的書來翻看。
他認識的字不多,孤兒院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教他這些,因而讀得很艱難,半猜半蒙地靠插圖讀下去。
劉眾赫回來時就看見他沐浴在陽光裡,認真思索的模樣。獅鷲眨了眨金色的鷹眼,倏然化身成人,走到少年身邊。
“果實。”他突然出聲,對著金獨子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單詞,解釋道。
金獨子瞬間從思緒中抽離,緊張地說:“啊……謝謝!”
劉眾赫也坐了下來,床的另一角微微凹陷下去。他聞見了對方身上露水和風的氣息。少年靈敏地辨認著,聽男人說道:“不認識嗎?”
金獨子搖了搖頭:“對不起。”
劉眾赫看著他瘦削的臉,指腹點在字下:“果實紅紫色,可以入藥。”
“這是百科書,你們村裡編寫的。”他淡淡道,“這個圖,認識嗎?”
的確見過,小時候一個人偷偷跑到樹林裡的時候,見過這些小果實。金獨子心中微動,點了點頭。
劉眾赫又讀下去:“加上麥稈、青蛙,熬煮的湯,可以驅趕山間的精怪。”
“……”
劉眾赫看著金獨子若有所思的樣子,冷酷地說:“假的。”
金獨子抿了抿唇,嘗試辯解:“以前,他們把這個潑在外面,確實沒有狼來……”
“味道臭,狼不喜歡。”劉眾赫道,“山林大部分精怪嗅覺不好,沒有用。”
“……哦。”他乾巴巴應道。
也不知為什麼劉眾赫陪著他看了一會,這才把書放下。在劉眾赫合上書的那一刻,少年下意識地正襟危坐。他頂著那雙近乎無情的金色眼睛,艱難地問:“您……”
劉眾赫同時開口:“你不識字嗎?”
金獨子萬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摸不著頭腦,悶悶地應:“不太認識。”
劉眾赫微微挑眉,金色的眸子裡多了幾分審視,隨即問:“你想問什麼?”
金獨子抓緊手下的被子:“您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劉眾赫沉默片刻,淡淡道:“你不想回去。”
“……?”
男人總是不愛多說話。金獨子一時沒理解:“我……”
“回村裡。”劉眾赫補充,寬大的手掌粗糙乾燥,在小孩後頸捏了捏,他差點炸毛:“沒有不來聆聽聖諭的聖子。不想回去的話,就在這裡住下。”
雲神這麼慷慨嗎……
金獨子並不相信,但還是裝出乖巧的樣子,露出一個微笑:“謝謝您。”
又在動別的心思。
劉眾赫看著金獨子乾淨的眼睛,如此想到。他點了點頭:“李智慧說,你叫金獨子。”
“啊。是,是的。”金獨子點頭。
“會寫嗎?”
金獨子:“一點點。”
劉眾赫示意他跟上,金獨子愣了片刻才跟著跳下床。二樓的隔板被男人打開,金獨子好奇地小幅度張望著。
原來除了下面簡陋的書桌,二樓才是正式的書房。書擺了一整面牆壁,大多是以往村民進獻來的。二樓也鋪著一層厚重的毯子,上面還被人再度縫過幾針。
木桌上,燭臺燃了一半,垂下長長的、扭曲的燭淚。古樸溫厚的木香,在陽光下更加溫暖。
金獨子被劉眾赫按到椅子上,男人欺身而下。
——金、獨、子。
腳踩在毛茸茸的毯子上,金獨子看著墨水在陽光下反射出銀光。
劉眾赫的字跡尖勁,一筆一畫地寫就。
男人說道:“試試。”
金獨子下意識地看了看男人的眼睛,那雙眼裡,沒有他從前見過的其他情感——譏諷、不屑、疲憊、緊張。紛亂喧囂,充斥著怪異的雜音。
只是沒有變過的平靜。
即便令人害怕,卻好面對很多。他抿了抿唇,本應該警惕,但面對著一面牆的書本,還有陽光,心中掙扎幾下,不知為什麼,心中的風向卻向這溫暖舒適的書房倒去。
金獨子試探地握過羽毛筆,輕盈的筆身讓他多留意了一些。劉眾赫抬手,將他的手指撥了撥,抵到正確的位置。
“這樣。”他說。溫暖乾燥的掌心,蓋著小孩的手,微微拉動:“朝這裡寫。”
細微的摩挲聲,從紙上傳來,金獨子看著陌生的字跡,輕聲念:“金、獨、子。”
男人垂眸:“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金獨子輕聲說:“村裡的老人起的。”
很小的時候就是孤兒,輾轉幾家後,被送進了孤兒院。這些是在他有記憶前發生的事,能記事起,那小小的屋子,就伴隨他長大。
沒有人解釋過名字的含義,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存在。
“以後可以上來看書。如果無聊的話。”
金獨子拘謹道:“謝謝您。”
身後,日光澄澈,屬於世界樹的一片葉子不知什麼時候,被男人貼在少年身後,那本該立即枯萎凋謝的樹葉,微微翻動一下,這才漸漸枯黃下去,隨後化作看不見的齏粉。
劉眾赫眼中浮現出一抹濃色,看著少年眼中的對書本的好奇,目光格外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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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21 15:4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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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金獨子就這麼在這裡住了下來。
劉眾赫不怎麼去神祠,有時候隔一段時間,會定期下去幾天,應該是教李智慧關於村莊的事。再上來時,會帶一些林中的果子,以及烤好的肉。
擠擠挨挨的圓潤果子被包在布裡,和烤肉一起散發出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倒的確把金獨子喂胖了一些,不再像第一面時那麼清瘦。
起初那幾天,少年像個剛住下的小動物,總警惕地先探頭張望,才會行動。後來終於在日復一日的平安裡,漸漸放下心來,敢在獅鷲的巢穴裡走動。
摸一摸艱難飛上來的小雀的頭,坐在灑滿陽光的搖椅上睡覺,走上二樓看看書。有時候,劉眾赫會上來和他一起認字,牛皮紙上,寫滿了少年稚嫩的字跡。
他很好學,時常抱著書看上很久,直到自己也靠著書櫃睡著了。被走上二樓的劉眾赫發現,從毛茸茸的地毯,轉移到自己的床鋪上。
也是在二樓的書房,他發現了一本書上,寫下的名字。
——劉、眾、赫。
紙頁發黃,看著已經有不少年份了,那字跡比之前劉眾赫寫下的要張揚一些。屬於小動物的、敏銳的直覺,讓金獨子覺得,那是多年前獅鷲寫下的。
但認識的字太少,他只能看出第一個字,是一個“劉”字。
他心中很惦記著那三個字,總覺得很在意。
某次吃飯時才問出來:“我在二樓看到一本書,上面好像寫著誰的名字。”
吃著煎肉的劉眾赫動作微微一頓,仿佛想起了什麼,目光回到了很久遠的地方,他“嗯”了一聲。
金獨子有些忐忑,見他不說話,繼續問道:“是您認識的誰嗎?”
過了一會,才聽人開口:“劉眾赫。”
金獨子眨眨眼。劉眾赫看著他:“我的名字。”
手下溫熱的牛奶,已經到了可以入口的溫度。燭光在臉上躍動,金獨子“啊”了一聲:“對不起,我不知道是……”
劉眾赫低頭吃肉:“嗯。”
金獨子的指尖微微抽動,不知道男人的心情怎麼意外得變差了,吃完,輕輕跳下凳子走到樓梯口,回頭又看了一眼。男人站在窗邊,古書的沙沙聲寧靜萬分,那個背影卻讓金獨子心中有幾分奇怪的酸澀。
湧在胸口,不像是自己的感情,卻讓身體那麼難過。
在二樓看書時,他小心地又把那名字拿出來看了一眼。在燈下研究了一會,這才放了回去。
那晚的書沒有看進太多,反而做了個噩夢。
往事在不斷地閃回,總看見冷寂的孤兒院,以及別人議論的模樣。他覺得很冷,還很難過,但不是為了挨的那些打,也不是熱鬧時分,自己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為他們流淚,反而是——
“——!”
黑暗在一瞬間襲來,他喊叫著什麼驚醒,心臟空落落地跳動著,被什麼緊緊攫住。黑夜裡,一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劉眾赫半蹲在他身前:“金獨子。”
放大的瞳仁在幾聲呼喚後終於轉動了幾下,金獨子喘著氣,身後冷汗一片,心頭還是一陣莫名的澀意。心跳動一下,就牽帶胸口指尖發疼發酸。
劉眾赫叫道:“金獨子。”
金獨子怔怔地回應:“劉先生。”
夢裡,好像看見了什麼,在萬木瀟瀟裡,他急切地要去尋找誰,只為說一句話。
那麼迫切,那麼拼命,好像已經被迫沉默了太久太久。
金獨子回想著已經像流水一樣散去的畫面,記不清到後半程,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他的手心汗津津的,感受著指尖時不時傳來的刺痛。
忽地,在夜裡,聞見了劉眾赫身上,那一股溫厚的,屬於古木和陽光的氣息。
“夢到什麼了?”劉眾赫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是金獨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沒有發現。
“沒什麼。”他小聲道,搖了搖頭。
半晌,才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做噩夢了。”
他的臉過分蒼白,劉眾赫垂下眼,抬起手背搭了一下少年的額頭,才確認他沒有發燒。
金獨子抱緊了被子:“您還沒睡嗎?”
劉眾赫的床在旁邊不遠處,每晚他都看書到深夜,直到入睡,還能看見那盞小燈發出的光亮;而每次睜眼,他都已經準備好了早餐。金獨子總是懷疑,雲神的睡眠時間是不是異于常人,又或是完全不需要睡覺。
劉眾赫聞言沉默片刻:“很快。”
少年發出一個鼻音:“嗯?”疑惑地抬頭看他。乾淨的眼眸裡,只倒映著窗外的星光和他的身影。
劉眾赫:“很快就睡了。”
他看著金獨子慢吞吞躺下,把被角掖了掖,小孩的劉海睡得有些淩亂。劉眾赫撥了一下,指尖蹭到他冰涼的額頭:“睡吧。”
金獨子藏在被子間,莫名很想追著那指尖的溫度向上起身,又壓了下來。
……也許只是噩夢之後覺得不安而已。
金獨子看著自己的鼻尖,胸口仍散發著些許酸澀。鬼使神差地道:“我夢到以前的事了。”
劉眾赫沒應,只是靜靜聽著他說:“以前在孤兒院,吃的東西都是剩菜。您做的煎肉很好吃……謝謝。您活了這麼久,應該第一次遇到我這樣不想來神祠的聖子吧……”
他的聲音有些含糊,被揉在被子裡,劉眾赫一直沒有回應。金獨子也沒在意。身子被柔軟的被子捂得很暖和,困意漸漸襲來。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閉上了眼睛:“晚安,先生。”
“……”劉眾赫看著他。少年的呼吸再度陷入均勻。
他這才垂眼道:“晚安。”
風靜靜吹著。
一切又回到了沉寂。
劉眾赫看著已經睡著的少年,半晌,拿開了自己的手。
獅鷲的巢穴安置在世界樹樹冠的最上方,那一根枝椏粗壯,下方時常縈繞著一片,頭頂的太陽熾烈明亮,星光燦爛輝煌。不需要的睡眠的深夜,除了隨手翻著二樓的書,他就停在世界樹的枝頭,聽風聲呼嘯。
他是世界樹的守護神,自從那一天起,就永遠地守在這棵古木身邊。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長久的時間,近乎凋零了身邊的一切,只剩下不會說話的世界樹,和獨立在枝頭的自己。
每一根枝條裡能量的流動,氣息的浮躍,都逃不過獅鷲的眼睛。
另外,便是恒久的沉寂。
他本以為自己面對的就是這些東西。
死亡被從自己的血肉中徹底剝離出來,連帶從前的記憶也模糊不清。只有數不盡的未來和光陰,飛逝於世界樹的枝頭。沒人說得清這到底是懲罰還是獎勵。
但今晚。
劉眾赫站在窗邊,回頭望去,巢穴裡,一點暖黃的旁邊,少年靜靜睡著。
今晚,他明明聽到這個小孩,在睡夢中驚慌地喊出自己的名字。世界樹中平穩流動的力量,在一瞬間發生了細微的波動。
是偶然,還是必然?
明明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名字,為什麼會出現在他最深層的噩夢裡?
男人的眼中忽然湧現了些許濃重的神色,左眼的疤痕逃不過月色的浸潤,又隱隱作痛。劉眾赫心頭煩亂,眉心抽動,身後化出獅鷲的形來。
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能量這麼微弱,什麼都不記得。如果不,為什麼又和世界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曾在過去的,某個漫長的時刻,面對著眾生的凋零,質問過世界樹,當初為什麼要做那件沒有意義的事。
然而古木不會說話,只有無盡的沙沙聲,永恆地作響。
永久的壽命,無盡的沉默,難道就是你的回答?
他忽然狠狠握緊了自己的掌心,嘴角的笑有幾分譏諷。
金獨子……他念著這個名字,看著少年蒼白瘦削的臉。
命數不好,連身體也不健康,大約活不到成年。這樣的人被選為聖子,難道不算世界樹的某種指引?劉眾赫只感到體內湧動著不平靜。
掌心在展開在少年額頭的上方,金光湧現。
少年全身幾乎被他掃描了一遍,也沒有任何有用的資訊回饋至心頭。
神情還帶著幾分複雜,在小孩囈語出聲的時候,他終究帶著幾分不甘收回了手。
金獨子剛才因夢受驚的樣子,還沒完全褪去。回想起少年的喃喃,半晌,男人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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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21 15: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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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金獨子意外地對劉眾赫多了幾分依賴。這表現並不太明顯,因為從那晚之後,劉眾赫一句話沒說,又飛了下去,到神祠待了好幾天。
那段時間,只剩金獨子一個人待在無人的巢穴。寧靜蔓延得比往常更慢一些。他窩在二樓的書房讀書。有時會抱上被子,睡在那個男人常待著的,那個毛茸茸的地毯中。
少年經常能聞見,搭建巢穴兩邊傳來的淡淡木香。只要伴著它們入睡,噩夢便很少驚擾。連陽光透進屋內的時間也變得多了起來。
孤兒院從沒給過的安寧,從一張張書頁裡緩緩流過。
劉眾赫的藏書不少,每一個午後,他都抱著百科書翻看。其中還有不少字都不認得,少年一一抄了下來,準備留著詢問。
珍貴的牛皮紙在雲神的巢穴,不算貴重的資源,金獨子不知城鎮裡它的市價,只當這遝雲神隨手拿來的紙,是沒見過的普通紙張,認真又仔細地寫著。
劉眾赫回來的時候,就見桌上的紙,已經被小孩幼稚但努力的字跡填滿了。
羽毛筆蘸著墨水,被人擺在一旁。大約是不知道,那羽毛是從自己身上取下來的。所以握得那麼心安理得。
劉眾赫當然沒有主動告訴他的念頭。
他放下棲息在世界上的鳥雀,要他帶來的小果子。金獨子坐在最矮的角落裡,身子正好貼著巢穴的木縫,他穿得不多,白皙的小腿盤坐在地毯上。
金獨子和他打招呼:“先生。”
劉眾赫的半邊身子被陽光浸著,抬起頭看去。
少年說:“您這次下去又教了李智慧什麼嗎?”
他從前很少主動提問,劉眾赫應了一聲,難得解釋:“她之前說,村裡人想知道防止精怪襲擊的辦法。”
哦……就是那晚在耳邊絮絮叨叨的那些,金獨子不太記得清,彼時滿腦子都是逃跑。
“那您這些天還要走嗎?”
劉眾赫捏了捏有些疲憊的鼻根:“不了。讓她自己待著。”
金獨子看著有些緊張:“您去神祠前,答應過我,如果我看完這本書的二分之一,可以教我更多東西。”
劉眾赫一時記不清自己是不是說過這話,沒立即回答。金獨子聽見沉默,小聲補充:“您當時答應完就下去了。”
獅鷲彼時就立在門口,風灌入其中。金獨子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他其實不確定劉眾赫究竟聽清沒有,只是對方應的那一聲,清晰地傳入了自己的耳廓。
也許是聽錯了。要是對方沒有答應的話,也不作數……
金獨子摸了摸自己的指尖,有點發涼。
劉眾赫的確是不記得了。小孩的話雖然比之前大膽了一點,但並不死纏爛打。
他沒想拒絕,只是識字而已,看的東西更多,或許反倒能讓小孩想起些什麼……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心下軟了軟,停頓片刻:“可以。”
金獨子眼睛微亮:“那還可以問個問題嗎?”
劉眾赫看了看他抓在一起的指尖,審視片刻,頷首說:“要問什麼?”
金獨子雙手放在膝上,跪坐在地毯上,膝頭小小的傷痕被陽光映照著。
他有些緊張:“您喜歡什麼吃的?”
劉眾赫動作一頓。
金獨子澄澈的雙眼迎上男人的目光:“因為一直是您在帶東西來……我還不知道您喜歡吃什麼。”
劉眾赫看了一會放在桌上的羽毛筆,忽然道:“包子。”
“……欸?”金獨子大腦空白。
“中華肉包子。”劉眾赫面無表情地說。
對方非常認真,以至於金獨子並不敢再對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表示半點驚訝,他緩緩地繼續道:“那我之後可以學著做……”
“不用。”劉眾赫說,“先過來。”
金獨子確認對方的確是在叫自己後,帶著幾分疑惑走了過去。劉眾赫在二樓寬大的角落,緩緩化形。再抬頭,一雙金色的鷹眸已經盯著金獨子。獅鷲和最開始那次一樣,叼起了少年的後領,把他放到了背上。
……很軟。
金獨子失去重心,跌落在毛茸茸的獅背上。第一次被甩到這裡時,他太過緊張,以至於金獨子都沒察覺,原來獅鷲身上的獅鬃身上溫暖又柔軟。
“坐穩。”獅鷲說道。
下一刻,巨大的羽翼緩緩展開,他躍入天空,在即將下墜的前一刻,羽翼扇動,迎風而飛!
廣闊的天空、雲海,在眼前展開。透過雲霧,隱約能看見腳下的樹林。金獨子緊張地抓住獅鷲的毛,被風吹得頭髮搖動。獅鷲飛出了一些距離,帶他回頭望去。世界樹的樹冠龐大而青翠,這樣看,也只能看見其中的一角。
“這是世界樹。”獅鷲說,“不會枯萎,不會凋零。”
古木沙沙作響,萬葉都在風中搖曳。
像海一樣……
金獨子眼中映著斑駁的陽光,看向那浩瀚、碧綠的樹冠,劉眾赫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但只要葉子從上剝落,就會立刻消失。”
他抬起了前爪,抓住了從世界書上飛落的一片葉子,不消片刻,它就在獅鷲的爪上化作齏粉。
金獨子訝異地看著它們消散於空中,道:“為什麼……”
劉眾赫的聲音沒有波動:“世界樹是萬物之源,它和所有生命都有關聯。所以不會輕易給予。”
他的話語好像很遠,金獨子隱約察覺了獅鷲情感的波動,他低頭去看。只能看見雲神的後背,翅膀扇動著。獅鷲向前飛去,世界樹愈發得近了。他再度道:“伸手摸一摸樹枝。”
金獨子心中微動,還是按照獅鷲說的,伸出了手。
掌下的巨大樹枝粗壯,還有幾分粗糙,好像能感受到汁液流過樹管的聲響,一股輕盈的、奇異的感受流淌在掌心。
獅鷲金色的眸子微闔。在金獨子看不到的空間裡,晶瑩的能量從世界樹中向他掌心流去,流過每一根血管和肺臟,緩緩凝聚在微弱跳動的心臟正中。
能量的調取成功了。
獅鷲的目光深沉起來。
連這樣的嘗試都這樣輕易地成功了,這個少年,和世界樹真的沒有一點關係嗎?
金獨子低頭看向獅鷲,不確定地道:“是這樣嗎……?”
“嗯。”獅鷲應道,“掌心裡會有世界樹的味道。”
……是嗎?
金獨子低頭嗅了嗅,鼻子皺起,似乎真的聞到了一股古樸的、輕盈的,屬於古木的味道。莫名浮現的一股安心感浮上心頭。他一陣新奇,正想仔細看看,但手掌裡發著些許金光的木屑,已經順著陽光的痕跡,消散在風中。
——世界樹不會輕易給予。
忽然想起了獅鷲的話,少年若有所思。風揚起他額上的碎發,白皙到不正常的膚色,在日光的照耀下,也顯得不那麼灰暗。
劉眾赫帶他在外頭轉了一圈才回來,往下飛去的時候,李智慧正在神祠裡快樂地向他們招手。而神祠邊常和他玩的鳥雀,都嘰嘰喳喳地圍了過來。金獨子被戳了戳指尖,又親昵地和小鳥蹭了蹭,這才溫溫吞吞笑起來。
日落西沉,金獨子被獅鷲叼著落地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意,小聲問道:“劉先生,為什麼會帶我出去?”
“山下的鳥兒說想你了。”劉眾赫俐落地化作人形。背對著他,為自己倒了杯水,聲音聽著很平靜。
金獨子好奇:“您能聽懂它們的話嗎?”
劉眾赫看向他:“我不是人。”
棲息在世界樹上的守護神獅鷲,和棲息在世界樹上的鳥雀,本就是鄰居。
幾萬年前,從他出現在世界樹上之後,起初還會和他們聊聊天。只是鳥類的壽命實在太短暫,僅僅在沉睡的前與後,他們的家族裡,就只剩下,據說“爺爺/奶奶雲神關係很好”的傳說。
劉眾赫見過太多的凋零,連世界樹上花葉的凋零,都沒有聲息。
他已經不想再面對一個個圓潤的、晶瑩的鳥雀眼睛,問自己老友在何處。
是否沉睡在世界樹哪個根系之上。
金獨子恍然大悟:“啊……是的。”
他好像已經習慣用人身行走的獅鷲,甚至不常想起,男人的本體實際是一隻巨大的獅鷲。不久前,還將他死死壓在地上……
金獨子打了個哆嗦。依然不能接受劉眾赫這樣不近人情的搜索。
……果然還是和自己一開始想的一樣,脾氣不是很好。
但是——心裡卻隱約浮起本不該出現的依賴。
劉先生有時候,居然讓他覺得很安心。
大概是又想起了做噩夢的那天夜晚。
知道獅鷲的真名後,那個夢就出現了。金獨子總覺得自己喊出了一句熟悉的話,但關於夢的記憶早已消失在那個夜晚。莫名的酸澀,還時不時在夜晚浮上自己的心頭,只有看到劉眾赫,才稍有緩解。
他正發著呆,就看見劉眾赫端著一杯熱牛奶,回身問道:“不是要學識字嗎?”
“是的!”金獨子連忙應道,跟著男人的步伐小跑了過去。二樓的陽光燦爛如故,依舊落在牛皮紙上,那幼稚的字跡上。
少年無從察覺,但屬於世界樹的每一個部分都有感知。他的體內,屬於世界樹的能量正不斷運轉著。
以至於,不久的將來,那即將戛然而止的生命,還能運轉多時。
劉眾赫指著紙上的字跡,一一說著。在少年認真的跟讀下,他分出神來,觀察他蒼白的臉、瘦削的指尖、細小的傷痕。
還有那有些怯怯的、但機警的雙眼,烏黑的瞳仁偶爾會漾出笑意,像世界樹上有過的,很好的陽光。
你會是誰?
難道真是世界樹分出的,一個不完美的軀殼?
察覺劉眾赫的打量,金獨子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了一個很小的、溫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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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28 23:3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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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日子過得很快,距離李智慧被送上山,聆聽聖諭,也馬上要過去三個月了。
每一任的聖子,最多只能在這神山上待滿三月。那以後,世界樹之上的雲神就將要陷入沉睡。等幾年,或幾十年後再度醒來。
幾萬年間,村子和雲神之間,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默契,他們送上新的供奉,以此得到接下去的吉凶。
其實劉眾赫對這些,已經不再那麼感興趣。只因為他們是世界樹下的子民,才會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這次,李智慧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劉眾赫把聖諭原原本本告知了她,又教了她不少在山林和灌木中生存的知識。李智慧對此表示滿意,多少還有些不舍。
走的那天,是雲神和那個小傢伙一起來送她的。兩個人類的孩子都在長身體的年齡。不過這三個月,女孩的身高拔高不少,金獨子都只能到她的下巴。樹林的小道旁,她爽朗地揉了揉少年的頭,高聲道別。
風吹過低矮的灌木叢,金獨子站在樹林中,抱著李智慧臨走前送他的一袋村莊特產(據說是她自己珍藏,沒給雲神的)。聽著草木搖動的聲音,居然有些悵然若失。
雲神大概察覺他的沉默,帶著他安靜地走回了神祠,樹林中的霧氣又微微籠罩起來,像是金獨子第一次跑來這兒的模樣。
幾個月沒見,神祠的花兒依舊被養得很好,小小的花兒迎風招展,鳥雀在他肩頭跳跳,“啁啾”幾聲作問好。
巨大的樹圖騰,以及金目,依舊嵌在神祠正中,看著進來的每一個人。
金獨子抬眼看著神祠中央巨大的雲神像,和那雙威嚴的雙眼對視片刻,目光轉向男人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去神祠的各個地方溜達了一下。
三個月過去,裡面的陳設沒有太大改變,無所不在的世界樹畫像依舊遍佈神祠的每一個角落。他之前睡過的那個小房間,居然一直沒被用過。床鋪都是他離開前擺好的樣子。
“我們不回去嗎?”金獨子心裡疑惑,終於在吃晚飯的時候問道。
劉眾赫沒抬頭:“嗯。”
他的回答成功讓金獨子把剩下的問題吞回了肚子裡。不過少年顯然比最開始來的時候活潑一些,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他不再畏畏縮縮,開始主動和劉眾赫交談了起來。
男人給他帶了不少書,在金獨子的房間裡又擺了一張椅子。燈燭點起來的時刻很安寧,比上一次在這時,還要令人安心。金獨子喜歡窩在搖椅裡靜靜看書,劉眾赫會和他湊得很近,夜晚風浮過時,蠟燭燃燒的木松味縈繞四周。
偶爾傳來的,還有男人身上微微的,蓬鬆的陽光味道。
他在看一本故事書,情節不算引人入勝,但勝在文字跳脫新奇,金獨子看得很認真,在劉眾赫抬手撥去燈花的時候,忽然問道:“先生。”
男人靜靜地看著他。
少年問:“這些書您都看過很多遍了嗎?”
劉眾赫不置可否,只是靜靜看著小孩乾淨的烏黑眼睛。
金獨子繼續道,將書本攤在劉眾赫的面前:“這裡,為什麼被劃去了呢?”
他在翻書時,總能看到一些曾經的筆記,那些更加張揚、堅硬的墨蹟,鐫刻在發黃的紙張上,昭示著他沒有見過的,屬於一個人另一面的暗流。
先生身上發生過什麼呢?
少年偶爾會這樣想著,更好奇地追尋紙頁中的痕跡。但這一頁上的痕跡,卻充斥著與那些字跡不同的暴虐和痛楚。
——那是被塗抹掉的、無數的文字。
羽毛筆的力度深入紙背,好像被誰憤怒、痛苦地劃去了。那曾經用心寫下過的一大段文字,都在紙頁邊被人塗抹殆盡。金獨子的心漏了一跳,看著沉默平靜的劉眾赫,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痕跡邊,只是書上的一個短句。
“死亡既是枷,又是枷的解【附注】
雖然沒有說話,劉眾赫的臉色卻忽然複雜了起來。眼中好像浮起了些許濃重的東西,他看了半晌,忽地笑了。
金獨子愣了愣:“先生?”
男人只是看著他:“你怕死嗎?”
金獨子眨眨眼,下一瞬,手慢慢撫上了他的脖頸,微弱但均勻的脈搏,正順著血管跳動著。劉眾赫沒有收緊手掌,但他身上可怖的力量,好像就昭示著下一秒,這個脆弱的脖頸會斷在頃刻之間。
金獨子的呼吸莫名艱難起來,好像眼球也開始發漲,吸入肺部的空氣正被人為壓縮著。劉眾赫卻只是順著喉管,搔了搔他的下巴,像對一隻小狗或小貓:“人都會害怕死亡。”
下巴有些癢,劉眾赫收回了手,金獨子愣愣地摸了摸被男人觸碰過的地方。皮肉好似在漸漸發燙。
劉眾赫:“下次不要隨意把掐住脖子的機會留給別人。”
“……啊,啊。”金獨子連忙點頭,對方已經又開始看自己的書了。
飛速跳動的心終於緩和了,他耳朵尖發燙,又看了看那書上極為用力的文字。雖然看不清寫了什麼了,但總能感到,那文字分明透著不能言說、濃郁發酵的情緒。
翻天倒海,利刃紮心。
金獨子指尖搓了搓書本的紙頁,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忽然,那種夢裡好像浮現過的,強烈的衝動,再一次湧上心頭。
——想要說,想要看見。
如同那晚一樣,酸澀的感情在胸口蔓延起來,他猝不及防地,被那莫名澎湃的情感沖上心頭。急切地想要證明什麼,一瞬間,鼻根酸澀得發漲。眨眨眼,眼眶竟有些濕潤起來。
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金獨子的胸口被極速上漲,又迅速消退的陌生情緒填滿、落空。周圍有草木的沙沙聲,牆壁上,被人仔細刻畫的世界樹,好像在隱隱發出金光。
壁畫上的枝幹生長搖動,又迅速地衰敗。
……莫名的黑暗。
看不到周遭的光,只有無盡的、寧靜的、折磨的,古木沙沙作響的聲音。宣告著被隔絕在一切之外,連生死都被那個傢伙一併從身體裡抽離,從此生命的顏色就不再清晰。
男人被困在黑暗裡。光怪陸離的離別在黑暗的土壤裡不斷地生長,長出血淋淋的血肉,和一堆堆的白骨。他企圖伸手去碰,卻只能——
一刹那,白光湧現!
劉眾赫猛地起身,身後冷汗涔涔,緊緊抓住了眼前伸來的一截纖瘦的手腕。
那肌膚很冰涼,劉眾赫渾噩的神志還沒清醒,喘著粗氣,目光鋒利地看向那手的主人。
金獨子正吃力抱著重重的被子,一鬆手,被鋪倒落在床上。小孩看上去被他嚇了一跳,吃痛地吸了口氣:“劉先生?”
“我看您睡著了,擔心……”
金獨子在給他蓋被子。
意識察覺這點時,屬於獅鷲的敏銳終於漸漸退去。黑暗裡,月光透過窗戶落了進來。劉眾赫忽然感到一陣尖銳的頭疼。
很多年沒有睡過覺了,甚至沒有體驗過噩夢的感受。驚醒後,心臟酸澀而用力跳動的感覺,順著胸口傳到四肢萬骸。
在小孩終於因痛而微微散出一陣氣聲時,劉眾赫的眼珠終於轉動了一下,隨後,他後知後覺地放開了束縛著金獨子的手。
那細瘦的手腕上頓時浮起一道紅痕。
劉眾赫捏著鼻尖,嗓音有些沙啞:“抱歉……”
金獨子擔憂地看著他,抿著唇,等劉眾赫緩過那陣眩暈,男人微合著眼睛,搖頭:“被子,你蓋吧。不用給我。我不需要。”
……怎麼睡過去了。
頭很痛,漲漲地發著疼,連思緒都運轉得緩慢。
金獨子抿了抿唇,看著男人疲憊的臉,認真地說:“可睡著的時候很容易著涼的。”
劉眾赫下意識地搖頭,想和解釋雲神不同於普通人,也不需要睡眠。剛要開口,忽然察覺,自己剛才的確不小心睡著了。
男人一時語塞:“我……”
話音落下,心臟忽然重重跳了兩下。
睡眠。
——這小孩正讓他越來越像「人」了。
意識到這點時,劉眾赫頓時清醒過來。
寂靜的夜晚,一盞幽幽的燭火在桌子上燃燒,金獨子見他沉默,試探地問:“先生?”
只見劉眾赫從椅子上起身,目光再次看向金獨子:“我什麼時候睡著的?”
“有一會了。”金獨子誠實道。
劉眾赫眉心還傳來一陣不適,目光卻沒有變過:“我是怎麼睡著的?”
金獨子眨了眨眼:“好像靠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心跳得越來越劇烈,劉眾赫心底的動盪越發明顯。他皺起眉頭。
——只是休息而已。怎麼會是睡著?
這個過分陌生的詞語,已經很久不在自己生命裡出現過了。
睡眠對於雲神來說,幾乎就是荒謬。幾萬年來,夜幕降臨,等待他的只有眾生的沉睡,和他一個人的等待。
是快到沉睡的時間了。課沉睡和睡眠的不同,他再清楚不過。
能這樣改變他的作息,只可能是世界樹的力量……
他心中有些煩亂,根本沒有察覺,神祠外的世界樹枝又抖動了片刻。
金獨子擔憂地看著他,男人呼出一口濁氣,鬆開緊緊握住的拳頭。
也許久違的睡眠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劉眾赫轉開頭:“你先睡吧。”
金獨子:“可是您……”
劉眾赫看著他,金獨子默默吞下接下去的話,走回被窩,囫圇裹了裹被子,翻了幾個身。
劉眾赫盯著那跳動的火焰半晌,心中的煩躁還是沒有消退,轉過身,只是把自己埋進被窩,還在盯著自己的小孩,瞬間像是被老鷹抓住的兔子,快速地一縮,把自己整個鑽回被子裡。
……
金獨子正緊張著,忽然,一個聲音從那裡傳來,聲音好似冷靜了一些。
“金獨子。”
少年沒動,正在裝蘑菇。
那人最後警告:“金獨子。”
他乖乖鑽了出來:“劉先生。”
男人倒是沒有責怪,只是問:“睡不著?”
少年誠實地點點頭。
劉眾赫問:“不想睡的話,想做什麼?”
金獨子抿抿嘴唇:“您好些了嗎?”
劉眾赫:“只有這次機會。”
金獨子的眼神瞬間發亮,雖然不知道雲神為什麼會這麼做,但機會很寶貴,他瞬間放棄了剛才的關心問題:“……可以去二樓看看嗎?”
——那個之前,雲神一直沒讓他進去過的屋子。
夜裡,一片沉寂,就像萬年時光裡,劉眾赫曾面對的所有生命。燭光正在金色的眸子裡跳動,他看著金獨子,點了點頭。
【附注】改編自契訶夫的《一千零一種激情,或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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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0-28 23: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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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金獨子一直對二樓很好奇,他雖然不說,但劉眾赫自然看出來了。小孩偽裝的本領一向不到位,他沒有拒絕對方的請求,反倒主動把他提了上去——臺階太高,小朋友邁不上去,把膝蓋又磕了一個口子,汩汩流血,只靠自己顯然是走不上去的。

男人的懷抱,和他的手掌一樣,溫暖乾燥。金獨子忍著自己膝頭的痛意,在劉眾赫的肘彎裡靠著,抬眼就看見了劉眾赫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
……看著還是怪凶的,但是抱著他的手很溫柔。

夜裡很寧靜,他正出著神,心中微動,被人放在了柔軟的枕頭上,羽枕輕柔地把他包圍。劉眾赫去一邊的櫃子裡準備傷藥,金獨子則悄悄打量著這裡。

原來神祠二樓的這個房間,是間很小的書房和臥室。

在知道劉眾赫的身份以前,金獨子大概只會覺得,這個大叔奇怪又不尊重所謂的神明。但知道他就是雲神後,反而覺得……這裡多了幾分生活的氣息。
讓他渾身不適的壁畫,在房間內也只是一種裝飾。金獨子窩在枕頭堆成的座椅裡,腰背都被羽毛枕托住。周遭圍繞著這裡的氣息——像是小時候聞見過的,洋溢的、溫暖醇厚的麥子香氣、陽光味道,還有樹林沙沙作響時,上頭傳來的草木清香。

忽然膝彎被誰捉住,他輕輕動了動,又被不容置喙地拉了回來。劉眾赫幾乎只用掌心就能掐住纖瘦的小腿,說了一聲“別動”,就對著對著燭光看了一會膝頭的傷口,那地方磕得不算深,但不應該這時候,還在向外汩汩流血。
些許血痕落在了他的指尖,泛出一股鐵銹味道。

男人拿著布料擦去流出的傷血,又用泉水沖了沖傷口,將藥抹上。
他心中有思慮,手頭做得認真,以至於一直沒意識到,傷藥刺痛不已,小孩正咬著下唇忍著,不肯喊痛。

以至於再次抬頭時,只能看見金獨子咬得很緊的下唇。那雙眼裡痛得隱隱泛出些許水光,但還沒吱聲。
——哪裡養出的壞毛病。

劉眾赫動作一頓,下一刻,粗糙的指腹按在了少年的下唇上。
“鬆開。”

“……抱歉。”小孩緩緩鬆開上齒,露出極深的齒痕。
一開口,顫抖的氣聲就壓不住了。

草藥刺激著傷口,血竟還在向外滲著。沒有絲毫癒合的趨勢,

劉眾赫再怎麼不和人類相處,也知道這是不正常的。

這個軀殼和普通人相比,實在太孱弱了。
分明是早夭的命數。

他早早就察覺了這點,所以調來了世界樹的力量,維持他的生命。那晶瑩醇厚的能量,依舊在金獨子體內運轉,沒有一點消失的跡象。

身體怎麼還會——!

思緒瞬間停滯,急轉。
金獨子小心地打量著男人不算好的臉色:“先生,怎麼了?”

劉眾赫的動作忽然停下了,看著他的雙眼,心底是壓不住的驚濤駭浪。
金獨子有些怔愣,並不敢動,忽然間被一雙有力的手鉗住了肩膀。那人用的力氣太大,連肩頭的骨頭都鈍鈍地發痛。他的心跳瞬間變得飛快。
那雙正直直看著他的金色眼睛,充斥著無數他幾乎不懂的複雜。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馬上就要衰亡?
不是來自世界樹嗎?不是調取了能量維持生命嗎?怎麼會死亡?

劉眾赫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把小孩捏痛了,他忽地鉗住金獨子的下巴,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極力隱忍著什麼:“你……”

他忍受了那麼多年的孤寂,就是為了向世界樹要一個答案。當初為什麼會做下那個決定?救活瀕死的自己,獻祭從前的所有回憶,讓他站在世界樹的枝頭,成為永恆而不會消亡的守護神?
這種囚禁一般的拯救,到底是源自什麼?

現在好不容易,等到世界樹不知因為什麼,創造出一個可以說話的分身。卻根本記不得任何東西。甚至還馬上就要去死?

那他的忍耐是為什麼?

一瞬間,方才的頭痛複返,劉眾赫心中燒起死灰來。

——憑什麼連他都能死,自己卻不能?!

濃重的孤寂、痛恨,幾乎繞在心頭萬年。他甚至一度向祂求死亡。
撞擊羽翅、撕咬軀幹、刀刃破身,無數的痛苦和瀕死之後,他又再度睜開雙眼,一切復蘇依舊。身上連一絲創痕都無。流逝的只有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無數的死亡和生命裡,便做陌生的臉龐。

為什麼不能離開,為什麼不能死去,為什麼把他困在永無止境的時間裡?

“死亡既是枷鎖,又是枷鎖的解脫。”

你把我當作什麼?為什麼世界眾生都有解脫。他沒有自己的鑰匙?

金獨子被捏得痛極,臉色蒼白地,微弱地叫道:“先生……”

這個吃痛僵硬的少年。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都無從瞭解,根本不知道這個皮囊內藏著誰的靈魂。

救下他、允諾他、賜福他。
——然後,囚禁他。

劉眾赫嗤笑出聲,張開嘴,金色的眼瞳發散出耀眼的光芒。詭異模糊,又全然難以聽懂的古老語言,在金獨子耳邊響起:“…███,████…”
他聽不懂雲神說了什麼,卻覺得心頭也燒起一陣火來,燒得發澀、發酸,他有一瞬像是被定在原地,身後吹來一陣狂風,書頁、燈盞、髮絲,一切都在這陣狂亂裡都搖搖擺動,找不到安寧。金獨子不知緣由,全憑本能握住了思緒中的一道微光:“——███!”

世界背面,鏗然一聲。

半晌之後,風靜靜消退。
劉眾赫像是回過神來,看著少年蒼白的面孔,後知後覺放開了手。

剛才一聲若有似無的名字、叫聲,也消失在風裡。他們都沒聽清那幾個字是什麼,只是暴虐的衝動忽然平息。劉眾赫指節微微發顫,一陣疲憊湧上心頭。

金獨子下巴幾乎酸痛得沒有知覺,傷口大概止住了血。他不安地攥緊了衣角,看劉眾赫的狀態很差,語氣中有些擔憂,小聲而試探地繼續道:“……您還好嗎?”

劉眾赫搖搖頭,撇開頭,呼出一口濁氣:“抱歉。”

今晚他兩次失態了,金獨子擔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默默地坐著:“是我給您添麻煩了……”
劉眾赫心中又煩躁起來:“不是你的問題。”

金獨子摸了摸膝蓋,劉眾赫大約察覺自己語氣不好,壓下那股邪氣,在少年身前半跪下來,指腹沿著他被攥紅的下巴摸到了後頸。像順毛似的,捋了幾遍,隨即面無表情地拿出棉布覆蓋,給他結結實實地纏在膝蓋上,這才起身。
劉眾赫問:“痛嗎?”

金獨子猶豫:“有點。”
劉眾赫的眉頭緊緊擰著,看到小孩面色不好,這才鬆開。他把書放到他手裡,說:“坐這裡看吧。”
他軟和了語氣,沒繼續在房間裡待著,囑咐了兩句,就下樓拿東西了。

門倏然合上,安靜流淌開去。
金獨子抱著劉眾赫的遞來的書,眼中有幾分茫然,想起他今晚的狀態,總覺得奇怪。又說不清為什麼,只好默默地抓緊了書。

不久,一切安寧時,男人終於托著一杯溫牛奶,和一碟小麵包,走到了他的身邊。看著金獨子似乎在發呆,他坐在身側,捏了捏少年過度緊繃的小臂,捏松了那塊筋。
男人開口:“下午你問我為什麼要到神祠來。”

金獨子回過神來,看向他。
劉眾赫似乎收拾好了心情,平靜道:“我快要沉睡了。”

金獨子啞然:“您……”
“這幾天還不會。”劉眾赫搖搖頭,“我的沉睡期,大概在幾年到幾十年。”

金獨子抓緊了書本邊緣。劉眾赫道:“抱歉,剛才嚇到你了。”
他看向金獨子身後的黑寂:“你可以選擇在這裡住著,但食物要自己找。或者把你送回村子裡。”

想到自己要逃離的地方,金獨子搖了搖頭。

劉眾赫其實不用問,也清楚他的打算,聽到答案並不意外。

要接受這個小孩會死亡的事嗎?
他心中自嘲。無數的憤怒和痛苦,以及積壓的、暴虐的、毀滅的欲望,差點就在這個深夜爆發,但面對一個沒有記憶、即將死亡的軀殼,連洩憤都是空洞的。他只是淡淡道:“看到哪了?”
就仿佛剛才的失態並不存在。

其實還沒開始,金獨子抱著書,封面貼在他的胸口,說道:“一點。”

顯而易見的謊言,劉眾赫倒沒戳破,托了托金獨子手中,過於沉重的大部頭的封底。
他的指腹順勢便和金獨子小指貼在一起。
少年的指尖泛著些許粉意,那是心臟不太好的表現,劉眾赫收回眼中的打量。低聲道:“放高點。”把書托到一個足夠舒適的位置,他這才躺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夜半時光,少年的思緒翻騰,怪異的不寧靜讓他連一頁都沒有翻動。





日子似乎在劉眾赫說完這些話後過得很快,金獨子看書時都心不在焉,像是在想著什麼糾結的事。

顯而易見的是,劉眾赫從那晚以後,心情也不算很好,只是午後的陽光都很璀璨,坐在二樓看書很舒服,兩人靠在一起拿著書的習慣並沒有變。
於是日升月落,一天又再度來臨和過去,好似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唯有膝頭偶爾的刺痛,讓金獨子想起劉眾赫的失態。
為什麼會那麼痛苦呢?

雲神,也會痛苦嗎?

累了的間隙,金獨子偶爾會跑到窗邊,和飛來玩耍的小鳥小聲說話。側臉趴在窗臺上,少年的神情,居然看著比以前在村莊時思索的還要沉重幾分。
鳥雀不知道他的心事,只有少年自己明白,心中的疑問不斷地發酵。而劉眾赫並沒有把沉睡的準確時間告訴他,以至於現在的每一天,都像最後一天。
金獨子不知為何心中空落落的。
只感到他的每個午後都短暫而迅速。

像是小鳥振翅飛走的時分。




然而,無論兩人心中各自想著什麼。沉睡時間還是慢慢逼近了。
雲神的沉睡源於世界樹能量的運轉,在無須守護的時分,他便陷入長久的黑暗。
過去的很長時間,劉眾赫都弄不明白,這是不是世界樹的一場緩刑,消減他可以意識到的,時光的流逝。讓他和世界分得再開一些,就不會有喜怒哀樂。

後來他漸漸偏激,把所有的怨氣都安放在世界樹的身上,但哪怕試過暴烈的自盡。所有的傷口都在被破壞的那一刻之後,慢慢癒合。
永生,是一種詛咒。
圍繞在不死的心頭。

現在沉睡的腳步已經走到自己眼前,他又聽到世界樹的、沉睡的召喚。像是無數次,無可奈何地複生和孤寂。

他垂下眼,收斂了眼中過於複雜的情緒。
在囑咐完一切後,劉眾赫看著窗外的世界樹幹,自嘲地笑笑,最後的機會大概也要消失在自己眼前了。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靈魂來源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軀殼即將瀕臨衰亡。
等他醒了以後,這個小孩也已經死亡,回歸世界樹了吧。

明明等了幾萬年,在他幾度想了結自己生命之後,才等到他的出現——
明明,可以問到一個答案。

熟悉的困倦又浮上心頭,劉眾赫心中微微的不甘,翻騰而上,這些天來的無數相處、疑惑、思考都快速地在眼前劃過。
為什麼金獨子會突然出現?為什麼什麼都不記得?
為什麼會死去?

世界樹的能量,難道不起作用?
忽地,在某個思緒滑過時,某條看不見的線亮起,執念的關竅忽然被打通。
——然而,壓倒性的黑暗從身後席捲而來。來自自己生命本源的能量,像一條繩一樣,連接著他和世界樹,那端的漣漪,拍打在他身上,已經是海嘯。

劉眾赫失去了四肢的知覺,在最後一刻,他化作本體的模樣,看見從不遠處跑來的小孩。

也許醒來以後,看到的不會是白骨了。
來自世界樹的,消失之後,也不會有痕跡。

心中竟然隱隱有著即將膨脹起來的遺憾和執念,獅鷲的鷹眸光亮漸漸黯淡下去,最終閉上了眼睛。

無形之中,屬於雲神和世界樹的力量連結,像是平穩流淌的細流,流過這精怪的身軀。無言而溫和,好像帶著欲說還休的執著。





第二天,晨光熹微。
陽光緩慢地照射進神祠中央。

霧氣不知在什麼時候散盡了。窗外,鳥雀啁啾,獅鷲毛茸茸的鬃毛裡,少年抱著書,依戀一般靜靜睡著。一切都安謐而寧靜,桌上的書也在風中輕輕翻頁。

獅鷲臥在屋子中央,在風帶著暖熏的花香吹來的那一刻,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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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1-18 08:2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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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劉眾赫對著眼前的景象,沉默了一會。
心底詭異的懷疑浮上心頭,萬年來從沒改變過的沉睡居然在今天失靈。是世界樹的信號出現了差錯,還是又因為那個變故?
抑或是,就是金獨子的影響?
相處的這短短的時間,他幾乎變成一潭死水的心,居然受到兩次震動。劉眾赫變回人形,握緊了拳。
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能救活自己的力量,卻挽救不了一個軀殼的生命?
心裡明明有了答案,在沉睡前還掀起了滔天海浪。現在卻不肯面對。他忽然頭痛不已。被強行調整的作息習慣,讓後腦和受傷的左眼又在隱隱作痛。
不知為什麼會出現的疤痕、停留在世界樹上的萬年時光,失憶、永恆,痛苦、自傷,都開始燃燒,燒得他頭疼欲裂。腐爛的淤泥發出腥臭,皮肉下方的血液也帶著尖刺。
他看向那個熟睡的、毫無威脅的小小生命。
前些天,膝頭的血液分明還無法癒合。現在靠著他,睡得卻很安心。
難道。
難道——當年為了救回他的生命,世界樹付出過他不理解的代價?
那些不被記得的回憶裡,還有別的答案?
過了半晌,明亮溫暖的屋子裡,傳出一聲複雜的笑聲。
很輕,卻好像打在誰的身上。
輕輕一擊,力逾千鈞。
他的聲音若有似無,只有一瞬,又仿佛沒有存在過。消失在陽光明媚的屋子裡。
偶爾,有幾聲鳥雀的啼叫,從窗外傳來。覆蓋了曾有過的一切。
金獨子迷迷糊糊醒來時,自己已經睡在床上了。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層被子,柔軟又蓬鬆。他揉著眼睛起床,心裡有些疑惑,忽然看到了站在窗邊的劉眾赫。
一時有些迷茫:“……劉先生?”
“您還沒睡嗎?”
劉眾赫轉過身:“醒了?”
少年格外認真地看著他:“您……”
劉眾赫大概猜到了他要問什麼,他並不打算和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沉睡過去。正要跳過這個問題。金獨子吐出了後半句:
“……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牽掛嗎?”
劉眾赫:“……”
男人心中本就煩亂,聞言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陽穴,越過了這個過分不合時宜的提問:“想去外面玩嗎?”
金獨子一怔:“啊?”
劉眾赫沉靜道:“去別的地方看看。除了村子,你沒去過別的地方吧?”
金獨子試探道:“您不睡了嗎?”
劉眾赫只應了一聲,把他從床上抱了起來,少年一時雙腳騰空,還有些茫然。他耳廓微紅,只感到自己全身都貼著男人的懷抱,隨後又被放在桌上細細查看。膝蓋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雖然傷疤還是有些猙獰。
“別亂動。”他被輕輕敲了下眉心。
金獨子不太習慣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耳朵微微泛紅。他的小腿正被男人握在手中,好像再用力就會被捏斷,現在卻被捂得熨帖溫暖。
劉眾赫確認完畢後,幫他把褲腿放回去:“傷好了,可以出門走了。”
“想去哪?”
“都可以……”金獨子小聲道。
先生真的沒有沉睡過去啊……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少年心中後知後覺湧上些許輕鬆。連他都沒意識到這些情感到底是從哪來的。也許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自己對先生真的多了很多依賴……
要是先生真的沉睡了,金獨子還沒想好以後的日子該去哪裡。
少年耳廓還有些紅,劉眾赫把他放了下來,決定道:“那往南走吧。等會吃完早餐,我們收拾行李。”
南邊暖和,他點點頭,就被劉眾赫抱回了床上。
坐在被子裡,被軟綿綿包圍的金獨子看著劉眾赫:“……我可以自己下來,先生。”
“再摔一跤就不能出門了。”
“哦……”他悶悶地應,心中居然有些浮動的快樂,跑到桌邊整理自己不多的東西。
其實他本來就沒帶什麼來,這些天吃的、用的都是劉眾赫提供的。以至於金獨子吃完早餐,只抱了幾疊牛皮紙和小說,就被劉眾赫又抱下了樓。
這就是他的行李了。
不多,但很滿足。金獨子雙腳落地,看了男人一眼:“我們現在就走嗎?”
神祠中的陽光明亮,從門口照進神像上,小花似乎更茂盛了一些。金獨子仔細嗅嗅,還有淡淡的清香。劉眾赫正在整理神祠的其他房間,他的行為,看著的確是要為遠行做準備。背影不知為什麼多了些沉靜。
那雙明亮、銳利、沉穩的雙眼,也沉澱了一些別的複雜情緒。金獨子敏感地察覺了男人的變化,只是找不到詢問的理由。
也許是因為這些,才讓先生產生了旅行的想法?
少年思索著,尚沒得到答案,但對著即將到來的旅行,他還是很期待的。
劉眾赫把其他的木門合攏,點頭:“走吧。”
金獨子有些雀躍,試探道:“我想和小鳥道個別。”
劉眾赫沒有表態,只是看著少年,走到神祠門口,和排成一排的小鳥說再見。
它們和從前一樣等著麵包屑,羽毛鮮亮俐落。看到金獨子出來,很驚喜的樣子,拍拍翅膀,落在少年指尖。
少年的臉頰和小鳥圓滾滾的身子蹭了蹭:“我要走了。”
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也不知是在說什麼,但少年小聲的道別和鳥雀的鳴叫,混在一起,熱鬧中又透著幾分安謐。
劉眾赫慢他一步,走到神祠門口。就抱著手臂,看他們語言不通地互相說話,直到最後,男人才忽然開口:“……███,█████████。”
這是金獨子第二次,聽劉眾赫說這聽不懂的語言,他摸著小鳥的頭,有些好奇地轉過身去:“您剛剛說了什麼?”
劉眾赫:“和他們說你要走了。”
小鳥“吱吱”叫了一聲,聽起來很憤怒的模樣。拍拍翅膀,敢怒敢言不敢動。
男人當作沒聽見,再次把少年瘦削的指節握到掌心:“走了。”
金獨子眯起眼睛笑笑,朝著這才知道他們要旅行的小鳥擺擺手。把那嘰嘰喳喳當告別的話語。
世界樹巨大的樹幹下,草木搖曳,他們走出了神祠,失去記憶後,萬年都不曾遠行的獅鷲,和從沒出過村子的少年,第一次向外走去。
腳下,世界樹虯勁的樹根遍佈於土壤之中,無論走到何處,都能遇見它根系上開出的小花。
說是旅行,這次外出其實更像是金獨子的野外生存指南。
走路、劈砍荊棘、尋找能吃的蘑菇和果實……這些他從前都沒學會。村莊裡打獵的大叔一向不會選擇帶孱弱的少年前去,以至於,這堂課留到了今天,才被劉眾赫拾起來給他重新上過。
只可惜男人的能力太過強大,金獨子只需要在他身後看看就好。
走出山花了不少時間,在可能被人類看見的地方,劉眾赫並不想變回真身。畢竟雲神沉睡在世界樹上,此時不該在外行走。這段日子,他就陪著金獨子在神山裡閒逛,劉眾赫有時比以前還沉默,金獨子於是安安靜靜地欣賞著,自己還沒來得及見過的神祠外的風景。
霧氣消散了很多,許多時候,陽光從林葉間落下來,光柱打在他們的身上,翩躚起伏地照亮許多神山的草木。偶爾也會看到幾隻精怪,金獨子對它們想靠近卻不敢的模樣感到好奇,見過幾次後,就大著膽子藏在劉眾赫身後,探出頭來。
聽劉眾赫用模糊又冷冽的語言說了句什麼,把它們趕了回去。
最後一次遇到的,也是個長著翅膀的精怪。模樣很溫順,好像只是想來看看他。那小傢伙走之後,金獨子就坐在樹墩上,看著男人熟練地用小刀剜出果實的梗,再切開打獵來的肉,一起塞到自己手中。
他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終於開口問:“這幾天的精怪都是什麼?”
劉眾赫動作一停,看他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長:“世界樹養出來的東西。”
“見過嗎?”他問。
少年誠實地搖搖頭,接過劉眾赫遞來的肉,又開始吃加餐。
幾個月裡,他被劉眾赫喂了不少肉,養胖了一些,膝蓋上的傷痕也沒那麼明顯。劉眾赫靠著樹看了他一會。
這才收起東西,點燃篝火準備入睡。
兩人走了三天才走到山腳,路上正好有馬車經過,載了兩人一程。
車夫是隔壁小鎮的,下車前,問他們去哪,金獨子說出旅行的時候,他還奇怪地打量了一下這兩個人。
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了片刻,才問,是父子嗎?
劉眾赫臉上的疤痕讓他有幾分懷疑,不過身邊小孩瘦削又乖巧,看著很無害。
劉眾赫面無表情地應了應了一聲是。
“……!”男人感覺被自己牽著的手輕輕動了動,不癢,只像一個小動物,聽到風聲靈敏地招招耳朵。劉眾赫的指腹按在金獨子的手背上,沿著薄薄皮膚下的骨骼捏了捏,像是安撫,又像是不要亂說話的警告。
男人繼續說:他想出門看看。
金獨子耳朵徹底紅了。悶在他身後閉上嘴巴。
車夫思考一會,還是在對上金獨子目光時,放下了戒心,示意他們坐上車來。
直到坐到車上,發現稻草和水果摞在一邊,金獨子才發現已經到秋天了。他聞著香氣,在劉眾赫膝頭四處瞧著。
其實明明可以坐在他旁邊,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要把他抱在身上。他穿得不算多,薄薄的布料,能讓他感到身後人的體溫。
金獨子的耳朵還有點發熱,稍稍動了動,大概想下來,被劉眾赫捏了下後頸:“別亂動。”
金獨子那塊皮膚一麻。小聲辯解:“您會累的。”
話音剛落,馬車正巧經過一個陡坡,輪子打滑時車身震動,少年重心不穩地徹底倒在劉眾赫懷裡。偏高的體溫,讓少年後背都暖融融的。
劉眾赫低頭看他一眼:“坐好。”
金獨子看著那金瞳,臉頰微紅,連忙在他膝頭坐定,整個人都被烤熟了一點,大腦放空了很久。所幸周邊的景色不錯,在不久後,就吸引了從沒出過遠門的少年的視線。因而也沒注意到,身後金色眼瞳裡,這幾天一直存在的,若有似無的打量。
車夫把他們送到沿途下一個小鎮就走了,兩人找到一間旅店住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小鎮還有些居民在活動,金獨子就踩著小凳子,趴在窗口,看著外頭的野貓飛速地掠過,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劉眾赫在整理床鋪:“明天想做什麼?”
金獨子想了想:“想走走。”
好像對一個待在孤兒院,每天幹活的少年來說,走走已經是一種消遣的。
劉眾赫點頭,列入計畫:“然後呢?”
金獨子試探地說:“可以吃好吃的嗎?”
劉眾赫不置可否,在風更冷的時候,叫他把窗關上。旅館的老闆娘是個外鄉人,起初看到劉眾赫臉上的疤的時候還被嚇了一跳,不怎麼肯把屋子租給他們,直到發現他身後跟著的一雙乾淨的眼睛。這才附贈了幾塊小餅乾。
一路劉眾赫已經被人懷疑了兩次,不過他看著並不在意。金獨子坐在床上,看他從包裹裡拿出書來,問道:“您為什麼要帶我來旅行?”
劉眾赫:“沒事做。”
……一定是敷衍!
但金獨子沒有再問,意外地,他心情很好,也很喜歡和劉眾赫一起出來的感覺。連在床上看書時也津津有味。
書還是最初那本,金獨子順著劉眾赫給他寫的筆記又看了幾遍,安靜像水一般流淌開去。走了幾天的困倦,漸漸讓少年的眼皮變得沉重。沒看多久,便靜靜地靠在床沿睡著了。
劉眾赫在少年呼吸省漸漸輕下的時候,就把他塞到了暖和的被子裡,掖了掖被角。
隨即起身,熄滅燈燭。
夜色一瞬間襲來。小鎮的夜晚很寧靜,遠方,世界樹仍然佇立在山頭。他感受著自己身上和神樹力量的聯結,再次確認自己並沒有沉睡的事實。
無論怎樣,他都因為這個傢伙發生了改變。
如果世界樹當年,真的為了阻止他的死亡,付出了別的代價的話……
在這個分身衰亡之前,讓他四處走走看看。
或許能想起當年的答案。
劉眾赫回過身去。床上,金獨子睡得很熟,臉上因為被窩的溫度微微泛出一些粉意。男人伸出指腹,停在他眼下,摩挲兩下,暗金的瞳仁仿佛有水波微動。
看了一會,他也一同躺了回去。
在他身邊待著這幾天,他的作息正慢慢變得像個「人」。
饑餓、睡眠、情緒……他正在被染上人的溫度。
那就睡吧。
至少不需要度過這種漫長的黑夜。
金獨子醒來時,看見的是放在自己面前的一雙手。
很寬大的手掌和指節,間雜著一些細小的傷痕。金獨子愣了一下,抬頭看去,劉眾赫正睡在自己身旁,表情寧靜。
這還是他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觀察男人的臉。
他睡著時,表情並不嚴肅,左眼上的疤痕令人難以忽略,新生的皮肉橫亙在臉上,總會令人想像,他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故事。自己一開始,也確實被嚇到了……
金獨子出著神,撐起身子看向劉眾赫。
這個時間,劉先生還不醒嗎?
還是沉睡過去了?
金獨子一時有些緊張,剩下的睡意都消散。如果先生真的沉睡過去了,那自己要做什麼?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傾瀉,小旅館外頭的談話聲和趕路聲若隱若現,對面的地下酒館似乎也傳來一些爭吵的聲音……
少年像個警覺起來的小動物,飛速地思考起來。並沒注意,其實早就醒來的劉眾赫,察覺他細小的動作後,已經睜開眼,看少年屋子忙碌,在心中列出救急方案。
……要不就求助吧!金獨子一抬頭,對上了一雙金色的眸子。
他嚇了一跳:“劉先生!”
劉眾赫抬手捏了捏小孩的指節:“在想什麼?”
“沒什麼,”金獨子耳朵一熱,抿起了唇,“我以為您……”
劉眾赫的目光沒有太大波動:“不會。”
他解釋:“沉睡和睡眠的區別,我能分出來。”
金獨子小聲道:“可是您沉睡前也是這麼說的。”
“……”劉眾赫沉默半晌,抬手揉了揉小孩柔軟的頭髮,就把他抱下了床,“起床。”
一時間天翻地轉,金獨子穩穩踩在地面上時,劉眾赫已經去拿洗漱用品了。
兩人要做的準備工作不多,出門時天氣很好。隔壁的小鎮,看著比金獨子出生的村莊要熱鬧許多,他們書店逛了逛,又去新開的集市上看了一眼。中午時分,金獨子走累了,被劉眾赫拎起來抱在懷裡,兩人買了點黏糊糊的水果醬,拌在麵包棒上吃。
居民們大多很友好,見他的模樣也多聊了幾句,推薦他們去不遠處的一個塔上看了日落。
黃昏時分,荒廢了有一段時間的塔頂,還帶著些許昏暗,逼仄的階梯裡,金獨子緊緊貼在男人身上,一時有些耳熱。然而視野很快就開闊起來。
小鎮,連著彎曲的道路,還有遠方的草野和金色的麥田,都在日落的餘燼裡變成溫紅色。像是從前在孤兒院狹小的窗戶裡,想像過的開闊世界。少年的眼睛閃閃發光,抱緊了劉眾赫的手臂。
“好漂亮……”
劉眾赫低頭看他,少年蒼白的肌膚,在黃昏晚霞中,也不再顯得病弱。
明明胖了不少,抱著還是很輕,他掂了掂重量,反而惹得小孩抬頭看了一眼。
劉眾赫道:“繼續看吧。很快就要天黑了。”
最盛大的紅色已經在無名塔上綻放,黑夜的腳步也從遠方逼近。
農田裡,草木上的反光,已經漸漸暗淡了,天邊火燒一樣的顏色正在快速地退去。
獅鷲在世界樹上,曾經看過這場景無數次。無論是山林、雲海,還是道路、房屋,一切都將淹沒在滾滾而來的長夜中。
他自從消失記憶以後,面對的就是這樣永無止境的永晝和永夜。
金獨子直到看著最後一絲黃昏,消失在天邊,這才開口:“和您的巢穴裡看到的不一樣。”
面對見過萬億遍的景色,劉眾赫已經沒有波動。靜靜等著他說完。
“上面能看到一層層的雲變成紅色,還有很亮的星星。”
金色的眼睛很沉默。
“但這裡的晚上更熱鬧。”金獨子眼中卻映著星光,他看著遠處的世界,繼續道:“能聽到蟲的鳴叫聲,看見鳥飛過天空。有時候還能看到人在路上走動。”
——這是人間。
熱鬧的,連夜晚也有聲響。金獨子眼中帶著一些笑意:“我喜歡這裡。謝謝您。”
劉眾赫沉默了一會,看向少年清澈的、乾淨的,湖水一般的眼睛:“為什麼向我道謝?”
“因為您帶我出來了。”金獨子認真說。
劉眾赫垂下眼。半晌,忽然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晚餐想吃什麼?”
金獨子愣了愣,試探道:“現在要走了嗎?”
“隨你。”
夜降臨得很快,顏色卻很豐富,遠方還是微微的光亮,近處已經有著海浪一般的藍黑。
“嗯……”金獨子無意識地抱緊了男人的手臂,“旅館對面好像是個地下酒館。我想去看看……可以嗎?”他問得不太確定,聲音還很輕。
劉眾赫只是點了下頭,臉上沒有少年從前說自己想學寫字的時候,村裡老人拿著掃帚的,那種不贊同的目光。
於是少年忽然有了些底氣,小聲補充:“我就是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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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1-18 08:2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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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人不是很多。
大概第一次有刀疤男帶著瘦弱小孩來的。他們的組合引來了不少側目。但忌憚于劉眾赫看上去就並不好惹的武力,還是沒人敢議論什麼。
這個地下酒館沒太多甜品,金獨子只再點了一杯果汁,就和劉眾赫坐在一旁。燈光有些昏暗,還夾雜著一些酒精和小麥的味道。他們周邊倒是比較安靜,也不知是不是劉眾赫的緣故。
金獨子長得不高,坐在高腳凳上時,腳碰不到地面,但方便他專心晃著腿吃甜點。裡面大概加了一些小鎮的特產,清甜之外又很爽口。劉眾赫看他喜歡,招來店員又給他點了一碟。
兩個精美的小碟子擺在一塊兒,金獨子吃得很專心。偶爾看劉眾赫坐在那沒動,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他其實愛吃中華肉包子的事,思考著也許自己再長大一點,可以學著做一做。
思緒還在翻騰,杯子相撞的聲音,清脆不絕於耳。忽然聽見門口傳來的熱鬧的聲音。
抬眼一看,大概是個隨行表演的人,穿得很正式,斗篷之下,白皙的臉上被塗上了金色的顏料,紋樣還有些像世界樹。
金獨子下意識擺正了姿勢,等他巡視一圈,微笑著開口。
……在講方言,還夾著一些生澀的詞彙,金獨子聽不明白。
他眨眨眼,看了看劉眾赫,大概在求助,男人低頭:“專心。”
劉先生肯定也聽不懂,他想,在心中哼哼了兩聲。
對面的男人忽然翻出了另一個斗篷,四周展示後,微微一抖,手中赫然出現了一隻小兔子。
皮毛雪白,眼珠圓潤。金獨子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了,接著,斗篷再次翻轉,又飛出一隻鴿子來!
紅色的眼睛巡視四方。周圍傳來了些許稀稀拉拉的掌聲,倒是金獨子雙眼瑩亮,看得很認真。當彩帶也從斗篷裡飛出來的時候,那人的食指點了點唇,示意噤聲。
下一刻,他向周圍環視一圈。走到了金獨子身邊。
少年當即正襟危坐,認真地看著他將斗篷翻轉蓋在自己身上,下一刻,手中就多了一隻溫熱的、活生生的小兔子。
金獨子雙眼發亮,心中驚呼一聲。白兔溫馴地在少年的懷抱中躺著,軟絨絨的毛抱著極為舒服。那三瓣嘴蠕動幾下,歪了歪腦袋,向他指腹貼去。
見他滿心歡喜,隨行表演者翻出掌心,放在金獨子面前。臉上的笑容伴著世界樹的文身,緩緩漾開。金獨子不解其意,反倒是劉眾赫等待片刻,看著金獨子臉上的笑,放了些錢在那人手上。
叮噹的脆響,從那人的掌心裡傳來。隨行表演者當即露出更加諂媚的笑容,讓金獨子多摸了一會兔子,再變出鴿子來,和少年互動了幾下。翻回斗篷一同收了回去。
他的表演不怎麼受小鎮居民歡迎,除了金獨子一個捧場的,其他人大多喝著酒談鎮上的工作,或是聊天。那人很快就走了,金獨子看著自己的指尖,像是還在回味:“先生。”
“嗯。”
“那只兔子好瘦。”
劉眾赫微微有些意外。他本來以為小孩只是想問這是怎麼變的。
金獨子思考道:“我覺得它生病了。”
的確生病了,獅鷲可以看到兔子體內流轉著不多的壽命。與世界樹的連結,總讓他看清了更多的生死。劉眾赫只是隨口道:“嗯。”
金獨子抿唇:“我們……可以買下它嗎?”
劉眾赫微微一怔,看著少年澄澈乾淨的雙眼。
——你又要救下一個生命嗎?
心中跳出的第一個想法,居然和前幾天剛翻動過的痛苦緊緊相連。下一秒,察覺自己想著什麼的男人,忽然在心裡嘲弄地笑了起來。他的呼吸難以控制地加快,手指緊緊捏著杯子。身體的反應全然不受內心的控制。
少年還在期盼地看著他,劉眾赫收緊掌心,感到一陣鈍鈍的痛意。
“……”終於還是點點頭:“可以。”
他向老板結了剩下的錢,帶著金獨子一起走了出去。那人的確沒走遠,孤獨求生的背影落在小鎮夜晚的街道上,有些蕭索。
劉眾赫叫住了他,把買回來的白兔塞到金獨子手裡。
抱著還有些虛弱餓著肚子的白兔,金獨子小心又緊張,一路上兩人都走得很安靜。月色灑在街上,有還在勞作的阿婆對著他們打招呼,金獨子也小聲地應了。
他抱著懷裡的兔子,抬頭問:“先生,那個人說的是方言,您怎麼和他交流的呢?”
“他需要的是錢。”劉眾赫言簡意賅。
金獨子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剛才還諂笑著對劉眾赫道謝的人,已經消失在了街角,也許是怕他們反悔,世界上很少有出大價錢買表演兔子的冤大頭,也很少有施捨好心的路人。少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白兔不安地在他懷裡抽動了後退。
金獨子帶著安撫的笑容,溫聲說:“沒事了,小兔子。”
風靜靜地吹拂而過。
看著被少年撫摸過的,雪白的皮毛,劉眾赫隱隱又覺得眼上的疤痕在灼燒作痛,他的指尖發麻脹痛。
但男人只是抬手,掩下了難以控制的,縈繞在舊日的詰問與不忑。
他沒有立場對少年發問。
身上的斗篷被揚起,在風中獵獵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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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1-18 08: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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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金獨子忙活到了後半夜。
兩人拿了一條舊衣服,搭了個臨時的小巢,又去旅館老闆娘那要來蔬菜之後,金獨子就蹲在一邊,抱著一本平時愛看的書。
小孩看著是認真讀書的樣子,眼睛卻盯著兔子一刻不離。

小動物咀嚼聲音細小又迅捷,雪白的耳朵也微微抖動。金獨子不由得跟它一起眨了眨眼睛。燭光映在少年身上,實在看不出來他的腳已經開始發麻。
過了一會,金獨子忽然問道:“先生。”

劉眾赫抬眼。

少年繼續說:“您說,它明天會好一點嗎?”

“也許。”
——不會。
“它生病了。”劉眾赫毫無慈悲地想。不過咽下了更加惡劣的發言。

兔子病得還不算輕。這種動物天生擅長忍耐,從外表很難察覺它病得多深。只是和世界樹息息相關的雲神,從看到這只兔子時就知道,它的壽命所剩無幾。
所有凋零的生命的命運沒有不同,死亡後就會融入大地泥土中,成為世界樹盤踞在世界的根系的養分。然後改換面目,成為全新的物種或自己。
所有生命都以這樣的方式在這個廣袤的土地上往來。一代代地輪轉,他冷眼旁觀了許多許多年,也找不到跳出這個詛咒一般長生的方法。

但劉眾赫並沒阻止金獨子買下它。
男人看著少年眼中的光芒微動,似乎有什麼開始紮根生長。又或者說,那些本就在他心中的東西,再度扭曲蠕動起來,連血液都開始灼燙。

——它要死了。
你會怎樣呢?

少年對這心語毫無知覺,只是伸出食指,揉了揉它的耳根。兔子微微停了一下,又繼續咀嚼起來。
  “但它在吃東西了。”小孩嘴角有一些弧度,輕輕地說。
劉眾赫並沒有回應。
  “我以前也喂過一隻兔子。”但金獨子已經習慣了,他安靜了一會,忽然說。

那是還在孤兒院的時候,金獨子遇到過一隻從山上偷跑下來的兔子,他分出了一點食物,就看著它吃完跑掉了。
也許源自世界樹的力量,使得金獨子對每一個即將衰微的生命,都有不同尋常的感知。他惦記了那只兔子很久,直到今天再次抱到一隻瘦削的白兔。

  他慢慢講著,兔子最開始似乎有些應激,現在窩在一邊,舒服了一些,耳朵也軟乎乎地貼著少年的指節。金獨子還在觀察,臉上帶著一些莫名的柔和,劉眾赫看著他嘴角的笑意,忽然從座位上起身,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他也不胖,被男人提起來之後,很快就被放在床上。劉眾赫道:“該睡覺了。”

  金獨子還是不太習慣劉眾赫像對待動物一樣的,對待自己的方式。他摸摸自己的指尖:“我有些擔心。”
劉眾赫垂下眼,盯著他頭頂柔軟的弧度。眼底如過去的萬年一般,毫無波動。
停頓片刻:“它今晚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金獨子雙眼放光。
“嗯。”劉眾赫應了,還想說什麼,目光忽然觸及他微微後縮的小腿。

男人動作停了一瞬,盯著他的臉:“腿怎麼了?”
“麻……”金獨子心虛地說。
發麻的小腿一下充血,痙攣了起來。
“……”劉眾赫金色的眼瞳沉默了一會,抬手按上那節瘦削的小腿。金獨子酸脹得齜牙咧嘴,看著劉眾赫沒什麼表情的臉,還是勉強把自己定在原地。好幾次差點從劉眾赫掌心逃開,被他敲了敲膝彎,只好弱弱地叫了一句“先生”。

自討苦吃蹲了那麼久的少年並沒得到回應,劉眾赫今晚的手勁不知為何有些大,金獨子強忍著才沒逃跑。捱過那一陣難受,麻脹被揉開後好了不少。男人的掌心很溫暖,他私心還想感受更長的時間,不過下一秒就被人塞到了被子裡。
搖曳的燭火熄滅後,黑暗驟然籠罩下來,屬於獅鷲金色的眼睛,卻好像還在發亮。
金獨子心裡有什麼搖曳起來,意外的輕盈和溫暖,讓胸口發暖發脹。他又借著月光看了一眼窩在角落裡的白兔,好似不太放心。

“睡覺了。”
劉眾赫看了金獨子一眼,聲音並無波瀾,但金獨子總感到了一點警告的意味。
說完,男人就靠在床頭,閉上了雙眼。
少年窸窸窣窣在被窩蠕動了一下。過了一會,也許是以為男人睡著了,他睜開那雙沒有睡意,依然明亮乾淨的眼睛,抬手輕輕拉了一下劉眾赫的衣角。
很輕的“謝謝您”從被窩裡傳出來。仿佛搖晃在枝頭的月光。
  
……
心中的煩亂如潮水般瘋漲,在金獨子看不見的身側,他攥緊的手,青筋迸起,半晌,才緩緩鬆開。
  
  
  

  第二天早上,金獨子起床的一件事,就是跳下床,走到一邊看昨天買回來的白兔。
小傢伙看起來醒了有一會了,比昨晚精神一些,主動過來蹭了蹭金獨子的手。屬於世界樹的靈魂,讓這個少年從小就招動物的喜愛。興許他也並沒意識到這份來自動物的偏愛,只是滿足地笑起來。
劉眾赫看他抱著白兔小聲說了會話,決定今天的行程是陪兔子在旅館玩。

……也行。
劉眾赫放下準備提起包裹的手,看著金獨子忙前忙後,從這頭跑到那頭,他偶爾幫襯著鼓搗白兔的食物,再被少年接過,小心翼翼地擺在白兔面前。
小孩吃完被男人塞來的午飯。叮叮噹當一上午的聲音終於停了。

他盤腿坐在兔子身邊,拿起了昨晚被他遺忘在一邊的書,又翻看了起來。
白兔親昵地蹭在他小腿上,緩緩跳了上去,把他的小腿當睡覺的地方。三瓣嘴蠕動片刻,安靜下來。

劉眾赫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一人一兔,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立在世界樹枝頭時,眺望過的,平靜如海一樣的樹林、草原、村鎮。
那時候的日光比現在還要燦爛寧和。他時常痛恨世界樹的平靜。每一個會讓人感到安寧溫馨的午後,他心中激蕩的只有萬年裡得不到回聲的痛苦憤怒。
雲海翻滾如怒,他展翅時分掀起的風浪,也怒吼不休。

拯救生命的慈悲,最後只能變成囚人於永晝的惡意。
神祠裡被畫下的金色雙眸,和世界樹紋樣,萬年如一日,注視著他的痛苦。

——仇恨、掙扎、割喉、斬羽、死寂。
萬年輪轉不已的苦痛,真實地碾過他重生過無數次的血肉。此刻的午後,卻萬分寧靜。劉眾赫支著頭,坐在床邊,看著少年瘦削的手指翻過一頁,身上傾瀉而下的日光如瀑。白兔因為在世界樹的靈魂身邊,體內的痛苦居然也稍稍緩解。

為什麼救我?
為什麼救它?
為什麼囚禁我?
世界樹為什麼要干涉生死?
你——是不是付出過別的代價?

劉眾赫頭一陣發痛,他開口:“如果它的病沒好,你會怎麼做?”
金獨子愣了愣,垂下眼摸了摸白兔:“帶它去看獸醫吧。”

劉眾赫繼續問:“看獸醫也沒用呢?”
金獨子認真思索:“我會努力的!”

劉眾赫和那雙乾淨的眼睛對視片刻,嘴角微微抽動,居然露出一個笑來。那裡夾雜著太多東西,以至於晃了金獨子的眼,只覺得胸口泛出詭異的酸澀,又如潮水一樣退去。
“先生?”金獨子疑惑道。
劉眾赫閉上雙眼,看著只是想休息:“你看書吧。”

屋內沉寂得很,他的眼前不斷地掠過舊事,擋不住瘋漲的枝椏。
他要一個答案,要一個萬年都得不到的答案。

等待吧,劉眾赫,心中有個聲音說道,等到兔子死去的那一天。
就像你曾經死去的那一天。等那個答案。

連自己都不知從哪來的傷口燒灼地作痛,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戰慄起來。

過了一會,在一陣寂靜裡。金獨子悄悄叫了一聲“先生”,遞來一個紙片,上面是一隻被少年仔細畫下的白兔,還寫了金獨子和劉眾赫的名字。
少年畫了個幼稚的獅鷲和小人做代替。劉眾赫看著紙片,抬頭,金獨子對他露出一個笑容。

他的指尖微微嵌進紙片中。
少年大約是想要一個評價,緊張地看著他。劉眾赫“嗯”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和那雙眼再度對上了視線。

很晶瑩的眼睛,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神山當時還濃霧縈繞,劉眾赫提著燈出來看究竟是誰闖入了結界,便看到少年滿身傷痕地倒在那裡。
對上目光的那一刻,他就聽見世界樹裡,枝幹抽長的細小聲音。

世界樹生長,多出來的軀殼和靈魂,究竟是為了說什麼?
直到小孩小心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劉眾赫才從思緒中抽離,淡淡評價:“挺好的。”

小孩開心地又坐回去了,獅鷲發了會怔,揉了揉自己酸澀的眉心,也坐到了他的身邊。
小小的角落暖融融的,他們擠擠挨挨地坐在一塊兒。他心裡煩悶得很,並沒注意,白兔是什麼時候試探似的,往他這裡爬了一下。
溫熱的小動物,心跳脈搏微弱。男人的眼睛垂下,看著它蓬鬆的皮毛。

捏了捏它的耳朵尖,兔子吃痛,卻不敢掙扎。他呼出一口濁氣,收回了手。




不過他們終於還是沒有等到它的好轉,第三天下午,白兔吃完午餐,忽然抽搐起來,渾身冰涼一片。金獨子和劉眾赫,抱著它去看了鎮子上的獸醫。年邁的老人也只是搖了搖頭。
下午,白兔的情況稍有緩和,能在陽光裡爬動幾下,時不時抽搐的小傢伙,努力往金獨子懷裡湊,獲得來自他的撫摸和輕語。
但生命難以戰勝衰亡的力量。它終於還是在夜間的時候靜靜地去世了。

小孩看著有幾分傷心,一個人對著死去的白兔坐了很久。劉眾赫注視著那個安靜的小團子背影,小孩擦了擦眼角,然後才輕輕說:“我們再留一天吧,先生。”
劉眾赫看著他的發旋:“嗯。”
“我想找一座山,把它埋在那裡。”
劉眾赫沒說話,許久,應道:“可以。”

少年抬起頭:“我想睡覺了。”
燈被熄滅,劉眾赫就坐在床邊。他們躺了有一會。窗外的飛鳥撲簌地飛過,少年慢慢向男人挪了一點。

他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差,金獨子還沒意識到這點,只是睡覺的時候總是手腳冰涼。劉眾赫看他躺了許久,都沒睡著,抓住了他伸出被窩的、冰涼的指尖,放到掌心裡。
男人的手一如既往地溫暖乾燥,金獨子呼出一口氣,小聲說:“您不睡嗎?”

這段時間,劉眾赫總會陪他一起睡一會兒。
雖然有些拘謹,但心裡很安心,甚至想向他再靠近一點。只是平時不敢這麼做,今天莫名感到對方無聲的縱容,所以才大著膽子挪動了一些。

真奇怪,明明一開始那麼討厭大叔,現在卻很依賴。

少年心裡微妙地有些發酸,說不清是因為什麼,只感覺劉眾赫把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從他有些痙攣的指根按到指尖。酥麻和漲熱,一時充盈了肌膚。
劉眾赫:“睡不著嗎?”
劉先生一直這樣,不太回答他一些問題,只是說著別的話。他悶悶地想,但還是向暖和的方向,又不著痕跡地靠近了一點。
身子終於熱了起來,金獨子輕聲說:“今天晚上睡不著。”

劉眾赫垂下眼睛,伸手撥了撥他鬢邊的碎發。指腹下的肌膚柔軟冰涼,髮絲、指尖,還有對方的體溫都纏繞在一起,他心中莫名有些許波動,但心頭被擠佔的,近似於蠱惑般的困惑,將他們一一壓下。
他只是平穩道:“睡不著的話,可以出去看看月亮。”

金獨子好似被勾起了一些興趣,但還是搖搖頭,指尖輕輕勾在劉眾赫的指節上。
他太瘦了,順著肌膚可以摸到骨頭。明明在好好吃飯,身體連一絲好轉的表像都沒有。劉眾赫放輕了動作,在少年還有些僵硬的手窩裡按了按。
金獨子:“我想和您一起躺一會。”

“嗯。”劉眾赫把被子的其餘地方鋪平,看著他瘦削的側臉。
少年枕著枕頭,在越發清晰的視線裡,看見劉眾赫的衣袖,和細小的疤痕。
每一條都像他讀不懂的書,金獨子垂下眼睛,又感到心中好像充盈著一些酸澀的情感。源自什麼?死去的白兔?還是那個一直沒被他記起的夢?
呼吸正在慢慢變得悠長。金獨子靠著劉眾赫的手,也許是因為被捂熱了,也許是因為安心了,困意終於返潮一樣湧上來。

忽地,劉眾赫輕聲問:“如果能復活兔子,你會做嗎?”
那聲音像是從窗外飄來,恍若吐著信子的毒蛇,盤繞在蘋果樹上,誘惑著無知的人,踏入他的全套和牢籠。

說吧,說出來吧。
在你最傷心的時候,在你親眼看著一個生命流逝的時候。

在你最毫無防備的時候。

——為什麼救下我?為什麼囚禁我?

他心中的風吹得所有東西都簌簌發顫,興奮、戰慄地等待著他說出自己期待的答案。

他的仁慈、他的悲憫,他無論怎樣,都要救下的生命。抑或是,那個不可窺探的特殊理由。
只要你回答我。
只要——

鳥雀驚飛著離開枝頭,少年困倦地搖了搖頭,他的氣息打在劉眾赫被勾住的指尖上,一來一回,很繾綣的模樣。

月光像水一樣地流動著,外面的風聲、蟲鳴,一切都在變得更加清晰。男人的胳膊始終垂在他面前,少年將要睡著的時候,無意識地將臉頰貼上去蹭了蹭。
劉眾赫瞳仁一縮,掌心動了動,也只是碰到細膩勻稱的肌膚。

還有小孩的指尖。
始終黏在他的手上,觸碰得那麼輕柔,卻難以忽視。

“金獨子。”他的聲音並不平靜,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為什麼?”
金獨子在暖和的被窩裡,被困意包裹,他悶悶地應著:“嗯?……先生。”

“為什麼。”他再度重複,眼眶仿佛浸著血色,聲音從未那麼輕柔,“……我可以幫你救活它,為什麼不救?”
金獨子強打著精神,只是重複地回應:“不用啦,先生。”

他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微笑,貼著劉眾赫的掌心,緩緩睡去了。

看著他睡著的臉,劉眾赫抬起手來。
說不清是想搭上那個脖頸,還是掐住自己的掌心。睡夢中的少年,大概以為他要離開,反倒抓得更緊。
看著他無意識的動作,劉眾赫沉默半晌,掌心發顫,發出了一聲笑來。

嘲諷?困惑?還是痛苦?
他金色瞳仁裡,光亮一閃。喉頭的悶笑像沾著血痕。

“……金獨子、金獨子………………███,…████………”
他念了兩聲少年的名字,隨後模糊不清的語言從劉眾赫的口中傳出,古老得帶著一絲失落意味。幾絲世界樹的能量流轉在指尖,又徹底融于少年的掌心和周圍的空氣中。
就仿佛水溶于水。

但終究在緩緩流逝,朝著所有大地與眾生的終點,歸於世界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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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4-11-18 08: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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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金獨子醒來的時候被窩很暖和。
劉眾赫還坐在他身邊,寬大的手掌被自己墊在臉下,他慌忙抬起了頭,還沒看清劉眾赫的臉,他沒說什麼,先金獨子一步下了床。
打開窗戶,金光燦爛。
金獨子沐浴在透過陽光透下來的金光裡,身上暖融融的。
他們收拾好了行李,對著老闆娘告別,隨即帶著白兔去了隔壁的山上。
聽說這座山,前幾天還被陰雨纏綿。今天卻放晴了。金獨子走上小山的時候,腳下濕潤泥濘,草木都還沾著水痕。林木都在風裡搖曳,他手中抱著白兔,走得很慢。劉眾赫並不催他,只是跟在他身邊,偶爾停下腳步等喘得有些厲害的少年,緩過氣來,再重新上山。
山頂的風景並不算開闊,但遠遠望過去,遠處的小鎮都變得能用手掌抓住。
金獨子被迎面而來的風,掀起了額發。灑下的金光裡,劉眾赫仿佛帶著什麼心事,只是垂眸看著山下的眾生,眼底如最初見到的那般,毫無波瀾。金獨子有些怔愣,低頭看著躺在自己懷裡,已經死去的白兔,眨了眨眼睛。
他聞到了濕漉漉的草地的味道,於是說:“就在這裡吧,先生。”
鳥雀鳴叫了幾聲,還有些秋蟬的聲響。
劉眾赫不置可否:“要我幫你嗎?”
金獨子微微笑起來:“不用。”
他將白兔放在一旁,自己蹲下身子,挑選陽光最盛大的一角,悶頭挖了起來。少年的身體本就不好,只是挖到一半也費了不少時間。
汗水滲出額頭,微微落在眉弓。
劉眾赫問:“我變回本體,挖起來會很快。”
那金色的瞳仁一閃,獅鷲的形狀在空中若隱若現。
金獨子還是拒絕了,眉眼被陽光映照著:“我想自己來,先生。”
世界上好像只有這個人拒絕了雲神化形的幫助。劉眾赫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影子和金獨子的影子在草地上融為一體,過了一會,忽然發問:“你好像。”
他的聲音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很輕易就接受了它的死亡。”
昨晚少年還有些傷心,但今早看著,他已經收拾好了心情。
明明救下了它——
想起昨天的問題,劉眾赫的傷痕又開始發痛,明明親眼見證了生命的死亡。
明明,和從前一樣。
“因為我們無法阻止生命的流逝呀。”少年聲音很輕,但因為今天的好天氣,和茂盛的野花,微微透露些許笑意。
……騙子。劉眾赫喉頭中散出一聲氣音。
他早就試過了,無論自殺過多少次,血肉總會重新生長、癒合。
漫無目的的生命,總是看不到盡頭。
既然不選擇救它,為什麼要救自己?
和萬年間,只顧沙沙作響的世界樹一樣。聽不到他現在心底的發問。毫無記憶的世界樹的靈魂,只是安靜地在他面前,安葬一個白兔的屍體。
等它溶解成養分,又回歸世界樹的根系。
他的心頭衝撞著萬年的痛苦。從昨晚到現在,他耳邊都不斷地迴響著金獨子的答案。到底是快要睡著時的胡言亂語,還是真實的答案?
劉眾赫垂下眼,看著他努力地勞動。
“金獨子。如果你有這種力量,會去阻止它的死亡嗎?”
少年只是微笑:“先生,您現在會開玩笑了嗎?”
不記得了嗎?昨天以為那個問題是夢?
劉眾赫緊緊盯著他,向前邁了一步:“認真一點。”
金獨子看到他的目光,靜了靜,認真思索起來。
時間倏然被拉長,劉眾赫心底的心跳聲,一聲聲,重重地打在耳廓。
只是世界樹一個靈魂的答案而已……
少年沒有世界樹的記憶,沒有世界樹的思維,說到底,只是「祂」剝離出來的,一個小小的、羸弱的生命體。
很快就要回歸本體,消失在世界裡。
但這是他唯一的解脫。
燒灼的、戰慄的、簌簌顫動的、殺不死、消不滅的。所有的情緒都在心頭湧動,他看著少年寧靜的沉思,忍耐著心中迫不及待地抽芽的痛楚枝椏,幾乎蠱惑一般,讓他告訴自己,昨天不過是一場幻夢,他只是發了善心,要救下自己見過的、所有的生命。
只要這樣,只要這樣——
他在心中補完了昨天沒有說完的話。
只要這樣,他所有的痛苦和囚籠,都只是因為他的仁慈而導致的殘忍。
少年的聲音,從土堆間傳來:“不會。”
心中忽然翻起一道浪,拍向峭壁,細小的水珠濺出刺痛的痕跡。
——這樣,我就不是特殊的那個。
“世界這麼大,另外的生命又要怎麼辦呢?”
風吹來時,也只是掀起草木,翻不動大海的波濤。
“所以,還是讓生命自己生死就好了。”
少年已經將白兔安葬在土坑裡,妥帖地放上剛摘的野花。他抬手擦了擦汗,仰頭看向逆光站著的劉眾赫。
“先生。”少年笑著,將最後的土鋪平。昨晚死去的,一個本該無人在意的,小小的生命,已經重歸大地,等待世界樹的包容和溶解。
他乾淨的眼睛笑起來,眼角微微的薄紅映在金光裡:
“今晚,我們去看月亮吧。”
  黑暗在蠶食一切。
  無數畫面飛速從眼前閃過,如從四方湧來的潮水,將他收攏在其中。不知從何處亮起的凝視之眼,於暗中窺視。
  黑暗裡好似有自己的粗重的喘息聲。他已經精疲力竭了。痛苦造成的眩暈,如同周遭上湧的黑暗,蔓上了喉嚨。肺腑緊絞著渴求呼吸,然而除了無數的混沌,再無其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不可逆轉的窒息中沉淪下去。
  劉眾赫看不清那些過往的畫面,只覺得呼吸被漫上來的黑暗攫取,甘甜又痛苦的夢之鄉,幾乎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
  倏然間,一道光亮飛速閃過。他來不及看清那來者的身影,只覺得一道溫熱而平靜的力量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下一秒,周身的痛苦潮水般散去,劉眾赫驚醒般睜開了眼,只來得及看到夢中一片璨璨星空,還有靜謐搖動的古木。
黑暗裡,他的喘息粗重,渾身的冷汗幾乎浸透了額發,溺水一般急促地呼吸著。
痛楚。
身體像是溺水一般痛楚。
瀕死、回生,這些年他無比熟悉的感覺再一次,蔓上身體。往年的傷痕不可避免地在新生的肉體下留下痕跡。劉眾赫握緊了拳,回想起夢中那道溫柔的力量。慢慢地,緊鎖的眉頭,才像是接受了現狀,緩緩展開。
  被世界樹救下前的記憶模糊不清,追尋不到蹤跡。再怎麼去回想,也只有一些碎片。
  這些年,他已經很少再做這種憶起從前的夢了。
今天午後的對話,居然又將這段回憶喚醒。
——自己本應該在那一年就徹底死去……死在酣眠的黑暗裡,感受不到那麼多年的「生」的折磨。
如果不是世界樹出手,他不可能從瀕死中回到人間。
「生」,究竟是恩賜,還是懲罰?
聽著周圍另一個平穩的呼吸聲,劉眾赫終於還是合上眼,荒謬的平靜在心頭湧現。
  身邊的少年睡得正熟,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失態。金獨子安睡時神情寧靜,也許是過去在孤兒院的經歷,他總不自覺地將自己縮起來。膝蓋上還殘留著不留神磕出的疤痕。
劉眾赫低頭靜靜看了他一會,金色眼瞳裡,月光流動。
所以,我是特殊的嗎?
身上緊繃得厲害,明明得到了答案,他卻像溺水。劉眾赫眉頭緊鎖,怎麼也無法放鬆。窗外蟲鳴和風聲一併響起來,黑暗流動起來。金獨子動了一下,向他的懷抱又貼近了一些。
冰冷的,柔軟的。
他的額頭抵在劉眾赫的指尖,額發都蹭歪了,但像是感到無比安心,嘴角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他們下午趕路到了附近一個臨時驛站,收拾過後就住了下來。金獨子說想看月亮,於是他就帶著他坐上了屋簷。
已經是夜深人靜了,臨時驛站的人不多,大概都已經準備入睡。也只有他們翻到了屋簷,躺下來看月亮。
還有些荒涼的周遭,是一片寧靜的月光。小孩就靠在自己身邊,看著屋簷上的雜草、漆黑的夜幕,還有那一輪,萬年、億年,都沒變過的。
皎潔、空白、死寂、沉默的,無情的月亮。
劉眾赫看著它掛在天空,少年卻說。
“先生,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世界樹顧戀大地眾生,自然萬物。
為什麼,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
白光微亮,劉眾赫隱忍著幾乎覆蓋身體的困惑和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手足被皮毛覆蓋,獅鷲緩緩顯形。
純白的羽翼在月光下泛出光澤。化作原形的雲神,在安靜的室內,微微一動,金色的眼睛避開了月光的照射。他低下頭,在熟睡的少年額發上蹭了一下。
他看著他熟睡的臉,又聽見小孩,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叫了一句。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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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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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獨子這回醒得很早。外頭的陽光異常得好,如流瀑一般,灑向室內。
無數的飛塵,在那一刻讓陽光都有了形狀。
他剛剛醒來,好像做了一場夢,身體上還有些疲倦,似乎有些透不過氣來。金獨子摸了摸自己發涼的手臂,眨眨眼睛。在這一片溫暖的陽光裡,看見了劉眾赫高大的身影。
“醒了?”男人不知是什麼時候起的,手裡端著一個白瓷盤。金獨子嗅了嗅,空中傳來誘人的煎蛋香氣。
他頓時清醒過來,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早上好,先生。”
“嗯。”金獨子並不知道,在他醒前,劉眾赫已經床邊站了很久。
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示意他去洗漱。
打開的窗戶外,雲絮飄動,吹來徐徐清風。一個印著繁複紋樣的花瓶擺在窗邊,裡面插著幾朵新鮮的雛菊,隨著微風擺動。
素色桌布上,煎蛋旁邊配著幾個麵包片,金黃微焦,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金獨子跳上椅子,鄭重地抓著刀叉,吃下了第一口早餐。
路途中偶遇的這個臨時驛站旁,好像就是一個小鎮。偶爾有些吆喝聲從旁邊傳來。陽光平靜地灑落。少年嘴中塞滿了香脆的早餐,耳朵仔細聆聽著,分辨出了幾個“陌生人”“節日”的字眼。
劉眾赫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對面鼓動的臉頰上:“聽老闆說,旁邊小鎮的廣場上,有慶祝節日的慶典活動。”
看著金獨子因為好奇,抬起的清澈眼睛。劉眾赫補完了後半句:“要看看再走嗎?”
金獨子從前就不常出門,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場面。欣然答:“嗯!”
劉眾赫似乎在想別的事,屋子內便剩下風吹動桌布的聲響。
金獨子的胃口小,吃的東西也少。咬到最後一口,恰好被做成流心的蛋黃,不留神流到指尖。黏膩地留在指尖。
少年看著那點蛋黃,正想放下刀叉去擦。對面已經伸來了一隻手。男人溫熱的指腹托著他的指尖,拿軟巾按著髒了的地方,一一抹去。
金獨子下意識地抬頭看劉眾赫。
看著少年默默看著他的澄澈雙眼,劉眾赫本來要走,不知為何又俯下身,在他唇邊擦了擦。這才轉身去收拾自己的餐盤。
金獨子眨了眨眼:“……?”
愣了一下,這才看向自己已經被擦乾淨的指尖。
前幾天的先生都有些怪怪的。金獨子慢慢地想,抬起被劉眾赫碰過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稍帶了些溫度的肌膚,留下淡淡的輕盈觸感。
像是黑貓的尾巴迅速地掠過水面。
但今天先生看著好了很多。
儘管不知道原因,金獨子還是覺得開心。
先生總是有很多秘密,就像他時常看到的,男人身上細小的傷痕,和書裡那些他也看不懂的文字。他弄不懂他們,也覺得……自己或許還沒資格知道這些往事。
自己也只是先生生命中一個不太重要的人,到現在也不明白當初先生為什麼會收留自己,又為什麼會帶著自己出門……
劉眾赫大概注意到金獨子的目光,回過頭來:“怎麼了?”
金獨子立即露出一個笑容,搖搖頭:“沒什麼。”
他認真地說:“我吃完了,先生。”
“……”已經收走盤子的劉眾赫點了點頭:“嗯。”
金獨子跳下椅子,跟在他身後,從這裡溜達到那裡,整理屋子。
終於被劉眾赫按住腦袋,順著脖頸,捏了捏後頸肉:“想出門了?”
“嗯。”金獨子點了點頭,“看完慶典去哪裡呢?下一個小鎮嗎,先生喜歡什……”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絮絮叨叨說話的小孩,腳下一輕,他被劉眾赫抱了起來,走下又長又陡的臺階。
他的聲音消失了:“啊。先生。”
“嗯?”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聲音順著皮膚和骨骼,帶著些許震動,傳在耳廓,金獨子的耳朵也微微泛熱。不經意聞到先生肩頸邊,淡淡的木香味道。
他張了張口,完全忘了剛才想說什麼,只是抓緊了劉眾赫的衣襟,忽然覺得呼吸變得緩慢、濃稠起來。
男人垂眼,看著小孩微微泛紅的側臉,環緊了手臂。眼中尚帶著金獨子看不到的審視和思索。
這才緩緩地,回答他剛才的問題:“看完慶典,就去下一個地方。”
兩人出門的時候,天剛下完一場太陽雨,日光澄澈瑩亮。小鎮上的慶典似乎已經開始了,男男女女都出伴結行,金獨子已經被劉眾赫放到了地上,正捧著驛棧老闆塞來的甜食吃著。
深吸一口氣,還能聞著空中隱約的花香。金獨子舒服地眯著眼,望著天邊,帶著水汽的陽光:“我們現在就過去嗎?”
劉眾赫點點頭,牽著金獨子的一隻手向前走。
小鎮通向外面的路口,也有人在擺攤賣東西,他們走到小鎮也花了不少時間。瞧見熱鬧的小攤,金獨子好奇地湊上去看了幾眼,被一個發光的小瓶子吸引了目光。
老人和藹地笑著:“這是世界樹上住著的生物哦。”
金獨子頓時好奇起來,她彎起眼,舉起瓶子,放到少年掌心。
微微發亮的玻璃瓶,泛著悠悠的光芒。金獨子試探似的,伸出指尖碰了碰,裡面的光芒就害羞似的躲到一邊。
“這個瓶子放在身邊,光永遠不會滅,還可以保佑你健康。”
她看了看金獨子瘦削的身子:“一輩子都不會得病哦。”
劉眾赫沒說話,一眼看出,瓶子裡只是隨意抓來的螢光蟲。
世界樹上的智慧生物,不會被人類輕易碰到。要說起來,還是身邊這個小傢伙更接近世界樹一些。
但他並沒有戳破的念頭,不過看著金獨子眼中冒出新奇的光芒來。
老人笑了兩聲,隨即看向了這個沉默的、帶著疤痕的男人:“先生,給孩子買一個嗎?”
金獨子本還在認真研究,聞言,臉兀地紅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被誤認成先生的……
金獨子難耐地囁嚅兩聲,似乎想辯解一二。劉眾赫卻沒有覺得任何不對,反而低下頭看著他:“要嗎?”
“…………”
金獨子抿起嘴,躲閃了兩下,移開視線。
等了一會,沒等到答案,劉眾赫已經打算伸手付錢,金獨子卻認為他想走了,連忙匆匆地、小聲道:“嗯……嗯!”
他被握在男人掌心中的手也有些著急,輕輕勾住對方的指尖。
劉眾赫移開視線:“一個。謝謝。”
拿到小瓶子的金獨子握緊了瓶子,放到了自己的身上。繼續和劉眾赫向前走去。
他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您以後……可不可以……”
“嗯?”
“就是,”金獨子小聲說,“我不是您的孩子呀。”
劉眾赫攏住他的指節,捂了半天還是有些涼,他乾脆抬手把小孩的領子拉到最上面:“不喜歡?”
“不是……”金獨子的臉頰被衣領蹭出些許軟肉,他辯解,“我只是覺得,這樣好像……”
他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卡殼了一會。
“嗯。”劉眾赫應了一聲,隨後狀似不經意地道:“那該說什麼?”
“在外面要找個身份。”他解釋:“不然會因為身份可疑,被人警惕的。”
金獨子默默:“也不是不喜歡。這樣說也沒問題……咦——!”
話音突然拐了個彎,有人撞上了他的肩膀。
飛揚起的黑色袍子在空中展開,金獨子一下倒進劉眾赫的懷裡。
男人接住瘦削的小孩,抬眼一看,那個穿著黑袍的人,已經停下腳步,焦急地道歉:“抱歉,抱歉……!”
他的臉都被攏在袍子裡,看不清模樣。
摸索了一會兒,遞來了一塊糖,很懊惱的樣子:“抱歉,我趕路沒看清,這塊糖給孩子吃吧。當作我的賠禮。”
那手很纖瘦,劉眾赫抬起眼,看著他已經匆匆趕路離開的背影。停頓幾秒,這才低頭:“沒事吧?”
金獨子一下子被劉眾赫的氣息包圍,還有些七葷八素的,已經忘了剛才自己想說什麼。
半晌才從對方身上抬起頭:“沒事……”
劉眾赫看著他找不著方向,乾脆從自己兜裡拿了一塊糖遞到金獨子嘴裡,抹了抹少年嘴角的糖漬。
悄無聲息地將手搭在他後背上,感受著世界樹能量的平穩運轉,過了一會,才緩緩鬆開微蹙的眉頭。
“該鍛煉了,”他說道,一把把金獨子抱了起來,向廣場走去,“知道了嗎?”
金獨子暈暈乎乎點了點頭,嘴裡的糖化開,甜津津的。
悶悶地,又乖巧地應道:“我知道的,先生。”
等兩人慢吞吞走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圍了不少人,歌舞的表演夾雜著當地特有的歡快樂曲。其間會有姑娘裝扮成當地供奉的女神的模樣,送上祝福。
周圍掛著不少彩緞,也點綴著豐盛的鮮花,處處都是秋日裡的甜膩香氣。被熬得濃稠的楓糖,做成了糖果和甜醬,味道飄散在空氣中。
“這就是慶典嗎?”
“嗯。”
金獨子若有所思:“村子只會在秋天到來的時候,一起坐著看書、寫字,好像在讀一些很難懂的書。”
歌舞聲飄來,四處都是笑聲,金獨子和劉眾赫擠在人群裡,看著廣場上的鴿子隨著女神的舞蹈而振翅飛動。他被一個一樣被大人抱在懷裡的小姑娘揪了揪頭髮,然後塞過來一個大大的糖果。
意外受歡迎的金獨子紅著臉說了聲謝謝,在她“咿咿呀呀”和金獨子“嗯嗯”地對話了一會後,兩人終於分開了。
“吃一頓飯,這也是慶祝。”劉眾赫走到一邊,繼續回答。
“啊…但是,這裡不一樣。”金獨子反應了一會,握著糖果,嘗試尋找詞語,“很……熱鬧。”
他說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對於曾經住在孤兒院的孩子來說,熱鬧其實是個過分奢侈的詞。
風吹起他的發梢,眼瞳裡倒映的天空也被鴿子劃破。
“還會有更熱鬧的地方。”劉眾赫只是這樣說。
歌聲似乎已經到了高潮處,一陣一陣的音浪迭起,女神的裙擺豔麗張揚,等她轉著圈來到他們身邊時,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包圍了。
居民們對外鄉人格外熱情,熱烈灑脫的舞蹈,讓眾人的衣擺都翩躚不已。陽光和金飾的光芒,在空中迴旋搖擺,唱和聲此起彼伏,金獨子被吸引,眼中也帶著一些新奇。
歌曲唱到最高潮,女神扮相的少女高高舉起了手中的花環,作勢要拋出。大概是含有祝福的意思,周遭居民爭相舉起了手要搶。
劉眾赫一直靜靜站著,直到這時候才低頭:“想要嗎?”
在金獨子看向那花環,又遲疑地點了點頭時,劉眾赫忽然抱著他,往更高處舉了起來,幾乎像是騰空飛起。
被女神甩出的花環在空中飛舞,下一秒,準確地砸到了金獨子的懷裡。歡笑聲和祝福都湧了過來,一時間,風與歌都喧囂不休。
他聞著很好的花香,抱緊了它,低頭和劉眾赫的目光對上。
他的鼻尖被少女笑著點上了一滴水,說著祝福的話語,少女又翩躚遠去。
去休息的路上,金獨子都抱著那個被編織得很好的花環,鄭重地把它放在了行李的最高處。
“這麼喜歡嗎?”劉眾赫看了他一眼。
金獨子很滿足的樣子:“嗯!”

本文最後由 白舜 於 2025-7-2 13: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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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到午後左右就漸漸安靜了,東西大多被收了起來。據說是因為人群裡似乎混入了一個小偷,小鎮裡一件重要的信物被偷了,居民們才迫不得已叫停這個慶典。
金獨子知道消息時,還有些覺得可惜,又微微有些生氣。
劉眾赫的反應反而很平靜,只是帶著他去了一家料理店解決下一頓飯。在等餐的時候,金獨子還想著午後的事情。
“會是誰呢?”他默默在心裡道,“今天明明很開心。”
少年心底有些空落落的,想起午後歡快的歌聲和舞蹈,只想讓兇手快點落網。
真可惜……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這麼熱鬧的慶典呢。
他托著下巴,手指點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料理店裡也傳來不少居民們的議論聲。聽上去,小鎮裡丟失的確是非常重要的信物,還發動了許多人去尋找。金獨子豎起耳朵,企圖聽見些許關於小偷的蛛絲馬跡。目光卻不經意落到對面坐著的劉眾赫身上。
先生看著似乎並不在意。
金獨子看著劉眾赫毫無波動的眸子,這樣想到。
其實一路上,很少有能引起先生注意的事。
是因為對雲神來說,這都微不足道嗎?
只有涉及世界樹的事,才能勞動雲神大駕……
他想起從前還在村子裡的時候,偶爾也會聽見關於雲神的傳聞,傳說裡,那是凜然不可侵的神明,守護著世界樹,擁有世上所有人都無法比擬的威力。
定期醒來後,向聖子闡述吉凶,又再度回歸世界樹頂。
自己似乎也沒有資格,拜託先生,幫小鎮解決這個問題。
雲神……是不會輕易干涉凡人的生活的吧。
劉眾赫尚不知道金獨子在糾結什麼,只看到小孩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料理已經被憂心忡忡的老闆娘端過來,他抬手正要付錢,動作微微一頓,停在了原地。
“怎麼了,先生?”
一直看著劉眾赫的金獨子立即問道。
劉眾赫的目光驟然深邃起來:“錢。不見了。”
作為雲神,劉眾赫多少受到凡人的供奉,神祠裡堆放著不少值錢的物什。他們下山時帶了不少錢,都被男人隨身攜帶著。現在錢袋裡,沉甸甸的錢,卻都變成了石塊。
這還是他頭一次被人這樣愚弄。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啊呀。”老闆娘驚訝地叫起來,“不會也是被偷了吧。”
她皺起眉:“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客人,您身上帶著的錢不少吧?”
劉眾赫不置可否,老闆娘見他沉默:“您放心,我絕不多問。只是鎮上幾戶富裕的人家都被偷了。您早上有買什麼東西嗎,拿出了您的錢袋?”
“啊!”金獨子忽然想起了什麼:“今天早上那個!”
他想起今天早上買完東西後,撞到自己的那個人,黑色的兜帽寬大,幾乎看不見他的模樣。只能看到一抹銀色的髮絲,好像被遮掩在了兜帽裡。
“還真有嗎?”老闆娘驚訝道,“是誰您還記得嗎?”
劉眾赫看了金獨子一眼:“那人穿著黑袍子,看不清臉。”
“這也是一個線索呢……”老闆娘默默念著,忽地看到劉眾赫從包裹裡拿了一個水晶袖扣出來。
紅水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幾乎成為料理店裡最珍貴的存在。
“這個。”他說,“當作飯錢。”
“這也太珍貴了……”老闆娘失語片刻,小聲吸氣。
她到底還是沒收下,反倒請他們吃了一個楓糖做的小甜品。金獨子想著被偷走的錢,還有中途停止的慶典,一時吃不下什麼。
反倒是劉眾赫像往常一樣吃完了飯,收拾好東西,這才帶著他走出了料理店。
金獨子在沒什麼人的小巷裡走了一會,還是憤憤開口:“先生,那個小偷太過分了。”
劉眾赫“嗯”了一聲:“出發去下一個地方吧。”
“現在嗎?”少年的發梢被風吹動,他似乎驚訝于劉眾赫的無動於衷。目光微動:“錢……不要了嗎?”
“沒必要。”包裹裡也還有一些之前的物件。
劉眾赫回過頭,看了一眼還在慶典熱鬧餘韻裡的小鎮:“今天撞到你的那個傢伙,身上有詛咒的味道。”
“啊?”金獨子眨了眨眼睛,震驚地說:“啊?!”
劉眾赫回想起小鎮門口,那個黑色兜帽下,暗藏的黑色痕跡,微微發哂。
只是些許很淡的味道。像是被人極力遮掩過,或者法力並不強。
如果不是因為他對這些東西比較敏感,換作平常的法師,大概察覺不了,更不要說鎮上的居民了。
人類的糾紛……
劉眾赫垂眸想著,眼神冷淡,仿佛看著毫無意義的事。
他並不想插手。
那個人大概也只是看他們有錢,才下手偷盜的。對身邊這個孱弱的小孩,還不至於造成什麼影響。
確定了他並不是專門朝著他們來以後,劉眾赫便不再去想了。
至於背負著詛咒的傢伙,為什麼要到鎮子裡作亂,他完全不感興趣。
金獨子抓緊了劉眾赫的手,糾結了半晌,小聲道:“那……我們不管嗎?”
“這種事不需要我們插手。”他低頭看著少年。
事情沒有關係到世界樹之前,雲神從不會輕易出手。
“但詛咒,不一樣吧。”儘管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金獨子憑著過去的經驗,斷定絕對是個危險的東西,“而且居民們對我們很好。”
他喜歡老闆娘帶著笑的樣子。像從前孤兒院外很好的陽光,碰著暖洋洋的。
想到她會擔驚受怕,金獨子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看著小孩眼中澄澈的光芒,劉眾赫並不想解釋太多。
“我們真的不管了嗎,先生?”金獨子抿起嘴。
劉眾赫應了一聲:“你想幫小鎮找到丟失的東西?”
“我只是覺得……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很危險,而且對小鎮也不好。”
捲入這件事,對金獨子來說並沒有好處。劉眾赫已經找到了一匹馬,可以行向下一個地方。不如往下走去。
村子邊的景色其實並不算豐富,人類只是居住在大陸的一隅。如果記憶沒有出錯,再往下走,很快就會走出人類的地界。那時候,金獨子大概也會把這件事忘了。
似乎想起了誰,劉眾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正想著怎麼往下走,忽地,金獨子的話一停,傳來一聲驚呼:“先生,要不……啊——!”
小孩的聲音裡帶著驚訝,劉眾赫低頭看去,少年正翻著自己的衣兜,好像有些焦急:“瓶子不見了。”
他接連翻了幾遍,很懊悔的樣子:“您早上剛剛給我買的,而且還裝著世界——”
劉眾赫不著痕跡地打斷他:“不見了?”
金獨子應了兩聲,悶悶道:“我明明放在口袋裡的。”
說到這個,他像是回過神來,忽地急切地說:“我知道了!就是早上那個人,一定是他!他撞到我的時候……”
那時候自己一下被撞倒,劉眾赫也只顧著抱住他。也許就是那個時候,瓶子和錢都被偷走調包了。
一定是聽到這是世界樹上的生物,很珍貴,所以才把它偷走……當時,一起偷走了錢不說。還停下來和他們說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真可惡啊!
金獨子氣憤地想著,抓緊了衣服。
他的氣憤來得快,像一片雲似的把他攏了起來。但說到底,弄丟了東西,金獨子還是很難過的。
看著劉眾赫,少年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對不起……先生。”
劉眾赫低頭看他垂下的睫毛,並不在意,只是抬手撥了撥:“還有什麼丟了嗎?”
眼睫上有些酥癢,金獨子像是被提醒了,愣了一下,繼續翻找起來。
他其實並沒有什麼行李,東西都在劉眾赫的包裹裡了。理應不該有別的了。金獨子卻猶豫了一下,看著劉眾赫的烏黑的瞳仁,被他又問了一句,看著有些心虛。
半晌,才囁嚅道:“我……之前用紙,給您折了一個星星。”
就在口袋裡,也許是和瓶子一併被順走了。
這是他想送給先生的第一個禮物,藏在自己那裡有好久了,一直沒有勇氣拿出來送出去。
小時候還輾轉在村民家裡的時候,他看著一位母親教孩子做過這個。於是默默記在了心底。
星星,是夜晚可以許願的物件。是冷到睡不著時,可以抬頭看著的光芒。
也是陪在先生巢穴邊的朋友。
在神祠那會,他興致勃勃想了很久,除了學會中華肉包子的製作方法之外,只想到了這個小禮物。
……但其實,對先生來說,這只是一個沒什麼意義的小東西而已吧。
很快就會隨著時間消失不見。金獨子這樣想,也許,雲神幾次沉睡又醒來之後,星星和自己都會徹底消失。這哪裡算得上禮物呢。
他揪住了自己的衣角,笑道:“那個我還可以再折一個的……就是不知道您會不會想要。”
他的聲音漸漸小起來,似乎不想提這件事,心裡又還念著想幫幫鎮上居民,有些執著地、試探地,又說了一次:“就是瓶子也一起丟了,要不就去找找那個小偷吧……”
剛剛,少年眸子裡不知為什麼好像有些難過,但又被慢吞吞地藏了起來。
劉眾赫注視了一會金獨子。
好似找到了一件值得探尋的事,眼底浮現了濃重的興味。
他垂下眼,攏住了少年不自覺發涼、又掐著自己的指尖。刻意地放緩了語調,看著少年的眼睛:“很重要嗎?”
金獨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啊?”
劉眾赫引導著什麼:“對你來說很重要嗎,要送我的東西?”
金獨子咬住唇,眼睫閃動:“嗯……因為是要送給先生的。”
“哦……”劉眾赫緊緊盯著對方剔透的瞳仁:“你帶來的小冊子也不見了。”
金獨子急道:“那個不重要!我就是——”
他的聲音停在中途,囁嚅地沒補完後面的話。
“所以,很想拿回來?”
金獨子垂下眼,點點頭。
片刻後,劉眾赫拉住金獨子的手:“可以。”
金獨子沒想到對方會答應,驚訝地抬起眼。雲神的聲音,正隨著風,一起傳到了他的耳廓:
“如果是重要的東西的話。”
劉眾赫繼續道:“那就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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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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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找找,劉眾赫看著卻並沒那麼著急。反而帶著金獨子走到了小鎮的偏僻處。
那是一個荒涼的小院子,看著並沒有人居住,只剩下雜草瘋長。
金獨子就著劉眾赫不知從哪搬出來的小凳坐下,半晌,劉眾赫都只是坐在他身邊看書,紋絲不動。小孩焦急地左看看右看看,張了張嘴,眼神全不在書上。
劉眾赫顯然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偏頭看過來:“要等。”
焦急的金獨子:“嗯?”
劉眾赫看向遠處,將要暗下的天空:“等天暗下來。”
夜色很快就籠罩了整個小鎮,直到周圍的燈都熄滅了,躲在小巷裡的兩人這才走了出來。
金獨子牽著劉眾赫的手,問道:“先生,我們現在要做什麼呢?”
劉眾赫看了一眼小路:“找味道。”
“味道?”
劉眾赫裹住了他冰涼的手:“詛咒的味道。”
對於雲神來說,詛咒的氣息如同黑暗中的陰腐臭氣,很容易察覺。那個小偷看著並沒有離開這個小鎮,氣息一直縈繞在周圍。看著金獨子不太明白的樣子,劉眾赫垂眼囑咐:“等會躲在我身後。”
金獨子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現在就能找到那個小偷嗎?”走了有一段路,跟在劉眾赫身後的金獨子還有些好奇。
“嗯。”劉眾赫開口解釋,“到了晚上,味道很容易聞見。”
原來這麼容易……金獨子在心中感慨了一下。
先生在小酒館的時候不打算不找人,果然還是因為,雲神只會管世界樹的事。幸好最後改變了主意,等找到了那個小偷,一定要讓先生好好教訓他一下!
金獨子攥著拳頭想。
夜晚格外寧靜,尋找氣味的路,最後指向了一個偏僻的小屋子。大概和他們剛剛短暫待的小院子一樣,都是常年在外的人家。門口結著的蛛網繁密。黑白條紋的蜘蛛,緩緩從房檐上掛下來。
它在金獨子面前張牙舞爪地晃了一會腿。被嚇得渾身炸毛的小孩,這才被劉眾赫抓到了身後。
男人低聲道:“好好待著。”
“對不起。”金獨子小聲道。
下一秒,門被徑直踹開!
煙塵四起,劉眾赫的動作毫不拖拉,屋內戴著黑色斗篷的傢伙,還沒來得及逃跑,已然被攥住脖頸,壓倒了地上。
斗篷倏爾掉落,一頭銀色長髮在屋內鋪開。被月光淋漓得澆了一地,像是滿地的銀河。等那人的面容暴露在光中,這才發覺,他身上佈滿了黑色可怖的條紋。
缺氧讓精靈額上青筋繃起,他死死盯著掐著自己脖子的劉眾赫,半晌,眼中露出了然,艱難笑道:“是你。”
劉眾赫只垂眼看著他:“東西在哪?”
“什麼東西?”
金獨子緊緊看著他:“……你偷來的東西。還有我的瓶子和星星。”
和那雙銀色的雙眸對視,這還是少年第一次看見精靈,有一瞬,被那皮囊懾得說不出話來。
精靈好似終於想了起來,還是在笑:“那些不值錢的東……呃!”
劉眾赫猛然加重了力道,精靈眼前一黑,脖頸生疼,只覺得自己的脖子要被掐斷了。只好舉起了手,艱難開口:“馬、馬上!”
他緩緩向後摸了摸,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屋內只有一陣衣料的摩挲聲。隨即,那皓銀一般的手腕一翻,抓住一片碎瓦,狠狠向劉眾赫劈來!
劉眾赫臉色不變,歪頭就躲過!手臂一抬,精靈已被徹底制住,不知道被劉眾赫掐住哪裡,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額上流下了一滴冷汗。
金獨子這才發現,他實在太瘦了,渾身仿佛只剩下骨架。
終於嘗夠了痛楚,他露出哀求的神色,指了指身後的一個地方:“在、在那。對不起,大、人,我再也不……”
金獨子在心中哼了一聲,到現在才知道道歉。
一頭銀色長髮在空中發顫,劉眾赫終於放下了他。
等精靈虛弱地把東西還了回來,金獨子仔仔細細看過,這才心安理得地抱緊了瓶子。
“拿回了東西,您可以放我走了嗎?”
精靈眨著眼睛,銀色的雙眸閃著光,討好地笑起來:“聞到您身上的氣息,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我一定不會暴露您的行蹤的。”
金獨子不喜歡他這副狡詐的樣子,站在一旁,沉聲:“是你偷了小鎮的信物。”
精靈眨了眨眼:“小鎮的信物?”
金獨子憤怒道:“就是因為你,小鎮才停下了慶典,每個人都在為這擔心!”
瘦削的精靈緩緩抬起了身體,忽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比人類精緻的面容上,那抹笑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深意。脖頸和胸口,可怖的黑紋繚繞,金獨子心中泛著未知的惡寒。微微後退了一步,被劉眾赫托住了後背。
溫熱的掌心泛著熱度,他抬頭看去,男人只是搖了搖頭。
金獨子定了定心:“難道不是你偷的嗎?”
精靈從黑袍子裡,拿出了一樣泛著金光的物件:“你說這個嗎?”
他還是帶著那抹笑,和剛才被劉眾赫掐住脖子時的狼狽小心截然不同。銀色的長睫垂下,如果不中詛咒,這個精靈的樣貌一定是攝人心魄的美麗。
他將東西直接拋給了金獨子,卻被劉眾赫攔下了。
精靈道:“看清楚,這是人類小鎮該有的東西嗎?”
金獨子不瞭解這些,只覺得那個物件上,還鑲嵌著的寶石華貴無比,泛著誰都不敢直視的光來。
下一刻,精靈又露出可憐的、哀求的神情:“大人,這是我家的寶物,被人類偷了,我一路追到這裡。費了千辛萬苦才找到,我知道您是個識貨的,一定能看清這不是人類的東西。可不可以拜託您……幫我送回家中。”
劉眾赫沒有回應,堪稱冷漠地看著精靈。
那精靈似乎在回憶過去,精緻的臉上,浮現些許哀傷:“我中了詛咒,不敢再回家了,只能拜託您了。求求您了,好心的大人。”
“不然的話,我的家人一定會傷心的。而且——”
那哀傷的神情,忽而狡黠起來:“我也在那個東西上,下了家族的詛咒。”
金獨子手中的瓶子忽然泛出詭異的光,劉眾赫猛地察覺了什麼,連忙要奪去!
兩人指尖相接,還來不及反應,銀色的、月華一般的顏色就從指尖開始蔓延,金獨子只覺得指尖一燙!整個人跌倒在地,下一刻,瓶子中疊好的星星已然化為灰塵,劉眾赫從指尖到手臂都泛著銀色的痕跡。
精靈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他們,微笑道:“就拜託您啦,我的家人很善良,一定會為您解咒的。”
劉眾赫目光裡,難得浮現了些許被偷襲、暗算的憤怒神情,他冷笑一聲,正想做什麼,金獨子邁向前一步:“是你先偷的東西,現在還反過來要脅?”
“你覺得我很可惡嗎?”精靈看向金獨子,面容在月光下更加精緻:“那給我下詛咒的人,難道就不可惡?”
“我只是幫了一個人類,就被訛詐,這才被趕了出來。路上又被人施了詛咒。”精靈大方地露出身上的詛咒痕跡:“我已經回不了家了。但我想給家裡帶回寶物,難道還不對嗎?”
金獨子皺起眉,不知是不是被這可怖的痕跡嚇了一跳,緩緩後退半步。
精靈終於剝落先前的狡詐、討好的種種面容,臉上浮現著,一位精靈本就該有的高傲和漠然:“小朋友,你才幾歲,懂得什麼呢?”
金獨子眼中含著厭惡:“……先生很厲害,你的詛咒不管用,我們是不會幫你的。”
銀髮的精靈,只是笑起來,並沒回應。
兩人陷入無聲的對峙,一室寂靜裡,劉眾赫終於開口了。
“短命的精靈。”聽到前面兩個字,精靈的臉上浮現了痛苦和厭惡的神情,看向了劉眾赫,劉眾赫毫無動容,抬起了手:“你的小把戲對我來說不起作用。”
空氣中,好似有什麼開始波動。忽地,精靈脖頸上的黑紋開始向上延伸,他抓緊衣袍,嘴唇抖了抖,看向劉眾赫:“我知道大人很厲害。但是……您放棄吧,我離開家的時候,還沒學會解咒的方式。只有我的家人會。”
劉眾赫卻什麼回應都沒有,只是牽緊了金獨子的手,向外走去。
金獨子一愣,回頭看去,精靈終於開始慌張起來:“等、等等!!”
條紋還在向上攀升,他叫道:“你難道不想解咒?不在乎嗎?”
劉眾赫無動於衷。
“我、我還能給你很多錢,這些年流浪在外,我有了很多的錢!!大人?大人!我已經很久沒見我的家人了,我很對不起他們!大人!”
精靈臉上的失措和痛苦不似作假,一個漂泊在外多年的人,眼裡還有一些藏好的真情。金獨子心中居然微微一痛,卻被劉眾赫抓緊了手,向外走去。他快步走著,小聲道:“我們……不把他交給小鎮嗎?”
劉眾赫:“他中了短命的詛咒,活不長了。”
金獨子:“那我們也該和小鎮說一聲……”
“我不會和人類有太多牽涉。”
“那您的手……”
劉眾赫搖搖頭。
金獨子抿了抿唇,終於將頭轉了回來:“那連那個信物也不還給小鎮嗎?”
劉眾赫終於停下了腳步,把那個金色的、華貴無比的東西交到了金獨子手中。金獨子這才看清,那是一個印章,底下的文字金獨子並不能看懂,只知道不是人類的語言。
劉眾赫道:“我不回應除了世界樹外的任何願望。你來決定。”
金獨子眨了眨眼睛:“這個東西……”
劉眾赫知道他想問什麼,抬手,摸了摸金獨子的頭。
周圍的風吹了過去,還帶著白天清甜的、楓糖的味道。
劉眾赫道:“確實是精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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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3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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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心情不好。”
在草地上坐了有一會的金獨子托著下巴,盯著眼前飄動的藍色小花。劉眾赫坐了下來,給他遞來烤好的蘋果。金獨子有些茫然:“沒什麼,先生。”

劉眾赫捏了捏他的脖子。
金獨子齜牙咧嘴:“痛、痛!”

“低頭太久了就會痛。”劉眾赫道。
金獨子戳了戳那朵藍色的小花,花骨朵頂著指腹,觸感溫柔又輕盈,他咬了一口烤蘋果,溫熱的果肉還帶著汁水。金獨子悶悶道:“我只是在想,難道真的是小鎮偷了精靈的信物嗎?”
“您說,”金獨子抬起眼睛:“小鎮的居民們都知道這件事嗎?”
他又想起翩翩起舞的少女,還有好心的老闆娘,一時有些無措。劉眾赫看了他一會,終於搖頭。

金獨子眼裡浮現一絲驚喜:“那就是,不是他們做的了!”
“但是,鎮長也會瞭解的吧……”少年又小聲道。

劉眾赫:“精靈的壽命很長,那個東西已經有很多年的歷史了。也許人類也不清楚。”
他繼續烤著蘋果:“不是已經決定,幫他給家裡帶點東西了嗎?”

三天前,還在小鎮中的金獨子,還是決定回去,看了一眼那個即將被詛咒吞噬的精靈。這件事情如果要深究,一定會用很長的時間,雲神又不和人類牽涉太深……金獨子分不清這個滿口謊話的精靈,到底哪一句是真的。終於還是決定。只幫精靈帶一些東西回家。
如果那個信物真的是那一家子的,到時候再找小鎮也可以。

“我只是還有些想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好複雜。”
“而且,就算他再壞,也只是偷東西。短命的詛咒,會不會太殘忍了。”
兩人已經騎馬趕了三天的路,一路上,劉眾赫手臂上銀色的痕跡還是沒有消除,金獨子看著他袖口露出的痕跡,有點愧疚:“這個,您真的沒辦法消除它嗎?”
劉眾赫看了金獨子一會,銀色的痕跡顯然在懼怕雲神,隨時做出要逃的樣子。被他盯了才勉強戰戰兢兢地,凝固在手臂上。
劉眾赫攏了攏袖口:“嗯。”

金獨子又在擔心:“您不會有事嗎?”
劉眾赫平靜道:“可能會。”
金獨子嚴陣以待,抓起一旁的包裹:“那我們趕緊走!讓他們給您解咒。”

劉眾赫抓住金獨子的手腕,少年一時不察,連人帶包裹摔在了劉眾赫懷裡,頭頂星光滿天,劉眾赫正低頭看著他。似乎從來沒有波動的眼眸裡,映著他還有些狼狽的模樣。金獨子耳廓一熱,動動嘴唇:“先生……”
“不用急。”半晌,劉眾赫才說,“他不會很快就死。”

“嗯?”金獨子反應了一會,才知道劉眾赫的後半句,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那個問題。
精靈中這個詛咒,已經有許多年了。他們走的這一路上,才知道,有個臭名昭著的小偷,已經倡狂了三十多年。有些低級的賞金獵人接到過他的單子,但一直沒將他捉住。

劉眾赫微微彎腰,平視金獨子的眼睛:“哪怕是短命的精靈,壽命也會比人類長。”
金獨子心中一動,看著那雙眸子:“人類的壽命,真的很短嗎?”
“嗯。”
他心裡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像是抓不住風中飛揚的花瓣。金獨子眼光閃動,覺得身體變涼了不少,夜正深起來。他獨自啃了一會蘋果,腦筋才轉過彎來,又抬起頭:“不對,先生!”

劉眾赫一直在注視少年。

金獨子認真地說:“哪怕精靈壽命本來就很長,他又是做了什麼事,才被下了這個詛咒呢?”
劉眾赫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滿意:“你想幫他解咒?”
金獨子有些迷茫:“我覺得很可惜。”
劉眾赫:“生命總會死,成為世界樹的養分,又再次變成生命。你埋兔子時也是這麼說的。”
腳下,土地的最深層,綿延整個世界的根系,沉默、無言,最高處的巨樹隨著風微微擺動。
劉眾赫也正在世界樹下的某一片土地上看著他,金獨子咬住唇瓣:“可生命也很珍貴……他雖然犯了錯,但也沒到殺人的地步!要是很早地就死去了,家人、朋友都還活著,會傷心的。”

劉眾赫看著他的眼睛:“所以,他很特殊嗎?”
金獨子:“……他沒有生病,因為人為縮短了生命,我覺得不該這樣。”
劉眾赫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所以,他很特殊?”
金獨子有些畏懼那個目光。獅鷲的雙眼正在男人眼瞳後顯形。少年仿佛被萬年的時光注視著,烏黑的、濃重的東西在他身後叫囂。
他瑟縮一下:“我覺得很特殊。”

沉默倏然蔓延開來,金瞳一現,劉眾赫哂笑:“好。”
等金獨子反應過來,他已經扼住了自己的手腕,往一邊走去。
“先生、先生!”金獨子急道,“我們去哪?”

“解咒。”劉眾赫甚至笑了起來,那雙眼卻沒有任何情緒,又或是說,那些從前也在其中翻滾的情緒再度湧上。金獨子被他粗暴的動作弄得痛極,“我、啊……!您先停一停!”
他趔趄一下,差點摔倒在地。

劉眾赫因為這個意外,驀地停住身形。看見金獨子泛紅的手腕和因寒冷微微發顫的手臂,心中洶湧的無數尖刺都哽在喉頭。他沉沉地看著他。
金獨子只能望見男人被月光映得模糊的背影,立在草野之上。他輕聲道:“……對不起,先生。”
劉眾赫:“不是要幫他解咒嗎?不想去了?”
金獨子:“我……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憐。沒有要您……解咒的意思。”
只有寂靜。

少年被風吹得渾身發冷,硬著頭皮道:“我知道您不會管世界樹之外的事,對不起先生,我不該和您說這些。”
“世界上因為意外去世的人那麼多,我們管不了的。您願意幫我一起帶些東西回去,我已經很感激了。謝謝先生。”
他努力揚起一個微笑,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劉眾赫終於動了。

一個瓶子被迎頭拋了過來,金獨子連忙接過。螢光蟲正在瓶中一明一暗。將他的眼睛都映得格外明亮。
“你的瓶子。”

話題似乎就在這裡結束了,劉眾赫坐到一旁守夜,金獨子睡在篝火邊。
少年悄悄地,抱著瓶子看了又看。金色的小蟲飛舞著,逃不出瓶子的桎梏。
困意隨著夜色深沉,漸漸浮上心頭。金獨子將瓶子捏得很緊,小聲地開口,大約在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對誰在說。
“對不起。”

少年縮緊了身體,聲音隨著困意,在風中,越來越小:“明天和先生說……把你們放了吧。”

火堆燒得很旺,一陣溫熱裡,少年終於睡了過去。
風吹過,野草都隨之傾倒。劉眾赫仰頭,看著深入雲層,凡人並不能一眼望見的世界樹。

樹葉搖動著。
寂靜的囚禁,千年萬年,都不曾變過。





這匹馬的腳程很快,兩人第二天傍晚,就來到了這個精靈和人類的邊界處。
一路上,兩人說的話不多,每天除了趕路便再沒其他。一次金獨子想找劉眾赫說些什麼,對方囑咐完便邁開腿走到一旁,只留下一陣沉默。
小城的居民看起來並不多,似乎也不只住著精靈,還有些許別的種族。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城外的一片森林。劉眾赫將金獨子抱下了馬,在城外將馬拴好,這才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路上無比荒涼。
接連敲了兩個門,都沒有任何回應。每個屋子的窗戶都極暗,看著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只有一兩個黑影,在劉眾赫和金獨子經過時,飛速地閃過,又消失不見。

金獨子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抬眼看了一眼劉眾赫,想靠近的步伐還是忍住了。路上,只遇到一家餐館還開半開著門。他們在門口等了很久,終於等來了人。
門只打開了一條縫,一雙綠色的眼睛望了出來,聲音很蒼老:“是誰啊?”
“吃飯。”
屋內沒有回復,金獨子猶豫著,看了劉眾赫一眼,小聲補充道:“我們是從外面來的,想在這裡吃一頓飯,可以嗎?”

綠色的眼珠緩緩下移,在他臉上盯了一會。直到金獨子被後背發麻,這才移開:“外面哪裡來?”
劉眾赫面不改色地報了一個地名:“我與舍弟在旅行。”
弟弟……金獨子握緊了自己的手。

店主陰森森地笑了兩聲:“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走吧!”
下一刻,門被轟然合上。

少年猝不及防,往後退了兩步。
劉眾赫抬手接住了他,等少年抬頭想道謝,男人已經移開了手,示意他跟著,留下一個背影:“去城外看看。”
金獨子咬了下唇,似乎有些落寞,匆匆跟上了。

最後一絲黃昏的光亮裡,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塵土在空中飛揚,詭異得,就如同這個小鎮從沒有任何居民。

城外稍遠的地方,一個簡陋的小酒館還亮著燈。
騎馬又趕了一會路,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坐在前面的金獨子抓著馬鬃,裡頭人頭不少,氣息混雜。劉眾赫翻身下馬,囑咐他好好坐著,走進門似乎聊了兩句,這才出來。
金獨子緊張地坐在馬上,想要自己翻下來,卻看見劉眾赫對著他張開了手。

少年一怔,眼中浮現些許光芒,想說什麼:“先生……”
劉眾赫只淡淡地看他一眼:“下來吧。”

被劉眾赫抱進酒館裡的時候,一個店員出來幫他們系好了馬匹。
店內人不算多,有精靈也有人類,似乎還能看到一兩個羽人的身影。劉眾赫按住金獨子的腦袋,像是警告:“不要亂動。”

食物的香氣,混著一陣劣質酒氣,從屋內飄來。金獨子聽話地點了點頭。毛茸茸的腦袋蹭在胸口,還有些柔和的溫度。劉眾赫下意識地抬起手,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時候,他手頓在半空,垂下毫無情緒的眸子。半晌,向前方走去。
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來,劉眾赫便抬手招來店員要點餐。忽然,一旁傳來了一個女聲。

聲線清脆,似乎還有些驚訝。
“雲……劉眾赫?你怎麼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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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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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劉眾赫?你怎麼在這?”
說話的是一個羽人,正坐在他們旁邊的小桌上。她身形纖瘦,金色的長髮被束在身後。那雙翡翠般的眼眸很亮。
眼睛微微睜大:“真的是你?”
劉眾赫只點了點頭:“我記得羽人領地不在這裡。”
羽人笑了笑:“出來逛逛,有事要辦。”
她行雲流水般提起裙擺,朝他點了個頭,繼續在一邊坐著:“什麼時候下來的?你不是一直待在世界樹上,不和別的種族交往嗎?”
她這才看見被劉眾赫摟在懷裡的黑色腦袋。看著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羽人震在原地,不知腦補了什麼,艱難道:“你……您,什麼時候開始拐賣人類小孩了?!”
“……”劉眾赫並沒開口,只是金獨子抱到一側坐下。抬手招來店員。
羽人的眼睛在金獨子和劉眾赫之間來回轉了好幾圈,那雙漂亮的翡翠眼瞳,最終還是落到了金獨子身上,嘈雜的小酒館裡,羽人對他微微一笑:“你好,小朋友。”
她俯下身,湊近了金獨子,身邊淡淡的寒冷香氣也隨之傳來。
“你好。”金獨子小聲道。
羽人金色的睫毛融化在暖黃的燭光裡,她小聲問:
“小朋友,你是被這個大叔綁架的嗎?”
“啊……啊?”
金獨子眨了眨眼睛,完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
看到對方的沉默,烏列爾露出了然又可憐的神情:“對不起,我不能幫你,我一直追隨雲神。”
劉眾赫一眼都沒有看向這頭:“……”
“不、不是的!”金獨子慌忙擺手:“我只是和先生出來旅行的!”
說完這句,他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劉眾赫,閉上了嘴。
“哦——”烏列爾拖長了語調。金獨子揪著自己的衣角,囁嚅著似乎還想解釋,但礙於什麼不敢再說話。
“可以了,烏列爾。”劉眾赫終於開了口,依舊沒有回頭。
羽人發出了兩聲輕快的笑聲,烏列爾笑著重新自我介紹,向金獨子伸出了手:“我叫烏列爾,是羽人的大祭司。”
金獨子這才意識到,這個長相漂亮的羽人,只是在和自己開玩笑。臉上一紅:“您好……我叫金獨子。”
烏列爾彎彎眼睛:“獨子小朋友,你和雲神是什麼關係?”
金獨子臉上有些落寞:“我是……陪先生出來旅行的。”
劉眾赫沒有應聲,只是看了烏列爾一眼。
烏列爾笑眯眯地看了回去。
羽人一族一直認為自己是雲神的附庸,而烏列爾,自從擔任大祭司以來,就和劉眾赫斷斷續續有過往來。但兩人也多年沒見了。她和他的聯繫,或許還沒有和人類得多。
暖乎乎的料理很快被端了上來。
劉眾赫問道:“旁邊的小城是怎麼回事?”
烏列爾似乎對金獨子很感興趣,正饒有興致地托著下巴,看金獨子吃飯。
她聞言想了想:“你說那個嗎?他們在打仗。”
金獨子耳朵微動,抬起了頭。
烏列爾對金獨子眨眨眼睛,繼續和劉眾赫道:“一百多年了吧。打了又休戰,休戰了又開戰。”
人類的壽命不過只有短短一百年。金獨子有些震撼,不由發問:“為什麼呢?”
語罷,大約意識到場合不對,他又低下了頭。
烏列爾並不在意:“為什麼呢?”
她的笑容裡似乎有一絲諷刺,很快地閃過消失。“有人不開心了,就要打仗了!”烏列爾張牙舞爪地張開手,金獨子配合地縮了縮脖子。
大祭司又指了指酒館裡,其他潦倒的人們:“他們就是因為戰爭無家可歸的人。”
形容憔悴的人類,髮絲淩亂的精靈,似乎還有幾位路過的羽人。小酒館裡充斥著無數氣息,金獨子低頭看了看熱騰騰的湯水,陷入了思考。
“戰爭的前線應該不在這裡,所以沒有太多死人。”烏列爾像是稟告什麼似的,對劉眾赫說道,“沒有不正常因素,沒有影響世界樹。”
劉眾赫“嗯”了一聲。
“如果是羽人的話,我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這種事……”烏列爾眯著眼。
劉眾赫似乎沒有胃口,並沒吃東西,兩人說完這些後,桌子上便再度沉默了下來。金獨子第一次覺得,這陣沉默讓人這樣不舒服。
他正戳著料理,烏列爾湊了過來,悄悄道:“獨子小朋友,菜不好吃嗎?”
金獨子搖搖頭:“沒有,是我胃口太小了。”
烏列爾和他窸窸窣窣說著小話:“你們認識多久了?”
金獨子小聲道:“幾個月吧。”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金獨子抿抿唇:“我是被送上山的聖子。”
“哦……”
他惦記著坐在一旁的劉眾赫,想略過這個話題,小心地問道:“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烏列爾:“沒問題呀。”
“我聽說,精靈是熱愛和平的種族。為什麼會發動戰爭呢?”
烏列爾點點頭,對他的這個問題表示認可。又伸出手點點金獨子的額頭:“也有人說羽人是天使……世界樹邊的所有精怪都是善良的。”
金獨子順著烏列爾的指尖看過去,羽人身後純白色的羽翼微動,開合了幾下,扇出溫和的風。烏列爾眨了下眼:“你覺得呢?”
金獨子一時沒回答。
這片土地似乎馬上就要來到秋葉凋落的季節,窗外的樹葉被風打落不少。金獨子也感受到一陣冷風,正穿過溫暖的酒館,吹拂到他臉上。
渾身的熱氣頓時消散,從頭頂到腳心都是一冷。他抱著自己小臂摩挲了一下。忽地,溫熱的指腹伸了過來,扶正了他的衣領。
風被趕跑了。
金獨子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是劉眾赫。
對方收回了手,淡淡道:“吃完了?”
金獨子只覺得被觸摸的地方熱得厲害,這還是這幾天劉眾赫第一次表示關心,金獨子連忙點了點頭:“我吃完了,先生!很好吃,謝謝您……”
話沒說完,劉眾赫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只吃這一些?”
碗裡的菜確實被吃了幾口,擺在一邊的甜麵包卻只動了一小塊。比從前的食量還小。
金獨子默默道:“我不是很餓……”
劉眾赫微微皺起眉,金獨子忙道:“我再吃一點。”
他捧著湯碗又喝了一大口,正期待地看向劉眾赫的時候,對方已經將視線移開了。少年眼裡又浮起些許失落。
烏利爾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目光裡寫滿了探究,在看到劉眾赫比平常還要冷幾分的神色,和小孩害怕又落寞的臉時,眯起眼來,剛才所感受到的,所有莫名的氣氛,都在她眼前化成了三個字:吵架了?
烏列爾的眼神變得曖昧起來,饒有深意地朝著劉眾赫深深看了一眼。
劉眾赫:“……”
烏列爾徹底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嘴角揚起一抹可疑的笑容。
啊,雲神和人類吵架?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世界樹都要學會走路了。
小酒館的小角落裡,暫時還看不到太多的戰爭痕跡,羽人大祭司倒是非常感興趣地,配合著劉眾赫的意思,又哄又勸地,看著金獨子吃完了面前的所有甜麵包片。
“阿嚏——!”
一出酒館門,金獨子就打了個噴嚏。
風吹過,將他的鬢髮都吹動了。劉眾赫低頭看去,小孩被凍得一哆嗦。他微微皺眉,抬手摸上金獨子的額頭:“不舒服?”
金獨子說話聲音悶悶的:“好像有點冷……我之後再多穿一點,先生。”
——不對。
忽視小孩又要開始的道歉,劉眾赫抓著金獨子的手,皺起眉來。
掌心的溫度太涼了。和來之前一點都不同。那時候,哪怕少年身體再差,也不至於被冷風一吹就變得這樣虛弱。
劉眾赫當即調動力量,查探了一下金獨子體內的情況,目光瞬間深沉起來。
烏列爾好奇地看過來:“怎麼了,生病了嗎?”
金獨子輕輕抓著劉眾赫的袖口,有些緊張。劉眾赫沒有多說,道:“先找個地方休息。”
“跟我來吧。”烏列爾扇動翅膀,腳微微騰空,她示意上馬的劉眾赫跟上:“之前一個羽人,在不遠處有個小屋子。”
壁爐被點燃,金獨子就坐在一旁烤火。劉眾赫端來一碗熱湯,似乎還放了點草藥,金獨子小口小口地喝掉。
烏列爾低頭看著金獨子:“好點了嗎?”
小孩乖巧地點點頭。
烏列爾松了口氣:“幸好只是生病了……”
喝完一碗湯,金獨子臉色的確紅潤了一些,但嘴唇還是白得厲害。劉眾赫伸手搭在金獨子頸側,又做了一次檢測。
和之前一樣。
除了身體寒冷,金獨子體內,世界樹的力量,正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停止運轉。
再過不久,這些能量或許就要外泄了。
此刻,劉眾赫還能暫時用自己的力量維持它們的運作,半個月、一個月……甚至三個月過後,會是什麼樣,就很難再說了。
這個軀體已經脆弱到,無法再成為能量的容器了嗎?
儘管早就知道,劉眾赫還是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他的心一沉,看向了金獨子。
以為自己做錯事的小孩,乖巧地等著雲神的批評或者冷暴力。
劉眾赫那雙剔透的、又帶著小心翼翼的眸子對上,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金獨子不知道劉眾赫正在想什麼,猶豫半晌,終於開口:“先生,我喝完藥就去睡覺。”
金獨子:“您不用擔心,我小時候到這個季節也會這樣,喝完藥就好了。”
烏列爾由衷感慨:“真乖啊。”
劉眾赫:“……”
金獨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讓先生擔心了。”
壁爐燒得旺,屋子溫暖起來,劉眾赫心底一陣煩悶,那些熟悉的,從不肯放過他的痛楚再度席捲,他看了一眼烏列爾,用盡全力緩和呼吸。雲神的沉默對於其他人來說,也不算難得的事。
他脫下了黑袍:“休息一會兒就去睡覺。”
金獨子“嗯嗯”點頭,乖乖坐在壁爐邊烤暖。
烏列爾放下手頭的東西,走出房門,這才看見雲神身上詛咒的痕跡,驚呼一聲:“你的手怎麼了?”
說完這句話,大祭司臉上的擔憂又消退了。
她走近了一些,仔細審視起這些痕跡來:“看著不像什麼很難……”
劉眾赫看她一眼。
烏列爾眨眨眼,接收到什麼似的,又看了一眼明顯擔心起來的金獨子,“咳”了一聲:“……的呃、詛咒,但我也不會解呢。”
金獨子很關心:“這個詛咒,很危險嗎?”
烏列爾頂著劉眾赫的目光,對他露出一個微笑:“有一點。”
金獨子連忙道:“對不起先生,都怪我。”
他鼓起勇氣:“我們明天馬上再去一趟小鎮吧!不能再讓詛咒在您身上待著了。”
烏列爾奇道:“發生什麼了?”
聽金獨子講完這幾天發生的事,烏列爾終於知道事情的原委。
這可千萬不能流傳到族裡,烏列爾擔心地想著,不然多少羽人會想要追隨雲神的腳步背井離鄉……
她和劉眾赫認識的三百多年來,就沒見過雲神大人從世界樹上挪窩。更不要提羽人大祭司的代代流傳裡,只有幾萬年前有記載過雲神下界的事。
守護世界樹的雲神,居然為了一個人類,離開世界樹,還要滿世界旅行。
烏列爾心中忽地燃起一陣莫名的烈火,目光炯炯地看著兩人,點點頭:“真是可惡的事!”
迎著金獨子同樣開始憤慨的目光,她堅定道:“那我們明天去一趟就好了。正好我閑著,我也跟著一起吧。”
金獨子小聲地問:“先生,可以嗎?”
劉眾赫忍耐著心中衝撞的陰鬱,起身走向了屋內,並沒回答。
看著金獨子空落落的模樣,烏列爾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安慰:“沒事的,他同意啦。”
只是,翡翠色的眼眸看了雲神的背影一會,這才轉向金獨子,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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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3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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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人的小屋裡房間不多,烏列爾一人一間,剩下只有讓劉眾赫和金獨子擠一擠了。
烏列爾之前說這事的時候還有些為難,但看著劉眾赫毫不在意的臉,又聽說他們之間都是住一起的時候,她放心之餘,帶著一種奇異的眼神看了劉眾赫一會,直到雲神關上房門,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正巧,這個屋內,還有個小壁爐。床鋪也被烤得溫熱。
門被徹底關上,剩下了一片寂靜。金獨子猶豫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在劉眾赫走到床邊時,小心發問:“您的手臂拖了這幾天,真的沒問題嗎?”

幾天前,還在和精靈對峙時,為了不讓金獨子中招,劉眾赫翻動指尖擋了一下,精靈的詛咒便直接鑽入他的手臂。這兩天,趁雲神不注意,這些不入流的詛咒痕跡偷偷跑了一些,已經沒先前顏色深沉。

這一刻被他一盯,剩下的,則瑟瑟發抖地將自己釘在原地,不敢再動。
這不是金獨子第一次對這個痕跡表示關心。
“……”劉眾赫看著金獨子,過了一會,才道,“也許吧。”

趁著先生難得願意理自己,金獨子立即道:“那、那不會影響您的身體吧?”
他實在懊悔,剛才一直在自責。以至於並沒注意劉眾赫看向他的目光,究竟含著什麼。
“你希望呢?”
男人緩緩起身,說完這句話,他熄滅了床頭的燈盞。
黑暗驟然來襲,只剩下壁爐的火光傾瀉在兩人身上。金獨子不適應地閉了閉眼,乖巧道:“我當然希望您沒事呀。”

回答他的是片刻沉默。
“你不是說,讓生命自己生死就好嗎?”

金獨子一愣,這是已經劉眾赫第二次提起這句話,他搖搖頭:“這不一樣,先生。”
想要解釋,卻卡殼了:“兔子的事和精靈不一樣!您也不一……”
劉眾赫的眸子,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深邃。左眼上的疤痕貫穿上下。他問道:“我不一樣嗎?”

語調和這幾日的冷淡不同,金獨子的臉燒起來,“嗯嗯”著:“因為您是雲神嘛……”
劉眾赫的眼睛緊緊盯著少年:“雲神和精靈不同嗎?”
金獨子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問:“雲神不能死嗎?”

“您在說什麼呀,”金獨子急了,似乎有些生氣,“不可以這樣說。”

劉眾赫看著他,烏黑濃重的夜色,和溫暖的火光,一起在男人身後跳動。
他像是嘲弄地笑了,倏爾間,萬年光陰從獅鷲身上逝去。卻因為黑暗,落不到金獨子眼中。

金獨子抿唇:“您是雲神。您要守護世界樹的。我們所有人都……”
停在金獨子臉上的指節一頓,少年的話只說到一半,忽然察覺,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指節微微施力。

金獨子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先生……我說錯了嗎?”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劉眾赫才緩緩地重複道:“守護世界樹?”
忽地,大概源自小動物般的天生警覺,金獨子感到劉眾赫話語中那些不正常的元素。
他想起了前段時間劉眾赫的失態,還有那些劃在書頁上憤怒、暴虐的文字。好似有什麼記憶在心頭復蘇。

劉眾赫:“……這就是你的答案。”
“什麼……”金獨子一愣。

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金獨子這才看清劉眾赫的雙眼。屬於獅鷲、屬於雲神的眼底,被壓抑了怒火。劉眾赫卻笑了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少年。慢條斯理地道:“這世上沒有雲神,只有一隻死不了的獅鷲。”

身後,羽翼顯形飛揚。
“金獨子,人類村莊裡流傳的傳說裡,有說到,我連和世界樹的契約都不記得這件事嗎。”
金獨子有些震驚。
劉眾赫:“成為雲神的這幾萬年裡,我試過去死,很多次。”

獅鷲的羽翼漂亮而威風,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劉眾赫便毫不憐惜地將它們拍向一旁的壁爐!火焰燒灼著,滾上翅膀,焦臭和血腥頓時四溢。
金獨子眼瞳緊縮成針,喉中的“不”啞在半空。可下一刻,羽翼的血肉飛速重組,光鮮如新。
創傷和新生在刹那間往復重來。這一切都超乎了金獨子過往瞭解的一切,他呆愣在原地。

巨翅停留在金獨子身邊,展示這個名為永生的魔法。
連一絲火焚的痕跡都找不到。

劉眾赫看著金獨子,身上殘留的身上又襲上痛苦,燒著他的皮肉,再也留不下一個傷口。他習慣地忍耐痛楚,緩緩地將一個個字,說給金獨子聽:“就像這樣。你們崇敬的世界樹,才是最無情的人,把人囚禁幾萬年,得不到解脫。”
金獨子說不出話來。

下一刻,在一片死寂中。遙遠的天邊,世界樹枝葉震顫。

少年頭疼欲裂,熟悉的、不可名狀的潮水忽而湧上心頭。他感到一陣眩暈,脆弱的軀體似乎承受不住來自遠方的力量。連耳畔的聲音都開始模糊。
分不清是劉眾赫的低語,還是更加久遠的……從地心深處,傳來的聲音。
歡笑的、快樂的、痛苦的、焦急的。絮絮不已,訴說著誰都不知道的從前。
少年喃喃著不知是誰的話:“不是的,對不起……”

獅鷲嘲弄地笑著:“看著我掙扎幾百萬年好玩嗎?■■■。”

所有的風息停滯。插著枝條的花瓶驟然爆裂!
劉眾赫一怔,下意識地傾身擋住了飛濺而來的碎陶片。等一地破碎聲音末了,他才緩緩起身。一片羽翼墜落在地,身上細小的傷口已然沐浴著世界樹的金光癒合。
而少年不知何時,暈倒在床上,唇色微弱慘白。
明明還能支撐一段時日的能量,緩緩外泄,離開少年的軀體,向世界樹的方向回歸。

被震開的窗外,飄來了一片樹葉。
只能停留片刻,複又消失於空中。
好似從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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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白舜 發表於 2025-7-2 13:3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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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獨子揉著眼睛醒的時候,天還不算亮。
他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夢裡發生了許多事,卻怎麼都抓不住頭緒。頭有些疼,人也暈乎乎的,金獨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床鋪凹下去了一段,劉眾赫伏在一旁睡著了。男人沉睡時眉頭皺起,是做噩夢了嗎?昨天……
嘶。想到這個,後腦勺又是一陣疼痛。
金獨子已經不記得昨晚自己進了房間後幹了什麼。隱約記得,先生好像願意和自己說話了。他們聊了些什麼呢?
金獨子抿抿唇,實在想不起一點。
他乾脆輕手輕腳地穿衣起床,準備到外頭找點吃的。走到溫暖的壁爐邊時,烏列爾已經坐在椅子上喝茶了。
寒風呼呼刮在屋外,羽人祭司穿著漂亮的鎏金渡邊黑裙,神態安寧。
金獨子道:“早上好。”
烏列爾手中的茶杯緩緩落到地上:“你醒了?”
金獨子無措:“是、是的!”
話語落下,烏列爾已經走到了他面前,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他的手:“獨子小朋友!你知道你昏迷三天了嗎!雲神那時候簡直要……”
烏列爾瞥了一眼門,咽下了後面的話。抓著金獨子的手,確認他沒事,絮絮問道:“現在覺得怎麼樣?頭痛嗎?身體哪裡不舒服?”
金獨子實在承受不住烏列爾過分熱情的關心,小心地後退半步:“我……我頭有些疼。”
烏列爾嚴陣以待,立即把放在一旁的薄毯子給金獨子裹上,讓他徹底變成一條麵包。
兩人坐到暖和的篝火邊,看著金獨子確實沒有再次昏過去的樣子,烏列爾松了口氣。看著安靜的屋內,她這才想起來有什麼不對的:“哎,雲神呢?他這幾天不是在照顧你嗎?”
三天前的晚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孩突然就昏了過去。劉眾赫帶著一臉……煩悶和擔心,敲開了她的門,又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三天,誰都能看出雲神的緊張。恨不得昏倒的是自己……
嗯,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還說不準呢。
烏列爾小聲腹誹。
在她默默不語的時刻,金獨子也心中一動。是先生在照顧我嗎……少年還沒消化掉自己不知為何昏迷三天的事,聽到這句話,心底莫名有些暖意:“我醒的時候,先生在睡覺,我就先出來了。”
烏列爾又沉默了:“睡覺……嗎?”
他是在逗小孩嗎?這是逗小孩的時候嗎?!
雲神為了守護世界樹,除了沉睡,完全沒有睡眠啊。
烏列爾看了一眼金獨子剔透的眼睛,心中詭異地升騰起了複雜的情緒,老樹不開花。一朝開花真的是嚇死羽人……
目光朝屋內瞥了一眼,她呵呵一笑,還是識趣地不打算推門看看。
大祭司轉移了話題:“餓了嗎,要不要先吃些東西?”
昏倒了三天,劉眾赫用自己的力量維持他體內的運轉,但到底沒有吃過東西,被烏列爾這麼一說,金獨子確實覺得餓了。
早晨的粥還在燉,烏列爾先給他塞了些積存的食物。
抱著一手的小零食,金獨子有些活動不開,但心底暖融融的。
“之前有昏迷過嗎?”烏列爾關心道。
金獨子搖搖頭:“不過以前身體不太好。”
不只是不太好吧。
烏列爾打量著少年。雲神作為世界樹的守護神,力量超乎天地,甚至能挽救瀕死重傷的人類,普通的病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
而少年一昏迷就是三天,到現在身體也沒好轉。連雲神都犯難的病,恐怕不只是“身體不好”這幾個字就能概括的。
烏列爾沒評論,只是道:“雲神大人這兩天很擔心你。”
金獨子揪了揪身上的毯子,很不好意思。
烏列爾眯起眼:“你和雲神大人,是不是吵架啦?”
壁爐中的火焰跳動起來。屋內,正要開門的劉眾赫,聞言,握住了把手,停在了原地。
金獨子點點頭,小聲道:“先生好幾天沒理我了。”
這句話放在雲神大人身上實在太過違和。烏列爾差點笑出來,忍住了:“雲神大人不是這麼幼稚的人。”
金獨子用力搖搖頭:“是我說錯話,讓先生不高興了。”
聽著這句話,想起三天前,劉眾赫一把推開她房門的著急樣子,烏列爾就一陣牙酸,饒有興趣地引導著少年:“所以你們是為了什麼吵架了?”
金獨子垂下眼睛,一時說不出來。他這些天也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從那晚起,先生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說起來,其實到現在,他連雲神大人為什麼願意帶著自己旅行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瞭解先生的心情了。金獨子有些落寞,關於劉眾赫的一切,都像是一片霧,繞在他的眼前。
他對先生來說又是什麼呢?
隨時可以飛走的窗邊的小鳥,還是漫長生命裡,終究會被遺忘的一根小草?
烏列爾見他眼中神色,轉變了話題:“雲神很不愛搭理人吧!”
金獨子回過神來,小聲道:“有一點。”
爾後急匆匆地補充道,生怕壞了雲神大人的名聲:“雖然先生不愛說話,但人真的很好!”
烏列爾頭一次聽到人類對雲神的這個評價,彎彎眼睛,附和:“雲神大人確實很好。”
門後的劉眾赫垂下眼睛,掌心把手冰涼。
烏列爾一笑:“我認識雲神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了。但也許是因為身為世界樹守護神的原因吧,他對其他事不太在意,但對世界樹的事都很上心。雲神其實很負責。”
金獨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也能理解啦,雲神活了這麼久,可以說是見證了所有物種的生死……嗯,也不算是。”
“還有誰活得比先生長嗎?”
“世界樹呀!”烏列爾道,翡翠般的眼睛抬起,雖然望不到,但滿是敬意:“世界樹掌管世上的所有,無論是誰,死後都會回到世界樹的根系。我們羽人也是這樣。雲神是世界上陪伴世界樹最久的人了。”
金獨子道:“先生不會孤獨嗎?”
她同樣澄澈的瞳仁看著金獨子:“其實我也很奇怪,守護著世界樹幾萬年,雲神就沒想要出來走走嗎?”
金獨子眨了眨眼,似乎第一次被“萬”這個數字所震撼,他不確定地道:“在我之前,沒有嗎?”
烏列爾想都沒有想:“至少這三百年裡,從來沒有。”
“那先生……”心裡好像生出一些希望,話還沒說完,金獨子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烏列爾嚇了一跳,連忙檢查窗是不是關上了:“怎麼又咳嗽了?”
金獨子搖搖頭,他的呼吸有些艱難,喉嚨火辣辣地疼了一瞬,少年想解釋:“沒事的,我以前……”
下一刻,劉眾赫推門出來,正和他對上視線。
金獨子啞然,似乎有些心虛:“……先生。”
劉眾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邊,握住了金獨子的指節。涼意順著接觸的地方傳來。讓他的眉頭皺得更深,金獨子小聲:“對不起,先生。”
沒人知道他這句沒頭沒腦的道歉指的是什麼,劉眾赫沒有回應,反手讓壁爐燃燒得更加溫暖一些。
金獨子的心跳得飛快,劉眾赫的沉默讓他有些煎熬。
但預想中的一切都沒來臨,劉眾赫只是收回手,留下一句:“等會兒喝藥。”
“好……好的。”金獨子眨眨眼,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劉眾赫已經走了有一段距離了,看著他的背影,少年小聲補了一句“早安。”
也許聲音太小,劉眾赫沒聽見,金獨子安慰自己,劉眾赫的腳步卻在這時一頓,回頭和金獨子對上視線。他在小孩期待又緊張目光中垂下眼。
金獨子肉眼可見地變得失落起來。
這回烏列爾的目光都有些譴責了。
“……”
劉眾赫無視大祭司投來的目光,停了片刻,重新看向金獨子的方向:“早安。”
語罷,他終於走向廚房。
喝完粥,吃完藥,金獨子又有些困了。裹著毯子,在壁爐邊打盹。溫暖一陣陣反上來。劉眾赫在他身邊坐了一會之後,他的頭終於沒那麼疼了,只是胸口莫名泛著酸,心臟好似被藤蔓纏繞,收緊一次,便紮一次。
這些情緒的餘波隨著困倦慢慢散開,像被清水稀釋。
不遠處,烏列爾似乎在小聲地和劉眾赫商量什麼。過了會,金獨子半夢半醒的時候,劉眾赫走了過來,手背又貼了貼他的額頭。
金獨子有些清醒過來,抬起頭看著劉眾赫:“先生。”
劉眾赫沒回應,金獨子又道:“對不起。”
“……”劉眾赫看著他蒼白的臉,“為什麼道歉?”
金獨子默默看著劉眾赫,生怕自己又說錯什麼,讓劉眾赫不高興:“我做錯了事,讓您生氣了。”
劉眾赫一哂,聽見金獨子又小聲咳嗽了兩聲,聲音虛弱,男人的眉宇到底動了動,半晌“嗯”了一聲。
金獨子本以為又會被先生無視,沒想到對方應了一句,看著劉眾赫,又小心地收回視線:“我現在好多了,我們過幾天就去城裡,讓他們把您的詛咒解了吧。”
他和烏列爾聊天才知道,劉眾赫在床邊照顧了他三天,壓根沒提起詛咒半個字。金獨子很在意劉眾赫手臂上的痕跡:“都怪我……”
他不斷地道歉,反而讓劉眾赫心頭不爽。他乾脆翻手,將挽起的袖子一寸寸放了回去:“之後再說。”
眼看著他臉上還帶著莫名的愧疚,劉眾赫總覺得有些奇怪。看著他透明的眼睛,問道:“你昏迷前發生了什麼事?”
“啊?”金獨子一愣,“……不是您來陪我睡覺?然後……我好像就昏迷了。”
盯著他的臉,半晌,劉眾赫輕笑了一聲。
不記得了。
怪不得真的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連這些東西你也要收回去嗎?
對上金獨子小心的目光,他抬手,給金獨子理了領口。心中仿佛有餘火在燒,臉色卻那麼平靜:“先休息。”
陽光灑落餘暉,在空中搖曳。
金獨子一休息又是三天。第三天,他臉色終於沒那麼慘白。和劉眾赫提了好幾次,三人終於決定出發去城裡看看。
他被裹了好幾件衣服,抱上馬,迎著朝陽出發了。
過了好幾天,城內依舊人煙蕭索。烏列爾披著一件袍子,走在前面——是劉眾赫丟給她的,讓她遮一遮自己身後的翅膀。羽人大祭司出現在這裡不是很好,但烏列爾似乎有別的想法。
她回過頭:“是哪家知道嗎?”
“您對這裡熟悉嗎?”金獨子問。
烏列爾笑道:“不熟。”
金獨子:“……?”
烏列爾搖搖手指,對他眨了下左眼:“先告訴我你知道的,說不定我有方法哦。”
金獨子看了劉眾赫一眼,對方垂著眼,沒說話,大概是默許的意思。金獨子定了心:“好像在第三個巷子,不知道在哪一家……”
在另外二人小聲說話的間隙,男人微微偏頭,目光鎖住了一旁窗戶裡探出來的人影。
蕭瑟秋風吹過荒無人煙的街道。
烏列爾道:“你們很少出來不清楚,其實要找人,還是很容易的。”
她“唰”地掀開袍子,露出潔白而神聖的羽翼。
趁劉眾赫不注意,把金獨子藏進了他的袍子裡。
下一刻,“啪”一聲,羽翼落在半空,化作金獨子模樣的小孩倒在了地上。
烏列爾大聲道:“來人啊!有人暈倒了!有沒有人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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