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少年│兔赤] 二分之一時差 [G]（11/26更新）

終究還是來到了這裡。

赤葦京治臨時在購票網站訂了當日最後一個班次的車票，一離開公司也不顧平時節制的開銷，果斷放棄耗時的大眾運輸，在路邊攔下了計程車返回租屋處，胡亂收拾了些必要物品就又匆匆趕去了車站，再拚了命似的通過閘門衝向月台，終於在警示鈴聲大響那一刻踏上列車。


他在車廂內喘著粗氣，即使車內空無一人，仍根據電子車票上的字母與數字找到了對號座位坐下，重重吞嚥下了口腔內分泌的唾液，待到呼吸頻率稍微平復時也無心再想其他，摘下因汗珠和大幅度動作而從鼻樑滑落至鼻尖的黑色邊框眼鏡，將雙手交疊置於腹部，閉上眼。


幾個小時的車程，赤葦的思緒都是雜亂無章的，也記不清自己在下車後花費了多少時間徒步到目的地，當他回過神時已經站在木兔住處的門前。


「赤葦——！你怎麼那麽晚來啊！太危險了！」


他以為會是這樣的。


但木兔前輩不在。


赤葦必須承認，他對於木兔光太郎沒有回應自己的敲門聲這件事無來由地感到憤怒，他知道自己沒資格、也不能管束木兔，但木兔可是那個大肆破壞自己規律生活的存在，為什麼可以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無聲在門前站了一會，像是在和屋內的寂靜抗衡。約莫過了五分鐘，赤葦才願意接受自己敗下陣來，垂下深如潭水的墨綠色眼眸，開始在背包裡翻找備用鑰匙。


他有鑰匙的，他只是想讓木兔親自替他開門。


—


外頭陰鬱潮濕的天氣讓赤葦回憶起高中那些時日，也仿彿看見對方還身著熟悉的白色高領外套站在自己面前，衣服上頭沾染了些許不知來自何處的香味，檸檬草的清新基調迎著風浸染自己的鼻腔，明明是那樣的清新舒爽，他卻總是因此而感到微醺。


木兔有一次騎著家裡置放多年的淑女車來找赤葦，大嗓門嚷嚷著要帶他出去玩，卻因為赤葦見腳踏車年代久遠、生鏽情形有些嚴重而阻止了木兔的遠程出遊計畫，順便叮囑了一番安全問題。雖然赤葦最後仍熬不過木兔的苦苦哀求，勉強答應讓他載自己一小程，兩人一車在住宅區的巷弄間來回穿梭了好一段時間。


坐在木兔的後座時，赤葦莫名想起書籍和影視上常有的老套私奔情節，還對此有了浪漫的錯覺——涉世未深的兩人，漫無目的、毫無計畫，只想著逃離這個令人不堪忍受的世界。


然而無法忍受這個世界的實際上只有赤葦京治。


想到這裡，赤葦捏緊了空了三分之二的啤酒罐子，卻因醉得有些茫然而使不上多少力，紅黑相間的易開罐凹陷出了一個蛾眉月形狀的坑來，和木兔揚起笑容時嘴角彎出的弧度有那麼一點相似。


盯著罐子還能想到木兔。赤葦的面部形成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神情，隨後又因酒意昏昏欲睡了起來，啤酒罐從手裡脫落，哐啷一聲到了地板上，自己則順勢倒臥進沙發的柔軟之中。


啊⋯⋯今天別人是怎麼說自己的來著？赤葦模模糊糊地想。


其實絕大多數人是搞不懂他在想什麽的。


並不是說赤葦的言行舉止有何不妥，而是過於無可挑剔。從工作到生活上的細節，周遭人對他的評價清一色是「一絲不茍」，待人處事態度圓滑、公事從不拖延、文件總是提前繳交。


「硬是要雞蛋裡挑骨頭，就是太有距離感吧？」


是這樣嗎？赤葦在茶水間外聽到同事對自己的評價後，就一直無法將那段話從腦袋裡抽出。


的確，他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埋首於編輯工作，每逢休假就從東京遠赴大阪找木兔，替他打理生活瑣事、替他備飯。至於公司內的飯局，非必要赤葦一律婉拒，更遑論休假時的私下邀約了。


他總是在忙碌的日子裡找尋縫隙，義無反顧地來到木兔光太郎身邊，不由自主地持續追逐著那道光。


從十五歲起便是如此。


「啊！赤葦！是你嗎赤葦！」


一連串的胡思亂想突然被打斷，赤葦勉強從沙發上撐起身子，望向聲音來源，但因為酒意未消，加上眼鏡不曉得在方才思緒混亂時被自己丟去哪了，他只知道木兔站在玄關彎著身子脫鞋，一雙琥珀色眼睛直溜溜盯著自己看。


在木兔毫不避諱的視線下，赤葦突然覺得自己顯得一團糟，今天尤其失態。先是在大半夜闖進前輩家裡，又未經允許拿了冰箱裡的啤酒喝得醉茫茫，現在還衣衫不整地倒臥在客廳的沙發上。赤葦京治，你真的從裡到外都一團糟。忿恨地對自己下了個評語後，赤葦再也沒多餘的精神去想其他，撐起身子不久後又癱了下去。


「欸欸欸欸——！赤葦！你怎麼了！」見赤葦全身無力地癱軟在沙發上，木兔顧不了另一隻鞋子還沒完全脫去，腳步踉蹌地上前搖赤葦的肩：「你這兩天怎麼訊息也不回、電話也不接啊？」


「前輩，你去哪了？」


「啊？我去和……」


「算了，你說我為什麼要管你呢？」


「什麼？管我？赤葦你喝酒了？你心情不好嗎？」


兩人無止盡地互相拋出問句，最終是赤葦先停了下來，節骨分明的手指撫向木兔的唇瓣。由於意識不清，赤葦很難控制自己的動作與力道，他的指尖失誤在木兔的唇上重重壓了一下，又迅速垂直往下劃過皮膚，在上頭留了一道淺粉色的甲痕。赤葦下意識想對因為自己而吃了痛的前輩道歉，一股不明的怒火卻搶先湧上心頭，吞噬了原有的歉意。在愧疚和憤怒的交織下，赤葦只能欲言又止地望著眼前的木兔，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木兔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用寬大的手掌輕輕握住赤葦懸在半空中的手腕，小心翼翼探詢著對方的意思：「你想說什麼嗎……？」


薄唇微張，又闔起，嚥了嚥口水，赤葦將視線從木兔的唇上移開，用破碎的語句鼓起了勇氣詢問：「木兔前輩，為什麼，要親吻我？」


咦？木兔這下真的傻住了，原先握著赤葦的手不自覺地鬆開。


他這輩子只在十年前吻過赤葦京治一次。


　　

畢業向來無法與離別一詞脫鉤，若要替赤葦京治的十七歲選出一個代名詞，不是排球就會是木兔光太郎。由於兩人交情深厚是眾所皆知的事，任誰都直觀地認為木兔畢業肯定會對赤葦的生活及情緒造成影響。


當同班同學問赤葦：「木兔前輩要畢業了，你應該很難過吧？」他偏頭一想，拋出了三個字：「不會的。」換來眾人不敢置信的質疑聲和調侃，拍著他的肩告訴他不必連這時候都還要裝沒事。


但赤葦自認為，他對於木兔即將要畢業這件事真的沒有多數人所想的那樣難以接受。其實早在高三最後一場正式比賽的結束哨音響起時，他心裡就在為將來的分離做心理準備了。


慣於將凡事都提前處理得完善，赤葦因此總是能維持一慣的沉著。想當然，情緒的動盪也包括在處理的範圍之內。


在那之後，赤葦其實有些刻意地在疏遠木兔，同時也對於自己的舉動極度小心，深怕弄巧成拙，反而讓木兔陷入低潮而無法專注於升學上，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對這樣的前輩坐視不管。原先以為木兔不會有所察覺，直到木兔傳來了一句：「赤葦最近是不是不太理我啊？？？」配上一張貓頭鷹趴地痛哭的貼圖，赤葦才意識到前輩老早就發覺自己在刻意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了。


擔心木兔會以為是自己對他有所不滿才這麼做，赤葦在已讀訊息後的五秒鐘內就想到了應對的說法：「木兔前輩，您得好好準備升大學的事才行。」


面對面的事已經竭盡所能避免，但木兔在得知赤葦只是害怕影響自己升學才避而不見後，就開始不懈地用多則訊息佔據後輩的通知欄。儘管有些困擾，赤葦地心裡卻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對他而言極具誘惑的光，也像飛蛾撲火那種足以使得自我毀滅的光。


「赤葦再陪我出門一次！！我之後就好好準備大學的事了！一定！！！」


赤葦還是想延續和木兔的友誼，這點毋庸置疑。只是偶爾，偶爾木兔的肌膚貼近他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燙，心跳難以控制地加速。有時木兔還會圓睜著眼問他：「你的呼吸怎麼有點奇怪？不舒服嗎？」然後把有些粗糙的大掌撫上他的額間，把臉湊得離他極近，兩人的鼻尖就要碰觸在一起那樣的近。


前輩，我沒事，你靠太近了。按理而言，赤葦會馬上將放在額頭上的手給拉開，並冷著臉這樣告訴對方。


但他沒有，這一次他終於沒有。赤葦只進行到拉開手的前一步就停下了，他搭著木兔的手，兩人的姿勢過於親暱而顯得曖昧異常。赤葦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太緊張而眼花了，他好像看見木兔的雙頰染上了一層紅暈，但雙眼仍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就是那一次之後，赤葦怕了，他對這種無法掌握的陌生情緒感到恐懼。木兔會是他的前輩、他心中的明星選手、他的摯友，但不會也不可以是更多。


更多的，赤葦怎麼都沒辦法想像，就像多年前的他也沒辦法想像自己的生活中會有木兔這樣全身散發著光芒的存在。


赤葦愣了愣，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時的事。


國中三年級時，第一次看到高一的木兔光太郎在球場上一躍而起的身影，赤葦就受到了衝擊。


情緒向來沉著內斂的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以這樣的球風打排球的人，而那個人在球場的一舉一動，似乎還能夠間接牽引自己的情緒。從那時候開始，赤葦就隱約覺得木兔光太郎是個明星，儘管當時的木兔還尚未出名，他仍然選擇跟隨木兔的腳步來到梟谷排球部。


即使這個前輩初次見面時不斷喊錯他的姓氏，還拉著他陪自己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托球——「你舉的球太棒了！」赤葦喘著氣，汗水無法控制地浸濕他的髮、佈滿他每一寸肌膚。他累得不行，但，被木兔光太郎這樣誇獎⋯⋯心裡，好快樂。


赤葦對此只淡淡地答了「是」，但他的心裡真的感受到十足的快樂。


很滿足、很充實。


那樣單純的充實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形。當赤葦意識到時，他很慌，甚至有種從未經歷過的恐懼感，感覺再這樣下去，他對木兔給予自己的回應就不再那樣容易滿足了。


他得及時止損，在對情緒失去掌控權之前。


赤葦在心裡和木兔拉了個壓根不存在的勾，也像是和自己的執拗達成暫時的共識——就陪木兔前輩最後一次吧。畢業後，木兔離開梟谷，兩人毋須刻意也必然會減少聯絡的次數，只要他再憑著毅力多撐著點，再撐著點，就能徹底和木兔斷聯了，心裡那一點令他捉摸不定的不安情緒也會隨之消散。


從今往後，他的人生會回到遇見木兔光太郎以前那樣的平靜，沒有了前輩身上的衝動、熱烈、激昂，他就能再次穩妥地掌握自己的一切並步回正軌。


「前輩先搞定升學的事，畢業典禮後我們找個時間出門。」


一來赤葦希望木兔能專注於升學上，二來沒敲定時間是認為畢業季的木兔肯定忙著聚餐，還是別佔了他的時間。第三點就是，也許想著在畢業後還能有一次的見面機會、一次的放縱，就能讓他在木兔畢業當天不那麼難受，維持一貫的自適。


木兔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以訊息騷擾赤葦的頻率也降低許多。赤葦後來從排球部那裡得到木兔錄取了體育大學的消息，這才放下了一部分的擔憂，後來又馬上收到木兔的訊息，興沖沖地告訴他自己解決了升學的事了，總算可以一起出門了，配上一張貓頭鷹敞開胸膛大笑的圖片。赤葦簡潔地回覆：「恭喜木兔前輩。」換來一大串來自前輩的備考日常分享。


畢業當天的木兔很忙，除了典禮的必要流程，認識的、不認識的、各個年級的男男女女都爭搶著要和木兔合照。赤葦一點也不意外，畢竟他從國中起就知道木兔是個亮眼的存在，世界遲早會發現這道光芒，而他不過是早其他人一些罷了。


後來木兔還是在典禮結束後硬擠了空檔，傳訊息吵著一定要和赤葦見一面。兩人約在不甚起眼的教學樓邊角，在木兔展開雙臂用力向他揮手時，赤葦的雙眼不受控地盯著木兔校服上第二顆鈕扣的位置⋯⋯不見了。


嗯，不見了。甚至木兔的校服上一顆鈕扣都不剩。


第二顆鈕扣最接近心臟的位置，是要留給最重要的人的。


赤葦有些恍惚，他其實從未期待些什麼，卻還是覺得不真實，到了尾聲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從此要和木兔漸行漸遠了。


「赤葦？赤葦？你怎麼了？」見赤葦對自己的呼喚毫無反應，木兔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只見赤葦猛然抽了一下，瞪大眼往後退了一步，木兔才又笑了開懷：「反應也太大了吧！我很恐怖嗎？」


其實赤葦並不認為木兔必須將自己置於心中的「重要」之列，更不可能是「最重要」。他明白的，他只不過是木兔在排球部的後輩。木兔在哪裡都很出眾耀眼，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趨近那道光，並成為木兔世界裡的一部分，第二顆鈕扣的主人怎麼樣都不會輪到自己擔任——即使如此，赤葦仍不受控地在心裡埋怨起了木兔，但他有意識到，甚至認為自己太愚蠢，更因為自知臉色也許有點糟，強忍著情緒扯了扯嘴角，模仿出一個快樂的弧度，訥訥地說了句恭喜前輩畢業了。


「赤葦說著畢業快樂，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快樂啊！肯定是因為捨不得我要畢業了吧？嘿嘿嘿——」


木兔的話剛落下，赤葦的臉色更難看了，墨綠色的眼幾乎是瞬間就籠罩上了一層水霧，卻還是倔著臉不願再展現更多情緒。只是，赤葦的嘴角再也提不上來，話也說不出半句，就這麼低著頭沉默，木兔再遲鈍也能看出後輩的狀態不是很好。


「真的因為我要畢業那麼難過嗎？」木兔彎下腰看了看赤葦的臉。雖然繃著臉，還是很好看呢，木兔心想。向來都是赤葦在哄著他的，木兔突然有些不曉得自己該拿這樣的赤葦怎麼辦，在旁邊來回踱步乾著急了好一會，心一橫伸手把眼前的人擁入懷裡。


木兔沒看見的那一面，赤葦睜大了眼，臉紅到耳根子去，像是下一秒就要燒起來，被臂膀強制圈住的身軀僵硬至極，雙手則無所適從地垂在木兔的兩側。


「不要難過！我一定會盡全力撥出時間回來找你！你一定也要⋯⋯撥出時間給我⋯⋯」


木兔的語速愈來愈慢，直到赤葦感受到側頸有冰涼的濕意，才發現木兔的眼淚早自己一步從眼眶湧了出來。


看著偎在自己頸窩抽噎的木兔，赤葦抽出手，一下下輕撫著木兔厚實的背，任由前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不覺得麻煩，就像是一直以來陪著木兔那樣，他從來不覺得麻煩，反倒有種踏實的安全感。


「前輩去大學可不能像這樣給別人添麻煩。」


「好⋯⋯我不、不會⋯⋯」


「練習時間要適當，過度練習不好。」


「嗯、好⋯⋯」


「宿舍要記得打掃，可別弄得亂七八糟。」


「嗯⋯⋯嗯⋯⋯」


「生活上需要麻煩別人的時候要節制。」


「我、知道⋯⋯好⋯⋯」


「要對⋯⋯嗯，要對人家好一點。」


「好⋯⋯」

赤葦京治必須承認，木兔光太郎從他十五歲那年起，就一直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變數。


兩人出門的約定實現在排球部的畢業聚餐後，極度飽足的木兔在踏出燒肉店門外的瞬間，就朝調侃著「為什麼只和赤葦去逛街」的眾人扮了個鬼臉，轉身拉著赤葦往反方向快步遠離，嘴裡還不忘碎念其他人管的還真多。其實赤葦有提議約球隊的大家在聚餐結束後一起去逛商店街，是木兔堅持不肯，還反應浮誇地直喊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約定，怎麼能讓別人來打擾。


其實，赤葦覺得「別人」這個詞由木兔本人說起來還挺微妙的。畢竟他向來認為，自己與木兔間最大的交集就是排球部，而他不過是在這個群體內與木兔相對親近一些的後輩罷了。當木兔說起「別人」，把球隊的其他成員們排除在外，就像是在替赤葦京治和木兔光太郎築起一段超越球隊前後輩之間的關係——朋友？不，他們和排球部所有人都是朋友，這和他心裡的微妙感受相違。但，還能是什麼？摯友？不，這太過普通了，不足以讓他耗費那麼多心神去疑惑。


赤葦心裡也沒有個底，再想下去不過是死命往死胡同裡鑽。但看著木兔在一旁滔滔不絕的模樣，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想著對方的事。以後被這樣拉著走的就會是前輩的女朋友了吧？赤葦想著想著突然一驚，責怪自己怎麼會想和木兔前輩的另一半被放在在同等的位置上。


肯定也是個感染力很強、很外向的女孩子吧。高中同年的同學？一年級的學妹？準備一起升上大學的學姐？主動和前輩告白的？前輩自己把鈕扣送過去的？前輩沒和我提過，應該不是前輩主動的。正式交往了嗎？還是有好感的階段？前輩會告訴我嗎？難道前輩在感情的事情上意外的不會和我討論？畢竟也從來沒聽他提過⋯⋯


「赤葦——！你不專心喔，我叫你好多聲了。」


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脫離，赤葦回頭看見因為得不到回應而皺著一張臉的木兔，下意識道了歉，即使自己腦袋裡想的根本全是對方的事。


木兔對於赤葦分心這件事並非真的感到不悅，在赤葦重拾注意力後馬上回復了笑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右手握拳用力擊了一下左手掌心，隨後雀躍地喊著：「對了！我畢業後還會在東京耶！這樣以後還可以經常見面！」


「哦⋯⋯嗯。」難道不是會成天和女朋友相處嗎？赤葦無言地想著。但他其實對於木兔可能有對象這件事的接受度已經遠高於畢業典禮當日了，原先也多少有些佩服自己的調適能力，後來又解釋成是因為當初趁著那股奇怪的情緒還沒真正發酵前就截斷了它。


「赤葦不開心嗎？」


「不是。只是，木兔前輩，我還是要準備升學的。」


「上大學還要繼續打排球嗎？可以考慮和我讀同一所大學哦？如果是赤葦一定可以的！」


「不⋯⋯嗯，我不打算繼續打排球了。」


「欸———？為什麼！」


木兔大分貝表達出了自己的疑惑和震驚，引來周圍不少路人的側目。赤葦輕輕拍了拍木兔的肩以示安撫，才又繼續說下去：「我想好目標的大學了，也決定不會再打球了。」


木兔聞言愣了幾秒，隨後垂下肩，一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盯著赤葦看，嘴巴開開合合了幾次才終於吐出一句話：「我不問的話，就沒打算告訴我這件事嗎？」


是的。畢竟也沒打算要繼續聯絡，把這件事告訴前輩是毫無意義的。赤葦將到了嘴邊的答案又吞下肚，他知道木兔肯定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也不會允許自己擅自做斷聯的決定。但他還是看出了木兔話裡的失落和不解，下意識又哄了哄情緒豐富的前輩：「不久前才決定的，想著今天再告訴前輩，沒想到您就先問了。」


聽到赤葦不是刻意對自己隱瞞，木兔馬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明快表情，繼續跨著步伐往前邁進，赤葦跟在木兔後方，看著對方厚實的背影，忍不住垂下眼不敢再多看。


他只能追逐到這了。


「啊，赤葦，這個給你。」木兔突然轉過身，在口袋裡翻找後拿出一個東西，將赤葦的手拉起並放在他的掌心。


校服鈕扣。


赤葦嚥了嚥口水。


「這是⋯⋯」


「啊，畢業那天好多人來搶我的鈕扣，我就很快速的把衣服最下面那顆扯掉，然後放進口袋藏起來！」木兔浮誇地在身前比劃了一個扯鈕扣的動作，再得意洋洋地看著眼前呆滯的赤葦，像是邀功一般地說著：「那天本來要拿給你的，但哭一哭就忘了。」


啊，原來是最後一顆。赤葦暗自罵了自己的自作多情，一瞬間竟期待著木兔會告訴他這是最接近心臟的第二顆鈕扣，然後再坦承他對他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赤葦擺了擺頭，強迫自己別再陷入好不容易才掙脫出的泥沼。


「赤葦不想要嗎？」見到赤葦擺頭動作的木兔錯愕地睜大了眼，看起來再受一點刺激就會掉下眼淚。


「不是的，謝謝前輩，我非常開心。」迅速恢復了理智，強制拖著自己回到從容的狀態，赤葦拿出皮夾，仔細地將鈕扣收進夾層，看著眼前因為自己的舉動而欣喜若狂的木兔，無奈地勾起了嘴角。


這是他的明星特意留給他的禮物，足夠了。


—


前一天晚上想著要久違的單獨和木兔出門，赤葦難得在凌晨還全無睡意，在床上躺了數個小時卻總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眼看天邊都泛起了魚肚白，才朦朦朧朧的開始有了睡意。失眠了一整個夜晚，導致赤葦今天在回程的電車上靠著木兔的肩不到兩分鐘就昏睡了過去，連木兔都覺得稀奇。


木兔放輕了動作撇過頭，盯著靠在自己肩上、日後不再同校的後輩，眨了眨眼。


赤葦的睫毛，好長。


看得太認真，木兔一個不注意就讓赤葦從自己的肩上往後滑，因為下意識覺得赤葦的頭會撞到後方車窗而嚇了一跳，趕緊移動身子想護住對方的後腦勺，卻發現他只是輕輕靠上了上去，沒有預想中的大力碰撞。木兔鬆了口氣，深怕移動赤葦會吵醒他，就沒再動作。


然而赤葦在木兔大幅度的移動下早已醒了過來，只是太過疲倦沒能把雙眼睜開，意識仍舊模模糊糊的，準備再睡過去，卻感覺到唇上有奇怪的觸感。


相比自身乾燥的唇部，特別柔軟的觸感。


木兔前輩？


不到兩秒的時間，那異樣的觸感就離開了赤葦的唇瓣。赤葦的心跳一瞬間快得他擔心木兔會聽到自己心臟正在疾速跳動的聲音，還止不住地燥熱了起來。


為什麼？


赤葦隱隱期盼著木兔會有下一步的動作，卻只等到電車到站時木兔輕輕搖晃了他的肩，在他耳畔低聲叫了兩聲「赤葦」。


事後很長一段時間，赤葦沒再想和木兔斷聯繫的事。並非赤葦從此能坦然接受先前的陌生情緒，事實上他仍不願去探究木兔做出那個舉動的用意。只是，那一吻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一劑定心針，他不再因為那股情緒而感到恐懼。


那時的赤葦京治十七歲，追逐木兔光太郎將近三年。

木兔上了大學後，仍時不時就傳訊息給赤葦並要求見面，甚至願意為了在備考的後輩，在上課和練球以外的空閒時間特地從宿舍跑到家裡陪讀，儘管木兔往往只是待在一旁打盹。


而關於木兔是否真的有另一半這件事，直到赤葦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都無聲無息，加上木兔的言行看似與往常無異，第二顆鈕扣的事也就被他拋諸腦後，只當是木兔本就對這些事沒什麼心思，一團混亂中把鈕扣隨意給人了。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然而，直到木兔大學畢業進入職業隊，再到赤葦大學畢業進入出版社工作，兩人都沒再有更進一步的肢體接觸。


最初赤葦對此毫無感覺，總是日復一日地花費大多數時間在工作上，再拿僅餘的一小部分時間從東京奔波去大阪找木兔，偶爾和梟谷排球部的眾人對得上時間，一夥人就會約著一同去大阪聚餐，但仍然是赤葦最常到木兔的家裡報到。所有人，包括赤葦自己，都習慣了這個模式。


日子一久，赤葦終於感到不對勁，這種感受並非來自於他和木兔間的相處方式，而是當年紀不知不覺往三十邁進，看著周遭親友一個個接續著結婚生子，心裡無來由地感到酸澀。並不是說赤葦有著非得成家的渴望，只是他總感覺自己把心懸在了高二那年的春天，因而從此駐足不前，這種感受相當令人煩躁。


你在等些什麼嗎？赤葦問自己的同時，也想問問木兔。


「然後啊！侑侑就說你結不了婚肯定是我的問題！」


木兔在電話另一頭說著自己某天跟隊友閒聊，聊到了赤葦經常從東京跑去大阪找他的事，結果卻被隊友調侃。木兔似乎覺得很委屈，語氣卻又輕盈得讓人感覺他只是把這些當笑話在講——也確實，球隊裡的大家不過是閒話家常，相互開開玩笑也是稀鬆平常的小事，但赤葦就是忍不住對這個話題有些敏感，原先在鍵盤上敲打著的雙手停下了動作。


然後他拋出了一直想知道、卻又逃避著不想面對的問題：「木兔前輩想結婚嗎？」


木兔沉默了，但並不是對赤葦的提問感到錯愕，而是認真地在思考答案。其實也就十秒左右的時間，赤葦卻感覺漫長得像十個小時。


最後木兔用著令赤葦感到陌生的嚴肅語氣，給出了回答：「當然想！但⋯⋯嗯⋯⋯應該不是現在就是了。」


雖然不佔多數，但赤葦知道木兔在職業隊的隊友有幾個已經結婚了，當木兔在和自己提到隊友的婚訊時，語氣總是充滿了與平時有著微妙差異的興奮，甚至溢出了些許讓他難以忽視的欣羨。


赤葦哪裡會聽不出來呢？


原本分明是在說赤葦結婚的事，卻被反過來問了木兔對婚姻的想法。赤葦單方面感覺氣氛變得有些不對勁，他雖然報復性地覺得解氣，同時又恨自己為什麼非得問這種問題讓自己煩心，最後只草草和木兔說他得工作了，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按下了結束通話鍵。


不過是個吻而已。


赤葦甚至從未揭穿木兔那天的行為或是探究對方的意思，十年就這麼過去了。而他追逐木兔的時間已經十五年左右，將近他二分之一的人生。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赤葦的手機螢幕再次亮起，鎖定畫面最上方的通知欄跳出來自木兔的訊息，上頭寫著：「還好嗎？感覺你心情不是很好？」


心情不好嗎？或許吧，他的確因為木兔的回答感到有些煩躁，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期待得到木兔什麼樣的答案。前輩說想結婚又怎麼了？這件事他早就意識到了不是嗎？究竟木兔對此該給出什麼樣的答案才能讓他滿意？


滿意？


赤葦忍不住因為自己自以為是的想法笑出聲，扶了扶額。


他憑什麼要求木兔表現得讓他滿意？


「我沒事，只是工作量有點大。」


「好吧⋯⋯那赤葦下星期的休假時間是上次跟我說的那樣，對嗎？」


「是的，有需要幫前輩帶什麼東西去大阪嗎？」


「哦！我下星期也有幾天的休假時間！我們出去玩好嗎？」


出去玩？赤葦看到木兔的訊息時忍不住多眨了幾次眼，確定自己沒看錯，又再傳了一則訊息確認：「出去玩？」


「嗯！出去玩！」木兔很快地回覆了，附加閃著星星眼的貓頭鷹貼圖。


赤葦最後一次真正意義上和木兔「出去玩」是在大學期間，兩人一起去了迪士尼樂園。木兔大學畢業進入職業隊後，兩人至多只是就近走走逛逛，更遑論赤葦也踏入職場後雙方都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能見到面就已經足夠欣慰。


赤葦很快地問了木兔是否有想去的地方以及預計的出遊天數，在得到了幾個地名和時間後，便立刻著手計劃交通及住宿等細項行程。


好像⋯⋯很期待？雖然方才的煩躁感瞬間沒了蹤影，還添上了不少愉悅，但赤葦同時也對於自己的情緒總是這麼容易被木兔左右而感到困擾，他從未對誰訴說、也不曉得該和誰說才妥當，畢竟他自認這是件極其不合理的事。


「赤葦休假的時候要好好放鬆喔！不可以再扛著一堆事了！晚安（＾◇＾）」


赤葦在聽見手機震動聲後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垂眼看著木兔睡前傳來的最後一封訊息，最後按下了截圖鍵，保存在名為「木兔前輩」的相簿中。

「哈啾——！」


赤葦伸手關掉早上六點的鬧鐘，迷糊地從床上坐起身後，馬上打了一個大噴嚏，想著前一天分明很早就寢，怎麼卻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不會是感冒了吧？赤葦暗叫不妙，這可是木兔和自己難得的共同假期，即使只是兩天一夜的國內旅遊，對忙碌的兩人而言仍相當可貴，怎麼可以因為一個小感冒而取消？再說了，如果真的取消，木兔肯定會非常失望的。想著前輩消沉的模樣，赤葦衡量了一下身體狀況和木兔被傳染的可能性，在十秒後撐起身子下床，照常整理梳洗。


畢竟如果和木兔說因為感冒要取消行程，木兔肯定會覺得他病得很嚴重，還會衝過來家裡嚷著要照顧自己，屆時仍有被傳染的可能性，心情更會大大受影響——那還不如照原訂計畫走吧。


「赤葦，你真的沒事嗎？」木兔一坐進副駕駛座就看見赤葦正在擤鼻涕，掛在椅背後的小塑膠袋塞滿了用過的衛生紙，神色看起來十分疲倦。


「沒事，只是流鼻水而已，沒有別的症狀，應該是小感冒。」赤葦擤完鼻涕，把衛生紙折小放進塑膠袋，再自主戴上口罩：「但前輩還是先去坐後座，離我遠一點比較好。」


木兔一聽，彷彿赤葦是要趕走他一般，死命用雙手抓住副駕駛座的安全帶：「不要！我就坐在這裡！或是我來開車也可以！」


赤葦偏頭想了想因自己身體不適造成交通意外的可能性，覺得把車交由木兔來開或許是好主意，說了聲「那麻煩前輩了」就準備下車交換座位。然而，在他下了車時，卻看見木兔仍坐在副駕駛座上，還盯著自己發愣。


「前輩？」


「赤葦好少像這樣把事情交給我喔。」


很少嗎？的確，這和高中時將得分的希望交付給身為王牌的木兔不同，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多了或少了，對生活的影響並沒有太大影響，但偏偏就是這類事情，赤葦總是一手攬了下來。


不可以再扛著一堆事了！赤葦莫名想起上星期木兔傳給自己的訊息，忍不住笑出了聲，口罩外露出的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好像是呢。」


實際上木兔列出的想去的地方並不多，水族館卻是被他擺放於訊息欄第一排、甚至用多個色彩豐富的表情貼所環繞的地點，因此理所當然成了這趟旅行的第一站。


據木兔所言，他小時候時全家曾經一起去過某間水族館參觀，但因為當時還在就讀幼稚園的木兔太興奮，到處亂跑迷路了，當天大多數的時間都花費在尋找木兔這件事上，壓根沒有好好享受旅程，所以他想再體驗一次。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後，兩人終於抵達目的地。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雄偉壯觀的圓弧形建築，玻璃帷幕在陽光下映著四周從海延伸至天際的蔚藍，似是要融為一體。


就跟前輩此時此刻同樣倒映著海和天的眼睛一樣。赤葦看著木兔心想。


由於木兔是當今全國知名的排球選手，來到人潮眾多的地方時一般會刻意低調些，今天的他身著簡單的素色上衣和直筒牛仔長褲，省去了髮膠的灰黑色髮不再張揚、碎髮溫順地垂至額間。然而，即使被口罩遮去了大半張臉，也難掩他眼底溢出的欣喜。


赤葦沒和任何人說過，其實這樣低調的前輩他也很喜歡。木兔就像是不眠都市上空的一片漆黑裡，仍頑強地與地表霓虹抗衡的星體一樣，即使不浮誇地閃爍，也總是能在赤葦仰望時，成為他視野內唯一的光。


「走吧，赤葦！」那道光是這麼呼喚他的。


—


兩人踏進展區時，赤葦被襲來的空調溫度激起了整片雞皮疙瘩，即使戴了口罩，冷空氣還是讓他的喉嚨不太舒服，只好再將鼻樑處的壓條按得再更貼合一些。


「不舒服嗎？」木兔也察覺了赤葦的異樣，有些擔憂地看著將雙手收進口袋的後輩。


「還可以。」其實不太好。赤葦感覺自己有些畏寒，但應該是空調溫度的問題，忍忍就行：「前輩不是說想被魚包圍嗎？我們去看海底隧道吧。」


木兔不放心地應了聲，看著赤葦的鏡框隨著略為急促的呼吸一次次覆上薄霧，仔細看還能發現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著——「赤葦，我覺得⋯⋯」


木兔話還沒說完，眼前人的腳步就踉蹌了一下，他則用最快的速度上前攙扶。赤葦的意識還算清楚，只是光看沒被口罩遮擋的上半張臉就讓人感覺氣色很糟，他還說自己只是突然有點頭暈、現在沒事了，就伸手推開木兔。然而，當木兔碰觸赤葦的肌膚時，整個人都急得快跳起來了：「你怎麼那麼燙？你發燒了？」


隨著木兔的嗓門不自覺變大，赤葦發覺周遭已經有些人投來目光，再這樣下去肯定有人會認出木兔並引發騷動。赤葦只好強裝著自己沒事，拉了拉木兔的衣袖：「前輩，小聲點，你會被注意到的。」


木兔見赤葦這副模樣不禁感到惱火，伸手攬住赤葦的肩膀，強制掌控對方的行動：「不行，我們現在就離開，去醫院。」


「我們票錢都付了。」而且這是前輩一直很想來的地方。赤葦嘗試著抵抗木兔的動作，卻使不上任何一點力。


「赤葦不是常常跟我說身體是最重要的嗎！」


赤葦一時無言以對，確實平時都是他在告誡木兔說健康絕對優先於任何事情，想著不自覺就乖順了下來，讓對方攙扶著離開水族館，並開車來到距離最近的醫院掛號就診。雖然有發燒症狀的出現，但所幸不是太嚴重的感冒，兩人聽完醫生的叮囑後，到醫院隔壁的藥局拿了藥便離開了。


「我們還是先到飯店休息一晚吧？開車回去有點遠，怕你太累。」


赤葦頷首附和了木兔的提議，隨後望向車窗外，橘紅相間的餘暉已灑了遍地，水族館早結束了營業。是他，是他讓這趟難得的旅程被破壞了、讓木兔前輩的期待破滅了，都是他的錯。


「你可不准亂想喔。」


赤葦聞言，偏頭望向駕駛座的木兔，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


木兔噘起嘴，完全沒有要相信的意思：「雖然赤葦常常沒什麼表情，情緒很難猜，但好歹我們也認識了快十年了，你在亂想的樣子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喔！能和赤葦出門我就很開心了，不管是去哪裡或是幹嘛，我都很開心！所以不許自責！」


赤葦瞬間有些鼻酸。人生走至今日，他向來規訓自己凡事都得盡善盡美，也因此常被周圍人評價為冷靜穩重的存在，而他本身從未預設自己的錯誤應該被包容、被接納——是自己的責任就該一肩扛起，赤葦一向對此毫無質疑。然而，木兔的出現讓他發覺，無論在球場上、在生活上，錯誤即使會無可避免的發生，仍有可能在吸取經驗後成為希望的轉機，責任不再只與批判掛勾，而是催化自己向前的力量。


木兔光太郎一直就是那樣的人，因此才能不斷地奔跑、才有現在的成就、才會成為赤葦京治的光。


「前輩，謝謝你。」


「欸？怎麼突然和我道謝？」


—


然而到兩人進到飯店房間那一刻，赤葦是真的發自內心想臭罵自己一頓。


眼前所出現的，不是預想中的兩張單人床，而是一張雙人床。


赤葦立刻掏出手機打開訂房網站確認，才發現自己當時似乎是失誤將「雙人房」看成「雙床房」了，只好趕緊聯絡櫃檯詢問能不能換成兩張單人床的房型，卻得到飯店今天已經一間空房都不剩的答案。


怎麼辦？兩個身形都不算小的男人是要怎麼擠在一張床上？和櫃檯多要一件棉被來打地鋪嗎？不行，前輩肯定不會讓自己睡在地板的。但睡在一起的話距離太近，除了很擠之外，前輩可能會被傳染感冒，但也不能戴著口罩睡一整晚——


「赤葦，沒關係的。」


赤葦停下了運轉著的腦袋，望向一旁發聲的木兔。


「就這樣睡吧。」木兔展開了笑容。

說不緊張那肯定是騙人的。


飯店的雙人床確實不算小，但就木兔和赤葦兩人的體型而言，即使已經各自蓋一條棉被，仍然很難維持一定的寬敞空間和距離。


燈熄了，房內只留下了玄關的昏暗黃光，靜得除了空調運轉的聲響，就只剩下木兔熟睡的鼻息。赤葦的雙眼已經適應了暗處，雖然周遭多數物體的輪廓因為近視的緣故而模糊不清，近在咫尺的木兔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赤葦費盡了所有理智才控制自己不伸手撫上木兔的臉，上揚的劍眉、垂下的睫毛、到鼻尖、再到微張的唇——都是他所流連的。


此時，木兔突然抽動了一下身體，赤葦下意識地快速背過身，身後卻傳來了木兔含糊不清的呼喚：「赤葦⋯⋯？你睡不著嗎？」


「啊⋯⋯嗯，有點失眠。」見木兔已經發現自己還醒著，赤葦也不打算隱瞞，轉過身面對著木兔。


「還是會冷嗎？」木兔的眼睛眨了眨，隨後拉開了自己的棉被就往赤葦身上蓋，在手繞過身體的一瞬間，動作像極了兩人面對著面擁抱。


赤葦被木兔的舉動惹得臉上除了發燒的高溫，還添上了莫名的熱度，只好立刻裹緊自己的棉被退出木兔的：「這樣離得太近了。」


沒想到的是，木兔隨即又重複了一次方才的動作，卻沒像先前那樣蓋上棉被後就抽開手，反而就將手環在赤葦身上不動，兩人相隔著一件棉被在床上擁著。


「前輩，這樣我蓋了兩件棉被。」赤葦已經感受不出自己是因為裹了兩件被子而發熱，還是因為緊張而導致身體發燙了。


「你不是會冷嗎？」木兔嘿嘿笑了聲：「我的體溫很高喔，這樣總共有兩件棉被加上我的溫度，絕對不會冷了！」


「前輩會被我傳染的。」


「不會，我才沒那麼容易感冒！」


說不過木兔，赤葦輕嘆了口氣就沒再動作，而木兔輕置於他身上的手也沒有要抽離的意思。


正當赤葦闔上眼準備嘗試入睡時，又聽見了木兔的呼喚。


「赤葦。」


「嗯？」


「之後我們再去水族館吧。」


赤葦睜眼愣了愣，反應過來後才又應了聲。


「我想看很大隻的魟魚。」赤葦模模糊糊地看見木兔在一片漆黑中閉著眼揚起了笑容，語帶興奮地說著：「你要陪我去喔。」


赤葦也忍不住笑了笑，再次闔上眼，被木兔擁著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


赤葦一早起床時，發覺自己前一晚睡得特別安穩，現在的他除了毫無疲倦感，昨日因感冒造成的不適也減緩了許多。木兔早了他一些起床，已經梳洗完畢，坐在窗前的單人沙發專注地看手機，認真到赤葦梳洗完站在他身後都沒發覺。


「前輩在看什麼？」赤葦很少過問木兔的瀏覽內容的，但今天的木兔實在是專注到有些稀奇的程度了。


木兔被赤葦突然的出現嚇了一跳，手機從手中滑落，幸虧被赤葦迅速地接住了。一接回手機，木兔就興奮地將螢幕轉向赤葦，展示自己正在看的內容：「赤葦！你看！是我上一場比賽的照片喔！」


比賽的照片？赤葦彎腰看著手機螢幕，上面是木兔在球場上高高躍起、準備扣球的高清側拍。這張照片除了拍攝的角度和整體比例都極佳之外，還讓赤葦想起了自己初次見到木兔時的場景，最大的不同則是木兔身上的隊服不再是梟谷的字樣，而是職業隊的了。


「這張很好看，是主辦發出來的嗎？」赤葦問著。平時主辦或隊上拍攝的照片都普普通通，從來沒見過品質這麼好的。


聽到赤葦的提問，木兔更加得意了，挺起胸膛愉悅地說：「不是！這是我的後援會拍的！」


後援會？赤葦知道木兔有後援會，但從來沒聽過木兔主動提起。


「我最近才認真開始看後援會拍的照片，真的很好看！而且後援會的會長從我高中的時候就在看我打球了哦！」說到自己的球迷，木兔得意的語氣又更強烈了一些。


赤葦看著照片，一語不發。


「赤葦？」


「我們收拾行李吧，得趕在自助吧時間結束前去吃早餐。」赤葦話一說畢，就轉身開始將衣物一件件放入行李袋，沒再回應有關後援會的話題。


木兔覺得赤葦的態度有些異常，卻又連結不上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只當是對方身體還沒完全康復造成精神不佳，便跟著開始收拾行李。


而兩人從頭到尾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赤葦知道自己失態了。


上次通電話提到結婚話題的時候是、這次說到後援會的時候也是，最惱人的是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煩躁的理由，甚至對木兔感到愧疚不已。


前輩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又很麻煩吧。回程時，赤葦不敢再看駕駛座的木兔任何一眼，滿腦子都在為自己的失態懊惱，而木兔也像怕打擾到他一樣，始終不敢多說一句話。


「這個畫面也被其他人捕捉到了」的想法不間斷地盤據著赤葦的腦袋，一點一滴地啃蝕著他的理智，讓他不停想著木兔看見那張照片時的專注、喜悅、得意、驕傲——原來並不是只有他因此而開始追逐木兔的嗎？原來不是只有他花了一半的人生追逐木兔嗎？木兔會因為其他人這麼做而感動嗎？


他對木兔而言不是獨特的。赤葦沒想過將這件事意識過來會是那麼的痛。


此時木兔突然打了方向燈，將車停放於路邊，隨後將半身越過座椅，伸手在放置於後座的行李袋中翻找，抽出了皮革材質的褐色相機包，並且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裡頭的黑色拍立得相機，展示般地用雙手捧到赤葦面前。


赤葦見木兔的神情緊張，又來了個突然的舉動，有些摸不透對方的意思：「前輩，這是⋯⋯」


「拍立得！」木兔大聲地回應了赤葦早就知道的事情，隨後才意識到赤葦不是要問這個，才又焦急地補充：「那時候球隊聚餐大家一起用這個拍了照片，我覺得很好看，就自己買了一台，本來想說這次出來可以用到的⋯⋯結果好像沒機會。」


見赤葦仍愣愣地盯著自己看，木兔又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慌慌張張地繼續說了下去：「我⋯⋯我不是怪你喔！我是想說不用一下好像很浪費，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像這樣單獨出遠門，對吧？所以——」


「前輩想請我幫忙拍照嗎？」


「咦？對、欸？不是，我是說⋯⋯」


赤葦從木兔手裡接過相機，他之前在公司活動上用過幾次，熟悉地打開了鏡頭，將一隻眼睛對著觀景窗，木兔的身影隔著相機映入眼簾。他知道，按下快門後所獲得的影像將會是獨一無二的，沒有誰能夠按下保存鍵，更不會存在於數百、數千個人的相簿或廣無邊際的網際網路當中。


赤葦勾起了淺淺的微笑，而木兔看著拍攝者的笑容出了神，伴隨著三、二、一的倒數和快門聲，相紙從相機末端被推出，木兔鮮少出現的沉靜樣態緩緩在白框內浮現，琥珀色的眼透出了孩童般的純淨。


「很好看。」赤葦發自內心地稱讚著，並把顯影的相紙遞給木兔。木兔接過後專注地看了一會，從置物籃抽出了支麥克筆，小心地在上面留下了帶著太陽圖樣的簽名。


木兔瞇起眼，拿著簽過名的相紙在眼前遠近來回看了幾次，最後滿意地點點頭，遞回給了赤葦：「木兔選手全球唯一一張的稀有簽名拍立得！」


赤葦看著木兔興奮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故作恭敬地接過，微微頷首道：「謝謝木兔選手。」


見赤葦終於展開笑顏，木兔才終於鬆了口氣，瞬間癱軟在駕駛座上：「本來以為你不舒服，但你說身體沒什麼問題了，我就想說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擔心了好久！看來拍立得有讓心情變好的作用，嘿嘿嘿。」


赤葦沒想到自己的懊惱竟讓木兔替他擔心，心裡頓時湧上不少愧疚：「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很抱歉讓前輩擔心。」


「那——！赤葦要補償我喔！」木兔說著拿回了赤葦手上的拍立得相機，將鏡頭朝向愣住的赤葦：「也送我一張照片！」


因為很少面對鏡頭，赤葦拿下眼鏡後，只能有些僵硬地微笑著，雙手無所適從的交叉疊至於腿上。木兔的攝影技術並不是很好，畫面中的赤葦被擠在了右半側，幸虧人像的臉部相當清晰，精緻的面孔平衡了畫面比例的不協調。木兔邊看邊讚嘆著赤葦實在是長得很好看，即使赤葦本人挑剔著自己的面部過於僵硬想回收照片，木兔仍然堅定地要留下它：「不能拿去丟掉！我留著！」


兩人並沒有多去深究互留照片的意義，單純地想著要珍藏相紙上獨一無二的畫面，就在各自返家後不約而同的將有著對方身影的相紙放入皮夾最裡層。


木兔後來在公開的社群帳號分享了那張後援會拍攝的比賽照片，因為捕捉的畫面實在過於驚艷，在平台上引起了廣大的迴響，相關的主題標籤更一度佔據熱門搜索，除了成為風靡一時的話題，同時也成為了木兔光太郎選手的名場面。


赤葦看著那張爆紅的照片和相關討論，內心是酸澀的，也因此他始終沒按下保存鍵，只能反覆從皮夾內抽出帶著木兔簽名的拍立得，提醒自己擁有著的是唯一。

從木兔在大阪租下房子那天起，陪著他四處看房的赤葦就拿到了備用鑰匙。但赤葦其實不太使用那把鑰匙，他還是習慣敲門請木兔替他開門，再沒回應就會按門鈴，一般情況下都會等到木兔的回應。


今天卻沒有，他摁了門鈴三次還是沒等到人。赤葦放下手裡提著的一串衛生紙和一大袋剛從生鮮超市買回的蔬菜及肉品，決定撥打電話給木兔。


赤葦向來會在來大阪的前幾天就傳訊息給木兔通知抵達時間，而木兔若有不在家的可能性也會提前告知他。這次是因為突然從公司那邊得知接下來有大型企劃要進行，後續三個月至半年的時間可能沒什麼機會來大阪，才臨時決定比原訂時間提前一天趕過來替木兔備點日用品和食材。


但，早上和木兔說這件事的時候，木兔分明就和自己說今天晚上他會在家的，這讓此刻沒等到人回應的赤葦不禁有些擔心。


撥出電話的那刻，一旁的樓梯間同步傳來鈴聲及腳步聲，木兔背著訓練用的提袋匆匆上了樓，再跑向前和赤葦道歉。赤葦隨即按下了結束通話鍵，說著自己才剛到，沒事的。


「抱歉啊，最近球隊那邊想和後援會合作討論周邊商品販售的事，結果聊一聊就拖到現在了——對不起！」木兔雙手合十彎下腰，誠懇地向赤葦再道了一次歉，儘管後援會三個字有些刺耳，赤葦還是用最快的速度扶起了眼前著急的前輩。


赤葦見過後援會會長一次。那是在他們旅行後約兩個星期的時間，休假來到大阪的他替木兔送忘在家裡的文件到選手休息室，恰好看見有個女孩子從裡面走出來。那女孩子眼熟得很，赤葦絕對認得，高中時排球部但凡有比賽就能在觀眾席看見她的身影。綜合木兔先前提到後援會會長從高中時就支持他了的發言，赤葦幾乎能確認眼前這個女孩子的身分，但他後來也沒再向木兔多問。


原來是要進行周邊商品的合作。赤葦想到這心裡莫名舒坦了一些。


木兔拿出鑰匙將門鎖打開，再提起地上的衛生紙和食材，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屋內。赤葦將準備做晚餐的食材從塑膠袋裡挑出，讓木兔把剩下的牛奶和水果拿去冰箱冷藏，圍上圍裙的那刻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見來電畫面顯示著「母親」兩字，赤葦看了在冰箱前擺放物品的木兔一眼，徑直走向陽台，並在走出去時順手關起了落地窗，反常的舉動惹得木兔一陣疑惑。


約莫過了一分鐘後，赤葦打開了落地窗走回屋內，將手機放置於餐桌上，什麼事都沒有一樣的繼續備飯。木兔見他神情嚴肅，忍不住問了問：「是誰啊？」


「我母親。」赤葦漫不經心地回答。


「還好嗎？」


「嗯，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赤葦沒打算多提，木兔也只能收起自己的關心，默默將髒衣服收拾進洗衣籃就離開了客廳。


說沒事確實是沒什麼嚴重的事，只是近來家裡總是會不停詢問自己的感情狀況，雖然沒有強迫，還是多次的建議赤葦去相親，說他都將近三十歲了，不能總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遲早得要考慮成家的事。


說困擾嗎？赤葦困擾的點倒不是被提議相親或是被關切感情狀況，他確實想過自己應該要像身邊大多數人一樣開始為婚姻打算，但⋯⋯


「赤葦，沒有洗衣精了。」木兔手拿著洗衣精的空瓶喪著臉走回客廳。


赤葦看著木兔出神。要說他最大的困擾，就是他從未因為自己沒有另一半而傷神，反倒習慣了這種一有空閒時間就和木兔見面的生活。如果有了交往對象，應該就不能這麼做了吧？


「怎麼了嗎？」木兔見赤葦盯著自己看，伸出空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啊，桌上有洗衣精的補充包。」赤葦回過神，指向桌面上薄荷綠色外裝的洗衣精，頓了頓後又再次開口：「家裡人⋯⋯最近在想要不要替我安排相親。」


木兔聞言也愣住了，幾秒後又展開笑顏，明朗得讓赤葦覺得刺眼：「赤葦也快三十歲了，好像也是時候該交女朋友了！」


你別像他們一樣。赤葦費盡心力才忍下這句話，卻又忍不住想著木兔都沒有別的話想說嗎？他如果真的要結婚了木兔會祝福嗎？但也沒道理不祝福的吧？如果不祝福，會是為了什麼？


「木兔前輩呢？」


「欸？」木兔僵住了笑容。


「前輩已經三十歲了，家裡人不急嗎？」赤葦垂下眼，一手將蘿蔔按在木製砧板上，一手熟練地用菜刀切成塊。


「哦⋯⋯」木兔撇頭想了想：「是會多少問幾句要交女朋友了沒，但因為我也算公眾人物，他們好像覺得我自己會有考量，就不太會問我了？但我其實沒有什麼考量，順其自然嘛！」


確實木兔算是公眾人物，也有不少的粉絲數量，感情方面的事並不像他這樣的普通人簡單就能處理完善。但赤葦其實一直以來都覺得，木兔不太願意⋯⋯或是說下意識會閃避和他談論感情方面的事情。


為什麼呢？赤葦也為此思考過幾次，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另一半吧，木兔可能寧願去和交過女朋友的隊友們商量，也不會想來問他這個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後輩，而他對於開口問木兔這方面的事也沒來由地覺得彆扭。


可他今天就是莫名的有了勇氣詢問。


「前輩的理想型是什麼呢？」赤葦放緩了切菜的速度，用餘光瞥了眼站在餐桌前的木兔。


「理想型⋯⋯」木兔看似也不是很習慣和赤葦聊感情方面的事，語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還有些不太流暢：「我⋯⋯嗯，應該是很懂我的人吧？」


很懂木兔嗎？那實在是有點困難。赤葦忍不住笑了笑。


「那赤葦呢？」


赤葦回頭看著雙手撐在餐桌上、認真地望著自己提出問句的木兔——但若仔細一想，赤葦其實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更從來沒有在意過身邊的女孩子。


不過，那個人如果能像木兔一樣開朗應該會很可愛。


赤葦將目光放回流理臺，音量雖然有些小，卻異常堅定地回答：「很耀眼的人。」


這不像赤葦的個性會給出的答案。木兔聞言沒有再說話，過了幾分鐘後才拿起洗衣精轉過身離開餐桌，以讓赤葦莫名感到悲傷的輕快語調丟下了一句話：「我也覺得赤葦的另一半會是很耀眼的人哦。」

公司的大型企劃案開始進行後的幾個月，赤葦近乎每日都熬夜趕工至凌晨，和木兔已經超過兩個月沒見到面，也因為作息時間對不上而未好好通話或透過訊息聯絡，更甚是連木兔的比賽直播都沒能看上一眼，只能勉強在吃飯時間補一點賽事精華片段。


今天好不容易將手邊工作完成到一個段落，赤葦連眼鏡都忘了拔下，把手機隨意丟到床鋪上、往枕頭一躺就熟睡到了中午。難得的假日，其實他還可以繼續睡下去的，但梟谷那群老隊友似乎不打算讓他補充足夠的睡眠，終究還是被不間斷震動的手機通知給吵醒。


「@ Keiji 快醒醒！木兔出事啦！」


這是高中在球隊時，他們為了幫自家王牌準備生日驚喜而開的一個除了木兔本人之外的隊友群。扶正眼鏡看到群裡第一則訊息赤葦就清醒了，往下滑看到眾人傳了十來則不同家報社的新聞連結，雖然標題略有不同，但無非就是用那幾個詞彙在玩排列組合罷了。


「木兔選手的地下情人」、「木兔選手戀情」、「木兔選手與女子相擁畫面曝光」，赤葦看了心裡頭一緊，突然感到自己對「木兔光太郎」五個字異常的陌生。


那張被大眾認為「實錘」的照片，木兔背對著鏡頭，在打扮沒有任何偽裝的情況下和一名女子擁抱。木兔張揚的髮型和身形讓人光是靠背影就能瞬間確定是本人無誤，女方的臉雖然有些模糊，但大致上還能辨認，是熟悉她的人可以瞬間認出的程度——包括赤葦，他絕對不會認錯——她是木兔後援會的會長。


為什麼？赤葦腦海中的疑惑參雜著憤怒蜂擁而至。


是的，木兔在國內是知名的排球國手，他是知道的，但為什麼要將他的隱私那樣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呢？赤葦點開一則又一則的連結，被新聞稿浮誇的用字遣詞弄得相當煩躁。原先以為自己惱怒的點是木兔的隱私未經允許就被曝光，並且被全國大眾公然討論，後來才不得不面對現實，他憤怒的原因不過是這些報社逼得他得面對遲遲不願探究的事。


「木兔前輩想結婚嗎？」

「當然想！但⋯⋯嗯⋯⋯應該不是現在就是了。」


先前和木兔的對話一下子纏住赤葦所有感官，嘲笑似地瘋狂叫囂著，而又同時像是被強制放大了五感，被迫承受所有來自外界的嘈雜、羞辱、質疑、責難，明明事不關己卻全落在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在不受控地冒出冷汗，快要被淹沒般的窒息。許久未有的恐懼再次燃起，他這才想起自己從未真正與高二時那股陌生的、無法掌控的情緒達成和解。


赤葦沒有在群組發出任何回應，訊息卻無視了他的沉默，仍然不間斷地一則又一則從螢幕左側跳出，而他眼盯著畫面中的文字，一時半刻只能像看報導般單方面吸收資訊，而無法思考正在對話的人是誰、事實和真相的正確性。


先是有人問了木兔怎麼沒回訊息，再來一個個猜著木兔應該正忙著和公關團隊討論相關事項。接著，一張圖片跳出，是後援會會長身著洋裝的清晰生活照，說是有人搜出了女方身分發表在論壇留言區的。


「咦？」下一則訊息很快地跳出：「那不是畢業的時候拿了木兔第二顆鈕扣的那個女生嗎？原來她就是木兔後援會的會長啊。」


看到這裡，赤葦的心跳忽然落下了一拍。


「都十年了沒可能你還記得她長怎樣吧？」


「因為當時太震驚木兔就那麼乾脆把第二顆鈕扣扯下來給她，所以才記得很清楚⋯⋯而且她不是常常來看我們比賽嗎？」


「所以那個女生是追星成功的意思？木兔對感情果然沒那麼遲鈍嘛。」


「@ Keiji 你知道這件事嗎？」


赤葦立即按下了電源鍵關閉手機，卻因震動聲仍持續不斷，又再次開啟螢幕從通知欄看了幾眼——終於出現了木兔本人的訊息，因為太多則而在螢幕上被疊成了同一個欄位，只看得到最後一封寫著「但我沒事哦！不要擔心！」赤葦停留了幾秒後，果斷關閉了公事以外的所有通知，不再過目其他的、也沒讀取來自木兔的訊息。


木兔光太郎其實沒那麼遲鈍的，對吧。


—


隔天早上，赤葦還是照常進到公司上班，但他屏蔽了公事以外的所有外部通知，包括來自於木兔的消息。木兔的誹聞已經發酵了將近二十四小時，公司內仍有許多同事熱烈談論著昨天的頭條新聞。一個訕笑著說木兔選手果然有女朋友，另一個語氣興奮地說她早就猜到了，旁邊路過的實習生也跟著搭話，說木兔選手各方面都那麼出色的一個人，怎麽可能一點感情消息都沒有？其他人認同地點點頭，又說，終於被他們給等到了。


赤葦沒有逃避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討論聲，面無表情地繼續自己的工作，旁邊座位的男同事轉過辦公椅來面對他，用一副準備聽八卦的語氣開了口：「赤葦，我記得木兔選手是你高中排球部的前輩吧？你和他還有在聯絡嗎？」


赤葦頓了頓，但幅度小得不會讓旁人察覺，他沒將視線從電腦螢幕上移開，只淡淡地回：「沒有。」


男同事見赤葦無心討論木兔選手的誹聞，便興致缺缺地把辦公椅轉回自己電腦螢幕的方向。而赤葦仍舊面不改色地繼續手上的工作。


即使赤葦想和別人談木兔，他也不曉得該從何處談起。就如方才同事所言，木兔選手是他高中排球部的前輩，然後呢？還有什麼能說？他甚至連木兔和女方的關係進展都沒有個底。赤葦驚覺，即使他將近二分之一的人生都在追隨木兔，卻始終沒能了解木兔光太郎這個人。


這陣子為了工作熬夜，短短睡了幾個小時又因為木兔的緋聞被驚醒，事情發生後的煩躁感讓赤葦難以入眠。雖然早上準時進入公司上班，他的清醒卻也只是因為情緒劇烈起伏才造成的精神與身體狀態脫節。


突然想通了自己和木兔之間原來根本不是他自以為的那種信任關係後，一陣強烈的疲倦感參雜著一絲失落襲來。翻了一下辦公桌置物櫃，發現裡頭放著提神用的薄荷糖不知不覺已經見底，便決定起身去茶水間沖泡公司提供的三合一即溶咖啡。


將要走到茶水間時，赤葦聽見了兩位同部門女同事此起彼落的說笑聲。一般他不會將同事在茶水間內的閒聊當作一回事，今天卻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止了步。


「赤葦前輩有另一半嗎？」

聲音較為高亢的女同事提起了赤葦的感情狀態，還刻意壓低了些音量，全然不曉得已經被茶水間一旁的當事人聽得一清二楚。


另一位女同事沉吟了幾秒才接話：「赤葦前輩各方面來講真的都是完美的對象，但莫名很難親近。」


茶水間內的兩人同時發出了表示遺憾的感嘆聲，其中一人緊接著又開了口：「我從隔壁部門聽說過，前輩只要一到假日都往大阪跑，幾乎每次哦⋯⋯但他沒結婚，難道是女朋友在那裡嗎？還是家人？」


「嗯⋯⋯或許是女朋友吧，我記得前輩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才對？不過，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有女朋友的痕跡。」


「這倒是真的，有對象的話多少會有點跡象吧？前輩都快三十歲了呢，真的沒有對象嗎？」


赤葦在門口駐足了許久，平時的他對公司內的八卦消息毫不感興趣，即使是關於自己的討論也從未在乎，此時此刻的他卻以帶點報復性的、幼稚的心態反常專注地聽著。


「赤葦前輩這個人⋯⋯硬是要雞蛋裡挑骨頭，就是太有距離感吧？」


一句話被丟出，兩個女同事噤聲了一秒，隨後同步放聲笑了出來，又馬上意識過來一般地控制住音量。赤葦不再繼續聆聽，放棄進到茶水間，轉身邁著刻意放輕的步伐回到辦公室。


是，他確實是替自己的世界築起了一道高牆，而牆內除了他就只有木兔一人。赤葦總覺得木兔能完整他所有的渴望、憧憬、嚮往，就像學生時代一樣，看著在球場上高高躍起的那道光，他就感覺自己不足的一切都有了出口。


赤葦無數次告訴自己足夠了，也意識到沉淪下去的結果只是永無止盡的不滿足，儘管他並不曉得、也不願意探究自己真正渴望從木兔那裡得到的是什麼。


那不到兩秒的吻卻讓赤葦有了一點錯覺，想著木兔或許也期待從自己身上得到更多，但現實是在那之後並沒有更進一步的事情發生。赤葦也想告訴自己無所謂、兩人本就該維持這樣的現狀，卻又控制不住地對那個吻的意義產生了執拗，時間一久更想詢問自己究竟在等些什麼？這樣就足夠了嗎？他要的真的只是這樣嗎？然後反覆地在質疑和逃避自己的答案間來回踱步。


沒有木兔前輩的生活會很平凡、很穩定，不會有那麼多無法掌握的疑問，對吧？


赤葦坐回辦公桌的當下就決心要在今天和木兔見到面。


—


「吻⋯⋯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嗎？」木兔十分詫異，琥珀色的雙眼圓睜著望向赤葦。即使如此，他卻不如以往那般大呼小叫，只是維持著一副似是呆愣、又好似若有所思的態樣。


酒精的作用讓赤葦無法細想應對木兔的方式，卻仍毫不畏懼地用狹長的雙眼回望眼前人無辜至極的視線。


木兔嚥了嚥口水，被赤葦看得臉頰泛起一陣熱意，幾乎毫無思考地就脫口而出：「赤葦的眼睛好漂亮。」


赤葦向來曉得木兔誇人相當直接，絲毫不會掩飾自身的情緒。正因如此，他簡單地就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句給愣住了。他明白，木兔不會討好，更從來不違心做些什麼讓自己不快樂的事。


「是擔心我才跑來的嗎？」見赤葦沉著臉不再開口，木兔調整了姿勢，坐在冰涼的磁磚地上與伏在沙發上的後輩平視：「我沒事喔，赤葦，我沒事，所以你不要擔心。」


是沒事的談了場戀愛嗎？如果是被造謠，不會說沒事的吧？赤葦實在難以再思考什麽樣的話適合在木兔面前說出口，只能隨著自己的不滿悶悶地說著：「果然是給了第二顆鈕扣的女生。」木兔雖完整地將後輩悶聲吐出的話給聽得一清二楚，卻不是很能理解。


「木葉他們今天也才來問我什麼第二顆鈕扣的問題。」木兔搔了搔頭：「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嗎？赤葦也不曉得，或許鈕扣從來不是那麼重要，只是他因此意識到了自己十年來對木兔其實是那樣的不了解，甚至從而發覺自己的世界太過於狹隘了。追逐光的人從來不只有他一個，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赤葦，你怎麼哭了？」木兔湊上前，慌張地看著不輕易在人前流淚的後輩，下意識覺得他是因為自己的事而難過了，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想和對方解釋些什麼，便一股腦地把話丟了出來：「你有看我給你的訊息嗎？我和會長不是新聞說的那樣，那時候只是她突然說謝謝我豐富了她的生活什麼的，然後就突然抱上來了，怎麼知道就被拍到了？」


聽到了木兔的解釋，赤葦卻一點也沒覺得比較好過。這件事讓他理解到，自己在乎的從來不是女方的身分，而是意識到了他不過只是追隨著木兔的眾人裡的其中之一，並且因此為自己的平凡感到患得患失。他剩下的只有十年前木兔的一吻，讓他勉強相信著自己或許和其他人有那麼一些不同。


「木兔前輩，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吻我。」


他得知道理由，才能給自己的人生一個答案。


木兔躊躇了一會兒，又有些焦急地看向赤葦，身高一米九的壯碩男人在地板上縮成一團，眨了眨眼，以不符年齡的純真口吻說：「因為我實在太好奇了。」


這個答案是全然出乎赤葦的意料的。他想過無數的可能，卻獨獨忽略了這個擺在眼前、可能性最高的答案——只是青春期的躁動、對親密舉動的好奇與嘗試。


赤葦的生理上還是昏昏然的，心理上卻突然清醒了不少。這似乎不是他最渴望的答案，明明不滿意，卻覺得鬆了一口氣，仿彿長年束縛在脖頸上、逼迫他在生存與毀滅間遊走的繩索突然完全鬆了開來。


木兔只是太好奇了。


他也是。


只是他被困得比木兔更久一些。


困得他以為那是其他的什麼，不被允許的、難以掌控的些什麼。一直以來追隨著木兔、過著以木兔為中心轉動的生活，讓他產生了不對勁的錯覺，以及好奇為何甘願這麼過日子的想法。


赤葦拉起地上的木兔，讓他往沙發上坐。待到木兔調整好坐姿後，赤葦彎曲了雙腿放在沙發上，雙手環抱住膝蓋，倚著木兔的肩，而木兔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檸檬草味隨即包裹住他。赤葦閉上雙眼，任由殘餘的酒精操控自己的行動。


「木兔前輩，謝謝你幫我找到答案。」


木兔聞言，隱約覺得赤葦好像誤會了他方才所說的，卻又沒把握，更不清楚自己解釋清楚後會不會從此被赤葦排拒，最終只是任由後輩倚著，讓微卷的短黑髮搔著自己的臉頰，並輕摟對方規律而平穩起伏著的身子。


「赤葦⋯⋯京治，京治。」


木兔鮮少以赤葦的名字稱呼他，但赤葦一時也沒察覺怪異，因體力不足而無力地應了聲。


「你喜歡我嗎？」木兔聲調平穩地問著。


「我當然喜歡、尊敬前輩。」


「嗯⋯⋯也不是那種喜歡。」木兔悶悶地牢騷了句，又顫抖著接著問：「那⋯⋯你、你愛我嗎？」


「木兔前輩，不要開玩笑了。」赤葦聞言，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輕嘆了聲後，擠盡最後的力氣給出回答：「我怎麼可能會愛你？」


赤葦京治不能愛木兔光太郎。

木兔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喜歡赤葦了。


喜歡一個人的情緒很微妙，木兔也曾在國小時期以為他喜歡經常和自己打打鬧鬧的同桌小女生，也在國中時覺得隔壁班跑來和自己告白的女同學長得很可愛，下課時間還會忍不住故意經過她的班級偷看她。


木兔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的感受就是這樣的，直到高二時，赤葦京治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赤葦一向對他很包容，來排球部報到的第一天就被自己拉著練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扣球，直到他高三畢業離開梟谷，赤葦都毫無怨言地陪在他身邊。木兔維繫著這段關係的理由，除了赤葦的托球技巧優秀，更多的原因是他想和對方相處更長一些的時間，而排球就是他們之間最深刻的羈絆。


總覺得對赤葦的感覺和以往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呢。木兔其實也曾誤以為這是摯友的情感，但他發現自己對梟谷的其他隊友、甚至是跨校的友人黑尾鐵朗，都不曾有相同的感受。


「為什麼我不會想跟黑尾黏緊緊的？」排球部夏季聯合集訓時，木兔雙手捧著冰涼的西瓜問著一旁錯愕的黑尾。


「啊？你什麼意思？」黑尾停下了動作，瞪著拋出莫名其妙疑問的木兔。


「就是我會想黏著赤葦啊，但我不會想黏著你，也不會想黏著木葉他們。」木兔咬了一大口西瓜，疑惑地偏頭，含糊不清地碎念著：「而且有時候我會想像以後自己跟赤葦住在一起的畫面，但我們之後都還要結婚生小孩的吧？要怎麼住一起？可以兩個家庭住一起嗎？不會有點擠嗎？還是我們要賺很多錢買很大的房子？」


黑尾無語地看著天馬行空的木兔，心想這傢伙明明經常因為一些細微末節的小事就進入消沉狀態，面對自己的感情卻粗神經到不行：「那你不就和赤葦變成一個家庭就好了嗎？」


「怎麼做？赤葦是獨生子，我要跟誰結婚來跟他結成親戚？還是我們的小孩要指腹為婚？可是這樣是不是要等好幾十年？我想快點和赤葦住一起欸？」


「我說，你喜歡赤葦吧？」黑尾為友人的遲鈍深深嘆了口氣，伸出右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喜歡他就和他兩個人共組一個家庭啊，幹嘛非得要靠著別的親戚？」


木兔聞言張大了嘴，雙眼放光看著黑尾，就像他是為自己的未來指點光明道路的人生導師：「對啊！原來我喜歡赤葦！我怎麼會沒想到！」


黑尾被木兔浮誇的反應嚇得愣了一愣，隨後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是啊，你怎麼會沒想到？有夠明顯的。」


「我很明顯嗎？」


「嗯，至少對我來說。」


「但這件事你不要告訴赤葦喔！因為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赤葦的情緒的確不像你那麼好懂。」


「什麼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放心，我會保密的。」


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是會去想像有他的未來。


而木兔喜歡赤葦這件事，到了他三十歲時，仍然只有黑尾一個人知道。


木兔當然想過要告白，他想在一個特別的時間點和赤葦說自己喜歡他，思來想去覺得在畢業當天好像不錯，櫻花盛開的樹下告白多浪漫，赤葦一定也會很喜歡。結果在那之前，赤葦卻突然無來由的避著他。


木兔瞬間沒了勇氣了。他發覺自己其實很怕受傷、很怕連朋友都沒辦法當成、很怕赤葦因此而討厭他。所以這樣的距離就好了，如果這樣的距離能讓他們一輩子都這麼過下去，那他可以接受的，為了留下赤葦，他可以做一切的忍耐。


可是那一天在電車上，木兔看著赤葦的睡顏，卻無法再按耐住性子。


木兔會的詞彙不多，沒辦法像赤葦那樣用完整的句子精準的形容周遭的人、事、物，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告訴所有人他那天眼裡的赤葦是什麼模樣。


很好看、很美、就像是一幅畫一樣。


畢竟還是個容易躁動的年紀，在情緒的催動下，身體不受控的先行了一步，俯身貼上赤葦微張的薄唇。


他很好奇，很好奇和赤葦親密接觸的感受，他下定了決心要保持距離，但還是不受控的、自私的衝動了一次。


那天之後，木兔是懊惱不已的，恨自己為什麼做了這種可能會讓赤葦討厭的事，也慶幸赤葦睡得很熟沒有發覺，同時更因為覺得冒犯了對方而感到愧疚。那之後，木兔更加克制兩人之間的肢體接觸，深怕自己的心思被察覺——畢竟赤葦一向都那麼瞭解他。


他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赤葦離開自己。


在緋聞事件發生後，公關團隊替木兔發出了聲明，表示木兔選手與記者所拍攝到的女子僅是普通朋友，並非報章媒體所言的親密關係。


大眾的風向分成了兩派，一派採信了公關團隊的聲明，認為木兔選手在照片裡雖然沒有正臉，但基本上沒有任何偽裝，如果有心隱瞞戀情絕不會那樣高調，加上女方是粉絲後援會長，按照木兔的性格確實可能給出所謂的友誼擁抱；另一派認為公關團隊並未否認照片的真實性是因為實錘了，而木兔沒有偽裝只是因為依照他直來直往的性格根本不會想那麼多，導致公關團隊只能繞著照片編故事。


而對木兔和赤葦而言，最弔詭的事莫非兩人的相處在那天之後竟與往常無異。


木兔只曉得赤葦那天心情不太好，還喝醉了，卻對其他的事情毫無頭緒。是工作上的事壓力太大嗎？這麼問並不會引發什麼疑慮，木兔卻不敢多問，深怕赤葦想起那天他心一橫問出口的問題。


——你愛我嗎？


先前赤葦說自己的理想型是耀眼的人，這個回答讓木兔燃起了一絲希望——他不是做不到，對吧？就算他不是個耀眼的人，他也可以努力，就像他從受隊友照顧的王牌，成為了一個「普通」的王牌一樣，他可以憑藉自己創造更多的可能，也絕對可以努力成為赤葦喜歡的模樣。


然而赤葦卻漾著最動人的笑容說了不愛他。


果然他還是不夠努力、不夠耀眼吧。


值得慶幸的是，赤葦似乎覺得他只是開玩笑，繼十幾年前那一吻後，竟又僥倖讓木兔逃過一劫。


藏不住情緒的木兔，矛盾的能在關於赤葦的事情上把自己藏到最小，就好比看似粗枝大葉的他，事實上有著比任何人更加細膩敏感的內在。他相當珍視赤葦，因此明白自己不能冒著失去對方的風險、也絕不能在這件事情上任性。


不能再這樣冒險了。木兔默默和自己喊了話——不能再拿有關赤葦的事來冒險了，他不是當年那個衝動無知的高中生了，不能再讓赤葦有討厭他、想要遠離他的可能。


畢竟他始終都愛著赤葦京治。

隨著新賽季的到來，木兔所屬的職業隊也開始了賽前集訓，和赤葦的見面時間自然而然被縮減至零。待至賽季開始，而赤葦終於能撥空至體育館觀看比賽時，季節已進入氣溫驟降且略帶冬意的深秋。


身著深灰色的翻領毛呢大衣和素色高領毛衣，高挺的鼻樑上戴著黑框眼鏡，鏡片下的墨綠雙眼沉穩而不失溫柔。赤葦出眾的外表和氣質在觀眾席上特別顯眼，木兔在底下注意到看臺區來來去去尋找座位的人們，總是會在路過赤葦時多朝他看一眼。


赤葦在閃閃發光呢。木兔沒來由地驕傲了起來，一旁對話到一半的隊友宮侑見他突然朝著上方笑得燦爛，也將目光投向觀眾席。


「啊，果然，赤葦先生今天有來啊。」宮侑無奈地笑了笑，對木兔的舉動已經見怪不怪。


「為什麼是『果然』？」木兔疑惑地看向一副了然於心的隊友。


「除了赤葦先生，誰還能讓你有那樣的表情啊？」


「我不是一直都在笑嗎？」


「不一樣不一樣——」宮侑伸出食指擺了擺，不知道木兔究竟是裝傻還是真的沒發覺：「你看著赤葦先生的表情真的不一樣。」


木兔再遲鈍也發覺到不妙，他自認為自己這幾年把對赤葦的喜歡藏得很深，而宮侑的發言讓他想起了高中時期黑尾對他說的那句話——「有夠明顯的。」——他喜歡赤葦這件事有夠明顯的。


「我才沒有喜歡赤葦！」


「哈？誰說你喜歡他了啊？」

—


當日的比賽結束後，木兔離開了職業隊宿舍，開始了為期兩天的休息時間。回到住處時，赤葦已將晚飯準備就緒，而菜色更是因應了木兔的飲食控管而訂定的。


木兔加入職業隊的幾年來，無數次在赤葦休假前來大阪時產生錯覺，誤以為高中以來所期盼的未來真實的發生了，感覺這裡就是赤葦和他兩人所組成的家，而這樣的夢總在赤葦向自己道別、回到東京時被強制喚醒。但，木兔比誰都要知足許多，即使他絲毫不會耽溺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明白著時限終會到來，仍次次為這短暫的時光感到快樂。


說來也好一段時間沒和赤葦見面了。木兔盯著赤葦，順他的髮、眉、眼、鼻，一路向下，到咀嚼著食物的薄唇，毫不厭煩地又感慨了一次後輩的容貌。近在咫尺的赤葦，遠比今早看臺上的他更加生動、更加令人難以將目光移轉。


「木兔前輩，為什麼盯著我看？」


不知不覺盯著赤葦出了神了。將思緒拉回時，木兔見對座的赤葦也停下了手邊動作，手握木筷懸於半空，眼裡透出顯而易見的疑惑。一想到方才胡思亂想的內容，木兔的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想著要掩飾自己的異常舉動。


「啊呀，那個⋯⋯」為了轉移注意力，木兔不經思考地丟出了一個關於赤葦的話題，卻在說出口的瞬間感到後悔不已：「上次你說家裡幫忙安排了相親，進度怎麼樣啊？」


什麼不提竟然提這個！各方面來講都超級不妥啊！木兔簡直想給自己一拳清醒清醒。


木兔話剛落下的瞬間，赤葦飄移了眼神，但很快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模樣，不疾不徐地回答：「就在下下個星期。順便和前輩說一聲，那幾天休假就不來大阪了。」


下下星期啊？真快。木兔愣住了，他其實想說他很難過，因為這意味著兩人從此會有各式各樣的原因無法再見面了。同時，他又默默接受了赤葦總有一天會成家的事實。他曉得的，像赤葦那麼好的一個人值得最好的人生，不該再繼續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了。


深愛著赤葦的他也必須為此感到高興才行。


木兔故作理解地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麼緩和略為尷尬的氣氛，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啊，但下下星期是你生日，對吧？」


赤葦聞言仍舊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似乎一如往常的不將此事放在心上，淡淡地答道：「是嗎？」


兩人隨後沉默下來，只剩碗筷細微的碰撞聲在室內迴盪，而事實上他們都明白著這件事的意義比字面上要來得複雜。


過去十多年來，他們都會一起度過彼此的生日，幾乎不曾有所缺漏。有時和高中排球部的隊友們一起、有時時間較為緊湊就會少一些人，甚至只有兩個人——但總是會有對方的存在。


赤葦的三十歲生日竟然不會有自己嗎？


木兔耗費了一些心神才壓下內心泛起的酸楚，將所有遺憾吞下，並且匯聚了十年來藏匿著的情感，對赤葦京治道出最真誠的感激和祝福：「那我還是要當第一個才行——赤葦，祝你三十歲生日快樂。」


那天，赤葦頭一次覺得木兔的笑容令人感到痛苦。

和相親對象見面的當日，赤葦並未特意著裝打扮，只身著平時經常穿著的厚磅毛衣、圍上一條從高中時期使用至今的純黑色圍巾便出了門。提早站在約定好的咖啡廳門前，他感到思緒異常的清晰，有種久違而陌生的安定感，像是終於在名為人生的道路上跨出了重要的一個步伐。


「啊，是赤葦先生嗎？您好，我是佐藤。」


赤葦聞聲回過了頭，甜膩嗓音的主人是個矮了自己將近一顆頭的女性，留著齊肩的褐色短髮，在耳畔處點綴上了珍珠樣式的髮夾，身著荷葉網紗樣式的長洋裝，上半身則搭了一件看似不太保暖的米色針織外套。赤葦注意到她的耳朵被凍得泛紅、動作看似有些僵硬，便伸手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邀請對方先進到溫暖的室內：「您好，我們先進去吧？」


佐藤微微頷首表示了謝意，走進咖啡廳後和赤葦一同坐在了咖啡廳角落近窗的雙人桌位。


對方是赤葦父母親友人的獨生女兒，目前在小學擔任教師，年齡小了赤葦四歲左右。因為性格開朗的緣故，佐藤非常討赤葦父母的喜愛，也因此在赤葦答應了相親後，很快就被安排了和她見面，快得就像這次相親早已預謀多年。


確實能看出她是個外向活潑的人。赤葦看著眼前不斷找話聊的女孩，心裡默默想著。然而他也輕而易舉地接下了對方所拋出的每一句話，儘管沒有哪個話題讓他真正感到投入。


在佐藤告知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間的空檔，赤葦拿出皮夾，抽出了最內層的拍立得，同時從內裡掉出了一顆小鈕扣——那是木兔畢業時送給他的。他盯著皮夾內兩樣物件失了神，那日收到鈕扣的畫面仍歷歷在目，而木兔指尖傳遞而來的溫度也似乎仍留存於掌心，從未消散。


相紙上的人像帶著與自己相似的神情，琥珀色的眼因為長時間摩擦而劃過了一道極淺的痕跡。赤葦一瞬間覺得那道刮痕像極了木兔流下的淚水，而他正在悲傷地挽留著自己。


不，不是的。赤葦猛然回了神，立刻計畫著今天的行程結束後必須回到老家一趟，將鈕扣及拍立得拿回舊房間，和自己高中的隊服放在一塊，正式讓木兔與自己在排球部的時光一同成為過去。


「咦？那是鈕扣嗎？」


赤葦注意到佐藤時，她已經回到座位坐了下來，新奇地看著自己手裡的鈕扣，而他也快速理了理情緒，故作鎮定地應了聲。


「該不會是高中畢業典禮時留下的吧？第二顆鈕扣嗎？」女孩捂著嘴曖昧地笑彎了眼，而赤葦也沒忘記今天到此而來的目的為何，很快搖了搖頭否認。


雖然也確實並非第二顆鈕扣。赤葦一時為自己下意識的心虛感到羞愧。


「不是的，只是高中時球隊的前輩隨便扯下的鈕扣，沒什麼特別的。」赤葦話一出就意識到自己多嘴了，他原先是無意要多講這些的，觀察了一下對方的神情，卻發現她雙眼放著光，似乎對這個話題十分有興趣。


「隨便？為什麼會說隨便啊？這一般來講不是都很有意義的嗎？」


赤葦心裡想著要結束話題，卻鬼使神差地隨著問句接了下去：「他說，是因為突然太多人要來搶鈕扣，才趕緊扯下了最後一顆放進口袋要拿給我⋯⋯只是這樣而已。」


沒想到佐藤聞言卻睜圓了雙眼，不可思議地說著：「這還算『沒什麼特別的』嗎？如果是我肯定比主動去要到第二顆鈕扣還開心啊。」


「⋯⋯是嗎？」赤葦聽得一愣一愣的：「是這樣嗎？」


「因為那是他特地留給你的啊，那個球隊的前輩一定把你看得相當重要。」


赤葦不再答覆，用指腹輕輕磨蹭著木兔的拍立得陷入沉思，而佐藤隨著他的動作將視線落在了相紙上，眼睛一亮：「那該不會是木兔選手吧？是活動贈送的拍立得嗎？好好看啊。」


猛然想起木兔身分的特殊性，赤葦下意識收了收手，又驚覺如若自己遮遮掩掩的，反而更加令人有所疑慮，便裝作若無其事、坦率地回應著：「啊，是的，是很久以前的活動了。」


「太幸運了，赤葦先生該不會也是黑狼隊的球迷吧？」


突然聽到木兔所屬的職業隊名稱，赤葦一下亂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回應了對方提出的疑問：「啊⋯⋯嗯、對，姑且算是。」


佐藤的雙眼一下亮了起來，語氣雀躍地說了下去：「我非常喜歡木兔選手！赤葦先生有特別喜歡哪個球員嗎？」


聽到木兔的名字時，赤葦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先前搖擺不定的狀態，思緒參雜進了「木兔選手」四個字後逐漸變得雜亂無序，只能順著接話：「我喜歡木兔選手。」


我喜歡木兔選手。


說出口的瞬間，赤葦的內心意外的有種如釋重負的輕盈。


這是什麼感覺？


「那赤葦先生一定知道前陣子很紅的那張後援會拍的照片吧！真的超——級好看啊！絕對足夠被稱作名場面！啊，說到這個，其實我覺得木兔選手跟後援會會長的緋聞應該真的是誤會一場⋯⋯」


赤葦沒再聽清接下來任何一句話，看著眼前因為有了相同興趣而滔滔不絕的佐藤，回想起這三十年人生所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們，沒有一個像木兔那樣，光是用名字就能牽引自己的目光及思緒。


由自己完整地說出「我喜歡木兔選手」的感覺，是赤葦頭一次覺得能和那股陌生情緒和解的瞬間。


很多人喜歡木兔，他既不特別，在木兔的追隨者中也算不上耀眼，但他並不像多數人只能夠存取木兔最閃耀的瞬間。


他擁有的，是存在著刮痕、曝光，且不完美的拍立得，但卻是唯一，也是他參與了木兔走向巔峰的過程、熟知木兔不為人知一面的證明。


或許這樣也夠了。


畢竟他也不僅只是因為木兔光太郎耀眼而追隨他十年。


赤葦以唇輕沾了一口白陶瓷馬克杯內的熱美式，若有所思地看著手裡的相紙，以及落在桌面上的鈕扣，反覆默唸了多次方才說出的幾個字，而內心悄然燃起一股不曾有過的堅定，既陌生又莫名親切，直覺地感到恐懼卻又不捨得放手。


明白是困難的、面對是困難的、接受更是困難的，但終於尋得自我的解答令他有種反常的快感，此時此刻更令他難以再選擇視而不見，即使他和木兔的答案並不一致，他仍失控地想將十多年來藏匿著的苦悶和鬱結傾瀉而出。


這不像赤葦京治，卻也是遇見了木兔光太郎的赤葦京治。


「抱歉，佐藤小姐。」


「嗯？」


「我想我需要更正一下剛才的說詞，雖然這樣似乎有些彆扭，但⋯⋯」


赤葦短暫沉吟了幾秒，深吸一口氣，正色望向對方的雙眼，再次開了口。


「我想我應該是要說，我愛著木兔選手。」

「赤葦京治，你到底在搞什麼？」


約莫一小時前，他起身深深朝對座錯愕的女孩鞠了躬，誠懇地說出一句「非常抱歉」便離開了咖啡廳，滿無目的地徒步於人聲鼎沸的市區街頭。鎖定螢幕堆滿了來自各方的生日祝福，其中參雜了幾則未接來電通知，以及尖銳得突兀、來自父母雙方的質問，密密麻麻的文字爬滿了對話框、溢出了通知欄，再更多的刺耳語句都被系統自動簡化為刪節號及查看更多的提示消息。


從來沒人告訴過赤葦，而他長年以來也下意識將這個答案排拒在外——因為太荒謬了，不管是家裡人還是木兔，這份情感都不會被認可的。


赤葦京治身為家中獨子，從小被父母親寄予厚望，物質及教育資源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從未缺少半分，唯獨情感的給予總是匱乏，且長期以來嚴謹保守的家教，使得他即使沒有雙親時常耳提面命，也總是以高標準督促自身的言行。


記不清多少次放學回到家裡時，對著漆黑而空蕩的客廳喊著「我回來了」，並習慣性地走至母親存放金錢的抽屜抽出紙鈔作為當日的飯錢，拿起一旁的話筒、從資料夾的餐廳傳單內隨意選擇一張，撥打上頭的外送服務專線。在年齡大了一些後，他開始嘗試學習下廚，為了感受同儕所說的「千篇一律的菜色」，或是太油、太清淡、太鹹，卻偶爾被偏愛的某一種「家」的味道。


他總覺得自己缺了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已經被賦予了所有，不該感到不滿，自然而然地走在雙親為自己所鋪墊下的道路上，穩妥而周全，從未有所偏差或閃失。


只因為看過一次木兔打球，便選擇跟隨對方的腳步進入梟谷排球部，是赤葦人生中少數隨直覺做出重要決定的經驗。他曾自覺有些荒謬，卻從沒因此後悔，木兔的一舉一動都在堅定著自己當時的選擇，唯獨在他隱約發覺了自己愛上木兔的當下，他開始感覺人生不受控地脫了軌、感受到極大程度的不安——更難受的是，他發覺自己原來承繼了雙親一板一眼的人生觀，明明和他們疏離至極，卻又可笑的相似。


逃避了對木兔的情感十多年的同時，赤葦也活在了壓抑中三十年。他曾多次詢問自己如何做到維持這樣的狀態，後來才發現是木兔的存在給予了他喘息的空間。


赤葦並不只是愛木兔光太郎的耀眼奪目，而是木兔的存在就是他所愛的模樣，說來老土，但他確實愛著木兔的一切，任性也好、瀟灑也好、敏感也好——他在三十歲這年，因為接受了自己愛著木兔的所有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父母不會接受的、木兔不會愛他的，赤葦想起國中時看著那道背影做下的決定，和此時此刻驚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衝動大肆破壞了嚴謹人生的根基，他要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


赤葦不願承認的是，他是因為恐懼而遲遲無法點下雙親的訊息的，光是通知欄上不完整的字詞就讓他心碎，即使自認情感上的聯繫並不緊密，仍難以否認血緣的相同讓他仍舊無法自若。


而今日遲遲未見木兔的生日祝福一樣令他哽咽。


赤葦拿起手機，反覆刷新和木兔的聊天室，最後一則訊息仍停留在昨天晚間十點多的一句晚安。過去十多年來，木兔無論如何繁忙、甚至身在有著時差的國外，仍會抓好赤葦所在地午夜十二點的時間，對他說出生日快樂。而已經將近傍晚的現在，木兔卻反常的連一聲祝福都沒有。


他一般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更不可能因此對他人不滿，今天卻不受控地按下了通話鍵，回過神來時木兔已經接通。


「赤葦？」


「木兔前輩。」


「啊，那個⋯⋯生日快樂，很抱歉現在才說。」


「木兔前輩。」


「嗯？」


赤葦沉默了許久，無名的衝動情緒和理智相互拉扯著，而木兔也極有耐心地等待著他開口。最終，他是在想起了母親傳來「赤葦京治」四字時的螢幕畫面，才像快窒息般，呼吸窘迫地開了口：「我能過去前輩那裡嗎？現在。」

後來是木兔慌亂地趕著回到東京見了赤葦一面。

事實上，木兔提前了將近半年為這天做了準備，四處詢問周遭友人合適的禮物、打聽有為壽星提供慶祝活動的知名餐廳、想方設法將十二月五日空了下來，就為替赤葦籌備一個難忘的三十歲生日。


沒想到赤葦一臉淡漠地告訴他不見面了。木兔其實能夠理解赤葦的難處，也明白著自己不能束縛他的人生，說放對方自由那也太過自傲了些，畢竟木兔從來不能、也不想控制赤葦。


但還是止不住地感到痛苦了。喜歡的人為了與自己無關的婚姻，而選擇放棄了彼此幾乎未缺席過的日子，究竟要怎麼才能不難過？於是木兔任性了一回，頭一次沒有在午夜十二點準時向赤葦說出生日祝福，即使未說出口的十幾個小時以來，他的心裡總是忐忑著，一直到接到赤葦的來電、聽見對方哽咽的聲音後，木兔的悔恨才瞬間迸發，隨即用了最快的速度來到赤葦身旁。


木兔踏入赤葦住處時，見他隻身端坐在沙發上，臉上情緒未見任何波瀾，只緩緩地轉頭對他道了句：「木兔前輩，我搞砸了。」


能預料今天的相親或許不是太順利，但木兔想不透有什麼理由能讓赤葦難受至此，直到看見對方平置於桌面上的手機螢幕配合著震動聲，不間斷地亮起又暗下，上頭顯示著的是父親與母親的稱謂，木兔才驚覺赤葦難受的理由所在。


赤葦雖然鮮少主動提及父母、也曾說過和雙親關係不算緊密，但木兔明白著對他而言，父母仍是內心無法被撼動的存在和軟肋。


木兔走近赤葦，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笨拙地伸手攬住對方的肩，躊躇了一會才開口：「對不起。」而赤葦也似是明白身邊人道歉的理由，掙脫開了木兔的手，正色地望著對方搖了搖頭。


「我和對方說了我有喜歡的人，父母知道了之後很生氣。」兩人好一陣沒再開口，是赤葦率先打破沉默，而木兔望著以平靜語氣道出驚人之語的赤葦，想問些話，卻又礙著些無名的顧慮而欲言又止。


「說來好像有點可笑，明明是他們要我別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而安排的相親，卻在我說了有喜歡的人後感到憤怒。」


「那⋯⋯」木兔不曉得該把注意力放在赤葦有了喜歡的人抑或是相親失利一事上，只能順著對方接了話：「嗯，是啊，他們怎麼不讓你和喜歡的人結婚就好呢？這樣不是雙方都會很開心嗎？」


「是啊，如果能成家，那肯定是皆大歡喜的。」赤葦笑得淒涼，狹長的眼有些濕意，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才得以不讓淚珠自雙頰滑落。


「不能嗎？」


赤葦回望木兔琥珀眼裡的率真，欲從中尋得一絲希望，隨即又被自己的癡心妄想打回現實，甚至被那樣的無慮的眼神激起了一絲不悅，垂下眼冷冷地回應著：「無論是那個人還是父母，都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


「木兔前輩，別問了。」


「赤葦那麼優秀，被你喜歡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是嗎？前輩被我喜歡的話，還會覺得幸運嗎？不覺得噁心嗎？」


木兔鮮少、或是說幾乎從未見赤葦這樣激動嘶吼的模樣，而當他意識過來方才聽見的話語時，發覺面前向來平靜的精緻面容已被淚水爬滿，蹙眉瞪著自己的墨綠色眼眸溢出了難以忽視的痛苦，破碎得木兔毫無信心能完整拾起眼前人的不安和絕望。最終赤葦弱下了聲量，顫抖地道出最後的問句：「我們能成一個完整的家嗎？」


木兔聽了眉頭深鎖。


像赤葦這樣美好的存在，不應該遭遇這些的。


「我會覺得很幸運。」


「什麼？」


木兔伸手緊抓赤葦的雙臂，因憂心而顧不得力道，讓赤葦吃了點痛，澄澈眼裡堆滿的柔情卻恰好平衡了有些冒失的舉止，化魯莽成了堅定。


「如果我被赤葦喜歡的話，絕對是這輩子幸運的事了，所以我會努力留下這次的幸運。」


「但⋯⋯」

「我想像過無數次有你在的未來。」木兔爽朗地笑了笑，俯身靠近愣住的赤葦，輕聲道：「那個未來因為有你在，所以是個完整的家。」

沉默不過一秒，赤葦隨即跟了上前，以薄唇覆蓋住木兔未竟的話語。

第一次是試探性的蜻蜓點水，第二次開始則是極具侵略性的攻纏。


接吻時，赤葦的鏡框抵在木兔的鼻樑上，鏡片因為兩人逐漸急促的呼吸覆蓋上一層薄霧，隨著唇與舌尖交纏的氣息，在模糊與清晰間曖昧不明地變換。而在薄霧褪去的短暫時間裡，木兔睜眼就能看見赤葦纖長的眼睫輕微地顫抖著，像是恐懼著未知一般的不安。


木兔退開了身子，伸出手輕覆上赤葦的雙鬢，再小心翼翼地將黑框眼鏡從對方的耳上取下，墨綠色的眼眸瞬間清晰可見，即使因視力的緣故而微微失了焦，仍是高中時木兔所沉淪的模樣。


木兔看著眼前人迷離的神情紅了臉，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在不受控地發燙，卻因害怕進展太快而傷到對方，在將眼鏡放置於矮桌上後，便雙手撐著沙發往一旁退了退，垂眼避開赤葦的視線。


即使視線模糊著，赤葦仍清楚感受到木兔閃避的行為，一時心裡被交雜著不滿的失落感佔據，便主動動了身貼近木兔，除了換來對方的錯愕和通紅的雙頰，同時也惹得自己一陣莫名的燥熱。


「赤、赤葦，你⋯⋯你先後退一下⋯⋯」木兔伸手輕推著赤葦的雙肩，卻因為碰觸到對方的身體而感到羞澀不已，縮了縮手，又再次嘗試著和赤葦拉開距離，就這麼無所適從地反覆了幾次，才終於被赤葦箝制住雙手，四目相對。


「木兔前輩，其實我很害怕。」


木兔望著赤葦說話時，一絲散漫都不曾見著，總神情專注，似是要將一切交付予對方那樣的全神投入。這次依然，還增添上了幾分慎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衝動行事了，但我真的很慌，慌到感覺不能再遲任何一步。」赤葦的臉頰略帶潮紅，語氣平穩，卻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不安：「我甚至沒想過前輩要是覺得反感該怎麼辦。」是否在奮力反叛了一回後，還是只能乖順地走回至原先被鋪墊完整的人生路上，飽受全世界的唾棄和怨懟度過下半輩子？


而他花費半輩子追逐的那道光，也可能至此之後向他投來嫌惡眼神。


木兔聞言一笑，掙脫開赤葦的手，再伸出手掌捧著赤葦的雙頰：「所以，我很感謝赤葦喔，謝謝你願意跟我說。」


赤葦被木兔的舉動惹得一陣害臊，向來都是他和隊友在關照著木兔，這樣的動作，反倒讓他感覺自己成了受木兔疼愛的孩子，彆扭地被托著腮幫子，卻又安心得令他泫然：「不，我膽小了十幾年。」


「那我多膽小了你半分鐘！」木兔提高了音量：「因為很怕你會討厭我，所以我完全不敢說，從高中到現在，一直都很自私地覺得你不會離開就好了⋯⋯連你真的準備要結婚了，我都不敢承認。」


兩人一時無語地面面相覷，多年來的追逐忽然得到回應雖然讓赤葦憂喜參半，木兔的回答卻在此時此刻發揮了極大的安撫作用，令他忘卻了原先所煩憂的一切。


即使是逃避現實也好，赤葦心想，被木兔氣息所環繞的每秒都讓人眷戀且心安，於是不自禁地張開了雙臂，渴求著木兔的環繞：「前輩，請抱著我好嗎？」


赤葦突然的要求讓木兔愣了愣，隨後立刻驚喜地展開笑顏，伸手將赤葦從沙發抱至雙腿上，惹來懷中人一陣驚慌，相視之後則轉換為欣慰的微笑。


「赤葦。」木兔將臉埋進赤葦的頸窩，對方身上獨有的清香撲鼻而來，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不自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還要和你說一聲對不起，竟然讓你獨自承擔下來了。」


赤葦沉默了一會，正當木兔覺得奇怪而想起身時，赤葦壓著嗓音在木兔的耳畔輕聲道出：「那請前輩之後都主動一點來補償我吧。」


木兔瞬間因耳邊的氣息紅了耳根子，慌慌張張地想退開，卻發現赤葦坐在自己的腿上而無法動身，無措地擺著手、結結巴巴地回應著：「不不⋯⋯我、我甚至也才第一次接⋯⋯·」


赤葦打斷了木兔未完的話，正色望著對方：「不是第一次接吻了，前輩十五年前在電車上偷親了我一次。」


「不是！那、那也⋯⋯」木兔深吸一口氣，噘著嘴無辜望向赤葦：「我是怕進展太快了，我不想傷害到你。」


赤葦聞言一愣，隨後忽地笑得開懷。木兔疑惑著自己說錯了什麼的同時，也為赤葦難得燦爛的笑顏入了迷，當木兔反應過來時，赤葦已經歇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他：「木兔前輩，你愛我嗎？」


「當然愛！」木兔點頭如搗蒜，焦急地深怕愛人無從得知自己的心意：「而且，赤葦如果覺得害怕的話，我隨時都會在！」


「好。」


赤葦微微一笑，傾身再次吻上木兔。


「那麼，往後請前輩不用顧慮其他，放心地愛著我就行了。」


—


木兔醒過來時，赤葦房內時鐘的時針正好準確地邁向數字四，若非周遭昏暗一片、而外頭的夜色黑如濃墨，看著赤葦在落地窗外拿著手機貼在耳畔通話的背影，木兔絕對會錯亂地誤以為現在是下午四時。


凌晨時分寂靜得如同時間停滯一般，即使落地窗緊閉著，木兔仍能在一片安謐中清楚聽見赤葦通話的內容，透過用詞更能得知通話對象是赤葦的母親。


「我很抱歉，但是您和父親認為的那樣沒錯。」


「是高中排球部的前輩。」


「我知道我衝動行事了，非常抱歉。」


「不⋯⋯他不是那樣，請您收回這句話。」


「這件事我沒辦法退讓。」


「赤葦？」木兔迷迷糊糊地坐在床沿喊了聲，赤葦發覺動靜立刻回了頭，扯了個不成樣的笑，又再次轉過身背對著木兔，凝重地對電話另一頭落下最後一句話。


「我很快回老家和您說清楚，先這樣。」

即使知道木兔已經清醒，赤葦在回到房間時仍以最輕的力道帶上了落地窗，坐在床沿取下眼鏡，並且和手機一同放置於床頭櫃後，沒事一樣地拉上棉被筆直躺了下來，惹得身旁的木兔一陣困惑。


「是阿姨嗎？」木兔看了眼時鐘，又開了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確定當前是凌晨四點，不可置信地向赤葦提出疑問。


「嗯。」赤葦預料之中的沒多回應，甚至還轉過身背對木兔，逃避般的舉動讓木兔心裡添上了不少疑慮，這份疑慮並非來自於對赤葦不信任，而是擔憂。


「這個時間點⋯⋯」


「沒事的，木兔前輩。」赤葦轉過身，打斷了木兔的詢問，自窗簾罅隙透進的微弱光線讓木兔看見赤葦蹙著眉，卻用了最沉穩的語氣，像是在安撫自己一般地說著：「都沒事了，快睡吧。」


應該是赤葦才需要安慰的。木兔看著赤葦故作鎮定的模樣隱隱覺得不悅，卻未發覺這樣的不悅感來自於心疼，只覺得他討厭赤葦總是裝沒事的習慣。赤葦自然注意到了木兔臉上的情緒變化，也明白他是因為自己沒告知父母的事而不滿，但仍不願將負面訊息帶至木兔跟前、讓這道光芒有染上任何一絲晦暗的機會。


「木兔前輩，今天也休息嗎？」


木兔皺著一張臉看向赤葦，悶悶地將聲音藏在棉被裡，小聲回應：「嗯，最後一天，後天要回去球隊了。」


赤葦沉吟一會後道：「我們出門走走吧。」


木兔愣了愣，從棉被裡探了出來，神情堆滿不安：「阿姨他們的事，不先處理好嗎？」


「這是前輩特意為我的生日排開的時間對吧？」事實上，赤葦從不以對自身有利的事作為籌碼，但此時此刻滿眼映滿自己身影的木兔讓他心裡溢出了一些自認見不得人的驕傲。於是，赤葦一半為了說服木兔、一半為了滿足自己地提出了要求：「我希望這個時間能暫時放下那些，和前輩一起開心地度過。」


木兔突然感到無比的愧疚，畢竟昨天整日都耗費在將兩人的關係說開。在赤葦三十歲的當天，木兔覺得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禮物，但他卻總認為這是委屈了赤葦所換來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滿足，對於三十歲生日就這麼被虛度過去了，木兔對赤葦感到非常抱歉。特意安排的餐廳沒去到、禮物也因匆忙而遺留在宿舍，他什麼也沒給到赤葦，而赤葦卻獨自承擔了那麼多事情，讓自己那麼幸福。


「赤葦，生日快樂。」


對於前輩的答非所問，赤葦並不感到意外，只針對發言內容淡淡地回應：「木兔前輩，午夜十二點後生日就算是過了。」


「不，我昨天沒有當面向你說。」木兔認真地搖了搖頭，灰黑交雜的碎髮因在白色枕頭上來回摩擦而沙沙作響：「赤葦第一個願望是出去走走，那我們就出去走走。」


木兔伸出雙手攬著赤葦的脖頸，並蹭上了他的頸窩，惹得赤葦一陣搔癢，隨後又見木兔似是在撒嬌的模樣，原先嚴肅的面容忍不住浮現笑意。


「赤葦還有兩個願望，可以慢慢想。」


「好。」


「還有你要知道！」木兔伸手搭上赤葦的雙肩，好似在發表宣言一般地認真說著：「我、我是赤葦的男⋯⋯男朋友了！我要幫你分擔不開心的事！」


「好。」赤葦的心跳一瞬間漏了拍，隨後笑出聲，笑中無奈和欣喜參半。但他必須篤定地說，被木兔這樣認真地對待令他幸福得醺然，想不顧所有、任性地耽溺在木兔光太郎的愛裡，忘卻除了愛人之外的一切。


「你不能笑。」木兔沉下臉色，小心翼翼地擁赤葦入懷，溫柔而規律地撫著懷中人的墨色髮絲：「我是真的很擔心你。」


赤葦安心地閉上了眼，將臉埋進木兔的胸膛，不再出聲。而木兔也明白他這樣的舉動是在安撫自己，隨後也靜了下來，並闔上眼。


赤葦直到破曉時才有了睡意，伴隨著入夢的是木兔方才所說的兩個願望。其實他只希望看到木兔快樂，若願望必須再自私一點的話，就希望他們永遠不要再被世界打擾。

赤葦原先計畫著去先前沒去成的水族館，卻想起木兔隔日必須返程回到球隊，前往水族館的路途遙遠，當日來回難免會造成疲憊，便刻意查詢了一座距離較近的遊樂園，告訴木兔他想去很久了。

木兔聽了立刻興沖沖地衝進浴室換裝，站在被擦得潔亮的方鏡前，想為今天的約會抓出一個最完美的髮型，又猛然想起自己昨天急忙出了門，連身為他生活必備品的髮膠都沒有帶上，踏著歪斜的步伐從浴室走了出來，失落地唸著自己沒辦法用最帥氣的樣子和赤葦進行第一次約會了。


「沒有使用髮膠的木兔前輩是另一種帥氣。」


木兔很快地被赤葦說服，又蹦蹦跳跳回到浴室整理。赤葦多少有些鬆口氣，他其實並不希望木兔帶著招牌的張揚髮型和自己出門，畢竟兩人現今關係不同，互動必然有所改變，他深怕自己的存在為木兔招來任何一點麻煩。


佐藤小姐的方面，是幸虧父母和對方家庭交情深厚才將事情壓了下來，免得他鑄下大錯。依照先前緋聞事件的前例，若兩人的感情曝光，對木兔職業生涯所造成的影響可能會是雙倍。畢竟他們這樣相同性別的結合並非當今社會的主流，獲得大眾認同有一定的難度。關於這點，赤葦再清楚不過了，畢竟他連自己父母親的支持都無法成功爭取。


果然還是沒有習慣仰賴直覺行動的生活呢。赤葦邊想著邊向浴室門開啟的聲音望去，正想開口卻被眼前的景象給愣住。


木兔身著黑色長版雙排釦大衣，頸部被褐白相間的格紋圍巾環繞，內裏則是純白針織毛衣，與平時總穿著運動套裝的木兔全然不同。赤葦看著木兔瞬間覺得眼生，隨後立即覺得臉頰滾燙了起來，被戀人罕見的穿搭風格惹得一時無法開口。


「啊⋯⋯果然還是很奇怪吧⋯⋯」木兔在全身鏡前轉了一圈，又見赤葦面無表情，失落地垂下肩，伸出手就要脫掉身上的大衣：「我果然還是不要自己看網路上什麼冬季穿搭教學就亂買亂穿，以後還是交給赤葦幫我搭配好了⋯⋯還是其實是我根本就不適合穿這種衣服啊？」


赤葦快速地伸手攔住木兔脫衣的動作，認真地搖了搖頭：「前輩穿這樣非常好看。」


「真的？」


「真的。」


木兔雙手環胸，臉上笑容如陽光般明朗，豪爽的姿勢和大分貝的笑聲和身上穿著形成反差，赤葦卻覺得這樣的木兔熟悉得令他更加心動，忍不住上前從後方環抱住愛人。而木兔從全身鏡看見赤葦的手臂將自己的身軀環繞，即使因為身高差異無法看見對方的臉龐，仍直覺地認為赤葦的嘴角現在一定揚著他最喜歡的動人弧度。


「赤葦。」


「怎麼了？」


「我愛你。」


赤葦近乎泛淚地輕笑出聲。


「我也是。」


—


這次出遊是木兔開車載著赤葦，木兔的車上總是固定放著同樣的廣播電台，而在電台播放歌曲時，木兔總會不自覺地不再說半句話，車內靜下聲來，只剩帶著不同情緒和曲調的樂聲縈繞耳際。


赤葦也因此而藏著一個秘密——當他自己待在租屋處時，時常播放著相同的廣播電台，聽著特定幾位DJ的熟悉聲線和轉場配樂。不知是因為習慣還是喜歡，或是聽著這個頻道總讓他感覺木兔就在他身側咫尺處，修長的手指握著方向盤像在握情人的手，而他會不受控地想像著木兔正與自己十指相扣。


赤葦為此羞赧地自責了多年，幸虧這些如今不再只是妄想。往後，他能以戀人的身分牽起木兔的手了。


「赤葦，我們到了！」


赤葦聞言抬頭向車窗外望去，漆上高飽和色彩的各式建築物坐落眼前，此起彼落的尖叫聲中帶著喜悅的成分，而那些大型機械設施的人們眼底則都帶著純稚歡愉的光。


停好車後，木兔搶先下了車替赤葦開了車門，深怕著赤葦受傷似的，牽著他的一舉一動都謹慎至極。從停車場到遊樂園門口的路被冬陽暖和地曬著，見四周沒什麼人，木兔一下伸出手將赤葦擁在臂彎，而赤葦頓時希望走向樂園的路有一輩子那麼長。


樂園的兩隻吉祥物分別是穿著藍吊帶褲的白熊以及穿著桃紅底白點蓬蓬短裙、頭戴相同色系大蝴蝶結的棕熊，兩隻肩並肩站在入口處張開雙臂迎接遠道而來的遊客。愈接近入口處，人潮愈發擁擠，即使木兔已經戴上鴨舌帽及口罩，赤葦仍默默退出了木兔的臂彎，讓兩人維持著一定的安全距離。


木兔明白赤葦的用意，卻也同時感到有些不愉快。明明他和赤葦就是一般的情侶，為什麼非得要這樣遮遮掩掩的才行？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情侶一樣公然牽著手、摟著肩？為什麼這個世界這麼不公平？


進入園區的一小段路十分擁擠，赤葦只能在人潮縫隙中找尋空間拉上木兔的衣角，而木兔卻在那當下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並十指相扣。赤葦錯愕地抬頭，只見木兔壓低了帽簷回頭望向自己，帽子和口罩間露出的琥珀色雙眼帶著笑意和光芒，赤葦一時竟不再因周圍的擾攘而感到恐懼，安下了心緊緊回扣住木兔的手。


木兔喜歡尋求刺激，一入園便拉著赤葦玩遍海盜船、衝天飛車、大怒神⋯⋯但也是他最後在園區特別設置的嘔吐槽吐得稀裏糊塗，還得赤葦替他遞毛巾遞水。不過赤葦很開心，對於他們能享受這樣平凡的一切，他感到開心不已。


「啊啊啊啊太丟臉了！竟然會玩到這麼狼狽！」


「沒關係的，木兔前輩，我們可以去玩旋轉木馬。」


原先蹲坐在地的木兔聽了赤葦的提議，興奮地跳了起來，拉著赤葦快速地往那最溫和、最浪漫的遊樂設施前進。


旋轉木馬的人潮不如其他設施洶湧，赤葦搭著木兔的手爬上自己身高難及的白木馬背上，他則選了赤葦身旁高一些的黑色木馬坐下。木兔俯視赤葦，而赤葦仰視著木兔，兩雙眼裡只剩下彼此。


他的眼底只有我。隨著木馬轉動，兩人同時想著，並相視而笑。


—


晚上回到赤葦的租屋處後，木兔疲憊得幾乎是在躺上床鋪的瞬間就昏睡了過去。要說這是赤葦計畫中的一環也行，他的確是設想著趁木兔熟睡時回老家一趟處理父母的事。如若讓木兔知道了，肯定會認為是他害了自己而焦慮操心，更甚是要求著一起回老家。


在稍早的電話中，母親對木兔的用詞就已經相當刺耳，他怎麼可能讓木兔直面自家父母的嚴厲對待？赤葦邊想著邊簡單收拾著隨身物品，換了身羽絨外套就準備出門，不巧在穿著時讓袖口甩到一旁書桌上的空玻璃杯，哐啷一聲落在地面碎裂開來，木兔同時被驚醒。


「你要出門嗎？」木兔坐起身，半夢半醒地看著蹲在地上撿拾著玻璃碎片的赤葦。


「嗯，去躺便利商店。」


「為什麼要騙我？」


赤葦頓了頓，抬頭望著鮮少露出嚴肅神情的木兔：「什麼？」


「明明是要回老家的，為什麼要騙我？」


赤葦聽了後沉默著，半晌後才又開始未完的動作，將玻璃碎片放置於廢紙上頭包裹完善，丟進垃圾桶，站直了身回答木兔的疑惑：「因為這是自己家裡的事，原本就應該自己處理才對。」


木兔聞言皺起眉頭，對於赤葦所說的話感到不理解：「但再怎麼說，這件事也算是因為我才——」


「木兔前輩，我還有兩個願望對吧？」赤葦打斷了木兔的辯駁：「第二個願望，希望前輩讓我處理這件事就行了。」


木兔一時無法反應過來，事實上兩人都未曾預料願望會實現在這種事上，但卻誰也無法違抗或是再出聲，即使赤葦的心裡為此滿載著後悔，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用愛人的祝福來箝制對方。


「室內拖放在前輩的腳邊，地板可能還有一些碎玻璃，所以記得要穿上，我回來會再處理一遍的。」赤葦轉過身，不敢再看一眼木兔此時此刻的神情：「前輩累了可以先休息，明天還得回去球隊。」


語畢，赤葦便提著隨身背包徑直走向門口。


為了不要讓木兔有受傷的機會，這麼做是必須的。


必須讓自己承擔下所有。

要怎麼做才能讓赤葦對我放心呢？


這是木兔在和赤葦正式交往後，從未歇止地盤旋在腦海中的課題。


那天赤葦回到家時已是凌晨，走進房裡時的表情與平時無異，木兔仍眼尖地注意到他的眼眶泛紅，二話不說起身擁赤葦入懷，嘴裡反覆唸著對不起。


赤葦伸手輕撫木兔的背，語氣比平時更添了一絲柔情，像是哄木兔安心一般地說著：「前輩不用和我道歉的。」


「要，因為我讓赤葦難過了。」木兔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把臉埋在赤葦的頸窩哽咽著。


「不是前輩讓我難過的。」


但我覺得好無力，明明這是我造成的問題。木兔最終把話往心裡吞了下來，不讓赤葦再安撫自己，只有一滴淚水悄然自眼角滑落。


哪怕只是抱怨也好，木兔總是希望赤葦能再對他放心一點。赤葦從沒將憂愁帶到他身上，總是自己背負著太多壓力，將憂慮一股腦地往肚裡吞——木兔一向能看出來、也一向為此而煩惱。


因此，木兔處心積慮地想了各式各樣的方法。睡前故事分享、真心話大冒險、交換週記——但他僅從中得知赤葦在工作上的瑣事，例如宇內老師的截稿日快到了進度卻岌岌可危。


木兔絕對想和所有人說自己和全世界最好的赤葦在一起了，但他終究明白現實並非那樣稱心如意。赤葦總是在外和他保持距離，木兔理解這是赤葦對自己的一片苦心，只因為害怕傷及他的職業生涯。


但木兔事實上從來沒有為此而感到害怕過。不可否認龐大的粉絲數量讓木兔收益倍增，但他是職業選手，最重要的應該是球場上的表現，而他也發自內心相信真正愛他的人會祝福自己的感情。


某次訪談中，木兔突然提及自己已經有了穩定交往的對象，想當然在各大社群及媒體引起了一陣騷動。赤葦是在上班時聽見同事的討論才得知，驚嚇之餘不忘傳訊息詢問爆出驚人之語的球星戀人。畢竟緋聞事件過去不久，赤葦仍無法忘記當時大眾輿論對木兔的影響。


沒想到木兔只讓赤葦別擔心，說是赤葦都努力面對父母了，他也該努力面對自己的——而且他希望至少在這方面給足赤葦安全感。意外的是，或許因為這次是木兔親自承認，雖然仍有極少數激進粉絲出現偏激言論，但大眾多半還是給予祝福，赤葦這也才稍微放下了心。


赤葦在內心對於木兔的舉動而感動不已，即使木兔仍然無法對所有人坦承自己的名字、性別、身分，但這份心意對於他而言已然足夠。


周遭親友在看了訪談後也紛紛聯絡上木兔，而木兔對此相當坦然，總是揚著幸福的笑容說出赤葦的名字。有人毫不意外、有人吃驚、有人被他甜膩的語氣惹得一陣煩躁，也有人抓住他叫他好好對待赤葦。相同的是，所有親友都誠心地祝福了他們。


「咦？所以是高中那個赤葦嗎？」木兔家大姊聞言抬起頭，將視線從雜誌上移至自家弟弟溢滿驕傲的琥珀色眼曈。


「還能是哪個赤葦啊，他口口聲聲唸了十年的赤葦也就是那個呀。」二姊嘖嘖兩聲，壞笑跟著看向在家人面前完全藏不住喜歡的弟弟：「早就看出來你喜歡人家，連媽媽都偷偷問過我們！」


「果然在妳們面前還是太鬆懈了⋯⋯」木兔噘嘴故作煩躁，但姊姊們仍然能一眼望穿弟弟的幸福樣態，明白過來弟弟是為了保護戀人才痛苦地忍耐著不說後，齊聲笑了出來。


「那光太郎可要找時間帶赤葦回來見我們哦。」


木兔感覺自己逐步走向了年少時設想過無數次的未來，成就了有赤葦在的日子，而他們甚至能夠相愛。直到那年七月盛夏，木兔忘卻了自己答應姊姊時的欣喜和期盼。


木兔曾向赤葦感嘆當今網際網路的強大與不可思議，龐大的資訊僅需短短幾秒的輸入和點擊搜尋就能一一顯現眼前。然而，他卻從未設想過這將會是侵蝕自己理想生活的毒瘤。


知名的論壇網站出現了一則熱門焦點，匿名論壇使用者指出木兔光太郎選手幾個月前曾提到的穩定交往對象性別其實為男性，不是公眾人物，是某出版社的編輯。


全網一夕間為此話題燃燒了起來，上千上萬的網路使用者開始尋找木兔社群平台上的線索，扒出了各式影像中偶然出現的物件，以此推敲木兔戀人的身分，媒體更相繼以此話題作為娛樂新聞報導。大眾多半對此表示支持，但仍有少部分因木兔戀人的性別、身分，甚至是存在，而展現出不滿，更甚是抨擊和恐嚇——對木兔，還有木兔的戀人。


即使網路上大多數人所找出的「戀人」身分都是錯誤資訊，較熱門的幾個說法也都與事實有所偏差，但木兔在瀏覽論壇時，偶然發現了一個熱度極低的討論準確指出了赤葦所在的大型出版社、赤葦所負責的作品名稱，並直稱這是木兔戀人的真實身分。


木兔頓時感到毛骨悚然，緊接著的是不安，最後是恐懼，有種因發覺赤葦深陷於危險而生的恐慌猛然竄起，由頭到腳蔓延全身。


那則話題的留言數寥寥可數，十根手指內的範圍。但木兔絕無法說出「幸虧」二字，有關赤葦的事無論如何都不容許他僥倖。


木兔不敢告訴赤葦這則討論的存在，卻四處想方設法託人壓下此事，無時無刻擔憂著赤葦的身分被搜出、被有心人士傷害，甚至會在夜裡夢見這些而驚醒過來，冒著冷汗、喘著粗氣心想著幸好只是夢，卻又立刻警覺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前輩，沒事的，我很平安。」


赤葦拒絕了正值休賽期的木兔的專車接送，而木兔目送著赤葦出門上班，內心每分每秒都在忐忑、煎熬著。只要赤葦沒及時向他報平安，他就覺得自己的世界快要崩塌，又同時怨恨自己的無能，先是讓赤葦獨自面對家庭壓力，現在因思慮不周、弄巧成拙讓赤葦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


他們連站在陽光下相愛都無能為力。


那是木兔光太郎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未來黯淡而無光。

赤葦自然想過身分曝光以及人身安全的問題，卻僅存於思考層面，直至實際身處危機四伏的狀態時，才驚覺自己無形中早已被恐懼所支配。


木兔不在時，他用食指撥弄著滑鼠滾輪，看著躲藏在匿名ID之下的人們用讀不出情感的文字討論木兔，以及隱身在「木兔選手戀人」幾個字後的自己。愛人此時此刻正曝光於大眾輿論之下，而自己則是在暗處被無數惡意環繞。


他很害怕，卻始終無法誠實地向木兔坦承自己的不安。


秋意將至，木兔和赤葦交往已過大半年，排球聯賽也將迎來新的賽季，木兔所屬的球隊開始了密集的訓練，赤葦獨自待在家裡的時間自然增加了許多。一般赤葦對於獨自與咖啡、書本、工作相處的時間感到無比的自在，近來他的情緒卻時常在周遭靜下時起伏跌宕，迫得他返家當下就必須播放熱血沸騰的音樂、音效吵鬧浮誇的綜藝節目以掩蓋內心忐忑。


「赤葦！早點睡喔！」


在木兔道出晚安的瞬間，赤葦的心也隨之沉了下來，結束了通話後收拾著桌上未完的工作資料。是他勸著木兔今晚回老家睡的，畢竟明天就要前往大阪，好一段時間不會再回到東京，總是要陪陪家人。但，說失落、說不安、說寂寞，赤葦必須向自己承認他一個都沒有遺落。


夜靜了下來，赤葦從放在陽台的小儲物櫃深處拿出生了灰的煙灰缸、僅餘寥寥數根菸的菸盒，以及打火機，右手拇指出力划過滾輪，將燃起的一簇火光貼近薄唇叼著的菸。一連串動作略顯生疏，這陣子皆是仰賴著剛出社會時扛著巨大壓力的身體記憶在行動。


焦油的氣味浸滿口腔並蔓延至更深處，中指和食指將菸抽離了唇部，一縷煙自口鼻飄散而出、繚繞赤葦的視野。


木兔光太郎，男性，全國知名的職業排球選手，曾是赤葦京治在梟谷學園排球部的前輩，現在是他的戀人。


又拒絕接聽了一通母親的來電，赤葦再次輕吐雲霧，想著錯的究竟是什麼？他原先以為自己曉得，站在高處評斷自己的是非，時間久了卻反而弄不清他愛木兔光太郎究竟何錯之有，難不成愛只能有一套公式化的樣貌，才讓他的愛在父母眼底變得畸形。


「是我們太過放縱你一路上的選擇嗎？為什麼搞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你要我們怎麼和親戚朋友解釋自己兒子到現在還沒成家的理由？」


「赤葦京治，你讓我們很失望。」


他的名字是他們賦予的，為什麼能用這種語氣說出口呢？他做錯什麼了？


赤葦在和木兔交往後便將名為「木兔前輩」的相簿上了鎖，裡頭存放了許多親暱的合照。他原本不喜歡拍照，但木兔喜歡，尤其堅持為兩人相處的每個時刻留下回憶，後來赤葦也習慣了在吃飯、散步之類的小事留影，將所有日常昇華為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光。


相簿裡有段兩分鐘左右的螢幕錄影，赤葦將手中的火光按熄在煙灰缸內，再將影片點開來，是木兔在上一個賽季的轉播片段。隨著兩隊一連串的攻防，宮侑在絕佳的時機托出了一球，而木兔高高躍起、扣下，地面和球體碰撞發出巨大聲響，得分，全場歡呼。鏡頭跳轉至木兔和隊友擊掌的畫面，最後聚焦於木兔燦爛而自信的笑容。


赤葦的手機螢幕上落下了一滴水珠，而後是第二滴、第三滴。突然，赤葦身後關得緊實的落地玻璃窗被拉了開來，伴隨著他的抬頭，淚水順勢自面頰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清晰得突然現身的那人無法忽視。


「赤葦？」


木兔光太郎站在赤葦京治的身後，兩人面面相覷，彼此的面容都破碎得令對方心疼。


木兔的目光落在赤葦的手機螢幕上，發覺是自己比賽的畫面，隨即意會過來戀人落淚的緣由，一陣濃烈的愧疚感湧上心頭，立刻上前將赤葦擁入懷中，卻也同時埋怨自己只能做這些毫無助益的事情。


「木兔前輩，你怎麼過來了？」赤葦很快止住了淚，強忍著情緒平穩地詢問著。


「我擔心你。」木兔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的擔心是對的。」


「只是一時情緒上來了而已。」


「對不起。我們在一起後我說了好多次對不起，因為我真的對赤葦感到好愧疚⋯⋯我什麼事都做不好、也沒有好好想清楚就做了，害得你多出那麼多煩惱。」


「木兔前輩，我真的沒事。」


木兔聽了放開赤葦，聲量逐漸轉大：「你不要再說沒事了！這很嚴重！你有可能會受傷的！」


「我知道，但那又能怎麼辦？除了接受之外我們還有什麼能做的？」赤葦聽了木兔的話也跟著面有慍色：「難道前輩真的相信我們能像一般的戀人一樣平凡度過一生？」


難道不能嗎？不應該嗎？木兔吞下了所有疑問。他明白赤葦只是告訴自己現實，沒得選擇、而他不停逃避著的現實。


他理解不行，可是也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不行。木兔為自己的不能明白而失望且憤怒。


「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和你說我是要活到一百三十歲的人嗎？」


木兔沉默了好一會才再次開口，而赤葦抬頭望向沉下語氣詢問的木兔，記憶也隨之回到了高中那次寒冷的一月——他望著木兔身著深藍色衛衣的厚實背影、聽著木兔說未來，聽到木兔認真地說要活到一百三十歲時他笑了出來——他永遠記得那個夜晚。


沒等赤葦回應，木兔便轉過身背著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當時把赤葦放在了自己一百三十年的人生裡。」


「我不知道。」望著木兔的背影，赤葦感覺時空流轉回到了那年冬季，卻又被木兔不知不覺穩重了許多的語氣提醒著，兩人已不再是當年無慮的少年。


「你當然不會知道，因為赤葦是很理性的人嘛。」木兔笑著回過頭，琥珀色的眼瞳卻不再有光：「一直照顧著任性妄為的我的赤葦，真的很辛苦。」


赤葦聞言，猛然感到一陣不安，正想開口反駁時，未脫口的話語就被木兔給截斷了。


「我不該擅自把赤葦拖進自己不負責任的人生規劃裡。」


赤葦聽著木兔說出口的一字一句，無法出聲。他知道木兔接下來要對他說什麼，他非常抗拒、但卻怎麼也無法開口阻止。


只能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宣判他們的未來。


「赤葦，我們不要在一起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