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發洩後精神終於獲得滿足,大庵抱著被子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總算沒有再被半夜襲擊的恐懼感驚擾,響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一個鐘頭,恍惚地看向鬧鐘。
鈴聲在往常的時間響起,有些吵鬧的音樂忽然變得煩躁,按照平常的作息,這個時間他應該更自然地睜開眼,從容不迫地下床洗漱,心裡一邊計畫著今天一天的行程了。
局長辦公室昨天來過通知:「牙琉檢察官,今年忒彌斯的校慶您會露面吧?坦白告訴您吧,去年一柳檢察官的演講實在太冷場了,學校那裡來電反應過,今年可不能再出這樣的岔子了。您知道的,弓彥的在校成績⋯⋯」話說到這裡,局長辦公室的秘書壓低了音量,「沒辦法,宣傳海報上可是寫著他的各項榮譽,榮譽校友啊⋯⋯」
響也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關於母校的事了。
「⋯⋯那個啊,至少也應該讓弓彥自己來拜託我吧?」聽見「弓彥」二字,他幾乎反射性地胃抽痛。
可憐的同學,那些優秀的殊榮不過是一個心理變態扭曲的父親所給予的、和這個社會還有親兒子開的巨大玩笑罷了,響也雖然對他沒有什麼同理心,但自己的人生也過得並不怎麼樣。
「不,這不是拜託,這是局長辦公室謹慎判斷過後的決策。」秘書說道,「牙琉檢察官,總之,您被指派了任務。」
響也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秘書就擅自掛斷了電話。
他扭頭看向桌曆,沒有用任何顏色的筆圈起來的地方顯示著距今還有約莫一個禮拜的時間,想必在這之前,上級的主管們已經在開會的時候為了要讓誰去演講而吵翻天了吧。
響也不疾不徐地走進浴室拿起電棒捲梳頭。
屋子裡靜悄悄的,接受了八九個小時勞動的男人現在正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響也不合時宜的敏銳忽然運作起來,頭腦裡清楚浮現了幾乎分毫不差的數字。
——大庵這兩天晚了一點回來。
倒不是有意去觀察,而是響也的睡眠時間不長,清晨時稍微有一點動靜都能把他吵醒。這陣子家裡多了一個人,他每天在五點半之間便會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今天大庵快六點才回來的。
透明的玻璃門一眼能夠窺見陽台,衣架上懸吊的幾件衣服,剛洗完的上衣還濕漉漉地懸掛在那,響也換好衣服正要出門,經過那裡時,臉上顯現出猶豫。他遲疑了一會兒走過去把門打開。
一陣涼風吹來,淡淡的洗衣精香味隨風撲入了他的鼻間,因為味道太淡,幾乎是轉瞬即逝。響也盯著那件明顯小了一號的制服皺眉。
香水味又消失了。
不久之前,檢察局裡的同事還對大庵的蹤跡表達過關切。
「聽亞內那傢伙說,CL-5號事件的犯人你正在監管是嗎?」比響也早了一兩年進檢察局的前輩問道。
響也和他只是在吸菸室的自動販賣機前湊巧碰到,對方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享受煙霧,並用滿懷深意的目光打量他。
牙琉檢察官曾經組過一支紅遍全國的流行搖滾樂團,這事在檢察局幾乎無人不知。雖然後續樂團以不太光榮的形象退場,熱度很快降了下來,但資深的A廳檢察官們偶爾茶餘飯後也會拿來作為談資。
如今這樣一個走私殺人,還曾經是搭檔兼樂團吉他手的朋友被他帶回家,其中的關係不免令人浮想聯翩。
響也對他帶有八卦意思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雖然過去有更多令人不悅的流言蜚語,但這種明確帶有自我揣測的結論讓他不太舒服。
「我沒有收到任何監管指令,您搞錯了什麼吧。」響也冷淡回應。
「不,搞錯的是你才對。」對方笑了笑,說:「他啊,現在可是假釋期間,要是再惹什麼麻煩,這輩子可就完蛋啦。」
「那又如何?」響也一副「這還用你來告訴我嗎」的表情。
「噯,偷偷告訴我吧,我不會說的,你真的想救濟那小子啊?聽説他從法務部長那裡收了不少好處,那些錢可都沒有吐出來呢。」前輩刻薄的嘴角翹起,「你不會真的一點都不想找他算帳吧?解散樂團花了不少解約金吧,啊?」
板起臉孔,響也微慍道:「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不過,朋友成了罪犯,你也夠可憐的,道德的分界線下頭可是懸崖,一個站不好,摔下去可要死人的啊。」他帶著痰的笑聲格外亢奮。
鉅款的動向響也最開始查過一陣子,大庵在完全翻車前早就把錢提出了,銀行帳戶幾乎什麼也不剩,現金全部透過別的方式轉移,想來應該是鄉下的老家。
檢方和警察去那裡搜索過,眉月家的人聽到大庵的名字就氣,大庵的父親是個觀念十分傳統的昭和老男人,一看到這些公務人員正經八百的模樣,就聯想到不孝子幹出的好事,抄起手邊的鎮紙扔了過去,把其中一個警察的腳砸得腫了幾天,差點被以襲警罪名逮捕。
總之,現金確實不在老家,也不在眉月家的戶頭——至少檯面上是這樣的——響也知道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如今大庵顯然打算過著窮苦的日子。響也對他的私事所知甚少,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大庵是個倔起來就沒有轉圜餘地的傢伙。
如果他心裡有贖罪的念頭,那哪怕是坐擁金山,他也可以豪邁地一把火燒了,只圖一時痛快。
監管?這種狹隘的詞彙,響也想,套用在他們身上未免也太過見外。
他瞇著眼睛幾乎將那件制服盯出一個破洞,之後關上陽台的玻璃門轉身離開家。
中午,舒服地睡了一覺的男人才悠悠轉醒來。
大庵伸了個懶腰,從房間裡出去,看著這個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房子。
響也出門去了。
空氣裡透著一絲冰冷,他沒來由打了個顫,感覺飢腸轆轆。
他去廚房把今天早上從便利商店帶回來的即期品微波吃掉,用完餐,了無新意地打開客廳的展示櫃,隨手拿下一把玩得趁手的琴。
最近,大庵已經嘗試了爵士和藍調。有先前的基本功底在,想要重新變得厲害不是難事。
有時候他會找一些音樂相關的討論區,試著憑藉記憶搜索那天在唱片行看到的海報上的音樂人。推薦的影片看上幾天幾夜也不夠,他隨便挑著看了看,又興致缺缺地關掉了。
除了樂器,交流器材和編曲的人也非常多。跳脫了搖滾樂,音樂的世界比想像中更寬敞。
大庵從組樂團開始,就照著響也的想法走。
他會和響也兩個人窩在一個房間裡,一整天什麼也不幹,一個人寫歌,一個人負責彈。
響也靈感一來總是天馬行空,音符像不受控制的搗蛋鬼,爭奪著要從他的筆尖渡到另一張紙上。
大庵經常彈了兩句就否決掉,「我說你,到底有沒有個起承轉合啊?」
響也拉下墨鏡,湊過去盯著他的臉,「哈?你還知道『起承轉合』啊?」
大庵感覺當著面被污辱了。
兩個人的學歷分明半斤八兩,都是沒讀上大學的公務員,響也考上檢察官就莫名覺得高人一等了,他臭著臉把他寫歌的本子搶過來。
「好了,現在開始照著我說的寫。」大庵用歪七扭八的字跡往空白的本子最上方寫下斗大的風格標題。
他寫過一頁又翻一頁,直到整個本子都被寫完。響也驚恐地瞪著那個本來是歡樂的兒童塗鴉本,搖身一變成了命題作文,咬牙切齒揪住他的衣領。
「喂,你這樣我怎麼自由創作!」
「你就是太自由了,亂寫一通我怎麼彈啊?」
「你要感受音樂啊!」響也展開雙手一臉沉浸地演說,「音符是浪漫的,像風一樣。你打開感官就能感受到源源不絕的感動,像兜風一樣。」
「……我跟你這個人有時候也講不通呢。」大庵用他的話予以反擊。
大庵彈完一曲,停下來用指尖輕輕敲擊著琴身。現在想想,響也雖然不受拘束,卻有豐富充沛的精力與創意,對比之下自己雖然吉他很厲害,但要完完整整產生出一首曲子,簡直是寸步難行。
乾脆也別練什麼吉他了,玩電子樂的人實在太多了,真要說起來,POP才是主流。但讓他去參與POP的製作,簡直是浪費天賦。可不那麼幹,又實在看不到出路,到頭來,不是響也根本無法拉他一把。
大庵苦惱地想著這些根本沒有解答的事,想到最後,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夢境裡的金髮男人。
他獨自站立在空無一人的巨大舞台,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你不會離開我的,大庵。」
那雙藍色的眼睛裡沒有寬恕的溫柔,只有傲慢。
大庵一想到那令他痛苦的笑容,不知怎地,雙腿間紓解過的慾望又開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