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亡者。」江林對他們即將轉世的第四十七位亡者說。
「……」解怨脈則在一旁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直直盯著那名身高和他差不多高(為此他憤憤不已)、長相連他都不得不承認頗有魅力(為此他搥胸頓足)的十九歲青年。
「謝謝你,江林隊長。」不過是被隊長這麼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下,青年竟露出了靦腆的笑容,朝江林點點頭。
「哪裡,這只是我的職責。」
不敢相信,隊長……竟然這麼謙虛有禮。
「江林隊長和我在陽間遇到的檢察官先生長得很像,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全心全意相信你。」
哼,馬屁。解怨脈在心底大大地哧了一聲。
李韓烈——他們的第四十七位亡者——朝江林伸出手,在年長男子微愣,手臂後動的瞬間,解怨脈搶先握住了對方。
「我們隊長是獨一無二的。」他上下敷衍地搖了搖青年的手:「拜,下輩子記得還要再逞一次英雄好好死啊,快走不送。」
「欸,使者大人別這樣。」德春扯扯他的衣角小聲說。
李韓烈彷彿完全沒察覺解怨脈話中的嘲諷意味,神色愈發堅定:「我明白的。所謂向死而生,西方哲學家也提過相似的道理。我會把握每一個呼吸的瞬間。」
老天。解怨脈翻了一個白眼,肩膀頓時垮下。德春那對寫滿崇拜的眼睛已令他忍不住嘆氣,再偷偷瞥向江林……
發現自家隊長也不置可否地跟著笑了。
——真是。這個世界,怎麼會連死掉都那麼艱難?
亡者何其多,為什麼偏偏讓他們遇上李韓烈?
解怨脈這回瞇起眼睛,雙手環抱交臂胸前,擺明防備的姿態,冷冷瞅著德春走近李韓烈身邊,似乎想抓住最後機會,和對方聊聊西方哲學。
德春記性好,沒事就喜歡看閒書,和李韓烈有相同愛好這點他能理解——但怎麼連隊長也一副順毛貓咪的樣子?
再說向死而生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唯有在這種時候,陰差們口中「武力第一、頭腦簡單」的陰間第一護衛,臉上才會浮現如此陰沉的模樣。
李韓烈生前為了大韓民國的自由壯烈犧牲,死後也積極配合陰差作死亡調查;他比任何亡者都執著於投胎轉世,目的就是能再次服務社會。
……這種信念未免也太夢幻了吧?
相較於親人,十九歲的青年似乎更愛全體人類。
之前聽德春綜述他的一生,就知道李韓烈是個為他人著想、為大眾利益奮鬥的貴人類型,心中完全沒有自己,渾身充滿了天真近乎愚蠢的理想色彩;他彷彿一生下來就了解自身使命似的,即使險峻狀況橫擺於前也渾然不怕,一心要往荊棘道路上走去。
然而如此犧牲奉獻的人生,死後赤牌上寫的卻不是貴人,因為判官認為他並不在乎親故的擔憂和哀慟,把孝道放在最後一位,罪不可恕。其中一位判官甚至在天倫殿前以陰謀論指控,說李韓烈受重傷致死實則是一件蓄意自殺的行為,說他是故意給催淚瓦斯打中的,企圖以自身的死亡煽動更大的對立衝突。
被這樣懷疑、誤解甚至是污衊也不埋怨,一心想著的還是只有轉世;在世時不談戀愛,也不交朋友,每日只與追隨者一起實踐目標……
這麼活著難道很有趣嗎?停不下來的追求難道不沉重嗎?
李韓烈,難道不會累嗎?
投胎轉世……真的有這麼重要?
解怨脈深不以為然。
尤其當江林嘴角牽起淡淡笑紋,對那個小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我從沒看過像你一樣想著要投胎,卻不是因為害怕地獄、想要逃避刑責的人。」
江林這麼說時,臉上的表情既有點訝異,又有點讚賞的樣子,好像李韓烈真的很特別一樣。
這怎麼可以?
他不喜歡除了他和德春之外,還有人可以使江林既訝異又讚賞。
那是他好不容易才讓江林偶爾會對他露出的神情。雖然德春說過「公子在解怨脈面前總是很容易激動」,但解怨脈總覺得德春是胡扯,明明隊長面對他時,多半沉著臉色,不然就是一臉為難的模樣。
從第初次見面就是這樣。
不帶一絲嘲諷、真心真意的笑容根本是奢侈品。
那時他才剛重新睜眼,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只知道所在之地無日、無月、無星,只有恆常的亮度,絕非尋常高麗國土。他無事可做,無人可問,只好不時打量頸下詭異的灰袍衣著,忽而摸摸光潔無鬚的下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同,僅有散亂的長髮和記憶中的自己一致。
而記憶……除了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王朝印象,與唸起來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解、怨、脈——他用四寅劍在沙地上劃下三個漢文,彷彿怕自己再度忘掉——其他再無可想。努力要回溯更多,但不論是腦袋還是心靈給予他的回應,都只有一陣冷涼、空蕩的抽痛。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簡直要瘋了的安靜。
如同眼前徒勞的荒漠。
那和他生前(如果他確實活過的話,解怨脈自嘲地想著)想像中的地獄十分不同。原本以為會是黑暗可怖,有刀山血海的場景,有青面獠牙的使者,沒想到迎面的只是一望無際的荒漠,四周空曠、明亮得令人感到……
無聊。
這裡真的是地獄嗎?他自問。
腦子裡有道粗礫的音響告訴他:是的。
所以地獄並不可怕,就只是無聊。那我到底要做什麼?
腦子裡的聲音又說:等待。
於是他等了。鎮日揮舞四寅劍,任憑身體原有的韻律帶出招式,斬殺掀揚的塵土。
日復一日,直到江林手裡拿著會暗發火光的長鞭,身旁跟著嬌小的德春,從遠端荒漠中走來,俯視著因百無聊賴而頹坐在地的自己。
當時他還以為是哪個地獄的神祇終於前來接他投胎,離開這片無人之境。
來人雙手放在背後,腰部以下的素面黑袍垂墜輕盈,尾端形成半透明的、不規則的荷葉形狀;腰部以上則是衣領中開的窄袖裝束,挺直硬版,差不多就和他身上的灰袍一樣怪異。
所以,他們是同一國的嗎?是同伴?
視線愈抬愈高,隨即對上一張嚴肅朗俊的臉,目光有些兇狠。
「你們……」
站在男人斜後方的短髮少女,雙手交握疊於下襬前,有些好奇又膽怯地觀察他,像頭小鹿似的。她清秀的臉龐似曾相識,兩人四目交接的片刻,解怨脈感到胸口彷彿有暖流通過。
「我是陰間使者江林,這位是月值使者李德春,也是你的夥伴。從今以後,你就是日值使者解怨脈,我就是你的隊長了。」
還在出神的當兒,男人低沉的嗓音又全全吸引了解怨脈。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緊握那人遞過來的掌心,聽從他的指令,但不知怎地,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完全相反。
「……隊長?又沒打過分個高下,為什麼是你當隊長?」他朝自稱江林的男人露出了大大微笑。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那時開始,他就想從隊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挖掘更多變化吧。
畢竟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人了。
「……你認真的?」年長男子果然皺眉。
「當然是認真的,」他砉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不然這樣,如果你打贏了,我就心甘情願叫你隊長;輸了,你就叫我一聲大哥,怎麼樣?」
「……你想都不要想,沒這個機會。」
「那打贏我,讓我叫你哥哥也行啊。」
「永遠不要那樣叫我!」年長男子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目光變得更加兇狠。
「……不叫就不叫,生什麼氣啊?不然,如果打贏了,我不但心甘情願叫你隊長,武器也歸你;但如果打輸了,你就得把長鞭給我當新玩具,以後我們同一輩分,不分上下,如何?」
「隨便,反正都一樣。」年長男子歛了歛眉,甩動鞭子,「哼」的一聲揚起笑容——
「因為是你會輸。」
解怨脈一時間竟看得癡了。
……後來的結果,陰差們耳熟能詳。本來差點居於劣勢的江林使者,最後以瞬間移動的擒拿術讓解怨脈措手不及。
「……你作弊吧?」
「兵不厭詐。」
年長男子從他手中拿過四寅劍後,將長鞭熔在劍上,使四寅劍原先烏玉般的劍身浮出左右連接的火紅星點。兩件武器既合而為一,又可隨時變換,日後便成了斬殺、綁縛冤死鬼的名劍之一。
而至於解怨脈……
「好吧,你真的很厲害,我……」
「還坐著那幹嘛?不想上工?」
「你把我的玩具搶走了,我怎麼上工?」
「你這……」
「再怎麼說也得給我一把新的,對吧?」
「……跟我去找閻王,你自己和他說。」
「閻王?原來真的有閻王?」
「……」
「所以你——」
「叫隊長,用敬語,照約定。」
「喔。所以我之後就跟著你——您了,隊長?」
解怨脈試著叫了一聲隊長,感覺……還挺新鮮的。不無聊。
「這還差不多。總之,今後無論你願不願意,直到重新投胎前,我們三個人的命運都聯繫在一起。你是跟定我了。」
「……不會換?」
「不會。」
「再也不會換嗎?」
「……不會。」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跟定你了?」
「……德春,我們走。和閻王說這個不行,得換一個有腦子的。」
「欸、等等,剛剛不是說不會換的嗎!」
所以,我跟定你了。
解怨脈當時在心裡默念。
現在也同樣在心裡起誓。
從高麗王朝,李氏王朝,到分成了北朝鮮與大韓民國,解怨脈一路跟隨江林,從沒認真想像過有朝一日分開的時刻。
因為江林說了,一直到成功引渡四十九位亡者,重新投胎轉世為止,他們三人是命運的共同體。
……那麼轉世後,一切就結束了?
再引渡兩個人,一切就要結束了?
「不是說你不適合思考嗎,在胡思亂想什麼?」
熟悉的、打從初識開始就吸引他全副注意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將解怨脈從思緒的淵流裡打撈而上。接著被聲音的主人肘推一下。
「從剛剛到現在都沒一句抱怨,這可不是我認識的解怨脈。你不是在夢遊吧?」
「……」
是江林。
九百年來緊緊跟隨的隊長,他的「老大」。
讓解怨脈從挑釁取鬧,到獻上忠誠,如今則是直接把對方當成信仰的男人。
總是拉著臉裝作老成持重、冷酷無情的模樣,其實有時比他還小孩子脾氣,心腸很軟。
嘴上得理不饒人,但最關心愛護他和德春。
江林。他的一切。
這樣並肩的角度,可以看到年長男子形狀可愛的髪旋,疏朗的眉角,睫毛,眼尾的紋路,鬢角下的髭鬚,微微噘起的嘴唇……
「問你話呢,回答。」
江林漫不在意地承接著他的視線,一邊望向那個逐漸化為光暈的青年背影,青年旁邊的德春正含淚給予他祝福。解怨脈也瞟了一眼。
「我只是在想……隊長是不是吃了那大叔*的口水。」
「……胡說八道什麼。」江林叱了一聲。
「可是隊長不是變得很想投胎了嗎?」
「……」
「不是嗎?」
解怨脈轉過頭看向江林,抿起嘴,一臉委屈的樣子,語氣卻咄咄逼人,想當然爾換來了後者沒好氣的瞪眼。
「……我本來就很想投胎,不然之前為何要這麼積極引渡亡者?這和李韓烈根本沒關係。」
「那……隊長為什麼很想投胎?是因為害怕,或者要逃避些什麼嗎?」
「……」
「好吧,如果隊長不想說就……」
「關於這個問題,大概吧。至少一開始是這麼打算的。」江林想了想,難得沒再反駁,只是輕輕頷首,「畢竟可以忘記全部的事。」
「……忘記?」
「嗯。忘記。」
「……啊,啊,我懂了,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說李韓烈很少見、很特別吧。」隊長意外坦誠的態度,反而讓解怨脈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就連最厲害的隊長,投胎的動機也沒有李韓烈單純感人……」
「你幹嘛一直提李韓烈?」年長男子擰眉。
「因為我投胎轉世也不是因為害怕或逃避,」面對江林的質疑,解怨脈決定這麼說,「更不是因為想忘記。」
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江林在意的人和事,也說不出為什麼確認了江林投胎是想要「忘記」時,心底會忽地燃起微焰。
那些想要全部忘記的過去裡……包含了我和德春吧。
「我一點也不想忘記。」這麼想的解怨脈,臉上表情忽然變得認真起來。
「啊?」
「我的話很簡單,只要是隊長想去的地方,不論是要一直留在陰間還是投胎轉世,我都會跟著一起。」
說話的同時,解怨脈無意識地扣上江林的手肘。
「隊長跑不掉了。害怕也好,逃避也好,還是想把一切都忘掉什麼的,不論你想做什麼,不論你願不願意,都沒辦法再擺脫我了,因為一開始是你要我跟著你的。我沒有前世的記憶,我第一件記得的事,是你把我打在地上,對我伸出手,要我跟著你。我不想忘記,所以我是跟定你了。覺悟吧隊長。」解怨脈一口氣說完。
「……喔。好。」
「就算你真的全都忘了,我也……咦?」
隊長居然……聽完了?居然只有抹掉他不小心噴在他臉上的口水,沒有大怒,沒有甩開他的手,也沒有說出難聽的拒絕?
「我讓你跟。」
「……隊長?」隊長吃錯藥啦?
「我說,我讓你跟。」江林冷靜地點點頭。只有耳朵邊緣稍稍開始泛紅。
「……真的?」
「嗯,如果我轉世成總統,就讓你當我的貼身保鏢;如果我是大企業家,你就當我的隨行司機;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你就轉世成我的寵物,我喜歡比熊犬,白色的。如果……」
「等、等一下,隊長!」解怨脈瞪大眼睛,「我們轉世還可以選擇出身?」
「嗯,這是陰差的福利。」
「你怎麼沒早和我說?」
「怎麼沒說?閻王九百年前就說得很明白了。是你、有、認、真、聽、嗎?」他捏他耳朵。
「哎!痛,隊長饒命……」
「你早就死到不能再死了,哪裡有命可饒?」
「好啦好啦,是我太蠢了,隊長大人手下留情……」
「現在想轉世了?」
「想想想,下一個亡者是誰?」江林才放開手,解怨脈又再拉住江林,捨不得空出手來揉耳朵。他一邊拉一邊喊:「德春好了沒?走了走了!」
「喔?好,我馬上來,不能讓亡者一個人……」德春回頭,有點迷惑地回應。
「這麼積極?」年長男子似笑非笑地問。
「當然!我說什麼也不能當隊長的狗啊。」
「比熊犬比你可愛多了。」
「哎咕,隊長又在口是心非了,害羞是吧?我理解我理解——」
「害羞個……」
「公子、使者,等等我——」
一定要轉世,解怨脈心想。
再兩個亡者,兩個。如果都是貴人就好了。
引渡成功後,他要選擇當大企業家的第二代,到時德春可以當他的妹妹,然後他就要讓江林成為他的……
他的……
他的什麼都好。
只要在一起就可以了。
好想轉世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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