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顯示左側選單

[BL] [Marvel│鐵蟲鐵無差] Dear God [PG]《鋼鐵人3》IF線・0813全文完

[複製連結]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16 10:49:38
只看該作者 回文獎勵 |遞減排序 |閱讀模式
MCU
Marvel系列: 鋼鐵人
連載進度: 連載中

Act 1, Scene 1

  • 背景設定:若《鋼鐵人3》中佩珀死去,而當時的彼得已經成年了
  • 參考素材:《鋼鐵人》系列電影、漫威漫畫、《蜘蛛人》三部曲
  • CP:Tony Stark / Peter Parker, Pre-slash;Pepper Potts / Tony Stark 過去式
  • Warning:角色屬於原作,OOC屬於我。謹向布萊恩‧斯普《Demolition 崩壞人生》與馮勃棣《Dear God》致敬



Dear God - if you ever exist - how can I love myself as you do?
親愛的上帝——假如祢存在的話——我該如何像祢那樣、愛我自己?



第一場:一切就這麼發生了

東尼・史塔克失去了生命中該珍視的人。
又一次。
他沒能抓住佩珀的手,眼睜睜看向來冷靜自持的她不掩驚惶,最終被火花模糊了面容。
震撼、哀痛、錯愕以及種種,與年輕時候的他得知雙親死訊時不盡相同,在那一瞬間,東尼的感知彷彿全被抽空──他甚至感受不到難過──雖然他仍是罵喇喇地用鋼鐵裝甲痛毆那個拙劣模仿霹靂火、還妄想躋身科學界巔峰的混帳,但事實上,他只是暫時想不到有什麼比憤怒更的情緒表達。
在這樣的時刻。
不出所料地,詭異得駭人的冷靜逆轉了劣勢,他最終華麗地終結了那個時隔多年他依舊記不清名字的反派。陷入火海的貨櫃碼頭不宜久留,他只能在海上幾百呎盤旋瞭望,任火光灼傷視線到無法負荷,才沉默離去。
出於心理學能才能解釋的、一種不可言喻的心態,稱不上一線希望,他潛意識裡似乎存著「只要不看見佩珀的屍首,就無須承認她已經死了的事實」的念頭,十分逆理性,萬不該出現在他這種實事求是的人身上的、自欺欺人的念想。
懷著一腔混沌與薄弱的理智,東尼任馬克七號將自己捎回還沒整修完畢的復仇者大廈。落上屋頂平台時,他踉蹌幾步,讓賈維斯順著迴廊拆去一身機甲,進屋便將自己頹然拋上沙發。依物理慣性,他像能看穿鋼筋骨構、遙望星空般地以高仰角盯著天花板,藏在室內設計的燈光柔和,此刻紮得他眼睛發酸,卻遲遲擠不出半分水份。
一貫在夜裡折磨他的焦慮症沒有發作,反倒讓他被滿懷的自我厭惡籠罩──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哭,為什麼沒有傷痛欲絕,明明那是佩珀,是對他這顆滿目瘡痍的深信不疑、極大可能會伴他走過一生的女人。
東尼忽然想起在加護病房插管的哈皮,那個小胖子雖然少根筋,卻不止一次提到希望他倆好好處。實際上,也許他想的是,該怎麼向對兩人的戀情比當事人還焦急的哈皮解釋,那只他從二〇〇八年就隨身揣著的戒指,他可能永遠用不上了。
因為理當陪著他的另一方已經死了。
激烈打鬥後的乳酸堆積使肌肉發痠,但他一向是直覺先於深思熟慮的人,自然對賈維斯的提示音充耳不聞,連夜驅車到市中心的醫院。
從打著呵欠的值班護士那兒得知,哈皮復原的進展令人樂見,隔著玻璃,他望著被層層紗布與瓶瓶罐罐包圍的哈皮,像是一個巨大的繭。小胖子的眼睛緊緊閉著,不復以往叫他「老闆」、或者後來的「東尼」那種神經質又有些無厘頭的活力,空調吹拂下的嘴唇乾燥,表面凹凸不平的死皮泛白,病房的白色基調使一切看來了無生氣。
這樣的距離下,若不依靠昂貴的醫療器材上跳動的無機數字,其實誰也說不準那樣一個患者是生是死。
而佩珀甚至沒有這樣的機會。
明明他們離得如此接近。
當東尼意識到的時後,他已經穿越重症病房區,回到掛號櫃檯前的走廊徘徊。
走道旁的長椅上只有一對憔悴的母女坐著,小女孩看來十歲不到,靠著母親的臂膀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盹;女人身上洗得發白的制服有著連鎖超市的商標,沒有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她一臉疲態,用失焦的雙眼望著對向小兒病房的彩繪牆。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牆上用蠟筆畫著一家三口、還有一隻半個人高的四腳生物──姑且稱「牠」或「它」是狗吧?微妙的土黃色應是指向黃金獵犬或拉不拉多犬──背景是草地的淺綠色,老實說,這些過分明快的色調在這樣的場所格外突兀,但一旦意會到這是與病魔搏鬥的癌童抒發情感的出口,沒有人能對那些可能長不大了的孩子口出惡言。
站在那片漩渦般的綠前頭,東尼有些茫然,彷彿在八月的玉米田裡迷了路。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貿然出入公眾場合,他總會因為奇奇怪怪的原因搞砸事情,像是被摘去史塔克工業的董事行使權、坦白自己的祕密身分、和滿大人宣戰,或是一些今下回顧起來荒誕至極的狂歡派對。
即使更多時候,他只是想把事情做好
像要為此刻待在這裡的事實找到合理性,東尼躊躇間走到了候診區──連他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會這麼做的──拿起前一天的日報,坐上了一側手把帶著污漬的塑料椅。
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報了……不,不是說除了世界和平與自己的感情問題外,他對世上發生的其他事漠不關心,而是身為一名普世周知的未來主義者,既然網路新聞與自媒體已發展得如此蓬勃,何必留戀於實體報章這種勢必會被洪流拋上岸的過氣產品?縱然有著三個理工博士頭銜,東尼依舊無從得知這種一份報幾塊美金的夕陽產業,究竟是如何突破資本主義遊戲的框架,屢屢度過景氣寒冬、苟延殘喘至今。
然而,他現在揣著這幾張單薄的紙,好似贖罪券一般能脫離怯於面對的現實,儘管上頭關於新興生物技術的科普文章,在他眼裡根本是一派胡言。
就像這他媽爛透的人生。
歸因於城裡的節能政策,醫院在離峰時段只留了三分之一的照明,使得等候區分外冷清。
活似要將自己的智商與視力荼毒殆盡,東尼在昏暗的燈照下,將那篇狗屁倒灶且毫無邏輯可言的專欄反覆讀了幾回,最後定睛於被折得皺巴巴的油紙角落,一個小得像是不願讓人找著的通訊地址。
出自一種突如其來的傾訴欲,他反常地掏出了口袋裡象徵意義高於實質功能的鋼筆,抽乞幾張桌几上的服務申訴單,翻到背後空白的部分開始動筆。

親愛的《號角日報》:

這封來信是為了泰瑞・漢米頓那篇有關於基因轉錄科技的專論。我本來期待在花了寶貴的二十分鐘後,能得到一些很酷的新知識。但遺憾的是,並、沒、有。它是一篇垃圾──對,它的時態不會改變,因為它就是一篇垃圾
在已經超過一天沒有闔眼的現在,我發現這讓人非常沮喪跟不爽,噢,主要還因為一個小時前,我準備論及婚嫁的女友剛因意外過世。我不是要將這整件事歸咎在你們頭上,我只是想釐清一些事。
我應該從頭說起。

我以前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在科技業工作,最近他們搞了一些跟行銷有關的東西,所以早起就變成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我不是暗示這份工作比麵包師傅或超市收銀員高尚,那些也是好工作,令人尊重的工作。我想說的是,嚴格說起來,我應該也算是通勤族。在工作日,我八點半前必須離開家,日復一日面對紐約市糟糕的尖峰時段車流量。
老實說,我從未想過,我會從事這種朝九晚五的工作,那總是讓我想到上學的時候。說起來,現在的學校還遵守那種一節課只休息十到十五分鐘的愚蠢課表嗎?
或許不讓你們感到意外,我爸是我現在工作的公司的合夥創辦人之一。任用親屬是現代企業的常態,儘管他的原意可能從來不是這樣。總之,從我還是個青少年的時候,他就有意識地培育我,但我還是討厭那個詞──裙帶關係。
其實那公司剛開始不是很大,我們只是經手許多金流,跟山姆大叔[1]脫不了關係……我不想說具體究竟是多少錢,這種坦承說到底並不合適。無論如何,新興市場、基礎建設、發電廠、通訊設施、海洋世界、智慧音響等等,你能想得到的應有盡有,不論哪個產業,我們總是低價進貨,搭上一些吸睛的生活科技綑綁販售。我手裡從來沒有碰過什麼實體貨物,一切都是數據,電腦編碼將凡事數位化,雲端交易盡在我們眼前發生。

理論上,以我的身分,或者說我爸的身分,我早該在更正式的場合見過她,但我第一次見到佩珀,是在一個公司的派對上。那時我們一個共同朋友開玩笑說,她覺得我性感又聰明,我當然回敬了這個讚美,然後我們就共同度過了接下來十年的工作與私生活。
佩珀是個很棒的人,她從事特教工作,畢竟天天要面對我和智障董事會的工作內容也差不多是那樣吧?當她笑的時候,那雙總是很鎮定的眼睛會閃閃發亮,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像臉上表現得那麼開心。她以前總說我常常分心,可能她是對的。事實上,她往往都是對的。

可能你們也注意到了,這些多餘的資訊和我的抱怨沒有實際的關聯,但我認為你們有權知道全部。

你誠摯的
安東尼.卡博奈爾


收尾得不知所云,東尼擱下筆抬頭,才自身後未掩實的百葉窗簾發現,外頭的天空透出了些微曦光。
自然光讓長時間處於暗室的他一時間張不開眼,他乍然理解了海明威,差點要被文學作品裡高聲讚頌為任何神聖意象的陽光刺傷[2]
也許他是想要寫封到不了收件者手裡的情書,但是此時,他竟可悲地只能以這種幼稚的行為緬懷對方。
可是佩珀再也不會無奈又理性地、用她的方式,給東尼他最需要的那種溫暖了。
像窗外每天總會升起的太陽。


TBC.


[1] 湯姆大叔(Uncle Sam)代指美國政府,也表示有著吃苦耐勞及愛國的精神。
[2] 引用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The Old Man and the Sea 老人與海》,1952年,全句原文:「He is also still a man whose imaginative vision remains strong despite a lifetime of hardships that have hurt him, as the morning sun has always hurt his eyes.(儘管一生的磨難屢屢傷害他,一如清晨的陽光總是灼傷他的眼睛,他也仍然是個富有想像力的人。)」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4-8-13 19:59 編輯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5 收起 理由
elkphant + 5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2#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17 05:48:22
只看該作者

Act 1, Scene 2

第二場:他被這個世界壓垮了

一早,《號角日報》的總編辦公室就因市中心交通堵塞的老毛病炸成一鍋。該趕在其他報社之前送抵印刷廠的快遞業者,載著週年紀念刊的樣品,臨門一腳被堵在了三個街區外、眼睜睜見有著跨國讀者支持的勁敵《紐約小報》捷足先登──全報社上下為此忙得火燒眉毛,向訂閱讀者一個個打電話致歉,因為多半是做為新年禮物的特刊贈品定是難能在聖誕前夕送達。
尖峰時段的地鐵站連要找到上車的適當時機都舉步維艱,因此,在所有人預料內,彼得・帕克又是踩點到的。低頭走入辦公室時,就見他小得逼仄的桌面又被堆了幾沓搖搖欲墜的文件塔,任誰都不會喜歡每天的工作從一片狼藉開始。
於情於理,彼得都可以拒絕這些不合理的額外要求,畢竟他當時應徵的可不是打雜小弟,而是攝影師……儘管客觀而言,二者在老闆詹姆森心中或許不具有實質差異。
像卡夫卡在他人眼裡,說不定從來就是隻大甲蟲[1]
話雖如此,每每面對同事虛實難辨的請求時,彼得仍會像被魚刺噎個正著,遲遲無法如實將喉頭那個「不」說出口,只得嚥下滿腔苦澀,點點頭給對方一個隱藏在靦腆之下的勉強微笑。
或許這就像他無法對大街上隨時會發生的不幸坐視不管。
偶爾約出來喝杯咖啡時,瑪莉・珍會盯著他的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好一會兒,接著給他同樣溫暖的擁抱,說出同樣的話:「你有天會被不必要的責任感拖垮,大英雄。」
但彼得心知肚明,他的善意不純粹,他的善良另有所圖,居心叵測
無關良善,他只是害怕再次被拋下罷了。
日久月深,他連他人失望的眼神也無法忍受,無時無刻不恐懼著,會被再次扯回那個抱著班叔叔漸冷的屍體痛哭的夜晚,像一個破碎的塑料袋,任比風更冷的月光似行刑台上的刀鋒、一吋吋剜開心臟。
說不出拒絕話語,彼得無從阻止自己幾近透支的付出,只是一再緊咬牙根,安撫自己「很快會好起來的」,卻不知道該好起來的是他,抑或是尋求幫助的那些人。
不為人知的痛楚使他人誤解(也或許沒有,誰知道呢?)他具有更多能耐,因而進一步索求,儼然是走在鋼索般的莫比烏斯環上。過去為諸多受害者伸張正義,他卻選擇在自己的權利與人生緘默,默許荒誕的惡性循環上演,彷彿遲早要掏空自己一般忍耐著。
這種隱忍,就像在為過去自己的視而不見贖罪。這種忍讓,就像身在人間卻已自願踏入地獄,等待這個世界把他折損、壓垮,摧毀。
「喀啪──」
與地心引力的抗衡之下,文件塔頂端堆疊得不穩妥的文檔終是不堪負荷,直往桌面倒下,骨牌效應連帶一旁的公文也被擊落。被異響喚回注意力,彼得連忙伸手攬過其他差點散落一地的資料夾,雖是成功挽救了七成,但衝動大於理智的結果就是:公文夾的硬式外殼生生撞上了他毫無防備的腹部軟肉。
重擊磕得他險些喊出聲來──在這種空氣充滿煙硝味的神經敏感時刻,可不需要任何引爆點了──但效果也顯著地抓回了他先前亂如飛絮的思緒。
萬幸的是,在籠罩顧客埋怨聲以及焦躁氛圍的半開放辦公室中,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個在角落發生的小插曲,或是他的異樣。一如既往地。
比起他人的不幸,人們多半還是更在意自己身上的瑣碎日常。
趕在隔板對頭的大衛投來「我被打擾了」的目光前,彼得匆匆抱著文件坐下,將被打亂的文檔簡易地分門別類,擺上桌面少得可憐的空處,為此感到精疲力竭的他這才發現壓克力墊板下還鎮著一封以正式文書規格寫著「《號角日報》收」的平信。
起初彼得沒有意識到是什麼——公平地說,不能怪他,畢竟誰能想到這年頭還會有人寫信?連報社中會寫字的人都是鳳毛麟角——直到「投訴信」這個辭彙像是砸中牛頓的那顆蘋果在他腦海閃現,他才似從冬季清晨的被窩大夢初醒,狀似痛苦地用手摀住雙頰,在內心中無聲悲鳴。
像孩子會將討厭的蔬菜推到餐盤邊緣,彼得也逃避似地、將那封來意不善的信擺到視線範圍之外,活似如此一來,半夜就會有小精靈來偷走它──即便祂們真的存在也於事無補,畢竟小精靈只會做出不會被客訴的鞋子[2]
他嘆了口息,決意以拖延戰術應對,索性翻開手邊最近的文件夾,開始上工。早報的版面編排十分詭異,將地方動物園的鸚鵡學會划水的民生趣聞,與商業大亨涉嫌關說的弊案擺在了一塊,不知是否蓄意嘲諷華爾街人「一隻家禽都能違逆本能、學會不擅長的事了,你們怎就不能從大蕭條中學到教訓呢」,但這些過於平淡的內容讓彼得莫名不安,似是預見暴風雨前的平靜。雖然蜘蛛感應不會在沒有危及生命的情況下出現,但出於某種難以形繪的直感,他總覺得有什麼發生了。
「噢,早報那些人死定了!帕克,你一定要看看這個!」座位隔條走道的傑克突然爆出一道小小的歡呼,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在此時看來像種情景式諷喻。
儘管一片嘈雜的辦公室裡無人關注,驟響的呼喚仍讓彼得回不過神,怔怔看著傑克似乎也染上了娛樂版的浮躁作風,三步併兩步,最後差點砸上彼得的臉地、將手機遞到他面前。
那是今天凌晨的限時動態——彼得記得,那時他在西城解決近來行事囂張的盜賊集團——短影片裡漫天飛舞的機甲對道地紐約人最是熟悉,只見烈焰及爆炸聲環伺間,兩個朦朧的身影激烈纏鬥著,其中身體部分被金屬機殼包裹的、無疑是前幾年公開英雄身分的東尼・史塔克;而另外一個屈居劣勢的,因為頸部以上全是火焰,讓人無從分辨真實的面貌。
很快地,彼得聯想到先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滿大人,但螢幕上的人顯然沒有標誌性的長鬍鬚,那麼,他又是誰?
先前與對方有過幾次(無論史塔克承不承認的)合作,彼得知道,足以成為驕傲的鋼鐵人的對手,並且打得難分難解的,不會是泛泛之輩。
況且,史塔克不是那種會同敵人進行殊死搏鬥的反英雄。詳端影片中的動作細節,他發現那與鋼鐵人以往點到為止的戰術不同,而鋼鐵人之所以在變異人及超級英雄中備受尊敬,也許正出於他普通人類的出身,這使他更明白凡人生命的脆弱,也因此,他從不是為了發明更偉大的武器,而成為鋼鐵人。
同理,在一般戰鬥中,史塔克下手不會如此不分輕重,即使他習慣嘴碎叨叨一些聽來任性的、不負責任的重話──
所有的罪人,都該受到懲罰。
所有的正義,都應該被伸張。
先跟你講結論,他死定了。[3]


隨兩方打鬥的鷹架旁響起一連串爆破聲響後,畫面先是被火舌包圍,隨後陷入一片漆黑。
在影片停止的前幾秒,彼得敏銳的視力捕捉到,史塔克在半空操縱機甲,將那個頭顱冒火的男人全身包裹起來──形似現代版本的鐵處女──看來勝負已定,肢體語言充斥的攻擊性卻絲毫不減,在在透露出了潛在的失控。
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殺意?
史塔克失去了什麼嗎?
彼得頓時陷入一種難被涉足的沉默,直到他的眼角瞟見角落一抹搶眼的白色。
不及深思,他就被社經版的凱倫催促著,忙亂間背上相機,徑直赴往採訪對象的約定地點。
出於無法解釋的衝動,他隨手攥過了桌上的訪談稿與那紙薄信封,悉數塞入側背包。


TBC.


[1] 引用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Die Verwandlung 變形記》,一九一五年。
[2] 引用《格林童話第一輯》〈Die Wichtelmänner 小精靈〉,一八一二年。
[3] 馮勃棣《Dear God》〈第六場:躲進妳的皺紋裡〉,二〇一四年。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7-19 19:01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3#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19 18:59:38
只看該作者

Act 1, Scene 2

第三場:難以言語的⋯⋯

因欺上腳踝的熱度驚得渾身一震,出乎彼得預料,蜘蛛感應竟也會迎來失靈的一天。
有著甜美笑容的櫃台小姐告知兩人要稍待一會兒後,急性子的凱倫便蹬著(彼得一看就合理懷疑那是新型武器的)高跟鞋到一旁打起電話,似在質問負責聯繫的人員為什麼沒銜接妥當,讓他們到場就能直奔重點,逕赴訪談,時間就是金錢云云。與蜘蛛人不同,作為彼得・帕克的他不擅於同陌生人打交道,只得向接待小姐侷促一笑,彼此交換無奈的笑容後,獨自走到大廳找張空沙發坐下。
接著,就是現在。
突如其來的插曲讓彼得先是一愣,像樂高人偶一樣繃緊身子,不自然地扭過彷彿會咯咯作響的脖子,將視線落於右腳──
一隻土黃色的長毛中型犬慵懶地偎著他的小腿外側,狀似隨意地趴在地板上,蓬鬆毛髮活似一張波西米亞式的柔軟披肩,蘆葦似的尾巴像小扇子一搧一搧,幾乎被空氣浮力消弭的微風卻切實吹入了彼得的心湖;縱然那隻不知具體品種的狗只是假寐瞇眼,沒有看他,但從細軟得不可思議的觸感,他能感知到牠對於他的觸碰的期待……
也可能,那僅是彼得的期待,管他的。
就像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發現閃亮的玻璃珠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擔心會將牠驚醒,或碰傷似地,以一個苛刻核心肌群的姿勢,腹部施力,稍稍彎下腰,以發顫的手指撫上犬隻比絨毛玩偶更加柔軟的細毛。
如夢似幻又近在咫尺的癢意自指尖直達心尖,如清晨一杯令人心馳神往的熱茶,能輕易喚醒人們對於美好事物的情感記憶。不自覺地,彼得將身子壓得更低,加重了撫摸的力度,終於穿透厚重的毛,碰上有著生物體溫、心跳的軀體。
缺乏人類普世性的相互理解,也缺乏交流溝通間存在的模糊性與認知誤區,這種不訴諸言語的親密與生命連結感,第一時間就擄獲了他,他頓時明白,聖地牙哥更喜歡動物的理由了。
人類淨愛說些奇怪的事,男孩心想。
有時候羊群遠比人類好相處,因為牠們不會說話。更好的是與書獨處。書只會在你願意聽的時候,才會說些奇幻的故事。可是,當你和人交談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些讓你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的話題。[1]
「那是『賓果』。」
背後出現的女聲打斷了他的自得其樂,即使對方話中並無責備或惡意,彼得仍覺羞赧,立刻直起身子,像做錯事般繃住全身神經,面上慣性凝聚一個看來不那麼開心的笑。被稱為「賓果」的黃狗似也察覺了什麼,因這變故站起來抖抖身子,如同來時懶散地瞅了他一眼,回頭便邁著小步走到別處,帶走了彼得身上寥寥無幾的暖意。
無暇顧及心頭的失落——他很擅長處理這個,就像冷卻在櫥窗購物時,那些不合時宜的慾望——彼得從欣喜快步而來的凱倫得知,這名陌生女士正是今日採訪的對象:流浪犬之家的創辦人,沃夫女士。
外表年約四十,她的笑裡的細紋薈萃著親和力及堅毅,一身樸實俐落的有領棉衫及卡其色長褲,腳上是面料乾淨不掩磨損痕跡的帆布鞋──好吧,從對方在大蘋果持有兩棟辦公樓的營運權看來,彼得原先不免帶有刻板印象,以為這次會面會更……正式一些。
但那樣也好。他暗暗鬆口氣,畢竟他今天穿了牛仔褲。
「您好,很榮幸能採訪您,沃夫女士。」倉促地朝來者伸出手致意,彼得在看清楚局勢後立刻就後悔了:他手上還沾著狗毛,能有什麼比這更有禮貌的呢?
「你一定是彼得吧?」年長的女士沒有遲疑地將手握了上去,不亞於男性主管的力道充滿堅定,眼神有著年紀沉澱過後的睿智與冷靜。「我知道,沒有人能抵抗賓果的魅力,各種層面上的。我們到會客室吧,那裡有我們這裡最好的咖啡。」
聞言,發現那是雙關語的彼得不禁失笑,隨後闊步跟上兩位女士的腳步。
「求之不得。」
採訪結束時,發生了一個小事件。
途經茶水間時,一隻從隔間魯莽跑出來的白狗圍著三人打轉,凱倫小聲地尖叫了聲、差點失手糊了自己精緻的妝容。蜘蛛感應依舊偃旗息鼓,讓彼得推斷來者並無歹念,而從大狗搖個不停的尾巴能看出濃厚的玩心,擔心牠被驚嚇的凱倫踩傷,他用誇張的肢體動作及相機將那隻──可能是因為興奮──喘息聲極大、不斷想往人身上撲的大白犬引到一側,收到同事感激的眼神後,順勢拍了點報導素材。
「這是拉不拉多犬?」終於從薄弱的記憶中找出一個似曾相似的詞,彼得頭也沒抬地問。
鏡頭前的狗狗像著急索求關愛的孩子,在地上毫無顧忌地翻出了肚皮,有意求人撫摸,靈動的烏溜大眼在室內燈反光下,像是鑲上了一圈淡金色。
「是,而且牠曾是導盲犬候選。」沃夫女士回道,見一人一犬玩得樂乎,也無意出聲喝止。
想起這是什麼地方,彼得敏感地察覺到她沒有說破的後半句話,下意識停下手邊的工作,落在活潑吐著氣的大狗上的焦點驀然模糊,像是過曝或解析度太低的失敗作品,在畫面上成了白與灰的色塊。
「導盲犬嗎?好厲害呢!」一旁還沒解除戒備的凱倫試著活絡話題,,但不是愛狗人士的反應,乃至那張泛白的臉,都不具太成功的說服力。
「這種優秀同樣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沃夫女士屈膝蹲下身,撫上了全身細胞都在說「抱抱我嘛」的拉不拉多犬,沉穩語氣像從冰層裂縫透進深海的、那種帶有冰冷理智的陽光:「從訓練期間起算,導盲犬至少要服役八年。在這段時間中,為了主人的安全,牠們不能像普通的狗兒有過度的情緒起伏,不能在路上聞到熱狗的香味就止步不前,不能因為看到飛盤就狂奔,牠們的一切行動都只能聽從命令,因為只有極高的專注力,才能使牠們達成任務──牠們存在,是為了守護那些受困於黑暗的人;然而,一旦失去了這種價值,沒人在意牠們的世界是否從未見過光明。」
彼得匆忙拿起相機,卻見視線所及一片混沌。
他說服自己是因為眼睛壓上了取景目鏡,而不是因一句缺乏關聯的話紅了眼眶。



經整整一天採訪行程的疲勞轟炸,在難得平靜的夜巡後,社交能料告罄的彼得謝絕暫時分租的強尼(或者某個素昧平生但深愛著霹靂火的女孩)的宵夜,將背包裡的稿件一股腦兒倒上書桌時,旋即發現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在凌亂散落的鋼筆及拍壞的相片間,有一封信。
是那封原本被他束之高閣的抱怨信。
彼得在現實中不是擅長埋怨生活的人,恰巧相反,他任勞任怨到令人幾乎想要哭泣的地步。唯有戴上蛛網面罩,對著熟識或陌生對象連環炮般的吐槽,才真是他的宣洩出口──那個時候的他,不用顧慮或承擔彼得・班傑明・帕克後青春的徬徨,真正地做他想做的事,說平時的他不敢說的話,成為他希望能夠成為的人。
理解了這點,他似乎稍微理解了這位寄件人的想法,有些對親近之人都難以啟齒的痛苦,可能就得訴諸這樣的方式吧?
否則那些說不出口的,是否終其一生都沒能被聽見呢?
我希望你們有天都能體會我的痛苦,知道什麼叫做失控。如果你們連承擔一天十封信的能力都沒有,那我怎麼辦?如果他們連回個信的施捨都沒有,那我可以殺人嗎?
我犯了什麼錯?悲傷?軟弱?[2]
在街頭遊蕩多年,彼得自知他對於世界、對於他人,真正能做的甚少,但他無法明知自己足以給予、卻選擇漠然相對。
因為就算是他,有時也只是需要一丁點溫柔。
那封信的內容遠比預期來得沉重,他甚至不能在讀完文末署名時反應到,全文已經結束了。
他感覺,嘮叨的文字間,透露一種渴望被察覺卻又極力隱瞞的焦躁。
那遠比「這位先生失去愛人了」更令讓彼得感到難過,習慣在意他人的目光,使他對感知別人的情緒——尤其是不那麼正面的那些——也分外敏銳。
彼得不知道該怎麼修補這個破碎得連求助都覺害怕的靈魂,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破損不堪,一顆不夠豐盈的新,能夠豐盈另一顆心嗎?當然,也許對方寫信想找的根本不是他,也許對方真的只想抱怨那篇爛到足夠被控告詐欺的科普文章,也許對方沒有想得那麼多,但他知道的、能夠確定的是,他不想對這無聲的痛嚎充耳不聞。
-我想回信給他。
-假裝你是他。
-對,假裝我是他。
-瘋子喔,這樣是騙耶。[3]
但唯有當我假裝我是他,我才能最能不帶預設立場、最不自以為是地,給出他最需要的溫暖。
在彼得的理性回籠之前,他就撥出了信件上草草寫下的電話號碼。遲來的懊悔在話筒傳來第一個嘟聲時席捲他,幸也不幸,在他猶疑是不是該在第三聲響鈴前掛斷電話時,命運率先為他做了決定。
接起電話的是一道疲憊的男聲,不知是話筒或語氣所致,彼得感覺對向的低沉聲音應當是出自一位比他年長的男性。
在對方(經過微妙的遲疑後)確認身分之下,彼得運用蜘蛛人的胡扯功力編造了來歷,他一邊胡謅,一邊為自己做事不動腦的惡習懊惱不已,基於習慣致歉──
雪上加霜是,他在那位男士提醒下才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兩點。這絕非「客服人員」與客戶聯繫感情的最佳時機。
「我……我對這種唐突的行為非常抱歉,但您的信讓我無法坐視不管,卡博奈爾先生。」彼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很瘋狂,但聽著電話另一端的呼吸聲,他就是無法停下。
當意識到代表一個生命時,他更是無法置之不理。
「您需要找個人聊聊嗎?呃,我當然會將您的意見彙報給主管單位,不過,與此同時,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幫助您的,卡博奈爾先生?」
「等一下,聽著,孩子,我從你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來,你是個很有熱忱的年輕人,但──」
沒來由地,彼得不想從對方口中聽到拒絕,至少在這個時刻、這個場合,任何拒絕都讓他更加無地自容,自恃對方無從得知自己真實身份的勇氣佔了上風,他毅然打斷了年長一方的話語。
「對、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打這通電話的,我會再另外找個更合適的時間聯繫你。我想再次表達我的歉意,卡博奈爾先生,這實在是太不專業了。」
彼得語速很快,嘴唇發顫,說完就覺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失了舌頭的鳥雀。
他對一個此刻如此需要真心的人撒了謊,而對方也毫不留情地推開了他。該說是罪有應得?還是種因得果呢?
許是基於社會人的禮儀,誰都沒有貿然掛上電話,但對於難堪,人的情緒總是誠實,沉默驟然降臨於素不相識的兩人之間,讓他差點就要為先前的荒腔走板不合時宜地笑出聲。
他到底都在做什麼?
為什麼會期待連自己都無法拯救的他,能夠分擔其他人的痛苦呢?
「話說回來,客戶服務是一種『專業』嗎?」
卻此時,電話那頭的夾帶短促輕笑的回應,就像煙火迸發時的強烈亮光,讓他的瞳孔為之一縮。


TBC.


[1] 保羅・科埃略(Paulo Coelho de Souza)O Alquimista 牧羊少年的奇幻旅程》,一九八八年。原文全段:「As pessoas dizem coisas muito estranhas, pensou o rapaz. Às vezes é melhor  estar com as ovelhas, que são caladas, e apenas procuram alimento e água. Ou é melhor  estar com os livros, que contam estórias incríveis sempre nas horas que a gente quer ouvir.  Mas quando a gente fala com pessoas, elas dizem certas coisas e ficamos sem saber como  continuar a conversa.
[2]   馮勃棣《Dear God》〈第一場:我想往下跳〉,二〇一四年。
[3]   馮勃棣《Dear God》〈第七場:走不出的荒原〉,二〇一四年。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7-21 05:36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喜歡! 2023-7-21 05:37
好有趣的文章,期待下次更新 2023-7-20 10:13

使用禮物 檢舉

4#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21 05:34: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場:這個沒有英雄的城市

東尼・史塔克買了一台新車。那不是什麼新消息,然若被狗仔知曉,定會跌破大眾的眼鏡,以及各大跑車製造商的股市。
是台國產車,性能自然沒有地下室來自名門貴族的異國美人們出眾,但隔音效果意外地良好,坐上後排座椅猶同半躺。於是,取車當日,東尼便將房裡一隅、他從沒動過的古典樂唱片搬上了車,發動車子,一塊碟一塊碟輪播。
作為實證主義的大力支持者,他不是突然福至心靈,有了一雙能發現美的眼睛,或年過不惑驀然發掘忽視了大半輩子的絕對音感,他只是很想從那些沒有好好留意過的事物,找尋佩珀活過的證據──基於史塔克工業的公關,以及迅速將事故現場還原如初的軍方壓力下(他們當然隱瞞了副總統涉案的這層因素),主流媒體最終僅是在跑馬燈上用一行「百大企業知名執行長重病猝逝」揭過。
世界唏噓英才早逝之餘,很快又忘了這回事。
說來他們也無須記得新聞報導的假假真真,畢竟知道真相的僅有東尼。他孤獨,無人訴說,像執迷不悟般堅守什麼地,用不可靠的記憶描擘那名女子的容顏,唯有他能闡明她死去時的歷歷在目,成了她存在過、最清晰的痕跡。
一天早晨,他在洗面台前找不到刮鬍泡,在賈維斯的提醒下,才記起向來是佩珀操辦他的生活起居。一霎時,東尼忽然擔心自己某天也會遺忘她,還是說,只記得她死前的樣子。
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鯨吞蠶食著他們相處過的無數時日。
因此,他開始著手找尋與她的連結,然後想起了佩珀為數不多的興趣。
她讀商管出身,不過對音樂分外感興趣。在他們處得好的時候(通常是少數的和平時期),在工作之餘,她會在晚餐後播上一塊黑膠唱盤,拉著一臉無趣的東尼,在大廳裡交頸起舞。嚴格說來,那不算是跳舞,他們也不講究節奏或舞技,純粹是兩個人為凝聚親密關係的一種愛情表現,以至於後來在任何場合聽見鋼琴曲,東尼總會在第一時間想起佩珀後頸上的淡香水,不同於他早年見慣的那種爭奇鬥艷的濃香,而是和她一樣,淡雅中不脫性感,似是置身事外又體貼備至。
在這種稀少時刻,他倏忽懷念起那樣的香氣。
神盾局應是藉地下門路得知了什麼,因此當尼克・福瑞在大廈的地下研究室見到他時也沒表現出詫異,冷淡地告知他大樓改建的工程已步入尾聲,只剩下建築外觀與頂樓停機坪的美化還須驗收,在神盾局和復仇者正式入駐之前,整棟樓除了施工區外可以任他自由出入,如同產權尚未移轉的時候。
東尼認真回想起來,這位局長(與他一眾只會在美國隊長出現時表現情緒波動的探員)總是處變不驚,就是基地被洛基搞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他仍冷靜地下著明確的指示,彷彿再糟的情況也早在預料之中。那種近乎無情的理性自律,是霍華德一直想要他成為的,荒唐的是,那正是東尼最不擅長的。
平心而論,大多數人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是吧?
所以東尼想,有一個天才兒子的霍華德大概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許多人以為,將史塔克大廈改建為復仇者基地,不過是將那串招人的字樣留下中央字母表的第一個字,頂多再耗上一些裝模作樣的反光漆,但事實上,在東尼・史塔克的生命裡,他很少需要──在各種意義上的──與其他人分享什麼。
這與「慷慨」或「吝嗇」的二分法無法一併而論。儘管內裡有再多悲天憫人的情懷,或是慈悲,在龐大資本襯托下,純粹的善意都容易黯然失色,被反客為主地扭曲為企業社會責任之類的道德指摘。
東尼不覺得擁有財富是個問題,更別說是他的問題,反正,他也很習慣被誤解了。
言歸正傳,這位史塔克很少真正跟他人共享什麼,或者說,可以分享的那些,在他的理解裡都屬於「沒什麼大不了」的範疇內。
只有很少數的人能像是佩珀那樣,心無罣礙、不在乎他是個混蛋,即使猶豫也不退縮地拔出那根短路的電線,毅然踏入他的私人領地。
當他告訴佩珀「我只有妳能信任了」的時候,語氣是連自己都意外的堅定。可能他本意並非如此,這麼端正的作風有損他一貫建立的幽默形象——實情究竟是幽默或是魯莽,就有待公評了——但東尼知道,適時暴露一些似真似假的弱點,更有助於鞏固浪漫關係,然而在那一刻,他不想承認的是,也許他是真的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孤獨,或者更糟,孤零零地死去。
沒成想,佩珀竟蒙受了他潛意識裡的所有恐懼,如被伊底帕斯牽動著命運之輪的悲慘王后[1]
這種時候,他無端產生了不合時宜的慶幸,至少他的一雙父母是在彼此的陪伴下,永遠地闔上了雙眼。
雖然他們實在走得太早了。


彼得・帕克對著眼前的電話座機深呼吸, 活似面前站著聯手起來的邪惡六人組。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很蠢,但他不能自已,畢竟上回的通話紀錄止於他因為過度緊張不小心掛斷的烏龍事件,深怕短時間打過去會惹火那位喉音沙啞的男士,他徬徨數日,這才總算下定決心,要再打一次電話過去致歉。
忐忑半晌,見牆上的時鐘直指平時蜘蛛人夜巡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不該再耽擱下去,他得做些什麼,雖然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不是絕對就是零的拉鋸感讓他頭昏腦脹。勉力按下緊張得想吐的惶然,他眼一閉,拿起話筒按下那串因為看太多變、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電話撥接的每一個嘟聲都給他一陣胃痙攣,以至於真正接通時,他還呆了幾秒才想起要開口。
「喂?您好,請問是卡博奈爾先生嗎?」
「嘿,帕克。」
「唔,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把你列入我的手機通訊錄了。」
「……我明白了,雖然我不知道我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有鑑於我們上一通電話結束得不算美好,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你顯然對我這份工作的專業性存疑。」
「噢,這個嗎,抱歉,我不是真心的。」
「我知道,但我必須承認你是對的。坦白說,該道歉的是我,我甚至不是一名真的客服人員。我對此感到很歉疚,或許最一開始我就該向公司直接建議要增設客服部門的。」
「有你這樣的員工,他們肯定對彼得原理[2]感到很頭大吧。」
「倒不見得。說實話,更大的可能是,在升遷之前我會先逐漸退場吧[3]。」
「你痛恨你的老闆?」
「他是個四、五十歲的老滑頭,我從十五歲就靠拍蜘蛛人的照片在他手下打工了──以防你不知道,我老闆就是那個會花錢買下公車廣告、痛斥蜘蛛人是法外人士的詹姆森。」
「我知道他,他的人之前也有跟我的公司接洽過,問能不能租用辦公大樓外頭的廣告牆,我拒絕了。」
「……我代替蜘蛛人謝謝你啊,卡博奈爾先生。」
「不是什麼大事。我不是蜘蛛人的粉絲,單純只是《號角日報》的陰謀論太像八點檔編劇寫出來的玩意兒了,我懷疑那主編在這世上除了美國隊長,不相信任何核苷酸組成的生物。」
彼得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這可真是個媲美諾貝爾心理學獎的精闢見解。」
「多謝誇獎,至少大多數人和我的智商測驗都證明了我確實是個天才。」
「讓我猜猜,你該不會是那個能將身體拉長、有妻有小,還有一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的里德・理查茲博士吧?」
「不是,還來不及成為我的合法伴侶。」
「──噢,天哪,我、我很抱歉,卡博奈爾先生。」才因輕鬆的談話步調產生了兩人是好友的錯覺,年輕人的伶牙俐齒登時被打回原形,羞愧得連話都說不好,「我有點太……太得意忘形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抱歉。」
「別在意,說不定我也需要有人時不時提醒我一下這件事。」
這話說得巧妙,彼得無從辨識是冷嘲熱諷或對方真的這麼想,只能遵照少說少錯的原則閉上嘴,而這份拘謹似被年長的男士注意到了,因是在吁嘆一口氣後,對方又開口要他多說說他老闆的事。
「呃,詹姆森是個事業心很重的老油條,除了報社之外,他的人生好像沒有特別重視的東西了──我不是在批評他,事實上,他是個很努力的人,聽說他在年輕的時候甚至擔任過戰地記者,白手起家,最後從前任老闆手中買下了《號角日報》。然後……嗯,作風是偏激了點。我曾問他為什麼厭惡蜘蛛人,除去報紙上寫的那一套,他說,因為這些英雄的存在,總會讓他覺得自己不足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人。」
「但是這種偏見並沒有轉嫁到美國隊長頭上?」
街頭英雄一時語塞,不敢暴露自己與對方相左的偏好,氣短地訥訥回道:「畢竟是那個殲滅九頭蛇的美國隊長吧。」
對頭傳來錯覺般不以為然的低哼聲,比常人聽覺更靈敏的彼得聽得一清二楚,不確定要怎麼解讀對方這種政治不正確的反應,只能偽作暫時性失聰,直到這種安靜開始侵蝕他的自在。
在彼得想出比紐約一年比一年更高的氣溫、濕度與花粉症更好的話題之前,那個將抱怨信寫得像是家書的寂寞男子第一次主動拋出新話題,大大地緩解了他的不安。
「你聽起來好像很喜歡那個蜘蛛小子?」
彼得下意識想要糾正那個並不官方的稱呼,旋即發現這似乎太刻意,硬生生將話頭轉到另一個方向:「是呢,誰不喜歡……一個『腳踏實地』的英雄呢?」
他說了個一語雙關的冷笑話,打從中學他的幽默感就不是太受歡迎,因而他也沒想到,對頭真會傳來幾聲捧場的低笑,還回贈了他一個笑料。
「以防你不知道,那些穿緊身衣的傢伙通常不會飛。浩克除外。」
因為根本沒有那個尺寸的衣服。彼得心領神會,噗哧笑出聲來,心裡不是太有誠意的對自己的綠色大朋友道了聲歉。
「果然飛行能力還是超級英雄的必備吧?超人和雷神每回出場都帥斃了。」
「你也可以選擇賺夠多的錢,而不是成為外星人。」
「你是說獵鷹?噢我知道,高譚市的蝙蝠俠!他海陸空三用的蝙蝠車超級神的!」
「……我說的是鋼鐵人。」不知怎地,卡博奈爾先生的聲音瞬間冷淡下來,好像不是很高興似的。
「是了,我怎麼能忘了鋼鐵人!他是個令人敬佩的英雄。雖然很多酸民和鍵盤俠說『如果我有他的財富也能怎樣怎樣』,但事實才不是那樣,因為他必須先是東尼・史塔克,才會是鋼鐵人。他很……勇敢無畏,畢竟不是每個英雄都有勇氣、讓別人知道真實身分的。」
「你想說的其實是『愚蠢莽撞』吧?」
「不,我是認真的。我是說,不是每個擁有那麼多的人都願意付出的。我前幾天看到一篇報導說,中了大樂透的人反而有很大的概率會在三年後出現在某座監獄裡,何況是這種會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的付出。我們……」乾咳了一聲,險些說溜嘴的彼得又道:「超級英雄和普通人一樣,實際上都是人類,只是他們可能有某些不同於變種人外顯的天賦,所以才能不被抱以歧視眼光,安然地活在人群之中。驚奇四超人雖然也表明身分,但他們是一個互相支持的大家庭,而且市民愛他們;而鋼鐵人只有一個人,卻還是選擇忠於自我,我覺得很了不起。」就像我想成為的那樣。
政論節目將東尼・史塔克的話題夾在一秒鐘幾萬美金的體育廣告與大選預測之間,隨時因利害關係見風轉舵,一下子對史塔克工業的慈善晚會歌功頌德,轉瞬又炒起『私人持有鋼鐵裝甲的合法及正當性』的冷飯,在塑造出美利堅偉大的正面形象時,不忘為其備齊足夠強大的反面素材。輿論總是公眾人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受媒體人青睞的蜘蛛人對這種雙面手法並不陌生,自是更能感同身受。
過了青少年憤世嫉俗的年紀,他明白成人世界有許多檯面下的盤算,但單以結果論,鋼鐵人還是選擇做了正確的事。彼得先前看過紐約上頭那個大得驚人的黑洞,相較於否認,他還是更願意相信那個人。
「他沒你說的那麼好,」緘默良久,對頭的低沉男音繼續未完的話,「她因他而死,他沒有救到她。」
「……真是遺憾,這個世界竟然沒能培育出一個真正的英雄。」勉強壓抑顫抖著的尾音,彼得自嘲似地答了這麼一句。
這世界終究還是有超級英雄無法拯救的人。
被那話喚醒太多回憶,胸膛一擁而上的痛楚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該明白的,那是他在十多歲就該明白的,卻還是每回都會被碰傷,好像世界不只是拒絕他過度天真的念頭,是他整個人都在被這個世界拒絕。
當他以為對方會同其他紐約市民一樣,就此找到情緒宣洩出口,大肆埋怨那些「不夠努力的超級英雄」時,對向的男聲卻一言不發,那種安靜使彼得感覺每根神經都像被扯得緊繃、就要撕裂的布帛。
然後,他聽見卡博奈爾先生的嘆息,輕如鵝毛,輕飄飄地落在他的心上。
年長的男士沒有直言「我要掛了」,他說:
不,小子,真正可悲的是、這世界竟然需要一個英雄。[4]


(第一幕‧完)

TBC.


[1] 引用索福克勒斯(Σοφοκλῆς)《Οἰδίπους Τύραννος伊底帕斯王》,西元前四二九年。
[2] 彼得原理(Peter Principle)由管理學家勞倫斯·彼得(Laurence Johnston Peter)在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同名書籍提出,意指在組織或企業的等級制度中,人會因其某種特質或特殊技能被擢升到不能勝任的高階職位,最終變成組織的障礙物(冗員)及負資產。
[3] 指英語片語「peter out」,指某事物逐漸減少直到停止或沒有。
[4] 貝托爾特・布萊希特(Eugen Bertholt Friedrich Brecht)《Leben des Galilei 伽利略傳》第十二場,一九三九年。原文全段:「[Unglücklich das Land, das keine Helden hat! …][Nein, Unglücklich das Land, das Helden nötig hat.]」



留言

喔喔喔喔太棒了~ 2023-7-21 22:47
@賺錢養cp 謝謝海草&留言! 目前這個故事的地圖沒跨到高譚或中央市,連動DC有點困難🤔️(地理方面還是會以現實的地區為主,但人物關係會有電影或漫畫的Xover) 不過各式各樣的英雄還是會出現在故事裡,可以敬請期待😊 2023-7-21 20:16
小蜘蛛和蝙蝠俠的也可以( • ̀ω•́ )✧ 2023-7-21 16:43
剛剛在文章裡面看到蝙蝠俠,所以我是不是有機會可以看到鋼鐵人和蝙蝠俠的連動 2023-7-21 16:42
好心疼東尼,英雄無法拯救沒有個人 2023-7-21 16:42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5#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24 08:10:26
只看該作者

Act 2, Scene 1

第一場:吐司落下的那一面


自從東尼第一次在深夜接到那通非騷擾性電話,沒用多久時間,賈維斯就用各方資料媒合出了在小報社半工半讀、與嬸嬸相依為命的彼得・帕克是什麼人了──這名總是能第一線拍出蜘蛛人好照片的小記者,的確有那麼點意思。
駭入紐約警署資料庫,撈出其轄下區域過去三個月的監視器紀錄,經人像辨識對比,以皇后區某間公寓為中心點向外不規則擴張,織出了一張綿密的網。對此,天才科學家毫無良民應有的不法意識,坦白說,他很清楚神盾局掌握著類似(東尼不情願地承認,甚至可能比他這個前國際軍火商來得更廣泛也精確)的檔案。否則在洛基出沒時,神盾局怎能如此迅速地從地球各個角落找出只會出現在機密文件的超人類,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賓果。將數個以時間段區隔分界的圖層疊起,一次在最底部的灰階地圖上攤開,他很快明白了,為何電話那頭的聲音總讓他感覺似曾相似。
至少不僅僅是個巧合
也難怪會那麼說了。憶及上回的談話,東尼望著外頭夜幕初升,若有所思。
靠近河畔那一頭滿是人潮,眾人無不期待著週五的周末繽紛夜。青少年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踏著隨意的步伐,像音樂劇裡隨時會跳起舞般明快;年輕的夫妻推著嬰兒車走走停停,時不時抱起還不懂事的嬰孩比劃著遠方的落日,儘管他們明白不過,會記下這一刻的終歸只有自己;年邁的行人更偏好坐在長椅上閱讀,或者發呆,舉著手機自拍的遊客霸佔了大多數的欄杆,鏡頭時而向著水岸,時而轉向市區的都市叢林,當地人習以為常的景致讓他們樂此不疲。
「先生,需要我降低玻璃幕百分之二十的光度,或者拉上窗簾嗎?」視覺追蹤儀偵測到他裸視太陽的時間超過以往平均值,賈維斯隨之提議,預設的英倫腔使機械性問候聽來多了些許人性的柔軟。
「把窗簾拉上吧,反正我也要下樓了。」從人工智慧語中聽出關心,東尼不禁感到荒謬,轉身擺擺手,毅然走向電梯。
「今晚要全面修復炸毀的馬克四十號的動力引擎,將所有通訊設備開啟勿擾模式……除了來自醫院的訊息,任何形式的。」
「要是公關長史密斯先生再次來電?」
「讓他叫人資部找個獵人頭公司還是什麼的,少來煩我。最大的股東都不怕股價暴跌了,其他人在瞎操心什麼?」
「好的,先生。此外,史密斯先生在上回的留言也表達了對波茲小姐的敬意,詢問葬禮何時舉行,屆時是否能開放各部門的高層主管前往致意?」
聞言,總是義無反顧前行的鋼鐵人頓了頓腳步,陷落陰影的半張臉情緒不顯,好似陷落流沙之中的沙漠旅人,因窒息亟欲掙脫、卻受制於求生法則而無法動彈。
在聲音辨識系統錄製到第二十一秒的無聲時,根據經驗法則,賈維斯預期會得到一句惱羞成怒的「調成靜音模式」,不過這次他卻收穫了一個意外成熟的回答。
「告訴他星期三,二十二號,還有什麼廢話就聯繫神盾局或軍方,找個人搪塞他。等下順帶把這些訊息公告在執行經理級以上的主管群組,跟他們說可以安排個史塔克工業的內部追悼會之類的,其他的事情等佩珀……等她父母從紐黑文過來之後再說。」
「好的,先生。」接收到資訊,賈維斯——不像人類——並無任何遲疑,迅速將新內容編入的演算法與近似答錄機的語音系統,「您還有其他要吩咐嗎?」
「……如果那個蜘蛛小子打來的話,就把電話轉過來吧。」
「悉聽尊便。」


東尼史塔克不迷信莫非定律[1]
老實說,在實驗中面對不下千次的失敗對科學家是家常便飯,他將莫非定律視為一種以心理學解釋概率的認知偏差,損失迴避[2]亦然。或許根本不是因為吐司抹奶油的一面容易朝向地面[3],而是人類鮮少為那些白吐司落在地面的情況留心,只會連忙從地上抓起麵包,確定還能吃、就一把將碳水化合物與表層的各種細菌塞入口中,把這種將就視作某種理所當然,然後繼續糊裡糊塗地度過一生。
他不是要指摘那些將日常生活的不幸小題大作的人,到底他也說不清楚,相信命運的人是不是比他要來得幸福。至少失敗時,信徒們還能乞求上天的垂憐,與那些細微得無法測出機率的奇蹟;而東尼只會清晰地認知到失誤本身,像是機械語言的〇和一,沒有「接近失敗」或「接近成功」這種模稜兩可的結論。
失敗是個零和遊戲[4],人們只會用結果來定義史塔克。無論是他,或他以謹慎盛名的父親,都僅能被動承受這種堪稱嚴苛的檢視。
二十五歲之後,東尼就很少像少年時代那樣頻繁地想起霍華德了。那時他早將佩珀提拔到身邊,年輕驕傲的冷美人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這甚至讓當時剛脫離拳擊場、還留一頭黑人辮的哈皮以為兩人關係不睦,大張旗鼓地用拉丁裔的浮誇風格追求了佩珀老半年,直到從一張東尼刻意留在桌上的生活便條看出曖昧才安分下來,自我調適很快地,轉為擔綱老闆(並不需要)的感情顧問。
在頂頭上司確定關係的隔天,哈皮就急燎燎地帶著幾張鑽戒廠商的名片給他,好似迫不及待步入禮堂的是他本人,讓東尼哭笑不得,但也認真思考起「定下來」諸類被視為浪子回頭的念頭。不料事隔五年,那枚訂製的戒指依舊躺在車上的收納箱,該親自打開的人卻不復存在。
東尼不太理解,對於事實——包括年少輕狂幹過的蠢事——接受度向來很高的他,為什麼每每思及那件事都難以釋懷──不同於焦慮症發作時看見紐約上頭黑洞的瀕死經歷,這種陌生的煩躁總讓他感覺自己像漂浮在深夜的刺骨海面,必須找個人傾訴、才得以緩解縈繞於心的濃烈不安。這種行為就算是一貫被媒體暗指恃才傲物的史塔克都覺不妥,縱使人們或多或少有自我中心的趨向,但這種單向溝通傳遞的,更像深度自戀的悲傷輔導療程,不但將無關的第三者強行拉入自身的憂傷,又阻止對方涉入痊癒過程。
班納博士在他剛提到一九九九年的跨年夜時直接睡了過去。見他睡不安穩的眼窩下一層青黑色,與下巴幾道不經意的割傷痕跡,縱然內心再憤懣不平,東尼也只能自我說服好歹對方沒有不耐煩到放出浩克,同戰甲還在維修階段的他相見歡
昏睡三個小時後,布魯斯終在實驗室找到他。
木訥的理科博士尷尬地坦言「我就說了我真的不是那種『醫生』」,當時已經恢復冷靜與毒舌的東尼只是淡淡應了一句「我已經充分瞭解到這點了」,回頭便叮囑賈維斯監管史塔克工業凌晨時段的供電系統,給所有的研究員發了封主旨為「加班人員年度考核機制」的私鑰郵件。
你問為什麼不向隸屬於神盾局的其他特工求助?拜託,他可不需要再來一個將他人真情把弄在掌心的黑寡婦,或者能不苟言笑撂下「我會將你的屁股一腳踹回實驗室」這種狠話的考森探員……好吧,復仇者可能再也碰不到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了,願他安息。
言歸正傳,基於種種有關或無關的前提,彼得・帕克的來電無疑是連日大雨後的雨後天青。
忙了整個下午——幸而備份資料庫儲存著以前的所有驗收紀錄及音檔,大大減少了鬼打牆的試錯過程——復原進程步入最後百分之二十的技術移轉階段時,東尼接到了來自報社小記者的電話。
當顯示器突然出現從最新一版《號角日報》上裁剪下來的蜘蛛人跨頁橫幅照片時,億萬富翁差點按下了拒接,僵硬地抽著嘴角,要賈維斯馬上換一張「正常點」的大頭貼。
一如先前的通話,兩人先是閒聊一會兒,彼此有意識地不去提及私人領域的話題。然而,不牽扯自我經驗的談話深度始終有限,即便思路在同一個頻率也容易裹足不前,因此在對話進行到第六分鐘時,抱怨完市區交通的兩人不得不面臨今天第一個緩衝的過渡期。
作為年紀與資歷較長的一方,東尼總覺有義務在這種時候做點什麼,可惜史塔克的身分與隨之而生的各種優待,使他鮮少需要主動拋出話梗,而這種不熟練所生的侷促也讓他錯失了開口的最佳時機,對頭的彼得顯然察覺到了逐漸凝結的氣氛,躊躇片刻,終究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想她嗎?」
隔著話筒,從那些由線圈與電流組合而成的聲音裡,東尼莫名聽出了誠懇與令人無法抗拒的專心致志──那種懇切彌足珍貴,好像在那一刻對方全然接納你,對你的理解恰是你想被人理解的那麼多,對你的信任恰像你平時願意對自己所信任的那種程度,教你確信他對你的印象恰是你所希望造成的那麼多,所以他異常誠實地、回以一個他沒想過會告訴別人的答案。
「我在努力。」
每回意識到這點,他都會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彷彿再次被拋回暗無天日的沙漠洞穴,在死亡與絕望之間苟延殘喘,底心對於生命本身逐步失去應有的敬意,對於人性,與那些使人為人的情感亦然
在這種時刻,本著科學至上的他都會近乎冷酷地剖析自己何以致此,最終有意無意地將一籮筐的糟糕事歸結於「十四歲被父親送去寄宿學校後,感覺自己遭受背叛,繼而對父親與家庭等穩定關係喪失信賴感」那一派心理諮商師最愛放在嘴邊的狗屁「童年逆境經驗[5]」、「創傷記憶[6]」理論。
在心靈雞湯等偽顯學氾濫於網路平台的今天,他沒成想這種拙劣的說辭竟會被彼得不抱質疑地全盤接受。說實話,知曉這個記者小伙子就是蜘蛛人後,難能將聒噪的街頭英雄與電話那頭的溫暖聲線連結在一塊,東尼始終懷有一種微妙的認知失調;但今下仔細思考,那個曾在他從半空中墜落時拉一把,數年來被媒體與惡棍汙衊人格卻未曾放棄的青年,向來都將他人安危放在比自身需求更高的優先順序。
就像除了佩珀,無人見過他焦慮症發作的難堪情態,他想,應該也不會有多少人理會蜘蛛人那層薄薄制服下的傷痕累累吧?
退一萬步來說,不單是超級英雄,人本質上或多或少有缺陷,因為我們都在關愛不足的環境下成長,這也註定我們終其一生往往會在驚惶不安中渡過。許多人聲稱的「每個人都是完美的」更近似於群體自欺,在生命一次次的辜負下,時間無疑會揭示這個最大的騙局[7]
東尼不知道,這個最初謊稱自己來自客戶服務的青年是深諳人性的冷話術,又或者那種尚未沾染太多世俗的純然正好能喚醒人們潛藏的良知,才會讓他一而再、再而三打破了過去四十年的自我認知。這讓他不禁開始想像,彼得・帕克曾經是一個怎樣的孩子。
而當他意識到時,他發現自己早問了出口,話筒對頭傳來了一般人在思考時會發出的長鼻音。
「我在中學時是個弱不禁風的──字面上的那種『弱不禁風』──孩子,所以常常被校隊裡的四分衛惡作劇,像是塞進儲物櫃什麼的。」
「那時候你……」還不是蜘蛛人吧?話到喉頭才想起對方祕密身分的疑慮,東尼話鋒一轉,僵硬地扳成了一個實習記者會問的那種表面問題:「一定很不好受吧?」
「說不在意一定是騙人的,」話筒傳來輕淺的呼吸聲,近得好似閉上眼就能感受到來者打在他臉上的鼻息,「但我很慶幸當時我叔叔提醒了我一點,所以我沒有選擇報復他們,不然就變成那種我最討厭的人了。」
「那你……很堅強。」東尼絞盡腦汁想將交談進行下去,但人生中有限的親子對話經驗(遑論他能記得的,總是那些不令人懷念的)讓他對這種和睦束手無策,他不欲像是同其他復仇者插科打諢那般破壞短暫的美好,於是又接著問:「那你叔叔對你說了什麼?」
出乎意料的,一向健談的青年瞬時收了聲,緩和的吐息也消失不見,讓東尼敏銳地意會到自己衝撞了原先的平衡,儘管他對此毫無頭緒。
搞砸了。當這個念頭在腦海浮現時,平素被指稱口無遮攔的未來主義者內心卻浮現了「早知會如此」的感慨,彷彿他老早預見了奶油吐司落下的那一面──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然後,那個來自皇后區的窮小子如斯說道,字字清晰,像是虔誠的詩歌朗誦;慎重其事,像是轉述上帝之言,每個音節都輕易撩動他的心弦。


TBC.



[1] 莫非定律(Murphy’s Law)又譯為摩菲定律,原句是:如果有多過一種方式去做某事,而其中一種方式將導致災難,則必定有人會這樣選擇。
[2] 損失迴避(Loss aversion),又稱損失厭惡,指人們面對同樣數量的利得與損失時,認為損失更加令他們難以忍受,反映人們的風險偏好並不一致。
[3] 吐司著地定律(Buttered toast phenomenon),引述自十九世紀的北地民謠,後被衍生為莫非定律的舉例,原文全段:「I never had a slice of bread particularly large and wide that did not fall upon the floor and always on the buttered side.(麵包落地的時候,永遠是抹奶油的一面著地)」
[4] 零和賽局(Zero-sum game),又稱零和遊戲或零和博弈,是賽局理論的一個概念,示所有賽局方的利益之和為零或一個常數,即一方有所得,其他方必有所失。
[5] 童年逆境經驗(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ACEs)是指兒童在生命早期可能遭受的一些最強烈和最頻繁發生的壓力來源,包括多種類型的虐待、忽視;父母或照顧者之間的暴力衝突;其他嚴重家庭功能障礙的類型,例如酗酒和濫用藥物;同齡人之間、社區和集體的暴力。
[6] 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又稱創傷後遺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是指人在經歷過情感、戰爭、交通事故或任何嚴重事故等創傷事件後產生的精神疾病。
[7] 引用自人生學校(The School of Life)《How to Handle Crushes 教你如何處理意亂情迷的迷戀!》,二〇一四年。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9-25 18:40 編輯

留言

我回來了,好好看喔!!! 2023-8-22 22:48

使用禮物 檢舉

6#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7-26 07:48:15
只看該作者

Act 2, Scene 2

第二場:一生中最大的未解之謎

哈羅德・霍根的主治醫生用了「奇蹟」這個對科學人而言不夠嚴密的詞彙,給這位中度昏迷長達兩個多月的患者做出了結論。
意識清醒的短短數日內,前拳擊手的體況前所未見地好轉,被爆炸火花灼傷最嚴重的手背與面部傷及深層肌膚,但大部分的水泡在他昏睡期間已經痊癒了,唯幾個局部區域留有白與黃色的坑疤;在東尼滿腹狐疑的凝視下,整形外科醫師一再保證,人工皮移植的手術能恢復起碼百分之八十五的視覺效果。對醫生「遭逢這種重大傷亡案件,你們能治療得如此成功就應該感恩戴德了」的口吻,作為資本主義捍衛先鋒的百大企業主也不得不承認,美國當代的各層醫療體系應該定期輪播《心靈點滴》[1]什麼的來挽救那些用手術刀收割美金時僅剩無幾的良知。
與他態度大相逕庭,哈皮作為當事者,相較於枝微末節的感受性問題,整體而言還是籠罩於劫後餘生的慶幸與釋然,只是那種輕鬆並未持續太久,在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被無盡的憂傷及擔心取代的小眼睛就說明了一切。
東尼沒有無聊地問他,究竟是哪個護士多嘴,畢竟這時代就算愛斯基摩人也能靠著谷歌得知,國際貨幣組織與世界銀行[2]對金融市場的前景態度不樂觀。何況被《經理人》採訪過的佩珀也算半個公眾人物,全面壓下她的死訊反而容易招致更多對於史塔克工業的不利猜測與陰謀論,總統和軍方願意出面交涉(雖然在他看來莫過於官場慣有的粉飾太平),對她本人未嘗不是更體面的道別方式。
在令人窒息的面面相覷之後,東尼率先撇開視線。
他不是心生怯意,或畏於事實的公審,只是哈皮眼裡的關切太過急切,讓他無端感到不自在,畢竟真正受到創傷的不是他,饒是他身上歷經的實體傷害,在死亡之前也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擦傷[3]
他不知道人們為何要對生還者報以這麼大的關注,這無關他個人的情感問題,就算是普通人、這種關心也是種負擔,尤其是在唯一活下來的人就是造成這局面的人的時候。
像是在山頭虎視眈眈的禿鷹,諸多疑問在他腦中盤桓,始終得不到令人滿意的解答。人們總是似忍耐著莫大悲傷地看他,然後自以為通情達理,對那些接近真相的問題避而不談,好似這樣能讓他的不好受減緩一些。
但是,他們沒有搞清楚,他根本不可能好受
哈皮是個好人,布魯克林的出身使他比來自上流社會的東尼更能切身體會他人痛苦,而這種小市民的同理心也時會受到好萊塢勵志片的薰陶,淪落經驗分享氾濫時的自我感動。例如現在。
「我們還沒真正談過,東尼,自從……這麼多事發生以後。」因為大劫消瘦許多,因傷停職的安全部長——在哈皮擔任這職位之前,東尼不知道史塔克工業居然還有這個單位,幸而反派們從來沒有找上他的公司——頭部纏著一大圈紗布,凝重的態度裡帶幾分糾結措辭的停頓與對脆弱情感的審慎以待,鮮有的官方用詞讓東尼不知是哈皮,或是讓哈皮必須採取這種行為的他更可笑一點。
他想要發話阻止這種有如偏航船隻的走向,哈皮卻馬上揚起一隻手,異常堅持地說下去。
「我很愛佩珀……非常愛,作為一個朋友,你知道的。」最後讓東尼打消岔題的念頭的,是大漢臉上無從作偽的沉痛之色,「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被稱作鰥夫;失去父母的孩子,被稱作孤兒;但是沒有人想過……該怎麼稱呼、那些失去孩子、一生摯交和摯愛的人們,這完全不合常理。」
後見之明,其實東尼很少這麽安靜地聽完哈皮——或其他人——的話。但此刻,他無話可說,自然也無法打斷對方。
「但是你……你和我的人生都必須繼續前進。我希望你知道,你對我而言,一直很重要,不單純在公事上,也是我和……佩珀生命裡重要的人。」
前拳擊手市井的語言使這一連串的發言略嫌混亂,科學家當然可以理性地將其解釋為頭部重創後,傷及下視丘導致的語無倫次;不過無論是作為才華絕倫的加州理工天才,或是將保衛世界的優先順序置於個人價值之上的鋼鐵人,他都清楚,理智深處存在最能證明人性的感性,因此他再怎麼也無法打斷多年好友將內心一一剖開的坦白,只能無聲地承受著這種讓他煎熬的赤誠。
「你能隱藏住情緒,真的很堅強。我也會盡快恢復常態的。」
對於這種誤解,東尼很想駁斥不是那麼一回事,但他又想,萬一哈皮反問他為什麼不感到難受呢?正確言之,難道那會是痛苦如斯的哈皮更樂見的答案嗎?
某種程度上,不管是外顯的心聲吐露,或隱藏在言語裡的悲不自勝,億萬富翁都覺哈皮比他表現的、更像一名失去未婚妻的中年男子。他並不是暗指哈皮在多年之後對佩珀仍有非分之想,而是那種直接得過分的悲愴是他預期的,卻也正是他缺乏的。
這令他感到迷惑。
「我聽說修補人心和修整機器相去不遠。」這才想起彼此的身分及權力落差,哈皮發現自己說多了,再遲鈍也意識到了東尼不同往常的寡言,語態又回歸初始的如履薄冰,一字一句都慎重其事,「對於這個,你一向比我清楚得多,老闆。你必須先將所有東西拆開,才能把他們再次回復原貌,甚至變得更好。」
那句「老闆」將兩人輕易以上下屬的框架綁縛住,基於權威與職場潛規則,東尼只能按下滿腹闕疑,點點頭,全身上下唯有交叉環於胸前的雙臂暗示了他的不置可否。
但哈皮不是佩珀,他看不出那些沒有訴諸言語的細節,容易被虛張聲勢欺瞞、以致看不清蒙塵的真心。
東尼驀然想起那個最不成熟的弧形反應爐,佩珀曾經用心地替他錶在框裡,周遭還印了句讓他感動好一陣子的「證明東尼・史塔克有一顆溫暖的心」,然後……在他倆確定關係之前,他就被迫砸開展示用的玻璃罩,活似將他的心臟從她的世界與保護剝離開來。
搞懂鈀怎麼運作後,佩珀沒有掩飾她對這種元素的厭棄。
她排拒那些會害他送命的東西,卻也受制於侷限在實驗室裡、能夠維繫他一線生機的領域外知識,僅能在工作之餘給他打上一杯就算是塑型減重班學員都無法下嚥的葉綠素汁。
東尼是個聰明人,連他自己也清楚這件事,而從早年的經驗他學會「別隨便去向普通人解釋你腦子想的事情」,因為那無非是對牛彈琴,他無意冒犯,但那純屬浪費時間;至於和他同一類人的里德・理查茲與布魯斯・班納,各自有著天才的傲氣,他們熱衷於只有自己感興趣的研究,無法訴諸並分享給他人的天賦也在偏執之下成為詛咒,像是懲罰著妄圖觸碰神的領域的人們、回過頭來禁錮他們。
說回他自己,鮮少留心在意的事物之外的科學家這才後知後覺地萌生疑問:所以,佩珀究竟是怎麼看待他與那些她完全無法理解、只能被動接受的事物的?
她那時候,是不是早已承受著東尼想像中的孤獨了?更精確地說,寂寞
就像是數學證明題的推論,一旦開始論證,解題過程就會伴隨一道道浮出檯面的新問題。然而,真讓他茫然無緒的,這一切都淪為假想,他不可能得到要印證的解答,同樣尋不到任何演繹法則的根據。
因為作為恆理的她,他再也找不著了。
佩珀・波茲注定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未解之謎。
「抱歉,老闆,有一件事我必須盡快向您確認和報備,是關於佩珀的……遺願。」擰著臉的哈皮像在努力習慣新詞彙帶給他的不適,「她曾說過,她想要用自己的財產設立一個基金會,像是您父親當初做的一樣:一個每年頒發獎助學金給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的慈善基金會。」
「我們在談的具體是多少錢?」受不了這些完全不像哈皮的曲曲繞繞,東尼沒有耐性地單刀直入問道。
「她所有的遺產。」
遺產
距上一次東尼聽見這個詞,還是在他和老朋友大打出手的時候。奧比戴爾操縱著大得像是魔幻城堡的鐵霸王,對他揮出數計重拳,臉上素來帶有餘裕的中年人因為佔據上風而恣意大笑,語帶嘲諷地告訴他,當今世上最偉大的發明莫過於他為了存活而造的反應爐,最想毀盡武器的他恰恰造出了最強大的武器,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生命總是會在他想要變好的時候,給他一條全然背道而馳的道路。對於這種情況幾近麻木,東尼那時候還會感到憤怒,就像當他決定放棄軍火商身分時、一眼看穿佩珀的怯意那樣。
「『妳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當初我靠毀滅他人賺錢時妳也在場,今天我想要拯救那些被我製造的武器所威嚇的人們,妳卻想要離開我。』」
現下想來,就連億萬富翁也覺當時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厚道,但倘若時間重來一遍,他想自己還是會說出同樣的話。
不是他天生缺乏顧慮他人感受的能力,東尼只是和世上所有的渣男一樣:他極少想起他的伴侶。
他將人生大半的精力與專注度投注於個人實現,至於「愛與歸屬」?不僅是眼不見為淨,有時就算佩珀人就在現場,身心全然奉獻給科學的他也很少注意到。
一般的心理師聽到這裡,通常會開始杜撰一個因雙親婚姻失和造就的不安全依附[4]案例,揣測他在公共場合成對出入的父母可能不如螢幕上顯現的美好──真相恰恰相反,客觀而言,東尼認為霍華德與瑪麗亞是那個年代少數互相尊重又關係和睦的夫妻,早年放蕩不羈的都市男人對妻子意外地柔情似水……但也可能霍華德只是單純對他哪裡都不滿吧,誰知道?
縱使是佩珀口中的霍華德,也跟他記憶裡「很冷漠,精於算計」的嚴酷形象迥然不同,彷彿那些年霍華德在外耗盡了作為一個人能擁有的最大限度的溫暖,因此留給他的僅剩某些寒傖的、過分嚴厲的、任何孩子都不應該承受的情感碎片。
認知落差使他不大喜歡同他人論及父親,不管關乎霍華德・史塔克個人、童年對父親的印象,或普羅大眾對「父親」這個單詞的既定概念。他曾經──無數次──試圖向他人釐清並分享自己的看法,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控訴與表達,挑起的往往是身邊人的駁斥與憤怒,因為他說了一個崇高愛國者的壞話,最重要的是,那個人還是他已逝的父親,而他是「逃過那樁死亡車禍的倖存者」。
「你不知道他有多偉大,你不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一張張嘴的嘆息與扼腕之情,都襯得折磨他多年的鬱悶不平聽來是如此小家子氣、丟臉與令家族蒙羞。
情緒孤立使他必須獨自承擔自身的感受,也必須勉強自己不去感受。與他人交旋時,他看似游刃有餘,實際上總是語帶保留、不輕易給出承諾;而當意識到對方想跟他發展更親密的關係紐帶時,他總會感到強烈的不安,因為從經驗之中他深刻體會到,有極大的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對他所說的「真相」感同身受
這個理解如此深刻而失落,讓他無法相信那些渴望和他產生連結的人們。包括佩珀。
東尼對此深感內疚,而這種膠著黏膩的情緒像是深秋的沼澤,一點一點嚼碎他的故作無謂。
霎時間,他覺得自己找到了是什麼讓他「不好受」了。
匆匆向不明所以的哈皮道別,他一個箭步踏出病房、毅然放棄了停在三樓之外的電梯,以介於跑步與走路之間的速度噠噠快步踩著階梯直奔地下停車場,似乎追趕著什麼,在幾個醫護人員的驚疑目光下迅速上了車。
坐在寬敞的駕駛座上,他不急著按下啟動鈕,而是從西裝內側、靠近心口的口袋掏出了一張摺好的草稿紙。
手指因為喘息而微微發顫,將紙張捋得發皺,但他此時無暇顧及其他,像久遇甘霖的沙漠旅人那般,立時從置物盒裡摸出一枝筆,就著方向盤上少得可憐的平面唰唰寫下:

親愛的帕克:
這是安東尼卡博奈爾的來信,是的,又一次。對我上一封抱怨信裡提到的情況,最近有了一些新進展,而我會盡力解釋清楚的。
我懷疑我沒有愛過佩珀。
我知道這很令人難過。這麼說──或者寫──很令人難過,但是她走了,我卻一點都不感覺傷心或疼痛或者一些其他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說,但我猜我只是終於對自己誠實一點了。
祝一切都好      
安東尼‧卡博奈爾





TBC.



[1] 湯姆・薛狄艾克(Thomas Peter Shadyac)《Patch Adams 心靈點滴》,一九九八年。
[2]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Fonds Monétaire International/FMI)與世界銀行(World Bank,縮寫WB)同為世界兩大金融機構,由一百八十九個國家組成,致力於促進全球貨幣合作,確保金融穩定,促進國際貿易。
[3] 化用自箕輪厚介同名書籍《死ぬこと以外かすり傷 除了死,都只是擦傷》,二〇一八年。
[4] 此為依附理論(attachment theory)其中一種類型,首由約翰.鮑比(John Bowlby)提出。理論源於小孩子一出生去依賴身邊重要的人(通常是媽媽),藉此保護自己免於受到外在的威脅,但當安全感未被滿足時,人會開始擔心自己是否值得被愛,以及他人是否會愛他們,繼而採取不安全依附、影響參與社會關係的方式。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9-25 18:41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7#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8-8 06:28:39
只看該作者

Act 2, Scene 3

第三場:一直跑下去


哈囉:
是我,安東尼卡博奈爾。
我最近被一種排山倒海的好奇心壟罩,就像我四歲時,特別喜歡往我爸的車庫跑。我突然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從沒發現過的事。好吧,可能我早就注意到它們了,只是不想費心關注。出於我們這種理科人說不清楚的原因,一切都好像成了某種暗示
除此之外,最親愛的彼得,有件惱人的事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而我再也無法忍受它任何一秒:我住的地方有一面窗戶破了。
我知道我現在又開始轉移焦點了,算了,但你懂我在說什麼的,是吧?
致上親切的問候  
安東尼‧卡博奈爾


用鋼筆將花體字拉出一道長尾巴作結,湧出的墨水因筆尖偏移、在紙上暈開,見此,偶有潔癖的億萬富翁嘖了一聲,迅速瀏覽過信紙上的內容,確認沒有拼字上的低級錯誤後,將紙對折起來,擱在實驗桌一個顯目的角落,那裏零散疊了幾張先前寫好的信紙。
按設定好的程式,這些信半夜會隨被標上「《號角日報》彼得帕克 收」的信封袋被無人機運到紐約郵件處理中心,在明日清晨加急送到報社門口的收信匣中。
行雲流水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東尼起身,視線正對著實驗室靠門那一側的落地窗。鋼化玻璃表面綿延網狀的白色裂痕,觸摸表面並無任何不自然的突起,實際上卻像是放射毛黴的玻片拓印,即便挖去外在看來腐敗的部分,內裡也是虛假的安然,早被繁多的孢子侵占蠹蝕,腐爛不堪。
許是書寫遲延了煩躁,他詳端這片玻璃良久,不知道它是在何時由於何事而壞,只知當他發現時,泛白的輻射狀裂縫就如山嵐攪擾著他的心,像是總在耳邊盤桓的低頻噪音,讓他容易無端發怒。
他沒再多想,在原地囁嚅幾句,便見眼前縈繞在心頭多日的煩惱因一陣從右手臂傳來的衝擊波應聲碎裂,過近的聲波振幅讓他一時耳鳴。
在恢復聽覺的數秒鐘之內,他意識到這場景似曾相似,他發明馬克二號的時後,也是這般直接地、毫不妥協且冷酷地一掌轟掉半個實驗室的玻璃牆。
時至今日,東尼・史塔克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為什麼會這麼做。可能是他在那個剎那對自己的倒影驀然感到厭煩?也可能是他忽然理解到,妄圖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念頭、有多麼無可救藥吧?
那時世上沒有「鋼鐵人」,甚至還沒有人創造出這個詞,他沒想過要為那些庫納爾省的難民做到什麼程度,對於國土戰略防禦攻擊與後勤保障局這個冗長名字代表的神秘組織也一無所知──他單純像那些在天未亮透的早晨馳騁的跑者,滿懷現在看來幼稚的執拗,不問終點、只想一直跑下去。
不過,無論是奔跑或成為超級英雄,分明都是極端自我的個人選擇,因為無論哪一個、他都會不自覺把佩珀拋在後頭,儘管他想衛護她所在的世界,卻不能以她為終點。
而他搞不清楚,這是不是「對的」,是不是屬於「正常範圍內的」。
大抵是掌心砲的動靜太大,不消多久,大樓內兼任監工與神盾局常駐的瑪麗亞・希爾便警戒地雙手持槍推開了逃生門。
見他一臉木然,盤著髮的女特工先是怔了怔,很快移開了正對他的槍口,但她並未放下腰側的槍身的防備性肢體語言,似是警戒著他隨時都會一躍幻化成阿斯嘉德的邪神。
對於這種聯想,東尼直觀地用表情展現了自己的不快。
然而,這種外顯情緒並沒有切實傳遞給希爾探員,也或許她接收了、只是不願意做出任何表示,也不在乎是否傷害到他的情感,因此她迴避了所有跟工作無關的要素,開門見山說道:「上頭有您的包裹,我們檢測過,確認不是易燃物或爆裂物。」
太感人了,我千呼萬喚等到了一個考森二號。億萬富翁漫不經心地忖道,沒有太介懷對方一度拿著槍對著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隨意吩咐她補上實驗室的外圍玻璃,如果沒有編列相關預算,再寄請款單到史塔克工業就行了。
「恕我直言,神盾局並非史塔克工業、或者您私人的轄下單位,請您務必更加謹言慎行。這次事故造成的財物損失我會先匯報給工程組,請他們在今天結束之前整修完畢。」全然複製了尼克・福瑞油鹽不進的那一套,希爾無動於衷、公事公辦,冷若冰霜的態度讓他諷刺地懷念起娜塔莎・羅曼諾夫的柔情小意……就算是裝出來的,還給他寫了一份根本不符合實情的觀察報告──反覆無常、具有自我毀滅傾向以及嚴重的自戀情結?哈!
這不免讓他想起,當時黑寡婦是如何潛伏在他與佩珀之間,看似作為緩解兩人壓力的調和劑,實質卻挑起種種瑣碎的衝突;許多真情被作為工具與冷冰冰的評斷依據,這種並非出於真心的費盡周折讓東尼後怕,也成了後來他怎麼也無法對她產生好感的緣故。
遑論在東窗事發後,被識破的羅曼諾夫也未曾請求他的原諒,收斂起女性脆弱的眼神跟陌生人無異,顯現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必要感到抱歉。
「不過是業務需要。」東尼暗自揣測,若他真管她討說法,黑寡婦也僅會給他這麼個違背賽德爾法官意志的回覆吧。
不是一切合法的就是正確的。
在二十世紀末,代表權力機構去殺害民眾時,沒有人有權利忽視自己的良心。
話雖如此,他的理智立刻補充了這判例後續被推翻的現實面[1],但東尼・史塔克仍無法遏止自己愈發惡劣的心緒,不發一語跟在希爾的背後步入電梯,到了未來將成為門面的零樓。
貼著封條的大門深鎖,只留一個給建築團隊方便出入的側門,重新裝修的大廳冷清得連跫音都能生出回響,靠近大門那一側連結縱向雷射光機的、預作為門衛定點的長條桌上方,擺著一個聯邦快遞的瓦楞紙箱,外頭印著大大的紫色商標與白色的快遞單據,庶民化得讓他意外。

寄往                □住宅遞送
收件人姓名:維吉尼亞.波茲
公司名稱:史塔克國際有限公司
城市:紐約           州/省:紐約州
國家:美國           郵遞區號:一○一


貨物向來用私人專機運載,此刻一個念頭在東尼心裡已經明朗:那不可能是他的包裹。應該說,他們彼此清楚不過,但會讓希爾違背物主的法定權益、將這包裹的處置權交給他的理由只有一個。
而且大概率是他最不想碰到的那個。
「妳知道這不應該給我的吧?」他試圖表現得從容自在,發緊的喉頭卻使這話說得更加生硬。
「日常用品不會登記在波茲小姐的遺產列表內。」探員定定看他,繼而又道:「如果您無意接管,我們會請清潔隊月末連同大樓廢棄物一道處理掉的。」
科學家感覺她在強迫自己做決定,但是他該死的不能拒絕,縱使那可能是跟佩珀毫無關係的遺物。
不是沒有更省力的方式,但東尼還是決定自個兒把上頭貼有「小心輕放」標籤的紙箱搬回了地下實驗室。
那是一台市值高於平均價格的手動咖啡機,可以打奶泡拉花的那種高端貨
但就是高級也沒有到必須由史塔克執行長親自採購的程度,因此理科天才只能猜測這是為了私人用途,而且佩珀有很大的可能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次的採買。
那這部機器究竟有什麼特別的?科學家生來對於未知事物的蠢蠢欲動讓他反覆繞著桌子審視外觀充滿工業風的卡布奇諾機,他有千百個方法能讓賈維斯完整分析並且改進這種嬌貴的機具,然而此刻一種在這幾日來不斷在他心頭萌發的念頭卻讓他拾起了另外一張桌子上的工具盒。
在用十字起子轉開底座靠近水泵電機組的螺絲時,浮現在東尼心尖的是一種似乎氣泡飲料打在舌頭的刺麻感。他不知道該怎麼文字化這種快意,但大抵就是那種他找尋了許久、將拼圖擺上正確的位置的感覺吧?
那種「對了」的感應觸發了東尼史塔克久違的熱情(或者某種讓人容易與熱情混淆的固執),讓他喪失飢餓感的直接跳過了午飯,一路工作到鄰近八點才將咖啡機通體的零件盡數拆解,兩張慣用的作業桌擺滿電磁鐵、閥門、外殼用的隔熱鈑金以及其他普通人第一眼根本看不出用途的小組件。
腦子一熱消退之後,理工天才看著桌面一片狼藉,總覺自己好似退化成了缺乏自律的國中生;矛盾的是,完成某件事的成就感又讓一種隱密的欣喜從滿膛尷尬裡萌芽,像道劈開烏雲罩頂的曙光。
於是,他直覺先於成人世界的框框條條的撥出了那個被設置為優先接通的手機號碼,對頭接起的速度也如他所料的並沒有讓他失望。
至少現在,還未曾讓他失望過。這無可避免的讓一個徹頭徹尾的理科癡想要去試驗那個不會讓他失望的底線是多少,他可以在這個舒適圈裡沉溺多少、揭露多少連他都鮮少觸碰的自我。
「就在五十秒前,我剛拆了一台兩千五百美金的卡布奇諾機。」億萬富翁像是陳述一件事實般,也確實是在陳述一件事的將這句話作為了開場白,非常突兀,就像敘述裡的那件事一樣。
「……卡博奈爾先生,為什麼你要打給我?」但就像所有意外一樣,那個人總知道是他,年輕的男音聽來十分困惑,而東尼發現自己竟然試圖在其中尋找一點竊喜的痕跡。
「那你又為什麼接起來了?」這個反詰很狡猾,但他還是這麼問了。
「因為我剛好在浴缸裡重讀你的信……不要誤會,我沒有在洗澡或者做什麼其他的事,我只是坐在這兒,這裡安靜多了。」接下來傳來的衣物摩搓聲讓鋼鐵人推測那小男孩──就他這歲數,稱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小男孩並不過分吧?他都還沒提到自己設計機械手臂時這小傢伙還在和尿布為伍呢──將話筒提了遠點,之後模糊呢喃了幾句才又故作無恙的放了回去。「抱歉,剛才我的雙胞胎哥哥拿走了電話,你知道,會急著來這糟心世界報到的肯定不是什麼聰明人。」
「剛才收訊有點不良,麻煩請你再說一次?」聽這語氣又聯想到對方那個根本沒影兒的「雙胞胎兄弟」,東尼史塔克不介意表現得像個混蛋。
「好吧,我其實是在想我朋友的事。一個實際年齡二十一,看起來像十五,行為卻像十二歲的朋友。這個幼稚鬼剛才嚇壞我了……」儘管彼得試圖說得輕巧,強作冷靜的語末仍是洩出了幾分動搖,讓東尼放鬆了面部表情,既像安撫又像誘導的接過了話。
「他對你表白?」
「──不是,雖然這聽起來也沒有好上多少就是了。」年輕人的聲音悶悶的,透出那個年紀不夠成熟的處世應對,這種脆弱讓年長的一方感到新鮮,畢竟他才是那個總是被一再關懷的。
「小子?」
「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我先掛了,晚安。」
還未組織完備的寬慰之言止步於機械的嘟嘟聲,然後東尼感覺,哽在天空那片不討喜的烏雲似乎又飄回來了。


TBC.


[1] 引用西奧多・塞德爾法官(Theodor Seidel)針對冷戰時、東德士兵射殺企圖翻越柏林圍牆的平民一案的發言,但這判例引起了諸多輿論與法律界的爭議。全段原文:「 Not everything that is legal is right…. 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 no one has the right to ignore his conscience when it comes to killing people on behalf of the power structure…. Such a law did not earn obedience. Obedience should have been rejected.」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8-8 06:30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沒人告白,聰明人的腦袋總是快到讓我們跟不上wwww 2023-8-26 05:50
誰,對彼得表白??? 2023-8-22 22:56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3 收起 理由
雪子QQ + 3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8#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8-27 12:02:23
只看該作者

Act 2, Scene 4

第四場:我最好的東西

不待對方應答,彼得帕克當即掛上了電話。見手機螢幕跳回桌面上他和瑪莉・珍的合照,他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不知何時,他與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社交距離已經這麼近了,竟能如此恃寵而驕,還、呃,拿喬?
街頭英雄懊惱地在浴缸裡抱住膝頭,好似母親子宮裡的胎兒,缺乏安全感地蜷起身子。閉上眼時,他彷彿倒轉回離開租屋前的混亂景況。
彼得事前沒有過問強尼,他究竟為什麼要獨自搬出巴克斯特大廈。
理論上,死裡逃生的霹靂火應該更加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時光,但是在驚奇四超人重新團聚的某日,循著天空一串「老地方見」的浮誇指引,在自由女神雕像上找到對方的他就見,金髮青年帶著壞小子的慧黠笑容,像是調笑般散漫地拋出一句「要不我們一塊兒分租吧?我已經老到不該當姐姐的小寶寶了」。
彼時,哈利・奧斯本與他因蜘蛛人而生的嫌隙日益增劇,所以彼得沒有考慮太久,只作他是與石頭人起了口角(像以前那樣),便順勢應了聲好,好似隨時要從一個身分逃離另一個身分……若是他沒有留意到,多情的霹靂火面上的黑眼圈的話。
那讓他想起告訴自己「我認為我當時應該能阻止強尼叔叔死去的」的小富蘭克林。
坦白來說,沒有什麼異次元冒險經驗,蜘蛛人並不確切知道驚奇四超人在負領域遭遇、「見到」了什麼,從蘇口中,他只得知強尼慷慨就義,以及後來留給他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錄好的遺言:
嘿,兄弟,
很抱歉我離開了。因為、呃,我知道你失去家人是什麼感覺,而這也是你對我而言的意義:家人。所以,如果你把這當作我最後的心願……
我留給你的不是我的跑車啦或者什麼別的,我要把我最好的東西留給你:我在這個團隊中的位置;在這個家庭中的位置;一個人能擁有的最棒的姐姐、兩個兄弟,還有外甥和外甥女,他們──
我們都愛著你,彼得。
彼得無意比較朋友在他人生中的比重,但霹靂火是他第一個年齡相近的超級英雄朋友,他們一拍即合,同樣有著年少的魯莽躁進,也有著年輕人易感的柔軟心地。在他失去關的那段時間,唯有強尼・史東最能理解他未能訴諸公眾的真相,以及被現實迫害得滿目瘡痍的靈魂。
他起先以為自己放下了,方能沉著地、好像一個成熟的大人那樣對小法蘭克林談及班叔的死,方能操起他一點都不熟悉的教條式口吻,說起那些當初他遺憾自己沒做的事:「因為我當時太年輕,不明白我們做的任何決定,都會對未來造成重大的影響……我後來才知道,擁有像我們這樣的天賦時,你就不能再把自己排在第一順位──你必須體認到,得到這些天賦該是多麼幸運、而世界上又有多少人需要幫助……這是我叔叔當年希望我學會的,而這也正是你的強尼叔叔希望你理解的……懂嗎?」
後見之明,他們可能都沒有自己想的軟弱,但也遠沒有如他們希望的強大。強納森・史東的戰殤讓他窺見了內心未曾痊癒的缺口,也在理查茲一家心裡鑿出了大洞。
縱然後來金髮青年毫髮無傷地重回他們的懷抱,就像打過釘子的木楯永遠都不可能完好如昔,已在心上深深烙印的喪親感無法癒合如初,他們無從抵抗理智深處的惶惑不安,悲觀地、被動地等待死亡女神再次將他帶到身邊的那一天。
然而,霹靂火聲稱的「安然無恙」,興許也不如他本人表現的雲淡風輕。
異變徒生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那時彼得因阻止一樁自行車竊案勾破了外衣,這使他不得不回租屋換一身得體的衣服。疲憊至極,他原想就此在床上一睡不醒,但又念著這個月推辭梅嬸晚餐邀請的次數已經多到不好意思的程度,今晚無論如何都必須赴約……想著想著,蜘蛛基因增強的靈敏嗅覺猛然嗅到一陣燃燒的細微氣味,想起大樓中有許多木質建材的彼得立刻繃緊了神經,後來竟發現,漸濃的煙味是從強尼的房間傳出的。
不確定好友在不在家,他連忙重拍房門,卻沒聽見任何人應答,落鎖的房門讓他猜測霹靂火出門了,情急之下索性用怪力將門把卸了下來。
不料推開門後,落入眼簾的正是在床上輾轉夢囈著、不受控制燃成人型火炬的強尼。
特製的床鋪與被褥並無大礙,不過組合木製成的床頭櫃塑料漆早已被高溫燻得發黑,隨時可能達到自然發火溫度,繼而產生閃燃,屆時除了這個房間,整棟大廈都會陷入火海。
思及造成大量死傷的可能性,蜘蛛人趕緊攀上牆壁──因為由霹靂火作為中心散發的火源太燙了,他不能直接走上前,只能取巧地偏離熱對流旺盛的天花板──一面大喊,試圖喚醒深陷夢魘的金髮青年,這回他得到回應的時間並不太久,睡不安穩的強尼翻個身後,緩緩張開了眼,像是還沒回過神,沉默片刻又問:「彼得?」。
「是我,小火。」見對方似是恢復神智,稍微收斂了火苗,彼得鬆了口氣,沒成想來者下一段話又使得身上的火焰更加張揚。
「謝天謝地,我終於見到你了……」好不容易現出人體輪廓的霹靂火眼神和緩看他,旋即像是想起什麼,拔高了音量與熱度,儼然是一個行走的著火點,「噢不,那些天殺的外星生物呢?糟糕,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應該在這裡的!該死!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讓你們都安全離開這鬼地方了……」
一簇驟然竄升的烈焰燒壞了彼得寬鬆的褲腳,化學纖維燒焦的刺鼻味道與大譟的蜘蛛感應,讓他連全身神經乃至額角都發緊,但是太亮的光度讓他看不清強尼的原貌,只能在缺氧邊緣梗著脖子繼續吶喊:「強尼,強尼!強納森・史東!醒醒!」
不幸中的大幸,是這個僵局只延續了不過兩分鐘,在將整塊波斯地毯燒壞之前,霹靂火總算搞清楚,他已經脫離戰場好幾周了,清醒過來的他馬上收起火花,用被子打滅櫃子與毯子上的零星火花,直到金髮與面部肌膚徹底顯現在彼得面前,後者才如釋重負地從牆上跳了下來,立刻奔出房門,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以一種極度不認同的眼神盯著坐在床上,顯見自己闖了大禍的強尼。
「……你已經嚴重到必須穿戰衣睡覺了,是吧?」蜘蛛人神色嚴肅問道,對方來不及遮掩的藍白底戰衣,是他過去數月日漸熟悉的色彩。
「說來話長。」嘴開了又闔,強尼最後沒有選擇說謊,僅是拋下一句單薄的推諉之詞,俊臉上的苦笑很蒼白,讓彼得感受到,他是真不知要如何解釋起這一屁股爛帳。
彼得還想說什麼,但廚房猝然大作的警報器不容他多想,兩名青年只能無奈地交換一個疲倦的笑,打開屋內所有的門窗。
待處理完居住委員會的查訪後,彼得自然是遲到了。當他到的時候,梅已經開始用飯後點心,見他在門口出現時,她的笑容並未參雜任何一絲雜質,一邊吃著蘋果派、一邊看他滿腹雜思吃著冷掉的碗豆湯(是他堅持不用加熱的,他暫時對於火燙的事物有心理陰影)。
短暫的晚餐時光後,藉口要整理房間的他一股腦兒躲進了浴室,像要說服自己不要著急,也像要說服自己儘快冷靜下來、客觀看看他人人生,所以讀起了手邊幾封逐漸偏離「抱怨」主題的信件,然後,他就接到了那通只能用「怪異到極點」形容的電話。
不過他是待得有點久了。
「彼得,你還好嗎?」隔著塑膠門板,梅擔憂地問,體貼地保持著輕快且不打擾人的語氣,但他知道,她其實是擔心的。無論他活到幾歲,她總是會擔心他。
「我這就出去!」
「怎麼了嗎,親愛的?」
「呃……就是,強尼出了一些事情。」
「噢,那個帥小夥,叫做霹靂火是不是?那他現在還好嗎?」
「應該吧?」彼得咽了咽口水,不掩歉疚地望向她。「不過我想回去看看他,不能留下來過夜了。我真的很抱歉,梅嬸。」
她輕握他的手,目光及語氣同樣柔軟,「別這麼說。我知道,我們永遠在彼此心上。你還記得班常說的那句話吧?」
彼得低低地發出了一個肯定性的鼻音,聽起來像是感冒,也像是哽咽,更可能兩個都是,但他沒法避開梅滿是期待的眼神,那種迴避無疑會讓她感到傷心,最終只能以一種介於囁嚅與負傷野獸的音量,與她不同步地說出了那句話──
「『從來不要為你覺得正確的事情道歉。』」
接著,就像之前的許多時刻一般,彼得在此時,無法自持地、萌生了一個旁人看來純粹是辯士學派[1]的懷疑論調:萬一他做的不是正確的呢?
他想,難道現在的他就能夠拯救強尼嗎?像是當時應該拯救班叔叔那樣?萬一時隔這麼多年,他還是辦不到呢?
彼得絕少同她談起那件事,甚至在日常對話裡,他們也不常提到班。不是刻意避開話題以免傷感,也不是因為情感單薄而沒有提及的必要,可能只是……只是時機不到吧。
事實上,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彼得一直以為,他和梅都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
直到葬禮後的某個夜裡,沖完澡(也許只是麻木地用蓮蓬頭把身子澆濕又擦乾,他實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撐過那段時日了)後,他簡單用毛巾搭著頭髮、走進客廳想要倒杯水喝,冷不防見到玄關鞋櫃上,那個被保養得當的工具箱。一瞬時,他好像忽然被掐住了心臟,完全無法控制地泛紅眼眶。
當時他只是站在原地無聲落淚,沒有過激的嚎啕,卻克制不住席捲而來的巨大悲傷,像在冷靜與潰堤的懸崖搖搖欲墜,站在鋼索上一個微妙的中介點。忙了一天的梅本來在微波千層麵,想做個足夠充饑的簡便晚餐,不知何時自廚房走了出來,以一種寬容的、具有母性的、溫柔得令人心碎的表情看他,形狀漂亮的眼珠泛著水光,然後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彼得僵著身子,感覺這擁抱溫暖到讓他無法承受,但梅似乎以為那是青少年面對親人溫情的羞赧,又將他抱得更緊了一點。
他不敢去想,假如她知曉真相,是否還會像此刻毫無芥蒂地、全無保留地愛他?
他無法辨別這種關懷是來自一無所知的善意,又或是基於親緣關係對他不可抵抗的偏愛之情?
他是真的不知道,一旦暴露卑劣的自我,向來溫柔敦厚的梅還會不會、能不能夠、想不想要愛他?
若答案是否定的,那麼世上到底還會有誰不需理由的愛他?
或者說,他值得被愛嗎
(第二幕‧完)


TBC.


[1] 辯士學派(sophists),亦稱智者學派、詭辯學派,其基本主張善良、真理、正義都與人本身需要的利益相關,所以沒有絕對的真理與正義。

文中引述Peter和Franklin在漫畫中的對話,是我很喜歡的一段,原文可走https://www.reddit.com/r/Marvel/comments/qq3hd8/peter_comforting_franklin_richards_after_the/?rdt=44746



留言

@賺錢養cp 我一直相信,他之所以成為Spider-man,是因為他是Peter Parker。我愛他。 2023-9-3 08:17
抱抱pp,pp當然值得被愛。我會永遠愛pp,愛那個孤單的英雄。 2023-8-31 22:36

使用禮物 檢舉

9#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9-3 21:38:15
只看該作者

Act 3, Scene 1

第一場:愛的重量

「彼得帕克在家嗎?」
儘管上回通話結束得不算美好,科學天才仍無來由地深信,那個小記者見到他時會欣喜若狂──不是因為他是個重度自戀狂,好歹他是那個東尼·史塔克,記者們都愛他,尤愛他的說話不動腦──沒成想,對方見著他痞裡痞氣地站在皇后區一間老舊套房外頭時,第一反應竟是將大門往他鼻子上搧,用力程度甚至讓整個門框都大大地震動了好一會兒。
呃,我錯過了什麼嗎?往後踏一步才堪堪躲過了血光之災,東尼既困惑又備感羞辱,回過神立馬上前將門板砸得砰砰作響。裏頭傳來的回音有點沉,果不其然,青年慍怒的聲音便穿透了門縫,顯然這走向也不在年輕人的預料之中:「你沒有說過你就是那個史塔克啊,卡博奈爾先生?!」
「我也沒有說過我不是吧,是……」
「你擔心會因為一封抱怨信上報,才給自己取了個一點也不高明的化名,是吧?太棒了,原來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遊戲規則!」
「安東尼是我的本名,卡博奈爾是我的母姓,這只是基於安全考量的匿名機制,就算你是記者,也不要隨口胡扯那麼多陰謀論!還有,我記得我不是唯一說謊的人!」
在針鋒相對之下,爭吵不休恐是會招來其他住戶的目光,倘若不幸上了推特或隔天的獨家頭版新聞,心知自己無非會更困擾的彼得終究敗下陣來,認命地拉開內推式的大門,就見在報章雜誌上見過數次的億萬富翁毫無悔意地繞過他踏進了屋子,東尼摘下墨鏡時,像是巡邏領地的莊園主般堪稱跋扈。
「算了管他的……你是怎麼找到我家的?」見對方略帶凌厲地揚起一側眉毛,因蜘蛛感應豎起了寒毛,街頭英雄毅然改口:「不,罷了,我覺得還是不要知道會比較好。」
能神通廣大到比起她的室友還清楚他什麼時候會待在家的有錢人,不是他這種窮書生能理解的。
「你自己一個人住?我不記得美國報社攝影師的薪資在扣除日常消費和學生貸款後,足夠支持一間二十坪的公寓套房。」
「我朋友和我分租,他最近遇到了一些,呃,小麻煩,所以決定跟我和租一陣子。他今晚去他姐姐家吃飯了。」疲於追問對方為什麼會知道這些細節,但實情關乎強尼的隱私,思及今夜打算同家人坦白的摯友,彼得語帶模糊,有意揭過這個話題。但他旋即又想,驚奇四超人在紐約地區好歹也是名人,待會兒碰上面算不算是暴露霹靂火的隱私呢?「不過他可能很快就回來了,所以──」
「所以我們該先套好應付你室友的話術?那個簡單!」
東尼莫名的躍躍欲試,讓彼得一時不那麼確定現在是什麼情況了。
談起那些鬼靈精怪的小點子時,科學家的容光煥發與電視上的神采奕奕看起來不同,一開始還擺脫不了內心鬱結的彼得還會插幾句話,但見對方眼中的熱情,好似散在熱可可上的棉花糖,他的怒氣也不知不覺隨熱飲上的蒸氣散盡,聽著那些無厘頭的提議,他總算從記憶的碎片裡找到了《羅馬假期》[1]的既視感。
注意到面有不豫的棕髮青年終於表露一丁點笑意,東尼才停下了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那在調節氣氛上,向來是個好本領。
見那雙比照片更明亮、有靈性的藍眼珠,他先想起了史蒂芬·羅傑斯,但是彼得的虹膜色彩比冰藍色淺了點,在不同的有色光下,映照出不同的反射光,譬如此刻,就像是月光下的露天溜冰場,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
因為東尼的停頓多看了一眼,彼得這才留意到,素來風流倜儻的媒體寵兒下巴疏於打理的鬍渣、墨鏡虛掩的深陷眼窩,及骨子裡透出的倦怠。
憶起過去種種談話,一種無法克制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年少心軟的青年快步從廚房端出了一杯水(選擇杯子的時候,他小小地犯了難,最後選了最簡潔的宜家馬克杯),拉開餐桌的椅子示意東尼坐下,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盡可能語態自然地提起了家常話題。
「難熬的一天?」
「在外星人沒有造訪的今天?」閱人無數的前花花公子受寵若驚,一眼識破了他的意圖,卻也意外善解人意地沒有戳破,坦然接過他隨意拋出的話題:「不全然是。我的工作──除了拯救世界的那部分──通常不怎麼棘手,我的手下會做完大部分艱難的事,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只要負責接收成果就好了。」
「大部分人可不會認同這種事。」見對話能順利進行下去,彼得如釋重負,一面拉開對座的椅子坐下,一面不客氣地吐槽,「你可是那個東尼·史塔克。」
「信不信由你,我在五年級的時候,曾買通槍手幫我上了一整年的課,有時我會給他限量版的《美國隊長》漫畫作為酬勞。」
彼得笑著問,難道理工天才害怕上學嗎?
「我只是覺得很浪費時間。」億萬富翁看著他,忍不住笑了。
第一次見面的人多半會在尷尬的沉默中度過,但出於某種原因,他想告訴彼得·帕克各式各樣的事,無論有關或無關的。
因為東尼發現,當他說話時,彼得的反應與先前雙方以電話聯繫時,他在腦中描繪的面容逐步融為一體。
不知怎地,他就想告訴眼前這個年輕上太多的小夥子——坦白說,若不是彼得登記在紐約帝國大學的資料齊全,他可能會以為對方還未成年,畢竟那個頂著一頭亂髮、露出虎牙的笑容太具欺騙性——那些無法對其他人坦言的,關於佩珀的事。
「那你們當時是怎麼決定在一起的?」
榛子色眼睛霍然安靜下來,半晌才接著說:「我不知道。可能是她跟我先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樣……也可能她是我爸信賴的人,這樣比較容易一點吧。」
不確定這種私人話題適不適合深談,彼得低聲回了句無意義的「這樣啊」,漫無目的的思緒驟然想起,這位不期而至的客人造訪前,他正在做的事。
心焦火燎的蜘蛛人以一個媲美體操選手的敏捷身姿自座位上蹦起,完美地在廚房的微波爐前著地,行雲流水的動作讓初次近距離見識到這位街頭英雄真貌的東尼差點要起身鼓掌,隨後就見棕髮青年滿臉窘迫地拿著一盤餅皮疲軟,似乎在加熱後又反被蒸氣的水分滲透、看起來軟趴趴的瑪格莉特披薩。
無論如何,身為一個美國人,東尼·史塔克是不會推拒免費披薩的誘惑的,彼得·帕克當然也是。
在食物(主要是上頭那層雙倍的起司,以及濃濃的番茄醬)的調和下,一度肅靜的氣氛產生了細微的化學反應,科學家的面部表情和緩許多──不是說他原先對彼得的態度有多嚴厲,或拿腔作調,而是社會化使人處於不同社會角色時,自然而然會衍生對應的社交面具,與其控訴是為迎合他人,不如解釋為一種迭代變遷的求生本能。作為一個史塔克,從小適應著諸多目光的他自有獨樹一幟的保護色,而這種公私生活都被凝視著的模糊邊界,也讓他時常忘記,轉換成私人生活時、他該是什麼模樣。
「談了這麼多關於我的事,倒是來說說你吧,難道你從未喜歡過人?紐約的好鄰居。」
「等等你是怎麼知道我──」見對方平淡到令人感到可恨的態度,彼得頓時像是消了氣的皮球,癱坐上搖搖欲墜的木椅,用一個在科學人眼裡很刁鑽的力矩平衡坐著,「……我就不該探討『鋼鐵人該不該窺探優良市民的隱私』這種事的合理性。」
「相信我,神盾局也在做一樣的事,而且會在他們覺得必要的時候拿出來威嚇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歡迎來到大人的世界,睡衣寶寶。」東尼毫不掩飾地撇嘴,顯見對這種義正嚴詞的指控嗤之以鼻,「嘿,說真的,你當真沒有愛過任何人?」
「當然……有過,但她已經離開我了。」
「是你桌上相框裡面的那個紅髮女孩?」朝離餐桌最近的半掩房門指了指,東尼挑起眉,「我倒是很少見到分手後關係還能經營得那麼好的前任。」
「我討厭你敏銳的觀察力,福爾摩斯。不過有一點你猜錯了,瑪莉·珍和我不是那種關係。」臉色脹得通紅,彼得連忙擺擺手,隨之又道,「我和她從小就是鄰居,她是我……我最好的朋友。」
「聽起來,她對待你的態度不像。」
「……不過是一些青春期的幻覺罷了。」年輕人清亮的聲線因情緒低落沉了幾分,「她是我好兄弟的前女友,所以你真的想多了。」
「讓我先搞清楚,你現在才二十一歲,是吧?」作為一個思想開明的成年人,東尼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種守舊觀念在他看來純是舊時代的遺害,「而且法律有規定,一個人不能喜歡和前任臉書的共同好友嗎?我不是什麼女權主義者,但說真的,你該讓她自己決定。」
「聽著,東尼,她並不真正了解我,我也有義務不能讓她陷入危險中。」歛下臉色,彼得定定看他,淡藍色的眼睛此刻沾染了冷色系的特性,讓人只消一眼就能冷靜下來,唯獨那句忘記親疏分際的稱呼、讓科學家聽出了動搖,「在高中時,我認識了一個聰明又迷人的女孩。我們是同級生,她很優秀、高二時就開始在奧斯本企業實習了,後來,她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們當年的畢業生代表。關她……關就是那個女孩,她很體諒我這種時不時會在約會上缺席的『兼職』,好像她早就料到我會讓她失望……你知道的,我們這種『兼職』最難的就是,你不能拯救所有人。我曾眼睜睜見關的父親被壓死,在他死前,曾要蜘蛛人身分的我離她遠一點,但是我沒遵守承諾。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凡事坦白從寬和參與感就是愛的真諦,可是人間的真善美當然沒辦法感化惡棍們,所以……所以最後,我間接害死了想要來幫忙的關。我那時正在和綠魔纏鬥,沒來得及拉住從鐘塔上墜樓的她。」
「我知道,我是一廂情願地保護瑪莉·珍,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很自私……」因為大放厥詞而感到羞赧,青年嚥了嚥口水,「但是東尼,如果可以,我比任何人都還希望、我能像你一樣理性又強大。」
後見之明,認真思考過的東尼倒覺,彼得·帕克的作法可能比要他來得成熟正確……也說不定,更受到他人期待。
誠實地說,東尼·史塔克沒想過要為他人按捺自己的本性。可能是基於父母雙亡後,無人遏止的傲慢天性,也或許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使一切來得太過容易,久而久之鈍化了他對於周遭人事物應有的敬重,進而使他的自我本位主義上升到一般人都難以忍受的地步。他一度扭曲地將任何讓步視作迎合、將任何語帶保留解讀為虛與委蛇、將所有關係的結局定義為權力轉移,可是一段用心維繫的感情不是遊戲或賭局,本無贏家,他自知不是佩珀的好老闆、平白將她捲入不必要的風波,不料今下看來,他可能連情人都當得很失敗。
仔細回想,東尼發現他在將燙手山芋般的史塔克工業一股腦兒拋給佩珀後,除了反派惡棍不必要的關注,與馬克系列第一手接觸之外,他未曾讓她參與作為鋼鐵人之後的任何決定,像是要就著「留給彼此私人空間」這種成年人慣有的虛偽話術,將她阻隔於外。或許他潛意識裡也明白,將她牽扯進這種救世大業並不可行,不過那種「不可行」是出於不安全的外在環境,或佩珀理智地拒絕讓他冒險,就不得而知了。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孩?我是指,你想要保護的那個。」話說出口,東尼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放輕了音量,態度如此不像他的那般小心翼翼。
「瑪莉珍她是個很……很難形容的女孩。當你看著她的眼睛,她也同時回望著你,那種感覺……十分特別。因為你會同時感到更堅強,卻也更加軟弱;你感到興奮不已,但也惴惴不安。」盡己所能地,出身街頭的英雄組織著隻字片語,神情與語調看似為言不及義悵惘,唯有訴諸言語的情感無比堅定,「你不太清楚,那確切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只知道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像在你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完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東尼曾以為,愛是將一個人沾染上自己的色彩,包括那些自負的、不完美的一面也得悉數承受;而彼得說的愛,卻是完全相反的,彷彿將尊嚴與個人價值放到卑微的角落,讓自己一點一點變得更加適合對方。對於哲學暸解甚少,他分不出哪個更好,但在年輕人向他傾訴的當下,他卻真切地意識到,原來忍讓比瘋狂更接近於愛,所以才會想盡辦法,讓所愛之人見識到最美好的事物,譬諸最好的世界、最好的自己,甚且最好的對方。無論那耗費了多少疼到沙啞、難以成眠的夜晚,多少難以計數的沉沒成本。
「你很愛她吧?」
「嗯。」如此說著的彼得抬眼看他,很快想到什麼,又轉而笑著搖搖頭,「但不是你說的那種『愛』,至少現在不是。」
那個眼神看似溫柔,卻蘊藏自己不察的濃厚哀傷,像畫布上一抹過重的筆觸。好似青年早已習慣以這副姿態安慰、也以此安撫過了無數人,但遲遲無人發覺,那雙藍得驚人的眼裡控訴的寂寞,讓東尼倏忽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
當時那僅是他和一個女伴無足輕重的約會環節,比起劇中文藝腔的旁白,兩人對在暗黑放映室裡調情的興致更大,故事大綱他早忘得一乾二淨,僅僅對裡頭一段側面敘述無來由的印象深刻──
這個時候男孩才理解到,他的英雄真正的傷是在一個更深沉的地方。
他的心,一旦完全激勵了別人、就再也沒有足夠的能量來推動自己了。
心現在的跳動只是出於慣性,現在的跳動只是因為它還可以。[2]


那時三十出頭的他看不懂飛蛾撲火的情懷,只覺那種類似於犧牲性人格的描述,約莫是藝術作品對於一個角色最浮誇的讚譽;不料當他真在現實中遇上了那樣的人,虛長十多歲的他缺乏場合感的巧舌如簧,卻像猝然失效的魔法,一句寬慰之詞都說不出來。
像他這樣的人,懂得理智分析他和佩珀之間的一切好壞,也懂得哈皮那種發乎於情的疼痛,他甚至懂得,一般人之於霍華德、那種對他其實不公平的崇拜之情,但是,他竟荒唐地不懂得該如何碰觸那種過分純粹的真心。
他情不自禁地想,假如這就是人們稱之為愛的東西,那他可能對愛一無所知。
東尼·史塔克這輩子談過很多速食戀愛,枕過許多人的床頭,卻未曾如此刻一般,感知自己那麼接近、並體悟到愛的重量。
陳舊的公寓大廈內,就著暗沉燈光,兩名年齡與閱歷相差甚遠的英雄在餐桌前相對而坐,彼此因為各自的原因沉寂於思緒之中。
不曉得過了多久,門外忽地傳來窸窣的金屬碰撞聲,喇叭鎖內的鐵片應聲彈起,就見一名俊俏的金髮青年一手拋擲鑰匙圈,一手提著大包雜物,輕門熟路哼著小調入門,直到見著廳內不言不語的兩人,哼唱才嘎然而止。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彼得。」強尼手上拎著超市塑膠袋,看清租屋出現的不速之客時,不禁停下了腳步。儘管口頭上是對彼得這名同居人的諸多埋怨,意有所指的語調及藏有攻擊欲的目光,卻是指桑罵槐。「你現在是認真的嗎?有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在我們的屋子裡吃披薩。別狡辯,我都聞到味道了。」
這傢伙超常發揮的渾蛋行徑讓彼得不得不在東尼的審視之下、硬著頭皮把強尼拉到一旁,以兩人足以聽見的低音量說道:「這傢伙的未婚妻剛過世。」
「那個史塔克會有認真的未婚妻?」強尼翻了個大白眼,「老弟你在生化領域有所研究,你當然知道當一個男人──尤其是花花公子這種下半身思考的生物──說自己有未婚妻,通常都只是為了讓其他人卸下防備心罷了。我敢說,這點我任何一個前女友應該都會同意。」
「強納森·史東,有點同理心好嗎?!」聽這過火的發言,就算知道對方沒有惡意,彼得仍是使了個警告的眼色,裏頭的沉痛太濃郁,令人難以忽視。
關·史黛西也曾是近乎相等的存在。
「嘿,老弟,我只是擔心離他太近,你的身分容易暴露。抱歉,你知道的,我就是個混帳。」知道自己說錯話,強尼垂下了肩頭,平時張揚狂恣的態樣在好友面前不再,看來有點像是垂頭喪氣的大狗,讓彼得笑了出來,重重在他肩胛骨上拍了一掌。
「謝了,老兄。」
望著強尼在嘟噥間走進廚房,科學家突然為理查茲博士的容忍程度增進了新的理解,見彼得面帶歉疚,他也不欲給自己找罪受,過問兩人方才分享了什麼小秘密,只是開始了慣常的犀利評論,意圖反將一軍。
就是你之前電話裡提到的朋友?」東尼挑眉,「關於心靈年齡這點,我投你一票,他姐姐可穩重多了。」
「別讓我後悔沒讓小火揍你,史塔克。」一時間分不出到底誰更幼稚,彼得翻了個大白眼,起身朝好友的方向走近,想幫忙理清貨品,「不過,按道理你也應該離開了,你該好好睡個覺。」
熟稔成年人的社交距離,東尼找不到拒絕的由頭,躊躇半晌,趁著兩個年輕人在冰箱邊竊竊私語時,抽出夾在衣服內裡口袋的幾張信紙、鎮在彼得的馬克杯下,不是太講究地在紙背面暈出了個淡淡的水圈。
「那我走了。」
不待彼得說什麼,東尼先一步踏出了那間飄散淡淡木屑味的小套房。
在大門徹底闔上前,未戴上面罩的蜘蛛人望著那道背影,信步回到餐桌前拿起那封信,好似驀然讀懂了彼此才明白的暗號,垂著眼若有所思。


TBC.


[1] 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Roman Holiday 羅馬假日》,一九五三年。
[2] 柯提斯·韓森(Curtis Lee Hanson)《Wonder Boys 天才接班人》,二〇〇〇年,故事改編自麥可·謝朋(Michael Chabon)的同名小說。全段原文:「that the true shock came it was then that the boy understood that his hero’s true injuries lay hidden in a darker place, his heart.His heart once capable of inspiring others so completely, could no longer inspire so much as itself. It beat now only out of habit, it beat now only because it could.」

這章字數較多,但是維持了初稿大致的形狀,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章節。
內文彼得坦白對瑪莉·珍的想法出於電影《蜘蛛人三部曲》,那段台詞乍看沒什麼道理,細品我又覺得動人得不可思議。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9-25 18:42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海草,這個章節有點瑣碎,但也承載著許多我對兩個角色的想法與解讀,希望是好的閱讀體驗 2023-9-9 22:05
看完這一篇,我的心情好複雜,我無法用我的言語去組織我想說的心得 2023-9-9 16:31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0#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9-19 07:10:14
只看該作者

Act 3, Scene 2

第二場:你的時間靜止了

今日清晨,東尼醒得異常地早,久逢宿醉之苦的腦仁疼痛欲絕,讓他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踉蹌地走進浴室,他艱難地從洗臉鏡後的櫃櫥撈出一排普拿疼,抖著手剝出一顆、直往嘴裡塞。無暇顧及藥劑在口腔驟然散開的苦味,乾澀的喉道讓他噎了三四次後,才在又一次的嗆咳來臨前,成功地將那粒藥丸嚥了下去。
他大口喘息著,雙臂扶著流理台,勉強支撐身體大半重量。因為生理反應,咽喉反覆擠壓內壁傳來的癢意、低血糖與偏頭痛交織成一種針砭般的暈眩感,讓他無法再支持任何一秒,背抵著玻璃滑門、緩緩坐上了地板。磁磚的觸感冰冷,像是洞穴裡蜿蜒而上的蛇、一點一點滲透了底褲的布料,冷得他渾身發顫卻無力起身掙脫,只能像是要將所有傷害隔絕於外的蜷起身子,闔上眼任由紊亂的痛楚與思緒墮入無邊黑暗。
當他再次從昏沉之中醒來,已然近午。
那時他枕於溫軟的床舖,姿勢像是吸血鬼(也或許是屍體?),雙手在胸前交叉相疊,在床邊不遠處待機的馬克四十二號無非用存在解釋了一段在他記憶之外的搬運過程。
他不是愛睡懶覺的人,但暖洋洋的鬆軟被窩一時擄獲了東尼的心,讓他不想那麼快離開。直到一個加急通知自床頭櫃的通訊器投影上了床前的牆壁──大寫字母拼湊而成的單詞以警示意味濃厚的紅底黑字交錯閃爍,讓他不情願地扭了扭僵硬的頸部,探出手點開了訊息。
百多通的未接來電,兩百三十六條社交軟體的新訊息,以及四十多封的簡訊(除了垃圾廣告之外,東尼想不起上回用這麼古老的通訊管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大紅色的未讀標籤刺得他剛適應日光的眼睛感到不適。從沒遇過這種奪命連環扣,億萬富翁仔細過濾了來電者,清一色來自那個更像是臨時同好會的復仇者聯盟,其中還有幾個重複出現的、他沒有存在通訊錄的私人號碼,他推測是對方以為公事電話被拉入黑名單後的替代方案……這認知讓他稍稍安下心,畢竟在打擊犯罪時,應是沒人有餘裕打那麼多通電話。
他又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半晌,才出聲將一早就默不作聲的電子管家解除了靜音。
「早安先生,今天是五月二十二日。現在是早上十一點三十五分,曼哈頓區的氣溫是六十三華氏度,日間高溫預估為六十六華氏度,落在午後兩點四十三分。天氣為多雲時雨。」
「直接告訴我我錯過了什麼吧,老賈。」
「是的,先生。早上九點半預定是波茲小姐在伍德勞恩墓園的告別禮拜,昨夜八點五十七分羅德上校曾傳訊詢問您是否出席。最新一則訊息來自四十分鐘前,希爾探員替福瑞局長轉達了下午四點將造訪復仇者大廈的訊息,請您屆時務必在場。」
噢。東尼似是感慨,又似無意義地呢喃。讀過貨櫃場火災鑑識報告的他思忖,假如連軍方都無法從一堆連日大火燒得焦黑的殘骸中、辨識出佩珀的骨骸的話,那麼埋在刻著她名諱的墓碑之下的,又是什麼
身為無神論者,既往他對傳統教義人士偏好的土葬沒有太多感想,真被窮追不捨的記者惹煩時,也僅會針對環保議題與日趨緊迫的土地價格發表幾句無關痛癢的評論;然而,眼下的親身經歷卻讓他覺得,這些莊重的儀式更似某種戲劇性諷刺:眾人因為逝去的人齊聚一堂,對著認識或陌生的彼此傾訴對於逝者的思慕,渴望未能傳達給已死之人的情感能互相撫慰,以另一種形式重回自己生命,卻是無人知曉,那副滿載他們愛意與鮮花的棺木裡什麼都沒有
更可悲的是,這場戲裡有著上帝視角的觀眾唯有他一人,其他戲中人只會覺得,他是個連在未婚妻葬禮上都沒有出現的人渣。
被子底下的熱氣不知不覺散去了,徒留他滿懷空虛,像一個無人回應的擁抱。
洗漱過後,東尼本想沖個澡,就聽乾濕分離的淋浴拉門在滑動時發出刺耳的雜音。他蹲下身來回觀察軌道,隱藏式設計讓他看不清楚鑲在門片中心的滾輪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不確定是需要補充潤滑油,或者內部結構體已經脫落,他想想又吩咐小助手拿來工具箱,決意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因是四點過一刻鐘,面無表情的尼克·福瑞與史蒂夫·羅傑斯一邊交談、一邊踏進實驗室時,正好撞見還沒換下男士內著與睡褲的鋼鐵人已經將整扇門拆下來,換完了裡頭所有的滑輪,扭開潤滑油的瓶蓋,準備要上油。
理工天才油膩的雙手與居家服襯得金髮青年西裝筆挺,血清催生的寬厚背膀與正裝相輔相成,凸顯了他身量高大,唯眼睛裡流淌的清澈與感傷柔化了士兵的陽剛之氣。
雙方都沒料到會碰上這一幕,愣怔一會兒──福瑞當然還是那張死人臉,沒什麼好爭議的──東尼率先反應過來,癟嘴問了句「難道還需要我拉炮列隊歡迎你們嗎」,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手邊的工作。
在東尼腹誹是誰動了區域授權(上回希爾探員很嚴謹地待在實驗室外頭)時,福瑞先開腔了:「史塔克,你不能想拆什麼就拆什麼。」
「為什麼不?我能拆自然也能裝回去。」沒想到來者會用這點開題,東尼挑起眉,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桌上的門板,語氣一如被質疑專業的科學家般尖銳。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在大家都想把事情做好的時候,成為那個讓人討厭的雜音。」
「你的時間靜止了,東尼。」本來沉默的史蒂夫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神情看他,似乎躊躇著該不該說出遲到的慰問之語,但光是那個眼神,就讓東尼無端滿腹怒火。「當所有人都在前進時,你相對被落在後頭,我不希望這樣。你是我們重要的夥伴。」
死亡本是一件令人無能為力的事。
東尼不知道,他該感激見證許多生命流逝的美國隊長沒有提起死者的名諱消費,勸世地說些「佩珀也會希望你好好的」之類的鬼話;或者,他該索性表現出更值得被同情的氣憤,大聲嚷嚷「我就是天殺的走不出來,你們滿意了嗎」來讓眼前的人閉上嘴。
「你需要休息一陣子,鋼鐵人。你在馬里布的房子下個月月初才能整修完畢,目前神盾局還在海裡捕撈氣爆產生的化學廢棄物。」獨眼局長以既往的冷淡語氣一錘定音,雙手在胸前交錯的防備性動作教人看不出旨在防禦外來的不善,抑或是按捺裡頭的動搖。「請盡可能等到復仇者大廈完工之後再出現,否則神盾局會做出因應的隔離措施。」
聞言,東尼就像把出鞘的劍,充滿血氣的朝兩人比了中指,毅然轉身邁出會議室,並且重重摔上了剛修好的強化玻璃門。
暢通無阻地逕行到停車場,他命賈維斯導航到洋基球場附近一處房產,一手打了方向盤,飛馳離開了未來的復仇者大廈。
曼哈頓上東城的交通不如紐約其他地方繁忙,高級住宅區道路上的行人穿越道比車子要多,平時億萬富翁可能會選擇直升機這種更便捷的交通方式,然而,走走停停在此刻卻給了他難得可以靜下來思考的閒暇,讓他得以解構自己先前的失序行為。
說來很傻,但那段對話中,從頭至尾,東尼都在等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段時日他聽了太多「節哀順變」的廢話,相較其他負面情緒,他更驚怒於人們試圖教他遺忘佩珀。他不明白,所有人明明清楚那件事同他離不了關係,卻沒人真正去探究發生了什麼,甚至像是急欲擺過去夢魘那般、要抹去她在他生命中的痕跡。
老實說,東尼·史塔克沒見過什麼比這更奇怪的事了。
過往,在他殲滅惡棍時,同屬正義陣營的美國隊長會基於人道主義精神譴責他「不應該為了救人而傷人」;但當今他,無庸置疑地,因為愚蠢的決策害死了佩珀,這顆來自大美利堅的良心反倒要他放下,前仆後繼地要他別自責,荒誕得讓他差點不受控地笑出聲來。
作為加害者,他不奢求被誰原諒,但為什麼只有他拚了命記得維吉尼亞·波茲?
為什麼沒有人惡狠狠地扯過他的衣領,告訴他「她不應該死」?她原本可以活著,像是其他同齡女性忙碌於工作與情感生活,偶爾在他透露出「我們可以繼續下去」的意思時,露出明媚的笑容──這不是很不公平嗎?最不公平的是,所有人都在迫使他回歸「正常」生活,明明她再也無法體會到那些「正常」了。
為什麼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他,是唯一在乎的人?
東尼重重捶了方向盤一拳,車子的喇叭聲驚嚇到過馬路的行人,隔著遮光玻璃驚懼覷他。
他心知他們看不見他的面容,還是止不住內心蹭蹭上升的火氣。別開正對擋風玻璃的視線時,東尼的餘光冷不防掃到了路旁指明「羅伯特·甘迺迪大橋」的路標。
突如其來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過,瞬時像一陣吹散烏煙瘴氣的清風,他從後照鏡見著自己不合時宜的笑容,掩飾性地翻出墨鏡戴上,清了清喉頭說:「老賈,計畫有變。」
對了,他又道,你幫我打印一封信,讓馬克四十號送來,就現在


彼得帕克:
操他媽的復仇者集結。
福瑞說他覺得我該休息一陣子。去他的。然後史蒂夫羅傑斯又用那種活似你是失手砸了鄰居廚房窗戶的五歲小孩的眼神看著你。夠了,不需要更多道德勸說了,帕克。
從現在起,東尼·史塔克和他聰明絕倫的腦袋只為自己服務。
附帶一提,原本打算直接回家的我意外拐進了皇后區。好吧,可能也不是那麼意外。總之,現在看起來是個坦誠相對的好時機,孩子。當我站在那幢半舊的公寓大廈下頭時,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已經很近了。
後來發生的事,我猜你都知道了。

東尼·史塔克





TBC.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9-25 18:43 編輯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1#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9-23 21:56:59
只看該作者

Act 3, Scene 3

第三場:清醒

從監控系統看見那個侷促的身影時,東尼還以為是自己三天沒睡產生的幻覺。自從上次他以為短促、其實長達整個上半夜的對談後,兩人就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除魚雁往返之外,誰也沒有輕易打擾誰,好似徹夜纏綿後見著了一夜情對象不再光彩的素顏。
一時說不清是什麼心緒,東尼關掉一旁占據了幾個顯示屏、播報蜘蛛人阻止搶案的地方新聞,忽然理解過來,當初年輕人在自家門口見到他的心情了。
而當他打開門時,乍見對方像被踩著尾巴的貓驟立,儘管表情不顯,內心的不平衡卻消退了許多。
「喔,嘿,生日快樂。」大概也覺得貿然造訪的舉動不太理智,彼得尷尬地舉起了手上包裝得宜的禮品盒,見東尼滿面木然,手足無措地解釋道:「別誤會,我是在維基百科上面查到這裡的,只是我沒想到會是真的……我可沒有你那麼厲害的人工智慧系統。」
「謬贊了,帕克先生。」屋內傳來了一腔標準有禮的英式口音。
「噢,哇噢,不客氣。」街頭英雄受寵若驚,原想跟東尼說些什麼,又意識到那個無形的智慧體可能會聽到,於是彆扭地用誇張的嘴型無聲向科學家問道:「那就是『他』嗎?」
「那是賈維斯,你對整棟樓有什麼問題──包括無線網路密碼、離這裡最近的熱狗攤什麼的──都可以問他。進來吧。」
「那麼……賈維斯,復仇者會邀請我加入嗎?」獲得許可的彼得跟了上前,掩不住好奇地抬頭問,東尼本想告訴他賈維斯不是摩根·費里曼[1]配音的上帝,不住在天上,但見青年的模樣逗趣,還是選擇什麼都不說。
「帕克先生,十分抱歉,目前先生並沒有允許我對外開放神盾局內部資料庫的權限。」
「還不是時候,小子。」聽一來一往對話,鋼鐵人決定正面回答這問題,停下腳步認真地望向那個他了解不多的年輕英雄。
事實上,不單是蜘蛛人,他對所有英雄了解的都不多。至少,不如他們對屢屢佔據媒體版面的鋼鐵人了解得多。
這種以往被億萬富翁視為特權的資訊不對稱,此刻卻讓他煩躁不已,因為撇去那些藉由不名譽手段獲得的情資,他赫然發現,自己竟對彼得·帕克本人一無所知。
他知道被叔叔嬸嬸扶養成人的青年出身皇后區,隱藏祕密身分在《號角日報》靠著拍自己打擊犯罪的照片賺取微薄的薪資,支付學費與生活開銷;他當然也知道,這孩子曾經就讀考森探員當職的中城中學,然而那時他還不是鋼鐵人、也分毫沒有鋼鐵人如今的信念與意志,錯過了見證一顆新星忍耐痛楚誕生的時刻──這一切東尼·史塔克當時都不知道,而即便知道了,這些也僅僅是「事實」,不是彼得·帕克面臨的、體驗的、經歷的「現實」。
因是今下,他只能像個偏執的數學家,循著枝微末節的訊息,妄想推論出一個宇宙通用的公式。
「我也是說說罷了,代理小火加入驚奇四超人之後,我就有點厭煩團體行動了──我開玩笑的,我愛史東一家。不過要我和美國隊長一起生活?呃……他會不會用軍隊那一套,要求我每天早上要把被子摺得整整齊齊?拜託這個我真的不行──」見他表情嚴肅,彼得連忙挑起別的話題緩和氣氛。
「別說那種讓人不適的事。」
「嘿,我之前就有這種感覺了,你們是不是有什麼過節?你對他好像不太友善?」
「少八卦比你年長的人的事情,狗仔隊。」
「容我嚴正要求您尊重一名攝影師的專業。」
「喔,我的錯,我一直以為你正職是個客服人員。」
「你打算用這個嘲笑我一輩子,是吧?」
「我擅長將一個笑話的娛樂程度發揮到最大值,所以我的答案?是的沒錯。」
「行吧,如果你的人生只能靠這個增添樂趣的話,作為紐約好鄰居,我就義不容辭地犧牲小我了。」
年輕人做出了一個壯烈犧牲的表情,從他身上傳來的朝氣與活力感染了億萬富翁,所以東尼也不挑明一般人際社交的原則,挑眉拋出一句「我得先把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便領著滿是期待(其實東尼想用「蹦蹦跳跳」形容,因為他只在遊樂園裡歡興鼓舞的孩子面上見過這種表情)的訪客重回了工作室。
實驗室因疏於整理而略顯雜亂,其中一張桌子上擺了個裝卸到一半、裸露著內部閥門的機具。彼得不確定那是什麼,直覺跟他先前聽說過的卡布奇諾機外型有點相似,詢問似的看向東尼時,年長的一方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不打算多做說明,於是青年只能轉向另一個比較安全的、不會觸及隱私的話題。
「你家很漂亮。我說真的,除了沒什麼電器看起來好像沒人住,其他的⋯⋯一切都像是會出現在週刊夾頁的那種房子。如果芭黎絲·希爾頓[2]在這裡拍真人秀,參賽者大概扒著門也要搶著當你的超級好友[3]吧。」
「那你知道嗎?我討厭這間房子。」
那麼,你想到我那兒去嗎?彼得小心翼翼地反問。
東尼立刻亮出車鑰匙表態。

觀察到東尼滿臉憔悴,彼得原想自告奮勇擔任駕駛,但見車庫內隨便一個零組件都比記者月薪高上許多的超跑與轎車時,突然慶幸自己沒有魯莽行事,轉而選擇說服億萬富翁開一台以自動駕駛聞名的電動車。
聽了他的提議,東尼顯而易見的停頓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開上公路的時候冷不防問了一句:「你是真的很喜歡布魯斯·韋恩那台烏漆墨黑的裝甲車吧?」
「誰?」
「那隻對高譚市領域意識很強的大蝙蝠。」
「……原來布魯斯韋恩是蝙蝠俠嗎!」年輕人不掩震驚之色,活似看到電影中段時被劇透的忠實影迷,隨後又偏離重點地叨絮起來:「哇賽這消息也太勁爆了……這麼一說,說不定超人在現實中也跟我一樣在報社工作呢哈哈哈──」
被你猜中了,幸運男孩。東尼暗忖,情緒因那笑聲稍霽,駕駛座直面的落日餘暉照得他眼眶生熱,他可以不費力地指示賈維斯調低玻璃光度,但是最終,他選擇戴上了墨鏡,將眼底的笑意悉數擋在鏡片之後。
當他們回到彼得的租屋時,玄關的燈昭示有人先一步回來了。縱使彼得與強尼沒有生活公約之類的約法三章,平時兩個青年也是誰想到要打掃、就直接挽起袖子幹活,對彼此的感情問題有所了解、也不會過度深入(彼得總是迷戀著新的對象,因此作為總是被其他人迷戀的強尼,也不能給他提出太有建設性的建議),不過幾個月的相處,彼此都有個默契,不會帶人回來租屋過夜。
躡手躡腳領著東尼走進房間後,彼得這才反應過來,「過夜」這詞存在多少暗示,二十一年來未曾產生性向疑義,青年欲言又止,游移地望向那個在螢幕上風光的天才富翁:來者此時翻著他桌上的瓶瓶罐罐,饒富興味讀著寫到一半的數獨冊子的表情如此專注。歲月在男子臉上刻鑄一種成熟的神祕感,而當他拿著蛛絲發射器、轉頭過來說「這玩意兒做得很不錯」時,臉上那種正因不真誠而更加可信的笑容讓彼得內心猛地一陣緊縮──
噢不。失了面罩掩飾,蜘蛛人情不自禁地摀住了臉,他很清楚這是什麼感覺
而這認知如此不合時宜、卻也恰逢其時,讓他更無法克制地意識到「那個東尼·史塔克就在我的房間裡,現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期待東尼如他一樣在意,在愛情裡碰壁多次的他自嘲,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念頭怎麼會出現在鋼鐵人身上?崇拜與突如其來的癡戀交織,複雜的情感讓他既迷惘又清醒無比,而這種清醒讓他無法不感受到疼痛。
他只能有意迴避時不時會從腦子深處竄出的卑微。
「你知道的吧?」彼得有點緊張,嚥了嚥口水,試圖以中性用詞與政治正確的反串態度,將這件事表述得更有幽默感一些,「我們不可以有任何,呃,黏膜接觸。這樣太危險了。」
「你歧視男同志?」東尼自然不過地回問,玩世不恭的語氣聽不出幾分真意,讓有意隱瞞的青年內心愈生焦灼,故作風趣的作態登時崩毀。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你也不是男同志,咳,我也不是男同志。」自知越描越黑,彼得只能直白地敲了敲牆壁示意,就聽隔板傳來清脆的空響。
最後,「來者是客」的傳統美德獲得了道德上的勝利,年輕人成功將單人床讓給了億萬富翁,彼得從衣櫃深處翻出冬被,一腳踢開髒球鞋,鋪在木質地板上打地鋪。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自從成為蜘蛛人後,彼得難得感覺天花板離得那麼遙遠,用毯子摀住半張臉,悶悶地說。
「這樣就很好了。」
「我們就這樣一起將就一晚吧。」
「一起?」不懂年輕人今時今刻的隱密心思,東尼抓住了小小的語病,低沉的笑聲在喉頭滾動,讓彼得面頰泛熱。
「……一起各睡各的。」懷疑再繼續談論這個問題、大腦會像燒斷鎢絲的燈泡爆炸,彼得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抱歉,明明不是青少年了還得壓低音量,我只是不想吵到小火、咳,強尼,你知道的。強尼是個好人,他真的是。他對我很好,可能遠遠超過他需要那麼做的程度,我覺得不太……值得。說實話,我多希望我能像你表現的那樣,毫無保留的誠實。」
「我覺得你已經是了。」東尼想,說不定比我更好。
「差得遠呢。」有意忽略背下的僵硬觸感,彼得將毯子向上拉,蒙住整張臉。
歸功於加利福尼亞涼流[4],美國東岸的冬季不那麼宜居,孩子對白色聖誕的新鮮感往往會在連續三天鏟半個人高的新雪後告罄,直到隔年的冬天再次造訪。也因此,除了市中心的商辦大樓或者曼哈頓在內的高級地段,會另外配備冷氣管線,絕大多數的民宅僅設有禦寒用的暖氣設備,而這點在全球暖化影響之下,使得五月過後格外難熬。
春末夏初的紐約日漸令人難以忍受,讓彼得感到詫異的是,在他被燠熱的空氣蒸騰、腦子活似空轉的發電機難以入眠時,更有可能患有冷氣症候群的東尼一聲不吭,讓他有些按捺不住(也或許是借題發揮),直想起身查看對方是拉不下臉向他們這些皇后區的窮小夥抱怨──對於一般人而言,這種來自不同階層的「小煩惱」是種變相炫耀自己富裕舒適圈的行為──又或者乾脆在中暑邊緣昏沉睡了過去。
不甚確定,該當如何在不吵醒對方(假如睡了的話)的條件下,有效率地確認對方是否處於適合對話的狀態(假如沒睡的話)。概念上的假設檢定在現實中落實總得面臨一樣的苦楚,彼得·帕克只得彆腳地選擇最直觀的方式,盡量壓低音量,同時確保聆聽者不會錯辯那是夢話,以嘶嘶聲喚了一句「史塔克先生」。
「東尼就好。」床上的身影沒有挪動身子,卻是立刻回道,東尼的聲音及語氣聽來很清醒,讓彼得鬆了口氣時也沒來由地感到抱歉,就聽那道比他沉了些的聲線繼續說:「實際上,我從來都不覺得——不覺得我的人生至今有做過什麼偉大到足以被尊稱『先生』的成就。起碼居里夫人還是個名符其實的諾貝爾得主。」
「噢,就閉嘴吧你。」聽不出這話諷諭程度多寡,彼得學一口英倫腔罵了句更偏向玩笑的髒話,「如果連能跟全世界坦白自己就是鋼鐵人的東尼·史塔克都配不上,那還有誰配得上呢?那些受歡迎的緊身衣特技演員?」
「我聽得出來你在自肥,蜘蛛小子。」
「不過老實說,你應該從小就是那種校園風雲人物吧?我不是說四分衛、金髮妞、啦啦隊長那種刻板印象,但可能也差不多……呃,你懂我的意思的。」
「我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對於一九八〇年代的想像,是不是只侷限在《早餐俱樂部》[5]還是《辣妹過招》[6],但信不信由你,我不如常人所想像的……」億萬富翁斟酌了用詞,「符合傳統意義的優秀。我的心臟有缺陷,天生的,這讓我禁不起什麼折騰,也感謝老天給了我一顆不需要熬夜也能輕鬆拿『優』的腦子。」
「致上最高的敬意,全優生。無意冒犯,但兩部片也差太遠了吧。」
「你忘了還有體育課嗎?生科小宅男。」無視於拆台的後半句話,東尼毫不留情地反將一軍,展露自嘲嘲人的精湛實力。「在進入加州理工前,我沒拿過全優,所以當時總有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希望能成為班上跑得最快的孩子。」
「啊,我懂。」在被變異蜘蛛改造基因鍵之前,完全是典型書呆子形象的彼得先是點點頭,隨後才意識到對方根本見不到自己的動作,接著問:「那麼現在呢?」
東尼因這缺乏前言後語線索的反詰問句一愣,沉默半晌才發話:「馬克四十號的反應爐每秒最高可驅動每秒五馬赫的動能,直線加速起飛,飛越平流層只需耗時兩分十七秒。」
「所以忽略動力加速度與空氣浮力的干擾的話,在平地跑一百公尺只需要……」彼得在心裡默念了簡單的通式,「不到一點一五秒。」
哇噢。彼得由衷讚嘆了一聲,那感嘆在安靜的室內碰撞出沉悶的迴響,聽來倒似東尼也附和了一聲。
良久之後,在彼得都以為自己已經睡著的時候,他模糊地聽見了東尼說了一句更像是嘆息的「是啊」。
就是防護得再嚴密,強尼·史東也沒有遲鈍到無法察覺家裡一夜間多了一個人的氣息,因而在彼得憂慮地走進盥洗室後,火爆浪子便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問:「你這混帳和彼得上床了?」
也可稱是個媒體寵兒,強尼此時的眼神兇惡得、活似只要眼前的人在說出「沒有」前有任何停頓,就會直接隔空把對方燒成焦屍。
不僅一次直面更加兇神惡煞的人類或非人類反派,東尼對此並無特殊的感受,無意過問為什麼這個時代連兩名男性同住一宿就被浮想翩翩,好整以暇地拉開餐桌旁一張木椅,找個喜歡的角度坐下,好似自己才是這棟公寓真正的住民,「讓你失望了,我們只是睡了一覺。」
這話讓近乎抵達燃點的霹靂火忍下了狂怒,只是嘴上仍不消停,話裡不帶真心實意的惡意,卻是字字踩在人的痛腳,是善於激怒他人的能手,「他肯定是瘋了,才會相信你這種人。」
「里德知道這些事。如果你在上周末有挪動你那個被寵壞的矜貴屁股、回巴克斯特大廈探望為你操心壞了的姐姐和姐夫,你也會知道的。」
向來無法招架蘇珊譴責性的目光,又見東尼說得篤定,心裡信了大半的霹靂火一時語塞,最終僅是懷揣滿腔鬱悶、化作火炬飛出了窗戶,不知道要去哪個老實女孩的懷裡安棲。
東尼不知道金髮青年為何對他懷有敵意——還是說,對年長男性都懷有敵意?——基於對彼得的過度保護可能是原因之一,不過看著強尼·史東這年輕人(以他倆的年齡差距,說聲「孩子」也不過分?),他感覺就像是看到年少版本的自己,自信、被過度寵溺,直率得可稱之為愚蠢,仗著歲月、家庭與上天的縱容,不計後果地玩弄人生。
如此一想,他大致理解對方對他如此反感的原因。
人們總在他人身上渴求、卻又推拒著那些跟自己過分相似的部分,他們也不例外。
然後,他想,可能就如霹靂火所說的吧?彼得·帕克又是依憑什麼相信他呢?因為他是公眾人物?因為他被具有公信力的智庫稱為「愛國慈善家」?還是僅僅因為,他有著「超級英雄」這聽來謬不可言的明星光環?
可他不是神祇,也不是驍勇善戰的外星人,只是一個躲在鋼鐵盔甲之中的人。赤手空拳之下,就算是蜘蛛人也能輕易用可以舉起兩噸大卡車的握力將他的手臂扭斷。
「你看起來好蒼白。」出乍見他嘴唇泛白,彼得擔憂地走進廚房,從小櫥櫃翻出了一排阿斯匹靈。不敢在浴室久待而草草抹把水的臉龐淌著水,襯得一張年輕面容在日光下格外清亮,像是與東尼有段距離的鄉村音樂,有種歷久不衰的明朗。彼得問:「你需要嗎?它們會讓你好過一點。」
望著遞到眼前的藥丸,東尼想起一個生物學常識:在所有的感官知覺中,唯有痛覺是不會疲乏的。正因如此,痛覺時時提醒著我們,身體正處於不適,無論來自生理、心理,或者靈魂。
而假若痛楚有其必要,為什麼人們還要掩耳盜鈴,嚥下這些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化學品,以掩蓋自己正在受傷害的事實呢?這豈不是在製造「我已經好了」的騙局?他們想要欺瞞的是誰,醫生?大眾?還是自己?
那有沒有可能,止痛劑也麻木了生在其他地方、更大更深的傷處,致使傷口永遠無法獲得應有的關注?
「這世界都被止痛藥淹沒了。[7]」在彼得不解的目光下,他低頭喃喃自語,似在吟唱一首只有自己明白的詩歌。
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
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8]


(第三幕‧完)




[1] 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美國男演員、導演,曾分別獲得一次奧斯卡金像獎與金球獎。獨特的聲音容易被人們辨認出來,所以他經常擔任旁白的角色。
[2] 芭黎絲·惠妮·希爾頓(Paris Whitney Hilton),美國名媛、電視名人、歌手、演員和模特兒,也是希爾頓酒店集團繼承人之一。
[3] 化用自實境節目《Paris Hilton's My New BFF 芭黎絲的徵心好友》,二〇〇八年。
[4] 加利福尼亞洋流是一股太平洋的洋流,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南部海岸開始,沿著北美洲的西海岸往南行進,最後在墨西哥的下加利福尼亞州外海匯入赤道洋流,是北太平洋環流的一部分。這洋流使海岸附近的水溫比同緯度美國東岸的陸地溫度較低,大量的湧昇流將較冷的中層海水帶至海面,使得美國西海岸更加涼快,造成了加利福尼亞州海岸邊常見的霧的成因。
[5] 約翰·休斯(John Wilden Hughes, Jr.)《The Breakfast Club 早餐俱樂部》,一九八五年。
[6] 馬克·華特斯(Mark Waters)《Mean Girls 辣妹過招》,二〇〇四。
[7] 馮勃棣《Dear God》〈第五場:世界被止痛藥淹沒了〉,二〇一四年。
[8] 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A Tale of Two Cities 雙城記》,一八五九年。原文全句:「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o Heaven,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he other way.」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9-25 18:45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喜歡&海草w 我寫的時候也得到了許多快樂😊 2023-9-25 18:48
作者我愛你🤣❤️🤣❤️🤣❤️我看到鋼鐵人和蝙蝠俠聯動了~~~ 我覺得我死無遺憾了🥲🥲🥲 2023-9-25 17:12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2#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10-5 06:51:41
只看該作者

Act 4, Scene 1

第一場:她最討厭的人

當所有人以為東尼在佩珀葬禮缺席,已經糟到不能更糟的時候,他帶著一名渾身上下散發出不自在的青年,在悼念會上出現了。
彼時,這個聚會的召集人,公關部的史密斯,正準備舉杯為逝去之人致敬,就被那道更適合禮堂或宴會廳的浮誇雙推門打斷,停下了說到一半的話。
「你們每天出入這間會議室,卻沒有一個人發現門軸生鏽了嗎?我可不希望哪天看見史塔克工業因為『門板壓死人』這種工傷案件上新聞。」早該作為主角出席,億萬富翁臉上掛著慣有的張揚墨鏡,唯我獨尊的語氣,以及過於濃烈的個人色彩,種種跡象看來都更像童話裡沒有收到邀請函的第邪惡仙子[1]
經短暫錯愕後,史密斯很快地收拾好了面部表情,但因東尼將業務轉交佩珀手上時正值公司內部大換血,場內大多數年輕幹部多半更常隔著螢幕見到這位大老闆,一時竟無人出面招呼,因而史密斯也只得在眾人議論紛紛前,硬著頭皮先一步走到這位不容易討好的大股東跟前。
「……嘿,東尼,我沒想到你會來。」簡單問候後,史密斯也注意到了在他背後滿臉(有著正常人會有的)歉疚的棕髮年輕人,旋即包裝好歡迎與關切之意問道:「這位是?」
「新的實習生。你知道的,史塔克獎學金那玩意兒。」東尼立刻答道,眉頭也不皺,反倒是後頭青年的一臉震驚,讓識人無數的公關部經理感覺更加可信。
「但我記得,那個實習計畫應該是下個季度才會開始推動……?」
「那是你們工作計畫的專案緩衝時間給得太長了。說實話,幾個實習生需要用半年面試?你們簡直比哈佛商學院還要嚴苛!」
「關於這點,我會逐一轉達給人事部和企劃部的。」耐著性子回應此時聽來一點都不合宜的對話,注意到其他主管開始交頭接耳,史密斯轉而使用更直接的溝通策略,望向那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揚起一個看來足夠誠懇的微笑:「我們正好要為波茲女士敬一杯,兩位何不加入我們?」
無比後悔自己被科學家一個根本不正式的邀約迷惑——事實上,東尼的原話是「我要去公司一趟,你去過嗎?」——彼得聽見這話,只能面紅耳赤地含糊其詞,眼神飄移著等待東尼先發話。
他生性不算外向,即便隨記者們跑過一些外務,他內心依舊抗拒在這些陌生人面前高談闊論、偽作從容,理智上卻明白不過,在社交禮儀的框架下,任何人面對這種說詞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直面這些綑綁著他的、令人毫無頭緒的交際辭令,他一瞬間好像變回青蛙的王子,又變回了中學時代畏畏縮縮的書呆子帕克。
也可能,他從來都是那個書呆子帕克。
在交感神經、蜘蛛基強化的聽覺與視覺都因感知過度清晰,反倒變得混沌不明時,他聽見了一道突兀的笑聲。準確地說,那是種平板化的笑,僅用聲帶憋出了幾個「哈」,不具人類語言交流中的指向性,聽來更像一種無意義的沉吟,接著他望向了聲音的來處──
在茫然無措的服務生與史密斯面前,東尼·史塔克面上的笑意如此恣意,隨手拿起一杯餐盤上的香檳酒,瞬間又像個稱職的主人,朝四周同樣摸不著頭緒的同仁舉杯說了聲「敬佩珀·波茲」,在誰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飲而盡。
「你們都知道,佩珀最討厭我喝酒了吧?如果你們今天非要在這個場合找到一個討厭鬼,恭喜,你們成功了。」
「東尼……」聽他這話背後幾層深意,史密斯有意解釋,伸手想拍上他的肩,卻被輕飄飄地撥到一側,無論平日如何能言善道,在這種場合「伶俐」都是一種似是鄙夷情感深度的不得體。
不管史密斯起心動念為了什麼,此刻在場的所有人,乃至那位已然長眠的、令人尊敬的女士,都成了難堪的笑話。
「嘿,實習生,公司導覽結束了,走吧。」將酒杯隨興扣在最近的桌子上,億萬富翁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腳步穩健快捷,唯有彼得瞥著那個不如聽來從容的神情,也無暇顧及其他人的情緒,匆匆撇下一句「我很抱歉」便追了上去。
不知是其他人認定他們必會風馳電掣離開,或者根本就沒人在乎這個小插曲、比起挽留他們、更著急要在社交網站上交換這種與對自己人生無關痛癢的資訊,蜘蛛人的敏銳聽力沒聽見有人追來,那扇門發出沉悶的關門聲時,甚且沒人踏出那個像是牢籠的會議室。
待他隨來時的路跑回戶外停車場,偌大的停車坪除了靠近出口處的幾輛車,只有背靠在車門上的東尼。
坦白說,彼得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眼前所見的帶著八〇九〇年代都市電影的構圖,讓他不禁放緩了腳步,好似擔憂驚擾這種靜謐。他無聲地走到東尼身旁,學著對方將半個身子倚上車身,被夜深浸得冰冷的鋼鐵欺上他只著一件薄襯衫的腰時,肌膚隨之產生了漣漪般擴散的顫慄,帶著幻覺似的電流,刺得他心尖發麻。
一切如夢似幻,路燈將人影拉得很長,落在地面看起來像文字、也像某種人類無解的外星圖騰,本影與半影交織在一塊,像疊著畫得歪歪扭扭的愛心、也像幾個大大的叉重複寫在一張紙上,讓彼得猛然回憶起先前收到的信,然後他想,的確,一切都好像成了某種暗示
現實的陰錯陽差與虛構的情感流動交錯,彼得·帕克不曉得自己該更傾向哪一方,因為東尼不同於彼得過往見過的任何女孩──不,東尼不同於彼得過往見過的任何人,他就是他自己,他就是那個能在鎂光燈下、目光如炬地說出「我是鋼鐵人」的人,也是那個能在信裡吐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說,但我猜我只是終於對自己誠實一點了」的失親男子。
科學天才這些好的、沒那麼好的面貌都讓年輕人深深著迷,那與女性的纖柔或情感豐沛截然不同,是複合在絕望邊緣掙扎的堅韌生命力,是超越性別藩籬的魅力,讓街頭英雄既想交付全數的信任,又憐憫在他身上過載的重擔,想告訴他,自己隨時都可以被他依靠。
只要他想,而彼得希望他想。只消一句話,蜘蛛人就能打破這種自我臆想,掏出鮮血淋漓的滿腔柔情獻在他面前,像一個忠誠的騎士,也像一個等待被喚醒的公主。
男人被光影裁剪的側臉落在他的眼中,讓他的內心像野火一樣,綿延燃燒著蟄伏的愛意;來者極具感染性的落寞又讓他冷得像冰一般[2],這種懸而未決的暗戀並不真正綑綁著他、卻也不欲讓他自由。他厭惡無法坦白關心對方的距離,又隱約為因為年少而被關護有加的偏愛暗喜;他為在舒適圈沈淪感到鄙夷,卻無法克制亟欲給予這個受傷靈魂柔情的戀心。
當他側過身子,正好東尼也抬起了頭,就一眼,彼得感覺他預支了整個夏季的美麗星空,他就像重遇孩提時代見過的流星雨那般,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前。
「所以……你寄來的第一封信是在那天晚上寫的嗎?」彼得輕聲問道,以那種比心跳聲大不了多少的音量。
「嗯。」不知為何,可能是因為蜘蛛人熨貼的態度,也可能是先前擅自將家裡倉庫借給他的傻小子,哈利,是個比起實話更適合用溫暖的謊言善待的孩子,東尼沒有拿糊弄小學四年級生那一套,藉一些沒有重點的廢話模糊焦點,只是發出了一個重重的鼻音,肯定的,卻也艱澀地好似清出咽喉的濃痰。
「她叫什麼名字,東尼?我是說真名。」嚴格說來,做為半個記者,彼得不應該不知道全美百大企業之首的首席執行長的名字,但在此刻,他不是作為誰,安東尼·史塔克在他面前也無需承擔任何社會角色加身的榮光與原罪,他單純只是想知道、或者再確認,東尼·史塔克至今愛上的是個怎麼樣的人。以及,那樣的愛,有天能否有他的棲身之地。
「維吉尼亞,維吉尼亞·波茲。」
「這個名字……和她很相襯。」青年從記憶深處翻出了與這名諱有關的種種印象,除了衍伸自拉丁文處女座的字根,這是個在美國很受歡迎的女性名字;在他過往人生經歷中,遇過擁有這個名字的女孩向來很獨立、渴求自由,也有著比他更加出色的分析能力,試想一名足以和那個史塔克並肩的女性,這不令他意外。
「但我可能和她就不怎麼相襯了。」
「你覺得你沒有保護好她嗎?」彼得差點咬到舌頭,因為他在脫口而出時,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痴,也很像把被問話的人當白痴。
「……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我也很少有機會保護佩珀。實際上,向來是她在照顧我,也可能她一直在用她能辦到的方式保護我。」只是我當時視為理所當然。
以前是貼身秘書的職責,後來是情人的呵護與責任心,長年沈淪於一人世界的東尼沒有留意除身分頭銜之外的變化,而當他總算意識到這些的時候,佩珀已經不需要了。
她再也不需要等待那些她苦候多時、不知何時會落到身上的溫存。
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東尼心知這聽來一點都不合理,但他不由自主地在「佩珀拋下他了」與「他讓她失望了」之間擺盪,二者有著無法以線性解釋的因果關係,卻獨獨引導到同一個結果:讓他陷入記憶錯亂的悔恨。
「聽起來──別太放在心上,這只是我的推論,你無須認同或者否定──你正在為受到照顧、但卻沒有回報同等的努力而感到歉疚,東尼。」彼得絞盡腦汁,想將這話說得客觀,專注的眼神澄澈,卻無從埋葬瀲灩波光般四散的愛情。
成人世界裡過分強調權力關係與個人尊嚴,相較於愛人的能力,更講求「如何讓自己變得可愛(值得被愛)」的價值觀迫使多數人傾向成為照護他人的一方,那與個體本身的品質、能力或同理心無關,然而,周遭人員的傷亡暗示著他們的無力與照顧不利。
坦白說,即便披上再多「極度自負」、「毀滅自我」的標籤,東尼·史塔克也與世上其他人一樣,藉重要他人的言語定義鏡中之我[3],也因此,在佩珀離開時,他才會屢屢陷入自我認知的混淆。
縱使理智上明白,他再也等不到她的回應,他依舊無法自持地想著她,喝水時想著她,聽音樂時想著她,開車時想著她,闔眼閉眼間出現的、通通都是她[4]
短短一個月有餘,他想起那名金髮女子的頻率遠比過去相處的二十多年要來得多。
老實說,東尼也覺得他是個薄情的人。
成為鋼鐵人之前,他忙於事業與遊戲人間,不曾留給她一個眼神;成為鋼鐵人之後,她等待許久終於得到了他,但僅有一部份的他,因為絕大多數的時間,一如彼得說的,他更傾向遠離人群的興趣,以及那份對於家庭觀念而言不算友好的「兼職」。
佩珀的死像一個毫無預兆的引爆點,讓過往他壓得死緊的隱憂一次性浮上水面,罔顧他的自尊與情感,盡數暴露了他的醜態。確實,他也一再被那些情緒刺激,活似個二十歲的大學聯賽足球金童或跳樑小丑……但是,沒有人能像她那樣把他拉出來了。
再也沒有人。[5]
「東尼,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她……波茲小姐絕對沒有怪罪你。就像那些曾經因為你一句話、一個無意之舉就被拯救的人,儘管你沒有注意到,波茲小姐肯定也曾經被你拯救、或者保護了無數次,就像我一樣……」
在全世界嘲笑他的荒腔走板時,只有這孩子還在努力,用貧乏的詞彙渴望溫熱他已經凍得失去知覺的心。東尼不想要、也不樂於將他拖入這種情緒低潮的深淵,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他無法給予來者期待獲得的事物,就如當時,他無法為佩珀擁有愛人的能力。
他已經受夠了讓他人失望的自己,也不想要再成為那種自己最不齒的人,無償享受他人的愛,卻報以令人受傷的冷眼。
東尼嗤笑了一聲,讓年輕人的話嘎然而止,好似一段樂章中來得突然的休止符,而他接下來的話,更讓這篇斷章全無復生之日。
「聽著,小子,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但我必須先澄清一件事。就像你之前說的,那個女孩不完全瞭解你,你也不像你以為的那麼瞭解我。況且,認真的嗎?你連自己都不喜歡了,還能喜歡上我?」
「你怕不是站在河邊,看著倒影自憐,還以為自己愛著別人吧。」望著彼得從因被識破而驚愕轉為乞求般的受傷眼神,東尼知道自己不該繼續說下去了。
「我告訴你,如果你只是想要藉著喜歡一個人,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這樣很自私。」
停下。
「如果你是因為我發生的那些事,而覺得不能放著我不管,哈,這就更諷刺了。」
停下,安東尼。
「你不僅自私還偽善。」
東尼·史塔克聽那些羞辱性的字句在自己舌尖躍動,字字鏗鏘,重得像是響亮的巴掌,輕易將青年逼紅了眼睛。
在微涼的夜裡,他先是帶著年輕人逃離了群眾,又在這趟孤獨旅途中,迫使唯一的旅伴從他的逃走中逃走了[6],戲劇化得像那些他不屑一顧的羅曼史小說。
唯一誤植的註腳,是他從還在旅途上的旅伴身邊逃走了,徒留那個青年遍體鱗傷,與孤獨為伴。
接著他想,說不定佩珀早料到待在他身邊會傷心;說不定她早就知道,他終究會成為那種她最討厭的人吧。就像現在。
被蜘蛛人倉促離開時掀起的捲風翻起了他的衣角,吹得胸口的反應爐生冷,與肌膚相觸的部分像是生根的黴菌,也似一張惱人的網,沿著血管,綑絞他的心臟。


TBC.



[1] 化用自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Histoires ou contes du temps passé, avec des moralités: Les Contes de ma mère l'Oye 附道德訓誡的古代故事:鵝媽媽的故事》〈La Belle au bois dormant 林中睡美人〉,一六九七年。
[2] 化用自弗朗切斯科·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a)《Pace non trovo, e non ho da far Guerra 征戰沒有意義,平安哪有希望》,全段原句:
E temo, e spero, ed ardo, e son un ghiaccio :
E volo sopra 'l cielo, e giaccio in terra;
E nulla stringo, e [tutto 'l]1 mondo abbraccio.
Tal m'ha in priggion, che non m'apre, nè serra,
Nè per suo mi ritien, nè scioglie il laccio
E non m'ancide Amor, e non mi sferra;
Nè mi vuol vivo, nè mi trahe d'impaccio.
我懼怕,又充滿奢想,時而火樣燃燒,時而又冷得像冰一樣。
我站在高山上,最高也遠不能觸及天空,彎下我的雙膝,土地來親近我的臉孔。
我愿望把握世界,一無所獲才是我的宿命。
愛,雖無捆綁,但也沒有飛翔的翅膀;
沒被囚禁,但永無釋放之日;
沒有誅戮的死亡,也沒有生之希望;
不能喜悅,也不能停止悲傷。
[3] 鏡中自我(looking glass self) 是由查爾斯·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提出,指每一個人對他人都是一面鏡子,反應出他人所表現過的事情。即說明個人對自己的概念,是基於他人對自己的反應和知覺所產生,因此,個體對自我的看法有相當部分是受到重要他人的影響。
[4] 化用梁靜茹《對不起我愛你》,二〇〇三年。歌詞原句:「想給你聽我的心跳/想你知道我睡的不好/喝水想著你 搭車想著你/闔眼閉眼間 出現的全是你/我猜不到你的表情/我等不到你的回應/不想難為你 又不想放棄你/決定告訴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
[5] 化用馮勃棣《Dear God》〈第十二場:Dear God〉,二〇一四年。全段原文:「電玩的聲光刺激使我墜入,似乎變成動漫人物,就不會真的傷心。就這樣,我逃了進去,隔離於世界上繼續不斷的苦難與罪刑,疏離於自己的悲傷與懊悔,我一去不返,將再也沒有人能將我拉出來。」
[6] 馮勃棣《Dear God》〈第八場:銀河墜毀〉,二〇一四年。



留言

@賺錢養cp 他們會找到適合這段關係前進的方式的w 2023-10-11 15:10
東尼你是要追妻火喪場嗎? 2023-10-10 11:02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3#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10-11 15:09:29
只看該作者

Act 4, Scene 2

第二場:親愛的上帝

彼得·帕克也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有著隨時將制服套在身上的習慣,所以總能在他想要的時候,立即從無地自容地場面脫身──前提當然是,在場的其他人也清楚他的祕密身分,而這種極少數情況在他生命裡目前只發生了這麼一次。
不是因為偶然聽見了警方的無線電,也不是為救助市民脫離危難,只是一次為逃避自我與抗拒傷害的倉皇而逃。
面對現實吧,這太難看了,大英雄。他可以輕易想見,那個笑起來時臉頰會清楚浮現梨渦的紅髮女孩會用怎樣的難過表情看他,然後給他一個像是對待易碎品的擁抱。矛盾的是,那總讓他感到溫馨,卻反而無力傾吐真實的疼痛。
他深能理解無法為他人承擔苦痛的負罪感,也不欲瑪莉珍沾染這一分一毫的沉鬱,她的青春應該美好明亮,就像六歲的他從窗外探出去,見到小鄰居第一面時的燦爛笑靨。她值得最好的一切,而彼得很早知道,那裏頭不會有他。
是呢,那他又是打哪來的自信認為東尼·史塔克的未來會有他呢?因為他是個連復仇者聯盟都不考慮邀請的街頭英雄嗎?
這個自命題讓他啞口無言,沒來得及在預估時間內射出下一綑蛛絲,墜落的失重感讓他感覺五臟六腑擠在一塊,隨後在離車水馬龍的街道僅有幾英尺高時被他臨時纏上最近一棟建築的蛛絲堪堪拉住,狠狠撞上了水泥牆,牛頓力學第三定律的所有作用力毫無預警地塞進了他的身體,失衡帶來的衝擊力道讓他泛起一股生理性的噁心感,直到像是高空彈跳的擺動趨於平緩、他才任由重力將他像塔羅牌上的人物垂掛於半空。
幸也不幸,多年來的莽撞行事讓他對地心引力的抗體大概可以去應徵太空總署的職缺——可惜他對小火日常面對的那些外星人實在不感興趣,更何況紐約的反派跟他都夠熟了——總算是沒有狼狽地吐在無辜的行人頭上。
街上看熱鬧的青少年對著他吹口哨,聽不出是嘲弄或歡呼,那種洋溢市井之氣的嘈雜讓他從先前渾沌不明的狀態驚醒,在一名滿臉驚訝的路人企圖拍下他的照片時、順利糊了對方的鏡頭一把。
「下一次記得先申請肖像權啊,偷拍狂。」彼得聽見自己的聲音如以往輕快爽朗,好似半小時前歷經的不過是《愛麗絲夢遊仙境》[1]裡一層微不足道的幻境。
唯有隱藏面罩下的面部表情,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萬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自如。
但不會有人在乎蜘蛛人是否有了糟糕透頂的一天,是吧?這種不知出於真心或者小題大作的念頭一閃而逝,讓他無法克制地想起了東尼。
儘管公私生活明晃晃攤在普羅大眾眼前,誰又真正在意鋼鐵人究竟過了怎樣的一天呢?誰又知道,曾經的花花公子也會因為未婚妻的逝去,與一個素昧平生的客服人員徹夜長談,試圖理清那些不為人知的落寞?
即便被不留情面地拒絕,彼得仍是難以自持地想著這些事。中學在文學課上讀《奧賽羅》[2]時,他從來沒弄懂那句貫穿全劇的「她因我所經歷的患難而愛我,我為她的憐憫而愛她[3]」,畢竟就算沒拿過心理學學位,他也能以簡單的邏輯推測出,這種立足點不平等的愛注定以悲劇收場──
直到今日,他總算是理解了黛絲德蒙娜對丈夫幾乎可稱為「盲信」的愛情,只惜對方不若奧賽羅意欲侵占他的愛,更不可能將他一方象徵忠貞的帕巾放在心上。
這些繁雜的思緒只出現了一瞬,卻再次喚醒了那些未癒合的痛楚,他極力想將注意力拉回生氣蓬勃的紐約街頭,東尼失望至極的臉孔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搶劫!」
忽然——也或許是他等待已久的——一道尖利的高音打散他的所有雜念,就見對街一名長髮的白領女性單手持手機、面色慌張地朝著某個方向大喊,其他正好經過的路人只是緩下腳步觀望。在熙攘人流中,蜘蛛人費了點時間才看見了那個拽著包狂奔、時而回頭看有沒有人追上的身影,連忙以幾個跳躍沿牆追了過去。
全身矇得緊實,搶劫犯在跑了五十米後被他糊上一背蛛絲。藉助於蛛絲柔韌的彈性,青年英雄將其冷不防望後拉、一把奪過逃犯手上的女用手提包,開玩笑說了句「不好意思,但這看起來不像你的東西呢」,轉而將劇烈掙扎著要往他臉上招呼的搶劫犯綑成一大個蠶繭,一氣呵成地黏上了一旁建築的牆面。
蜘蛛人蹲下來拉開被綁起來後就撇頭不正眼瞧他的嫌犯的兜帽時,後頭又傳來了一連串巨響,包括永遠姍姍來遲的警車鳴笛聲。
「停下!住手!你傷到那個孩子了!」被搶了錢包的女子高喊著,高頻率的音色讓彼得太陽穴隱隱作痛,轉頭就見她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望著他,彷彿他鑄下了滔天大罪。
以餘光瞟了眼那個搶犯的真面目,彼得才意識到對方是個不過十多歲的學生,人類對幼體易生的惻隱之心,讓他第一時間反省了自己是不是該採取更溫和的手段讓對方就範,但他一往竭盡全力避免讓所有人受傷,旋即又想,就算是個孩子,應該也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吧?
即便是錯的選擇
「舉起雙手,蜘蛛人!」剛下車的警官不由分說對他掏出槍,過去曾在他手下吃過虧的經驗使他們對待這位好鄰居的態度異常粗暴,好似他不是個見義勇為的良民,而是這一切亂源的主因。
「嘿,我可是在做你們的工作呢!現在的人都那麼不知感恩的嗎?」將那個在先前拉扯中變形的皮包掛上牆擱著,街頭英雄不服氣地抬眼望向警察,後者持槍的手勢分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我可不這麼認為。」為首的警官將槍口瞄準了蜘蛛面罩,嚴峻面容不近人情得讓他感到心寒:「廢話少說,站起來舉起雙手!」
這畫面的現實感讓彼得感到窘迫且委屈,真正的搶劫犯一聲不吭,活似個受害者,出手相救的反倒需要耗費口舌自我申辯,他不解所由為何,卻又無奈找不出一個有利的證據、足以推翻他人的曲解與不實指摘。
班叔叔,最近世界變得好奇怪。
它和我理解的,它和你告訴我的,不太一樣。
不是它變了,就是我變了。
你告訴我要伸張正義,我有,
但正義沒有被伸張。[4]

「那就看看你們有沒有能耐抓到我吧。」
一時間,不知基於什麼心態,蒙面英雄撂下一句自己聽來都覺得像是罪犯的話。
距離租屋三個街區外俐落地甩開了窮追不捨的警車,蜘蛛人護著頭、側翻上了一棟民宅頂樓,那裡有座疏於整理的露天花園,蔓生的樹叢橫斜,園林造景的石子路半掩,讓他能輕易將影子隱匿其中,而穿過這一小片密林後,與主建築接壤的是個廢棄的小花圃,以及與牆面相連、用以清潔與澆水的洗手台。上頭的鏡子被蒙了一層灰,在夜晚微弱的可見光下,看來像是太空塵埃的一部份。
拖著激烈運動後疲乏的腳步,他捲起半屏面罩,在月色下呼出一口濁氣。春末的氣溫已經不夠冷到結霧,因此他看起來就像在同空氣接吻。
這一吐似也將他的腎上腺素一瞬抽空,耐著不將不鏽鋼製的水槽捏壞的力道,他單手支在檯面上,方才的爭執與是非不分的斥責在他的腦中反覆播送,然而,相較被誤解產生的憤懣,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竟執拗於那句「住手!你傷到那個孩子了」。
他驀然想起彼得·帕克跌跌撞撞成為蜘蛛人的十五歲,在那些被惡棍毫不憐惜輾壓在地的夜裡,也許他都在等著誰能喊出這麼一句話吧?
或許只要有那一句話,他就不會覺得自己注定徒勞無功了吧?或許他就會覺得,自己不是一無所有?
但是,那個在看見彼得·帕克,同時也看見蜘蛛人的人,已不會再如他所渴望的那般,喚他一聲「孩子」了。
這是個錯誤。就著月光,彼得伸手抹去鏡上的粉塵,望著鏡面映出的蒼白面容,平時難掩光華的眼睛此時都因一股從骨子透出的沮喪暗淡幾分。認真的嗎,在這種時候?他才剛死了未婚妻啊,彼得·帕克!
他素來知道自己很容易墜入愛河,有時只要一個字句,一個四目交接,他就能從對方身上找到無數愛的可能性,蓬勃的睪酮素極盡全力刺激腦神經,似要他用全身的細胞表現傾慕之情,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像是戲劇裡總被本能操弄的丑角。
彼得也想抗拒這種無藥可解的執迷不悟,但在獨自一人的時刻,他會無法克制地想起東尼·史塔克就算笑著說垃圾話時、看起來也很寂寞的眉眼,那些平鋪直敘卻掩蓋不住悲傷的字句,以及,那些猶如在耳的對話。
是了,若有一個人長時間在你耳邊低喃,很難讓人不產生「自己被愛著」的錯覺。尤其是那種彷彿將真心全然掏空,全然誠懇的傾訴。
但事實是,除了彼得的錯覺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甚至於他以為自己與東尼之間即將要併發的火花,都可能只是他活越過分的腦內臆想。
鋼鐵人不愛他,故事結束。
饒是他還是個肩不能扛的瘦弱中學生的時候,在校園的小型社會裡,他就明瞭人類在慾望之前是何等軟弱,但就如世界上所有青少年,他總認為自己會不同,以一種似是邊緣孤立、又帶著孤芳自賞的沾沾自喜看他人沉淪,直到現實用響亮的耳光將他打醒,不留情地輾碎了毫無來由的自尊。
總不能說「這是來自社區型英雄的友善協助,請像面對鄰居老奶奶做的小餅乾那樣,從容而不失禮地收下吧」?
太離譜了,現下他就是逮住了真正意義的罪犯,看起來都是錯,何況東尼──東尼這麼聰明,怎麼可能看不出他的別有居心,只是在撕破臉叫他滾之前,成年人的成熟與寬容給了他一點緩衝時間,去釐清那些拗口的情感依附並收拾好自己的破爛,足夠幸運的話,他們還能做朋友。那種不帶「前任」標籤的純粹友情。
不過彼得沒有。
他全無意識到那些語帶保留的退讓,也可能他注意到了,但他更傾向將一切往對自己有利的、他想要的那個方向解釋。說到底,他始終沒有明白、光是萌生「想要擁有對方」的念頭就有多麼自私。
那個史塔克──東尼自然也能不負責任地隨口應下這份感情,讓他承擔因愛而生的困頓與歡愉。彼得很清楚,擁有超級英雄身分的他們都有不可冒犯的自我,就像蜘蛛人不可被揭穿祕密身分的堅持,史塔克有近乎被傲慢本性掩蓋的絕對善意,他們可能不排斥、甚且依賴著互舔傷口的對方,也尊重雙方的每個選擇;但是假如,這份愛從一開始就是呢?
如果像東尼所說的,他們都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呢?如果他們誰都愛不起呢?
的確,那份愛並不是幻覺。彼得感念東尼的理性,不受他人的情緒影響,輕易否認那些堪稱悖德的情感;而年長的男性也意外,怎會有一個人可以這麼勇敢,願意把自己盡數交給對方而不害怕受傷。
他們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不敢奢望的力量,但是,這個看見本身沒有辦法讓他們變成更好的人。
當億萬富翁的抉擇終將造就痛苦,對自身創傷視而不見,彼得也終將發現,即便他似要掏空心頭血地給予再多的包容與愛,也無法真正拯救鋼鐵人與東尼·史塔克,兩者皆是。一如誰也不可能將班叔叔與關從他生命中的重量抹去,他們的痛楚像是被烈焰灼燒的傷處,會留下亙古存在的痕跡;他倆的相互慰藉似淡薄的湖水,縱能緩解片刻的疼痛,抽離開來依舊熱辣不已,未來也須承受永恆的烙印,直到死亡將他從這具軀殼剝離。
他擰開久無使用水龍頭,制服上的手掌處已灰了一大片,他機械性地掬起一把看不清顏色的水抹上了臉,衝鼻的鐵銹味讓他停下了這種堪稱自虐的舉止,悻悻然地關上了水源,側過身子倚著牆緩緩坐上地板,屈起膝蓋,像是要把身體最柔軟的部分保護其中。
像一篇終將上鎖的私密日誌,二十一歲的青年似是祈禱,又似控訴,低聲呢喃:「你好,親愛的上帝……這裡是彼得·班傑明·帕克。我能請祢幫個忙嗎?」
「我知道在過去幾年裡,我都是祢的專屬玩具貓……但我們能不能、」他停頓,直到嚥下那聲沒有發出聲響的哽咽,「能不能停下一段時間?」
「不用真的很久,我也知道那種概率無限接近於零……就只是一小段時間也好。」他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如一個剛學會算數的幼童,「差不多……五十或六十年左右?我是說,從祢的角度來看,這時間不算很長,對吧?」
「就只是開個玩笑,上帝啊……」這種無用的討價還價他自己也覺得可笑,又低嘆了一句「只是個玩笑」。
「但我打賭祢知道的,對吧?」
親愛的上帝,我該如何像祢那樣、愛我自己?


TBC.


[1] 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愛麗絲夢遊仙境》,是英國數學家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以筆名出版的兒童文學作品。
[2]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 奧賽羅》,一六〇三年。此戲劇被認為是根據吉拉爾迪·欽齊奧(Giovanni Battista Giraldi)一五六五年出版的意大利短篇小說《Un Capitano Moro 一位摩爾上尉》改編而成。
[3] 出自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 奧賽羅》,原文全句:「She loved me for the dangers I had passed, And I loved her that she did pity them.」
[4] 化用馮勃棣《Dear God》〈第二場:你被空白占據了〉,二〇一四年。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10-11 15:12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關心!我身體一切都好,最近入秋了,您也要注意氣溫浮動較大😊 因為打算轉職,我近日三次元比較充實(繁忙),所以比較少浮出,也謝謝您耐心等候~ 2023-11-4 19:13
作者你最近過的好嗎?您已經好久沒更新了。是生病了嗎?還是最近太忙了?如果是生病了請一定要注意身體喔~ 2023-11-4 16:59
誰來安慰一下pp啊~ 2023-10-19 23:54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5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5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4#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11-4 22:55:45
只看該作者

Act 4, Scene 3

第三場:再也沒有人

東尼·史塔克封鎖了所有地表上可流通的通訊管道──軍用通訊網倒不怎麼需要,畢竟在後冷戰時期,為銷售更多庶民產品,史塔克工業已經很大程度地消弭了愛國色彩,也間接避開總被作為總統選舉辯論會上的老掉牙議題──後的第九天,再次按響他家門鈴的是詹姆斯·羅德,那個狠狠用他發明的盔甲揍了他一頓後,還是會好好幫他收拾殘局的羅德。
不想離開實驗室,科學天才用門鈴邊的開放式對講機簡短說了句「地下室」,便讓賈維斯打開大門的電子鎖,關上了門口的監視畫面,迅速將專注力轉回面前的數位面板。
待東尼總算從工作回過神,虛擬螢幕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將近三個小時,望著工作台上僅存一個沒有被機械部件埋沒的小角落,堆著午餐時剩下三分之一的大麥克漢堡和幾根軟趴趴的薯條,他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麼。
扭過頭就見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的羅德雙手交錯插在胸前,神色看不出喜怒。
「希望你用過午餐了,要喝咖啡嗎?」自知理虧,東尼避開了「你等了多久」、「為什麼來」諸此可能繞回「自己不是個盡職的主人家」的話題,幸而向來美軍上校對事不對人,也十分通情達理地順著他的話題接下去。
「不,熱水就好,我帶了點雛菊茶。」羅德頓了頓,「你也喝點吧,這有安神的效果。」
聞言,東尼擰眉,反射性想問「難道我看起來很心神不寧嗎」,理智在最後關頭懸崖勒馬,將諸多不成熟的言語收攏成一句不知所云的「嗯」。
在熱水壺沸騰的五分鐘內,他腹中生出幾十種說服對方「乾脆還是喝咖啡吧」的說詞,但見羅德若有所思地端詳壺口冒出的蒸氣,他又按下了那些紊亂且毫無重點的思緒。
直到兩人各捧著一個大概只有聖誕節或感恩節時會被拿出來沖熱可可的愚蠢馬克杯、坐上沙發椅時,東尼才意會到,在欲言又止中流動的違和感是為什麼。
「說吧,誰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了?」儘管杯身材質沒有低劣到燙手,億萬富翁見杯口浮現的熱氣就無端煩躁,索性將杯子擱上桌子,底座在桌面撞擊出了清脆的聲響,「但你也看到了,我過得才沒有他們說的,或者你想像的,那麼糟糕。」
垂眼凝望杯緣,羅德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平時不吝於在友人面前表現幾分幽默,軍人此刻僅是抿了口熱茶,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面容卻是凝重無比。
「沒有人告訴我這些,東尼。」不帶笑意的男人不怒自威,面部的深色肌膚繃得死緊,剛毅線條塑造的肅穆感在傷感烘托下,多了幾許悲劇色彩:「事實是,你的情況確實跟我想的不同……你過得遠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
這番話沉得像個猝不及防的重拳,讓東尼差點迎面倒下,無法負荷。彼此的交情讓他能明確分辨那些情緒的真偽,而對方高潔的情操也不容他讓自己撒謊,這點跟他可是天差地遠──
「糟糕?你還沒見到真正糟糕的那一天呢。」
似是玩笑說起這件事時,東尼感覺視線裡又湧現了烈焰,一瞬時的幻象,讓他刻意為之的笑容生生僵在面上。
「我見證過死亡,你知道的。」羅德將馬克杯虛放在膝上,平靜無波的眼神、狀似暗示東尼需要被照顧的語氣,使他看來就像個天殺的匿名互助會主持人。
東尼也想自然地帶上個漫不經心的笑,像是已經事過境遷,對此全不在乎地用幾句「你真的想多了」模糊這種不討喜的氣氛;然而,實際情況是,他平時盯著機械面板時能一次擠滿數十個電腦輔助設計工程圖的腦子一片空白,縱使面前沒有鏡子,他也能從生硬的面部肌肉,發話都顯得困難的舌面,猜出自己此時的臉色很難看。
明明他二十秒前還大言不慚,得意洋洋地聲稱「我過得沒有那麼糟糕」,這種不基於客觀現實的絕對主義[1]就被推翻地徹底,像是命運以最直白的方式,譏笑他一個定論下得如此不嚴謹的人竟還敢自詡為科學人。
是呢。東尼不著邊際地想,他嘗為本性中的目中無人感到後怕,無怪乎霍華德從不會像其他父親一樣親暱,罔顧事實地喚自己的孩子「小科學家」還是「機靈鬼」,畢竟這個愛國軍火商洞悉他渾身上下所有缺陷──或者無異於缺陷的,來自靈魂深處的脆弱和自卑。
霍華德甚至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他無可避免地憎惡著這個念頭,因為那彷彿要他承認,身上有一部份繼承自那個冷酷的男人,而他在不遠的未來也會成為一個那樣的人。
噢不,不。他睜大了多日無眠的疲憊雙眼,緊盯著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紋,切面的對稱曲線勾勒出了一個八字鬍的形狀,他卻愣生看出一個女人的輪廓。
早在那天之前,他不是就已經變成如此冷漠的人了嗎?
就是羅德再怎麼敏銳,也不像X教授能通人心,當然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相視對坐的他在思考什麼。羅德不似疏離缺席的父親,也沒像個過度關心的母親、或爆脾氣的朋友,著急要介入他的思緒,僅是像個真正的賓客,在自己的空間無聲喝著熱茶。
直到杯中液體盡數冷卻,羅德復又開口,彷彿將他從一個漫無止盡的噩夢喚醒,不過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道路將領他們到另一個地獄、或者誰也無法企及的天堂。
「在和他人親近時,你反倒讓人感覺疏遠。」拇指摩搓著杯緣,羅德如是說,「就一個軍人而言,我會將這種距離感視為榮譽,是對於人格與尊嚴的敬重;但作為一個朋友……你讓人難以捉摸,東尼。」
這讓東尼驀然想起一件全無關聯的事,彼得先前半是自嘲、半是落寞地和他提到高中打工時的披薩店老闆,以及他評價這個消瘦年輕人的那句「彼得,你是個好人,你只是不可靠」。
然後,他想,彼時承擔諸多市民生命重量的蜘蛛人的心情,是不是也如他現在一樣委屈?
他曾以為,「委屈」只適用於多愁善感的詩人或沈溺於社交網路的八年級生,是一種無病呻吟又吝於改變現況的情感抒發,不料此刻,他赫然發現,原來任何人都可能會有這樣的感受。
竟然只有這個詞能如實描繪他的不適。
掌握著話語權的現役軍人沒有徵詢意見的意思,逕自說道:「你當然可以像現在一樣,找到很多理由隻身一人。但是東尼,這些都不是好理由。[2]
「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也知道,你比我們大多數人都要來得聰明……」
「所以你會選擇性觀察,擔心那些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生的問題,卻忽略那些已經存在的(問題)。」
侃侃而談的羅德穿著喀什米爾薄毛衣、端著上頭繪有跳舞的馴鹿的馬克杯,這幅景象有著任何人都能輕易聯想到美好字眼的構圖,卻萬萬無法像那些字句一般觸動東尼。
他說「觸動」,是因為找不出更能精確的詞彙,形容這種好似被捲入漩渦的失落感。不是純粹的被冒犯或激怒,他只是好似又回到那個人們會在他面前大聲讚頌霍華德·史塔克,卻看不見他因此落寞的年紀。
每每碰見這種情況,東尼都感覺像是漂浮在宇宙中,除了幾萬光年外的恆星,周身圍繞著只剩下無盡黑暗,就是他想要嘶吼,也無從傳達一二,因為每個人都是星際間的塵埃,不會發光的他們僅僅待在同一個空間,失去水或空氣在內的媒介根本無從傳遞,何況是與不可見光比起來,速度如此緩慢的聲波。
即便有人能聽見,那他們之間的介質又該是什麼?
絕望?憤怒?或是,孤獨?
這讓他無法自持地懷念起會坐在狹窄的浴缸中讀信的年輕人。有限的閱歷讓彼得·帕克能輕易說出「鋼鐵人很勇敢」,卻沒有蛛絲馬跡顯示青年對於「他不那麼勇敢的一面」的看法。
說來無非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但在彼得默認愛意的時候,相較於那些關於真善美的正面觀點,他只能想見數百個來者不該愛他的理由,好像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注定是個反應酶不足的失敗。
既然如此,拒絕對方參與自己的生活的他在為什麼沮喪呢?
東尼覺得他該為這種傷感做出解釋,儘管它幾乎像是氮氣一般透明不可見、卻用力扼住了他的維生機制,使他喘不過氣。那一刻他總算理解,失去了佩珀其實代表著,這世界再也沒人懂原來他也會在夜深被夢魘侵擾、會孩子氣的因為沉迷研究而不願踏出房門、會軟弱且善感。
儘管他向來不肯承認,但很快地,就是他想承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
再也沒人能見證,我曾經那樣活過。
我為你的消失感到寂寞,
而我也要消失一部份的我了。[3]


「在九點之前給我搞到那個天殺的蛛網頭的照片,不然就給我捲鋪蓋滾蛋!」
伴隨主編辦公室重重搧上的門,近乎是被推攘出門的彼得踉蹌幾步,在旁人若有似無的目光下,他連忙狼狽地彎下身,撿起方才被評價「拿智慧型手機的青少年都能拍得更好」後、撒了一地的相片,秘書處的貝蒂小姐心善,趁著辦公室的百葉窗從內拉上時湊過來幫他收拾其他照片,厚厚鏡片之後的眼睛滿是憐憫,讓他心有疙瘩也說不出推拒的話語。
在其他同事的竊竊私語中回到位置,彼得拿起自動筆下意識摁了兩下,往方才稿紙上寫到一半的紙面使力,就見尖端的筆芯因施力不均應聲斷裂,細長的墨芯從圓心切出一個常人無法以肉眼看清的斷面,他卻可以見著好似雨後柏油路面的坑巴,也像是結痂的傷口。
愣怔片刻,他後知後覺是自己不小心按出了太長的筆芯,中學生就知道的力矩原理,造成本可承受普通人手勁的石墨芯變得不堪一擊。
他不合時宜會意過來:是不是因為每次他見到東尼·史塔克時,都以似是第一次通話那樣毫無自覺地傾力示愛,所以不知何時,他也開始讓男人沉重得不堪負荷?
過去一個月裡發生的事太過倉促,充滿意外,饒是他想要做足萬全準備也是枉然。他分神望著桌面上的牛皮紙袋,猛然發現跟東尼比起來,他可能反而是那個更一意孤行的人,因為相較於最初就在文字裡揭露情緒的東尼,他不過是個空說漂亮話的無名小卒,他從未如他真正想要的絕對坦誠,例如寫一封信──
彼得定睛於那個牛皮紙袋,上頭的收件人與地址是打印後黏上去的,唯有右上角的郵票處打著日期糊掉卻新鮮的印花,是今天早晨的加急信件。
內心一個念頭逐漸明朗,像是連日大雨後的月明。介於狂喜、震驚與避而不談的不安混雜一塊,像有整個群集的虎斑蝶同時在他胃裡亂舞,他心跳加快、有點想吐,手心因為緊張而汗腺發達。
顫著手拆開信封,從裏倒出了一張輕飄飄的紙張,上頭的留白甚至比有筆跡的區域還要多,讓他呼吸停滯一瞬,腦子像糨糊一般,頓時失去了思考能力,全身細胞的感官都圍繞於信紙上的簡短內容。
親愛的彼得:
很抱歉,我終究還是寫了這封信。
我無法停止回憶我的童年。以前生病的時候,我總會把我的頭靠在我母親的腿上,她也會用手指梳理我的頭髮、親吻我的眼瞼,而那些看似和治療毫無關聯的舉動總會讓一切好過一些。
你覺得,我這時候才想起這些,會不會太遲了?
東尼·史塔克

讀完最後一個句子,沒有彼得預期的怒斥、嘲諷、訕笑或者排拒。
他反覆咀嚼,試圖用全身上下的文學細胞理解那句「抱歉」,和末段那個問句。過了一刻鐘,不但一無所獲,還發現自己繃得死緊的指尖差點要把那張雪白的紙撕得粉碎,讓他連忙鬆手將紙捋平,夾在記事本的封面夾層,好似要藉由儀式性的動作將其放在心裡一個隱密的角落,上鎖。
癱坐在不符合人體工學的旋轉椅上,他違逆天性地盯著紮得人眼睛生疼的日光燈管,周遭的談話聲與視線,都已不在他的收訊範圍內。
一向過分關注他人需求,彼得鮮少能如此專心致志地想著一件事,而當他注意到這點的時候,他就毅然下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要再去見東尼一面。
無關乎他個人的渴求,他喜歡東尼,當然也可以為了來者的不喜歡退回他應該在的距離;實際上,是他欠東尼·史塔克——更該說是「安東尼·卡博奈爾」——一個道歉,他本不該在對方生活陷入一團亂時火上加油,是他辜負了對方的信賴,為此他必須真誠的道歉。
最重要的是,不論直覺也好、個人感覺良好的也罷,他可以感覺到,東尼需要他,而他迫不及待、飛蛾撲火也兢兢業業地,想要回應這種期待。
彼得·帕克感覺到,他總算是對自己誠實了一回。




TBC.


[1] 絕對主義(Absolutism)是一種哲學上的價值理論,認為所謂的真理和價值能客觀、絕對的永恆存在,且這種真理僅能由一種方法去描述。
[2] 化用自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Company 夥伴們》〈Being Alive 活著〉橋段,原文全句:「You've got so many reasons for not being with someone, but Robert, you haven't got one good reason for being alone.」
[3] 馮勃棣《Dear God》〈第六場:躲進你的皺紋裡〉,二〇一四年。


因為這篇故事的存稿只到5.1,加上我近日三次元的工作安排,在更新狀況可能比較不穩定,希望大家不用擔心我本人的狀況,也由衷謝謝閱讀至此的你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3-11-4 22:58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誇誇&耐心等待! 2023-12-3 17:54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10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10 寫得太好了!原來是大大最近太忙啦~還好不是生病,大大的文筆還是一樣好。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5#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12-3 17:58:27
只看該作者

Act 4, Scene 4

第四場:非典型情歌
趁著詹姆森心情不錯的周五下午,彼得藉口「需要找點靈感」請了假,在渡輪上反覆編輯幾封未能發送出去的短信後,終究還是像上回那樣,沒有任何禮貌性的行前預告、就貿然地出現在洋基球場附近一處不顯眼的民居前頭。
見到前來應門的億萬富翁,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反倒是兩人之中更驚訝的那個,而東尼身側的登機箱與面上目的明確的墨鏡,讓在他打過招呼後三秒才反應過來。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打算出門……我是說,假如我知道的話,我就不會來了。不我的意思是,我會先打個電話還是什麼的……」遲延的尷尬感像是他最討厭的蜘蛛鑽進了褲管中,一點一點向上,將令人發麻的不適蔓延全身。成為蜘蛛人後再也不曾經歷這種肢體不協調,他一面乾笑,一面笨拙地向後倒退,急於捏造拙劣說詞的紊亂思緒讓他第一時間忽略了蜘蛛感應的警鳴,直到球鞋後跟踩空,才意識到自己又幹了蠢事,沒能來得及抓住階梯旁的把手,他想也不想,比出慣用手勢朝離他最近的物體射出一束蛛絲。
噢,太他媽糟糕了。失足前那一晃眼的棕色像是放慢的電影蒙太奇,填滿了他的瞳孔。這聽來像是俗濫愛情小說裡的敘述,不過在觸目的那一毫秒,他確實認出了那是東尼·史塔克的顏色。
而這種不合乎現實考量的浪漫情節造成的結果,就是在兩個重達百磅的男子相繼倒地後,腰酸背痛之餘還發現衣袖被蛛絲黏在了一塊兒。艱難地在東拉西扯間相互攙扶起身,彼得窘迫不已,表示如果若有需要,(有鑑於這距離沒辦法安全駕駛)他不介意搭兩個小時的大眾運輸回租屋找出能分解蛛絲的化學藥劑。
「但是,呃、到那個時候,這玩意兒也差不多自己,嗯,分解了。」
東尼抬起了可以遵照自身意願移動的那隻手,像是隱忍什麼痛楚般摀上臉。
「要不我把衣服脫下來吧……」無法以羞窘這般單薄的詞彙形容心境,彼得忍不住想,或許他的決定就是個天大的錯誤,就像過去他做的所有決定──
「算了,你跟我一起去吧。」沒讓他粗魯地扯下一隻袖子、背負著被附近學區通報成變態暴露狂的風險走到渡輪站,從事故發生就不發一語的科學家終於開了金口,只是內容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
在他做出更愚蠢的舉動之前,東尼已經發揮了極強的行動力,回頭踏進屋內,單手拎起行李、拖著他向前走,在走了幾步後,像是嫌這種移動效率太低,東尼索性握住了他的左手,帶繭的掌心厚實,溫暖得讓他當場愣怔。
當理智與各種情緒回籠時,彼得剛好口不擇言地讚嘆完那台私人飛行器,稱其隱形降噪的功能是物理層面上的革新,這才小心翼翼地朝一旁的東尼(他看起來正努力遺忘方才兩人螃蟹行走般側身走上爬梯的荒唐情景)提出了正題,盡可能不將舌尖那個「我們」的音發得太刻意,太甜美:「哇喔,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呢,我剛才好像說過了是吧?抱歉……所以……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太陽眼鏡下假寐的睫毛動了動,那雙明亮自信的眼睛終究沒有睜開,卻比他預期的還要有耐性地回應了他。
「馬里布。」
「那棟媒體爭相偷拍的馬里布豪宅?不過滿大人不是炸了……那裏嗎?」思路走到這,猛然想起什麼,彼得馬上減弱了音量,歉疚地望向言語簡練的男人。
「神盾局重建了它,用我的錢,當然。」不知是沒察覺到,或者故意忽略那句未竟之語,東尼平鋪直敘,好像他真的對此毫不在意了,「你可以睡一覺,抵達的時候大概就入夜了。」
欲言又止,蜘蛛人看著鋼鐵英雄消瘦的面龐,到底還是嚥下了滿腹草稿,就著機長適時播起的空中音樂,他如年長一方躺上椅背,不知不覺接受了睡意的擁抱。
難得沒有警鳴、警用無線電,或者樓下街角的尖叫聲,街頭英雄睡上了很久沒有的一頓好覺,直到被肩頸的沉重感喚醒。轟隆作響的引擎聲讓他憶起身在此處的種種原因,扭著姿勢不良而僵硬的頸部,他兩眼惺忪,側過身子,就見左側衣袖上僅殘留部分化學品的痕跡,原本該待在那個座位的東尼·史塔克早解開了安全帶,坐到走道另一側,以一種成熟男性的姿態將雙手安置於膝上、依然故我的面色看不出情緒。
待腦子像是清晨散開霧氣的湖面逐漸清晰,他從縹緲的聲響意識到自己的猜測錯得離譜,對方根本不是在發呆。
東尼面前那台沒有開啟螢幕的顯示器傳出細不可聞的音樂聲,饒是有著過人的聽覺,蜘蛛人也難能從惱人的螺旋噪音中聽清,只聽出背景隱約的樂器聲。
「你可以開大聲點。」彼得原想悄聲提醒,就聽樂音被一句突兀的「停──下」中止,那聲吶喊的時機來得巧妙,以至於第一時間他以為開口的是東尼。
短暫的靜默後,彷彿對這段音樂的高低起伏掌握得分毫不差,億萬富翁細微地挪動了坐姿,指尖摁了隱藏在椅座把手上的遙控器,就聽鋼琴與後續跟進的男中音清晰地從音響傾洩而出。
有人將我抱得太緊,有人將我傷得太深。
有人搶了我的座位、讓我無法成眠……[1]
間奏夾雜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對白,有男有女,內容聽來似是來自朋友的關心慰問,也像是旁觀者精準到令人感到殘忍的剖析,歌詞淺顯易懂,但聽主唱喘息間的濃烈情緒,彼得又覺得他可能一點也不懂。
至少他不懂,這首歌在東尼耳中聽來,是不是也是那般歡欣鼓舞,同時傷感得教人無法掙脫。
歛下眼,他以一個不過度侵略的角度凝望靜靜聆聽樂音的東尼。稱不上刻板印象,只是青年未曾想過,那個被八卦雜誌不只一次、大篇幅報導歷屆女伴的男人也會鍾愛……在他看來多愁善感的歌曲,即便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該期待什麼。典型的花花公子標籤更屬於四十歲之前的東尼·史塔克,畢竟年紀門檻就像是仙杜瑞拉的午夜鐘聲,人們會原諒毛躁小夥子不合時宜的媚眼,稱之為年少輕狂,但絕不會容忍一個油膩大叔的言語騷擾,甚至更多。
言歸正題,受到新聞圈資訊傳遞的高速耳濡目染,彼得赫然發覺,與被公眾指稱為「狂妄」相反;實際上,東尼·史塔克很遵守這個社會(無論合不合理的)的規則,他的人生在媒體的放大鏡下近乎透明,最踰矩的莫過於對記者或議員偶爾為之的出言不遜。
這種沒有得到讚揚的守序正義,讓彼得不知所由的感到委屈──作為遊走在法律邊緣的街頭英雄,他深切理解得無所償的失落;最莫名其妙的是,不管以社會階級或法理論之,都應該比他得到更多的鋼鐵人所遭受的冷遇,卻讓他更難過。
但正或許是得到了太多,才不被允許抱怨吧?
「許個願吧,羅比。想要點什麼,索求些什麼吧!」一道清澈的女聲如驚雷打斷了他的思緒。
接著,他看著那人陽剛的輪廓想,是呢,我也多希望他向我索求些什麼
主歌重複了一次,這回節奏變得緊湊,歌手的聲線也篤定許多。彼得用眼睛細細描摹東尼下巴的線條,後者身側有一扇沒有拉上的窗,外頭黑夜從中滲入機艙,好似將光逐步吞噬的黑洞。
獨唱的音量與情感層疊堆砌,副歌結束後又增加了其他樂器輔助,整首歌的層次逐漸豐富起來,原先帶著沉鬱色彩的歌詞隨語調及節拍變動,整體聽感明亮許多。
有人以愛環抱我,有人總需要我的關心。
有人讓我能經歷這一切,我總是在他們身邊,和他們共同患得患失,一起想辦法生存下去,並且真正的活著。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2]
全曲以好似解脫吶喊的長吟告終,之後響起了一片對於只有兩名乘客的艙間太過響亮的掌聲。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一般美國人喜歡的《貓》[3]或《獅子王》[4],我母親更喜歡這部。這齣戲在百老匯首演的時候,她甚至帶著還沒出生的我一塊去了──不要懷疑,就是你教科書上寫的一九七〇年代[5]……說實話,這齣戲除了音樂性之外,可沒有提供一個八個月大的胎兒什麼良好的胎教。」切斷徒增尷尬的背景歡呼聲,東尼開了口,沒有完善組織過的措辭像要解釋什麼,平淡的語氣卻又像是順水推舟提起個話荏,無關乎聽的人在不在乎。
若是平時,這話題可能會自然而然的無疾而終,但在年輕人腹裡的疑竇實在太多,以至於他不想那麼快結束對話,只能忽視場合感地追問:「那是一個怎麼樣的作品?」
「讓所有人都對婚姻失望的作品。」思索半晌,東尼慷慨地偏過頭來,上挑的深色眼珠像還在腦海裡搜刮更貼切的詞彙,頓了幾秒又接續說道,「那是一個以單身漢的角度,看五段周遭朋友婚姻的故事,用精彩的音樂包裝讓人不樂見的現實……聽來就不怎麼有趣,是吧?出乎我意料的是,佩珀也喜歡這齣戲,尤其是這首歌。」
我還以為,她會更認同裏頭其他諷刺渣男的插曲呢。科學家勾起嘲諷的笑,狀似不上心地說著一個講了不下百次的笑話。
「所以你常……聽和她的定情曲嗎?」斟酌著用詞,青年詳端他的表情,好似深怕一個差池就踏入了社交話題的雷區,這種謹慎反而使他感到好笑。
「這算是定情曲嗎?這應該不算是一首典型的情歌吧?」說到一半,不知道想到什麼,東尼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旋即陷入沉吟,在空氣再次凝固成他們彼此都不想要的那樣前,補了一句不太高明的實話。
「但如果它不是,我們怎麼會被它傷了又傷?[6]
東尼榛色眼裡的悲傷太過誠懇,彼得捨不得用溫柔的廢話搪塞,僅是安靜地待在一旁。
恰逢其時地,甜美的空服員拉開簾幕走入乘客艙,為降落準備一一拉開緊掩的窗戶。因這段旅程燃起的興奮之情已盡數冷卻下來,年輕人不禁懷疑,窗外的無邊黑暗會像隱沒在風中的魔王,吸走年長一方靈魂裡僅存無幾的光芒[7]


TBC.



[1] 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Company 夥伴們》〈Being Alive 活著〉橋段,原文全段:「Someone to hold me too close. Someone to hurt me too deep. Someone to sit in my chair, And ruin my sleep, And make me aware of being alive.」

[2] 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Company 夥伴們》〈Being Alive 活著〉橋段,原文全段:「Somebody crowd me with love. Somebody force me to care. Somebody make me come through. I'll always be there. As frightened as you. To help us survive. Being alive, being alive.」

[3] 安德魯·洛伊·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Cats 貓》,是根據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一九三九年的詩集《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 老負鼠的貓經》及其他詩歌所編寫的音樂劇。

[4]The Lion King 獅子王》是一九九四年由華特迪士尼影片發行的動畫歌舞電影,靈感源於從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Hamlet 哈姆雷特》,而根據電影改編的同名音樂劇常駐美國百老匯公演。

[5] 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Company 夥伴們》於一九七〇年三月在波士頓舒伯特劇院(Shubert Theatre)首演,隨後在全美的劇院巡迴演出。

[6] 化用自漂白樂團(Bleachers)《Alfie’s Song (Not So Typical Love Song) 給艾爾菲的歌(不是典型的情歌)》,歌詞原文:「Oh, I wanna hear it again. 'Cause back then we were caught in a love song so loud, oh yeah. No, not-so-typical love song. 'Cause it hurt us again and again.(噢,我好想再聽一次,因為過去我們都被一首很大聲的情歌打動。,不,不要是一般的情歌,因為那讓我們傷了又傷。)」

[7] 化用法蘭茲·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Erlkönig, Op. 1, D 328 魔王》,一八一五年。此歌劇以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同名詩歌為背景。



使用禮物 檢舉

16#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3-12-3 18:05:58
只看該作者

Act 4, Scene 5

第五場:拆解我的愛情

與早就習慣長途旅程的東尼不同,縱使在飛機上睡了將近四個小時,從未踏出紐約州的年輕人下了飛機後仍不免被從裡到外的疲倦感糾纏;與昏昏欲睡的睏意不同,他感受到更多的,反倒是讓每一步都輕飄飄的疲勞性亢奮。
「我們都該為你還沒有累到勃起慶祝,是吧?」聽他滿是無奈的解釋,億萬富翁慣性地用戲劇性的尖銳言語搭腔。
話一出口,他就見青年先是震驚地停下所有動作,有著人種優勢的白肌在過度明亮的露臺燈光下紅潤起來。明眼可見地,彼得在閃避及強迫自己正視他之間搖擺不定,淺色虹膜不知是出於羞赧、惱怒、難堪,或其他情緒而看來朦朧,一下子讓在他嘴邊的歉意又咽了回去。
見青年遮掩不了的侷促與緊了又放的拳頭,東尼原本以為他會挨打,或者與這具有同等公平性的待遇。
但在一個堪比哮喘患者的深呼吸後,顯見內心掙扎了一輪的彼得·帕克臉不再那麼紅了,只是將那雙看不出真實顏色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東尼忍不住懷疑,對方先前冗長的心理建設是為了把他看作一顆紅蘿蔔或大蕪菁),像是不在看他、只是剛好把視線放在他身上,然後說:「造成您觀感不佳,我感到很抱歉,十分地抱歉,史塔克先生。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做出任何令您感到不適的行為……或者言語,我不是為了那些……低俗的慾望而來,您可以放十二萬分的心。假如您還有其他疑慮,我可以待在外頭,直到您打算回紐約。沒問題的,造成現在的困境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有義務承擔起那些責任,您也有權利責怪我。」
這串像是從電車廣播抄來的官方口吻讓東尼蹙起眉,先前同青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親和度、信任感、特權般的真誠與稱呼全退回了原點,甚且要比他們互不相識時更為疏離,但他很清楚為什麼。
一定程度上,是他迫使彼得必須做出這個宣誓。
作為不僅一架私人飛行器產權與航權的擁有者,東尼當時大可暫緩行程,跟彼得在他那處不太鍾愛的住所耗兩個小時,確定蜘蛛小子無傷大雅的試驗品不會對彼此的人身自由造成困擾後,再獨自前來——總之,萬不是拖泥帶水地吊著一個前途可期的年輕人,在拒絕他人情意後,竟還厚顏無恥地帶對方到自己與老情人的居所。
你這麼精明的腦子到底他媽在想什麼,東尼·史塔克?盡可能使用中性用詞側面敘述他的所作所為後,科學家的理智接受不了這種毫無邏輯的產物。
假若彼得·帕克是那種品格低劣的追求者,他定會當機立斷將來者逐出門外;但彼得偏是一個天性柔軟、願意對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伸出援手、現實中有點害羞卻機靈的、將所有人的一切──不單單是危及性命或安全底線的那些──都慎重以待的好人,反而是他狡猾地利用了彼得的善良與愛心。
再一次。
在這名年紀不及自己一半人生的青年面前,東尼再一次意識到自身的卑鄙,仍處於自責狀態的彼得對此一無所知,但他明白不過,這步走錯的棋無非會將他最難堪的面目一點一點在年輕人眼前揭露出來。
說來詭異,釐清這點後,他原似被倒置的天氣瓶一般凌亂焦慮的心,竟安定了下來,好像他折騰那麼久,就是在等待這一刻到來。
「……沒事,不是你的錯,孩子,是我本身的問題。」他聽見自己如此說道,像個偽善的修道者,而因那句「孩子」愣了神,彼得沒來得及說什麼,只得跟著他從頂樓停機坪走進屋內。
繼不令人愉快的開場後後,東尼自知理虧,更愧於偽裝成一名寬容的長者;沒有完全相信東尼那句「沒事」,彼得也決定不再自作聰明的隨意發話,異常的沉默像是雨季的空氣,粘附上兩人每一寸神經,不確定性使得每分每秒都讓人感覺漫長。
直到抵達實驗室,兩人見裏頭大同小異的配置(為了避免東尼每到一處房產都要適應新環境、打亂工作進度,史塔克名下的每間實驗室格局與設計大致上相去不遠),才在彼此的視線範圍之外、雙雙吐出憋了一路的那口氣,登時感覺冷色調的實驗器材可親許多。
歷經短暫的緩衝期,沒忘記自己回來這棟盛載太多回憶的建築是為了什麼,東尼將一張常用的工作檯清開了大半,在彼得詢問的目光下默不作聲,自顧自將這趟旅程唯一的行李一鼓作氣提上桌子。將登機箱安放於桌面時,他的動作頓了頓,不太確定當時裝箱是哪一面朝上,最終抱持八成把握安置好了箱子的擺放位置,也沒有要一旁躊躇著要不要幫忙的青年迴避,逕自打開了那只看來很私人的皮箱。
入目先是一個用瓦楞紙箱包裹的物品,直到東尼小心地以特定角度將那個包裹的物件平放到桌上,彼得才從另外一面的塑料包裝看見裏頭那個他見過的卡布奇諾機。除維持零件連結的幾個主要面板外,那機子大部分的外殼被拆個精光,裸露著內裡運轉的壓力安全閥、電加熱器、水流減壓栓等零件,就像物理教科書裡會出現的結構圖。
「這簡直就是理工版的芭比娃娃屋。」一個跟現況天差地遠的譬喻在他腦中冒了出來,瞥見東尼盯著那台機具時皺起的眉頭,他立刻慶幸自己沒有白目到脫口而出對方肯定不會高興的讚美。
「嘿,小子,過來。」東尼說出口的是讓他倆都一愣的親暱稱呼,在這種時候,教彼得比起雀躍、率先感受到的是疑惑與不安。
他拘謹地走上前,就見那個比想像中還要大的行李箱底還裝著電動起子、鐵鎚、電鑽與榔頭在內的多種中型工具,讓他下意識發出了「哇喔」的驚呼。
「是新發明嗎?我可以當助手嗎?」被這舉動背後的可能性喚醒了對科學與史塔克代表的工科才能的熱忱,彼得的情緒幅度因驚喜而變動,牽動那雙在日光燈下帶點綠的藍眼睛而靈動,好似映著綠蔭的湖面。
東尼對這個複合問題先是搖搖頭,又面不改色地點了頭,他無意吊人胃口,然而,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對任何有著社會常識的人而言都只能以「瘋狂」一詞形容,即便方才決定要讓青年摻合這件事後就沒有回頭的打算,他也很難文字化整個計畫的核心意涵──基於沒來由的自信,他總覺得這個年輕的街頭英雄會懂他,至少比世上的其他人都更懂他一點。
「你挑一個吧。」最後,他含糊地說。
考量到更可能需要施力的器具,彼得想了想,興沖沖地拿起裏頭看起來最重的榔頭。試圖活絡氣氛,他選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環顧四周後,他以一種不易招致惡感的愉快語調說:「我知道你不同意,但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房子。」
「雖然我和佩珀在這裡住的時間比其他地方都要來得長……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我討厭這間房子。」不像正常的屋主為這席話感到高興,東尼平淡到近乎冷漠地答道,隨他掃視過的區域看去。「在我看來,也只不過是一些閃閃發亮的東西罷了。」
沒有使用掌心砲,鋼鐵人隨手拿起箱裡一把槌子,重重敲裂了強化玻璃造的隔離窗,光滑的平面上瞬間佈滿斑駁的網狀裂痕。突然使勁與重擊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手臂發麻,讓他一邊放緩力道,一邊咕噥「果然沒跟那個傻子雷神借槌子就是失策」。
不論用什麼角度解讀都太超現實的場景讓彼得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放下手上的榔頭。
「無意冒犯,但你可以解釋一下,我們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嗎?」嚥了嚥口水,新上任的史塔克實驗室助理意欲釐清,他準備接手的業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在做什麼?』」重複了他的問句,東尼不悲不喜的神清總算有了鬆動,帶著一種彼得看不出是發自癲狂或者真情的笑意,深邃的眉眼因為後續的話鮮活起來,「我想,大概是在拆解我的愛情吧。」
語畢,億萬富翁將重錘摔上了玻璃的邊角,化學纖維構成的材質往內凹了些,在他再一次堅定的敲擊下應聲碎裂,像不會融化的雪花,落了一地。
這些碎片會不會也讓他們變得邪惡冷酷卻不自知呢?站在一側看著,彼得冷不防想起了年幼讀過的《冰雪女王》[1],見東尼背對他似在和什麼搏鬥的身影,明明距離遠到不可能被玻璃殘渣波及,他卻覺眼睛刺痛了起來。
接著,他想,東尼此時需要的,可能是與他這種清醒完全相反的東西。
彼得鬆開了拳,再次將手心握得生熱的榔頭抓緊,故作瀟灑地捋一把瀏海,以那種他沒想過能模仿得如此徹底的雜誌封面笑容問了一句。
「那你介意我在砸爛你漂亮的大廳之前喝一杯嗎?」


在給自己斟上第三杯蘇格蘭威士忌的時候,東尼·史塔克一面看著一身大學生打扮的蜘蛛小子拿著電鑽、將大廳那座有投影功能的牆鑿出大洞,機具運轉的巨大聲響要比現實情況聽來震撼多了──歸功於彼得嚴謹的科學精神,儘管億萬富翁一再保證這棟房子的牢固性,他還是堅持找出建築物的主結構圖,確保兩人胡鬧到一半,房子不會直接塌了。
惱人的噪音讓他手一抖,不小心將酒水倒出了杯子,午後傾斜的陽光似的灑上了酒吧桌。他低聲咒罵了幾句,才又將廣口杯內的液體盛到一個符合美學的高度。
「碰──」
先前被不得要領的彼得弄得坑坑巴巴,牆面在某個臨界點失去了基本物理原理支撐的力矩,以一種形如災難片特效的方式轟然倒下,露出內部近半米厚的鋼筋水泥與結構體,若「破壞」這個詞有其視覺化的形象,無非就是如此吧?
從深黑色巨坑中傳來的,是忽近忽遠的海浪聲,活似愛麗絲的夢,只是他倆都還認不清自己是在昏沉中清醒的毛毛蟲先生,或者本身就是幻境一部份的柴郡貓。[2]
「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曾看過關於這棟房子的報導。我一直以為,這座牆是一塊大得不真實的晶圓體,沒想到它就真的只是……只是一座牆。」
站在洞前,青年忽然冒出了這段話,被酒精與腎上腺素遲延的理性在三秒後跟進,讓他在說出更多蠢話前閉上了嘴。即便如此,彼得也無法阻止自己暴露的短版,對此,杵在半毀的酒吧桌旁的億萬富翁只是聳聳肩:「別以為我父親規劃了史塔克博覽會園區,整個家族就是建築師還是什麼的……比起建築,盔甲還更值得一試。」
忘乎之前的尷尬景況,彼得悶笑幾聲。
「你這話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乖戾的天才建築師──嚴格說來,只是一個虛擬的小說人物。」
「霍華德·洛克。[3]
「嚇?!」年輕人不假思索表現出了驚異,「難道所有美國十二年級生都被逼著讀那本厚到可以砸死人的書嗎?」
「以防你誤解其他人的人生──不,我沒有讀過十二年級,也不明白你的美國文學老師為什麼會選這本書,就算沒有明確的政治議題,那書仍舊偏鋒。」
「這好像也成為當年校委會裡的其中一個議題,印象中好像是諮商室主任和社會學老師覺得裏頭對性暴力與縱火行為被過度正當化了,可能會誤導青少年加入街頭幫派還是什麼的。」
「那本書確實有濃厚的反集體主義情結,甚至是反利他主義的反英雄主義。」反應很快,東尼理智得近乎刻薄地補充一句,「但我認為你們的老師多慮了,會參加幫派火拚的那些傢伙根本不可能會翻開那本書。」
我當時沒發現……現在想想,可能在那個時代,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會感謝美國隊長吧?就像現在還是有人在路上對我噓聲……無論我怎麼竭盡全力想要把事情做好。」街頭英雄沒有針對後半句話做出回應,僅是帶著一種介於理解與無力辯駁的困擾微笑,自覺地別開視線:「不過也可能我就是洛克的同學彼得,對,也叫做『彼得』的那個人的那種類型吧?雖然我沒有腳踏兩條船,沒有他那種被戲劇性放大的忌妒心,也不會為了出人頭地叫人替我工作;但是,我們都是沒有太多才華,那種會被天才稱為『二手貨』的人吧。」
「這是非常低自尊的評價。」在過往人生中不乏被譽為「天才」的科學家挑起眉,像是沒預料到會聽見這種發言,也像是在否定這種發言。
「我無法否認。」不是第一次面對類似的評論,彼得苦笑,沉吟後堆起一個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不過,這麼一來,或許我對這個世界的惡意就能更從容以待了吧。」
一句話不輕不重描述了被結構性失業、寬放的貿易政策、居高不下的房價與學貸拖垮的寬鬆世代的瘡疤,以及飽受雙重身分折磨的街頭英雄。
作為菁英階層的白種人,東尼·史塔克很清楚,成功從不是出於偶然。在阿富汗戰區親眼見證年歲不及自身一半的青年死去,他也很清楚,光是體面地活著背後就有不可計數的犧牲;這些孩子就像是一個個正在流血、就算他整個人壓在上頭也止不了血的傷口,就像當年參加派對回來後,得知那個消息的他自己
然而,對於這個失衡且失速的世界,他更清楚,魯莽釋放手上的資源,無非會招來更多的紛爭,人性不完美,無預警地挑戰人性也無濟於事;他當然想要保護這些孩子,但他只是一個想要當好人的人,不是制定規則的人。這聽來是成人慣用到分不清真假的推諉之詞,他也對總是搞砸事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不過他還是想知道,十九歲的他還有彼得·帕克,會不會原諒這個對一切感到疲憊的他?又會不會,原諒只能用這些冠冕堂皇之詞應付的他?
「『你一定要學會不害怕這個世界,不要像現在這樣被它束縛住、永遠不要被它傷害。』[4]
皇后區的年輕人意外於他來得突然的引經據典,冷僻的佳句帶著理想主義的色彩與不食人間煙火,無異於社交網路上偶會流傳的名言語錄,包裝得斐麗卻易流於無法深入推敲的斷章取義。
望著因熬夜而佈著血絲的藍眼睛,東尼感覺自己終究還是說錯了話,正當他想沉下聲挽救這個不討喜的話題時,就聽一度面無表情的彼得發了話,被少量烈酒浸潤過的聲帶些沙啞。
「你就像是現實版本的霍華·德洛克呢。」
「我不可能成為,」辨不出這話是讚譽或挖苦,東尼沒有細究,僅是操弄著擅長的迂迴話術,自嘲一番,「充其量也就是『霍華德的兒子』吧?」
「霍華德·史塔克的年代沒有鋼鐵人,東尼。」不像以往基於禮貌或者其他什麼優等生考量,溫馴地接受這番說詞,似從先前那句話與酒意得到了遲來的勇氣,彼得沒有使用尊稱,抬起那雙形狀姣好的眼睛定定望他,在洞外海天夜色之前,年輕的面龐被室內燈映亮,如燈塔一般。
「你成就了你的時代,還有我的。」
(第四幕‧完)



TBC.




[1] 漢斯·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Nye Eventyr. Første Bind. Anden Samling 新童話》〈Snedronningen 冰雪女王〉,一八四四年。故事中由惡魔製作的魔鏡碎裂時,碎片會使人變得邪惡無情,尤其是割入心坎里時。

[2] 化用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愛麗絲夢遊仙境》。

[3] 艾茵·蘭德(Ayn Rand)《The Fountainhead 源頭》,一九四三年。此書以霍華德·洛克(Howard Roark)為主角,講述人類內心深處的個人主義對抗集體主義的故事。

[4] 艾茵·蘭德(Ayn Rand)《The Fountainhead 源頭》,一九四三年。原文全句:「You must learn not to be afraid of the world. Not to be held by it as you are now. Never to be hurt by it as you were in that courtroom.」


\ 祝大家12月快樂 /
謝謝在等待著的讀者們,因為間隔比較久更新,將這兩章修一修一起放上來了。
這兩章放了我喜歡的多個作品,而《Being Alive》這首歌跟Robert那角色,將逃避依附塑造得很好,歌詞也很棒。Howard Roark則是另一個我很喜歡的虛擬人物,但因為《The Fountainhead》實在太厚,我到現在還沒機會再讀一次XD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4-2-25 10:42 編輯

留言

@賺錢養cp 謝謝,我想對於彼得來說,在東尼之前在偉大的科學家或企業家應該都只是歷史書上的遙遠存在吧w 2024-2-25 09:22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3 收起 理由
賺錢養cp + 3 ‘你成就了你的時代,還有我的’我太喜歡這句話了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17#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2-25 09:32:51
只看該作者

Act 5, Scene 1

第一場:只要你一句話



後半夜他們就像在周末嗑嗨的青少年,腦子清明一片,體力卻在透支邊緣搖搖欲墜,誰也沒有力氣繼續搞破壞。
整夜最大的成就──那座牆上鑿出的大洞——被沿岸陸風吹得呼呼作響,聽來有點像彼得以前學流體力學時聽過一兩回的空蝕現象[1],但他倆沒心思去管,直到億萬富翁讓賈維斯將音響轉到派對模式,意圖覆過惱人的氣體爆破音。過於歡快的夜店組曲在空蕩蕩的大廳迴盪,好似《大國民》[2]裡凱恩在大宅任意呼喊都能聽到回音的場景。
在吧檯邊捧著酒杯,彼得拘謹地扮演著客人的角色;與之相反,屋主以一種過分愜意的姿態坐在真皮沙發上,好似背景音樂不是被合成器打碎重組的浩室、而是咖啡廳偏愛的低保真樂曲,在一室狼藉中好似生生切割出一個獨立分鏡,就連青年也被杜絕於那個空間之外。
彼得望著那張雙人沙發,沒有勇氣上前打破寂寥,只能乾坐在硬梆梆的吧檯椅上,被動等著東尼下一步指示,儘管他也不大確定,身心乏力的自己是否能承擔更多。
一個人的愛能磨損到什麼程度呢?是不是到了某個地步,他便能悉數放下摻雜過多雜質的情感了?
他深知這種的思考模式無異於將自己視為受害者,說實話,在愛情之中難說哪方得到更多,因為愛人一方的竊喜、滿足與自我感動都是存在的,那些美好的事物都證明了神是站在愛慕者那方[3],除了祂不能迫使被愛的那一方接受他們的付出。
是了,彼得想,既已在無望之愛中得到了最好的東西,他還在貪圖什麼呢?
「我要去臥室。」當科學家煞有其事關上音響,鄭重宣告這件事時,投影的電子時鐘顯示過了凌晨兩點,已經酒退的街頭英雄腦袋空轉著,以至於聽見這句話的第一時間沒能理解話中的含意,含糊地回了句「要睡了嗎?晚安」。
「不,」不知喝了幾杯還清醒如初,東尼不帶掩飾的嫌棄看他,「我要去清空抽屜裡聖誕賀卡、相片集,還是周年紀念那些漂亮精緻的垃圾。」
噢。沒有用傳統道德觀勸解對方三思,彼得說不上這是出於局外人的寬容或疏離,可能他潛意識想要藉由這種「不過多批評」的不作為來博取好感,也可能在喜歡的人面前,人們總是會顯得更軟弱、更失去底線一些。
到底臥室是太私密的個人空間,青年乖巧得過分,笑說自己會在客廳待著,真的撐不住的話會在他那張看起來貴得不像話的沙發上睡一覺。這種偽作毫無芥蒂的體貼讓東尼生出罪惡感,但也不好推翻先前大張旗鼓做的決定,只沉默順著螺旋梯上樓,走進那間過往有多熟悉、此刻就有多陌生的房間。
神盾局完美還原了這幢樓被炸毀之前的面貌(或許佩珀在這之中也出了不少力,他不知道),就連電視牆前的小置物櫃,上頭相框的位置也放得分毫不差,果然是在世界各角落無孔不入的特工組織──
他怔怔望著相框中笑得含蓄矜持的女子,以及按下快門時在跟攝影師開玩笑的他,忽然無比深刻的理解到一件事:無論佩珀是不是離開了,他們都沒可能再復刻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了。因為,誰也沒能再重複體會人生中任何一刻的感受,縱使當下的疼痛如何讓人痛不欲生、歡樂如何讓人心馳神往,都像具時效性的止痛劑,但凡藥效退盡,便逼人重回蒼白的現實。
所以,毀壞過的東西怎麼可能癒合如初呢?
他的心對於準備揭示的一切感覺到危險,身體卻依舊被一種不可抗的引力攫獲,好像隔著螢幕以第一人稱的視角看著相框離自己越來越近,接著,他的手觸上木質相框的稜角,無機物的邊框有點涼,心理上他卻感到燙手,呼吸急促、雙手發顫、眼前發黑,種種昭示恐慌症發作的預兆在此時倒令他安心。
東尼鬆開了手,任黑暗像母親的子宮溫柔的包覆他。
「東尼!」
若不是相較於億萬富翁的宣示,後來的發展實在太過安靜,彼得帕克萬不會做出躡手躡腳潛入他人寢室這種不紳士的行為——蜘蛛人身份的他除外,那應該申請某種業務必須的除外條例。
後見之明,也幸而他靈光一閃的莽撞,才能趕在東尼昏厥躺上一地玻璃碎片、造成二次創傷前將來者攬入懷裡。
他不知道東尼史塔克這種斷片式昏迷出自揮發過慢的酒精、隱疾,或者過度疲倦,只能懊惱自己不是個醫學生,見對方漸緩的喘息和盜汗症狀,才稍稍安下心,用蜘蛛怪力將稱不上嬌小的科學家安置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帶上了棉被。
純白色的被褥與枕頭在視覺效果上軟化了東尼男性化的面龐,也可能是睡眠本就展露了人類最無防備的一面,素來精明銳利的面部表情鬆懈了下來,繃得死緊的下巴線條隨平躺的姿勢放鬆,唯有蹙起的眉間還帶有睡夢中仍揮之不去的愁緒。
青年心生憐憫,伸手想要撫平那些細紋,好似這般就能讓他的夢境安寧甜美,但在兩人的距離僅剩下一個指節寬時,彼得又停下了動作。藍色的眼珠眷戀地盯著睡夢之人的一呼一吸,他像是站在櫥窗外的窮小子,傻里傻氣地以指尖在空氣中描繪渴望之物的輪廓,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只能退回玻璃窗後的安全範圍,用眼神擁有短暫的心滿意足。
他不知道東尼做了怎麼樣的夢,但此情此景對他而言,確實是個可遇不可求的美夢,他戀戀不捨、也害怕太過靠近會把夢打碎。
因失眠而紊亂的思緒,讓他從腦中撈出一句沒想到自己還記得的話。或許是因為它是對於典型羅曼史的嘲弄,或許是因為它同樣出自一封未能寄出的信,也或許是因為那故事的主角和他同樣被困在紐約多年,更可能是他們同樣平庸到可憐、卻還是奢望愛慕之人能聽見自己的一片真心。
愛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萊斯特小姐。
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
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
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4]
他站在床邊維持同樣的動作,直到右手臂發麻才抽離了視線,將對方清醒時不可能表現得如此明顯的愛意(儘管東尼可能早就知道了)藏進心底,轉而走向床尾那一地碎得徹底的相框。
見證整個過程,彼得知道東尼不是有心這麼做的,甭提報復性心態,甚且可能在醒來時為此懊惱不已。如此想著,他行動先於思考,蹲下身將碎片撥到了床底下,避開框上殘存的小碎塊,他將邊角有些撞傷的木頭框和裡頭的照片拿了起來,正面朝上的相片清晰映入他的視網膜,任誰都會認為,裡頭的兩人是一雙愛侶,有著柔順長髮的女子優雅美麗,無奈又縱容地看著邊上還在不正經說著話的男性,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好,彼得不會錯認這之中的愛。這個認知先是讓他心頭泛酸,旋即被另一種悲傷籠罩。
人是富有情感的生物,不可能癡迷於一個對於自己全無好感的對象,遑論是這麼聰慧的女性。而讓彼得真正感到難受的是,一直以來,東尼都沒有意識到他愛著這個女子,然而,無論是言不由衷的抱怨信、失序的暴力行為、對彼得全然真誠的傾訴,一舉一動都訴說著他的愛情。
他如此愛她,唯獨他不知道
彼得紅著眼眶,試圖把那張合照抽出來,卻在掰開相框卡榫時,發現了另一張被壓在相片後頭、折得整整齊齊的白紙。
床上的人還在安眠,心中隱約有個猜測的他無意識屏息,將照片與紙張拿了出來,在門口那側的梳妝台前拉了一張椅子悄聲坐下,內心驚懼又帶著窺視他人隱私的暗喜,天人交戰半晌才一鼓作氣翻開了那張紙──
或者說,如他所料的,那封「信」。

東尼:
如果你找到這封信,大概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吧。深思熟慮後,我仍決定寫下這封信,因為我承諾過絕不會不告而別。特別是對你這個驕傲又幼稚的渾蛋。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屬於彼此。是的,我可以勝任一名秘書的工作,但那不代表我適合你的生活。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你太過璀璨了,這使我的蒼白和你的冒險格格不入。我知道我終究會離開你,我很肯定。
儘管如此,我仍然非理性地愛上你。
在這種關係中,我不得不意識到我們之間存在的差距。如我所說,你很少留心周圍的事物,包括人。也許那正是使你成為這個世界的「英雄」的原因,但另一方面,你選擇不屬於我。我知道你並不是有意為之,你就是無法放著不管。
這使你成為我愛上的你,也成為我們永不消逝的距離。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像我,不過我其實和你一樣習慣假裝自己毫不在意。而又因我們如此相似,所以更加不適合彼此。
我的愛情是一種幾近絕望的自虐。
我知道──我對你的感受是一種生物性的行為,但是它指揮著我。我絕望地嘗試與它對抗、嘗試限制它對我的影響、嘗試否認它。儘管我清楚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在一起,我有千百個理由足夠轉身離開,但親愛的,只要你一句話我就願意留下。[5]
現實的愛情從來不是童話故事,也沒有人說愛情會持續到永恆,不過那並不代表我們未曾努力過,也不代表我曾說過的話都是謊言。
我不知道當你讀到這裡時,你、我或者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只想讓你記住,無論如何,在這一刻,我完整地、真摯地、全然地愛你。[6]
愛你的              
維吉尼亞·佩珀·波茲

彼得不知打從讀到哪個句子時克制不住淚水的,精確嚴謹的用字遣詞讓他感知這位女性的理智,同時他也為那些文字包藏的愛意心碎,這些讓他想起關,可惜當時他倆都太過年輕、連這樣一封餞別信都來不及留下。
見落在紙面上的水珠差點暈開墨水,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抹開那一點濕潤,好歹沒有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點動靜驚擾了睡得不安穩的東尼,方轉醒尚未理清自己躺在床上、年輕人同坐在房裡的關聯性,他就聽彼得以一種年少才有的輕快語調,說他找到了一封信。
東尼還來不及細想這話的意涵,青年就急不可耐地將那張紙塞到了他手上,像是難以抑制興奮之情、也像是急於掙脫這個燙手山芋……東尼史塔克立刻屏除了這個猜想,因為他深知彼得帕克不是這樣的人,事實上,他才是這樣的人
「她原諒你了。」嘴唇微動,他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就見彼得看似很為他高興,笑了起來,徹夜無眠的虹膜像是套上一圈銀光般微微眯起,在光照下閃閃發亮,但沒來由的,東尼卻覺得他像是在哭。
他感覺彼得的那雙眼睛有著未竟之語──
她原諒你了。
她真的,真的,有說,她原諒你了。
但你知道嗎?沒有人來原諒我,沒有人⋯⋯[7]
這是一種控訴嗎?
不曉得在昏睡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東尼直覺他能從手中那張就要被他捏皺的紙上得到解答,因是就算被動且狐疑,猶是將注意力移到其上。
上頭熟悉的字跡讓他一眼失語,濃重的傷感在他原以為已經感覺不到傷心的心頭慢慢累積,一字一句都醞釀著巨大的力量,沉得像是潛水鐘要把他拉入暗黑的情緒深處溺斃;在某個轉折,哀慟和不甘又如滔天巨浪,將他捲起、重重拍打在憤怒的岸上。他反覆歷經這種情感上的瀕死經驗,直到讀到最後一個字,本就荒涼的內心再次被撕成碎片,重組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像是一個有著大嘴的巨獸、也像是一個中心被挖空的萬聖節南瓜。
那是一個東尼不想要的形狀,但那是佩珀給予的,他無從拒絕。
他的動搖太過明眼可見,邊上謹慎關注著的青年向前探了探,又怕是會讓他誤會,克己復禮止步於半米外。只惜還在和巨大失落感鬥爭,他此刻根本無力關照他人的感情,惟能沉默地聽對方唱獨角戲。
「你還好嗎?」口頭上是寬慰的問句,彼得卻差點脫口而出「我是不是應該安靜地走開」這種壓根兒不體貼、自私並且充滿情感綁架意味的以退為進。因為他很清楚,但凡他說出口,東尼最後肯定會留他下來。
即使東尼多需要一個人理清情緒的時間,即使那是一個在此情此景分毫不合情理的要求,即使那會使他的滿目瘡痍癒合得更加緩慢,他都會滿不在乎的說句「隨你」,實際上卻無比介意你是否真正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這一切與彼得帕克給他帶來的小小寬慰無關,世上多的是受人恩惠還是會因為利害衝突輕易反目的案例,東尼會這麼做,單純因為他是一個會對別人好,好到近乎掏空自己的英雄。
這種善意,在這個場合,青年直想用「壞習慣」代稱。正因他知道東尼史塔克是個多麼好的人,他才不能利用這種良善。
「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早班呢。」撒了一個稍加思索就會被揭穿的謊,其實彼得也想要表現得足夠溫情體諒,但現實是,他連一句敷衍的安慰都沒有餘裕給予,木著的臉倒映在電梯的鏡子裡,看來就像是被凍傷,直到回到飛機上也難看得連空服員也不敢跟他搭話。
縱是這種時候,東尼依舊為他安排好了所有退路,見他大半夜擾人清夢,機艙人員也無多言,確認他好好坐上了位置便準備返航,機長的聲音通過廣播有些失真,就連「紐約」兩個他熟悉不過的發音,霎時聽來都像是異國語言。
或許這就到頭了吧。意外的,可能也不是那麼意外的,彼得冷不防冒出了這個念頭。
儘管他也不想狼狽地說再見,儘管無論基於彼得帕克或是蜘蛛人的身分,他都想留給那個鋼鐵人一個好的印象。
但真相是,他逃跑了,倉狂而逃。
其實他也不願如此,只是──只是久違和人互相信賴的感覺太過美好,讓他一度忘了自己無法擺脫的巨大孤獨感,以至於忽然被打回原形的當下束手無措。他還想掙扎,卻怕是更加折騰,徒然虛耗彼此所剩無幾的情分,所以只能選擇放手。
只能傷感如斯、心有不甘的放手,因為他已傾盡所能,陪東尼走到他力能所及的地方。
彼得帕克在第二次見面時就愛上了東尼史塔克,那種無法根除的痛楚讓他明白,他永遠不會停止愛他,即使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8]
許是起飛的騰空感令人心慌,本該對這種失重不陌生的彼得突然無法忍受機艙的空氣,反射性用雙手摀住了眼,彷彿如此一來就能杜絕所有對他靈魂深處的窺探與侵擾。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要以更體面的姿態出現在東尼史塔克的面前,包括此時的離去。
可惜,這種千瘡百孔向來都是他能表現的、最好的自己了。


聽樓頂傳來飛行器特有的運行聲響,有一瞬時,東尼想讓賈維斯將飛機停下,就算半小時前也是他要求先讓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回家的。
但在這樣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想獨自待在這裡。
尤其是當他終於認清,死亡代表再也無法收到緘封著她片刻靈魂的隻字片語,她再也無法在他、或者其他人生命裡留下足跡;同時,他也無從抹去她留下的痕跡,曾經落在他肩上的纏綿吻痕、在混戰中為她受傷留下的疤,繁瑣的記憶碎片在東尼的腦中閃閃發亮,亮得讓人感覺刺眼生厭。
終於明瞭到一件事,
我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你了。
我無法在任何地方找到你,
也無法在任何地方逃離你,很弔詭吧。[9]
埋沒於日常的悲傷像蟄伏地底的紅眼蟬,總算等來了第十七年的盛夏,聲嘶力竭的吶喊霸道地盤據他的五感,嚴厲地迫他正視破土而出的傷感。
他悔恨生活記憶與虛構情緒混雜交錯,尤在意識到佩珀的痛苦蔓延到了他身上的此刻。
他怨恨自己永遠都說不出他們當下最需要的那句話。
明明只要他一句話。


TBC.


[1] 空蝕現象(Cavitation),又譯氣穴現象、氣蝕現象或空洞現象,指在流動的液體中極小的無液體空間(「空泡」或「空隙」),產生與消滅的一種物理現象。在氣泡消失瞬間,因為在中心衝突,會發生細小而強力的壓力波,繼而引起噪音、振動。

[2] 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Citizen Kane 大國民》,一九四一年。

[3] 化用自湯瑪斯·曼(Paul Thomas Mann)《Der Tod in Venedig 魂斷威尼斯》,一九一二年。原文全句:「Dies, dass der Liebende göttlicher sei, als der Geliebte, weil in jenem der Gott sei nicht aber im andern , - diesen zärtlichsten, spöttischsten Gedanken vielleicht, der jemals gedacht ward, und dem alle Schalkheit und heimlichste Wollust der Sehnsucht entspringt.(求愛的人比被愛的人更加神聖,因為神在求愛的人那兒,不在被愛的人那兒。這也許是迄今最富於情意、最令人發噱的一種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詐詭譎之處以及它們最秘密的樂趣都是從這裏產生的。)」

[4] J·D·沙林傑(Jerome David Salinger)《The Heart of a Broken Story 破碎故事之心》,一九四一年。原文全句:「Loving you is the important thing, Miss Lester. There are some people who think love is sex and marriage and six o’clock-kisses and children, and perhaps it is, Miss Lester. But do you know what I think? 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5] 化用自女神卡卡(Lady Gaga)《Joanne 喬安》〈Million Reasons 百萬個理由〉,二〇一六年。原文全句:「I've got a hundred million reasons to walk away. But baby, I just need one good one, good one. Tell me that you'll be the good one, good one. Baby, I just need one good one to stay.」

[6] 化用自由西西莉雅·艾亨(Cecelia Ahern)《Where Rainbows End 我一直都在》小說改編的電影《Love, Rosie 真愛繞圈圈》,二〇一四年。原文全句:「Because I've realized that no matter where you are or what you're doing, or who you're with, I will always honestly, truly, completely love you.」

[7] 馮勃棣《Dear God》〈第七場:走不出的荒原〉,二〇一四年。

[8] 化用自諾亞·包姆巴赫(Noah Baumbach)《Marriage Story 婚姻故事》,二〇一九年。原文全句:「I fell in love with him two seconds after I saw him and I'll never stop loving him even though it doesn't make sense anymore.」

[9] 馮勃棣《Dear God》〈第十二場:Dear God〉,二〇一四年。

新年快樂!不料這作品會在新年伊始從我的記憶裡浮現,遂把存稿的最後一章翻出來修一修,也正是這個作品最大的轉折點。
我認為人的一生很難只愛過一個人,各種形式的愛意都有其適得其所的樣貌,因此Tony與Pepper之間愛的修復,本質上是建立Tony與Peter之間產生更多情感連結的可能性。



使用禮物 檢舉

18#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3-1 08:33:44
只看該作者

Act 5, Scene 2

第二場:不公平的世界

不知是否史密斯心懷愧疚,東尼在追悼會上的發言意外起了作用,本來預計在秋季在大專院校巡迴宣傳的史塔克實習計畫,在六月中旬悄然躍上史塔克工業的官網首頁,陸續以串流平台的不可略過廣告貌昭告這個重大消息。
整體聲望與網路熱度不容小覷,在家沉潛多日的東尼也受宣傳小組所託,以引言人的身份出席部分公開活動,在前導影片過後看提稿機說幾句話誘發大眾興趣就能結束。
「現在,我要向各位介紹這個基金會的大功臣——」
佩珀・波茲。
斗大的投影字幕讓東尼頓時語塞,腦內迅速判斷出這應是播出事故,沒有顧慮耳機傳來的提示,當即話鋒一轉,補上接手的主講者名字,以群眾的掌聲作為掩飾,俐落地轉身離開舞台。
見狀,在旁候著的導播助理連忙為他關閉並摘下無線麥克風,一面壓低聲音致歉,驚惶不安使得女孩說話的節奏加快,急促且高昂的聲調讓他想到山谷女孩[1]:「喔天哪,史塔克先生,真的非常抱歉!他們竟然忘記刪去那段講稿……」
拔下耳機的耳膜還嗡嗡作響,因危機已得到解決,東尼無意在這場合談論更多。重要場合的業務疏失總會有人去釐清,屆時幾紙改善報告與懲戒書就能解決的事,沒必要在此時此地小題大作,更易打亂後續環節的步調,徒增混亂,最糟還可能衍生一連串的公關災難,他可是有前車之鑑。
「我出去走走,提問時間前十分鐘通知我。」向後臺的高階主管簡單交代一番,對方承諾會盡快找出這個大烏龍的來龍去脈,便請場記帶他與保鑣到後場一處鮮少人使用的獨立電梯下樓。
他們到的時候,有位婦人先一步在等電梯,保鑣原想上前請婦人先讓一行人搭乘,但東尼見她拿著手帕擦拭眼眶,心想不是個適合的時機,便打了個制止的手勢,如同普通民眾排隊等候。
    不料當婦人的餘光注意到他們時,遠不是對這份體貼感激或歡迎的態度。
「東尼‧史塔克?」相較驚喜,婦人的語氣尖利,接續的用字更充斥強烈的反感:「你這骯髒人渣!」
「抱歉,女士,我們必須請妳離開。」聽她出言不遜,保鑣盡責地將東尼包圍起來,避免比言語污辱更嚴重的情況發生。
「離開?今天我兒子的追悼會就辦在這裡,該被趕出去的是史塔克!」
「女士,我理解妳的傷痛。」我理解。
早先從行政秘書那聽來一兩句近來轟動一時的新聞——也是還在恢復期的哈皮大張旗鼓聘用這群保鑣的原因——東尼推敲後斟酌了言辭,盡可能不透露出無感:「但新勇士不隸屬史塔克工業,一群網紅青少年的魯莽行為也和我本人無關。」
「噢,是嗎?那是誰贊助了復仇者?多年以來,又是誰告訴孩子們穿上萬聖節服裝就能逍遙法外的?」可惜這話起了反作用,也可能是他的疲於應對掩飾得不夠好,婦人更是咄咄逼人,用手指輕蔑且具攻擊性地指著他。
「來人把她弄走……」非必要情況不會對非武裝人士動粗,保鑣對著耳麥確認替代路線,同時請舞台週邊的工作人員找來這講堂的大廈門衛處理。
「當警察要訓練,要戴警徽,可東尼・史塔克覺得這太沒勁了。不用『這位闊佬說你只要有超能力和壞脾氣就可以混他的超級黑幫』。」雖然電梯已經開門,但婦人的喋喋不休蓋過了叮咚聲,東尼感覺機械音與女人的謾罵交織成一種他聽不明白的語言,「是你,史塔克。用你的臭錢,資助了社會的毒瘤。」
「你手上沾滿了我的小戴米安的鮮血。」說話間,婦人眼角湧出淚滴,流得極快,像是透明的動脈血。「你以為你是為我們而戰嗎?你只為自己而戰!」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死的是我兒子!誰又該為他的死負責,史塔克?他那麼好,那麼善良,為什麼會是他?!」
提起早逝的兒子,婦人徹底情緒潰堤,扶牆泣不成聲,保鑣知她無力製造更多熱衝突,卻也不敢放下警惕,以手勢引導東尼回頭走另一條逃生通道出入。
「是啊,」沒有著急著走,甚至可稱上毫無場合感的,東尼在轉身前嘲諷地笑了出來,「我也常常在想,為什麼不是我。」


一到地下停車場,東尼便藉故甩開保鑣,逕自上了自己的車,打檔開車。
然而,當車駛上快速道路時,他猛然發現一切沉默得近乎異常。確實,沒有他的指令,賈維斯不會擅自播放音樂或調整車內設置,但也不當是這般寡言,就連上車時的固定招呼語也該是他設定靜音模式才——
毫無預警地,有雙滿是坑疤的手攬上了前座的椅背,就見後照鏡猛地被大片的紅與黑色色塊填滿,隨之而來的,是久未聽聞、他卻沒想到自己還記得的聒噪聲音:「喂,鐵釘,就不能放點什麼炫砲的音樂嗎?啊,這個時空杜娃・黎波[2]還沒出道吧?噢,孟漢娜是不是這時候走鐘了[3]?人家的腿毛很性感,如果不是怕老二歪掉,也可以在鐵球上全裸穿馬靴倒掛喔[4]~噢對,關・史蒂芬妮也爆幹讚,《哈啦美眉》[5]我整首都會唱!」
按下急踩煞車的衝動,東尼咬牙切齒回道:「我不會容許你在我的車上像個死娘炮掐著小拇指唱『ㄒ、ㄧ、ㄤ、ㄐ、ㄧ、ㄠ(B-A-N-A-N-A-S)』的,死侍。應該說,如果不是因為情況不允許,我現在就想把你踹下車。」
「嘿嘿嘿,迪士尼的多元共融政策[6]不管用了嗎?鐵罐,你去年已經把我踹出復仇者聯盟了,當真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嗎?」
東尼必須強迫自己緊盯路況,才能避開韋德・威爾森裝可愛小貓的眨眼,反過來說,也或許正是迴避了那副做作的態樣,他方能堪堪保持基礎的道路安全。
「別胡扯,你根本沒加入過。而且,不,絕不,別想——」
「『要煩去煩X戰警。』哇賽,這跟你回給我的信一模一樣欸!這下我相信你真的不是隨便叫那個叫奧創還是星期五的機器人代筆了!」
星期五又他媽是誰?他對當個英國人或蓄奴又不感興趣![7]
科學家眉頭深鎖,就連神盾局也沒能百分之百掌握神出鬼沒的死侍——每每尼克・弗瑞和金鋼狼以為他終於死在某個犄角旮旯了,他又會像個沒事人蹦出來搗亂,好像他煩人到連死亡女神的大門都不願為他敞開——因此他們交集甚少,便是如此,東尼也知道再多的邏輯與道德觀在僱傭兵眼裡僅是笑話(當然,後者於他看來也是),社會人的嘗試根本行不通,於是不耐地用指頭將方向盤敲出聲響,試圖用機械性的動作減緩焦躁感:「如果你再繼續胡言亂語,就算賈維斯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動彈,我還是有辦法讓你直接彈出車外。反正就算不幸斷了什麼,你還是有辦法長回來的,對吧?你這個人形渦蟲。」
「噢,好毒舌,但是我喜歡。啊哈,我想到了,錫樵夫[8],你該不會是對我上回用啤酒瓶敲昏你還偷穿你的盔甲那件事懷恨於心吧?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超級抱歉的,不過作為代班鋼鐵人,我確實幹得很不錯,不是嗎?或許我們可以輪個白夜班,但比起紅色和金色,我覺得黑跟紅還是好看一點,然後在胯部的設計我建議可以改得⋯⋯」
「我當初就該把那個核反應爐直接塞進你的喉嚨,省得現在還要聽這些鬼話。」
見這人不定時炸彈般的言談,東尼雖有心理準備也忍不住咋舌,回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忘了跟還在現場的活動主管報備不回去了,而智能管家的缺席也使語音訊息的傳送變得困難,他只得就近找個交流道下——他也分毫沒有想將車上那名不速之客打包回家的念頭——在韋德「有警車在後頭閃燈嗎」的提問中,靠道停車傳訊息,期間不下車好好走、偏要從車廂中間爬到副駕駛座的死侍又使這過程變得更加惱人。
「就算長著一副蛋蛋臉,但老子的翹臀跟美國隊長可有得一拼,是吧是吧?」一屁股在車座上坐穩時,死侍還在臭屁他就是超級英雄界的瑞奇・馬丁[9],於公於私都不會特意觀察同性同僚臀部的東尼不予置評,只是離得近了更能嗅到嘴炮傭兵身上像有動物死掉、或挖到一百年前的法國乳酪的氣味,讓他猶是想要吼對方滾下車⋯⋯是啊,為什麼不呢?
「你究竟——」找我幹嘛?
「算了,復仇者聯盟感覺就是那種要繳所得稅給政府的『正規組織』,還不如去應徵小蜘蛛的BFF[10],嗯哼,如果要把『&』改成合刊的『/』我也是不介意啦,誰不想跟死侍的大肌肌談場驚天動地的兄弟情呢?喔,雖然我們在隊名還沒取得共識,但紅色小隊(Team Red)[11]的三人行人家也敞開後門歡迎喔。可惜我上次還沒說完就被夜魔俠打槍了,是真的打,見鬼,他就是個韻律體操選手,在奧運前哨戰凸槌沒有晉級的那種。」
「等等,你為什麼會認識彼——蜘蛛人?」沒有預料會在對話中出現的對象將東尼先前的鬱悶一掃而空,腦中滿是「這兩人什麼時候搭上線的」,儘管他知曉更可能起於死侍單方面的死纏爛打,況且英雄與變種人之間的非官方接觸屢見不鮮,之前街頭英雄也跟他提過一兩句羅根(「你相信嗎?那傢伙在我是個中學生時就跟蹤我回家,這件事不管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很詭異,他好歹也在X學院教點什麼欸。」彼得說),可就算眾所周知蜘蛛人有著跟誰都能玩得很好的隨和性格,東尼也很難想像他跟這名反英雄和樂相處的模樣。咳,跟彼得無關,是沒人能忍受這傢伙。
「欸?我以為我跟小蜘蛛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早就傳遍大街小巷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有一個老大不小還會『爹地』、『爹地』喊的女兒[12]嗎?多可愛。好吧,我也承認她長歪了,穿得也像是領了雙週薪後被SM俱樂部趕出來的失敗調教師,但AO3不就喜歡男性生子[13]之類的獵奇設定嗎?」
將這通倒人胃口的廢話在腦中歸類為「不需要了解的資訊」後,東尼不想多費唇舌,但也不想由著這混蛋去煩彼得——即使這跟他沒有半點關係,遑論死侍純粹在嘴砲的機率遠多過其他——想想還是打定主意在附近的公園兜轉,他才不想被狗仔拍到兩人出入他家的照片,讓韋德趁機跟其他人吹噓鬼扯自己和鋼鐵人有一腿。
「哇,既然要兜風,我們能去個得來速嗎?你知道,我還有點時差症候群⋯⋯既然跨越時區算數,跨越時空也行得通吧?」
為了堵上那張滔滔不絕的嘴,東尼特地繞路到最近的溫蒂漢堡一趟,在死侍咕噥著「沒有同志華堡[14]?太不友善了,我還想用漢堡紙來折彩虹小馬呢」時,將紙袋一股腦兒往他懷裡塞,最後在球場周邊一處樓頂停車場打開窗戶休憩,不想讓對方找藉口將炸雞碎屑掉得滿車都是。
顯然鋼鐵人的鐵腦袋還是小看了不按牌理出牌的死侍,是的,他是閉上了嘴,但在將冰可樂吸成節奏樂器上,韋德還是挺有天賦的。
「天殺的,你能不能消停點?!」在沉默中反芻今天一路以來的混亂,東尼忍無可忍,一掌拍上方向盤,用的氣力之大,整輛車都晃了晃。
見到那名傷心欲絕的母親,他驀然意識到,在他閉門不出的這段時間,世界依舊運轉著,有人死去,有人苟活,有一夕成名的英雄出現,有英雄一朝被輿論打成反派,可是最諷刺的是,在這段好似跟社會脫節的時間裡,他最是屬於已不在人世的佩珀。
這個念頭讓他復而靜默下來,盯著外頭黑白分明的停車格線,企圖在那些條理清晰的幾何圖形裡找尋安寧。
可能親身經歷的、聽過的慘劇已多到消磨人性裡淺薄的悲憫之情,雇傭兵沒有表露多餘的好奇,只是挑眉看他,黑色眼罩與捲起半邊面罩之下的唇線,紛紛表現出顯而易見的不以為然。
「嘿,鐵罐,幹嘛表現得好像那些愛在媒體和條子面前撒潑打滾說『為什麼是我』的傢伙?──你跟小蜘蛛救人的時候,會先檢查對方的帳戶餘額、看看對方是誰、是不是有親戚住在皇后區或布朗克斯嗎?我也是啊,收錢辦事,絕不浮報價格,偶爾多收了幾個人頭純屬附贈。也可能那天剛剛好是週二卡啦OK夜,又有酒鬼鬧場砸壞了機子,老子心情不爽順帶去端了某個毒窟,那又怎樣?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殺他,但這問題不是很好笑嗎?」
我常常在想該怎麼回答呢,為什麼是我?
也沒為什麼吧,這種悲劇,當然可以是你,就像那也可以不是你[15]


「但如果只會這樣惺惺作態,小蜘蛛就不會是小蜘蛛了,你知道的吧。」結束這段沒頭沒尾的話,死侍又咬了一大口漢堡,將洋蔥絲嚼得喀滋作響,難得正經作態再度消失無蹤。
世上不公道的事件屢見不鮮,其中又以美國最是廣談陰謀論,人們卻時常深信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傳教意味濃厚的公平世界謬誤[16],將忽視概率的教條內化成一種類似數學公式的定律。因此,一旦壞事發生,便會激發如十八世紀的歐洲人初見黑天鵝[17]的骨牌效應,先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哪裡做錯了?是不是上天有哪裡「搞錯(找錯做壞事的對象)」了?因爲現實超出固有認知,人會產生空前的恐慌,最後對自我認同與未來驟失控制感。
但凡在實驗室待過的人——東尼・史塔克也是——都知道,那種線性思考犯了很基本的邏輯學謬誤,畢竟真理跟道德主張無關,定理與自然語言的雛形也不是為了變成打擊學子信心的題庫內容存在,而是如何以人類的有限所知,解讀周遭萬物的無限。
從本質上說,宇宙本生於渾沌,妄圖從中找到秩序,找到一個普世通用的定律,或許僅是人類慣有的貪婪,徒生庸人自擾。
這讓科學家不免覺得矛盾。兜了一大圈,莫非是這個總是遊走在邊緣的精神病最接近真理嗎?是旁觀者清,還是亂槍打鳥?殺人與救人可以同理而論嗎?
退一萬步來說,東尼承認死侍至少有一點說對了,彼得不一樣,他誠懇真摯,萬沒有自己以世故包藏的小心膽怯。
可是,或許韋德是離得夠近,所以他知道蜘蛛制服下是蜘蛛人;但鋼鐵裝甲的鋁合金不是那些兒戲似的彈力纖維,連熟悉如佩珀,都難能辨別裡頭是不是每一回都站著真正的鋼鐵人。
東尼沒有再答話,將視線從僱傭兵身上轉回擋風玻璃,只覺耳邊的咀嚼聲、空氣穿過吸管的氣泡音,以及紙袋被搓弄的唰唰聲,一時都變得很遙遠,一切一切,好像都該死地不那麼重要了。


TBC.


[1] 山谷女孩(Valley girl,簡稱Val)起源於一九七〇年代起對美國洛杉磯聖費爾南多谷地區富裕中產階級市郊住宅區年輕女性的別稱,該群體中存在著一種特別的美式英語方言,都是用簡單的單字以強調句子的語氣。

[2] 杜娃・黎波(Dua Lipa)是一名英國及阿爾巴尼亞的創作歌手,在二〇一五年與華納音樂簽約後發行個人第一首單曲《New Love 新歡》。

[3] 麥莉・希拉(Miley Ray Cyrus)是一名美國歌手、詞曲作家及演員,因主演迪士尼頻道電視連續劇《Hannah Montana 孟漢娜》而成為了青少年偶像,也因此在嘗試重新塑造成熟的個人形象時引起巨大爭議與負面批評。

[4] 指麥莉・希拉(Miley Ray Cyrus)《Bangerz 青春大爆炸》〈 Wrecking Ball 愛情破壞球〉的音樂錄影帶,二〇一三年。影帶中穿插麥莉臉頰大特寫、舔大錘、用大錘擊碎磚塊、全裸或穿著內衣坐在鐵球搖擺,並且全片都穿著督馬丁靴的經典橋段。

[5] 關・史蒂芬妮(Gwen Renée Stefani)《Love. Music. Angel. Baby. 愛・天使・音樂・寶貝》〈Hollaback Girl 哈啦美眉〉,二〇〇四年。

[6] 多元共融策略全名為「多元、公平與共融(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意指尊重與平等對待每個人,無論種族、性別及背景等,是諸多跨國企業的重點經營方針,又因漫威漫畫與影業為華特迪士尼公司旗下機構,故死侍出言影射鋼鐵人的措辭「不夠政治正確」。

[7] 此指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一七一九年的著作《Robinson Crusoe 魯賓遜漂流記》中,主角為自食人族手中解救的黑人土著取名為「星期五」(因為當天為星期五),並且將其收編為僕役。又因在漫威電影與動畫宇宙中,星期五為接任賈維斯職務的人工智能管家,因此在此東尼無從得知「F.R.I.D.A.Y.」是「替代新生智慧型助手的女性(Female Replacement Intelligent Digital Assistant Youth)」的簡稱。

[8] 此指法蘭克·鮑姆(Lyman Frank Baum)一九〇〇年的著作《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 綠野仙蹤》中,被女巫下咒後全身都變成錫製假肢的配角錫樵夫(Tin Woodman)。

[9] 恩里克・馬汀・莫拉萊斯(Enrique Martín Morales),藝名瑞奇・馬汀(Ricky Martin),波多黎各裔國際傳奇流行音樂巨星,由於其舞步中常伴隨著臀部的熱力搖擺,故有「電動馬達」及流行音樂「拉丁天王」之稱。

[10] 英文流行語「永遠最好的朋友(Best Friend Forever)」的縮寫。

[11] 指邁克・本森(Mike Benson)在二〇〇九年《Deadpool: Suicide Kings 死侍:红心之王》期刊中安排死侍、夜魔俠及蜘蛛俠三方組成的短期無名同盟。

[12] 蓋瑞・杜根(Gerry Duggan)與喬·凱利(Joe Kelly)《Spider-Man/Deadpool Vol. 3: Itsy Bitsy 蜘蛛人/死侍雙人專刊第三集:小蜘蛛的誕生》,二〇一七年。

[13] AO3作品庫(Archive of Our Own)是一個二〇〇八年建立、以存放原創及二創作品的非營利性開源儲存網站,其標籤系統可以通過基於故事元素的類別和標籤,分類包括角色、CP以及其他更具體的標籤,例如男性懷胎生子(MPreg/male pregnancy)等幻想元素。

[14] 指二〇一四年漢堡王(Burger King)響應舊金山同志大遊行,在當地推出名為「驕傲華堡(Proud Whopper)」的彩虹包裝套餐,其特殊包裝紙裡印有「我們的內在都一樣」的標語。

[15]   馮勃棣《Dear God》〈第二場:你被空白佔據了〉,二〇一四年。

[16] 公平世界理論 (Just-World Theory) 又稱公正世界假定、公平世界謬誤,是由梅爾文·勒納(Melvin J. Lerner)所提出的一種認知偏誤,相信的人假設世界是公平公正的,認定壞事不會降臨在好人身上,如果某人遭遇不幸,必然是因為他惡有惡報,反之亦然,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17] 此指黑天鵝理論(Black swan theory)是指極不可能發生,實際上卻又發生的事件。

大家安安,這章實際在寫時比我想像來得順利,因為DP的出現帶來諸多笑點(雖然也讓我寫註解寫得心累),內文有許多漫畫淵源,新勇士(New Warriors)的爭議事件,也成為後來《內戰》漫畫主線的導火線之一,希望你們喜歡。
初步有個計畫,想在春季把這作品完成,夏季將它獨立成冊,真正從這個作品畢業,願我能成功!
本文最後由 rainyday6927 於 2024-3-1 08:37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19#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6-25 20:07:56
只看該作者

公告・實體書通販

使用禮物 檢舉

20#
原作者| rainyday6927 發表於 2024-8-13 19:58:47
只看該作者

Act 5, Scene 3

第三場:為什麼(不)是你
飽餐一頓後,死侍打了個響嗝、輕佻地道完謝就下車(感謝上蒼,東尼想)。也不多做解釋,他站在欄杆上擺了好一會兒信仰之躍[1]的姿勢,跳下時還愚蠢地喊著「復仇者集結」,留下一車油耗味,東尼不由得覺得自己活似被吃了霸王餐的行動餐車小老闆。
過午暑氣難耐,縱然立體停車場的頂樓視野遼闊,放眼對面的高樓窗台折射日光,讓人視線模糊,迎面拂來燠熱的薰風陣陣,將皮製車座吹得發熱,教人渾身發悶,身在世上經濟高度發展的城市中心,也像是處於被世界孤立的沙漠地帶。
東尼本不想那麼快走,隨便找個住所待著,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對著馬克系列的資料庫與密密麻麻的模具圖苦思冥想——不是他對此厭煩了,但近期他確實對這些例行公事略感困惑——然而,漸升的熱度讓他如坐針氈,生了一層薄汗後只得發動車子離去。所幸,這回一啟動他就聽見賈維斯初始化的連結音效,自音響傳出的英倫腔讓東尼心頭一鬆,低聲要賈維斯傳個訊息給羅德。
踩著準點抵達大廳,羅德中校卸下機甲時一身戎裝似剛從哪裡的美軍基地離開,見東尼坐在沙發上翹著腳斟酒,下意識掏出懷錶確認是美東時間下午三點。
「我就沒準備你的了,就算戰爭機器有配備自動駕駛,酒後『行車』可會讓你吐自己一身。」東尼語氣一派輕鬆,看起來喝得不多。
幸虧如此,羅德才沒扭頭就走,在營中見多士兵酒後失態的鬧劇,他無意與酒鬼多費唇舌,更不用說一小時前他人還在阿拉斯加的秘密指揮部,純粹看在這是那些事情發生後、東尼第一回主動找他,他才應約提早回紐約,只是沒料到一來就撞見這景況。
「這樣就好。」羅德在主人座左手側的沙發坐下,摘了軍帽擱在桌上。
東尼用一種「我就說吧」的態度聳聳肩,像是回到那種誰也不管、誰也管不著的時候,可這作態無法讓羅德感到安心,因為當時佩珀能做的不多,遑論現在佩珀不在了。
「說起來,你聽說過那些叫新勇士的⋯⋯」東尼頓了頓,想到另一個出入也是一身彈性纖維變裝的身影,生生嚥下「譁眾取寵博聲量的屁孩」,改口道:「那些『孩子』的事嗎?」
史丹福爆炸案牽涉層面極廣,打著正義的旗號,危險程度卻比前陣子的恐怖攻擊更甚[2],死傷人數逾千(未成年比例過半),也因時間敏感性被輿論推上尖峰:時距隔年的期中選舉[3]已不到一年,亟欲盡快獲取黨內支持、通過初選的新興候選人以此作為聲量的突破口,紛紛在全國各地的政論節目與文宣提出激烈的口號,迫使對手必須慎重表達對於「超級英雄的個人行為是否該受公部門規範?超級英雄是否該像軍隊或特勤機構,受政府管制?否則我們怎麼知道他們制裁的是惡霸,還是其他人」議題的立場,進而演變成以「《超級英雄註冊法案》究竟何時才要通過?現任國會議員是否疏於監管,甚且瀆職」包裝的攻防戰。
從上層態度察覺到風吹草動,不確定東尼的意圖,羅德無法透露太多,以眼神示意他繼續說,就聽話頭走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除了對死侍的脫序行為含糊其詞,東尼將上半天的行程說得像是上半生。在冗長得缺乏焦點的描述中,被爆炸事件死者親屬斥罵的片段反倒被他輕描淡寫揭過,讓凝神傾聽的羅德忍不住擰眉,按兵不動,直到他嘲諷完僱傭兵不只是眼瞎還嘴碎,收於那句「他說我表現得像是『為什麼是我』?這也太搞笑了吧,我可一點事都沒有」。
細數帶來慘痛結局的世界大戰,連百週年都還未過,但在九一一發生前,美國比起大陸國家,更帶有海洋國家的氣氛。可即便如此,未參與過太平洋戰爭、韓戰、越戰與波斯灣戰爭的一輩只覺得,冷戰的結束象徵戰爭的結束,大規模死亡是距離自己很遠、只跟核武器、史學家,與國防預算有關的事情。
然而,許多人面臨的現實充斥微小的死亡。罕見疾病或肺腺癌、校園槍擊案、百年一遇的颶風、遇上一個該死的酒駕司機、被路上掉下來的冰箱砸中、被鋌而走險的毒蟲襲擊,突然大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在年均死亡率不到百分之一的已開發國家中,每年的死亡總數實則多達兩百三十萬人,死神其實可以來得很容易,無所不在。
真要說,死亡才最是生命的定理,是一段樂章必然會迎來的休止符,卻在統計學的障眼法下讓人毫無知覺。
或許是羅德面上的悲傷太直接,他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就見東尼挑起眉直問:「怎麼連你都是這個表情?你也相信他說的?」
「因為連你都不相信自己吧……」羅德皺著眉道,避免觸碰死亡相關的詞彙,像是迴避一個正在發炎的傷口。「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我就覺得你好像活得很小心,半信半疑。你像是心懷強烈想法,強到鋒芒畢露、卻又緘口不言。你的眼神深處藏著滾燙的東西,好像急欲得到他人的愛,卻也害怕自己不配得到他人的愛。」
這說的明明是彼得吧。東尼腹誹,生悶氣的孩子似的緊閉雙唇。
「朋友,當一個人越強調什麼,往往代表他越缺乏什麼。你以為活著代表毫髮無傷,但你說的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你問『為什麼不是我』,在我聽來卻是『為什麼是我』。不知何時開始,你好像預設自己是受害者,總有一天會被其他人拋下。」像是佩珀。軍人以嘆息嚥下後半句話,因為他無從區分此時說出那個名字是不是明智的行為,軍隊的訓練使他更直截了當,但在作為詹姆士·羅德的時候,他仍希望真理不要直接得教人卻步、心傷[4]。「分離不是拋棄,也不是背叛,可能是對方已經竭盡全力陪你走完該走的那段旅程,剩下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隱約察知對方想說什麼,東尼一聲不吭,悶悶喝著酒。
「你知道我很喜歡湯姆・漢克斯的那部片吧?一個聯邦快遞員工在空難後,輾轉漂流到無人島的故事。男主角有個感情很好、論及婚嫁的女友,在他失蹤後鍥而不捨地找著他……[5]
「但她最後還是嫁給其他人了。」東尼冷不防開了口。
「你說的沒錯,不過她從未拋棄這份愛。當她再次見到他時,眼神和言語間都有著愛,愛未曾消失,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現實不是迪士尼電影,東尼,愛無法拯救一切。你很好,對方也很好,但上天賦予了每個人不同的使命——」羅德嚥了嚥口水,心知接下來這番話不中聽,可能會使兩人的友誼像多年前劍拔弩張,猶是硬著頭皮道:「我們都知道佩珀是個多好的人,也或許正因為她提前完成了使命,所以才被帶走了。」
你從上帝那兒來,又返回上帝身邊。出於塵土而歸於塵土。
生活是讓我們這些失敗的人過的。
貪婪的上帝,把優秀的人聚集在身邊,卻把世界留給了我們這些剩下的人,我們這樣墮落的人。[6]
「你們這些學物理的,骨子裡有種悲觀的偏執,妄想以一個公式解答整個宇宙的未知;但你們又比誰都明白,任何物理理論都是暫時的,無論多少次實驗結果吻合某個假說,只要有一次觀察和理論的預測不符,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推翻那個理論。」
不客氣地說,物理學家真是絕情的生物啊。羅德又道。
「反正你前面的話就夠不客氣了。」聽起來像是在耍皮子,但東尼不知該回答什麼,索性這麼回。
「我曾聽不只一個科學家說過,數學是無法證偽的語言,是用來連接現象與本質最篤實的工具,當你從數學上理解了一件事,你才真正理解這件事。統計學、數位化管理、系統性思維可以幫你提升戰爭機器的數據,建造出最厲害的機甲,篩選出史塔克工業第三季績效堪憂的員工,找到公司管理的財政缺口,那些都是很大、很重要的事情,但說到沒有龐大數據庫支持的個體、個人——說到你自己呢?你的愛,你現在經歷的一切呢?數學跟邏輯告訴了你什麼?」
「我不希望你誤解,東尼,有些時候,努力不會讓事情變好,你也不是非得揮別過去才能前進。」見他需要獨處的空間,羅德拾起桌上的大盤帽,語氣平緩。「就算再多捕風捉影、小道消息,你才是那個告訴世界『我是鋼鐵人』的人,公平地說,不是命運選擇了你,是你選擇了命運。你可能因此受益,也可能因此支離破碎,但是人的一生中,本來就很難找到盡善盡美的答案,所以我們需要其他人。不是因為他們能為你帶來解答,而是他們願意跟你一起活著,傾聽你的無助與脆弱,跟你一道踏上這輩子都可能找不到正解的旅程。你對可能成為『旅伴』的人,有任何頭緒嗎?」
直到羅德離開前,東尼都沒有正面應答。他的思緒紛亂,因羅德先前的話,無可自持地想起那部電影。他很少看劇情片,總覺裡頭橋段過份煽情,寄與太多無法實現的美滿,可那作品不是大眾愛情片,時近片尾的獨白充斥生命深沉的痛楚,讓他每回在串流平台上見著,都會習慣性再播一回,以致台本都像住進了腦窩,成為他無從反抗的本能,讓他無所遁逃。
我們當年都計算過了⋯⋯凱莉考慮過所有可能的因素,她知道她一定要放棄我。我也考慮過一切,知道我會失去她,因為我永遠無法離開那座島。我會死在那裡,孤單地死去。我會生病、受傷,或者遇到其他意外⋯⋯我唯一可以控制的,就是什麼時候、怎麼樣,以及在哪裡死去。
因此,我做了一條繩子,爬上山頂想上吊。但我總得測試看看,你知道吧?當然,你懂我的,代替我做測試的木頭太重、把樹枝折斷了,所以我甚至無法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死去,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
但就在那時,我卻感覺像被溫暖的毛毯包覆住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繼續呼吸,即使已經沒有盼望的理由,就算所有邏輯都告訴我: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回到這裡。所以我就那樣,繼續活著,繼續呼吸,直到有天潮水為我帶來了一張帆,證明我的邏輯是錯的。
而現在,我回來了,在孟菲斯,在這,和你們說話。我手裡的玻璃杯裡還有冰塊⋯⋯而且我又再一次失去了她。沒有了凱莉,我很傷心,但我感激她陪我度過了島上的歲月。
我知道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繼續呼吸。因為無論如何,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來,而誰又知道,潮水會為你帶來什麼?[7]
     羅德話說得輕鬆,東尼卻無法不為之憤懣。假若他不當信賴邏輯,那過去他引以為傲的那些,能否就此成為過眼雲煙?他感覺胸口有個解答像是幼雛準備破殼而出,可是,那正確嗎?
     在愛之前,什麼算得上「正確」?需要「正確」嗎?
     
彼得將自己從窗戶塞了進去,一把摘下被汗水沾得發糊的面罩。拖著步伐走到床邊時,他不小心碰掉了櫃子上的一本書,但他不想管,拉下制服便順著重力栽上床。
回到紐約的這幾週,他失魂落魄,夢裡時常會見到一些不再見的人,例如關,例如班叔叔,例如東尼,有時夢境光怪陸離,有時又像他們曾經度過的吉光片羽,讓人難辨虛實,唯有醒時的落寞依舊。不巧強尼遇上了棘手的大麻煩,因為想在女伴面前耍帥,逞口舌之快時被積鬱已久的群眾揍進了醫院,否則霹靂火定能一眼看出他的失常。
事實上,強尼跟民眾的肢體衝突,不恰巧地是他近期疲於奔命的原因之一,幸與不幸,那也沖淡了夢境留下的無法名狀的鬱悶。在馬後砲俠——彼得決定不批判青少年聽來負面成份更高的英雄稱號,畢竟他們或許壓根兒分不清楚那跟網路暱稱本質上的差異,現實也不是課金就能過關斬將的遊戲——公開了新勇士們的秘密身份後,縱然其他超級英雄迅捷地要他撤下資訊,可這些情報已如野火點燃大眾嗜血的好奇心,比起在社群網站靠自吹自擂博得關注的高中生,人們對知名度更高的英雄懷抱與敬意等高的窺探癖,好似非得確保面罩下是因為長著醜陋大鼻子所以追不到女孩子的可憐人[8],方能從中得到「上天很公平,沒人能得到他們所有想要的」的寬慰,或蔑視。
可凡人力量有限,在英雄們的消極抵抗下未果,民眾轉而對他們惡言相向,稱他們是「就算有監視器也抓不到的匪徒」、「沒有持槍的兒童屠夫」,總在合法邊界遊蕩的蜘蛛人自也無法倖免。
一回,在被犀牛人劫持的銀行裡,彼得救出一名跟梅嬸年紀相仿的老太太,跟她的貓。將老太太安全放到街道上時,對方拽著他不放,痛斥他根本不是什麼「友善的好鄰居」,他們出現後的世界反而變得更加危險,普通人要防備的不單是其他普通人,還有跟他們一樣擁有非人能力的惡棍。當時犀牛人一眾還在案發現場跟警察對峙,彼得趕著回去制服那幫烏合之眾,沒來及回應,只能在不傷害到老太太的程度下掙脫,留下一個看似落荒而逃的背影。
可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算同為一朝得來超能力,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像美國隊長的呼告鏗鏘有力,立場篤定一點,具有說服力一點。
不過,他的類比有道理嗎?超級士兵是為報效國家,自願注射了血清,但他只是突然得到超能力的中學生,多年過去,猶是對「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一言感到懵懂——
沒能多想,房門便傳來了敲門聲。
「你在裡頭嗎,彼得?」
反射性將榻上另一側的被褥拉到身上,把制服布料掩實,彼得含糊說自己回來睡了一覺,睡得很沉,現在才醒。就聽梅嬸答,這種濕悶的天氣是讓人昏昏欲睡,讓他準備起床吃晚飯了。
「下午去超市時,我總覺你今天可能會回來,幸好多煮了點燉菜。」
在餐桌前坐定時,梅沒深入問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就著電視機上人們針對法案與校園槍擊案的高談闊論,兩人咀嚼著,時而起身斟水,叉子時而刮到湯碗碗壁發出聲響,不是文字意義的安靜,彼得卻覺得,這是這段時間裡最讓他感到安寧的時刻。
那平時的他,究竟是為什麼放棄了這些呢?東尼直到那樣的年紀還是個超級英雄,那他還要為此放棄多久呢?思考間,他進食的速度慢了下來。
「你在想著誰。你墜入愛河了吧,孩子?」梅忽然開口(也可能她已經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很久,只是他不知道),定定地看他,語氣異常篤定。
這樣的一語道破完全不留給他後路,近期遭遇太多的彼得也沒有精力震驚,連轉移話題都極其勉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反問:「我看起來像嗎?」
「這不是靠看,是要用感受的。」將他的不置可否視為默認,終究沒能狠下心對心愛的姪子窮追不捨,梅望著對座慢下來的刀叉,以一種輕柔同時堅定的力道,伸出手,搭上了青年的肩。「你總是這麼神秘,什麼都不讓我們知道,這不免讓我感到寂寞。」
「我沒有這個意——」
「不,不,先讓我說完。」梅施了點力,讓欲開口解釋的彼得明白她的認真,只能像是中了麻醉槍的幼獸般鬆懈力氣,避免傷到她。他面帶一種似是賭氣,也似是無可奈何的頹喪,那孩子氣的作態讓她的眼神及語氣柔軟不少。「不過,就儘管維持你的神祕感吧,因為那是你的一部份,只要是你的一部份——我們都會像愛著你身上任何部份那樣,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愛著你這種稱不上頑劣的小任性。」
彼得不知自己何時放下了餐具,明明是充滿愛意的話語,卻讓他的胸口被一股委屈襲擊、填充、擠壓,像一個過度用力的擁抱,即便他想要回應也動彈不得,只能心有不甘地瞪大眼睛,蓄力繃緊面部,阻止淚水決堤。
「班叔叔的事,是我……」害死他的。
「你說過了,但那不是你的錯,孩子。」
「不那就是——」
「彼得,彼得!」罕見地,梅嬸像他年紀更輕的時候,加重語氣喊他的名字。「聽著,你能說實話,很勇敢。我為你感到驕傲。但這不是你的錯,你不是那個用子彈帶走他的人;而就算你真的在其中做了什麼錯事,他也原諒你了。他是如此寬宏大量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如此愛你。」
「你知道,為什麼我和班沒有自己的孩子嗎?因為你是這麼窩心、體貼,而且善良的孩子,就算不經意傷害到他人,你也會比受到傷害的人加倍指責自己。我知道,班當然也知道。早在我們結婚時,就相互約定,無論如何我們只要一個孩子,要傾盡全部的愛給那個孩子,不論是男孩或女孩。」
「不料你的父母走了,然後我們有了你。只要你一個就很足夠了。我們未曾想過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可能性。我們從未後悔愛你,現在是,以後也會是。留給你的愛我們從未減少一點點,你值得最好的,因為你向來都是最好的。」
彼得耳根發紅,眼眶灼熱,吶吶回以一句我也愛你們。
「孩子會犯錯,成年人也是,有時可能遠比孩子們犯的錯要多、要大。然而,我相信每個人都擁有成為英雄的特質,那使我們忠於自我,給我們力量,讓我們擁有高貴的情操,最後讓我們光榮地死去。雖然有時候必須犧牲小我,放棄我們最珍愛的東西,甚至我們的夢想。」梅微笑看他,不是那種燦爛煽情的笑,眼尾甚至因此帶出了歲月的痕跡,但就像表皮烤到酥脆、剛好裂開的櫻桃派一樣,輕易填滿他的心。
彼得多次想過,難道他注定得不到他想要的愛,過不成他想要的生活?就像綠惡魔說的,「你選擇了悲慘的命運」?難道這個城市的人,冷眼旁觀的上帝,走不出喪父之痛的哈利,還有因為他無法出席首演而失望至極的瑪莉・珍,相較於視線所及的一切,他們更想見到英雄的淪落、凋零與死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應該是我?
東岸城市的居民不畏冒犯他人,卻不善於道謝或致歉,可他接收過數以百計、千計聲的「謝謝」,也有人不吝告訴他,蜘蛛人只幫助人,不會殺人。
過去他以為班叔叔留給他的遺言是牢籠,是對他的冷漠的警語及詛咒,於今他才見著硬幣的另外一面,其實是一語未盡的愛,與祝福。
「現在該換人拯救你了,大英雄。」
他永遠不會忘懷,高中畢業後跟瑪莉・珍重逢擁抱時,她在他耳邊帶笑的招呼;班叔叔摟著他肩頭,說他讓自己驕傲的力道;關不小心吻到他嘴角傷處時,兩人因他嘶嘶作痛而笑出來的時刻;在靜得彷彿只能聽見心跳聲的深夜裡,東尼那句「你已經足夠誠實了」;當然,當然還有這一刻。
這些細微的、瑣碎的東西都在他以為無以為繼的時候,拯救了他。
他驀然體認到,不是因為他比較勇敢或不幸,所以得到了這些能力與責任;而是歷經了種種,他得到了得以選擇是否要將這些留在生命中的勇敢,即便那可能讓他邁向不幸、見證許許多多的不幸——但也有一種可能,是選擇的自由本身就是彼得・帕克的幸福。
世上終究有超級英雄救不了的人,可就算如此,就算蜘蛛人存在的世界只會好起來一點點,他會好很多。
彼得想要那樣。

TBC.

[1] 信仰之躍(Leap of Faith)是遊戲《Assassin's Creed 刺客教條系列》中,一個從建築物頂端垂直躍下,並且在空中伴隨一個轉體,使用背部在乾草堆上著陸的特技動作。在遊戲中是刺客組織成員入會時的必要儀式。

[2] 此指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Boston Marathon bombing),是發生於二〇一三年四月十五日美國麻薩諸塞州波士頓科普里廣場的爆炸事件。

[3] 美國期中選舉(United States Midterm Election),或譯為美國中期選舉,定期每四年舉行,美國國會大部分成員皆會在此改選,包括眾議院全部席位,以及參議院三分之一席次。

[4] 化用埃米莉·狄更生(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Tell all the Truth but tell it slant 說出全部真理,但別太直接》,年代不詳。

[5] 勞勃・辛密克斯(Robert Lee Zemeckis)《Cast Away 浩劫重生》,二〇〇〇年。

[6] 柯林・馬嘉露(Colleen McCullough)《The Thorn Birds 刺鳥》,一九七七年。原文全句:「God's thou wert, unto God return. Dust to dust. Living's for those of us who failed. Greedy God, gathering in the good ones, leaving the world to the rest of us」

[7] 勞勃・辛密克斯(Robert Lee Zemeckis)《Cast Away 浩劫重生》,二〇〇〇年。原文全段:「We both had done the math. Kelly added it all up and... knew she had to let me go. I added it up, and knew that I had... lost her. 'cos I was never gonna get off that island. I was gonna die there, totally alone. I was gonna get sick, or get injured or something. The only choice I had, the only thing I could control was when, and how, and where it was going to happen. So... I made a rope and I went up to the summit, to hang myself. I had to test it, you know? Of course. You know me. And the weight of the log, snapped the limb of the tree, so I-I - , I couldn't even kill myself the way I wanted to. I had power over nothing. And that's when this feeling came over me like a warm blanket. I knew, somehow, that I had to stay alive. Somehow. I had to keep breathing. Even though there was no reason to hope. And all my logic said that I would never see this place again. So that's what I did. I stayed alive. I kept breathing. And one day my logic was proven all wrong because the tide came in, and gave me a sail. And now, here I am. I'm back. In Memphis, talking to you. I have ice in my glass... And I've lost her all over again. I'm so sad that I don't have Kelly. But I'm so grateful that she was with me on that island. And I know what I have to do now. I gotta keep breathing. Because tomorrow the sun will rise. Who knows what the tide could bring?」

[8] 化用自埃德蒙‧羅斯丹(Edmond Eugène Alexis Rostand)《Cyrano de Bergerac 大鼻子情聖》,一八九七年。



使用禮物 檢舉

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GMT+8, 2024-11-24 01:51 , Processed in 0.201499 second(s), 1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覆 TOP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