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天早晨,東雲彰人尚未完全睜開朦朧的睡眼,便覺屋外似乎有陣騷動。 「真的是他?丹波大人真的在裡頭……?」 「妳可別說謊啊,阿雅,丹波大人倘若要來,也不是這樣無聲無息寄宿在妳家吧。」 「我沒說謊,他真的在裏頭。」 「那妳倒是讓我們見一見他啊!」 「唔,外面怎麼那麼吵……」天朦朦亮,東雲彰人還沒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糊有和紙的木門已經唰——地被拉開。 「請您務必幫忙看看我孩子的病!」 一群民眾爭先恐後地擠了過來。當中有農夫、有樵夫、有年長的老人家,也有帶著孩子的婦女。這些看來被疾病折磨的人們,一雙雙眼睛直盯著他瞧,像是拚命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陰陽師除了通曉天文卜筮之術,也明白一點醫學的道理。因此要偽裝成醫藥起家的丹波家族,對彰人而言並不困難。 「倘若對丹波大人有任何冒犯,還望您恕罪,這、這可能是唯一能救我兒子的方法了……!」 「近來,村裡的人怪病頻仍,怕是不祥之兆……」 「是雪使者吧。」 有人哆嗦著說。 「雪使者是哪位大人的尊名嗎?」彰人明知故問道。 「不……肯定是我們上一回祭祀得太隨便了,所以雪使者降下前兆。我們若不悔改,只怕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一名老嫗顫抖地說。 「雪使者是什麼呢?是庇佑各位的神明嗎?」東雲彰人問,「倘若是神明,那又何來降下懲罰之說?」 「是、是啊,祂當然是。」老嫗趕緊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像是勉勉強強掛在嘴角,總顯得有些生硬。 「丹波大人,您或許有所不知,然而我們這地方正是因為有著雪使者的庇佑,才安然無恙至今啊。」 彰人聞言,露出和煦的笑容:「那我能否也能前往參拜雪使者,致上我的敬意呢?」 「這……」眾人欲言又止。 彰人眼看氣氛尷尬起來,趕緊說道: 「不然這樣好了,我先替你們治病吧。」 在場的人瞬間激動不已,甚至有人靠在一起啜泣起來。彰人示意其他人先退到紙門後等待,就近從最靠近自己的老翁開始診斷。 ◆ 「謝謝丹波大人出手相救,為感謝您的慈悲與智慧,請您務必參與雪祭,蒙受雪使者的恩典。」 過了一整個早晨,村人們的臉上終於顯露喜悅。他們從家裡帶上各式各樣的農作物,彰人投宿的小房間眼看就要被這些豐富的穀物蔬果佔滿。 「哪裡,這只是我應該做的,承蒙各位照顧,盛情難卻,請告訴我如何前往雪使者的祭典。」 眾人瞬間噤聲,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一致望向東雲彰人。 「您……真的願意來嗎?」 「當然。」 一名婦人聽到之後,隨即發出一陣略顯尖銳的笑聲。 「太好了!丹波大人願意賞臉!」 「那這次得辦得更加盛大才行。」 「當然,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 「倘若將丹波大人也介紹給雪使者……」 「阿忍妳是腦袋壞了吧,在胡說些什麼呢!」 人群開始窸窣討論起來,熱烈氣氛瞬間擴散開來。 「但,我似乎還不清楚要如何參加呢?有人可以告訴我嗎?」彰人問道。 「您很快就會知道如何參與的。」 一名樵夫笑笑地說,向彰人敬禮致意。 「倘若諸位沒什麼事情的話,也許大家可以先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彰人環顧四周,溫和的語氣更凸顯出他的可靠,「之後身體若有微恙,歡迎再來找我治療。也許現在就先讓阿雅女士清靜一會吧。」 「丹波大人所言甚是。」眾人點頭同意,紛紛帶上自己的親人離開了。 「阿雅女士……」見眾人離去,彰人收起原本和善的笑容,臉色一凝。 「我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如果您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請務必回應我的問題。」 ◆ 「冬彌!冬彌!」 躺在雪地上的青柳冬彌倏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滿山白皚皚的雪。 「……小唯?」 他趕緊追了上去。然而眼前的兒時玩伴跑啊跑的,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小唯?小唯!」 冬彌開始著急地呼喊。呼應他的,僅有山谷間空曠的回音。 他的腳板開始失去知覺,冬彌繼續發了瘋似的向前跑,希望能找到小唯的下落。 冬彌跑過積著厚厚一層雪的地面、跑過一條細長的山間小徑、跑過被大人警告在雪祭期間不可以進入的山崖邊。 村裡的大人臉上都帶著齊一的白色面具,聚在崖邊,那面具只挖了兩個眼睛的孔,畫上兩條細細的眉毛與一條吐出黑舌的嘴,看來就像一張張牙舞爪的鬼臉。冬彌看見那個面具,差點就驚叫出聲,但他努力用雙手摀住嘴巴,躲在一塊岩石後偷偷地看。 只見小唯倒在地上,看來已失去意識。他的手腳被綁住,眼睛則蒙上一層布,身上則有許多撞傷與擦傷,看來是因為掙扎而導致的。冬彌看見自己的父親也在那群大人裡頭,然而在面具之下,冬彌看不出他的表情。 「神聖的雪使者啊!」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村裡的阿義叔叔。他扯開喉嚨大聲吶喊,其他大人也跟隨著他,重複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謝謝您賜福於我們的村莊!」 「為了表達我們最誠摯的謝意,我們送上了精挑細選的供品!」 眾人複誦完這句話,開始歡呼。他們瘋狂的笑聲從面具後傳了出來,迴盪在整個山谷,像是一首不成調的歌。 村民們拉起倒在地上的小唯,又將他放到木製平台上,旁邊擺滿秋天時收成的莊稼。 你們要做什麼?冬彌很想大聲問,然而雪祭是只有大人才能參與的祭典,他私自跑來偷看已經觸犯禁忌,倘若還被發現的話…… 「怎麼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著我們啊?」說這話的是村裡的耆老。他邊說著邊四處張望,嚇得冬彌整個人不斷往岩石內縮。 「應該沒有吧,也許只是雪使者已經等得不耐煩而已。」 大人們說著,一邊七手八腳地將乘載小唯的平台抬起。 唯有冬彌的父親站在原地沉吟良久,遲遲沒有加入大家的行動。 「青柳大人,您是怎麼回事?」一名中年婦女出聲詢問,是阿菊阿姨。 「您不來一起供奉雪使者嗎?」 「……很抱歉。」冬彌父親鞠躬致歉,「我果然還是無法贊同這種習俗。雪使者既然是施予恩澤的神明,又怎麼可能要求獻祭這種事……抱歉,今年的雪祭,我無法,也不願參加。」 他說著,轉身就要離開。眾人議論紛紛。 「就算您今年不參加,四年後還是有您的份!」阿義叔叔大聲喊道: 「別忘了,只要住在這裡,就有機會主持雪祭……而且您家的孩子他……」 「冬彌他怎樣!」冬彌父親扔下面具,冬彌從未看過他如此震怒,「說啊,我兒子他怎麼樣!」 現場靜默片刻。 「……沒什麼。」面對暴怒的父親,阿義叔叔的語氣反而平靜下來,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愉悅,「我只是說,您是逃不掉的,青柳大人。」 「我們這個村子,注定要供奉雪使者,這是自古以來的天命,本當如此。」 他說完,眾人旋即將小唯連同供品,共同投入山崖之中。 只見一陣青色煙霧從山谷竄起,秀麗的金色髮簪從山谷底部拋了出來,掉在眾人面前。 「啊……這是……」 「是金簪!」 「是吉兆!」 「謝謝您,雪使者!」 「小鎮可以迎來四年平安的日子了啊……!」 「太好了……太好了……」 村民們拾起金簪,仔細端詳,發出一陣陣讚嘆聲。接著他們手拉著手,熱烈跳動著,開始大聲詠唱讚頌的歌謠。那種調子冬彌從來沒聽過,旋律雖然悠揚動聽,但歌詞卻寫滿獻祭的內容,聽著令人不寒而慄。冬彌的父親嘆了口氣,拋下面具離開祭典,眼眶盈滿淚水。 冬彌瑟縮在石子後,腦筋一片空白。 小唯他……他…… 冬彌還來不及消化眼前的一切,突然感受到後腦有股刺痛感擴散開來。他旋即雙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 「小唯!」原本在式盤裡閉目養神的冬彌大叫出聲,睜開雙眼,汗涔涔轉醒。 此時,他發現彰人正在身旁看著自己,語氣不禁結巴起來。 「東、東雲大人……抱、抱歉……」 「沒關係。」彰人直直盯著他瞧,「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確定這些村民與雪使者是一夥的了……問題只在於要辨別雪使者具體是什麼狀態下產生的妖物,才能進一步將其祓除。」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冬彌低下頭說道,「不過,與其說是夢,也許是另一段被埋藏許久的回憶……只是久遠到我甚至不清楚這是真的,還是是我自己編造的記憶?」 「喔?說來聽聽。」 「就是……」 ◆ 「我覺得你的夢應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與我現在的推論相吻合。」彰人聽完後,示意青柳從示盤裡出來,坐在他身側。 「小唯應該是成為獻祭給雪使者的祭品了。我剛才問過阿雅女士,她並不清楚雪使者挑選主辦家庭與祭品的標準,然而明年是他們家被選上。此外,她提及這座雪山鄰近的村莊,都有著這樣的風俗……」 「我們之前調查的,被宣稱弒父的那位小姐,雖然沒有明顯的身體缺陷或其餘特殊之處,然而背地裡也被視為是私生子而瞧不起。」 「換句話說,像青柳你們這樣的『鬼子』,正是雪使者下手的目標。」 「那我的父親被指派主辦那年……是因為父親不願意參與祭典,更不願意把我獻祭,所以才發生了那種事嗎……」 彰人點點頭。 「我想,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那位小姐身上。畢竟再怎麼樣,她可是那名小名田堵的掌上明珠啊……」 「這實在……」冬彌的雙眼已滿盈淚水,「太殘忍了。」 「沒事的,青柳。我們還有時間,這次的雪祭還沒有開始。」 彰人說著,從懷中掏出幾張空白的紙,邊研磨新的硃砂,對著毛筆呵了口氣,放在一旁擺好。 「若從獻祭一事看來,此妖物應當由強大的怨念聚合而成,陰氣與怨念極深,具有操縱冰雪的能力與女性化舉止,並能左右村莊四年以來的吉凶……」 他想了想,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雪女!雪女誕子的傳說!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 ◆ 雪女,據說是出沒在雪山當中,面容姣好,專挑男性下手的一種妖物。倘若被美麗的雪女所誘惑,下場通常是被吞食殆盡,或是成為山邊小路的另一具凍死骨。各地的雪女傳說約略有些不同,有些會強勢闖入民宅,有些靠與男性接吻而獲取精力,也有些與平凡男子成家生子,在先生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身分後便揚長而去。 據傳,在大和時代的一個村落裡,住著茂作與巳之吉兩位樵夫。某日兩人從森林砍柴的途中碰到暴風雪,只好隨便找了間路上的小木屋避雪。夜晚來臨,茂作已然熟睡,巳之吉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突然,門「咯吱——」一聲打開。 只見一名身穿白色和服的女子進入屋裡,她身材窈窕,肌膚似雪一般晶瑩剔透。她看見巳之吉,便說:「可愛的少年啊,今天看到我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說出來的話我會殺了你。」說完,女子便輕飄飄地離開了木屋。巳之吉雖驚駭不已,身子卻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隔早醒來,才發現茂作已經斷了氣。 時間轉眼間又過了一年,巳之吉在因緣際會下,認識一名名為「雪」的女子,兩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結了婚,誕下許多子嗣。雪既美麗又能幹,任何事都難不倒她,然而巳之吉卻總覺得,自己似乎曾在哪裡看過這張臉龐…… 有天,巳之吉終於按耐不住,告訴雪自己在一年前發生過的那個故事。雪一聽完那個故事,臉色立刻黯淡下來: 「沒想到你還是說出來了……我就是一年前那位女子。我本當取走你的性命,然而孩子還小,不能沒有人照看他們。我就饒你這一回,孩子長大以後,記得要叫他們來看我這可憐的母親。」 雪說完這段話,便成了一片飄盪的雪花,自此消失不見。至於巳之吉及他的孩子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則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再也無人知曉。 ◆ 東雲彰人說罷,忍不住嘆口氣。 「雪女的孩子失去了母親,在外人看來,這樣『不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也是個『鬼子』吧……說不定,在更久更久之前,這些村落裡,發生過其它更殘酷的事。」 「東雲大人……」 「青柳,這次的任務,我會很需要你的幫忙。」彰人說著,將一張紙塞進冬彌手裡,「你有操縱冰雪的能力對吧?」 冬彌愣愣地點點頭。 「很好。我明天就會去找那位妖物談談,你得帶我到當初小唯被扔下的那片山崖……另外,你現在在上頭寫一首和歌,那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暗號。」 「暗號?」冬彌看起來不明所以。 「總之,你隨便寫就可以了。只要我們兩個都讀得懂、記得住就好,畢竟這東西我一點都不擅長……詳細的計畫我之後當然會跟你說明。」 彰人說著,拿出一枚古墨開始研磨,又將另一支毛筆遞給冬彌。 「可是,我從沒寫過和歌……」 「唉,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陰陽寮的人最會寫了。」他邊說,邊將一張皺巴巴的紙也放到冬彌面前,「喏,給你參考,這是陰陽師神代類在跟中納言天馬司應酬唱和時寫的,據說那天他的表現可說是一時之選,連天皇那傢伙看了,都邀請神代類擇日再到宮中唱和幾首……」 「有了這麼優質的範本,你揣摩一下規則,隨意寫寫吧。」 「無論如何,這都是為了要救那位小姐,以及阿雅女士的兒子啊。」 東雲彰人說著,轉身去畫他的符咒了。 「……是!」 一聽到要救人,冬彌的眼神亮了起來。他細細將神代類的作品閱讀數遍,尋思片刻,便在紙片上揮毫起來。 「……東雲大人,我寫好了。」 「喔?這麼快?」彰人有些詫異對方的學習能力居然這麼好。他接過紙張,緩緩讀出聲: 一片真心在 電光石火寄此身 只為見君顏 寒鴉不忍離孤墳 且請百花暫留春 「你這傢伙……」他有些驚詫地看向冬彌:「沒想到還挺有兩把刷子的嘛?」 冬彌聞言,立刻用袖子遮住臉,看來十分難為情。 「說吧青柳,你是想著哪個女孩寫出來的吧?」彰人賊兮兮地笑起來,「我都差點忘了,妖物也是有感情的,你過往的情史,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現在我總能聽一聽吧,嗯?」 「這、這是……」 東雲彰人湊上前去,兩人距離只有一指之遙。他的呼吸暖暖撲在冬彌的臉上。 「說吧,青柳,我會替你保密的。」 「可、可是……」 冬彌的聲音急促起來,看來欲言又止。 「別可是了。快說。」 「可是,我是想著東雲大人寫出來的。」 「……」 「……」 「……啊?」 現場忽然沉默。一人一妖別過頭去,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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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回來更新這篇故事好快樂!希望大家也讀得開心 另外就叫你別逼人家了吧彰人,看看你(
本文最後由 小酪 於 2024-9-1 11: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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