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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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花亦山心之月│all世子] 青回 [G](二十一、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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ひな 發表於 2022-9-26 12: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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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中國
連載進度: 連載中

一、舞勺之年

※自噗浪開的安價,還在連載中,大抵是長安價,修稿後會陸續分段放上來。

※食用注意
涉及陸服進度,為平行線。
主角一律叫「世子」。
時間點:崖底打撈上岸,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大家歸於書院的小日子。






今日陰雨綿綿。
可就算惡劣的氣候使得天空暗無天日,青隱已經大半天沒見著世子在宿舍出入,還是覺得他這個舍友放縱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懶怠行為實在令人髮指。
於是基於對舍友的基本關愛,他踏入了懶蟲的寢房,姑且還是決定探一探同時兼為師弟的死活。
「師弟,基於你師兄我良善,還是良心提醒你一句。」青隱步步趨近床舖,朝那無動於衷仍舊鼓著一坨的被團嘆息一聲,直搖了搖頭,「年紀輕輕偶爾想不開也沒什麼,但你可知再這般醉生夢死下去可是要付出……」為了後輩可能會被明雍感人的師資整得不成人形的小命著想,他鐵了心無情掀翻那密不透風的被窩,『代價』二字霎時被眼前的奇珍異像給驚得卡了殼。
震驚的目光定格在世子玄幻到不行的少孩兒模樣,目測約是十三、四歲……青隱震驚的眼瞳強烈動盪!
退化的某當事人還在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倒是青隱比這倒楣鬼還先失了分寸,張著嘴有失風度地慘叫一聲,下一秒便捲起被子,將床上的嬌小少年郎扛上肩打包,馬不停蹄地直奔桃李齋尋元化先生求助!
雖是由於課間在外狂奔幸運避開了多數人潮,然而被一肩扛起的世子一路上宛如宮中妃子侍寢常備的雞肉捲模樣著實惹人側目。
青隱肩上的雞肉捲越是令人不忍卒睹,偏要看熱鬧的季元啟跟曹小月當然是幸不辱命,既然路過了就是命中注定,兩人背負起這項哪有瓜吃哪看戲的艱鉅任務,沿路擅自組隊跟到底!
而路上經過的還有某位閑散王爺……也就是回來執教的玉澤則是眼尖察覺到那被褥包裹中心遠比以往還要異常幼齒的面龐,暗忖有異,於是也亦步亦趨地尾隨在後。

※※※

「元化先生,大事不好啦!」青隱毛毛躁躁地扛著大娃娃一舉推門而入,同時聽到背後同樣跨過門檻的雜亂步伐,這才回頭,「哇啊!我背後何時跟了這麼多人?!」他尤其被最末端悄無聲息的背後靈……喔不對、是熙……呃咳、史學先生嚇個半死!
玉澤維持一貫雷打不動的淺哂,好意提醒道:「青學子,你還是趕緊將人放下為好。」
「噁……」饒是如豬挺屍的世子被人顛簸地扛了一路還是會吃不消,渾渾噩噩地大夢初醒,便直嚷著難受,「那誰,你信不信我要……」
青隱又是一陣驚駭地嚷嚷道:「哎、你別吐在我身上!」他趕緊把這專惹事的麻煩精扔到椅墊上安放!
事出緊急,元化沒理會這般看戲的大陣仗,趕緊上前為學子診斷身子,從沒見過這般癥狀的他自是一臉嚴肅地陷入了眼前的怪象難題。
「來,先喝點水壓壓腹中的酸水。」玉澤隻手輕撫過小少年的後背以示安撫,一邊遞上了水杯。
「這、這這……!」這才看清世子從被窩裡探出頭的真面目,曹小月詫然地語無倫次。
「嚇!花老二!」季元啟倒是豪不客氣地大剌剌指著這倒楣鬼品頭論足,「你是上哪吞了啥返老還童的妖術仙丹?!」
終於藉由一杯水緩過勁,世子這才懨懨地抬起頭……遲鈍地環顧好不熱鬧的四周,「咦?」了一聲,立馬回過神發現不對……
他遲疑地舉起手,向在場除了曹小月以外皆是異常人高馬大的個頭兒比劃一番,當然就驚覺自己這矮不隆咚的視角不對勁了!頓時又口乾舌燥地吞了吞口水,乾巴巴地問:「……我現在是什麼樣?」
渾然不知方才被內涵到的曹小月急匆匆地在屋內翻找鏡子,連忙雙手捧著迎面而上,「喏,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樣子!」
「什麼我現在是什麼鬼樣子……小月你怎麼講話的,我現在更怕了!」世子被動接過又被玉澤順手添水的杯子,卯足勁兒乾了全當壯個膽,這才敢一鼓作氣正視自己現下的鬼樣子──
「什麼嘛,我還是我啊!」真不愧是我,童年時期還是不減半分英俊瀟灑,可跟小月說的什麼鬼不鬼沾不上邊……等等!「嘎?!我怎麼──!!」
「返老還童了!」季元啟截胡,順口溜了他不敢置信的後話,還附帶在一旁嘖嘖嘖個沒完。
「呸呸呸!我信你個鬼!」世子壓根不信,這世上焉有什麼牛鬼蛇神的虛玄神蹟!直接將他不著邊際的渾話拋諸腦後,轉頭看向在場唯一專業的元化,全神貫注只求先生能解惑。
遺憾的是,元化無奈地嘆了口氣,表示自己無能為力,「這已超脫醫術範疇,我也如同霧裡看花看不明白。」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為世子做了一番診查後,所幸是暫無大礙,也無任何傷及世子的慢性體徵跡象,除了身板由青少年倒回年少時期,倒是全然無礙。
「也就是說,」玉澤向元化徵求問,眸子倒是在乖徒既陌生又熟悉的半稚童顏不動聲色地多停留了幾分,「花學子現下仍可正常學業,至於幼化身子的疑點則需另尋出入?」
「不錯。」元化點頭同意,另外又補充道,「不過這近日,花學子還是定時來給為師診脈,以免有什麼萬一再節外生枝。」
世子只得糊里糊塗地點點頭應允了。
既是需從長計議,暫時也只能維持現狀,不過玉澤思量著這事非同小可,倒也不忘提議道:「為師這就幫乖徒聯絡花忱,至於乖徒就暫且照常去上課吧。」
不知是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對,還是純粹餓過頭?世子繼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伸手舉著杯子朝就近的曹小月討要,企圖繼續以水填補胃裡空轉的不適。
「哎、你的衣服呢!」季元啟瞧他光伸個杯子,險些就要讓那身上唯一的厚重遮羞布整個滑落,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幫忙把雞肉捲從新捆好。
「喔,都在這呢。」世子全當季大少爺憂的是有傷風化,又扭了扭身子,把手從緊實的被窩裡抽出來,往自己這身雞肉捲的下半部指了指,示意鬆鬆垮垮的都還掛在腰間上呢,至於要求衣著端莊什麼的,目前是不可能了。
「衣服……」玉澤環臂隻手摩挲著下巴,青潭般的碧色眸子掃過少年那埋於被中若隱若現的青澀鎖骨,思忖了下。
咕──

說時遲那時快,禁不起折騰的肚子還是不爭氣地抗議了!世子都被這宛如哀歌的震天響給搞懵了。
「走走走,填飽肚子才能行萬里路!吃飯皇帝大!」季元啟老樣子壓根不把早課放在眼裡,說走就走,利馬就想扯著人去幹飯。
「哎、你等等!」世子也不知還哪來的力氣跟他東扯西扯,無奈開口讓這隻深怕他餓不起的老母雞清醒一點,「你都說了我衣不蔽體,現下有哪間膳堂飯館能容得下我?」
「現下能快速取得乖徒這小身板的衣著管道有限,」這時,一旁的玉澤很快歸出了結論,一掃方才談論正事的正經,嘴角一揚,冷不防就輕飄飄一句不著調的餿主意,「不如請月憐先送月靈的舊衣服過來,暫且將就一下。」
這邊曹小月正喊著不如去糕點社找蕊兒蹭吃蹭喝,同時也正極限拉扯的花季二人聞言「噗!」了一聲,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朝明雍久居紅榜第一的溫良恭儉玉先生瞪大眼睛。
「……你還是我認識的玉先生嗎?」世子抽著眼尾質問。
這花家兄弟的對峙語氣果然都半斤八兩,被逗趣的玉澤不禁莞爾。
「呃?玉先生?」世子對無緣無故笑開的先生更是莫名其妙。
玉澤收放自如地收斂自己才懂的幽默,「畢竟現下明雍內時間彈性方便上下山的先生可不多,而錦歌樓就在宣京內好調派。」他泰然自若地直面一臉狐疑的徒兒,反問道,「不然,乖徒可還能另辟蹊徑?」
「……」世子無語了,宣京自是不比自家的南塘地盤能呼風喚雨,「……彳亍口巴。」
季元啟對花二的妥協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顯然對他輕易放棄節操尊嚴感到難以置信──又或者是還未從上回玉樑的心理陰影緩過勁。
噗、果然俗話說女裝大佬只有零跟無數次的區別……曹小月則是在一旁捧著腹先笑為敬!噗哈哈哈!
不行,想想多少還是有點意難平。世子這才想到要回頭關心一下讓他今早這般開局出師不利的始作俑者……誰知他這個好舍友、好師兄老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跑沒影了!!

※※※

言歸正傳,衣服是速速送到了,還附帶月憐留下來幫世子上妝,經某上司授意,售後服務當真是十分周到。
至於元化還另有事,便先行告辭忙活去了。
「我說月憐先生,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世子無可奈何地向她提問,針對的小眼神倒是時不時瞟向正若無其事看戲的後台老闆。
月憐噙著笑,不動聲色地罔顧他哭喪的神情,捧著少年獨有的細嫩臉龐輕柔喬正,繼續下眉筆,一邊算是安慰道:「世子也不想出門在外,讓旁人瞧見你以原本的皮相襯著這身衣裳吧?」
「雖不比未央先生的手藝,不過咱們錦歌樓的技術活世子還是能相信的。」不然幹他們『這一行』的,連基本的易容術都不合格,別說混口飯吃了,幾條小命都不夠蹉跎。
「好了。」月憐俐落收拾了妝品,公事公辦之後便告退了。
「哇……跟上回、呃不,上回是公主……是上上回的天崩地裂程度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遠!」這回著實大開眼界的曹小月嘖嘖稱奇,「果然那啥?喔對、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小月,你閉嘴吧。」世子已然身心俱疲,心靈被折騰得千瘡百孔的疲憊眼神睨向一臉震驚八百年的季大少爺,已經懶得對他難道一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臉色吐嘈什麼了。
季元啟對他這回整容大成功驚呆得語無倫次,「……啊這……」
世子捂著臉放棄治療,一副無藥可救地搖搖頭。
「為師知道季學子的言下之意。」玉澤眉眼彎彎,不動聲色地欣賞徒兒此時雄雌莫辯的姿容,不忘順水推舟地將黑鍋東引,「宛如芙蓉出水,對嗎?」
……現在身高打折拼不過在場任何人的世子還能說什麼?「……出去別說你們認識我。」
「啊?哪能啊!」季元啟收到花老二此刻想刀人的目光,搔了搔頭,立刻改口道,「唉,就隨便糊弄你是我們之中誰的遠方表親總行了吧。」不然哪能讓花老二現在這副模樣出門在外還毫無靠山啊!
「隨便。」世子擺了擺手,「摸魚都快摸到中午了,趕在下一堂課之前搪塞一下肚子吧。」
他剛跨出去一步,回過頭遲疑的視線掃過跟在身後的三位,「你們……」尤其目光在某師長身上多停留了幾分。
「為師下一節是空堂。」玉澤回以人畜無害的淺哂,「自是奉陪維護乖徒兒的周全。」
世子無可奈何地瞇了瞇眼:「……行吧。」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撕了身上的女裝癖標籤!當他換裝娃娃嗎?!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4-11-4 01: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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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1 11:4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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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秋獮春苗

一路上不乏時不時引起一些側目,倒不是世子真自以為自己有多嬌豔,他心知肚明現下這身不符明雍學服規定的衣著才是禍亂根源,但也只得裝作眼瞎目中無人。
來到糕點社,果然引起白蕊兒的注意,「哎呀,哪兒來這麼可愛的孩子。」
曹小月笑得一臉奸詐,立刻閃現到蕊兒的耳邊嚼起舌根,速速洩密!反正蕊兒怎麼會是旁人呢,嘻嘻!
白蕊兒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訝然,隨即仍舊若無其事地親切招呼他們,「歡迎到處看看,有什麼想吃的都可以跟我說喔。」
玉澤老樣子也就四處看看罷了,季元啟跟曹小月抵擋不住嘴饞自動自發地開始掃蕩,世子則是餓慘了反倒一時選擇性障礙,眼饞的目光在五花八門的糕點間游移來遊移去。
白蕊兒貼心地遞給他平常總是愛吃的,「來,這是剛出爐的荷花酥,本就給你們留了幾份。」她泰然處之的樣子,與他倆平時的相處模式別無二致。
見糕眼開的世子不由得笑開了眼,「謝啦,蕊兒!」
「雖說聽聞你錯過了早點,想必是飢腸轆轆,但接近午時切記也別吃太多。」白蕊兒還不忘提醒他險些貪食的衝動,順帶問,「對了,你下一堂還有課吧?」「我下一堂是瞬記課。」世子道,南塘糕點被他給津津有味地三兩下就解決了。
「這樣啊。」趁他臨走前,白蕊兒又偷塞給他一袋小點心,「文先生的課燒腦,這給你以備不時之需補充糖分。」
世子避著另外兩隻貪吃的,感激收下了蕊兒的好意。
「唉,真搞不懂你怎麼會好這門黑榜第三名?」黑榜課自是不受季曹兩位武生的待見,分道揚鑣前季元啟還為此心有不甘地碎碎唸了句,附帶曹小月的點頭附和!
「選課哪有為什麼?」世子挑眉隨口胡謅,「大概因為好開胃吧。」
「開胃?!」季曹兩人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啊。」世子繼續敷衍地胡說八道,「午膳前耗腦力,可不是既開胃又下飯。」
其實他還真沒想過為什麼,不管是哪門課,既是有興趣、也學得來,便在每一回新學期固定了選課單,省得每回開學還得再絞盡腦汁重新安排。
「時間差不多了。」玉澤與他們同行至學堂前,便放他們分頭行動了,「那乖徒下一堂課便好自為之吧。」
說是好自為之,世子又攥了攥袖裡方才在路上由玉澤向陳司業爭取的通行令,想著回頭再找機會向玉先生道謝,順道蹭杯牛乳茶解解饞。
世子回想起方才被司業逮住時,對方聽聞玉澤的解釋之後再看向他時的一臉驚駭,不由得感到好笑。
當時知道前因後果的陳司業手持著竹簡,不自然地往著私服的他頭頂輕敲了兩下,咳了一聲,「咳……既是由司監証明了你遭逢的變故,但無論成什麼模樣都不該耽誤學程,去赴你該上的課吧。」司業說罷,往他手裡塞了個東西,便爽快地將一行人放行了。
季元啟和曹小月張著嘴,只差沒把目瞪口呆四個大字全寫在臉上了!敢情這還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青面獠牙陳司業嗎?!突如其來的友善差點讓兩人以為有奪舍之嫌!
其實認識了這麼久,世子算是摸透了司業負責唱紅臉、司監負責唱白臉的模式,也知曉陳喻言的原則。只要以學子不不務正業為前提,基本上陳司業其實也有寬仁的時候。
可套用在諸如季元啟跟曹小月這類沒搞事情就不錯的混學生呢?說給他們聽誰敢信?
至於世子又是怎麼摸透底細的呢?嗨,多在司業的底線邊緣反覆蹦躂幾次不就熟透了嗎!
與其他人暫別後,世子又懷著自以為是天才的驕傲感繼續踏上赴課的路程,習慣了目中無人,自是心無旁騖地直達瞬記課所在的講堂,一路上再無任何意外。

※※※

由於他稍遲踏入課室,裡頭已經七七八八坐定了大多前來選修的學子,就連負責授課的文司宥本人也已入座講台上的講席位。
世子趕忙定下略倉促的心神,先是走到文司宥面前站定致歉,然後不慌不忙地拎出司業給的免死金牌。
久居黑榜上的先生課程向來安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聽得到,在寂靜氛圍中成為沉默的焦點,莫名滲得慌的世子理不直氣不壯地等待先生的發落。
而分明生得一副欺騙世人的斯文和善高顏值,卻由於黑心出了名而不怒自威的文司宥則是看了他稱得上是精緻、卻眼生的容貌一眼,再接過這枚顯然因匆匆謄寫而格外潦草的臨時身份通行牌。
老謀深算的精亮明眸打量幾眼一正一反面分別留有司業、司監刻印的有效木牌,便抬頭與意料之外的熟識學生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乾脆放行了。
暗號對上的世子暗自鬆了口氣,正要挪動步伐,剛將他放行的人卻又及時開了口:「既是初來乍到的試聽生,不如往前一挪坐到第一排,免得落後進度為師也顧不上你。」
世子腳步一頓,心想也好,若坐回原位不免引起懷疑,而且……入座之後釘在文司宥身上一動也不敢動的專注視野也顧不得背後可能會有的各種視線,在這非常時期竟變相成了避俗的特等席。
「今日講的是瞬記方式之一的圖像記憶,顧名思義就是採用圖像的方式來幫助記憶。」開堂的插曲並沒有影響文司宥授課的步調,清晰平穩的講學方式一如既往,讓在座學子逐漸昏昏欲睡。
「圖像記憶的要領是圖像必須精簡、誇張,生動有趣。」
「饒是普通的圖像是無法靠視覺和記憶進行連貫的刺激,不過普通的圖像也總比用聲音刺激帶來的記憶強些。」
「圖像記憶的精髓在於聯想,並將腦中的圖像轉化為影像記憶——」文司宥言及於此,巡視的餘光不久便捕捉到後排幾位不思進取的分神目光,而窺伺的方向自是在這一室學服當中最獨樹一格的遲到旁聽生。
剛放完長假的時節初入秋,白日卻仍不減幾分暑氣,坐落於首排的愛徒雖非衣著清涼,然而那粉嫩輕飄的裙擺還是令青春年華的年輕一輩輕易產生旖旎的浮躁。
其中有純粹好奇的也就罷了,但當中參雜的視線甚至過分輕佻……偶有起身巡堂之舉的文司宥冷不防停駐了下來。
難得遁入空門專心致志的世子突然被一旁的黑影壟罩,暗自嚇了一跳!「先、先生……?」他自個兒低喃著疑惑。
公然掃過幾個擺明察覺被抓包而格外心虛的學生,文司宥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
膽敢在他的課堂中恣意輕佻浮躁,簡直形同挑畔,隱忍不發可不是文司宥的風格。
於是世子抬頭偷瞄了眼倏然停駐在身側的蟬聯黑榜講師,聽到對方冷不防開口:「看來幾位學子對於為師講課的內容已然充分瞭解,既如此便隨堂來個小測吧。」
這下原本還在狀況外的世子眉一挑,一瞬瞭然,原來是有人『過分』不專心還愚蠢被抓包了。
「別怪為師沒提醒過,待會不及格者將斟酌剋扣部份學分。」文司宥一如往常喜怒不形於色,慢條斯理又補充一句,「且為了那岌岌可危的剩餘分數著想,別忘了須連帶向我領取額外的加強題本。」
台下不禁沸騰起隱晦又矜持的哀鴻遍野聲響……上黑榜的課就連哀個號都得忌憚被閻羅王借題發揮加重處分。
還講得一副頭頭是道為人著想的樣子……明明沒敢分神的世子不禁惡寒了一下,都險些忍不住心虛地對號入座了,連忙提起十二萬分精神!
試卷一一發了下來,然而他緊張地定眼一瞧……頓時又是一臉茫然。
與其說是考卷,不如說是一張紙卡,僅僅單面的試題一目了然──整張黃底素卡,正中間一個不大不小的藍點。
這是……哪門子的考題??
「測驗方式請在一柱香的時間內注視著這張題紙。」文司宥為這項簡單的測試進行說明,「注視一柱香後,再將目光投注至眼前就近的空曠牆面,作答方式便是將目光投注牆面的結果仔細謄寫在題紙背後。」
「就、就這樣?」底下仍有不放心的學子確認問。
「不錯,便是這般輕而易舉。」文司宥的嘴角仍噙著高深莫測的弧度,「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一柱香的時間裡,整間講堂的所有人無一不是盯著紙卡發怔,整齊劃一到彷彿集體中邪似的,換作被旁人瞧見這場面肯定要有多滲人就有多滲人。
「莫慌,心如止水即可。」正當一頭霧水的世子險些胡思亂想之際,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經過他時,以只有他能聽清的耳語音量淡然提示。
世子一頓,依言連忙定下心神,用力瞪著空有顏色的題紙沒再多想。



TBC




※備註
一柱香:五分鐘。
一炷香:半個時辰,又等於一小時。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2-26 11: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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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5 11:4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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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心昭昭

一柱香結束,文司宥便迅速回收試卷,速速瀏覽過所有人的答題,並當即公布隨堂考成果:「本次小測無非只有三種結果──滿分、及格、不及格。」
隨即,三類答案在眾人面前揭曉:
不及格,牆上什麼都沒有。
及格,牆上出現和紙卡截然相反的顏色。
滿分……也正如世子作答的,牆上出現和紙卡一模一樣的顏色。
「記憶的三大步驟,需要結合轉化、聯想、定樁。」文司宥連貫方才一度打斷的進度無縫接軌地接續授課,「轉化與聯想便是方才所說那般,而定樁則是將腦內原本大量凌亂的訊息歸類整理存放,便於再回憶時能夠迅速準確地想起,避免錯亂。」
「而記憶鑄成的基礎,『專注』便是功不可沒的第一步。」該說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黑榜第一嗎……世子再次默默佩服文先生總是面不改色的直言不諱,絲毫不在乎得罪人……更甚至樂見其成?想想就惡寒。
「為師也不過是藉此次小測作為警世,若無真心想練就這門伎倆,下回選課的時候可得再慎重其事些。」課堂從不偏題的文司宥一如既往如願講完理想的進度,便點到為止,沒耽誤學生們的時間,「今日就到這,下課吧。」
「文先生!」世子和不及格的幾個學子留了下來,這回那些自作自受的學渣再無心情打量他了,「我有一事想請教,咳、是……嗯,算學範疇的,方便借點時間?」
「哦?」文司宥饒富興致地同意與他同行,「路上說來聽聽。」
說是同行,也就是尾隨懲戒學生的隊伍沿路跟回桃李齋罷了,「學生近日收到由府中寄來的帳本,其中幾項帳目似是遇到難題理不太清,所以想求先生解惑。」世子隨意扯了個在旁人聽來毫無破綻的說辭。
文司宥面不改色地點了頭,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倒也配合得很。
「一位獵人帶著一隻狗上山打獵去了,請用三筆劃出此番情景──吃蘋果時,如將果皮按正常寬度中間不斷而連續削下來,平放在桌子上,想像一下是什麼形狀……這都是些什麼鬼題目?!」桃李齋內,領罰的學子粗略過目學題後,忍無可忍地瞠目結舌問。
「這些自然是聯想訓練籍冊。」文司宥好整以暇地環視他們道,「聯想便是由腦內圖影成像進行快速構築,於是須從積極啟發想像力來打穩基礎。」
打穩基礎……你這是在打穩地基還差不多?該有十斤吧?世子目送那群捧著堆積如山作業離開的土灰土臉背影,嘖嘖兩聲,也就默哀兩秒。
「好了,說吧。」送走了閒雜人等,文司宥再度邁開腳步前往自己的書房,世子自是自覺跟上,「愛徒可是有何事相求?」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先生。」雖然府中兄長確實偶爾會寄一些待商討的帳目算做驗收,不過南塘人文純樸,南國公府上的收支帳目向來也繁瑣不到哪去。
隨口一句不算奉承的老實話,世子聳聳肩乾脆坦承不諱,「我現在這副模樣著實是身不由己,非不得已實在是……」隔著單片鏡片對上直視過來的目光,他堪堪收回有勉為其難之意的後半句。
世子當然記得文司宥曾經的坦言與承諾,只是事到如今有求於人時,還是出於本能性防備而下意識地小心翼翼。
他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所以都說了事到如今還矯情什麼勁,便打定主意豁出去坦然求助道,「無論如何,不知文先生能否幫我找幾件合我現在這身板的正常衣服?」
花家少主憑藉跟老狐狸周旋多時的經驗,仍是辨不出文司宥那八風吹不動的促狹模樣前後有何區別,僅僅只是直覺……與他之間的氛圍從一瞬的凝滯又恢復如常。
文司宥對世子的探究恍若未覺,微微一笑,「這是自然。」他應允道,目光連帶往少年這身宛若一朵嬌花的花容月貌一掃,自然地不多作停留,「為師也覺得,眼下愛徒這身……還是盡早換下甚好。」
「就不知徒兒如今這般,可有頭緒?」然而換裝儼然治標不治本,文司宥又多打探了一句。
世子聞言終究還是垮下臉來,流露出發自肺腑的哀怨與無力感,「文先生我發誓,我已經想了整整一個早上!要是有頭緒,我會放著對自己坐視不管嗎?」又不是真的有女裝控還是有奇怪的癖好!
文司宥聞言更是掩嘴一笑,似是特別樂見世子醜態百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徒兒身上找回往昔熟念的生氣,對他毫無保留的生動彷若回到了從前。
然而曾經被母親傷透過的他也心知肚明,要盡釋前嫌必定是漫漫長路。
「不如,愛徒可曾想過尋秋家家主卜上一卦?興許一試多少能解徒兒的惑。」文司宥思及此,逕自接著道,「為師近日夜觀天象,暫時也探不出什麼端倪,能確定的是至少對應你的星宿並未因此而顯黯淡,說明此事於你而言應該不至於到窮途末路。」
世子聞言一愣,心想死馬當活馬醫,當然什麼法子都得一試,不過……「文先生你──怎麼好像經常夜觀我的星宿所在?」
少年冷不防的心直口快讓文司宥一頓,笑而不語。
世子被那雙含笑的眼看了片刻,模稜兩可的態度竟令他單方面油生起兩分侷促。
「未時將至,衣服尚需等候,可別為此而遲了午膳。」文司宥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提議午時的安排,「想必你這副模樣也不便在書院內的膳堂用飯,不如先隨為師出院入京尋間館子填飽肚子後再議?」
說的也是,要我以這副窘態混在熟人堆裡進食也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

說是要吃飯,然而當下了馬車的世子仰頭看清這遠超逾單純飽餐意義的故所,竟一時不曉是何種滋味。
文司宥瞧他看得出神,不減興致地笑著先行一步領著上館,「走吧,知道這地方你尚熟悉,待會可莫要客氣。」
這地方當然熟悉了。世子慢了半步尾隨在後,踏進聞雨閣分閣,兩人順其自然地入座文司宥一言既出便為他騰出至今的雅間。
想當初雖謝絕了以報答之名而贈予的契書,仍是被文先生納入了能定期分紅幾成的名義小股東,只是……自從陸續還經歷了諸多跌宕起伏,他便已許久沒再上這茶館了。
隻手摩娑過由小二上茶的瓷杯,世子不禁看了文司宥一眼。後者倒是如初那般,從來都是對他百般耐性,談吐儒雅,當他望進那含笑的眉眼,總是會溫柔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說是要他別客氣,不過世子瞧著文司宥倒是逕自熟練地點了頗多菜式,還……都是他曾一時逞嘴快,讚揚過的接連幾道心頭好。
粉腸、蝦餃、多味燒臘、椰子雞湯──世子不爭氣地被這些人間美味給迷惑得自顧不暇,恨不得能有三頭六臂連番上陣,同時將桌上這些佳餚雨露均霑!
文司宥瞧他吃得馬不停蹄的盡興模樣,不禁輕笑,「慢點吃,久逢聞雨閣的吃食,如何?可與先前有無變化?」
「沒有!」世子囫圇吞棗地將鼓在嘴裡的美食吞下去,才接著道,「跟以前一樣可好吃了!」
文司宥略有深意地笑看他一眼,「是嗎,你喜歡就好。」又換筷多給他夾了一塊金錢肚,「喜歡便多吃點吧。」
說時遲那時快,飯席間包廂外傳來了叩敲聲,經文司宥傳喚便來了一位衣紋魚龍白浪紋的人,眼明人皆知是同文行的夥計之一,放下一疊衣物,又稟報了一些帳目事項就告退了。
搪塞個半飽終於不那麼餓了,世子的視線馬上打量著攸關他男人尊嚴的出借常服,可說稱得上是目光如炬了,「不如,我先換上再接著吃?」
文司宥微微一笑,「依你。」由著他抱著衣裳消失在雅間的屏風後面。
世子迫不及待地連同把臉也給洗了,套上裡衣與素底暗紋的風雅深衣,將自己打理整齊才人模人樣地回到飯桌前,繼續和桌上的菜肴愜意拚搏。
衣料的質地很是舒適,果然大景首富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不過用膳到了尾聲時,他不免分神觀察起這身雲雁蜀錦,越看越覺不對……果然在自己身上找著了大名鼎鼎的家徽繡紋!
「既是出自文家,自然有魚龍白浪紋。」看出他驚詫的啞然神情,文司宥好整以暇地反問道,「你們南國公府不也如此?」
後知後覺的世子心想也是,依稀還記得初來乍到至明雍時,季大少爺也曾說過「我們這種世家子弟,穿的用的都蓋著章」,所言甚是不假。
「想必憑你這副離奇狀態,也不方便以真身實名現身眾人視野。」文司宥順勢而為,接著打鐵趁熱提議道,「不妨順水推舟,文某不介意近日多攜上一位遠房表親入門明雍初試水溫。」
好個順水推舟,世子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狐疑這位文家家主怎會將他這隻臨時起意的鴨子趕上架子,還趕得這般行雲流水??
不過他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推託的,反正當初就是有此打算,只有誰來認領他這莫須有遠房的區別罷了。
「那先謝過文先生,這人情……」世子想到同文行會長允諾過的三個無條件人情債,如今──
「無妨。」文司宥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淺淺一笑地自圓議價,「我好徒兒的周全,自是為師應盡的本分。」
世子聞言不由得愣怔,終於發現自從化解誤會之後,文司宥隱隱有些不同了……他忍俊不住怪扭捏地悄然別開眼,迴避文先生那眸中從容倒映的自己。
文司宥促狹一哂,對他的不自然恍若未覺,揮了揮手招來小二送上最後一道甜品。
世子舀著羹盞中的波羅葡萄羹埋頭滋溜,在暑氣略滯的午後吃上一碗很是清涼,「……那先生賜個名唄。」
飯後茶餘,品茗一杯,文司宥含笑放下茶盞,「紫芽連白蕊,初向嶺頭生。」言及於此,替徒兒斟一杯飯後茶,「取連字,文司連。如何?」
世子端起茶盞,品鑑杯中的琥珀色澤,「茶者,紫為上。」他抿了一口,柔和鮮爽,喉韻綿長,「果然是好茶!」
野生喬木茶的變異品種紫芽茶,據聞被譽為遺落在山野間的貴族。與他此時的境遇有異曲同工之妙。
世子自以為是跟文先生對上了號,然而……
蓮枝去葉,獨放異彩──文司宥含著笑,並不多語。
遠在南國公府中的花忱打了個噴嚏。
自從得知望舒在暗箋上所述的意外,他便隱隱不安。
也不知小花怎麼樣?有沒有被借機為難?要不是礙於忙碌暗齋與府中之事,暫時難以撒手抽身,他真恨不得即刻去把么兒給接回家!
一想到那孩子粗神經,周遭潛伏著幾隻蠢蠢欲動的蒼蠅,卻視若無睹,為兄實在是痛心疾首!花忱越發不安。
自家的小白菜……不會被趁機拱了吧?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1-10 11: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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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8 11: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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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爭相

吃飽喝足啟程回明雍。
師生倆一下馬車,便發現在書院門口不知候了多久的宣望鈞,外加在一旁草皮翻肚皮曬太陽的雪球。
「宣師兄?」世子被立即上前親迎的前輩搞得一臉懵,腳邊也愣愣地被渾圓白貓蹭出一腳踝的貓毛。
「那為師先走一步了。」對宸王此行前來所謂何事心裡有數,文司宥也抽身得乾脆,豪不拖泥帶水。
兩人目送師長離去的背影,世子隨即又被師兄的聲音吸引注意。
「雪球牠……」宣望鈞低頭看了眼與他的默契無話可說,配合得天衣無縫的靈性家寵,順水推舟道,「……牠大抵是想你了。」
「是嗎?」世子也跟著低頭看了眼還真的蹭出心得的黏人貓,乾脆彎腰將白糰子抱起來,不忘調笑道,「乖乖,雪球你是不是又重了點?」
「我聽季元啓說了。」宣望鈞不忘此行的目的,趕緊打量如今只到他胸前高度的人,「師弟,目前為止可有哪裡不適,或覺得不妥之處?」
「沒有,早晨給元化先生看過了,也說無礙。」世子連忙擺手澄清,還對師兄安撫地笑了笑,「宣師兄,我沒事。」
他暗曉宣望鈞此刻無以名狀的焦躁。自從過往歷經那背水一戰,險些讓彼此天人永隔,他這個算是半個竹馬的師兄對他的操心程度可謂是水漲船高。
「沒事就好。」其實宣望鈞一早便知,但仍執意要親眼確認過才肯放心。
他心思縝密,也不忘搬出此刻杵在這堪比望夫石的合理動機,「我是受囑託前來告知,午後的乾門學將頒布新任務,屆時的授課地點已由學堂改至書閣。」
「任務?還挺臨時的。」不過這就是乾門學的風格,世子聳聳肩,習以為常了。
說到現在的乾門學,仍是以文武兼修的體系進行再編制,主導的師資已不再單一獨攬,任何先生皆有可能是下堂課的導師。
「不過還有一節空堂,不如我先回芝階舍打個盹再過去。」世子心想運氣好的話,還能逮到今早放生他的荔枝師兄,『關心』一下昔日的同舍情誼是否一文不值了,令青大哥這麼『義氣相挺』。
「好,我也該帶雪球回去了。」宣望鈞瞧師弟隻手都掩不實的豪邁哈欠,嘴角婉轉著含蓄的輕淺弧度,「那屆時,我同你……」他低頭接過對方懷裡的貓兒,怔了一下……方才關心則亂,這才留意到師弟衣紋那突兀的魚龍白浪紋。
宣望鈞眼底閃爍了下,唇幾不可聞地一抿,「師弟這身……也不怕招來誤會。」
「啊?」正想著要怎麼料理青隱的世子趕緊回過神,後知後覺才注意到他視線正打量著自己這身衣服,想想還是有必要跟師兄說明來龍去脈,免得沒串通好,日後落下什麼破綻,「如此這般,最近得從你的花師弟暫成文師弟了。」
「……我還是叫你師弟便好。」宣望鈞向來識大體,得知內情全貌後也無可奈何,畢竟宣家乃為皇脈,遠近親屬的細枝末節皆被摸透得一清二楚,確實是幫不上這方面的忙。
「可歸根究柢,出門在外著文家衣紋難免還是招搖了些。」他尋思著更無破綻的說辭,與平時無意的清冷表情乍似僅僅的客觀陳情。
經師兄這麼一提,世子這才恍然大悟,對啊!不是說下午乾門學要頒布任務嗎?在外執勤穿成這樣還怎麼掩人耳目!
「如此說來還真不巧……」他橫臂一舉再度打量這身衣裳,頓時面有難色,「今天這是怎麼了?換個衣服都要一波三折……」
宣望鈞察覺到師弟略露困擾的神色,偏了偏頭掩飾面上的愧色,自覺自己一時的私心終究給師弟添了麻煩,暗自感到抱歉,「興許是我多此一舉,師弟不必為難。」
世子抱怨完就算了,轉而笑了笑,「怎麼會,師兄也是好意提醒。」他隨即又欲言又止,「只是我……方才從文先生那借的一疊服飾無一例外都是這樣的。」
聽聞是師弟主動與文先生商量好的計策,宣望鈞更是愧疚地歛下眸子,「此事因我的多嘴,容師弟讓我善後吧。」
「啊?」世子不懂師兄今日怎麼分外消沉,繼續一派輕鬆道,「師兄內疚什麼呢,知道你向來為我好。」
宣望鈞聞言,面上雖不顯,重新煥然的眼瞳無聲流露了緩和的心緒,「待課後,我帶你另尋外出的常服。」既然書院的身分偽裝已成定局,那麼出門在外同門間相互照料也是人之常情,這點力他出得心安理得。
「好啊,那就麻煩師兄了。」世子應允道謝,一邊為自己在今日翹離書院的頻率感到汗顏……雖然次次都有幫忙言辯的領路人,不慌不慌!
達成共識後,兩人同路至芝階舍就暫且分道揚鑣了。

※※※

回到自己的宿舍,世子沒找著青隱,就隨手順了幾顆案桌上的荔枝全當和解費,嗑完之後擦淨手,便踱步回房了。
誰知回房了也不得安生,他乾瞪著不請自來的鴿子。
看那被餵養得滋潤豐滿的羽翼就知道生在多好的人家,可謂鴿生如意。
世子走近家禽卸下牠被拴在腳上的信箋,由著白鴿熟門熟路地啄食常備在窗邊的穀物。
『吾弟啟』
『為兄已聞你如今遭逢的委屈,實在心慌意亂,特寄此箋確認是否無恙?可願當即打道回府?為兄隨時親駕遠迎。──花忱』
化成灰都能認得的筆跡確定是親兄無誤,世子略為思索一下,便俐落下筆:
『大花啟』
『你寶貝的小花我沒事,我可是無堅不摧的俠客。喔對了、剛得知又要乾門出勤,應是得請公假一段時日,待休沐日我定會回家,勿念。──么兒』
世子重新將回信的信箋拴回白鴿腳丫,讓牠又多啄了幾把花生米,吃飽好上路,隨即放飛了。
正打算收拾收拾與周公會面,誰知振翅的聲響又由遠而近,他一回過頭、無語了。
「……」確認過眼神……喔不對、是記號,因為自家眷養的信鴿每隻的記號肯定都得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毫無疑問──飛回來的竟是同一隻。
世子環臂低頭直盯著一回生二回熟繼續幹飯的禽鳥,陷入沉思。
思來想去不如直接驗證,他當機立斷伸手解開了又回頭是岸的信箋:
『小花啟』
『休沐日實在是歸期遙遙,么兒要是吃了苦頭可怎辦?不如考慮考慮近日便歸如何?──兄長』
「……」世子閱畢,更是無言以對。
他看了看窗台上的鴿子、又看了看這必然是新鮮出爐的剛風乾筆跡,瞇了瞇眼若有所思,隨即下筆:
『大花啟』
『瞧定期的休沐日被你說得如遠在天邊似的,身職南國公兼齋竟讓你閒來無事守株待兔起來了?真不愧是我四藝皆通、文武雙全的哥哥。──么兒』
待筆墨乾透,世子又把信箋別回信鴿腳上,再度放飛出去,「去吧,別回來了。」
不過已有預感的他已經不急著躺床挺屍了。
果不其然,片刻後,這隻賺翻的鴿子又飛回來逕自悠哉悠哉地啄起米來了。
『小花啟』
『你啊……為兄就當作沒瞧見那些字裡行間的內涵之意了,哥哥這不是擔心咱們家小少主嗎?說是大花想念吾弟了,也不考慮考慮?──兄長』
「噗……」世子禁不住樂呵出聲。哥哥就會盧,成天向弟弟撒嬌像什麼樣,也虧他拉得下臉。
他這回提起筆決斷俐落,筆鋒蒼勁有力:
『暗齋啟』
『那個經手過的誰誰誰還是某某某,省點心別再陪你們家的主子鬧騰了,每月俸祿才多少,值得你們這樣蹧踐自己嗎?
『還有哥你過分了啊,接手暗齋不是讓你用來傳紙條的。總之你家上進的么兒心意已決,公事與學業耽誤不得,休沐日見。──少主小花』
等了又等,世子喜聞樂見這回離譜的飛鴿傳書終於告一段落,但這覺也不用睡了,跟兄長閒嗑了一午休的瓜子,直接原封不動地又踏出寢房,於芝皆舍再度和宣望鈞,外加與師兄同宿也順道同行的楚禹會合。
聽說跟實際見證是兩回事,楚禹低頭與堪堪至胸前高的矮人對上眼後,臉上浮起五味雜陳的表情,「你……好小。」
世子瞪了眼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一根筋愚木,男人的尊嚴被一箭穿心也只當吃啞巴虧,懶得跟他計較。
三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貧嘴,主要是宣望鈞聽他倆嘴貧,來到書閣時,就見玉澤已早先他們候在裡間了。
世子瞧玉先生一如既往多情含笑的模樣,刻意賣關子似的,語氣有些耐人尋味:「這次的任務,是要你們去挖、寶、藏。」
「此事與近日大理寺正在審理的集體竊盜案有關,總之就是贓款仍流落在外,需要你們配合與官府合作,協力找出贓款的下落。」
「為師特此提醒你們,這竊盜同夥尚有一人在逃,在探找的路上不排除有與這要犯撞上一路的風險。」玉澤柔和的面上難得略顯嚴肅,「雖說只盜不搶,通常武藝不精,不過還是謹慎為上。」
風險?世子微微低頭思忖,尚未落網的逃犯直衝著已知的贓款藏身處不是必然嗎?
「以上就是本次任務的概要,還有問題嗎?」
課堂間的宣望鈞很是規矩地舉起了手,發問:「贓款總數幾何?」
玉澤不疾不徐地回答:「三十兩至五十兩銀子不等。」
宣望鈞垂眸思忖,似是明白了什麼,半晌才輕輕應了一聲。
青翠的碧眸掠過這群向來聰明的孩子,促狹地微瞇了瞇眼,再度補充道:「又因此案尚有未明朗之處,所以這回任務得兵分兩路,一路如上述所言負責前去尋覓贓款,另一路則在大理寺待命。」

「至於要怎麼分配,全憑你們。」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0-31 11: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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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11 14: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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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清宵客夢

下午的乾門學一結束,宣望鈞依約帶著世子下山入京。
「……宣師兄,你又來了是吧。」世子望了望無心分苑亮晃晃的匾額,又仰頭朝頭頂漸暗的黃昏色遠目,企圖麻木過分奢華而油生的罪惡感。
「怎麼了?」宣望鈞對他忽然憂傷仰望夕日餘暉的四十五度角疑惑不解,一派不驚的平寧神態似是真不覺得有何不妥。
「你覺不覺得此情此景很是熟悉?」世子意圖循循善誘,讓師兄自覺癥結點所在。
「記得。」宣望鈞同樣看了衣舖一眼,「上次也曾打翻了荷花酥弄髒過你的衣服,也是在這賠你一件。」
第一,撞翻荷花酥的罪魁禍首壓根和你沒關係;第二,師兄的嘴騙人的鬼,上回的禮尚往來是假,自攬過失賠我不是果然才是真的對嗎!世子已經不知要對慷慨過頭的宸王殿下從何吐嘈起了。
宣望鈞瞧他面有難色的樣子,不願讓彼此膠著在這種多餘的細枝末節上,索性效仿上回,自以為俐落地拋出了古今一轍的台階,「若真介意,待會晚膳讓你禮尚往來,就算扯平了。」
好一個扯平,師兄你的禮尚往來真的是虧大了啊!世子無奈,到底還是知道宣望鈞關心起人來向來都是這般拐彎抹角,而他一個男人也不好太婆婆媽媽,於是終究仍成全了師兄對他的好。
兩人到頭來還是一前一後踏進了無心分苑,目光蒐羅著陳列在鋪內的衣裳。
「上次聽你說過,除了碧色,也喜歡金色。」宣望鈞微微打量店內興許師弟可能會中意的款式,「這回呢,碧色還是金色?」或是不介意的話,也用不著非得擇一不可。
「唔……」世子挑了兩色各鍾意的衣賞,「不如,這次輪到師兄來替我選吧!」
宣望鈞疑惑地蹙起眉頭,被他催促而只得閉上眼。
世子將手裡的衣服左右換來換去,笑嘻嘻地問:「好啦,師兄隨意指一件便是。」
懂了他在玩什麼把戲,宣望鈞不由分說地真隨意指了一件,然後睜開眼──是碧色。
「那就決定這件了!」果然為難的時候就交由旁人決斷。世子將另一件放回去,再回頭時,發現師兄已不在原地。
他趕緊跟上出了衣舖,果不其然看到已經付了帳的宣望鈞正靜靜等在店門口,看過來的金眸透露著些許亮光,「晚膳,想吃什麼?」
嘿嘿,原來師兄也有貪嘴的時候啊!擅自誤會什麼的世子眉眼間都牽起了笑意,上前與對方肩並肩繼續踏上百姓往來的生氣街市,「東來舟怎麼樣?我許久沒帶師兄去吃烤鴨了!」
宣望鈞乍看仍舊儀態疏冷,只是眼底不復靜瀾,而是泛起隱隱暖意的微波。
「你說好便好。」

※※※

宣京入夜繁華依舊,欣欣向榮的萬家燈火不被現已如墨的夜色滅了分毫興致,夜市開擺,使得街市不分晝夜,熙來攘往的喧囂與白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來你們在這兒,可真是讓為師好找。」
捕捉到那熟悉的聲音,世子與宣望鈞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對前來逮人的熟面孔無不感到意外。
「幾時了……?」世子心虛地問,玩得正歡,早就放飛了時間觀。
「……快亥時正了。」宣望鈞輕咳了一聲,被人帶著盡情撒歡,此時竟難得也一副如做錯事的孩子。
玉澤穿過人流一步步走近,便瞧見他倆手上早已被南塘酥油餅、蔥包燴、麻糍、定勝糕等等夜市小吃給占滿了,兩雙眼睛乾巴巴互望著彼此,捧著滿手的晚歸罪證自顧不暇。
見此番場景,饒是玉澤也忍俊不住由衷地輕笑出聲,「你們可真是……」
「啊……先、先生!」被司監人贓俱獲也無可奈何,趕緊回神的世子這才想到要擋在宣望鈞前面,「是我帶壞師兄,要罰便罰我一人足矣!」
「師弟!」宣望鈞略急切地瞪了他一眼,礙於兩手滿載而力不從心,不然早就把人給拉到身後。
玉澤饒富興致地觀賞他們爭先恐後領罰的詼諧模樣,看夠了便適時潑桶冷水,「原來替學子們向司業周旋的回報竟是這般被視作洪水猛獸,為師可太難過了。」他還煞有其事地喟嘆一聲,「這好意既然不被領情,那為師只好回去將方才告的假……」
「玉先生早說嘛!」世子瞬間喜上眉梢地截胡玉司監不妙的後話,企圖挽救師長難過到想反悔的傷懷,「難為先生還特意上街關心我們的安危,既然都同一路了……不如一起?」
宣望鈞由著師弟胡亂編排台階,不以為意,倒是──有意無意多看了玉澤一眼。
玉澤恍若未覺,笑容和藹地融入了兩隻貓兒的小隊伍,算是默允了世子的邀約,「二位接下來去哪兒呢?」
「走了那麼久的路,不如上茶館休息休息,聽說這附近的茶樓細點都不錯!」
宣望鈞默默朝手裡形形色色的小吃一窺,無言以對。
忽然,他愣了愣,右手一空。
玉澤打量幾眼順過來的荷花酥,雖是路邊粗食,但瞧著倒還挺有模有樣。
他由著緊隨荷花酥而來的金色眸光,笑意未減半分。
「乖徒兒好胃口,倒是叫為師望塵莫及啊。」

※※※

買完衣服順勢外食已是貪玩,飯後不節制偏要兜轉夜市更是晚歸,這下好了、繼而攤上茶館險些坐到店家熄燈……三人饒是飛毛腿,也不可能跑贏書院的宵禁。
也罷,世子和宣望鈞師看得很開,反正宸王府也不是第一次留客過夜。
倒是玉澤……他沉默地望著許久未再踏足的故地,久遠的記憶卻又彷彿歷歷在目。
宣望鈞看了眼他由猶如恍惚一瞬的側顏,欲言又止,就見對方隨著師弟踏入府中,腳步輕盈自然,彷彿那一霎的遲疑不過是錯覺。
「師兄,我就問問。」王府庭院裡的桂花樹下,乘坐廊下的世子後知後覺發了個馬後炮,「這桂花釀……會不會提前被我們給乾完啦?」
這並非他杞人憂天,原因無他,自從許多糟心破事都一了百了之後,他偶爾會翻牆過來與師兄續飲,桂花釀早已不再是僅限一年一杯的祭奠問候。
「喝了,再埋幾罈回去便是。」宣望鈞熟門熟路替來客斟酒,雖往年都只飲一杯,不過每每敘起舊來,也免不了陪著多貪個一、兩杯,「畢竟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玉澤聞言,執起茶盞的手一頓,眼尾不動聲色地睇了下曾幾何時……似是又開朗些的弟弟。
「我已叫人收拾了兩間客房,晚些便能住下了。」宣望鈞道,話語間,茶水和點心也很快就被端上來了。
遞來的吃食,玉澤慣性沒碰,倒是飲了桂花釀──甜味的,甚至蓋過酒香,稱之寡淡了。
但元宸王妃所鍾情的甘蜜桂香繚繞於鼻息間,久久揮之不去。
三人襯著夜空的月圓又對酌兩杯,玉澤便推說乏了,抽身離開了庭院。
留師兄弟倆目送那步伐穩健的背影,確認師長一人獨行也無礙,兩人便也淺嚐即止。
世子改執壺給宣望鈞倒了一盞熱牛乳,好散散幾不可聞的酒氣,自己則還是忍不住拿了碟中的芸豆卷解解饞。
「師兄,也吃一個?」
「……貪嘴。」
這人就從沒因飲食過量而鬧過肚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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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17 11: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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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瀾

「嗯?玉先生?」剛洗漱完正在回房的路上,世子巧遇照理講乏了就該早早就寢的人。
顯然也已梳洗好的玉澤換上簡便的輕薄常服,朝碰著一路的徒兒微微一笑道,「乖徒這是要睡了?」
世子也沒多想,回道:「差不多吧,玉先生還不睡嗎?」
這時轟然一響,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隨之寂靜的夜裡劃過一閃而逝的雷光。
世子頓了一下,與無動於衷的玉澤在廊下稍稍往外探頭。
上空恢復一片漆黑,倒是斷陸陸續續的悶雷聲預示著這後半夜勢必不甚安寧。
兩人的鼻息間皆瀰漫略重的溼氣,「望……你師兄人呢?怎麼不見他出過房門。」玉澤半晌後開口接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
饒是世子也察覺了,玉澤自從踏入王府,便隱隱不在狀態上,「誰知道呢?說不定比我還要早早洗漱,這會兒睡得都比我們香。」
玉澤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開口點出矛盾:「饒是洗漱完,就寢前也該點個燭打理打理不是?」
「……」您說的也不無道理,可實際上對師兄的作息並不熟捻的我總感覺又有那麼點微妙是怎麼回事?「……你說的對。其實嘛,我正要順路繞過去看看師兄又在打什麼啞謎。」
玉澤聞言反而一頓,禁不住多問一句:「他……怎麼回事?可是時常這般反常?」
「也不是。」總算看出什麼的世子並不點破,倒是即興臨演了起來,「這個嘛……」
他機靈的眼瞳一骨碌地轉,逮到稀稀落落降下的甘霖,當即借題發揮,「──這不,師兄向來有些怕黑,習慣也就罷了;可如今突降驟雨、又驚雷陣陣,恐怕他今晚是要睡不好了。」說罷,他還不忘故作憂心地緊擰眉頭。
這時侍女路過,本意是授宸王殿下之意,前來確認膠著在這兒的客人是否有何需求,結果反而被貴客給順勢攔下。
「哎、玉先生你說,我是不是還該捎上助眠的熱牛乳……」世子隨意拖個人對戲以緩解尷尬,再掉頭時,廊下哪還有什麼不睡覺的孤魂魅影。
世子裝模作樣的眉頭頓時一鬆,順道又向侍女擺了擺手,「那沒事兒,我要去睡了。」
嚴以律已的侍女也不多問,施個禮便退下了。

※※※

宣望鈞萬萬沒想到,剛差了人向那群夜貓子確認是否招待不周、睡不慣,誰知換來的卻是不請自來擅闖寢室的堂兄。
「……你……」他驚愕得無以復加,甚至久久難以反應過來,以為自己逗個貓都能做白日夢。
玉澤鮮少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但既然來了,就開門見山:「怕黑怎麼不點燭。」
「什……?」埋藏於夜色的金眸睜得又大又圓,宣望鈞愣怔片刻,興許是撇除上回的交鋒,他真的……許久、許久未曾與兄長如此直面地交流,竟難得腦子不靈,張口結舌。
怎麼不說話?玉澤堪憂地皺了眉頭,不確定地低喃一句:「──不會真嚇傻了吧?」
宣望鈞神色複雜,尤其腦子極其混亂,實在與這堂兄的話語對不上同一個頻率,「哥你……醉了?」他想著也只有酒醉之人才會這般跳脫,索性豁出去試探問。
「區區孩子家家的桂花釀,你兄長哪時這般不堪一擊了?」玉澤誤以為宣望鈞刻意撇開話題,暗自瞪了他一眼。
「……」都道酒醉之人常說自己沒醉,所以哥哥你到底……?宣望鈞困惑地蹙著眉,徹底被搞糊塗了。
「喵?」連暗中觀察他倆的雪球也糊塗了,不過牠現下只管躲得遠遠的,避開某位唐突牠的煞氣沖天。
轟隆──
說時遲那時快,伴隨巨響、又一道天雷滾滾劃破雲霄,驚心動魄的雷光瞬間打亮了整個寢房。
然而從不怕雷擊的宣望鈞一反常態地動彈不得,及時捂上他耳朵的溫涼雙手防不勝防地令他渾身僵硬……面色空白,一陣啞然。
即便被捂得嚴實,宣望鈞似是仍捕捉到耳畔模糊不清的一聲嘆息。
「──睡吧。」夜視極佳的玉澤在黑暗中與他茫然的金眸四目相交,狀似暫不打算離開了,緩聲鼓舞道,「一覺起來,天便放晴了。」
「……」這下子,宣望鈞似是理解眼下到底在演哪齣……又恍若仍一知半解,「……嗯。」但不管真相為何,他再不打算開口了,竟破天荒地順勢而為。
畢竟,千載難逢。

※※※

夜裡,稀哩嘩啦一整晚的雨水在鼻間漫開揮之不去的潮氣。
宣望鈞本以為,自己許久未與他人同寢,會因榻上多了一個誰而一夜難眠。
如今這個誰,卻也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失而復得的親人。
身側隱隱的荷香緩解了連夜的雨腥,宣望鈞朦朧間越睡越沉,竟真就一覺到天亮。
慣於偶爾上早朝的作息,他便早早睜開了略顯倦意的金眸……酸澀地眨了下,映入了枕邊竟沒有消失的夢寐虛影……不,是實物?
宣望鈞冷不丁與玉澤側寢的安然睡顏面對面,愣怔一下……打量的視線禁不住描摹起兄長這些年的變化。
幾年不見,曾經也如他這般年紀的青澀面容長開了不少,也更高了,像是永遠都會這樣遙遙領先令他一直追著跑,卻總也追不上。
可如今,上天卻又宛如和他開了個玩笑,此時那遙遙無及的故親正與他共處一室、觸手可及,更甚至一同安然酣睡至天明。
雖對於神明,宣望鈞只敬不信,可如若這真只是曇花一現的夢寐、幻覺……抑或是,神蹟呢?
思及此,他便難得管不住自己的手,遲疑地伸出去……輕碰了下玉澤的指尖。
是比他還冷的涼意。
稍有動靜,向來警覺的玉澤猝不及防地睜開眼,眼底已毫無睡意,眨也不眨地與他無語相望。
宣望鈞怔怔地睜圓了眼,觸電般地收手,掩不住有些無所適從地倉促坐起身,「……」他憋了老半天,仍擠不出半字來。
而後宣望鈞聽見背後傳來響動,他莫名心虛地偏頭一瞥──原來是玉澤怡然自得地翻了個身,背對他還不打算起的慵懶之姿,乍似對方才的唐突不為所動。
宣望鈞垂眸收回餘光,起身規規矩矩地更了衣,不打算再久待,免得給人找不自在。
沒承想,率先打破沉默的竟是懶躺在床上的人,「昨晚,我沒醉。」
宣望鈞套上外衣的手一頓,抬頭看向床榻的眼瞳閃過一絲訝然。
「──你那壞毛病得治一治。」榻上依然故我的背影,甚至悠悠地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貴為大景第一親王,怕黑像話嗎。」
沒料想到昨晚那齣還沒完,宣望鈞沉默了下,鬼使神差徒生膽量接話道:「兄長的言下之意是?」
「……昨晚不是好好的。」仍庸散側臥的瀟灑背影接著輕飄出不鹹不淡的試問,「所以同睡,能治?」
到底何來如此離譜的誤會?宣望鈞無聲地深吸一口氣,仍決定老實道:「我,從小就習慣黑。」
「兄長大抵是誤信了誰。」他到底是誠實慣了,尤其不想在哥哥面前還得折騰些官腔虛言,索性一鼓作氣全招了,「所以,用不著真為此大動干戈。若老是與你共處一室,雪球才該感到困擾。」
「……」側臥榻上的身姿隱約僵了一下。台階不被領情也就罷了,玉澤背著人暗睨一眼還拆得亂七八糟的老實弟弟。
「──可若哥哥當真不嫌棄這兒。」宣望鈞侷促歸侷促,仍不忘默默地打理好自己,「能時常來看望的話,指不定能排解……望之的另一樣陋習。」
背對背的兩人皆頓了頓,似是都懂了彼此明裡暗裡的傾吐。
「下回就不是客房,我會命人常備著的。」宣望鈞視死如歸地一氣呵成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倉皇踏出房。
待房裡再無動靜,玉澤徐徐翻正了身子,又猛地扯過被子將自己整個人給捂上。
「……」他深呼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消化消化方才過量的訊息。
吾弟,承認了這些年的寂寞。
宣望舒懷著歉意,同時心存喜悅。他想刀了自己、想嚴懲這要不得的心態。
可望之終究不能沒有我。每每回憶起方才的一字一句,欣慰之感便情不自禁地泉湧胸懷。
這點,宣望舒和花忱確實相像,太像了。
然而這身不由己,讓他們一別多年。
然而這身不由己,是造化弄人、也是他一手造化。
再掀開眼皮時,青潭般的眸子剎時有些空洞。玉澤方被試探過的指尖無意間摸著了枕邊的淡淡餘溫,回過神的眉眼復又清潤如初。
悔就悔吧。
如今只慶幸,今後還能用餘生去償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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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蒼 主要是玉澤優柔寡斷起來還找小花麻煩啊,只好出此下策XD 2022-10-31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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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蒼 + 3 不管是玉澤還是宣喵的反應都好可愛,世子簡直是幫著這對兄弟釋懷的一把好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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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24 12: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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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傻狍子

「乖徒,可還合你胃口?」
「……嗯。」世子猶猶豫豫地應了一聲,怪不自在地又往嘴裡搪塞一勺白粥。
玉澤笑盈盈的,再接再厲睜眼說瞎話:「為師特地起了個大早,可不就為了給徒兒親做一頓早飯,感不感動?」其實是他向來不碰借他人之手的吃食,索性便連著幾位同桌用飯的份也一起料理了。
「不敢動……咳、感動,感動。」世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好壓壓驚,偷瞄了瞄陰陽怪氣的茶藝師表、又瞥了瞥面不改色文雅喝粥的鐵石心腸師兄──很好,這才同房一晚上,你們就又稱兄道弟還互相包庇偏袒了。
世子自知昨晚胡說八道理虧在先,略心虛地清了清嗓子,開口打破自個兒造孽給自己挖坑的窘境,「咳、那啥,所以師兄你……到底為何大晚上的還不點燭呢?」
心知師弟放棄顧左右而言他,可是知道自己錯了。宣望鈞向來也心軟,聞言便心平氣和地放下湯匙,「……我不習慣被盯著看,可雪球又老是在我更衣時一瞬也不瞬地緊盯,所以出此下策,久而久之多少也就習慣了夜裡視物。」
「哦,原來如此,哈哈……」世子是滿足了好奇心,可仍無法忽略某位師長過於炙熱的視線,就又偷瞄了一眼……青潭般的眉眼笑咪咪的,想好好『疼愛』他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先、先生我知錯了還不行嗎?別再用你那水靈靈的大眼睛侵──」世子在求饒的路上成功收穫一枚具現化的眼刀,瞬間收住聲,戰戰兢兢的,還顯得怪可憐的。
玉澤嘆息一聲搖搖頭,故作語重心長道:「首輔大人說得對,徒兒的遣詞造句可是比從前差太多了。」
「唉,別罵了,別罵了。」這一點都被詬病不知多少回,你們為人師表不膩,我都聽膩了。世子搓了搓耳朵,仍舊不死心地狐疑自己的文言造詣真就這麼天崩地裂嗎?
「乖徒,你可還沒回饋為師這頓晨食的感想。」玉澤言歸正傳,繼續含笑與他相對,狀似不打算輕易放過,「這一桌可是得來不易,你難道忍心就只應一聲來草率敷衍我?」
世子哈哈乾笑兩聲,「這個嘛,肯定是好吃的,玉……」他本想再斟酌一兩句花式吹捧,然而對上那雙略行鼓舞的深意眼眸,他又卡殼了。
「……這府中也無外人,師弟儘管放寬心便是。」宣望鈞適時補插一句,替堂長惡趣味的小懲戒加把勁鋪陳,便又若無其事地喝他的粥去。
既然如此,世子清咳了聲,決定承他吉言,就先拿這府中主人開刀試試水溫:「……小哥哥?」
「……」宣望鈞貌似被噎了一下,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面色剎那間已是憋得通紅。
世子一下就怵了,趕緊給他添了杯水,以免被扣上謀害親王的帽子!
玉澤見這臉皮薄如蟬翼的弟弟連耳根都染上了粉嫩,掩不住有些幸災樂禍地輕笑出聲,「瞧你把人逗的,與其逗你那臉皮如紙糊的小哥哥,還不如來逗逗我呢。」
宣望鈞聞言低頭垂眸,這下臉面更紅了。
「嗐,不鬧了。師兄,吃包子。」世子拍了拍師兄的肩,一副要幼時玩伴放寬心的寬慰樣子。
「好吧、說來就來,誰怕誰!宣哥哥的手藝向來好得沒話說!」他順帶也把師長略施的小懲給繳齊完事,外加以牙還牙戳破先生的小心思,「你不就也想聽我叫聲哥哥過過癮嗎?世、子、哥、哥。」
「有何不可。」玉澤還沒羞沒臊地笑吟吟,「屆時待你回南塘一趟,區區這點甜頭可不還得看你好兄長的臉色,著實吝嗇又小心眼得很。」
宣望鈞輕咳一聲,隱隱睇了眼又開始在一群小的面前口無遮攔的兄長,到時又被抓著這小尾巴打擊報復,可不又是自作孽。
玉澤不甚在意地眉開眼笑,難得大好的心情也少見他這般溢於言表,更甚至多事地又取了梅花餅和龍井茶酥,至在座兩位弟弟的盤中。
哦齁,一早就有糕點吃?世子與宣望鈞又暗中通氣,悄咪咪地對視一眼。
哎呦,熙王哥哥這是樂壞啦!

※※※

早膳畢,玉澤便主動提及道:「乖徒,為師就送佛送到西吧,省得你這會兒欲去的目的地遭阻行之擾。」
「玉先生此話何意。」世子下意識裝傻道,「這時辰我們除了回書院行分內之事,還能去哪?玉先生身在明雍執教,自然與我們同行。」
「乖徒如今可是善於誆騙,以掩飾你那習以為常的防備心了。」玉澤對他這番裝傻充愣不予計較地笑了笑,「然為師只不過是出題者,可算不上是什麼正經考官,你們也用不著如此千般堤防。」
行吧,果然早早就被看穿了。世子與宣望鈞心照不宣地對望一下,也不知彼此哪雙眼先漏了餡兒。
「既然如此,你直接去吧。」既已被看出他倆都懷疑昨日頒布的乾門任務似仍有內情,宣望鈞遂不再白費功夫遮掩了,「我尚有早課,就如舊麻煩你去一趟大理寺探聽消息。」
世子聳聳肩,這回在師長面前乾脆地點頭應下了。
如此這般,今早大理寺守衛便迎來了從宸王府的馬車下來的熙王殿下與……嗯?一位素未謀面的孩兒。
可說是素未謀面嘛……卻又不覺面生是怎麼回事?
「參見熙王殿下。」侍衛恭恭敬敬行了揖禮,「大人若有要事許是得先稍候,首輔大人這會兒正在書房與少卿大人議事。」
「無妨。」
玉澤擺了擺手,由著府中護衛前去通秉,倒是留意那侍衛挾帶匪夷所思的餘光,便自然地牽起與這機要重地格格不入的小少年,「這是我遠房,平時黏人得緊,卻不至於亂跑。」
得,我親戚真多,血緣賊亂。世子自是不在意先生占的這點便宜,樂得當個乖巧懂事的黏人精,「首輔是什麼,能吃嗎?這兒有糕點不?」
「呵,自然有。待會兒見到人可別忘了禮貌,到時想吃什麼,咱們首輔大人自會給你變出來。」玉澤微彎著腰,朝配合著一搭一唱的徒兒笑吟吟的,就是有點兒過頭,把他這無中生有的小侄子演成不太靈光的愣頭青。
首輔能吃嗎?!府中守衛眼角不受控地抽了抽,趕緊畢恭畢敬地收回打量餘光,且看那小公子渾身矜貴的無心苑衣裳……嘶,一看就是惹不起的小嬌客!
師徒倆胡編亂造也毫不心虛,玉澤自是無意枯等著,來去自如的步伐便直搗首輔書房,熟門熟路如走自家廚房,給侍衛們瞧得直捏了把冷汗……才有鬼,早就見怪不怪了。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猜猜我帶了誰來給您一解煩憂。」玉澤禮貌性叩了叩門,便拉著他這小侄子擅闖進去,立即就收獲兩枚目光的關注。
礙於守衛還傻不愣登地杵在門口,世子只好演技上線,把方才的胡話給圓滿,「嘎?哪個是首輔大人?日安,宣哥哥說有叫人就會有糕點吃!你看我做得棒不棒?」
「嗯……」玉澤抖了抖肩膀,忍笑忍得格外坎坷。
書房內的商談聲響早在聽聞門外的騷動便嘎然而止,「……」凌晏如不動聲色地拂過微蹙的眉,揮了揮手,遣走前來通秉的護衛。
「呃,雲心先生……」見沒外人了,世子摸摸鼻子尷尬道,「學生方才的胡鬧是身不由己。」
凌晏如面色無波瀾,不置可否,「……糕點,想吃什麼?」
「不是,你聽學生狡辯!」這是妥妥的消遣,饒是世子也得跟雲心先生急!
他乾焦急的神情此時對上了同樣圍觀的視線。
步夜則不慌不忙地回以微笑,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二舅,別來無恙。」
「……」書房內一時寂靜無聲。
我是誰?我在哪?貴圈真亂先告辭。親身示範何謂自作孽不可活的世子強顏歡笑,回敬的招呼在齒間輾過幾次:「嗨,大外甥。」
步夜點到為止,適度收斂打趣,從容迎視兩雙意味不明的幽深目光,誠懇解釋:「讓兩位大人見笑了,這只不過是下官和世子於某回公干時巧遇,便將計就計的喬裝罷了。」
凌晏如仍沒什麼反應,或者該說是不屑與他們同流合污,「你來,可是為了竊盜案?」
世子連忙點點頭,感激地下了他的台階,「咱們乾門學學子皆認為此事尚有蹊蹺,故派我作代表前來一探究竟。」
凌晏如看了眼自主前去溫茶的步夜,為在座的各位皆斟了一杯碧螺春,「此案非機要案件,主要交由少卿著手,詳情儘管找他細問便是。」
「世子是想了解案件全貌?」步夜授意,自然知無不言,「此事,該從前日在幾里外的郊區河川打撈起的一具浮屍說起。」
世子聞言一愣,臉上表情明顯寫著「等等,說好的竊盜案呢?」。
「該名要犯確實是竊賊之一。」步夜肯定道,隨即話鋒一轉,「本已被逮捕拘禁,卻又與一樁命案扯上關係。」
世子揚了揚眉,心想果然沒那麼簡單。
步夜話語一頓,雖案由錄的卷宗都在自己的書房,不過他掃了眼因誰而持續閒置原地的二位,便從善如流接著道:「該案雖是經下官查辦,不過趕巧也需向首輔大人進行一個階段性的彙報,不如就在這娓娓道來吧。」
凌晏如幾不可聞地一頓,面上不動聲色地一嘆──多管閒事。
少卿之職好歹貴為堂堂正四品副首席官,他既是全權託付審理,便也予以信任,定不會干涉過問。
「在此之前。」凌晏如目光一凝,即便知曉原委,仍微皺著眉追究這退回過去的半大孩子,「你自身的問題,可有頭緒?」
「沒呢,雲心先生。」世子爽快地搖搖頭,「給元化先生看過了,說是沒輒得從長計議,對嗎?玉先生。」
「不錯。」充當證人的玉澤同樣坦言,「既是偏了醫學之道,自是得另想法子。」這讓他想起從前,與徒兒倆在蜀中也曾中過諸如此類旁門左道的不倫不類伎倆,心想或許能朝著這等經驗發散思維。
世子啊了一聲,轉述他人的集思廣益:「文先生倒是說過,或許能請秋家家主卜上一卦,指不定能指明出路。」
凌晏如只得點頭接受這幾乎為零的結果,復又微微揚眉,「我看你倒是不緊不慢。」
「可不是嘛,反正直至目前為止又不影響生活。」世子倒也看得開,畢竟歷經過失而復得、劫後餘生,絕處逢生的他大抵是練就了金剛不壞的強大胸襟。
「變成這樣又如何?該睡的覺還不得照常睡,該吃吃喝喝的還不是照樣吃吃喝喝。」要不都這麼慘了,還要虧待自己,那豈不虧得更大,「我哥以前就經常說過──」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玉澤接著悠悠道出南國公的育兒經名言,順帶掩嘴粉飾險些樂出弧度的唇角。
只是苦了步夜,堪堪僵凝著謙和微笑,所有憋笑憋出的內傷都只得往肚子裡吞。
凌晏如似是不堪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罷了,來人。」
「上一盤荷花酥,便進入正題吧。」
終究還得是糕點承擔了所有,方能堵住這群不靠譜的悠悠之口。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5-25 15:5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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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0-31 11: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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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始末

前日於郊區河川打撈的屍體已經仵作查驗,頸部無勒痕、指印,初步排除縊死、勒死及扼死的可能。
進一步解剖驗屍,確認死者肺部並無肺水腫、氣腫現象,胃裡也無溺液、泥沙;再加上被害者的口鼻有被擠壓的扁平痕跡,口鼻周圍表皮亦有擦傷和皮內、皮下出血──最終推斷出的死因,為悶死。
「故從而推斷,犯人是先將其悶死,而後扔於河川拋屍。」步夜有條不絮地陳述案由,「依水流方向推斷,屍體很有可能來自上游的村子。」
已吞了一塊荷花酥的世子默默把手裡的第二塊放下……上回雖有過聽宣師兄闡述過隨機傷人事件的經驗,但做好心理建設是一回事,這類刑案果然聽了都不是很下飯。
一旁的凌晏如靜靜地替他又添了一盞茶,同樣就近的玉澤則是把糕點碟子拉遠些。
步夜話語一頓,藉機讓世子歇口氣,便繼續娓娓道來──
官差循線到村子確認是否有失蹤人口,並以浮屍的衣著特徵尋人,哪知近日村裡竊盜猖獗,不少目擊者都指認這便是竊盜團的團夥之一。
「說到這竊盜團,大理寺正覺似曾相似,於是翻了案由錄。」步夜不疾不徐地回憶道,更甚至將他本人譬喻為會行走的案簿錄也不為過,「果然,下官發現最近的確接手一起集體作案的連續竊盜案,並且已抓獲其中一名,另兩名則仍在逃。」
然如今又尋獲一名作案團夥,只不過已成另一種狀態。
且涉及人命,也令該案的竊盜性質發生變質,更加撲朔迷離。
「以上,便是截至目前為止的進展。」步夜稟報完,接著道,「昨日偵詢僅收穫其一的贓款藏匿處,下官接下來正要進行第二輪的審訊。那世子──」
「我跟你去吧。」本就是來打聽消息,豈能空手而歸,於是世子盡忠職守地拍拍胸脯,「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玉澤總是防不勝防被這孩子給逗笑,「乖徒你──還是再吃塊糕吧。」
「……」凌晏如淺淺一嘆,「銘記,凡事適可而止。」他似在予以忠告,幽深的紫眸卻是睇向該案負責人。
「領命。」步夜作了個揖,便領著世子前往審訊室。

※※※

說是旁聽問審,世子卻僅止於門外。
「那麼,世子便在此靜候佳音吧。」步夜將他安置在隔間,便消失在審訊室門口。
世子回想方才少卿大人連他想討價還價的意圖都扼殺得乾乾淨淨,與臉上慣性嵌上的謙恭笑容背道而馳,表情則寫著「若膽敢再越雷池一步,後果還請自負」,皮笑肉不笑的背後測漏著……咳咳,幾乎都要肉眼可見。
想來是凌晏如授意,世子聳聳肩也沒強求,無處溜達只好聽話地拉開審訊室隔壁的書房,卻愣了下──與久違不見的謝家管事四目相交。
從案牘中抬頭的謝流聲疑惑地蹙起眉頭,「你是誰?」他一如既往肅穆地打量比他還小的半大孩子,戒備的表情寫著「這機要重地是你這來路不明的小夥子該來的嗎?!」,敵意中挾帶著強烈的質疑。
世子揚了揚眉,心想這小子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他古靈精怪的眼瞳一骨碌地轉,忽然起了逗弄的興致,「呦,問人大名不該先報上自己姓甚名誰嗎?謝流聲。」
謝流聲聞言更是渾身的毛都戒慎地直豎起來,從他人眼裡看來彷彿像隻炸毛的貓,「你到底是誰?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世子物盡其用原地轉了一圈,令宣師兄贈予的衣裳隨著他飄飄然,即興來個戲謔一笑,「你猜啊,我還能是誰?」
謝流聲面色鐵青,暗忖既然有如此大的手筆穿齊全身的無心苑織品,那必定是世家子弟無誤了。
可一個世家後裔又為何會對我知根知底?再看這傢伙顯然刻意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跋扈態度,還有那足足比他還年幼的稚氣模樣……謝流聲頓時有了可怕的猜想。
「你……」急於求證的話到了嘴邊又噎住,他忍俊不住逕自搖了搖頭否認這一切的猜想,「不,不可能。當初謝家遭抄檢,被波及後的旁支理應所剩無幾,不然那些年、甚至在最落魄之時,何至於僅有我與家主相依為命!」
世子看著也只有每每提及自家家兄,才會破開那城府的表象,變回那情緒漏洞百出的孩子,他不忘繼續裝模作樣地挑眉道:「既同是遠房,用人之際又何必這般講究出處。」
謝流聲被堵得一哽,臉色更是蒼白。
是了,當初被家主拾回本家時,也是看上了他的才能;如今他犯了事,自是無法再為謝家分憂解勞。
連同僅剩的那點價值……謝流聲早該有所覺悟,所謂自作聰明的代價。
他樂觀地自以為自己所能承受的不計代價──如今這代價便是以眼前這位遠比他年輕、比他更有遠瞻抱負的後起之秀回以報應了。
世子定定地瞧著難得倉皇失措的小傢伙,心知這小伙子的臉色越精彩,腦中思想必定也充實不已。
然而世子也暗曉,謝流聲越是鑽牛角尖,蒙蔽了眼界所含的怨與恨,就越是與他哥的苦楚不在同一個頻率。
世子暗自一嘆,唏噓之餘,不忘自己與謝行逸兩人那晚在梅花樹下的互訴衷腸,同時心中對那人所種下的懷疑種子,也早已萌發──
出身蒼陽,多年未歸;
家中世代從醫,自小也耳濡目染;
假借非行公務之名,不願在蒼陽透露行蹤與身份;
書房架上擺著並非完整的《無心苑華裳錄》,而是獨獨裁下的『一剪梅』華裳;
曾與他訴說過男孩向星星許願的故事,當晚親眼見證家中陷於祝融,與導致舊時王家一夜間覆滅的火事不謀而合;
男孩長成了少年,在尋找大火真相的途中再度遇上了如星星一般的人,然剛重拾相信希望的勇氣時,命運的捉弄讓他不得不以背叛的方式,來拯救那顆病弱的星星。
……謝行逸是何時不再體弱的?取而代之的熱毒又是從何而來?
他十四歲那年本生重病,卻復而甦醒,醒來之後卻又繼而遭逢抄檢之災──是否正是那一夜無蹤的王家遺孤,以極端的以一換一,招致的因果?
思及此,世子散發思維的目光再度聚焦回謝流聲身上,也就是曾企圖攪亂這場僵局的變數。
悲從中來的謝流聲漸漸被看得有點發毛,卻又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你若是來落井下石的,也該顯擺夠了吧!」
世子思忖著開口企圖套話,「謝流聲,你既是擔心家主、又不甘被取代,何苦接下這大理寺的委任狀,在這自討苦吃呢?」
想當初這傢伙犯事的刑罰居然是來這服勞役,他當時也是被步夜的驚人之舉給搞懵了。
可現在想來,莫非正是謝流聲咬定了步夜的什麼把柄,抑或是不想這三觀不正的小子拖累謝老哥,故才打包將人扣押親自調教?
果然,謝流聲沉了下臉,「你以為我想嗎?」他低沉沉的忿怨聲音振振有詞道,「要不是厚顏無恥把我拘禁在這的王──」
「世子。」冷不防的呼喚,打斷了兩位小少年劍拔弩張的氛圍。
悄然無聲踏入書房的步夜似笑非笑,與世子猛然回首的訝異神情四目相對,「在下可有叨擾到閣下?」
「世……?世子!!」謝流聲後知後覺地反覆嚼著這兩個字,面色的敵意頓時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驚愕失色的樣子,「你怎麼──?!」
「哎,說來話長。」慘遭大理寺少卿無情拆馬甲的世子掃興地擺了擺手,沒再理會看來還要震驚足足八百年的少年。
他趁機回頭觀察少卿大人臉上向來溫和的面具,老樣子謙恭得很,沒側漏出一點情緒;可不知因心虛而起還是什麼……總覺得那和藹笑容的背後彷彿風雨欲來是怎麼回事?
「世子想什麼呢?」步夜似是看穿他,嘴角的弧度隨即閃過一絲轉眼即逝的無奈。
「那你猜我在想什麼。」世子挑眉,冒著風險回以打啞謎,「如果猜對了,我就告訴你。」
誰知步夜僅僅笑著搖搖頭,「不管世子所思為何,有何誤解也罷,且安心便是。」只因在下心中的秤砣,永不為傷天害理而傾斜。
而我,更斷然不會傷害教我重新學會抬頭仰望星空,亦是其中一顆星子的你。
世子聽步夜僅徒留下一句令人一頭霧水的結論,便順其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李慶有供認不諱,自河裡打撈上岸的莊富貴是出自他手。」
「另外,他還招認了事後銷毀的借條。」步夜有條有理地轉達審問結果,「而那借條疑似就是殺人動機。」
合夥作案的三人本就因窮困潦倒,幾乎快活不下去了。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他們逐漸貪起這種迅速財源滾滾的甜頭,便一不做二不休,從此在這條歪路上再也回不了頭。
然而他們幹盡劫財之事,到手的錢卻也如流水般,揮霍錢財的速度總攔也攔不住。
更甚至,誰知道死者莊富貴在哪認識了一個女人,竟把最近才剛入帳的銀兩大方地出借大半。
而自知躲不過要被算帳,莊富貴索性也豁出去了,把剩下的一小筆錢財也找塊地埋了。他就想賭賭看,到時與團夥們鬧翻之際,興許能以另一筆藏金作為保障自己的籌碼。
遺憾的是事與願違,莊富貴恐於斷手脅迫便不爭氣地速速就範了。失去籌碼,他終究還是被氣急敗壞的李慶有給失手殺害。
「李慶有聲稱,他清楚記得借款人屬名為王秀娥,本計畫著日後定要尋此人把錢討回來。」
「總之,既然另一個贓款處也鬆口了,再來只需驗證即可。」步夜不緊不慢地說明,「案發之後,這陣子村子裡裡外外可說是森嚴已久,是時候鬆綁,讓另一位得以行動起來了。」
世子心道,這事我熟,甕中捉鱉嘛。
因為,以往他通常都是那隻鱉而不自知。
還是莽撞撲騰,勢不可擋地自顧攪亂甕的傻鱉。
世子寒心搖頭,要恨只恨當年年少輕狂。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5-22 13: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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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1-12 09: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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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晦星稀

此次由內鬨衍生出命案的爭端中心,也就是該竊盜團成員三名皆是柴坳村的本地人。
而隔壁的芭茅村,便是步夜與世子此行的目的地。
「你怎知王秀娥不偏不倚肯定就在芭茅村?」山野間路途遙遠,馬車內的世子閒著也是閒著,正好嗑嗑嘮,好緩解顛簸之苦與長途漫漫的枯燥乏味。
「即便不肯定,那也得是十之八九。」與他相對而坐的步夜絲毫不受顛簸影響,仍好整以暇道,「生在窮鄉僻壤之地,平日裡必定是深居簡出慣了。倘若世子一出生便也被這深山給埋藏幽禁,認栽己身合該是井底之蛙的命數,終是會拾起這僅有的方寸之地畫地為牢。」
否則竊盜團連日多起案底,早已鬧得柴坳村人心惶惶,遭到多方目擊歷歷如繪,分明該是避之不及,卻仍無對外拓展作案的跡象。
「這說明三名團夥不單是手頭吃緊,交通上也無餘力任他們捨近求遠。」步夜將水到渠成的推斷徐徐道出,「在下更可斗膽一猜,三人每每案發之後也僅以欲蓋彌彰地分頭行動,或是喬裝街頭乞討、或是徘徊村外郊區暫避風頭,加諸此類荒村多半避世,只待風浪勢小,他們必定還敢。」
世子聞言,也差不多明白大半而點點頭,「懂了,也就是說這夥人從來都是圍著自己的老鄉團團轉、興風作浪,向來跑不了太遠。」再遠,隔壁村也就一中年人能徒步跋涉的體能極限了。
再加上村與村之間又相互封閉,隔壁的芭茅村自是全然不曉鄰村竊盜猖獗一事,否則王秀娥哪還敢碰得那些錢。
至於莊富貴……估計就是有次被追得緊了,也是偶然之下埋頭逃竄過了界,才誤打誤撞與這鄰村有了為數不多的瓜葛,甚至連交情都稱不上才是。
畢竟都吃不飽了,誰還沒事老愛以跋山涉水兩地往返為樂呢?又不是嫌命太長、還是體力太多。
「可矛盾之處也顯而易見。」世子解開袖囊裡的荷包,揭開出發之前在大理寺被搪塞的糕點,順手也遞了塊過去,「莊富貴與王秀娥該是素未謀面,那他又為何會平白無故將一大筆錢財交給素為平生的村婦?」
「可能性諸多,也未可知。」步夜接過吃食,倒沒急著品味,「這點或許還得向當事者請教,方能解惑──世子,窗外。」
世子喔了一聲,依言掀開車簾伸出手,果然拾獲到一隻停駐臂上的信鴿,便順勢拆了信條:
『已至柴坳村外駐紮,你此行且小心。──宣望鈞』
「另一路的宣師兄他們已在村外了。」世子順手回了封報平安的信條,便又放飛了鴿子,順勢也探頭出窗,望了望許是也快到頭的荒郊山景,「那我們……」也該找塊風水寶地紮營了。
「直接進村。」步夜在村口附近便遠遠叫停了官府馬車,向馬車裡本還妄想著露營的小少爺示意該下車了。
「什麼?」糊里糊塗下了車的世子確認不是自己聽錯,「這樣不得打草驚蛇嗎?」可瞧步夜真打算直接徒步入村的勢態,也不像是說在胡話的樣子。
「這天色尚早,進村打點留宿仍是綽綽有餘。」步夜略鬆了鬆舟車勞頓的筋骨,處之泰然地轉頭笑望著他,「世子何苦虧待自己。」
「什麼苦?你口口聲聲世子的,還真當我吃不了半點苦是吧?」世子挑眉質問,當真是有那麼點不滿了,「這兒可不像之前有觀光性質的玉泉村,你可想好了……」話到這,他反而頓了頓,揚眉對他眨了眨眼。
「世子可是想通了?」步夜好整以暇地笑看著他。
「沒呢。」論鬼點子還沒你多。世子眼睛一骨碌地轉,表情倒是先鬆了不少,「論八百個心眼還得是你大外甥,且看你怎麼臨場發揮吧。」
「呵,不敢當。」步夜依舊笑得謙虛。
被居高臨下的身高睥睨著,世子掛著童顏繼續自居二舅也絲毫不帶一絲慌的。
兩人並肩行路朝村口循循漸進。

※※※

論如何在僅僅十幾戶人家的村落打聽一個人?
那自是什麼都用不著勞費,只稍將這寥寥無幾的數條街坊鄰里走了個遍,自然能藉當地人閒嗑瓜的嘴,將這村裡大大小小的事全聽個七七八八。
「小哥,你們打哪來的呀?」王秀娥就村裡一賣糖水的普通村婦,這會給外地來的兩小伙子端上兩碗涼飲,順道嗑嗑嘮,「這兒鳥不生蛋的,咋會想到來這旅遊呢?」
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不一會兒就找上人家攤主充當歇腳客,世子配合著悶了幾口糖水,全當自己就是跟來玩的懵懂小孩。
「就附近的小縣城。」步夜自然地與婦人聊上了,「此趟著重風土民情的增廣見聞,倒也不講究什麼,有勞這位大娘關心。」
「哎,哪能不講究啊,我看你們這小年輕各個細皮嫩肉的,在荒山野嶺也該活受罪了有大半天吧,出門在外反倒要更仔細才是。」王秀娥到底也是個熱情人,趁著生意不忙,還在跟他們叨叨絮絮。
世子還適時地逢場作戲,啪了好大一聲,給自己脖子拍了個不存在的蚊蟲,以表他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年輕在荒郊野嶺的委屈,「欸,那個啥……大媽,有艾草還是蒿草不?」
「你們叫我秀娘便可。有是有,待晚些時候才會燒上一些,村裡的薰香也不多。」王秀娥答得殷切,似是怕孩子真遭罪,連帶還親切問,「今晚可是有落腳地了?」
「哦,謝謝秀娘。」世子一副被她輕易套近乎的自來熟模樣,還故作得寸進尺地笑嘻嘻道,「還沒呢!秀娘可要收留我們?」
步夜自是配合地輕敲了他一下,嘴角淺淺噙著無可奈何的弧度。
「哎,小孩實話實說唄,打不得、打不得!」王秀娥笑看著他們如兄弟倆的小打小鬧,也開著玩笑充當和事佬,「是能騰出一間房,不過床只有一張,你們將就將就吧。」
「哎,謝謝秀娘!」世子由衷樂道,「你人真好,這樣我大外……」
「舍弟不常踏青,遇事少見多怪,難免嬌貴了些。」這回步夜笑瞇瞇地捷足先登,將小少年還來勁的毛骨悚然輩分扼殺在搖籃裡,「旅途中能遇見如秀娘這般的好客之人,該是在下三生有幸。」
不過行舉手之勞的王秀娥聞言也僅擺擺手,不在乎來客的那些客套,只覺這兩兄弟一來一往的互動很是生動有趣,全當他們感情好。
村裡條件差,傍晚的膳食從簡,也就梅乾菜配著清淡掛麵餬口罷了。
尤其鄉下熄燈早,床上的世子只得遊手好閒地隻手枕著頭數羊,所幸外頭的月亮足夠圓,一輪皎潔灑進來,將步夜擱在窗前的背影襯托得高深莫測。
「大外甥,想什麼呢?」算算時辰也到了,世子偏頭搭理那高大上的身影,「不是說好輪流放哨嗎。」
「在下在想,小孩子不睡覺該是長不高。」
步夜回過頭,朝果不其然衝他一個白眼的少年人莞爾道,「這月黑風高的,幼弟不盡忠職守地一覺到天亮,倒還與在下爭搶這罰站的一席之地,那才是玩忽職守。」
行吧,輩分各叫各的,較勁個沒完還不都半斤八兩。世子聳聳肩,兩人談話間都不忘壓低聲音,「你也說這黑燈瞎火的,注定是個不眠夜,又何苦為難我。」俗話說月黑風高殺人夜嘛。
你來我往的一搭一唱又都安靜了下來,夜裡突兀的寂靜明知彼此正無聲相伴,便也不覺得悶得慌。
伺機而動的不眠夜,兩人靜候著暗中蟄伏、興許還自翊為獵人的獵物。
官府配合辦差適時鬆綁部署,以歹徒城府不深又急功近利的痞性,今晚應是會按耐不住而動手才對。
一切該如計畫,而兩派人馬只需在可能的兩條路上各自守株待兔即可。
「如過今晚仍風平浪靜──」步夜漫不經心遠眺著明月,冷不丁喃喃出聲。
世子同樣狀似心不在焉道:「畢竟親眼見識過同類相弒,大抵也算亡命之徒了。」
若過今夜相安無事,代表那漏網之魚的戒心高了,所圖的也遠遠不止於此了。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唄。」世子藉著月色直勾勾看著他,老話一句,「別怕,大外甥。這次,不也還有我嗎。」
藍墨色的眸從月暈中移開,步夜回眸勾起由衷的淺哂。
是啊,你仍在,甚好。 

※※※

「你倆昨晚還睡得慣嗎?」隔日一早,王秀娥便在灶房忙進忙出,「這村裡雖簡陋,往好處的想晚上靜得很,眼睛一閉包準睡到天明,所幸正逢入秋時節倒也涼快,昨晚涼被夠用吧?」
「夠的、夠的!睡得可香了!」熬了一宿的世子面不改色,一早也配合著大嬸喜歡叨唸的操心性子,這就嗑嘮上了,「你們這兒真不錯,夜裡連個貓頭鷹鳴叫也無,當真是清靜得很。」
「可不是嗎,所以我們村裡的人吶,每晚睡得可香囉!」王秀娥腰桿挺直,笑得豪邁,自知老鄉簡樸,大抵也就這能拿來自豪一番,「來來來,別光聽秀娘我囉嗦這些有的沒的,可要嚐嚐我這每天都是現做的包子!」
世子和步夜圍坐在昨天喝糖水的桌位,各個拿起剛出爐的包子一捏開,蒸騰的熱氣便伴隨樸實的餡香魚貫而出。
「秀娘,辛苦你收留我們這一天半。」享用完熱騰的早點,步夜順手就將一袋沉沉的銀兩擱在桌上,「我們手頭不多還望你不嫌棄,好人必有好報。」
「哎、使不得,使不得!」誰知道王秀娥回頭對上桌子這袋銀子時,著實大驚失色,「你們管這叫不多?!都是粗茶淡飯,我也沒招待你們什麼,這麼大的一筆數目給我在這兒也沒處花呀!」
「秀娘,這只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步夜臉上經營著親切的微笑,「不然讓在下砍柴打水也行,僅想盡一份棉薄之力以聊表謝意,還望秀娘莫要推辭。」
「就是,就是!」世子繼續故作天真地晃著腿、啃包子,不忘捧場地附和道,「我大……哥也就精力旺盛這一優點,還望秀娘成全他才是!」
步夜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小弟,食不言。」
小你個……世子暗自跟他扮鬼臉。
「唉,你們到底也是實在人。」王秀娥嘆了口氣,手邊支起攤車旗竿的活也沒落下,「既都是腳踏實地之人,又何苦幹這些呢?像我雖然一把年紀賣碗糖水也不過換來幾個銅板,可至少能心安理得啊!」
哦?世子一挑眉,心想來了、來了!配合大外甥演了一天戲碼,終於能知道這老狐狸的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
步夜看了眼他臉上寫什麼都一清二楚的表情,但笑不語。
「其實吧,我也不是老糊塗,知道你們不是真來觀光的。」王秀娥繼續自顧自地講下去,一邊準備賣糖水的生意,她自己倒連個包子都還沒吃,「我們這兒就一個破荒村罷了,是能逛出什麼雞巴蛋?」
「我看你們都是老實人,面相看上去也著實不壞,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話到這,王秀娥突然神秘兮兮地回過頭與他們壓低聲音道,「實話說吧,你們──就是翻肉粽的吧?」
「嘎?……唔!」 世子吃驚地剛張嘴,就又被塞了個滿嘴。
步夜面不改色地拿包子堵住他的嘴,解除了當場露餡的危機。
他繼續以沉默鼓勵教育程度低下、卻是想像力豐富的村婦逕自替他們將此行的來龍去脈給腦補上,即便省去大費周章的謊話連篇,便也能自個兒圓上。
王秀娥見他倆沒反應,以為是還想瞞下去,便又步步試探:「真沒聽懂?那我再講白一點……你們倆來倒斗的吧。」
盜墓賊?原來我倆的身分竟是盜墓賊!世子瞪到眼珠子都要掉了……大外甥真有你的,你還有什麼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步夜靜靜含笑與他相望一眼,唇瓣淡淡地一掀一闔,迸出無聲的兩個字:「承讓。」
神他媽的承讓。世子險些被他這靈性過頭的謙辭給憋死。
「自你們昨日堂而皇之地踏入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說要旅遊,我就不信。」王秀娥自覺判斷沒錯,越講越覺得有道理,「且瞧你們身上的行頭各個都不簡單,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再加上你們開銷闊綽,一看就知道是花錢如流水慣了。」她搖頭嘆息,繼續道,「但卻又對這簡陋的環境條件如魚得水,想來若是真正的富貴人家,那定是吃不了這等苦的。」
等等,世子聽到這反而不免覺得這形容過於似曾相似……人生大起大落,有錢就花的亡命之徒──這不是指暗襲者陵嗎!
可一介村婦哪知道什麼璇璣涯,於是這一降格、他倆就成了發丘的。
當然,步夜心知此計確實存在不少漏洞。
就比如他們身上的行頭雖非富即貴,但從官、經商,抑或入仕之途等等,若不經刻意喬裝,單從衣品便能被一眼識破。
然這『富貴』當中的權與位、有多富、有多貴,全都不是見識淺薄的農婦能看出的,於是僅憑婦人有限的眼界,便拼湊出了這既離譜又合乎情理的假設。
「我知道幹你們這一行,許多活技就得從小學起。」王秀娥以為能對這倆小夥子動之以理,故而苦口婆心道,「前幾年不免也有像你們這樣的人久久來探一次。可聽秀娘一勸,萬萬使不得啊,這大不敬之事,幹了死後都要下地獄的!」
地獄──殊不知,對她眼前都曾到過閻羅王跟前走一遭的兩人來說,這威嚇之辭倒顯得格外親切。
「既然秀娘已然知曉,那我們也就不瞞了。」終於能順水推舟讓這齣戲迎來謝幕,步夜面色轉而勤懇道,「然我們這些天涯淪落人向來重視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且看秀娘心善,不妨也聽在下奉勸一句,有時知道的太多不一定是幸事,更甚引來災禍。」
「什麼?」王秀娥見他突然面色凝重,不禁也跟著發慌。
說時遲那時快,世子察覺動靜一瞥,餘光的桌子霎時被一把刀劈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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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1-13 12: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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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蒼 + 3 佩服村婦的想像力豐富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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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1-17 10:3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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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雨後初霽

王秀娥尖叫著「砸場啊!!」,連帶附近營生的居民也跟著驚慌失措地鳥獸散。
四周被以包抄之勢圍困,獨獨將他們三人給堵去了生路。
「冤有頭債有主,我王秀娥與你們無冤無仇!」王秀娥顫顫巍巍地維護自己的地盤,就怕今後又要餐風露宿,她年紀大了,可再折騰不起這樣的風風雨雨啊!
然而,世子一看就知這不是砸場這麼簡單。
依這仗勢欺人的狠勁,又一副窮凶惡極的架式──嘖、竟敢拿無形的籌碼收買山賊,也不怕反目。
「秀娘別怕,你且先進柴房躲著。」步夜掩護著村婦躲入屋內,「門關緊了,千萬別出來。」
「王秀娥就你吧?出來!」竊盜團僅存的逃犯劉柱子吊兒郎當地現身指揮,「就我二哥那老糊塗被這老女人騙了一筆數,活該被大哥活活宰了!兄弟們幹掉她,今晚躺著數錢!」
一群衣衫襤褸的莽夫被煽動起一股躁動的貪慾,舉著傢伙便朝唯二的路障一擁而上!
步夜疾如旋踵地閃避毫無章法的三流攻擊,還算從容地持簡牘隔擋下接踵而來的鏽蝕刀刃,「世子!」此時的他已無暇維持微笑的假面,餘光到處搜羅著應護之人,竟一時捕捉不到身影。
蓦然,樹上一抹人影閃身而下!世子跨至莽夫肩上隻手捂住敵方視線,另一手持匕首往他臉上的指縫間一抹,便使力跳上另一個目標故技重施,一個個快狠準!
「啊啊啊啊啊!!」頓時慘叫四起,他們的兩眼皮被橫刀一劃,各個捂著鮮血淋漓又睜不開的雙目摔倒在地,潰不成軍。
步夜又踹開一個狂妄之徒,見此景一頓,與打著打著就又風風火火前來會合的少年對上了眼。
世子挑眉聳聳肩,無關痛癢地嘴角一勾,對從前逃亡生涯中所不得已學會的狠戾輕描淡寫。
「當心。」步夜倏地握緊他的手腕一拉,躲過側劈過來的闊刃,「家裡柴米油鹽還夠,小弟可別想不開。」
世子被少卿大人煞風景的渾話給氣笑了,「大外甥你……小心!」他嘖了一聲,回身揮刃、擋下對方身後不知打哪來的粗製濫造暗器。
「你──」步夜對面前的他毫無防備之姿閃過一絲驚異,暗生不妙的下一刻,柴斧緊接著朝少年的背部劈斬而來。
眼前的險境讓藍黑的瞳孔一瞬收縮,步夜情急之下將本就在咫尺的人擁入懷中,義無反顧地旋身代而受之!
一頭撞入結實胸膛的世子整個人都懵了,身體卻已下意識激烈反抗起來,「混蛋!步夜!!」
步夜埋頭把人圈得嚴實,連少年目光所及的血腥都屏蔽得一乾二淨,耳邊暴喝著對方氣急敗壞的聲音,他嘴角竟還有閒情勾劃一閃而逝的弧度,「──在下幸甚。」
世子渾身一僵,不是因為這天殺的肉盾牌還跟他曬遺言,而是周遭背景音突然混雜了起來,連帶他們背後妄圖奪命的斧刃也撞上了什麼,發出兵戎相剋的刺耳金屬聲。
預期的劇痛並無降臨,步夜當機立斷把人放開拽到身後以防後患,意圖釐清面前的混亂。
「你真的是……」世子瞪了眼銀杏華服背影,著實被氣到險些沒了脾氣。
言歸正傳,他迅速辨識冷不防自四方竄出的無數個手持兵刃之人,與山賊對峙之人身著黑衣勁裝好認得很,尤其各個皆下死手、殺氣騰騰,令他大感不妙!
燃眉之急,世子死馬當活馬醫,索性破罐破摔霸氣地開口施令──
「暗齋聽令!全留活口!」

※※※

世子愣看著整整齊齊被五花大綁的山賊粽子,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沒想到真的奏效,不能再更驚悚了。
哥啊!要不要出來解釋一下!!
現在芭芽村裡的陣仗異常之大,除了中途殺出的程咬金現又如鬼魅般船過水無痕,連埋伏在山林裡待命的官兵也投入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收網善後。
「你們是官員?!」王秀娥得知這兄弟倆的身份後,瞠目結舌,只想搧了自己這張口出胡言的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生平啥壞事也沒幹!」
官威使然,偶爾仍使得清白百姓驚慌失措實屬自然。步夜駕輕就熟地先安撫一頓,而後才循循漸進進入正題,「把你所知的如實以告便可。前幾日,你是否從一名男子那收過一筆橫財?」
果不其然,婦人本還一副沒做過虧心事的凜然樣子,聞言忽地就心虛了起來。
「別怕,官府並沒有要治阿姨的罪。」
「只是想知道秀娘拾獲那筆錢財的始末罷了,你儘管說便是。」
世子與步夜你一言我一語地出聲安慰,軟磨硬泡不需多久,王秀娥便嘆了口氣,如實招了。
她是在一個雨天碰見那個步履蹣跚的男人。
這天大雨滂沱,村裡人大多足不出戶,她為了伺候這院子原主人在屋裡進進出出,偶然在朦朧的雨幕中瞧見他孤苦伶仃的影子,便覺這是老天要她施捨而鑄下的緣分,冒著雨暫且將那蹣跚之人給接進屋裡。
芭芽村小到戶口人數人盡皆知的地步,王秀娘一看便知他是外地人,就是不知怎麼著?身上多處皮肉傷,乍看之下沒一塊皮完整,不過也都是輕傷,修養幾天自個兒就會結痂的那種外傷……倒像是被人打的。
村裡也沒發生過鬥毆之事,興許可能觸及難言之隱,她也自覺不便多問,默默替人上了簡單的外敷藥,就讓他將就著暫住下來。
王秀娥忙著伺候這家院子的老人家,除了基本的噓寒問暖之外,倒也沒閒功夫去多管閒事,全當家裡多一張吃飯的嘴,幾天下來風平浪靜。
第二天晚上,隱隱懷有戒心的男人主動告知了自己的大名,他叫作莊富貴。
兩三天下來,除了供應基本的起居,王秀娥自認為沒做什麼了不得的事,然而莊富貴這就漸漸的不再板著一張臉,兩人終是聊上了幾句。
得知恩人的處境後,莊富貴臨走前竟突然往她懷裡塞了一袋銀兩。
那時手裡沉甸甸的感覺,王秀娥至今仍歷歷在目,心中的石頭也始終如那袋不義之財的重量般,沉得令人發慌。
是了,可莊富貴終是拿捏了她的處境,誘使她僥倖了一回。
王秀娥本也不是本地人,但過去收留她的老長輩已是血本無歸,無力再供養她,這意味著無家可歸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她也說過白來的錢自己是萬萬收不得,於是莊富貴換個法子跟她說,那不如就當做租借。
「我看他在草紙上塗塗改改的不知在做什,他說他寫的是借據。」王秀娥的語氣掩不住滄桑,「說是先借我,還勸說乾脆向老人家買了這院子吧,然後照顧他到壽終正寢也算盡了孝道,以後這房子就是我的了。」
「買下之後,我與老人形同得到補貼,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下去。」
「後來,收留我的老人家也安安穩穩地走了。」
「可再後來,莊富貴仍是沒有向我討回。」

※※※

直至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宣京官員為尋他而來,饒是見識不廣的王秀娥也覺不對勁,不禁反過來追問:「官爺們,你們可知莊富貴在哪嗎?我真沒想過要白白貪了這筆錢,不管要掙多少年,我是真想還他啊!」
世子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步夜,而步夜則反問:「借條是雙向皆需保管的憑據,秀娘的部分可否讓在下一觀?」
「當然,當然!」王秀娥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兜在懷裡,這就雙手奉上急證清白,「可說實話,我非文化人,就從沒看懂這上面到底寫了什麼。」
簡單一行字,步夜閱畢,徐徐道之:「都說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依在下看來,莊富貴確實打從最初便未曾立約討還,這也並非正規借據。」
「什麼?!」王秀娥晴天霹靂,頓時五味雜陳,「他到底和至於此呢!」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步夜斬釘截鐵地緩緩道之,「這許是亡命之徒的江湖規矩,秀娘且放下吧。」
「亡命之徒……」王秀娥顫顫地反覆呢喃這膽戰心驚的四字,終是聽懂了什麼,遂不敢再多問。
交由大理寺司直負責案由收尾,世子走向了村口外的步夜,也驅散了他周身飄渺的林霧。
正想著怎麼連林間的潮露也變重了,朦朧的天降下的水滴便告訴了他答案。
步夜並未搭理無關緊要的零星雨勢,也任由少年逕自越過他,大方窺探他掌中草紙的原話──
『不用等我了,只要你過得好便好。』
連署名也無,可見也意味著相當的覺悟了。
「我……」步夜隱隱語帶遲疑。
「大外甥這是怎麼了?」世子報復性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爭氣點啊!」剛才物理護人不還挺勇的嗎?這回又在不自信個什麼勁兒!
步夜被拍得嗆咳一聲,深吸一口氣重新面帶微笑,決意放寬心胸不去計較小矮子的那點幼稚。
世子被他看得有點毛,但理不直氣也壯,堅持和大外甥杵在這欣賞雨中薄幕的朦朧美,誰也不讓誰。
步夜掌中的草紙逐漸染濕,雨點暈開了訣別的祝福,字裡行間那過分沉重的情愫,也藉著這溫柔的雨霧輕巧地消融於這遺世獨立的方寸之土。
不稍片刻,陰晴不定的天空便錯開些許雲霧,讓日暈鑽了漏洞,形成了晴中雨的矛盾奇景。
「走吧,該交差了。」
手中已是空無一物的步夜踏過雨幕中的迷離光斑,與身旁的奇蹟之人並肩而行,打道回府。
這世間的希望,源於大大小小的奇蹟與確幸,皆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繫。
興許無足輕重地一伸手,便足以讓誰的一生影響深遠。
猶之你與我、我與他一般。
曙光破繭而出,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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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2-14 10: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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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1-23 12:4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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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新雨迎秋欲滿塘

結案之後原路往返,再度啟程的官府馬車重新輾過崎嶇不平的山路。
接下來又是注定要昏昏欲睡的一段路途,世子伸個懶腰打了哈欠,正考慮著是否為了小瞇一會兒,而冒著半夢半醒間被馬車晃得磕頭的風險。
步夜自是將少年的疲態全看在眼裡,於是掀開車簾半探身出去,向外頭的車夫差遣道:「天雨路滑,勞煩駛慢些。」
車夫應了一聲,不禁偏頭藉車簾縫多看了眼不多時便有些睡歪的瞌睡蟲。
就那不該看的一眼,步夜敏銳地捕捉到違和之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就是一簡牘招呼過去!「車夫呢?」
來人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狠勁,即便暴露了仍一派從容,「至始至終並無車夫。」
緊要關頭,步夜嘴角仍噙著慣性偽善的弧度,「哦?看來倒是在下有眼無珠,起初竟挑不住半分錯來。」然而他毫無笑意的眼底只凝聚著寒意。
前頭猛然的動靜嚇得世子驚坐起,「遇襲?!步夜你回來!」他伸手就要把又擅作主張的肉盾牌給扯回車裡!
步夜察覺自衣料的牽動,更是互不相讓地將自己整個人又探出車外些,恨不得把馬車裡的乘客給遮擋嚴實。
來意不明的探子瞧著小少年對眼前男人極其強烈的袒護之意,倒是醋意使然先發難了:「我的小少主救人心切,竟認不得為兄的聲音了?」
此話一出,世子與步夜皆一怔。
而後世子的語氣更是急轉直下:「大外甥回來!你打不過我哥!」
「「……」」這下換花忱與步夜沉默了。
你禮貌嗎?
步夜無奈地瞥了眼自衣擺那不扯破不罷休的勁道,抬頭再次打量起眼前過分完美的易容,語帶遲疑:「閣下真是……兄長大人?」
這一聲叫得自來熟,花忱頓時一口老血梗在喉間。
大言不慚!誰是你兄長!!
花忱易容的粗曠大叔外貌下依然文質彬彬地溫和一笑,「閣下便是大理寺少卿步夜吧,久仰大名。」可惜笑意未達眼底,滔天怒火倒是快迸出火光。
「南國公大人過譽了,在下愧不敢當。」心細如髮的步夜自然察覺到對方的言不由衷,當機立斷從善如流地退回馬車內,與此刻唯一的保命符待在一塊兒,隔岸觀火。
早先聽聞南國公是出了名的護弟心切,如今可算是見識到了冰山一角。
「大哥,暗探遊戲好玩嗎?」保命符發話了,好奇問:「何時離開南塘的?」
隔著車簾傳來獨屬於花忱溫潤如玉的輕聲一笑,「吾弟莫擔心,區區府中事宜,加之從前都有我們家么兒操持著,為兄打點起來自是不費吹飛之力。」
「哦。」世子應了聲,點點頭接話道:「看來對碧水樓的軍師大人而言,回老家種田還真是屈材了。」
花忱一噎,控制手中韁繩的力道緊了緊,「小花,別這樣說,我並非此意……」這世上早不存在叶韵了。
車簾外再度傳來試探的聲音:「……我們小少主,生氣了?」
「沒有,有什麼好生氣的。」這事揭過也就罷了,世子翻出臨走前被王秀娥堅持搪塞的謝禮,禮薄情意重,拿在手裡還熱呼呼的,「哥,你在樹林待命沒吃到,秀娘的手藝挺好的。」他將一成不變、卻飽滿溫暖的包子伸出車簾。
連眼觀鼻、鼻觀心的步夜也被不由分說塞了一顆。
自幼弟不計前嫌遞至掌心的溫曖,令花忱的心輕易化了開來,不由得一哂,依言馬上趁熱咬了一口,還不忘打趣道:「興許是小花遞給我的,尤其甜。」
「這牛吹大了啊。」世子聞言一頭霧水,他早上分明吃過是肉包來著,「哥你在影射上次我存心齁死你的仇吧?還是昨夜沒進食餓昏頭了?」
「你哥我有這麼小心眼嗎?」花忱已經不只一次懷疑自己在弟弟心中的形象了,改天得好好探探口風才行,「不信你試試。」
世子狐疑地自馬車探出頭,還真不介意地就著兄長咬過的地方直接來一口,「嘿、還真的,是豆沙包!」
花忱注意路況之餘,一邊瞧他吃得歡快,不禁莞爾問:「喜歡嗎?剩餘的都給你。」
「哥說什麼呢,給我好好吃飯。」臨行前怕吃不完,便也沒多拿,世子又將哥手裡的甜餡包往對方嘴邊推了推,督促之意尤為明顯。
「是是,都聽你的。」花忱字裡行間盡是寵溺,心裡又甜又暖,哪還會飢餓難耐呢,「回去小花想吃幾個豆沙包,換為兄做給你吃。」
「既然要做,那也別光做包子。」世子一聽來了興致,偏頭朝此時仍是粗曠車夫模樣的人咧嘴一笑,「到時回家,我們一起做哥和我愛吃的馬蹄糕、荷花酥和定勝糕!」
花忱隔著面皮,仍無礙於他溫情的眸底映滿么兒無瑕的笑容,隨之囅然而笑,「好,撐死你這隻小貪吃鬼得了。」
行車危險,閒聊片刻後世子又被趕進了馬車裡坐定。
手撕的半顆包子乍然遞到他眼前。
世子揚了下眉,下意識往車簾方向看一眼,又看了眼孝敬的大外甥。
步夜含笑不語,將食指豎在嘴邊比了個「噓」。
世子跟著被渲染了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要笑不笑的嘴角抽了抽,伸手收下了他的賄賂。
兩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分享僅剩的一顆豆沙包,一人一半倒也有分食的趣味。
大外甥到底也是惜命的,贊成偷吃更香的世子偷樂著。
一眼看穿他的步夜微微一笑,唇瓣無聲地一掀一闔:「真如此美味?」
「好吃啊,甜的都好吃。」世子配合著回以唇語。
步夜欣慰地點點頭:「吃多點,堵你的嘴正好。」
「……。」

※※※

回到大理寺,還要將羈押的罪犯送審的步夜現行告退了。
世子一下馬車,便留意到早先一步抵達的宸王府馬車仍停在大理寺前,上繳完贓款的宣望鈞同樣注意到他,踏出大理寺的步伐也加快了些許,三步兩腳地來到他跟前。
回到宣京時早已卸下了易容,恢復原貌的花忱先行溫聲打了招呼:「參見宸王殿下。」
「參見南國公大人。」跟隨殿下身後的楚禹抱拳作了個揖。
「南國公免禮。」宣望鈞回以招呼,立刻向難得一見的故人示意不必拘禮,而後又略倉促地將注意力轉回師弟身上,「所幸無大礙……只是這一趟仍受到不少驚嚇吧。」
「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早習慣他們各個消息靈通,世子一派輕鬆,本意是要他放心,誰知詞不達意,下一刻、他連忙伸手阻擋不由分說當街蹲下的人,「宣師兄?!」
「殿……!」楚禹驚駭地欲言又止,卻深知殿下一固執,誰都難以左右。
早已不再受局勢所束的宣望鈞自是無須在乎旁人眼光,與如今僅僅及肩高的小少年齊平視線,又認認真真地打量一番,確切尋無傷勢才徹底安下心。
「早知如此,應讓你同我一路。」他不禁低喃,語氣難掩一絲懊惱。
世子聞言頓了頓,隨即嘴角一勾,「師兄不必介懷,當初不是說好了,不是我就是楚師兄,而當局最趨利避害的配置由我與大理寺配合的默契最佳。」
什麼說好了,分明是你自告奮勇。宣望鈞直勾勾地又多看了一會兒舌燦蓮花的師弟。
世子心虛地汗顏,彷彿從那雙耿直的金眸讀出隱晦的控訴。
但只有花忱知曉,這番解釋乍聽是想讓屈尊蹲地的宣望鈞服氣,實際上卻也是說給他聽……思及此,他嘴角的弧度多了點無奈的意味,雖不至於真為此記仇,可瞧親弟當面維護起他人來,倒仍叫他挺不是滋味。
「回書院交差吧,我同你一路。」事以至此再爭論也無益,宣望鈞悠悠起身,恢復以往的端莊。
世子點點頭,回頭看了眼同樣備在首輔府多時的南國公府馬車,與宣望鈞短暫揮別,「那宣師兄,回頭見。」

※※※

「……」明雍書院的書閣內裡間,玉澤似笑非笑,「乖徒,怎麼一趟乾門考察回來還附帶了贈品?」
「這個嘛……」世子搔了搔臉,眼神游移,實在一言難盡,「說來話長,不過我以人格擔保,出勤過程中無任何無辜人士傷亡。」
花忱輕敲了么兒一下,怎麼說話的,當他蝗蟲過境嗎?
他轉向這堂的授課師長,笑容可掬打聲招呼:「淺山先生。」
「……」玉澤面上慣性的笑容一凝,「……我沒有你這樣大逆不道的學生。」分明年長我兩歲,你還要不要臉了。
「……」宣望鈞扶額,只得萬幸有先見之明而事先支開了楚禹,否則如此輕佻的場面,恐對兩家人都只有顏面掃地的份了。
反觀世子瞧這腹黑軍師俏王爺的場面樂死了,難得如話本般活靈活現的撩撥橋段不看白不看,樂得同宣師兄圍觀吃瓜!
「好了,不鬧了。」花忱見好就收,擺了擺手,「望舒你速戰速決,我可想我家幼弟想得緊,回南塘還有得忙,急著趕路呢。」
玉澤面上笑意加深,雖未達眼底就是了,「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給攆出去?」出師校友就可以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嗎。
兩人一見面就得鬥鬥嘴才覺神清氣爽,嘴貧夠了言歸正傳,玉澤在這堂乾門學簡潔俐落地將此次考察的議題結個尾便完事了。
「好了,下課。預祝諸生休沐日愉快。」
宣望鈞也不忘與世子短暫道別:「開學見。雪球……也會想你的。」
世子隱忍著笑意,捕捉到那彆扭的弦外之音也體貼地不道破,「嗯,開學再讓我擼擼!」
不過是不起眼的小約定,便足以令宣望鈞勾起淺淺的笑意,「好。」
花忱不動聲色地微挑了下眉,以眼神示意摯友:可否管一下你家弟弟?
玉澤也朝這倆孩子耐人尋味地嘴角一勾,並選擇性對某道眼神視而不見。
總之,短暫的假期便從此刻伊始。

※※※

「師弟……?!」
「何必師兄?」才剛從芝階舍收拾好出來,世子便碰上了親身尋來的稀客,且不意外瞧見對方震驚又遲疑的神情,「師兄,是我啊,別懷疑。我現在這模樣說來話長……師兄有何事?」
何必性情清冷,除非要事,否則不會輕易前來叨擾。
於是世子一見到人便馬上心領神會了對方的來意,「說起來,何必師兄,可是又到了返鄉日?」
何必趕緊從震驚中回神,匆匆點了下頭,依照慣例開口誠邀:「師弟可願與我同行,看望家兄?」
以往世子會慣性點頭答應,去探望自承永帝駕崩後便從皇陵釋放的何家家主。
可這回……他遲疑地看向等在芝階舍門口的家兄,欲言又止。
「無妨。」花忱予以么兒安撫性的溫順一笑,「全憑咱們家小少主的意,用不著因為兄在而有所顧慮。」
世子狐疑道:「可你剛才不是這樣說的。」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花忱滿口歪理仍面不改色,自覺並無不妥,「玉澤總以先生名義霸佔你這麼久,為兄就是故意挫挫他的銳氣怎麼了。」
世子被他的伶牙俐齒弄得一噎,行啊,好個理不直氣也壯!
他再回頭看看何必師兄,行吧,這位則是神色空白,一副我是誰?我在哪?的茫然狀。
何必對上世子的視線趕緊偏過頭,俗話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家事不可外揚,他當即選擇裝聾作啞!
世子瞧他強迫自己眼不見為淨的體貼態度,更尷尬了,只好戰術性咳了一聲,「何必師兄見笑了,那我們啟程吧。」
自明雍書院往返金蘭的路途可謂遙遠,正因相見不易,偶爾自遠方串門敘舊,才更顯這相隔兩地仍牽掛的情誼難能可貴。
了了見到世子是一如既往地高興……甚至忍不住摸了摸意外使然比自己還嬌小的個頭,卻向來不過分激進,溫溫柔柔地拉著他前往畫室,依照慣例總是率先分享近日的繪畫所成。
許是氣質使然、許是此時與幼弟相近的可愛個子,花忱對了了並未懷抱什麼警惕,也無意打擾兩人敘舊,僅在不遠處待著,留給么兒寒暄空間。
臨走前,了了贈予世子一幅畫。
這下連何必都因好奇使然而不禁湊近一看,是世子也分外眼熟的意境畫──曲港跳魚圖。
不禁回憶起當初繪在地上的簡潔草圖,那是了了與世子兩人的初識,只因世子當下的善心,便令了了畢生難忘。
「早就想送你一幅完整的,作為我們相遇的紀念,卻又不禁過分要求盡善盡美,以至於拖到至今才展示於你。」了了引頸期盼地詢問,眼底的希冀熠熠生輝,「你可願收下?」
世子對這幅生動的鯉魚遊荷意蕴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了,你真的好厲害!」
「可我……」他喜悅的同時亦過意不去,「因臨時起意,我沒來得及準備土產,抱歉。」
了了搖搖頭,笑得一臉溫柔,「你我之間來日可期,總是令我充滿期待,這就足夠了。」
何必瞧著兄長由衷喜悅的神色,隨之倍感欣慰。
「你還會來看我嗎?」了了對世子期盼一笑。
世子跟著釋懷地展露笑顏:「當然!我還會來看你描繪這世間的千山萬水!」
得到允諾,了了真心實意地笑開了眼。
那便說好了,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不見不散。



TBC




※標題出處
取自張問陶《蓮花》:
新雨迎秋欲滿塘,綠槐風過午陰涼。
水亭風日無人到,讓與蓮花自在香。

賞析:
剛剛下的一場雨,迎來了秋天,池塘的水位即將滿盈,風兒吹過碧綠的槐樹,使得午後的樹蔭更加涼爽。水邊的亭子裡有美麗的風光,卻沒有人過來欣賞,反而讓蓮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散發香氣。

寓意:不論有沒有人欣賞,但願都能如詩中的蓮花,自由地綻放,自在地傳遞出滿心馨香。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3-29 13: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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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1-28 10: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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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安枕無憂

臨時起意的金蘭之旅,令返鄉的歸途推遲不少,導致半途中已是入了夜。
夜間行駛馬車不算太安全,不過有花忱在,保證一路平安自然不在話下。
馬車內的他偏頭看了眼身旁的瞌睡蟲腦袋沉沉,莞爾一笑,伸手輕柔地將其擱在自己肩上……結果失策一愣。
誰承想效果不彰,如今過分矮小的身姿竟壓根勾不著花忱寬闊的肩膀,直接歪歪斜斜地落入他的懷裡。
他見狀微窘一瞬,接著險些失笑出聲,索性將錯就錯,放任睡得東倒西歪的小傢伙徑直窩在他膝上打盹。
以至於晚間抵達府邸時,世子一睜開眼便是仰望兄長風姿綽約的咫尺俊臉,遲遲沒緩過神……以為自己這是還在作夢呢。
「小花?」花忱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低頭望入么兒睡迷糊的憨臉,一副拿他沒輒的樣子,「睡傻了?到家了還不起來。」
一入南國公府,府中管事便即刻命人去熱了飯菜,兩兄弟也是好餵養的,倉促一頓飯填飽肚子還算胃口不錯。
然而飯後還被林珊各拱了碗補藥,倒著實叫花家兄弟苦不堪言。
在外頭野了一天一夜,回家洗了個舒服的澡的世子整個人放鬆成懶骨頭,剛回寢房正整個人栽倒床舖時,房外便傳來叩響聲。
「小花,是我。」
認出兄長的聲音,世子便隨他進門自便了,「門未鎖,怎麼了?」
花忱瞧他這副沒骨頭的樣子,無奈搖搖頭,晃了晃手中的祛疤膏,「瞧你每每到書院都得擱置好幾天,回來可不許怠惰。」
世子挑眉反試探問:「那哥你可勤勞?」
「為兄平日在府裡案牘勞形,偶有力不從心情有可原。」花忱語氣沉穩,游移的小眼神卻背叛了他高大上的形象,忽地尤顯氣質跳脫,「再說了,你哥天生麗質,哪用得著護膚養身。」
「呵,你儘管耍嘴皮子。」世子繼續挑著眉頭雷打不動,「脫了讓我看看。」
花忱不自然地一頓,掩飾心虛的同時,馬上意識到被狡猾的小狐狸反客為主,「分明是我在突襲你,怎麼輪到你反過來驗收我了?」
世子點點頭認同,也回擊得爽快:「行,要嘛同甘共苦、要嘛你別管我。」
花忱一噎,無奈地與他大眼瞪小眼……終究屈服投降了。
為了以示公平,兩兄弟認命地寬衣解帶,雙雙連同褻衣也脫了精光,驗收成果立刻見分曉。
「哎?我的小俠客何時真有如此神力?竟趁為兄不注意的一夕之間便好了有七八成。」花忱按著弟弟年幼化而窄小的肩膀,目光沿著他身軀上的傷疤描摹,不禁認真地細細研究起來。
「興許是身子年齡回溯的關係?聽聞孩童傷癒的速度向來快。」世子悠悠嘆了口氣,「反觀哥哥你不行啊。」
「為兄這不是不忍趁么兒在書院專於課業時,獨自超前嗎……」花忱瞧幼弟目光灼灼彷彿要在他身上燒穿一個洞,當真是百口莫辯,只好無奈認錯道,「好,是為兄自不量力,錯判了,小少主寬宏大量原諒哥哥一回可好?」
「廢話少說,乖乖別動,我再考慮考慮。」世子蹙眉嘟囔一聲,終究心軟率先接過復原期傷藥,細細在家兄身上的每一道傷疤抹開藥膏──大大小小,皆是從前歷經逃亡與潛伏留下的。
花忱與弟弟同坐床舖,安安靜靜地任他折騰,清朗溫潤的眉眼低頭注視么兒細心上藥的認真模樣,無聲而柔情。
禮尚往來,被伺候著上完藥的花忱同樣按部就班,將弟弟身上淡去不少的細細麻麻疤痕皆塗抹個遍,尤其……他仍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撫過貫穿胸膛的箭矢舊傷,輕得彷彿正觸摸一件易碎瓷器。
「哥哥,已經不疼了。」世子面不改色地回頭道,甚至險些失笑出聲,「所以用不著這樣,弄得我怪癢的!」
「嗯?是為兄一時疏忽了。」花忱從善如流地轉移地方抹藥,下手輕柔,操持有度。
世子被他按揉得昏昏欲睡,撐著身子悠悠晃晃,眼皮越瞇越沉……終於按耐不住睏意而歪斜躺倒,且說巧不巧,正好往兄長方向倒了去。
花忱也不知怎麼想的,被嬌小身軀毫無保留地託付重量,竟也順勢以擁護之姿側躺於么兒背後。
隨著一件衣料覆蓋而來,世子的鼻息間頓時鋪天蓋地了熟悉的淡淡香郁,於是半夢半醒地迷糊道:「哥……這是你的外衣。」
為防幼弟夜半著涼,花忱藉披衣之舉,順勢擱著臂膀搭在他身上輕拍了拍,頗有哄睡的意味,「我的小俠客可是嫌棄哥哥?」
世子瞇著眼睛嘟囔了句,「也沒叫你放開……」他甚至還下意識攏了攏充當薄被的衣料,將耳邊兄長規律呼吸的微微熱氣作為助眠良藥,眼皮當真沉得不行。
許是睡意亦能渲染,花忱由後安心圈緊對么兒的懷抱,唇角化開輕淺的饜足笑意,閉上眼默許自己在他人房裡淪陷弟弟的溫柔鄉。
護犢的姿態為小少主圈起暢快美夢的一方天地,他溫潤的呢喃低柔沉穩:「晚安,小花。」
回應花忱的是,攥在世子手心的外衣又被依賴性捉緊了緊。
兄弟倆一夜香甜。

※※※

幻境重塑了一箭貫穿而失足墜崖的失重感。
分明絕處逢生,亦又不堪回首,混濁的喘息與渾身的撕心裂肺令人油生死意,苟活的絕望沉得如巨石壓頂。
然而遲來的生機終究如曙光乍現。
那時花忱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唯一至親時,眼底已是幾近瘋狂。
當時他如尋獲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不顧眼前如同傷重野獸所釋出的濃烈殺意,近乎懇求地連忙跪爬挨近。
極其心碎地小心捧起隨時會咬人的小野獸,花忱陰鬱的面色終於破出失而復得的喜悅,卻遠遠比哭還難看。
那時世子被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兄長找到時,遍體鱗傷已折騰得他近乎失了神智。
傷鉅痛深的折磨使他僅剩的意識處在求生或求死之間徘徊漂泊,無神的眼底本能性流露瀕死前的恨意,模模糊糊甚至分不清敵友。
饒是人的體溫也暖不起來的寒意在半夢半醒間彌彌潰散,未睜眼的世子蹙眉微微騷動,翻個身就往暖源一個勁鑽,意識朦朧間早已忘了復甦在即都夢了些什麼,就是仍捨不得驅趕睏意,又隱約後怕地蹭了蹭肌膚的暖意,以安慰沒由來的心慌。
一隻手感受到么兒的不安而下意識撫了撫他的髪,直到耳聞一聲舒適的謂嘆,被翻身動靜擾了清夢的花忱在悠悠轉醒間本能性劃過欣慰的弧度。
一時半會兒,看這事態誰也沒打算叫醒誰的樣子,直到世子越賴床越覺隱隱不對勁……眼皮驀然掀開,一片膚色映入眼簾。
「……」世子腦子乍然一片空白,連帶動了動被寬大衣袍包裹的身子,發現自己也光裸著上半身,便猜測應是上藥時瞌睡蟲發作而中途斷片了。
被這變本加厲的騷動一鬧,饒是花忱有意晚起也睡不下去了,「……我的小俠客可是迫不及待想吃蟲了?」
「呸,你全家……不對、全家只有你才吃蟲!」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句諺語是給你拿來抹黑我的嗎?世子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得理不饒人地予以反擊。
「好,可為兄向來有福同享,有蟲吃自然也少不了你。」花忱剛睡醒的低啞嗓音慣性寵溺,面不改色地以倒胃口的方式傳頌同心一家的真諦。
世子不敵兄長的城府,抽了抽酸澀的眼角,「我的好哥哥,我們還用不用早膳?」一早出口成蟲是想噁心死誰?
花忱瞇眼得意一笑,「自然要吃的,可不能餓著咱們家小少主。」他這才悠悠睜開眼,平易近人地低頭打量同床共醒的幼弟,「早安,睡得可好?」
「好是好。」與兄長睡成一團的世子不禁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可哥你打赤膊了一夜,也不怕著涼?」還別說,雖然大哥肌肉緊實,該有的腹肌樣樣沒少,可隔著一層寬厚的月清色外袍,竟也沒怎麼磕到自己。
不好意思說昨夜自己難得也惰性氾濫,不由得就地酣暢眠睡,花忱輕咳一聲,「咳,偶爾興致使然無妨,況且為兄向來身強體壯得很。」
「哦,是嗎。」世子將信將疑,兄弟間也不興拘泥這等小事巴著不放,就這麼揭過了,「不過還別說,哥的身子是真暖。」
花忱莞爾一笑,變本加厲道:「可不是嗎,四季宜人、冬暖夏涼,是隨時恭候小俠客的可靠避風港。」
世子終於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失笑著往大花肩上虛揍了一拳,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是形容哥的厚臉皮吧!
床上打鬧之餘順道提了神,兩兄弟各自洗漱穿戴好便齊齊出了世子的寢房,前去飯廳用早膳。
林珊和木微霜瞧著家主與少主於臥室同進同出也沒覺不對,一家人一如既往同心圍成一桌用膳,是花家最平凡的煙火氣。
倒是飯席間,花忱終是不爭氣地當眾打了個委婉的噴嚏,惹得世子不遺余力地予以調侃,「我一生要強的哥哥呀!噗……哈哈……!!」讓你再嘴硬啊!
這下花忱連狡辯都顯得蒼白無力,他乾盯著拱到桌前的又一碗補藥,無奈一笑,心甘情願地服下了。
飯席間鬧了笑話,倒也多了笑聲淌流於飯桌間,其樂融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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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2-6 1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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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釣遊之地

「……哥哥,這就是你跟玉先生說的有得忙?」
「怎麼了,哥有說錯嗎?」端坐案桌另一側的花忱偏頭投以堅毅的目光,「你身上的疑難雜症自然得儘快治好,為兄可還念著與你一同慢慢老去呢。」
世子隻手擱著手枕,該把了有一個時辰的脈吧?他木著臉面對一個個接踵而來的大夫,神情荒唐,「你是發了懸賞令嗎?」
「怎麼可能,為兄可不傻,自是另闢蹊徑。」花忱分神監督大夫之餘,慢條斯理地徐徐道之,「要是鬧得人盡皆知,拿不準又有多少居心叵測之人想藉機禍害吾弟呢,此事真貌自然不可張揚。」
由著醫者們排隊使出渾身解數,妄圖妙手回春,世子疑惑地問:「可玉先生該與你提過……」
「是,你身上此症超脫醫術範疇。」花忱定眼望著他,接著回道,「可說不準呢?事關於你,我何以輕信旁人?饒是望舒告諭,為兄也需查驗才可放心。」
世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隨即又心知肚明什麼,遂不再多言。
自寒江平反一戰,有些人雖仍情同手足,但到底還是些許不一樣了,一旦萌生嫌隙便不足以託付所有。
思及此,正逢下人上前稟報有來客求見,打斷了世子的思緒,「誰?」
「來人自稱一武館學徒,說少主一聽便知。」
世子聞言確實眼睛亮了亮,轉頭驚喜道:「哥,是我的朋友!」兩者其一都是將來大有可為的可愛弟弟!
「一武館,可是位在安盧的武學道館?」花忱略有耳聞,瞧著么兒溢於言表的歡躍,眉眼隨之柔和了起來,「既是遠道而來,速速請客人移駕會客廳歇憩吧。」
有人等著,世子不再胡思亂想,決意耐下心靜候慕名而來的江湖神醫們各個絞盡腦汁,最後無疾而終,他也絲毫不見氣餒,整了整衣袖皺褶,便迫不及待地捎上哥哥認識他的友人。
一腳踏入會客廳,世子的目光意外地映入兩道一紅白、一銀黑的身姿,更是萬分驚喜,「小安!小十四!」這兩個小傢伙分明感情好,出門在外搭伙的機率卻是少之又少!
安如是見到人總是耐不住欣喜地一喊,「哥!……哥?」喊到一半又因對上與之齊平的視線,而遲疑幾分,「哥哥,你果真出事了?」
「沒出什麼大事,莫憂心。」世子當機立斷先安撫兩隻小不點,「對了,我這事不外傳,你們如何得知?」
「到底也是因為小安身為過來人的敏感。」如舊冷冷清清的十四夜向來話不多,一開口便直奔重點,「府上招辟的許多江湖神醫也曾看過他的無痛症,因此我們才察覺應有蹊蹺。」
「哥哥,怪我未辨清是非偏要不請自來。」安如是老老實實地承認是自己起意在先,面有愧色,「可我一想到南國公府府中有疾的說不定是哥哥,便坐立難安。」
「是我利用他的擔憂鼓動為之。」十四夜與他並肩坦承衝動,勇於共同承擔,「小安本按捺著憂心,卻因我執意親自走一遭,這才雙雙到府上叨擾。」
「你們……」世子簡直哭笑不得,「我都還沒說什麼……不對、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你們一個個卻像在閻羅王前供認不諱的模樣實在令我誠惶誠恐!」
「對了,難得來一趟,讓你們互相認識認識。」他化解小孩子單方面懺悔的尷尬,「小安、小十四,這是我家兄,南國公花忱。」
「「拜見花家家主,貿然叨擾實屬不該。」」安如是和十四夜誠心施了禮,同時對初見的南國公所散發周身的氣度先是敬畏三分──真不愧是世子的兄長。
花忱予以安撫性的寬宏笑容,「無妨,既是吾弟之友,便是自己人,無須拘禮。」
「大哥,這是安如是和十四夜。」世子向兄長介紹道,「他們是我出門在外歷練時交好的朋友。」
「南塘安家少主安如是,身為同鄉自是淺識。」花忱面色和煦地與兩位相談,「沒記錯的話,這位十四夜可是出生自齊安?兩位皆是生的極俊,將來必定大有可為。」
「過譽了,大哥哥。」安如是率先靦腆起來,雖仍面色淡然,頰畔倒是暈開羞赧的淡淡粉色,「既是哥哥的哥哥,我……能喚你一聲大哥哥嗎?」
花忱眉眼間漫開慈父般的光輝,作容光煥發貌,「自然可以,那我便也喚你小安可好?」畢竟被一群三三兩兩的嬌小孩兒這般圍繞的仗勢已是久違了。
「嗯,自然好。」安如是乖巧地點點頭,欣然應允了。
不過花忱自是也留意到有人心思飄遠,釋出善意的餘光捕捉到赤紅眸子注視時旁若無人的專注,不禁好奇地依循視線。
而朱色眸光焦距所向──竟是俠客小花的頭頂。

※※※

「喂,過分了啊。」世子向背對背的失禮小子抱怨道,「這就是你要的到此一遊紀念?小十四你禮貌嗎?」
「怎麼,不過丈量一下罷了。」十四夜向後瞥了眼背靠背的小矮人,實屬千載難逢,「難道小花玩不起?」
世子聞言故作寬宏大量地閉上嘴,心想小十四你就盡情優越吧,反正也就高興一時罷了,你大哥終究是你大哥。
花忱忍著笑,十分配合來客無理取鬧的要求,認真朝兩人的頭頂丈量一番,「嗯……高一寸,小十四勝。」
「不可能!」世子終究忍不住跳腳,氣急敗壞道,「我記得彼時十三四歲時正長個子呢,我應該不矮才對!」
哈哈,許是受了年齡退化的影響吧?花忱低頭笑看著小俠客難得為了這點勝負欲而失了分寸的炸毛樣子,那股較真的勁兒差點讓他捧腹大笑。
「是是是,咱們家小巨人是不矮,故而也就讓著小十四險勝罷了。」看完笑話不忘安撫,花忱順起自家么兒的毛可謂得心應手,「可也別忘了粗算一下,小十四甚至比此時的你大上半歲呢,願賭服輸。」
「好好,願賭服輸。」世子也就嚷嚷著好玩罷了,復而心胸寬闊的樣子擺了擺手,「說吧,想要什麼。」
其實只為了在身高上一雪前恥,十四夜倒也不貪,「聽你時常惦記南塘的風荷光景,不如今日帶我一睹風采。」
「行啊,小安也來嗎?」論南塘風荷,世子當真是百看不厭,「啊、不過我也沒忘和大哥的約定,我們本計畫今日要開張花氏點心鋪來著,你們有興趣嗎?不如先做糕點再賞荷呀!」如此偷得半日閒,豈不快哉!
有了朋友沒忘記哥哥,花忱不免欣慰。且瞧著么兒攜上兩位小少年領路而行,他不禁也油生出家裡多了兩個幼弟的錯覺,舒心地彎起唇角。
這大半天,南國公府著實熱鬧不少。

※※※

「南國公府如今復興,倒仍不多人。」自廚房窗口觀察了幾刻,也就小貓兩三隻偶爾走動路過,十四夜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啊?」好久沒以這身板揉製大量麵團,實在累得夠嗆,世子卻瞧他分神看花、看鳥、看家眷,偷懶倒是愜意得很。
「小十四啊,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世子語重心長,瞧瞧人家小安揉得有多帶勁兒!「人口堪用就行,我和兄長許多事都自己動手慣了,何況你看──」
十四夜的目光專注回桌台上的麵團,如今成了一張張圓狀面皮層層疊疊,包裹球狀豆沙,被小花合攏起待怒放的荷花苞。
「小十四你瞧,府中上上下下要是都由下人打理得妥妥貼貼,可不就沒了如今自給自足的趣味。」世子為自己的萬能巧手得瑟一番,「嘿、手藝沒生疏吧,哥哥?」
「當真是翅膀硬了,敢瞧不起你哥?」花忱被他的嘴貧挑起勝負欲,立刻心靈手巧地回敬五個生麵團荷花苞,「如何,為兄寶刀未老吧。」
世子捧場地點點頭,連帶這張嘴也收不住,「嘶,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頃刻,他便挨了一頓揍。
「你哥可是風華正茂,誰准許你嫌老了。」花忱也就虛緊了拳頭,非要教訓教訓這蹬鼻子上臉的小王八蛋。
「大哥哥,你看我做的對嗎?」安如是悶頭鑽研,大功告成倒沒忸怩地藏著掖著,而是展示半成品大方賜教。
「小安做的當真不錯。」花忱垂眸慈藹地欣賞小少年初試的工藝,語氣是慣於對小輩的鼓舞,「可比你哥哥當年動輒齁死人不償命的啟蒙手藝要好不知多少倍。」
「哥,你再罵?」世子不甘示弱地互掀老底,「要不我再請廚娘過來回首當初如何?分明與我半斤八兩還好意思說。」
花忱被他狠心拆台階也不見慍色,兩人平時嬉鬧慣了,連在孩子面前也不知收斂。
十四夜左張右望這對沒正形的兄弟倆,安如是更是難得口無遮攔由衷感嘆道:「哥哥和大哥哥感情真好。」
「可不是嘛,我兄長從小把我拉拔長大,能不好嗎。」世子理所當然道,「可以這麼說吧,沒有大花就沒有如今的小花。」
「哈哈,知道小俠客知恩圖報。」花忱暄和地笑道,「不過這話說得些許嚴重了,為兄我……」並非這般了不起。
「可由不得你反駁。」世子回頭挑眉截了他的胡,「這就是我眼中的哥哥,任誰也左右不了我。」
奈何不了他的花忱淺淺一哂,自家小少主是長大了、有主見了,卻仍把家兄捧得高高的。
居於弟弟心目中始終至高無上的位置,一股難以言說的滿足感漫開心頭──從來與虛榮心無關,而是純粹的融融暖意,化得他心花開。
只要你過得好、放心做自己,為兄便能這般高興一輩子。

※※※

四個人花了一早上桿麵團、製豆沙餡,揉捏成型再劃刀,不負眾望量產出精緻的玲瓏小點半成品。
生麵團如嬌花般被細心呵護地送進蒸籠,趁著蒸騰的空檔,三個早已如箭在弦的小少年化身成鄉間隨處可見的野孩子,以世子為首齊齊鳥獸散!
由著小俠客做地頭蛇領著兩少年郎遊山玩水,花忱放著蒸籠裡的氤氳熱氣慢工出細活,自個兒也沒閒下,將一朵朵荷苞下油鍋,受熱的花苞不一會兒便紛紛綻開層次豐富的酥香花瓣,現成了色香味俱全的荷花酥。
馬蹄糕的前身乃是鍋裡的馬蹄粉糨糊,做法簡單一人足以操作,花忱靈光乍現稍作修改了食譜,多放了應季的桂花糖與桂花瓣。
以調羹慢火攪拌,隨後蒸熱一柱香,剔透軟糯的彈牙甜糕便出爐了。
可口細點在朦朧熱氣中紛紛嶄露頭角,正等著被人細細品味,花忱暗忖著是時候了,便算準時機悠悠順著沿路的荷花池,前去逮人回家。
矜持盤居於池畔的十四夜率先察覺來人,撐著傘不鹹不淡地旁觀打撈現場,烈日下無興致下水的他瞧著那嘩啦飛濺的水花,便覺足夠清涼,隔岸觀火愜意得很。
一盞茶後,花忱一手拎著濕漉漉的安如是、另一邊腋下夾著更是滿身泥濘的小俠客,扛著兩大包袱功成身退。
傘下的十四夜尾隨在後,亦步亦趨地數著沿路滴落的小水窪,悠悠哉哉的。
數著一滴、兩滴、三滴……他終究忍俊不住,被這可笑的畫面逗得暗地裡勾勒唇角。
笑意的弧度頃刻間軟化了紅白交錯的冷艷氣質,暴露了反璞歸真的無邪模樣。
花忱偏頭朝身後無聲一睇,含笑作無事發生狀,回頭又掂了掂以臂膀夾著的滑溜重量,領在前頭徐徐踏上歸途。
秋初的蓮池漸變轉枯,才有了世子慫恿小安一同下水採藕這一齣鬧劇。
安如是笨笨拙拙地摸索底部的泥濘,遲遲不得要領;反觀世子熟能手巧刨著泥地就開挖,一尋寶起來向來管不住形象。
被夾在腋下的世子偏頭看了看也不嫌丟臉的大哥,再瞧著月清色外袍跟著沾上不少泥漬,至於被糟蹋的衣袍主人倒毫不介懷似的,令他這罪魁禍首自覺滑稽地嘿嘿一笑!
「還笑?」花忱自是耳聞那欠打的憨笑,一股傻勁倒叫他氣不起來,「待會可要罰你再多吃一籠哥做的定勝糕。」
「吃、都吃!哥哥做的我哪次不是照單全收?」世子嘴欠得理直氣壯,「那晚些時候該是吃不下飯了,到時林珊一問起,哥你可賴不掉,哈哈!」
「你啊……」這回鬥嘴勝敗分明,說不過他的花忱無奈搖搖頭,提著兩隻小傢伙頂著沿路上的側目眼光,總算回府了。
「哥哥,給你們添麻煩了。」安如是臨時套上世子在無心苑添購的服飾,身板差不多毫不違和。
「麻煩我惹的,小安沒事別亂背鍋。」世子自知理虧,悶不吭聲地被抓去如貓狗般刷了一通澡,再出現時已穿回久遠前的幼時舊衣,「嘿、沒想到還留了幾件,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是啊,虧得微霜找著了,否則你還不得光著屁股待客。」同樣換身衣裳的花忱狀似沒好氣地輕聲責備,眼底則波瀾起伏,映滿小花回歸舊時穿著的模樣,一股子酸澀的懷念自胸懷氾濫成災。
小少主這模樣,像極了他當初不辭而別見過的最後一面。
俠客小花獨自成長的芳華,本該是花忱注定積累終生的遺憾。
然而就這般咫尺地望入一眼,令他有種彌補心願的錯覺。
明知卑鄙……這一幕童真於花忱而言仍是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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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蒼 + 5 他們四個一起做糕點,世子帶著兩個弟弟一起去玩....怎麼都那麼可愛,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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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2-14 10: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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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燈如晝,星如雨

將批量現成的糕點給花家上下一眾都瓜分了個遍,四人同樣分食了彼此的手藝,且世子還真收到了花忱獨獨多留給他的一份定勝糕,欣然獨享不亦樂乎!
這也真導致他午膳草草扒一扒果腹,不意外惹得林珊怪嗔他的貪食與花忱的姑息。而木微霜則好說歹說又哄了少主一碗蓮藕排骨湯。
嘿、這可是世子上午自個兒收成的戰利品,自然得捧場不只一碗!
膳後挺著都是湯湯水水的渾圓肚子,將兩隻小的留下來多蹭一頓飯的世子目送了結伴離開的孩兒們,不捨與滿足交織於心頭,思緒豐盈且快意。
鼓腹含和尤為疲懶,可世子偏不願美滋滋地獨臥小睡,午後與花忱在書閣一塊待著,兄弟倆得心應手地分擔府中、疆域與朝堂事宜,共處繁忙的氛圍恬然清靜。
由於正午吃的少,下午林珊還差人給家主與少主各送一碗暖羹,以免辦公中途餓著肚子。
世子舀起藕粉,瞧著自碗裡徐徐飄渺的熱氣,忽地回想起稍早前去荷塘時,沿路聽聞不少百姓津津樂道的即時消息。
「哥哥,晚上有空不?」想到就問,世子在兄長面前向來最用不著拐彎抹角,「聽聞雲漢奇術團在南塘追加一場巡迴秀演,好像正是今晚。」
「嗯?」花忱聞言暫擱下了筆,瞧他雀躍的神情,了然道,「小花可是又有朋友想介紹予我?」
「果然什麼事都逃不了哥的法眼。」世子嘿嘿一笑,坦然得很,「那哥你去嗎?」
花忱徐徐笑之,「小俠客都親自邀約了,為兄自然盛情難卻。」
「那就說定啦,大花!」
世子可是等不及,想將這幾年獨自看遍的良辰美景與哥哥一一分享!
今後還有更多花朝夕月等著彼此一同賞遊呢!

※※※

「小花,你老實告訴為兄,今晚是不是餓著你了?」一上街立刻被拉到攤位就坐,花忱忍俊不住發問。
「哪能啊,我晚上可是在林珊監督的目光下認認真真地吃了一頓!」世子利索地幫彼此各斟了一杯龍井,「哥啊,我們難得一同踩街,看到什麼都想吃不是人之常情嗎?」
他瞧著桌面被沿路買來的燻鴨、叫化雞,和陸續由小二端上的夢卜乾、知味小籠給鋪張得滿滿當當,滿意地眉開眼笑。
還都是我倆愛吃的,這個小機靈鬼。花忱無奈笑道,「可凡是量力而為,你這貪吃鬼也不怕撐破肚皮。」
「所以我每樣都各點一份而已。」世子自是沒忘當初府上式微之時,平日裡和哥一樣精打細算慣了,忽然要他由儉入奢也強人所難,「讓哥嚐遍美味,卻又各個都食髓知味,如此一來便會惦念著,下次還不得甘之如飴地再被我給拐來!」
「你倒如意算盤打得響。」花忱莞爾一笑,抿了口龍井,悠悠道,「可這算盤未免多餘,你怎知為兄最惦記的會是這整條街的美食,抑或是與吾弟攜手共赴的追憶?」
「什麼?哥你突如其來的深情大告白倒叫我無地自容。」世子同樣啜了口茶,無事現殷勤地往家兄盤中堆吃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明知煮熟的鴨子飛不了,我自當仍一馬當先以示對美食的敬重!」
「你啊,知道你幼時便老是背著我偷跑撒歡。」花忱捧場地拎起筷子,率先夾起脆爽的夢卜乾開開胃。
他抬眼留意到什麼,順勢微屈著另一手指節,替吃得正歡的幼弟撥開沾附嘴角的一縷髮絲、輕勾過耳後,「別是為兄與美食二者掉進水裡仍見死不救,我就知足了。」
「哥你就別為難自己強裝旱鴨子了。」世子不以為意地反打趣道,對這般親暱老熟了,自是臉皮夠厚八風不動。
花忱同樣習以為常地收回手,替兩人將淡淡荷香的叫化雞扒了開來,頃刻間更是香氣四溢,「這三黃雞頭小體大、肥而嫩,雞膛內鮮料實在,荷香保持馥郁,當真道地得很。」
「是吧?不愧是血脈相連,連同你我天生老饕的舌尖味蕾亦是同根生。」世子對自家懷揣的美食家靈魂尤為自豪。
「也別光出張嘴耍貧嘴,趕緊趁熱吃吧。」花忱泛著怡然的和煦淺哂,照顧慣了,逕自將肥美的雞肉堆到么兒盤中以便食用,方才細細品嚐起來。
「吃吃吃,大花也多吃點!」世子不甘示弱又回敬幾塊燻鴨,有福同享非要相互吃撐才高興。
夜間熙來攘往的市井一隅,共享夜宵的兄弟倆如是這般歲月靜好。

※※※

方才確實買多了,待兩人享盡吃食,世子匆匆拉著兄長到秀演現場時,前路已人滿為患。
遠處高台上的第一奇術師眾星捧月,隨之尾聲迎來壓軸的奇術絮雪漫天紛飛,百姓歡呼如源源不絕的浪潮湧升至最高潮。
就是這個!趕上終場前如幻似真的白雪皚皚,世子直呼幸運,伸手胡亂接下飛揚遍地的幻夜奇雪,趕緊獻寶似的捧到兄長面前,「哥哥,你吃吃看!」
「唉,為兄何其有幸,剛被拱著飽食一頓宵夜健脾燥胃,吾弟這就迫不及待又要我生吃一口雪。」花忱悠悠感嘆。
「哎,我並非此意。」世子對眼下的行為辯無可辯,只得自證清白,將指節上的潔白雪漬急急湊到家兄嘴邊,「哥你吃看看就對了!」
花忱無法,從了強勢起來的俠客小花,傾身一併將沾染唇上與么兒指尖的雪粒給抿了去,「嗯?甜的?」
「驚喜吧!」世子讚嘆道,炫耀的模樣彷彿連鼻子都翹了起來,「如此如真似幻的一場甜滋滋雪景,我就想早晚也讓你嚐嚐!」
「確實驚人。」花忱意味深長地輕笑一聲,至於喜與否……他意有所指的目光迎視這場大張旗鼓的討喜把戲,靜待來者意欲。
轟然巨響的璀璨煙花乍然吸引了世子的視線,轉過頭的一剎那,那更是奪目的絢麗身影伴著燦煥明艷的怒放花火踏雪而至,「你來了,算不上太遲。」
星河笑得張揚,隻手立於胸前優雅俯身道:「殿下,別來無恙。」
面上僅憑慣性使然的風度凝滯微笑,實則笑意悄然漸失的花忱謙和開口:「閣下便是雲漢奇術團團長星河吧,久仰了。」
星河毫不馬虎,向世子這位大名鼎鼎的友伴同樣禮貌地一俯身,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下才是久仰了,閣下便是殿下惦念不忘的──兄長大人吧。」
花忱氣得兩眼一黑,後槽牙險些咬碎。
這明裡暗裡的已是第幾次了!一個個的都不要臉地認祖歸宗是居心何在?!
雖說花家向來結識交名士重在交心,可這……咳,到底是同根生,咱們家小花與為兄冠絕當世的風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才瞧這些各個前仆後繼的!
「你特此光顧,可是別有欲觀之秀?」打過照面,星河當即專注回屬意之人身上。
世子與他相視,倒率先饒富興致地問:「你既不改入戲時誤喚我殿下之稱,見我家兄難道不該喚聲陛下?」
星河笑意不減,眼底盡是虔誠,「我的神明從來只有你。」
世子挑眉環顧四周仍人山人海,暗忖當今王座汰換成外邦君王坐擁,倒使這人越發口無遮攔了。
說起來,星河從前分明該對暗齋最是深惡痛絕,如今盤根錯節的根基勢力既已除不盡,便交由花忱繼任統籌管轄,而這位奇術師對內閣此番決議倒是乖順得很,全權憑信花家也不知該喜該憂?
「殿下?莫非特來見我只為走神?」星河對小神明一時不慎的游離沉思一笑置之,嘴上調侃,面色倒不顯失意,「言歸正傳,想要何種即興演出?星河定不辱使命。」
世子當然不疑他使命必達的天賦,嘴邊反覆咀嚼幾遍其實已然有數的心願,終是定下心開口:「我想再飛一遍。」
星河幾不可聞地一怔,隨即勾起捨命陪君子的決然笑意。
他驀地畢恭畢敬地朝南國公大人施予一禮,「得罪了,星河必定完璧歸趙。」
「……?!」眸中瞳孔一瞬震顫,原先立於花忱面前的兩人已無蹤影,「……」
護弟心切向來出了名的南國公爵霎時所有表情蕩然無存,神色晦暗不明,牽繫著背後勢力共濟暗流湧動。
來者著黑衣勁裝悄無聲息地現身一瞬,代其一路的總旗稟報:「大人,暫無從查獲。」
此刻,暗齋之首漠然睇以一眼秉退手下,唇角抿出令暗齋一眾悚然的淡淡寒笑。
好,好得很。

※※※

無論大景何方,總能尋到一處遺世絕俗的荒蕪之地。
立於崖邊任入夜荒涼的微風拂面,世子由著星河幾近吹毛求疵地檢查身上繁雜到眼花撩亂的繩索與護甲,終是忍不住嘴了一句,「天下第一奇術師,優柔寡斷可不像你。」
星河扶著牽引繩一頓,嘴角劃過不置可否的一絲苦笑,「你才是,何苦這般要強,真就不怕?」
「怕不怕於我而言並不重要。」既決意擺脫,世子便永不回頭,「這不就邀你奉陪我克服陰影嗎,現在怕又怎樣?未來不會輕易敗在同一處才重要。」
星河聞言遂不再多言,複查完最後一根繩索的他仰頭瞧著連跟自己都較勁個沒完的神明,眼底倒映稚嫩少年此時看似弱不禁風卻不滅的倔強,驚艷得他眸裡熠熠生輝,耀眼得彷若承載星辰。
「數到三,還是又變個花樣?」世子狀似平靜無波地問,悄然緊了拳頭抑制顫抖……逼自己低頭正視崖底險些深不見底的蕭瑟蕪穢。
「這個花樣如何?」
忽地背後一暖,世子愕然一回頭,險些直面撞上奇術師過近的下巴,「嘶,還能這樣玩?!」
星河從容地將兩人繫成一條繩上的蚱蜢,挑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改良自上回的雲中徜徉奇術,名喚──比翼雙飛。」
此行既是為了征服恐懼,便也不徒增侵蝕心靈的空等時間,隨著世子閉眼破罐子破摔地一聲令下,星河義無反顧地將兩人投入高空的煙雲之中。
失足的窒息感自始至終擴散全身,世子打了個哆嗦,直至被牽引繩猛拽清醒,方才意圖梳理凌亂的呼吸。
背靠著硬梆梆的胸膛與拘禁腰際的臂膀,有效引導著他撫平一吸一吐間的顫意,而後……才膽敢緩緩睜開眼,藉明月星華俯瞰腳下飄渺的山清水秀。
隔著一層煙雲的山川若即若離,朦朦朧朧地影射這世間的遼闊與人間的渺小,彷彿看清所有亦又看不真切,漫漶濡染似是而非,正是這江山的綺麗之處吧。
逐漸適應的世子拾回了展臂擺盪身姿使其翱翔的暢游快意,終是釋然地笑顏逐開。
星河偏頭見懷裡的神明笑得開懷,故而染上清歡愜意,一如過往與他憑空盪漾,徜徉於雲霧間恣意閒扯。
「殿下,可還記得曾許我一個故鄉?」星河遠眺著宛如墨畫的飄渺山水,逕自說道,「原不過是玩笑,可後來我又重拾了家鄉於我的意義。」
「不再是某個回不去的地方,卻取決於那人在或不在。」他狀似無意地輕快調笑道,「興許不知不覺間,星河的心中早已住著一個想回的家,無關歸與不歸,僅憑相思便胸懷暖洋。」
世子聞言眨了下眼,低首抬眸一笑,「嗯,我在呢。」
「如你所言多情山水色,清逸荷香留得住春,多留個你又何妨?」
「若思家了,南塘隨時恭候咱們天涯漂泊客。」
星河聞言,眼底漫開柔和之意,「承蒙殿下承諾星河的不期之約。」
而他的神明向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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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2-20 1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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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且悔且幸

自打聽到家弟生死未卜的消息,花忱便瘋了似的硬生生從四面楚歌的追兵當中殺出重圍。
自此,他約是再無清醒過,眼底無時無刻的殺意冰封了原由南塘山水養慣的溫情脈脈,解放了枝葉染汙終究扭曲成毀於一途的獸性,由著無窮無盡的悔恨封禁心中只因至親而強撐的一塊淨地。
他義無反顧冒著被敵方逮著蹤跡的風險,遊魂似的固執於弟弟消失的崖邊,僅憑一念之差沒一躍而下。
唯一的信念便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不能徒留小花一人孤身飄零於世間找不著家。
「……花忱,該是時候放手了。」
「或許九死一生於你而言仍是希冀。」奉陪尋屍……或姑且尋人的玉澤終是看不下去,點明了現下膠著的無用功,「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徒兒不傻,人之將死許是不會優柔寡斷徒增痛苦。」
「……你此話何意?」我家幼弟就這麼不惜命?就這般毫無留戀?花忱一瞬茫然地轉頭望向摯友,隨即看穿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沒由來的預感不祥地爬遍渾身,「你……莫非跟他說了什麼?」
玉澤定定地直視興許離瘋魔不遠的人,木然地張了張口,坦承不諱。
然而,料定的一切暴戾出乎意外並無爆發,更沒有撒氣在他身上。
「你我立場終會有割裂的一天。」沉默的人始終沉默,玉澤垂眸逕自說下去,「但總歸玉某為人師表沒盡到應盡之責,你確實該怨我。」
花忱低頭直視崖下深淵,無力垂危的棕色瀏海遮蔽了他空洞的雙眸,彷若一潭死水。
花忱怨嗎?確實該怨的地方有太多,可終究他最痛恨的是自己,至始至終這般無能為力。
終歸是他無能,只得出此下策,一廂情願地將重要之人託付他人。
既是一廂情願,錯付了,究竟又該從何怨起?
只恨我。花忱的眼眶猩紅,操持馬駒韁繩的指尖刻進掌心血流涓涓。
然而,興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吧?上蒼終究留予他一絲憐憫。
「小花,為兄知錯了。」
「花需枝葉支撐,雖出淤泥而不染,然豁出清漣終究迎面那世事無常的曝曬或暴雨。」端坐床邊的花忱輕碰了碰尋歸之人仍舊冰涼的頰畔,每每一得空便生根在這叨叨唸唸,總盼著床上的寶貝弟弟能有一絲反響也好,「或許雙蓮並蒂合該雙生雙宿共渡浩劫,獨留其一於這世間的滋味實在太苦。」
「哥哥嚐盡了,小花快快醒來,好不好?」
花忱字裡行間的顫意是近乎卑微的哀求,可他恢復生息的眸光清明,是久違的柔軟。
心中那塊生人勿近的淨地,他一輩子只留給他的寶貝小花。
後來熙王世子一派的手下都說碧水樓的軍師反客為主,殺瘋了。
殺瘋又如何?花忱戕戮無數,早不在乎背負於身濃墨重彩的鮮紅。
他與熙王世子一派合作如舊,宣望舒仍一心撲向顛覆宣氏皇權的大業,而他自是已無心於血海深仇。
替已逝之人仇怨得報又如何?連僅剩的唯一摯愛都護不住,當真值得嗎?
耗盡半生兜兜轉轉,撥雲見日終有時。
而花忱的答案就在身邊,失而復得。
爾後每一場戰役,他只為弟弟將來的無憂而戰。
不負所望,承永帝倒台。
甦醒的花家世子引領花家擁戴曾銷聲匿跡一時的埃蘭王室儲君上位,最終獲得熙王世子一派的聯手,與首輔黨的支持,從中的周旋不遑還有商譽遍及各地的同文行手筆。
而世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暗齋已如腐荊寄生於國根,既無法連根拔除,花忱便為己所用,將組織改弦更張,成為保衛花家、護小花周全的利器。
「……兄……」
可如若這利器終有觸及不到的死角──
「哥哥!」
展開雙臂圈住肩膀的暖意,以及後背冷不防的負重,讓花忱一怔,如夢初醒。
附在耳邊的救贖天籟飽含歉意:「讓哥好等了,我回來啦!」

※※※

要保全星河在暗齋網下全身而退實屬不易。
斟酌再三,世子向星河保證自己不會被動任何一根寒毛為前提,提前與他分道揚鑣,讓自己重回市井大方暴露行蹤,好大幅降低『各方』的警戒。
他游走在隨著夜深而冷清不少的街市,沿著原路返家。
既已藉暴露行蹤報了平安,怎麼……回到南國公府的世子瞧著府上卻仍安安靜靜的?
房中也未亮,但肯定沒睡。他琢磨著兄長的習慣,逕自穿梭過庭園直至池畔,果然找著欲尋之人。
「兄長?」怎麼瞧著那背影像在發呆?
世子決定來個出其不意,躡手躡腳地由後欺近,而後如同方才遨遊雲際時,大展雙臂就是一個撲騰!「哥哥!」
好笑的是,堂堂文雅沉穩的花家家主還真被他的撲騰給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蹌了下,畫面著實滑稽。
世子本還抱著「好樣的,跌就跌吧,大不了一起落湯雞」的想法,虧得他可靠的大哥終是不負眾望地撐住了,免去一遭透心涼的大眾池。
可抓牢他的手所遞來的冰涼仍是令他一愣,隨即下意識圈得更緊,只想儘快驅散兄長周身的寒意,「讓哥好等了,我回來啦!」
「你啊,還知道要回來。」花忱一反剛才的失態,回頭調侃他的模樣神色如常,「溜哪玩了?」
世子就這麼掛著他,也不帶瞞著的,把剛才飛天遁地的刺激歷險分享得大大方方,「如何,光聽著便覺好玩吧?下次一起呀!」他這彷彿沒心沒肺邀翹課的語氣,簡直跟季元啟如出一轍。
「俠客小花總愛冒險。」花忱聞言淺淺一笑,卻相當明白么兒此意為何,「可吾弟也該知道,懷抱己身的短處其實一點也不丟人。」
世子聞言眨了下眼,牽著嘴角轉而道,「哥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其實是一位先生啦。」他順道開擺著,就這麼仗著自己此時的幼體優勢,而蹭到了兄長身前最暖的位置。
花忱縱容弟弟窩在他腿上,吹拂著悠悠掀起澄池波瀾的晚風,偏頭看著嬌矮的髮旋,作洗耳恭聽狀。
「我那位先生也受畏高之苦,至今如舊。」世子逕自說了下去,「我曾問他為何放任著不去克服,畢竟我覺先生既能遊歷四海,必定膽識過人,只是想與不想罷了。」
「而先生確實也說了,他並不想去強求。」他回憶著文司宥那時算是順勢分享的私話,「因這畏懼的背後既是他生來便不可逆的軌跡,雖是不愉快的過去,如今卻也雜夾了某些回憶。」
「先生有不想刻意抹除的理由,我亦有無論如何都想前進的理由。」世子說及此,回頭直直仰望此時如羽翼般包覆他的家兄。
花忱與之相視,靜靜傾聽。
「往後我還要與兄長一同嚐遍各地珍饈、賞遍千山萬水呢,身懷弱點可怎麼繼續走南闖北當個俠客,你說是不是!」
花忱一怔,隨即失笑,「怎麼說著說著,就忽地耍起無賴了呢?」倒讓他稍早自個兒的傷情與滯重煙消雲散了。
「自然要無賴起來才能逗哥哥笑嘛!」世子破罐子破摔索性盧到底,「偷跑的小無賴可沒忘要跟大哥謝罪,求家主大人網開一面,可以不饒了小花,可是別不高興了好不好?」
花忱無奈莞爾,當真懷疑這小子是否仗著現下身板可愛的優勢,還熟能手巧了?可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咳,為兄是這麼好唬弄的嗎?」他興致一來,接起戲卻不按牌理出牌,「准你省去家法伺候,可處罰在所難免,否則咱們家小少主可不長記性。」
世子瞧兄長跟著不正經起來,舒心一樂,還配合著委屈,「那家主大人要如何罰么兒?」
花忱也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自是不捨對調皮成性的小俠客動真格,「那為兄便罰你……」他索性隨口胡謅道,「當暖爐陪哥哥睡一晚。」
「好傢伙,風水輪流轉是吧?」世子挺起胸膛答應得爽快,「這簡單,安老懷少由我做起!」須臾間,他又挨了一顆拳頭。
花忱照樣虛著拳頭狐假虎威,必須給滿口渾話的小王八蛋一點顏色瞧瞧,而後更是俯首低聲追問:「小花,你坦白告訴為兄,當真嫌我年老色衰了?嗯?」
被囚禁於懷中的世子感受到來自大哥的脅迫意味,立刻見風轉舵道:「哪能啊,兄長合該也是老當益壯……」他對上俯視而來的危險目光,更是慫得一批,終於收起嘴欠的劣根性,「咳、我是說,哥哥風華正盛、才貌俱全,要美貌有美貌、要美色有美色,尚且風韻猶存呢!」
「……」花忱聞言反倒沉默了,怎麼這話聽著倒像是在調戲他,「你這都從哪學來的亂七八糟?莫非凌雲心所言非虛,你的文言造詣真如此無藥可救?」
「什麼?哥哥你才是,從哪聽來這種無憑無據的詆毀?」世子不服,萬萬不承認自己的語文水平有多低下,「雲心先生當真這麼說?從前還說我是他的指引,還風雪中的明燈呢!雲心先生變了!
遠在凌府淺嚐宵夜的凌晏如倏地打了個不太形象的噴嚏,「……」這無緣無故的,許是一不留神難得被酥炸小米辣給嗆著了,總不至於得了風寒吧?

※※※

花忱一時口不擇言,輕咳一聲,連忙補救道:「沒這回事,凌雲心雖向來言詞犀利,於你的評價倒也不至於這般不留餘地,小花說是吧?為兄開玩笑呢。」
「是嗎?」世子瞧他出爾反爾地挽救模樣,憑著對雲心先生雖嚴厲但穩重的指標印象,只得將信將疑,「那……就是吧。」
險些坑害舊識的花忱一陣汗顏,這要是被當事者知道了,還不得扒他一層皮。
雖諒凌晏如何德何能也動不了他一根寒毛,可鬧到神仙打架仍會讓么兒耽驚受怕,還是能免則免吧!
「好了,這夜深人靜,小花該睏了吧?」
世子這才一點頭,正要繼續耍無賴叫哥哥背,隨即身子便率先騰空而起,「哎!要哥哥背就好,這樣怪丟人的!」
花忱就著小包袱盤坐腿上之姿,以臂彎穩穩圈覽,「么兒成日行俠仗義,卻由不得為兄偶爾擔當一回俠客?莫不是看不起你哥?」他起身悠悠踱步回房,全程無意放行。
「……兄長年富力強、身強體壯,自然行。」世子無法,總不好打臉剛才一時逞嘴快的自己吧?
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能讓小花騎虎難下的也只有大花了。
睡前兩人照例袒裎相見給彼此上藥,尤其世子還偷偷替哥哥抹厚一點,看能否幫懶惰鬼挽回一下消疤進度。
世子裸著上身也不急著穿回去,順道還突發奇想問:「哥啊,既是要幫你暖床,要不我乾脆直接躺平?」
「吾弟又在胡說八道了,為兄要的是小暖爐,暖床是什麼,能吃嗎?」花忱一副拿他沒轍的樣子輕聲嘆息,回頭真該與凌雲心討教當初是怎麼教的,怎麼鴨子飛飛就連帶著語言水平也頭也不回地飛了呢?「趕緊把衣服穿好,小心著涼,你也見識到林珊那藥的苦勁了。」
「不該禮尚往來嗎?哥你昨晚就是這麼暖我的啊。」世子揶揄的語氣窮追不捨,好整以暇地瞧著兄長怎麼替自己狡辯。
「……」花忱被堵得啞口無言,顯然自知理虧而親自替他披上衣衫,「好好──小少主英明,可否網開一面?為兄下次不會再那樣不懂得照顧自己了。」
「說謊要吞千根針啊,下次記得好歹蓋件被子嘛。」世子得到承諾也不再為難,逕自穿回寢衣,附帶狡詐地投以家主大人一眼,「這樣我倆算互抵了吧?」
「你這小機靈鬼,哥哥早就不氣了。」同樣套回寢衣的花忱無奈一笑,微曲食指輕刮了下么兒的鼻尖,「可也別再讓我無處可尋了,知道嗎?睡吧。」
「知道啦!睏覺!」這回換世子生根在他人房裡,欣然闔眼,與至親抵足而眠。
他復又想到身負暖爐之職,於是側滾又往哥哥挨近些,彎著膝蓋變本加厲地勾住青年的大長腿。
「你啊……原來是小熊貓本尊?」花忱清眠被擾也不惱,還有餘裕揶揄一句,乾脆抓著使勁塞奶的小寵兒兜進懷裡。
「有什麼關係,小熊貓也暖就行。」被兄長這一舉而一頭栽進熱呼懷抱的世子不忘嘟囔了聲,而後也確實耳聞大花饜足的低柔喟嘆,頓時心滿意足了。
放空身心漸入夢鄉,相互依偎的大小熊貓酣睡如泥。
一室荷香,溫情蜜意。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2-12-26 11: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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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2-12-26 13:3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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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靈蝶翩然入

休沐短暫,回明雍的日子世子可沒膽一覺自然醒。
於是他推盧著兄長擾亂晨間安逸,難得率先清醒,充當一回叫早雞鳴:「嘎嘎嘎!哥啊醒醒!」
花忱不堪其擾,只得渾渾噩噩地把聒噪鴨子壓回懷裡使勁地揉揉揉──以示對小花勤快的表揚。
「好了、別揉啦!要被哥薅禿了!」結果世子的干預只換得一身狼狽,可喜可賀。
不過犧牲終有小成,今早兄弟倆準時至餐桌報到,便口福不淺享有林珊熬燉的藥膳食補,被一家子圍繞的進補膳食熱乎得很。
「少主,今早亦收了信。」木微霜如昨日將署名予他的信箋遞交。
用膳間隙,世子已等不及先行拆開閱覽。
傳信內容是繼昨日的回信,而昨日難得由遠在蒼陽的無心苑之主所起頭的筆談內容,大約是忽地提及宣京無心分苑的一筆交易內容──沒錯,正是宣望鈞前些天購置予他的那筆。
『平日裡本不興查察那些紀錄,不過是掌櫃暗自銘記你我熟識,早前與宣京的鋪子通過氣。』
『留意也就罷了,然還與我秉彙。既已得知,便難抑好奇,你就當我隨口問問罷。』
世子暗笑謝老哥難以坦承心扉的老毛病,關心起人來一如既往的迂迴繞道,並心想與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便如實交代了。
『既如此,那便來無心苑一敘吧。你既要從長計議,前些日子在分苑添購的那點數可吝嗇了。』
世子心想我又不愛美,不過到此一遊聽著還挺吸引人的,便回說休沐日結束得先回書院一趟,擇日再議。
時間回到今早,然今日的回信內容可就蹊蹺了──
『由宣京出發豈不正好,近日勿由南邊入境為佳,蒼陽城外野間林密路遙,行經時亦多加留意。』
……這是何意?難道最近蒼陽郊外不安寧?
「哥哥,近日蒼陽周邊可有生事?」不懂就問,尤其世子的面前不就有位大景萬事通嗎。
「嗯?怎麼突然問起這個?」花忱面色疑惑地接過么兒遞來的信紙,閱畢才了然。
「為兄一時也難以予你答覆,你若在意,可要哥幫你探探虛實?」花忱話鋒一轉,面上揚了抹瞭然的笑意,「說起來,小花這是欲盡早前往?」
「啊,多問一句都能被你看出來?」世子對這媲美他肚子裡的蛔蟲敬佩不已,而後也念頭一轉,「謝老闆既仍相邀,表示尚能通行,就用不著勞駕試探了。」且行且看吧,應當不至於凶險。
他思及此,用完膳又不明所以地被兄長拉到書房,「呦,大花?你特意背著林珊他們,是要行什麼偷雞摸狗之事?」
「這事能不背著他們嗎?」花忱在案桌上逕自書寫著,不一會兒等筆墨風乾便遞予他,「府上門客嚴厲,單方面的批鬥大會咱倆還是能免則免吧。」
「這什麼……」世子一看清立即到手的假條,便吃驚地眨了眨眼,「哥你??」
「年輕人別總死讀書,小俠客偶爾在外歷練歷練怎麼了?」花忱理直氣壯地予以定心的一抹笑,於弟弟而言堪比熊心豹子膽的效果,「去哪遊歷哥不會攔著,記得回家就行。」
聽出弦外之音的世子抽了抽眼尾,「哥啊,你也不怕招來書院眾先生們的記恨?」荒廢其他人的時間跑去逍遙快活就可以嗎?!
「先生們?哦,他們要是對你棄之不顧,小花儘管找為兄惡補。」花忱拿出睜眼說瞎話的本領,一臉人畜無害地會錯意,「別忘了你幼時的啟蒙先生,除了凌雲心也得算上為兄一份力才是。」
「哥哥言重了,我瞧他們……」好像都挺喜歡幫我補課的?留意時間的世子決定跳過這個話題,免得沒完沒了,「總之先謝過大花允假啦,小花無以回報,只能回以滿滿當當的土產!」
花忱輕拍了拍寶貝少主的腦袋,柔聲笑道,「無妨,為兄什麼都不缺,面前的小花已是圓滿我的大功臣。」而後他領著弟弟離開書房,將么兒親送出府。
只願小俠客事事從心、事事順心,遠走高飛又如何?
咱們家的鴨子飛飛,終歸是會回巢的。

※※※

「站住,那邊那位學子。」
前腳才剛踏入書院,世子就被那熟悉的聲音給嚇得一個激靈,「呃?」
「莫要懷疑,本司業就是在叫花……」本在院前巡視的陳喻言氣勢洶洶地上前逮人。
「啊啊啊!」世子使勁地朝他使眼色,擠眉弄眼得都快抽筋了!
「咳……口誤,是文學子。」險些忘記前陣子與桃李齋一眾對過的口徑,陳喻言為掩飾失誤,戰術性輕咳一聲,卻仍叫得拗口,「總之,當務之急隨本司業走便是。」
世子頂著院前眾同硯的同情目光,戰戰兢兢地尾隨在後,「嘶,司業,我沒遲到啊?」
誰知陳司業冷哼一聲,沒好氣道:「不思進取,你倒好,還妄想本司業得成天抽空罰你不成?豈有此理!」
世子放心地喔了一聲,而後才聽聞司業又補了一句,「今日一早便有來客候守,廢話少說,隨本司業速速走一趟便是。」
他聞言遂不再多語,只是路途中不由分說塞了一提盒給並肩而行的人。
「……這是何意?」陳喻言掂了掂搪塞手裡的食盒重量,連疑惑蹙眉的舉動都一副板著臉的模樣,人見人怕。
可曾離校出走過的世子,卻每每瞧見這人眉頭彷彿能夾死一隻蚊子的溝紋時,都滿心懷念,「是我昨日在府中做多了。」
「本打算從書院門口沿路隨緣發放,這不就被司業給扣下了。」他笑嘻嘻地說,語氣沒個正經,反正沒有小黑屋警告,他天不怕地不怕,「那就只好委屈司業大人,收下這所有的福分啦!」
吊兒郎當的語氣讓陳喻言下意識皺了皺眉,偏頭看了他一眼,倒沒說什麼,算是默許了這盒強迫推銷的累贅。
以至於一入桃李齋,眾人聚集在內的大半目光皆一瞬不瞬地移到這被輕易察覺的食盒身上,莫名成為奇特的焦點。
「司業好口福。」誰能料想先開口的是玉澤,嘴角親和的弧度向來辨不出真偽,「就不知,本司監可否也有這等福氣了。」
陳司業也是機靈,淡定推說這盒是花學子孝敬院長大人,他只是轉交順道沾光。
文司宥一個不吃無家紋吃食的挑剔人則無表態,頗有龜毛的自知之明,淺啖茶香,正好生招待旁坐的院外賓客。
季元啟倒是更直接了當,摸到好兄弟邊上給了一肘子,直接咬耳朵當面討要,「欸,連司業都有一整盒,與你一起上刀山下油鍋的小爺不該有兩盒嗎?你的良心何在?」
「我的良心又不秤斤論兩,還給我討價還價呢。」世子挑眉當眾打開另一食盒,顯然是要公眾分食,提倡人人平等。
季元啟失望一瞬,不過又轉念一想有得吃就不錯了,終究還不是口嫌體正直地嗑了起來!
世子也分給閨蜜組白蕊兒和曹小月,一邊暗自慶幸現場閒雜人等雖多,但不至於多到他的小食供不應求。
且所幸,他入書院之前,便更早差人先送了一盒至大理寺,可謂未雨綢繆。
接著桃李齋內其餘人皆看到奇景般的一幕,就見向來不吃自製以外的吃食的玉澤神態自若地品享起來,對他人的異樣眼光恍若未覺,悠悠地細嚼慢嚥,「乖徒的手藝可是又精進了?」
「嘿,承玉先生吉言。」世子順勢推銷偶爾幫蕊兒撐場的社團,「你若喜歡,有空到我糕糰社的攤子多捧捧場唄。」
而始終待在邊上的宣望鈞並無主動爭搶的意識,於他而言,彼此若在乎始終都會在乎,既是淺薄生分又何必強求。
他來此見客,只是替關心之人候著一個答案,竹馬的安危自然是首要的。
「來,這是宣師兄的份,甜度肯定是你喜歡的!」
不過……當竹馬親遞的糕點出現在宣望鈞的面前時,他終究難抵充盈心頭的歡欣,一如幼時的初遇那般,知足簡單,「謝謝,無關甜度……你予我的,自然喜歡。」
此時文司宥擱下瓷杯本欲添茶,茶盞旁也闖來一盤糕點,「愛徒……當真有心了。」雙眸隔著單片鏡片映入定勝糕上的魚龍白浪紋,他的眼底閃過細微訝然,嘴角亦有柔和之意。
「好說,好說。」世子心想著虧得有家兄幫忙一起客製勞作,只是……不知為何,期間大哥總笑得咬牙切齒的樣子,難道是量產過多,累壞了?
他順勢也將另一盤點心放在今日的貴客桌前,「不好意思啊,驚墨先生,早知你會來的話,我就多做一份不甜的。」
「世子客氣了。」驚墨一如往常周身氣度清冷,抬頭與他相對的眸光平和真誠,「是我不請自來,先行前來尋你。」
「尋……」我?世子想起文先生曾有提議過,下意識環顧一圈圍觀在場的熟識先生與同硯,卻也無一人站出來證實蝶谷神算是他們任何人之中的誰請來的。
「卦象所示,你我有緣一見。」驚墨似是看出他的不解,故而解釋了自己此行的唐突,「索性,我便不辭而來。」
世子神色了然,眼底盡是驚嘆,「驚墨先生一如既往料事如神,前些日子我與先生們確實提及過你。」
「即便如此。」玉澤環臂支著下巴,語氣耐人尋味,「乖徒還真是……」艷福不淺吶,竟能讓避世絕俗的秋家家主銘記上心。
宣望鈞面色閃過疑惑地看了兄長一眼,不解他隱隱的挑撥之意。
畢竟師弟面善,交際有才,這方面自己確實不及這位竹馬,卻也樂見他廣結善緣,自在愜意。
同樣無意拘縛的文司宥不輕不重地圓場一句:「愛徒向來左右逢源,人緣極佳,有何不可。」
杵在世子邊上的季元啟低聲嘟囔,「……好你個端水大師。」怎麼什麼來頭的你都能沾上邊?倒把與小爺混水摸魚的時光都給分個精光了。
曹小月左右張望,越發學會察言觀色,只是仍管不住自己這張嘴:「……你們為何陰陽怪氣的?」
「哎呀,小月!」白蕊兒趕緊捂住口不擇言的閨蜜,「這不打鐘了,我們該去赴課了吧?」問歸問,她倒先不由分說地拉著人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可我第一堂沒……唔唔唔!」曹小月險些被室友搪塞過來的糕點給噎死,嗚喑無語地被拖著漸行漸遠,反對無效。
世子莫名其妙地目送她們充滿戲劇化的離席方式,接著又迎來與她們擦肩而過的淵親王。
尤其陳司業見著院長莫名暗自舒了口氣,許是慶幸終於有人能治治這幾尊不務正業的大佛了。
宣行之瞧著和藹和親,當即發話卻猶如一道聖旨,無人敢不聽,「好了,嘮嗑就到這,各位先生、學子亦有分內之事,都散了吧。」
於是桌上又被院長差人換了壺新茶,會客廳總算獨留驚墨與世子共處一室。
要世子想通方才鬧劇原由是不可能的,倒是徒留他一室尷尬,防不勝防,「呃……咳,讓先生見笑了。」現在和剛才那群人裝作不認識已是來不及,他只當他們流年不利集體抽風得了。
「無妨。」驚墨察覺少年神色窘迫,善解人意地一語帶過,「世子進修之所熱鬧非凡,於你而言甚好,不是?」
世子聞言微揚了眉,隨即同他會心一笑。
「是啊,這當然是個好地方啦!」
雖有諸多悲歡聚散,可他花家少主此生不悔入明雍。



TBC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6-4 13: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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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3-1-6 15: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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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翹望

趁閒雜人等退散,一室歸於避囂習靜,世子心想不如趁勢而為,請教自身的疑難雜症。
「世子,可是有求於卦?」驚墨抿了口茶,更是率先直奔要點。
「是,你看我這樣……」世子示意自己這模樣,任先生打量一圈,後者始終臨危不懼,「我想問問卦,可有解決之道?」
驚墨聞言已是備齊卜筮之籤,示意對方靜候,「坐吧,且容我一算。」
須臾之間,他便昭示卦象:「上卦震為雷,下卦坤為地,萬物皆有沼力。即青龍得位,喜悅之象。」
世子在腦中翻遍上回寒江雨夜所學的六十四卦,絞盡腦汁地極力參透其意……遺憾效果不彰。
驚墨靜待他的徒勞,察其頹然之色方才順應開口解卦,「此卦意為,順應天意即可,凡事可盡力去做。」雖觀那懊惱面容便知努力無果,然他的唇角仍因少年執意回首的較真而輕輕牽起笑貌。
「嘶,要我這身板順應天意……?」世子匪夷所思,又轉念一想,既可盡力為之,也就是說想怎麼解就怎麼解?反正努力自然能成,如若失敗……那就是不夠努力的意思吧!
他為自己的理解能力打滿分,花家生來就有源源不絕的自信,沒毛病。
然驚墨似是反而憂心他思慮過度,便又補充一句,「放心,你此趟旅程於各方行事順遂,僅記安居思危。與人周旋或買賣皆宜,秋更吉,有貴人。」
「瞭然了,難為先生這般巨細靡遺。」被指點迷津的世子又胸有成竹了幾分,隨即一愣,眨了眨眼問,「等等,旅程?驚墨先生你……怎知我要遠行?」
驚墨與他相視一眼,從容答覆:「憑方才卦象,便隨心一猜。」赤誠的眼底並無玩笑。
世子微微瞠圓了眼,再度領教到蝶谷天算的神乎其技,換做常人,若學卦能算到先生略猜的程度也值得偷笑了吧!
所求之事已盡,他深知驚墨向來一味尋藥來去匆匆,便也不敢多耽擱,免得誤了先生的事,「先生接著欲往哪呢?」他有意幫對方叫輛馬車更能快捷些,就多問了一句。
然而驚墨的回覆卻出乎他的意料:「蒼陽,欲赴一位舊友之約。」
世子訝然地揚起眉頭,「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莫非我與──」驚墨的緣分匪淺?此話有高攀之嫌,他自是吞了回去。
「嗯?因何激動?」驚墨不明所以,隨即試問,「莫非,世子此行亦欲往同處?」
世子察覺許是驚動了先生,立即收斂了點脾性,「是啊,我也要去見一位朋友,說來也真巧!」
驚墨瞧他難掩悅色,唇角隨之微浮笑意,「既如此,當真緣分匪淺。」
世子一愣,霎時難以收拾心事被看透的窘狀,難為情得一時不知該看哪了,「……不若此行同往吧,有個伴也好互相照應。」
驚墨聞言並無拒意,溫煦颔首:「相依為伴的是你,自然好。」
世子聞言,復又精神飽滿,當即興沖沖地前去招了一輛馬車。
「甚好,那趁今晨秋陽杲杲,即刻出發吧!」

※※※

向書院告假後,世子與驚墨直奔碼頭,趕上正好靠港的一艘舟船。
沿途水路風光無限好,風清氣爽,秋日驕陽暄暖而不毒辣,順風而行的好山好水怡人舒適。
下船的世子伸了個懶腰,看了一路風景竟不覺舟車勞頓,卻仍不忘回頭關懷一句:「驚墨先生,沿途行舟可覺疲憊?」
「尚可,世子不必憂慮,我不至於體弱至此。」驚墨不慍不火地應答,終是不禁多辯一句,免得每每一同出行總是對他百般顧慮的少年當真以為他隨時都會暈倒似的。
「哦對,我老是忘了先生其實比我還慣於遊歷世間。」世子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後頸,不過他又暗忖著將先生視為柔弱不能自理又何妨?照料已成習慣,自是不厭其煩。
話說既已到蒼陽,卻仍繼續一路同行的世子也越發微妙了起來,直至兩人並肩立於無心苑的朱色門扉前,他的疑惑頓時達到最高點。
「咦、難道?驚墨先生說的舊友是……」
世子話到一半,實木門便「咿呀」一聲由內敞開來。
謝行逸迎接門外意料之中的訪客,「你們……?」雙人結伴而來卻是出乎意外。
驚墨環顧他倆,了然地道出結論:「世界之小,看來我們彼此互皆相識。」
短暫訝異之後,謝行逸復又如以往的不冷不熱,不忘待客之道,「請進吧,瞧你們遠比預料的要早到,看來路上無耽誤,順遂便好。」
「謝老哥,你……」世子早先就好奇了,怎麼這位無心苑主這般留意行路狀況?且他與驚墨的組合也叫人意外。
「知道你又有數不清的問題。」謝行逸看過來一眼似有無奈之意,讓開身子令他們通行,「一路舟車勞頓,你們先進來坐吧,允你一件一件慢慢問。」
世子與驚墨相視一眼,一前一後隨謝府主人入府。

※※※

「我與驚墨本是同鄉,相識並不足為奇。」謝行逸輕描淡寫一句全當交代了,逕自呢喃又輕又緩,似是與故人敘舊、又似在自個兒回首往昔。
「我與謝家家主早年相識,遊行於世偶爾返鄉之際,便會順道拜訪一面。」驚墨完整了對方不著調的說明,按老規矩張開雙臂,任府上主人丈量尺寸,態度自然老練,對慢性子之人亦是極富耐心。
世子嘖嘖兩聲,暗生佩服先生能如此定心,且心想人不可貌相,原來向來閉俗的秋家家主這身行頭是這麼來的啊!
「每每皆如此,來光臨捧場總不見他購置。」言已至此,謝行逸也沒什麼好瞞著的,索性又多補述一句算是全盤托出了,「我知秋家人向來低調,久而久之也想感謝他的仗義,且瞧他周身氣度不凡,早已心癢欲一試以靈蝶為靈感。」
「難怪,能讓驚墨先生著一身契合其風度,且翩然如仙的裳服,也只有謝老哥的巧奪天工了。」世子點了點頭,被說服得五體投地,「所以驚墨先生所言之約是──」
「換季。」謝行逸接了話,自是沒忘一意孤行將人喚來的用意,「每隔幾年我覺該添衣之際,便會一廂情願地喚他赴無心苑,然這人亦不改捧場舊習,當真配合得很。」說到這,他也自覺其中荒誕趣意,嘴角不禁抿出淡淡弧線。
人生在世其緣分本就妙不可言,何況謝行逸為人誠善,驚墨亦不厭倦與他誤打誤撞的君子之交,「每每總白收你的好意,依我所能也只能回以一卦。」
「行了,接著於蒼陽靜候幾日吧。」謝行逸丈量完秋家家主的身寸,接著朝廳內正吃茶的另一來客招了招手,「每每我也總說你不必費心,我無意寄託於卦,不過既然你執意,且等我連你倆的寸量完善了再說吧。」
驚墨聞言遂不再多言,從善如流地入座品茗,任自窗櫺斜灑的晴曦覆上一層網格狀的薄薄柔光,頗有隨遇而安之閒恬意境。
第一問已得解,世子便換了話題,「那蒼陽近日可有生事?怎麼謝老哥你對我倆此行一趟這般不放心?」
「並非近日,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謝行逸一邊琢磨著少年身上該是起碼兩三年前的衣衫款式,手邊不緊不慢的丈量工作本能性地行雲流水,「就在蒼陽府西南方與鄰縣之間的郊外發現一具無頭裸屍,只知為女性,至今還未獲悉身分。」
「怎會?無人報失蹤嗎?」如此喪心病狂的兇殺案委實令人聞風喪膽,世子不禁又多留心幾分。
「兩地皆無人報失蹤。」謝行逸漫不經心地回應,答覆顯得有些敷衍,「許是如此,疑案才至今未解吧。」反正他並非專家,多說無益。
「還有呢?」
謝行逸頓了一下,困惑問:「什麼?」
世子垂眸觀察他以細繩為尺的認真神態,以及如常的丈量巧勁,「這並非你心不在焉的緣由吧?」
謝行逸抬首看了他一眼,輕嘆一聲,不知該感嘆他火眼金睛,還是識人之明?「說我心不在焉未免言之過甚……罷了,源於最近一則謠言傳入我耳中。」
驚墨以茶蓋輕拂茶碗緣,與維持展臂姿勢的世子靜靜地洗耳恭聽。

※※※

「據聞近期內,有件無心苑客製華裳無端流入市井,被以賤價交易。」這種亦虛亦實的流言,謝行逸無意打聽過甚,於是能招供的有限,「不過興許買賣方議價低調,最終交易成否?買賣方身份何許人也?皆不得而知。」
世子聞言想到遠在宣京的分苑,當即問出癥結點:「如何篤定為客製?」
「源於那謠言甚囂塵上,眾口一詞廣傳為一件嫁衣。」謝行逸娓娓道來,「雖說無心苑主、分鋪量販的華裳與配飾也不少,可唯有笄禮冠服與婚娶嫁衣須親自與無心苑訂製,方能成衣,無一例外。」
世子凝神定眼於謝老哥語畢也正好收拾的細繩,一如既往被收入鬆垮的腰帶內,「原來如此,確實蹊蹺。」
「不過是題外話,虛實未知,聽聽也就罷了。」謝行逸嘮叨過後復又如以往散漫,似是真將其拋至九霄雲外去,「好了,來吧,卜什麼卦?」
驚墨執茶盞的素手一頓,「……這話該我來問你才對。」
世子驀地一憋,防不勝防險些被逗笑出聲,頭一回瞧見蝶谷天算此刻堪稱啼笑皆非的無奈狀,「咳……」他趕緊若無其事地乾了一口茶,抑制笑意。
「不算什麼,你且隨意卜一卦便是。」謝行逸只想將此事儘快揭過,可謂毫無虔誠之心。
畢竟人定勝天也好、命格已定也罷,注定的已是注定,事在人為且靠自己爭取,他自認人生已經沒什麼好急於參透的了。
驚墨平靜地點了點頭:「也好,我盡人事,你憑心而悟。」
世子不禁偷瞄先生一眼,驚墨似是也熟悉無心苑之主一貫的傲氣,不見絲毫慍色,取出卜筮之籤便逕自起卦,「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此卦為冬雪春化之象。」
不知是否錯覺?世子竟隱約聽出先生言語間有淡淡欣慰之意,「先生,此話何意?」他不禁替謝老哥多關心一句。
謝行逸沒說什麼,平心靜氣地淺抿茶香潤潤嗓,畢竟平日裡並不這般多話,久違與友一敘,倒也神清氣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有因,破冰在即。」驚墨看出他的興致,自那回寒江雨夜,便也有向少年多教授幾句的習慣,「順勢而行,把握良機。利西南。」
世子慎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對比他對此凶中帶吉之卦半憂半喜,謝行逸作為當事者可謂興致缺缺,「天色不早了,你們趕了半天的路,若還未尋落腳處,無心苑可留你們。」
世子先是徵求先生的意願,驚墨則回望他一眼,並無意見。
「你們不說話,我便視作同意了。」謝行逸我行我素地輕揚了揚手,命人去收拾兩間客房,慵懶隨性之態倒也著實叫人拘謹不起來。
「那先謝過謝老哥了。」世子大大方方地道了謝,虧得無心苑主私下為人隨和,他輕易開始飛揚起遊玩的心情了!
兩人暫與謝行逸別過,前往客房的路上,他回想方才卦象寓意,實在忍俊不住好奇心。
「世子想問便問吧。」少年面上的請教之意實在過於蠢蠢欲動,驚墨只稍一眼便看穿,「看來,你對行逸心中軟肋爛熟於心。」
知道嚼人隱私不好,可……最近也正隱隱突破盲點的世子小心翼翼地環顧周圍,踮起腳跟覆於先生耳邊說起悄悄話:「我只問,若有欲尋之人呢?」
心細如驚墨亦替矮個子著想,彎身偏頭傾聽,不行刺探,單單依言解卦,開口回以輕聲細語──
「欲尋人,自北方而來,尋之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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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6-10 17: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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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3-1-14 13: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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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曲折

隔日一早用完膳,世子欲尋驚墨遊賞蒼陽老街,結果慘遭回絕。
「我知答應過你,尋藥之餘亦記得享受當地風光。」前腳正要踏出門的驚墨回頭溫聲安慰,「索性,我欲先苦後甘,就不知世子可願候至屆時?」
「當然!」世子點點頭,一口答應,「話說先生也不必如此……嗯,我沒這麼玻璃心,主要是希望你能不忘放鬆歇腳,如有勉強之意那才適得其反呢。」
「與你之約何來勉強。」
「倒讓我多了分外期盼,望能早早與友人同行。」驚墨回以淺哂,傾身和煦地注視仰頭回望他的少年,「彼時那友人總能領我賞眺卓絕風月,即便平平無奇又何妨?亦是甚好於吉的雅趣。」
世子聞言怔怔瞠目,反而語塞了,「呃,我何德何能……」被蝶谷天算予以拋諸吉凶之青睞,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全、全仰仗驚墨先生不嫌我累贅!」他憶起上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而自找的衰運,至今都覺後怕啊!
驚墨仍淺抿著笑,從不斤斤計較,全順著他應下了,「嗯,怎會嫌棄,我定會赴約。」
於是世子呆然地目送驚墨離去,甚至莫名飄飄然,有種被蠱惑欲仙的錯覺,差點以為蝶谷天算出神入化到能直接把人超度。
他甩甩頭回過神,重新振作直接後腳跟著踏出無心苑。
因為謝行逸就更別提了,用完膳便直徑前去作坊監工。
雖非新品季度,不過正值宜嫁娶之黃道吉日,家家戶戶皆挑近日迎新人,委託無心苑製婚服的也就多了,促使無心苑上上下下一早便勞勞碌碌。
哎,無妨,世子也不是頭一回獨樂了,一個人照樣不意樂乎!
光是古校場就夠他認認真真晃個一上午了,午時回到蒼陽老街感受古都的煙火氣,正欲往北街覓食。
「欸,聽說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一早就聞死人消息也真晦氣!」
嗯?怎麼回事?世子直覺周邊的七嘴八舌有古怪,便不動聲色地緩下腳步,豎耳細聽。
「可不是嗎?昨晚終於有人報案了!」
「報的可是失蹤?」
「正是,說來也奇怪,昨夜那戶人家報個官聲勢浩大,傾巢而出呢!」
世子不一會兒便發現,街上熙來攘往都在討論這起轟動府城的要案,他想左耳進右耳出也實在強人所難。
「這麼大陣仗?可是有內情?」
「也未可知,緊接著今早事態便急轉直下了。」
「此話怎講?」
「昨晚報官,今早便被官府傳喚去認屍了!」
「嚯,果真是那……」
「錯不了,就是那具無頭的──」
「哎呦,晦氣、晦氣!」
無頭屍有名分了?世子心想還真趕巧!
可當他再度於蒼陽老街的人流中被拉了一把時,一回頭更是與上回除夕的既視感重疊一起。
「世子,你我可真應驗了有緣千里來相會。」日理萬機的大理寺少卿端著謙恭笑貌,恭敬地向他作了個揖,「一別幾日,又見面了。」
世子張了張嘴,則端著傻裡傻氣的吃驚表情。
他早該想到的,好戲……啊呸、更巧的還在後頭!

※※※

「想必世子已聽聞蒼陽郊外的無頭女屍案。」同樣於昨日剛抵達蒼陽,步夜為此行來意做了開場白,「那你必定也有耳聞,此案進展已停滯了三個月有餘。」
世子替兩人各斟了杯茶,了然道:「所以你此行是來執行公務,為大理寺查案?」
街上說話不方便,他便領著人光顧上回與言千曉大吃特吃過的舖子,跟小二要了不起眼的角落座,並且學乖了,要求各來一壺小葉苦丁、一壺南塘龍井。
「正是。」步夜肯定了此行目的便是執法公辦,「昨日在下已至府衙與縣衙釐清現況,因何膠著。」
原來全因陳屍地點位在兩地交界處,權責不明,加諸近期兩地皆無人報失蹤,於是兩方官府就消極處理了。
「你是說兩地官府相互推卸?那案發地得多偏僻?」世子啜了口茶,覺得匪夷所思。
「府城周邊自然不至於鳥不生蛋。」
「郊外不乏也有為數不多的樵夫、或農民居所,只是案發地位在頹敗破廟,是荒涼了點沒錯。」步夜聞言一笑,進一步解釋,「可追根究柢仍得歸起於地方官府不夠盡心,至於賞罰方面已向凌首輔請示,而非在下能越俎代庖。」
「言歸正傳。」他話鋒一轉,溫聲提議,「午時過半,不妨先行用膳,難得來一趟卻誤了這上好的館子可就惋惜了。」
世子心知此話是為他愛吃的嗜好著想,也不推辭,將小二招來,學某位風滾草行雲流水地唸了一長串菜名:「桂花鴨、叉燒鱖魚、響油鱔糊、鍋蓋麵、水晶餚蹄──」
「……世子,倘若你有一頭牛的四胃尙好說,再多在下可無福消受。」步夜忽地有些強顏歡笑,字裡行間盡是為難。
「說不准我有呢?」世子聳聳肩,在大外甥凝滯的微笑面前,嘴皮子點到為止,最後又叫了碗桂花糖芋苗才滿足作罷。
「說起來,既然陳屍地荒涼,也無人報失蹤,那起初是怎麼發現屍體的?」他夾著小菜,問出癥結點。
「第一目擊者為一名行腳僧,偶然借宿於郊外破廟時,發現廟外猝死的馬匹與廟中女屍,這才揭開該案序幕。」步夜僅動過一次筷,將開胃菜細細咀嚼吞嚥,便趁主菜上桌前著重盡快讓話題告一段落,免得誤了彼此的用膳興致,「在下心知世子心懷百姓,必然刨根問底,就容在下接著娓娓道來吧。」
世子點點頭,洗耳恭聽。
「世子想必也耳聞有戶人家昨夜報官、今早認屍的消息。」步夜徐徐道之,「死者正是該戶人家已出嫁的女兒蔡琰兒,為蒼陽人。」
「蔡氏娘家因這對新人在迎娶後第三日未行回門禮而覺古怪,直至三個月後亦不見返馬禮便心生疑竇,決意遠赴鄰縣的嚴氏夫家釐清疑雲。」
世子替兩人又添了茶水,立刻聽出其中蹊蹺,「可也不對啊?陳屍三月有餘,蔡琰兒也無音訊三月之久,兩者是對上無誤。然女方既已出嫁,出了事夫家總該有所察覺,為何置之不理?」
「由於嚴氏一家後續荒唐的所作所為。」步夜言及於此,順勢簡單說明蔡氏背景與夫家態度。
蒼陽蔡氏一戶是貧苦人家,剛及笄的閨女正值論及婚嫁的年紀。
可父母物色滿城女婿皆無果,最後好說歹說終於找著了肯接納貧女的女婿,於是只得放手讓女兒遠嫁至隔壁縣城。
「誰知,蔡琰兒並未如期赴夫家。」步夜有條不紊地道出來龍去脈,「花轎隊伍在前往鄰縣的中途徒生意外。」
據隊伍中夫家的下人所言,皆目擊當下其中一匹馬兒突然失控,連著花轎以及轎中的滿車嫁妝一同狂奔不止,最後實在是追不上就──
「就不追了??」世子停下夾小菜的筷子,瞠目結舌,「豈有此理!」
「隊伍中的家眷皆不敢擅自作主,便即刻返回鄰縣等候嚴家授意。」步夜話鋒一轉,「然蔡氏一眾至嚴家看到的,卻是蔡琰兒的夫婿早已另娶媳婦,甚至懷胎已二月有餘。」
世子有些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全然顧不上進食了,「為何?我是說嚴家憑什麼知情不報?」
「憑嚴世一戶在鄰縣也算赫赫有名,僅因這嚴家二子一時衝動應了這門親事。」步夜以平心靜氣的語調平鋪直敘,「然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最終遭棄之不顧,無疾而終,只剩蔡家信以為真。」
「僥倖。嚴家急娶新媳,則為掩蓋婚事撲空吧,欲免平白遭鄰里嚼舌根。」世子瞭然這其中的人情冷暖,語氣有些恨恨地道,「富貴非榮,富貴而利濟於世者為榮──顏氏一族卻視貧賤為辱,辱以貧賤之。」
「世子息怒。」說時遲那時快,步夜將正好上菜的佳餚推過去,以示安撫,「總不至於一時氣結,就要負了這隻煮熟的鴨子吧?」
「明知死者難安,你以為我只會成天嘎嘎嘎、吃吃吃啊!」世子正義憤填膺呢,一隻帶骨鴨腿近到險些衝撞他的鼻尖。
「嚴家固然喪盡天良,然糟蹋糧食亦會墮入舂臼地獄。」將鴨肉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步夜噙著無私的微笑,「世子,消消氣?」
世子狠吞了口水,「還有何氣可消?都被你嚇得前胸貼後背了。」他一口叼住腿肉,反夾了鴨翅丟對方碗裡,回敬大外甥大義凜然的殺氣。
「呵,好說。」步夜欣然重拾筷子。
公事之餘,兩人硬著頭皮將一桌滿漢全席風捲殘雲。

※※※

果然中午就不該說大話,世子一路飽到酉時,回謝府用膳時又不務正業了。
他一邊慶幸林珊和木微霜不在場,同時也發現今晚這一桌人的進食量可說是少得可憐。
暫且不提本就吃得少的驚墨,謝行逸顯然滿腹心事,飯又不好好吃了。
「謝老哥?」反正世子也吃不下,索性找人抬槓,「有話直說別悶著,小心憋懷身體。」
早早用完膳的驚墨已放下碗筷,好整以暇地和少年望向同一人,也端坐著做傾聽狀。
「事關案情,我聽說了。」人盡皆知之事,謝行逸也用不著遮遮掩掩,「今早便有顧客陸續登門取消婚服訂製,或推遲、或終止親事,全因……那女屍身分竟是一位新嫁娘。」
說到這,他一瞬不瞬地回望向來聞一知十的少年,「此事,當真?」
世子看了他片刻,不答反問:「謝老哥你……該不會與嫁衣賤價買賣之事聯想到一塊兒去了吧?」想像力挺豐富啊!
「有何不可,換作常人又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隨意踐踏我無心苑頭銜?」謝行逸輕描淡寫,卻是字字一針見血。
世子默了,心想也是,先不論這悔婚的代價得多肉疼,更遑論大搖大擺地賤賣悔婚的華裳,操作不慎可不就得罪無心苑一輩子?還連本帶利將鍾情無心苑的各路達官貴人們給一併得罪個精光!
這如果是大活人想出來的點子,他肯定喚那人一聲天才。
可如若嫁衣的主人是已氣絕之人……
「說起來,官府也遲遲未能搜到死者生前的衣著。」世子支著下巴道,「倒也難以斷定那傳聞中的嫁衣是否源於蔡琰兒、又是否真落入他人之手,才漂泊於市井。」
「等等,琰兒……?」謝行逸神色狐疑,「一般待嫁閨女少有拋頭露面,更遑論閨名,你又是如何得知?」
要完……說漏嘴的世子暗暗咬了下舌,眼尾餘光偷瞄同桌的先生,蝶谷天算偏偏卻閉了天眼似的,悠悠抿了口飯後茶,恍若未聞。
「咳……言歸正傳。」求救無門,世子只得自生自滅,「仍應先確認謠言的虛實,才能有理有據地支持推理不是?」
「又或許,你正是指點迷津之人。」謝行逸直勾勾盯著他瞧,那赤裸裸的執念,可謂無聲勝有聲。
「……」世子抹了把臉,又抹了把臉。
那啥……都怪步夜,這回沒特意叮囑他別洩露機密……這一不留神得意忘形了,應該不至於將他殺人滅口吧??
他現在滾回宣京抱雲心先生的大腿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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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3-3-14 10:5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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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重見光

次日上午,兩人挑個良辰即時獨行於林間。
「西南方郊區也沒別的破廟了。」地頭蛇謝行逸環顧四周草木叢生的荒郊野外,站住腳下好離手,「就這吧。」
世子暗自吹了下口哨,「還得是你啊,謝老哥。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這兒別有洞天。」
「本地人皆知。」謝行逸不以為意地道,「可比不上諸如『蔡琰兒』、『破廟』這般巨細靡遺的線索,論神通廣大,你算是我認識的獨一個。」
「愧不敢當啊。」世子既謙虛又心虛地擺了擺手,「我可不敢自詡為風滾草。」
「那又是什麼?」謝行逸疑惑,怎聽上去有種指鹿為馬的意味?
世子又擺了擺手,表示不重要。
兩人重新焦點於眼前的破廟,破歸破,依這格局多少仍顯山露水,昭示著從前也曾輝煌過的殘痕。
說是別有洞天實屬不為過,「這兒地挺大呀,從前該有多闊綽?」世子在古舊大佛像的眼皮子底下,於正殿走走逛逛,不忘留心破廟周遭有何風吹草動。
畢竟曾受大佛庇佑的地方,如今可是死過人來著。
謝行逸雖從小病弱不會武,但自認戒心敏感,便我行我素地沿路先行遊蕩至左偏殿。
一進來便是滿室不值錢的嫁妝,「都堆這兒……」那人呢?該不會也曾……謝行逸下意識低頭巡視,奈何此處過于陳舊,遍地霉黑色的木地板實在難以用肉眼辨識出痕跡差別。
他只得作罷,轉而看看棄置於偏殿的零散嫁妝。
金銀首飾肯定是別想了,倒也不全是一文不值,盡是些難以脫手、或無市場的工藝品。
而所謂的工藝品還包括洞房八件套,這其中就有過於羞恥的四五樣實在難以大方變賣,因此只得遺落在此任其生灰。
然謝行逸不懂這些,他既非女子、也未成親,乍一看都是些雲裡霧裡的物什,瞧著倒新鮮。
「這什麼……哦,清單?」也是,區區一張紙不值幾文,謝行逸悠悠捏著落落長的字條,竟有幾分走馬看花之趣。
「這又是什麼?」謝行逸對照紙上所述特徵,萬裡挑一出最匹配的品項名,「銀托子……是什麼?」
他無知地顛三倒四擺弄著,頭一回有種文盲的錯覺,怎麼每個字他都懂,拼起來在他眼裡反而面目全非?
然而謝行逸無意間的把玩,似是觸動了藏匿於左護室的某人不知哪根筋,逐漸曲緊的拳頭隱約顫了顫,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總之神經欲斷不斷,處境難堪。
不懂只得作罷,謝行逸放下銀器,接著被另一樣瓷器給吸引了注意,「嗯?乍看無損,為何遭棄置?」
他疑惑地捧起瓷壺端詳,發現繁雜紋樣異於一般器皿,上面繪的好像是人?如膠似漆似是一對鴛鴦,可未免過於纏綿──
冷不防,遭一隻手遮了天……不、是遮了謝行逸的眼,他被這悄然無息的偷襲嚇得不輕,卻自知反擊已晚,「誰──」
「噓。」側耳傳來早一步遏止他怒喝的輕語,「……在下並無惡意。」
謝行逸僵直捧瓷放棄抵抗,一方面為時已晚,另一方面……這聲音他並不陌生,卻又憶不起在哪聽過,「你我……認識?」
「曾有過一面。」身後之人聲音壓得又低又沉,聽著有一股造作的壓抑感,「卑職無足輕重,不足掛齒。」
卑職?官差在身?謝行逸或深或淺認識的官員可不多,這大大縮減了他腦中的排查範圍,而最近一回有過交集的也就因謝流聲之故,「您是大理寺官員?聲音……聽著像是大理寺少卿,若會錯意出言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正是。」背後的沉沉嗓音惜字如金,卻似又對眼前之人的恭敬實在過於陌生,忍俊不住多道了一聲,「免禮。」
謝行逸心想那怎麼行?堂堂正四品官員,又是提拔流聲的貴人,理應以禮相待,「大人,可否麻煩放開?」大白天的久不能視,讓他有股彷彿睜眼瞎子的不適感,著實彆扭。
「不妥。」豈料身後的大人一口拒絕,低啞啞的聲音暗藏不悅,「無心苑主可知正捧著的是春宮瓷器?」
「春宮……在這瓷器上?」謝行逸打從心底又是詫然、又是困惑。
「正是,此等低俗之物恐會污了閣下的眼。」步夜連帶感受到那睫毛輕顫而傳遞至掌心的搔癢感,垂眸俯視雪銀髮旋的眼底暗了暗,「將瓷器交給在下吧。」
謝行逸聞言,霎那間雙手被動一空,「少卿大人?」他不在意,更記掛目不視物,「手,該放了吧?」
他不知,背後之人正幾經掙扎,「閣下一脫身便頭也不回地請回吧。」
「為何?」謝行逸予以擔保,「我謝行逸絕不是妨礙公職之人。」
「然此地乃案發要地。」步夜沉沉道之,「又,在下其貌不揚,恐傷了閣下的眼。」
原以為是事務繁忙不便露面,原來這才是真意?謝行逸思及此,緩緩應道:「大人未免將我想得過於膚淺。」
此行欲尋佐證之物,自然不可空手而回,他的耐性告急,直徑覆上遮眼的手想逕自掙脫。
身後者卻渾身一震,率先匆匆抽回了手。
謝行逸也是反骨,一脫身便隨即腳跟一旋,回頭望去,結果因前者危言聳聽而令他大失所望,「看來大人言重了,大人不過姿色平凡,過目即忘,卻不至於污了我的眼,大可放心。」
「……閣下善解人意。」少爺心善如故。來時有備無患,步夜對面上易容的效果暗自舒了口氣。

※※※

「謝老哥,你那邊可有動靜?」總不會是在自言自語吧?世子生疑,趕緊步入偏殿確認同行人的安危,「你在……」和誰說話?他前腳剛踏入殿內,剎時卡了殼,渾身石化。
你誰啊?!世子顫顫巍巍的手指游移在不速之客身上,從頭到腳指指點點,愣是吐不出半句話,「你、你……」你何至於此啊!?這豈不加以證實了我的猜想嗎!!
「世子貴人多忘事,幾經共事仍不改忘性。」步夜秉持嘴角一貫的弧度,眼底有無笑意有待商榷,「可需在下點醒?」
「不、不用了,我記性好得很,自然一眼就瞧出來了。」世子閉眼說瞎話,是真閉眼了,免得被那抹皮笑肉不笑嚇得今晚睡不著覺,「大外……啊呸、少卿大人功夫了得啊,悄聲無息的如同鬼魅穿牆。」
「此言差矣,凡事講究先來後到。」步夜聞言笑意更深,三言兩語就將二舅審得如脫一層皮。
「……」世子捂著破綻百出的表情管理,欲哭無淚,「……你重返舊地,可是案情遇到瓶頸?」他硬著頭皮轉移話題,求生欲弱小卑微。
「瓶頸倒不至於,只是昨日排查了疑犯難免陷入膠著。」步夜點點頭暗自記上一筆,從善如流地進入正題,「故而重返場勘,興許有地方官府遺漏之處。」
世子瞧他只差沒將控訴衙門的『敷衍』二字寫在臉上了,進而好奇問:「疑犯何人?」
「疑犯今早已故。」步夜如實交代,「遺書言之鑿鑿,與現有證據並無違和,卻與被害者之死脫不了關係,可說是……弄巧成拙而釀成的悲劇。」
「世子可還記得那匹失控的馬兒?」
「自然記得。」世子點了點頭,「可不就是讓花轎跑沒影的罪魁禍首。」
「元凶並非無辜的馬,而是人為橫禍。」步夜微微蹙眉,釐清道,「那馬兒經仵作化驗,屍徵汗液盡失,有肺脾氣絕之象,證實為過勞而亡。」
原來因蔡家貧困,除了陪嫁品與馬匹,其餘籌備項目皆由嚴家一手包辦,甚至連蔡家祖傳嫁衣都看不上,另訂婚服不說,納徵時回以的嫁妝自是皆看不上,態度之跋扈,擺明著迎娶一個賠錢貨。
而蔡家大哥當初亦不滿嚴家狗眼看人低,並不贊同這門婚事,且憂心幼妹婚後不如意,必定受盡委屈,於是心生一計。
可正是兄長的一念之差,無端禍起,竟因心疼幼妹反之令其萬劫不復。
「蔡家長子今早自縊而亡,遺書道盡懺悔供認不諱。」步夜有條不絮地理清其中的導火線,「嚴家迎親前一日,他便潛入自家馬舍鬼鬼祟祟,有家眷可作證。」
「且據遺書交代,他原計正是給馬下一帖虎狼藥,而花轎確實也趁亂脫離迎親隊伍,可……遲遲未能迎接欲藏匿之人卻是未曾料想。」
世子聞言不由得一陣唏噓,死者為大,且想必已然悔不當初,任誰都不忍再說三道四。

※※※

言談間始終不聞第三者插足,兩人語畢,不禁將焦點移向自個兒悠轉的朱衣人影。
謝行逸察覺氣氛歸於寂靜,回頭敷衍一句,「沒事,不必在意我。」話語間,他仍不停找尋蛛絲馬跡,深怕下一刻就會被逐出門似的,固執地悶頭尋覓。
世子瞧旁邊也杵著悶葫蘆,順手就給了一肘子,「瞧你把人嚇的。」
自是聽說嫁衣流於市井一事的步夜默然,如今不知該以何種立場勸慰這位舊友,更何況長期謹記切莫與之接觸過甚……故,這些儼然成了他行動上的絆腳石。
直至朱衣身影不自然地頓足一瞬,他察覺情況有異,這才一個箭步上前制止謝行逸欲擅自作主的行為,「不妥,此物即有可能為該案要證。」
謝行逸不在乎隔著衣料隻手掌握他腕間的溫熱感,視線全心投入轉而落入大人手中的單邊耳飾,復又抬頭問:「求大人給個準信,顏氏另訂製的婚服可是出自無心苑?」這配飾,只稍一眼他便識得,錯不了。
步夜偏頭有意迴避凝視,「……是。」他能夠把持至今公事公辦,取而代之則仍未敢好好看一眼面前之人,可餘光仍盡顯少爺清瘦如舊之姿。
也不知,有否好好吃飯?
世子默默作壁上觀,總覺左右各送秋波,卻又儼然兩條平行線在各自對牛彈琴,看著叫他著實胃疼。
「這耳飾,何以飛落至如此偏遠的供品桌腳後?」死者生前遭劫財謀殺之餘,可還歷經了什麼……不免惹人浮想聯翩。
這一路步步逼近流言背後的真相,謝行逸不免按捺不住,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然他忽地又一頓,話語生硬一轉,「可我知,再深問下去並無意義,也非我所能涉及。」他知趣地打住深究,「我曾允過絕不妨礙大人,必定說一不二。」
步夜絲毫不必白費口舌,暗嘆昔日少年終會成長之餘,反之……肺腑深處則因少爺如今的識時務而無端刺痛。
曾經衣食無憂的孩子,如今也學會看人臉色了。
世子瞧他們兩看相無語,怎麼……氣氛還越發滞重了?
「咳、差不多午時了,你們有誰餓了?」
步夜自是從善如流開脫這局面,「世子昨日不還信誓旦旦,並非只會成天嘎嘎嘎、吃吃吃的飯桶?」
「此話當真?」怎麼話鋒一轉畫風突變?謝行逸乍看仍雲淡風輕,嘴角隱約的輕顫卻出賣了他。
步夜將此細節全納入眼尾餘光,不自覺心下一鬆。
豈料謝行逸接著搖搖頭,「我就不吃了。」他心繫著關於婚服仍有他能做之事,便頓時歸心似箭。
步夜聞言面上不動聲色,眼底卻當即沉了下來,眼尾目光微灼──果然沒有好好吃飯。
還是世子火眼金睛,當即啊了一聲,「我……我想起來了!少卿大人來蒼陽忙了有兩日吧?可還沒為你接風洗塵呢!」他這回趕緊給謝老哥輕輕一肘子,「我們何不……?」
「「什麼?」」總得來說皆急於脫困當下的兩人同時錯愕。
謝行逸隨即想到面前是該以禮相待的貴人,便妥協道:「也好,若大人不介意,就由我代蒼陽款待大人吧。」
世子暗自沾沾自喜地輕推了下大外甥,「如何,由鼎鼎大名的無心苑主為你接風洗塵可長臉吧?感不感動?」
本以為得以解脫的步夜深吸一口氣,強顏歡笑,絲毫不敢動。
「那走吧,昨天那家鋪子我還沒吃夠呢!」
「……閣下先嘎一聲來聽聽?」
「嘎!」誰怕誰!
「呵。」服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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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ひな 發表於 2024-9-8 2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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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舊習

來到蒼陽老街之北街,謝行逸便心心念念著那周記冷圓子鋪,換做平常天熱食慾差時,來一碗搪塞胃口還能連帶消消暑,可謂一石二鳥。
只是可憐那鋪子被他望眼欲穿也就罷了,同路的步夜見少爺一步三回頭的惦念狀,更是越發黑著臉,回頭朝冰品鋪記上一筆姑息養奸的帳。
疾步領在前頭的世子自是不知後頭的水深火熱,一踏入心心念念的館子,二話不說要求同昨日的低調位子。
連兩日光顧的恩客,小二自然眼熟得很,一上來就殷勤地倒茶、送瓜子、遞小菜,伺候熟客的待遇自然天差地別!
步夜作為飯局主角理應入座主位,於是只能被動地由另兩人夾在中間……竟有點夾縫中求生存的意境。
謝行逸環視了眼仍顯空曠的飯桌,不免憶起府上的另一位住客,「不如叫上驚墨?可也不知這會兒該如何聯繫上。」
步夜聞言一頓,雖是年少時的印象,可記憶中的少爺鮮有主動關懷人的時候,倒非漠不關心,而是幼時為疾所苦,力不從心。
世子捕捉到他恍神一瞬,順口說明:「還記得上回除夕見過的秋符蝶吧?驚墨與她同樣為蝶谷中人,亦是當今秋家家主。」
「他是我一位舊友,近日客居在我府上,起居飲食我自是要關心。」謝行逸也不忘徵求意願,「可若大人介意,就當我一時胡言,作罷吧。」
舊友?步夜的眉頭幾不可聞地搐了一下,眼底波瀾微起,寡不敵那心下淹漲的悵然若失。
原來『舊友』──於我而言是如初的唯一,於你而言曾幾何時已成了其一。
他言不由衷的話語幾經輾轉於齒間,「……閣下請便吧。」所幸面上易容仍維持從容假象。
連世子都輕易看出那笑意不達眼底,「哎,那啥?我記得驚墨今早說過又要遠行,勿擾為好吧?何況我們也不曉得先生正在哪座山頭。」
謝行逸覺得言之有理,點點頭,可獨獨落下那人,總歸仍有點介懷。
世子揚了揚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勸慰道,「回頭我們再請他吃一頓好的不就行了嗎!謝老哥你說是吧?」謝老闆你睜大眼睛看看啊,你家後院要著火啦!
當著大人的面,謝行逸也不好一個勁的執拗,「嗯,行吧。」勉為其難算是妥協了。
「哎,小二!」趁旁邊某位烏煙瘴氣要七竅生煙之前,世子不過腦子連忙胡亂點菜:「蒼陽烤鴨、蛋燒賣、燉文武鴨、桂花蜜汁藕、梅花糕……」
「……」全是大魚大肉,謝行逸光聽著就飽了。
步夜擦拭碗筷之餘,暗自撫平思緒,冷靜過後才自覺……自己真是豈有此理,竟癡心妄念埋藏於心的那顆星子始終駐足原地。
明明僅望少爺過得好就行了,縱然沒有他也行。

※※※

佳餚面前,任何憂思皆能暫且盡釋,尤其某隻鴨子一吃歡更是目中無人。
反之亦有人嚐了一頓五味雜陳,許是與惦念之人共進晌午已是久違……有那麼一瞬,和過去似曾相識。
比如少爺進食仍是慢慢悠悠;
比如少爺抉擇菜式難免優柔寡斷;
比如少爺口腹之慾不旺,飯席上向來謙讓三分;
又比如,步夜料定那盤蒼陽烤鴨提不起少爺的興致,因食慾不振者忌油膩,且鴨肉帶骨,這孩子向來挑食又有幾分惰性。
思及此,他堪堪收住手,為自己險些下意識幫忙剔骨的舉止心驚一剎,可又……著實看不慣對方飲食不均衡,「──小二。」
「哎,來了!」鋪內小廝精神一振,屁顛地飛奔過來,「客官有何需求?」
「來盤黃燜栗子雞。」步夜點了替代品,幾經思慮又順口追加:「再上一道清燉甲魚及白汁圓菜,麻煩了。」
世子一聞組合菜式,吹了聲口哨,「呦、大外甥,趕著入冬前進補呢。」
謝行逸同樣訝異對方行雲流水的點菜仗勢,「大人莫非是蒼陽人?」
步夜一頓,張了張口斟酌再三,含糊其辭:「許久未歸了。」
謝行逸了然地點點頭,也沒多問,拾起筷子伸向剛上桌的黃燜栗子雞,夾了全然去骨的雞肉,不緊不慢地放入嘴裡……還熱乎著,軟嫩適中,挺好。
端看那飲食積極度,便知合少爺胃口,步夜暗自欣慰。
謝行逸也不知怎的,興許大理寺少卿的口味意外與自己相仿?這之後陸續上菜的膳食他竟不知不覺吃多了,「……飽了。」許久沒這麼飽過。
「最後再喝碗湯如何?」同樣鼓腹含和的步夜正要以燉湯收尾,僥倖暗忖這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在下看那瓷盅離得稍遠,便事先盛了一碗以備不時之需……閣下若願賞臉,這碗便讓給你了。」
謝行逸聞言,一碗燉文武鴨已不由分說地逕自端到了他面前,「……」這乍聽商量卻無商量餘地的小小強勢,他倒不陌生,甚至可稱之為懷念了。
也正因如此,他的心底油生微妙之感。
剛浮起像誰的念頭,他低頭面對湯碗一怔,腦子泛白。
碗裡湯頭清澈,刻意避開油沫、避開沉浮於盅裡的藥材、避開蔥薑蒜調料;反之碗中鴨肉特意挑了皮肉比例適中的部位、多挑了爽口的香菇等輔料──充分拿捏了他的好惡。
不可能……他不信如此挑剔的陋習隨處可見,竟不自覺慌神地急於核實!
可當朱色豔眸從旁一瞥,大理寺少卿自盛的另一碗燉湯嚴然大雜燴,與世子並無異──大人根本不忌口。
這碗是專為我盛的。偏偏就這微末之事,愣是讓謝行逸遲遲回不了神。
「對了,雖說飯席間問這個很倒胃口……可我從破廟出來突發奇想,忍到現在實在憋得慌。」世子隱忍不發至整桌人挺肚饜足,終於得以宣洩生來就豐盈的好奇心。
「謝老哥若想避免反芻,最好捂上耳朵迴避為上。」他還不忘善意提醒,清了清嗓子,「雖然挺突然,但我一向想到什麼就問,該案既是無頭屍,當初蔡家又如何能認屍?」
步夜掛著無語的微笑,「你……」就不能問點好消化的嗎?
「整桌都吃空了,別給我來食不語這套!」世子胸有成竹地回嘴,不然他要這低調位子做什麼?當然是方便談公事呀!
「……罷了。」步夜真是服了,索性速戰速決,「憑每人身上多少都有獨一無二的標誌,諸如痣、胎記、傷疤等等……這下世子可滿意?」
就滿足一下好奇心怎麼了?世子瞧他眼底隱隱危險的警告,滿足兼識趣地住了嘴。
堪堪維護飯席和平的步夜無聲歎息,稍有不慎而忽略了身旁難以言喻的直勾眸光。
痣……謝行逸聞言,竟下意識留心起旁座的大理寺少卿。
他到底……在自顧期盼什麼?
彷彿,步夜面上也合該要有那永遠記憶猶新的四痣標誌。
相思成疾了吧──

※※※

自午膳後,謝行逸顯得分外心不在焉。
不過尚有攸關人命能行之事,他只得勉強提振精神,讓身體動起來。
當務之急,是把現有的婚服訂單再過目一遍,目的則須將遠嫁的新人撤除訂製交易。
此舉雖治標不治本,但好歹能為預防再生事端而有效貢獻一份力。
然而,意外總是猝不及防。
第二起兇殺案仍發生了。
同樣以無頭屍掩蓋身份,但從同日報的少數失蹤者逐一排查,很快就有了眉目,然而……
又是新娘,且身上的婚服同樣不翼而飛。
此案有諸多特徵與前一案相符,故升級為連環殺人案,且任命直接交由大理寺徹查,必定嚴查偵辦。
這事到隔天連打聽都省了,足以使蒼陽百姓人心惶惶,世子亦瞧著謝老哥一早便急欲尋掌櫃,形色匆匆一看就知有要事相談。
他多想將人攔下,慰問一句「你不必擔責。」、「別拼過頭。」,或是「莫要自攬旁人事。」云云……可一是由他這社牛開口顯然並無說服力,二是謝老哥難得火力全開身輕如燕,他未必攔得住。
瞧,那如火如荼衣擺飄揚的身姿,連平時的小寐都省了!
而謝行逸尋掌櫃,自然是為了第二案所失的那件嫁衣,「怎麼回事?遠嫁的客戶群理應皆排除了才是,這單又是從何而來?」
掌櫃擦了擦冷汗,勤懇解釋:「算是被鑽了漏洞……呃,也稱不上漏洞,這……卻也確實避不可避。」
經他一點播,謝行逸想起幾個月前確實有一筆從宣京分苑接洽的客製交易,那時尚不知這劫殺案會如此凶險,因此還並未留心。
沒記錯的話,在宣京分苑登門委託的客官彼時正在宣京出差,沒想到待從宣京回鄉,婚期會延遲至今,而欲迎娶的美嬌娘正是蒼陽人。
可偏偏又是往西南方出境……
而因現下百姓都在傳是邊上郊區山賊猖獗所致,許是那客官也偏聽偏信,以為避開山賊盤踞路段且低調出行即可,沒承想卻因自作聰明而令內人獨赴黃泉。
唉,這婚事一低調是連點風聲也無,偷雞摸狗似的,與出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理寺那邊興許也正為這徒增傷亡之事端而頭疼吧?
心思不知不覺又飄遠了,謝行逸回過神搖了搖頭,想當初流聲遠赴宣京時他僅安心交託,也未曾關心過官府動向,如今這思緒一飄……怎會無端飛到那位大人身上?
且勞碌著難得有不知乏懶之時,「……未時了。」他呢喃了句,小寐可省,然午茶可是重中之重。
今日午膳也草草了事,糖分可活絡思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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