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之後原路往返,再度啟程的官府馬車重新輾過崎嶇不平的山路。 接下來又是注定要昏昏欲睡的一段路途,世子伸個懶腰打了哈欠,正考慮著是否為了小瞇一會兒,而冒著半夢半醒間被馬車晃得磕頭的風險。 步夜自是將少年的疲態全看在眼裡,於是掀開車簾半探身出去,向外頭的車夫差遣道:「天雨路滑,勞煩駛慢些。」 車夫應了一聲,不禁偏頭藉車簾縫多看了眼不多時便有些睡歪的瞌睡蟲。 就那不該看的一眼,步夜敏銳地捕捉到違和之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就是一簡牘招呼過去!「車夫呢?」 來人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狠勁,即便暴露了仍一派從容,「至始至終並無車夫。」 緊要關頭,步夜嘴角仍噙著慣性偽善的弧度,「哦?看來倒是在下有眼無珠,起初竟挑不住半分錯來。」然而他毫無笑意的眼底只凝聚著寒意。 前頭猛然的動靜嚇得世子驚坐起,「遇襲?!步夜你回來!」他伸手就要把又擅作主張的肉盾牌給扯回車裡! 步夜察覺自衣料的牽動,更是互不相讓地將自己整個人又探出車外些,恨不得把馬車裡的乘客給遮擋嚴實。 來意不明的探子瞧著小少年對眼前男人極其強烈的袒護之意,倒是醋意使然先發難了:「我的小少主救人心切,竟認不得為兄的聲音了?」 此話一出,世子與步夜皆一怔。 而後世子的語氣更是急轉直下:「大外甥回來!你打不過我哥!」 「「……」」這下換花忱與步夜沉默了。 你禮貌嗎? 步夜無奈地瞥了眼自衣擺那不扯破不罷休的勁道,抬頭再次打量起眼前過分完美的易容,語帶遲疑:「閣下真是……兄長大人?」 這一聲叫得自來熟,花忱頓時一口老血梗在喉間。 大言不慚!誰是你兄長!! 花忱易容的粗曠大叔外貌下依然文質彬彬地溫和一笑,「閣下便是大理寺少卿步夜吧,久仰大名。」可惜笑意未達眼底,滔天怒火倒是快迸出火光。 「南國公大人過譽了,在下愧不敢當。」心細如髮的步夜自然察覺到對方的言不由衷,當機立斷從善如流地退回馬車內,與此刻唯一的保命符待在一塊兒,隔岸觀火。 早先聽聞南國公是出了名的護弟心切,如今可算是見識到了冰山一角。 「大哥,暗探遊戲好玩嗎?」保命符發話了,好奇問:「何時離開南塘的?」 隔著車簾傳來獨屬於花忱溫潤如玉的輕聲一笑,「吾弟莫擔心,區區府中事宜,加之從前都有我們家么兒操持著,為兄打點起來自是不費吹飛之力。」 「哦。」世子應了聲,點點頭接話道:「看來對碧水樓的軍師大人而言,回老家種田還真是屈材了。」 花忱一噎,控制手中韁繩的力道緊了緊,「小花,別這樣說,我並非此意……」這世上早不存在叶韵了。 車簾外再度傳來試探的聲音:「……我們小少主,生氣了?」 「沒有,有什麼好生氣的。」這事揭過也就罷了,世子翻出臨走前被王秀娥堅持搪塞的謝禮,禮薄情意重,拿在手裡還熱呼呼的,「哥,你在樹林待命沒吃到,秀娘的手藝挺好的。」他將一成不變、卻飽滿溫暖的包子伸出車簾。 連眼觀鼻、鼻觀心的步夜也被不由分說塞了一顆。 自幼弟不計前嫌遞至掌心的溫曖,令花忱的心輕易化了開來,不由得一哂,依言馬上趁熱咬了一口,還不忘打趣道:「興許是小花遞給我的,尤其甜。」 「這牛吹大了啊。」世子聞言一頭霧水,他早上分明吃過是肉包來著,「哥你在影射上次我存心齁死你的仇吧?還是昨夜沒進食餓昏頭了?」 「你哥我有這麼小心眼嗎?」花忱已經不只一次懷疑自己在弟弟心中的形象了,改天得好好探探口風才行,「不信你試試。」 世子狐疑地自馬車探出頭,還真不介意地就著兄長咬過的地方直接來一口,「嘿、還真的,是豆沙包!」 花忱注意路況之餘,一邊瞧他吃得歡快,不禁莞爾問:「喜歡嗎?剩餘的都給你。」 「哥說什麼呢,給我好好吃飯。」臨行前怕吃不完,便也沒多拿,世子又將哥手裡的甜餡包往對方嘴邊推了推,督促之意尤為明顯。 「是是,都聽你的。」花忱字裡行間盡是寵溺,心裡又甜又暖,哪還會飢餓難耐呢,「回去小花想吃幾個豆沙包,換為兄做給你吃。」 「既然要做,那也別光做包子。」世子一聽來了興致,偏頭朝此時仍是粗曠車夫模樣的人咧嘴一笑,「到時回家,我們一起做哥和我愛吃的馬蹄糕、荷花酥和定勝糕!」 花忱隔著面皮,仍無礙於他溫情的眸底映滿么兒無瑕的笑容,隨之囅然而笑,「好,撐死你這隻小貪吃鬼得了。」 行車危險,閒聊片刻後世子又被趕進了馬車裡坐定。 手撕的半顆包子乍然遞到他眼前。 世子揚了下眉,下意識往車簾方向看一眼,又看了眼孝敬的大外甥。 步夜含笑不語,將食指豎在嘴邊比了個「噓」。 世子跟著被渲染了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要笑不笑的嘴角抽了抽,伸手收下了他的賄賂。 兩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分享僅剩的一顆豆沙包,一人一半倒也有分食的趣味。 大外甥到底也是惜命的,贊成偷吃更香的世子偷樂著。 一眼看穿他的步夜微微一笑,唇瓣無聲地一掀一闔:「真如此美味?」 「好吃啊,甜的都好吃。」世子配合著回以唇語。 步夜欣慰地點點頭:「吃多點,堵你的嘴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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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理寺,還要將羈押的罪犯送審的步夜現行告退了。 世子一下馬車,便留意到早先一步抵達的宸王府馬車仍停在大理寺前,上繳完贓款的宣望鈞同樣注意到他,踏出大理寺的步伐也加快了些許,三步兩腳地來到他跟前。 回到宣京時早已卸下了易容,恢復原貌的花忱先行溫聲打了招呼:「參見宸王殿下。」 「參見南國公大人。」跟隨殿下身後的楚禹抱拳作了個揖。 「南國公免禮。」宣望鈞回以招呼,立刻向難得一見的故人示意不必拘禮,而後又略倉促地將注意力轉回師弟身上,「所幸無大礙……只是這一趟仍受到不少驚嚇吧。」 「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早習慣他們各個消息靈通,世子一派輕鬆,本意是要他放心,誰知詞不達意,下一刻、他連忙伸手阻擋不由分說當街蹲下的人,「宣師兄?!」 「殿……!」楚禹驚駭地欲言又止,卻深知殿下一固執,誰都難以左右。 早已不再受局勢所束的宣望鈞自是無須在乎旁人眼光,與如今僅僅及肩高的小少年齊平視線,又認認真真地打量一番,確切尋無傷勢才徹底安下心。 「早知如此,應讓你同我一路。」他不禁低喃,語氣難掩一絲懊惱。 世子聞言頓了頓,隨即嘴角一勾,「師兄不必介懷,當初不是說好了,不是我就是楚師兄,而當局最趨利避害的配置由我與大理寺配合的默契最佳。」 什麼說好了,分明是你自告奮勇。宣望鈞直勾勾地又多看了一會兒舌燦蓮花的師弟。 世子心虛地汗顏,彷彿從那雙耿直的金眸讀出隱晦的控訴。 但只有花忱知曉,這番解釋乍聽是想讓屈尊蹲地的宣望鈞服氣,實際上卻也是說給他聽……思及此,他嘴角的弧度多了點無奈的意味,雖不至於真為此記仇,可瞧親弟當面維護起他人來,倒仍叫他挺不是滋味。 「回書院交差吧,我同你一路。」事以至此再爭論也無益,宣望鈞悠悠起身,恢復以往的端莊。 世子點點頭,回頭看了眼同樣備在首輔府多時的南國公府馬車,與宣望鈞短暫揮別,「那宣師兄,回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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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雍書院的書閣內裡間,玉澤似笑非笑,「乖徒,怎麼一趟乾門考察回來還附帶了贈品?」 「這個嘛……」世子搔了搔臉,眼神游移,實在一言難盡,「說來話長,不過我以人格擔保,出勤過程中無任何無辜人士傷亡。」 花忱輕敲了么兒一下,怎麼說話的,當他蝗蟲過境嗎? 他轉向這堂的授課師長,笑容可掬打聲招呼:「淺山先生。」 「……」玉澤面上慣性的笑容一凝,「……我沒有你這樣大逆不道的學生。」分明年長我兩歲,你還要不要臉了。 「……」宣望鈞扶額,只得萬幸有先見之明而事先支開了楚禹,否則如此輕佻的場面,恐對兩家人都只有顏面掃地的份了。 反觀世子瞧這腹黑軍師俏王爺的場面樂死了,難得如話本般活靈活現的撩撥橋段不看白不看,樂得同宣師兄圍觀吃瓜! 「好了,不鬧了。」花忱見好就收,擺了擺手,「望舒你速戰速決,我可想我家幼弟想得緊,回南塘還有得忙,急著趕路呢。」 玉澤面上笑意加深,雖未達眼底就是了,「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給攆出去?」出師校友就可以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嗎。 兩人一見面就得鬥鬥嘴才覺神清氣爽,嘴貧夠了言歸正傳,玉澤在這堂乾門學簡潔俐落地將此次考察的議題結個尾便完事了。 「好了,下課。預祝諸生休沐日愉快。」 宣望鈞也不忘與世子短暫道別:「開學見。雪球……也會想你的。」 世子隱忍著笑意,捕捉到那彆扭的弦外之音也體貼地不道破,「嗯,開學再讓我擼擼!」 不過是不起眼的小約定,便足以令宣望鈞勾起淺淺的笑意,「好。」 花忱不動聲色地微挑了下眉,以眼神示意摯友:可否管一下你家弟弟? 玉澤也朝這倆孩子耐人尋味地嘴角一勾,並選擇性對某道眼神視而不見。 總之,短暫的假期便從此刻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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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 「何必師兄?」才剛從芝階舍收拾好出來,世子便碰上了親身尋來的稀客,且不意外瞧見對方震驚又遲疑的神情,「師兄,是我啊,別懷疑。我現在這模樣說來話長……師兄有何事?」 何必性情清冷,除非要事,否則不會輕易前來叨擾。 於是世子一見到人便馬上心領神會了對方的來意,「說起來,何必師兄,可是又到了返鄉日?」 何必趕緊從震驚中回神,匆匆點了下頭,依照慣例開口誠邀:「師弟可願與我同行,看望家兄?」 以往世子會慣性點頭答應,去探望自承永帝駕崩後便從皇陵釋放的何家家主。 可這回……他遲疑地看向等在芝階舍門口的家兄,欲言又止。 「無妨。」花忱予以么兒安撫性的溫順一笑,「全憑咱們家小少主的意,用不著因為兄在而有所顧慮。」 世子狐疑道:「可你剛才不是這樣說的。」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花忱滿口歪理仍面不改色,自覺並無不妥,「玉澤總以先生名義霸佔你這麼久,為兄就是故意挫挫他的銳氣怎麼了。」 世子被他的伶牙俐齒弄得一噎,行啊,好個理不直氣也壯! 他再回頭看看何必師兄,行吧,這位則是神色空白,一副我是誰?我在哪?的茫然狀。 何必對上世子的視線趕緊偏過頭,俗話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家事不可外揚,他當即選擇裝聾作啞! 世子瞧他強迫自己眼不見為淨的體貼態度,更尷尬了,只好戰術性咳了一聲,「何必師兄見笑了,那我們啟程吧。」 自明雍書院往返金蘭的路途可謂遙遠,正因相見不易,偶爾自遠方串門敘舊,才更顯這相隔兩地仍牽掛的情誼難能可貴。 了了見到世子是一如既往地高興……甚至忍不住摸了摸意外使然比自己還嬌小的個頭,卻向來不過分激進,溫溫柔柔地拉著他前往畫室,依照慣例總是率先分享近日的繪畫所成。 許是氣質使然、許是此時與幼弟相近的可愛個子,花忱對了了並未懷抱什麼警惕,也無意打擾兩人敘舊,僅在不遠處待著,留給么兒寒暄空間。 臨走前,了了贈予世子一幅畫。 這下連何必都因好奇使然而不禁湊近一看,是世子也分外眼熟的意境畫──曲港跳魚圖。 不禁回憶起當初繪在地上的簡潔草圖,那是了了與世子兩人的初識,只因世子當下的善心,便令了了畢生難忘。 「早就想送你一幅完整的,作為我們相遇的紀念,卻又不禁過分要求盡善盡美,以至於拖到至今才展示於你。」了了引頸期盼地詢問,眼底的希冀熠熠生輝,「你可願收下?」 世子對這幅生動的鯉魚遊荷意蕴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了,你真的好厲害!」 「可我……」他喜悅的同時亦過意不去,「因臨時起意,我沒來得及準備土產,抱歉。」 了了搖搖頭,笑得一臉溫柔,「你我之間來日可期,總是令我充滿期待,這就足夠了。」 何必瞧著兄長由衷喜悅的神色,隨之倍感欣慰。 「你還會來看我嗎?」了了對世子期盼一笑。 世子跟著釋懷地展露笑顏:「當然!我還會來看你描繪這世間的千山萬水!」 得到允諾,了了真心實意地笑開了眼。 那便說好了,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不見不散。
TBC
※標題出處 取自張問陶《蓮花》: 新雨迎秋欲滿塘,綠槐風過午陰涼。 水亭風日無人到,讓與蓮花自在香。
賞析: 剛剛下的一場雨,迎來了秋天,池塘的水位即將滿盈,風兒吹過碧綠的槐樹,使得午後的樹蔭更加涼爽。水邊的亭子裡有美麗的風光,卻沒有人過來欣賞,反而讓蓮花可以更自由自在地散發香氣。
寓意:不論有沒有人欣賞,但願都能如詩中的蓮花,自由地綻放,自在地傳遞出滿心馨香。 本文最後由 ひな 於 2023-3-29 13: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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