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光蝕
──冰炎用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了溫室沉重的大門。
茂密的樹冠之上是灰色的天光,稀稀碎碎地落下來,跟溫室內部的術法明光混雜在一起,映射出柔和的暖白色光芒,照亮他滿身的血汙。
泛著銀光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冰炎經過的草地上,壓彎了一路上的青草。他傷得很重,每一步都邁得極慢,卻又非常堅定。銀中雜紅的長髮被鮮血所浸染,凌亂地沾黏在身上,部分衣衫也損毀得不成樣子,可以從破碎之處窺見內裡像是被灼燒過的、焦黑猙獰的肌膚。
溫室裡有一顆巨大的、發著光芒的綠繭,被繁密的藤蔓所包圍,從溫室的頂部倒掛著垂下。冰炎在距離那顆繭還有幾步時站定,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懷中取出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瓶。
一點點螢藍色的光芒在瓶中飛舞,冰炎取下瓶蓋,任那點光芒飛出,卻見那抹細碎的、少到幾乎看不見的藍色光芒環繞著他的身軀不停地打轉,像是調皮又像是留戀,在他的周身留下彷彿螢火舞動的痕跡。
這麼多年過去,半精靈眉心早已有了淺淺的摺痕,但在這一瞬間,他的臉上卻浮現了很溫和的神情,近乎是笑容,輕聲斥道:「別給我找麻煩,滾進去。」
螢藍色的光微微一頓,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才委委屈屈地鑽進綠色的繭裡。
冰炎鬆了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來。強烈的失血、痛楚、疲倦襲來,使他一片暈眩,腦海空白。他微微定了定神,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有個人走進了溫室,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安靜地注視著他。
他聽見那個人問道:「還剩多少?」
是夏碎。
冰炎轉過頭,背靠著那顆綠繭,用手抹開臉上的血汙,「還有……一點點吧,我也不知道。」
這個溫室的建立,就是為了保存某具早已死去數十年的肉體。
躺在綠繭之中的人經歷過這世界上最平靜、卻也最殘忍的死亡。
時間斷絕,靈魂被偷走切碎,投入世界脈絡之中。不只剝奪他的生命、剝奪他的力量,甚至剝奪他轉生的機會,要他永遠魂飛魄散,被世界所吞噬。
冰炎絕對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因此他建起這個溫室,佈下嚴密的陣法,日復一日地在世界脈絡之中尋找那個人殘破的靈魂。
隨著綠繭中吸納的靈魂碎片越來越多,整個溫室也越來越明亮,散發出美麗的生命之光。那陣光帶著溫和的暖意,稍微緩解了此刻冰炎身上的痛楚。
夏碎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皺眉問道:「怎麼搞成這樣?」
冰炎簡單地回答:「我去跳了黑火淵。」
「……你們兩個什麼毛病,當年褚跳,現在換你跳?」夏碎無語,「痛死你算了。」
「世界脈絡都在沉睡,黑火淵太深了,我找了半天沒在表面看見他的靈魂,只好潛下去。」
「……瘋子。」夏碎給了一個簡短的評價,又問:「送你去醫務室?」
冰炎搖了搖頭,「不必,都只是皮外傷,我就是想……在這裡休息一下。」
「隨便你吧。」夏碎這麼說著,卻還是對著冰炎伸出手,治療術法的乳白色光芒從他的掌心湧出,落到冰炎的身上,很快地使那些乾枯焦黑的皮膚結痂脫落,變回本來白皙的樣子。
皮膚快速生長的感覺並不好受,冰炎微微皺眉。夏碎一邊施術,一邊跟他閒聊:「是說,就在你離開的那幾天,妖師一族又有族人誕生了。」
「然後?」
「時族私下一直在打探消息,積極得不行,」夏碎嗤笑了一聲,「可讓他們失望了,生出來的仍然不是先天能力者。」
「隨便他們怎麼折騰。」冰炎斂目,淡淡地道:「辛西亞看著,人偶計畫所簽訂的協議也依然生效,這世界上的先天能力者,永遠只會有一個人。」
只會有躺在綠繭之中的那個人。
溫室裡不只有翠綠的植物,還有與植物相伴而生的禽鳥,乳白色的治療光芒使人放鬆,搭配上悅耳的鳥鳴,冰炎終於因為失血而開始感到昏昏欲睡,他弄不清時間過了多久,只能感受到夏碎簡單地幫他治療了表面的傷口,然後收回手。
他突然地聽見夏碎問道,「問你一個問題,我這樣像藥師寺夏碎嗎?」
冰炎想了想。
「不太像,他會直接把我架去醫務室。」冰炎搖頭,「你沒他囉嗦,這點挺好的。」
他的答案太坦然,夏碎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過了片刻才無奈一笑,「……那也很好。」
「你慢慢躺著吧,我去忙了。」
光影似乎漸漸地變暗,冰炎緩慢思考片刻,才意識到是因為自己的眼睛逐漸闔上。夏碎離開前體貼地關上溫室的大門,隔絕大部分灰色的光線。
短時間內,誰都不會再來打擾他了。
這裡那麼安靜,冰炎慢慢地垂下頭,落入疲倦的睡眠裡。
他被夢境給捕獲,夢見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那時他還是公會的黑袍,世界還是白色的童話故事,真正的死亡與分離對於一群少年們來說,也還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
遙遠到冰炎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褚冥漾對他露出微笑,用柔軟的聲音呼喊他:學長。
※
極暗的地穴裡,有著一個漆黑的人影在緩步行走著。從外觀看來,那是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空氣裡有著極輕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年側耳聽了片刻,才辨別出似乎是什麼東西在啃食咀嚼的聲響。泥土腐爛的味道混合著血腥味一陣一陣地傳來,令人作嘔。
這裡很暗,少年身為妖師,先天能力之中並不包含夜視這一項,他的行動只能靠兩個幻武兵器的指引,為了避免踏錯,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堪稱如履薄冰。
希克斯受不了他這副怕得要死的模樣,在他心裡大聲抱怨:『弱雞,你這樣下去要走到何年何月?再不走出去,老子要陪你一起餓死在這裡了。』
被自己的幻武兵器汙衊為「弱雞」的褚冥漾翻了個白眼,腳下的動作仍然沒有加快,也在心裡回應道:『我都沒喊餓,你一個幻武兵器喊什麼?閉嘴。』
米納斯一向不參與他們之間的鬥嘴,總是靜靜地在一邊聽著,這時才突然開口:『我們靠近出口了。只要繞過前面這個石洞,不引起獄界蚯蚓的注意就好。』
得到米納斯的保證,褚冥漾鬆了一口氣,又貼著牆走出一小步。
十幾個小時之前,他被殊那律恩毫不留情地丟進獄界蚯蚓的巢穴。
被踹進洞穴時,褚冥漾渾身上下只有一張殊那律恩意思意思留給他的符紙,更慘的是,他調動黑暗的能力還被殊那律恩用某種方法給封印住了。
沒有能力的妖師跟待宰羔羊也差不了多少,那張符紙更是脆弱到連燒來照明都撐不過一分鐘。褚冥漾非常懷疑,殊那律恩到底是想讓他在絕境之中學會超能力,還是嫌他太蠢太笨,不想要這個徒弟了,想乾脆讓他死在這裡。
不管他那位長著一張天使臉孔、行事卻跟惡魔差不了多少,還坐在鬼王位置上的老師是何念頭,總而言之,褚冥漾在摸索一天一夜之後,終於靠近了這個鬼地方唯一的出口。他摸摸餓到不行的肚子,正想問米納斯下一步該怎麼走,卻突然聽見一陣殺豬一般的尖叫聲。
「接電話啦!接電話啦!紅眼殺人兔來電話啦──!」
驚天地泣鬼神的電話鈴聲在黑沉沉的洞穴裡響起,褚冥漾整個人渾身一震,用最快的速度從懷中摸出那隻常常被他忘記的手機,然後行雲流水地掛斷了冰炎的來電。
本來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窸窣聲迅速地迫近,褚冥漾不需要任何照明,也能感受到自己被這個洞穴的主人們所包圍。嚴格說來,獄界蚯蚓並不算什麼很難纏的生物,問題是它們長得既傷眼又噁心,問題是──他掛了冰炎的電話。
褚冥漾被氣得翻了個白眼,弄不清自己到底該對誰生氣。而希克斯幾乎要幸災樂禍地笑出聲來。
反正都被發現了,他們也沒有再繼續使用內心溝通的方式,希克斯張口就道:「你嫌這些傢伙長得醜不想動手,還想安安靜靜地走出去……嘖嘖,鬼王的訓練還想摸魚,被抓包了吧。」
「閉嘴,希克斯。」褚冥漾咬牙切齒,「我就差幾步了,學長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
「這不能怪殿下,」米納斯持中地道:「是主人您忘了把手機調成靜音。」
褚冥漾要冤死了。誰知道獄界蚯蚓的巢穴裡還會有訊號!殊那律恩到底把基地台蓋到哪裡去了!
「開打嗎?」希克斯問。
「你看牠們有可能講道理嗎?」褚冥漾反問。
「那我點個燈?」希克斯提議道。
褚冥漾明智地制止希克斯想點亮空間的動作,「還是不要召喚光影村了,我怕我接下來幾天都吃不下飯。」
黑暗裡,身形龐大的巨蟲們蠢蠢欲動,而褚冥漾微微歪過頭,也不知是恰好還是有意,剛好躲過獄界蚯蚓的攻擊,腥臭軟爛的蟲首重重地撞在他身後的石壁上,一片石屑紛飛。
他面無表情地讓過碎裂崩落的石壁,摸出那張殊那律恩給的薄薄符紙,手腕一翻,就變成了一枚銅鈴,落入掌心之中。隨著這個動作,殊那律恩下在褚冥漾身上的禁制如雪一般粉碎。
他的黑暗重新在體內開始流動。無孔不入,為所欲為。
褚冥漾舉起手上的鈴鐺,終於還是忍不住嘆氣。
「算了算了,早點解決,我早點回去打電話。」
※
俗話說,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
褚冥漾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快點回去打電話,冰炎接下來要打的,大概就不是電話,而是他的頭,因此他竭盡全力地用最快的速度消滅那些巨蟲,終於趕在午夜前爬回殊那律恩的宮殿。
天真的少年還以為自己安全達陣,能夠在冰炎睡覺之前回電話過去,卻沒想到一打開房門,就看見了冰炎的臉。
褚冥漾:「……!」
救命!
學長真的要來打人了!好沒耐性!
冰炎鳩佔鵲巢地坐在他房裡的沙發上,隨手拿了本褚冥漾的小說來看,聽見他開門的聲音,神色不動地抬頭,「回來了?」
褚冥漾見鬼一樣地瞪著他片刻,倒退幾步離開原地,竟然反手就想把房門關上。冰炎打了個響指,整個門把猛然起火燃燒,把褚冥漾燙得原地跳起,手一甩,鼻子差點被門板撞扁。
冰炎微微挑起眉,終於放下手上那本書,「怎麼了?見到鬼?」
廢話,剛失手掛完電話,打開房門就看見惡鬼黑袍坐在自己房間裡,這不是見鬼是什麼?褚冥漾在心裡吐槽,表面上還是乖巧地問:「學、學長你怎麼過來了?」
「來看看怎麼有人膽子越來越大,敢掛我電話了。」冰炎說。
他把書倒扣在膝蓋上,交疊起雙腿,一隻手按著書背,另一隻手放在沙發椅背上,仰頭看著褚冥漾,姿態閒適,神情坦然,彷彿他是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己的地盤上;而他對面的褚冥漾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混滿了二十四個小時,像隻掉進泥地裡的小黑犬,渾身狼狽,還要幫自己辯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那個……有點忙?」
褚冥漾看起來真的太委屈,冰炎差點笑出來,臉上還是繃著,淡淡地問:「忙什麼?」
忙什麼?忙訓練、忙著跟幻武兵器吵架、忙著被黑王耍著玩……褚冥漾腦中瞬間閃過了一大堆理由,沒一個能用來說服冰炎,最後只好乾巴巴地回答:「就、忙著製作消波塊?」
「……」冰炎沉默數秒,竟然還順著他的話回應道:「零售商還要負責這個?」
褚冥漾無辜地眨眨眼睛,「畢竟正在努力想成長為大盤商嘛。」
「胡說八道。」冰炎唇邊的線條沒動,眼睛裡卻浮現笑意,站起身來走到褚冥漾面前。褚冥漾以為冰炎受不了他滿口幹話,打算來修理他,一邊心驚膽戰地後退,一邊求饒,「學長我們有話好說……」
他人剛貼到門板上,嘴巴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冰炎拎起來,毫不留情地丟進浴室,「髒死了,洗乾淨再出來說話。」
「……?」
在冰炎沉眠一年的時間裡,褚冥漾經歷了種種歷練,飛速地長高。以前他們的體型有明顯差別,冰炎順手把他拎來拎去毫不為難,但此刻兩人身高相若,冰炎再拎著他的領子提人,卻已經沒辦法讓他的腳離地太遠。
儘管人拎不起來,冰炎的力氣絲毫未減,褚冥漾都能聽到自己的衣服脫線綻裂的聲音,驚恐地哀號:「學長你放我下來!」
「……」冰炎也注意到情況不對,有點尷尬地輕咳一聲,反手把他推進浴室,然後一把甩上門,「吵死了。」
「等等學長,你讓我出去拿個換洗衣……」
門很快地又被打開,一疊衣服飛進來。褚冥漾再度哀號:「你丟我臉上衣服不就髒了嘛!學長!」
冰炎終於忍不住笑了。
關上的門扉隔絕彼此的視線。冰炎雙手環胸,背靠著浴室的門,聽見浴室內響起水聲,仰著頭不知道在等待些什麼。
沒過多久,他就聽見褚冥漾的聲音。
「所以學長,你急著找我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褚冥漾一邊放洗澡水,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
剛入學Atlantis時,褚冥漾曾經被清掃人偶嚇到,因此天天跑到隔壁房間跟冰炎借浴室。高中男生們相處從來沒那麼多顧忌,不知不覺就養成有點奇怪的習慣,譬如說──習慣幫褚冥漾把忘在外面的東西遞進來;也習慣站在浴室門口,一邊等褚冥漾洗完澡,一邊抓緊時間跟他交代事情。
「沒什麼,只是夏碎整理了本筆記,我剛好來拿給你。」冰炎答道。
褚冥漾又安靜片刻,水花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就、就這樣?」
「還有來接你回學院。」
「啊?現在?」褚冥漾愕然,「可是黑王的課程……」
「你以為你只要上殊那律恩的課?Atlantis的學分你都不要了?」冰炎反問他:「馬上就要期中,你難道不回學校考試?」
「喔,好、好像也是……」褚冥漾無話可駁,但心裡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抗拒,他實在太累了,下意識地排斥所有讓他遠離床鋪的選項,「學長,我們明天再回去好不好啊?先讓我睡飽……」
他以為冰炎會兇他說「回去再睡」或者「你到底在累什麼」,卻沒想到冰炎微微一頓,竟然鬆口,「明天就明天。」
冰炎沒有等候多久,褚冥漾就洗完澡走出浴室。黑髮黑眼的少年肩上鋪著毛巾,髮尾還帶著一點濕氣,微微抬著眼看向冰炎,柔軟的黃色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明明已經有了青年的雛形,身高腿長,肩膀寬闊,但神態仍然跟冰炎最初認識他時毫無差別,懵懂又純粹。
「學長,你還沒走啊?」褚冥漾打了個哈欠。
「要走了,我有點事要跟殊那律恩談。我們明天回去。」
「好,那學長晚安。」
冰炎順手幫他關了燈。洗完澡的身軀疲倦而鬆軟,褚冥漾像沒骨頭一樣地窩進床鋪裡,很快就意識朦朧。關燈後的房間陷入全然的黑暗,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突然聽見冰炎的聲音在他的床邊響起。
「褚。」
黑暗不能妨礙冰炎的視覺,他清楚地看見褚冥漾的手指微微一顫。
「已經睡了嗎?」
冰炎的聲音很輕,輕到像是種試探。褚冥漾閉著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福至心靈地領悟裝死的重要性。
「我今天其實是來跟你說……」冰炎微微一頓,突然又改口:「算了還是不說了。」
「……」褚冥漾大逆不道地在心裡評估拿枕頭丟冰炎的可能性。
他還沒評估出結果,就感覺到冰炎微涼的手指很輕地掠起他耳際的髮,碰上他薄薄的耳廓。
褚冥漾感覺自己半張臉都紅了,只好假裝熟睡地翻了個身,徹底背對冰炎。冰炎顯然看出某人的逃避,嫌棄道:「裝睡也要記得呼吸,憋死就太笨了。」
「……」幹,學長看穿他裝睡就算了,還直接戳破真的很沒禮貌耶。
褚冥漾開始在心裡破罐子破摔地考慮要不要用打呼來把冰炎趕出這間房間。畢竟俗話說得好,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只可惜他的臉皮沒有厚到這個程度,微一猶豫就錯過了不要臉的最佳時機。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怨念,冰炎很輕地低笑一聲,俯下身,貼著褚冥漾的耳朵,低聲對他說出一句話。
「……」
褚冥漾終於知道冰炎為什麼要打電話給自己、為什麼只為了一本筆記就大老遠跑來,又為什麼一直賴在自己房間不肯離去。
這麼安靜的一個夜晚,誰的心跳聲像是午夜的鐘聲,一聲又一聲,敲響了漫長的夢境。
「過十二點了,」冰炎低聲說道:「十八歲生日快樂,褚。」
※
深夜的公會依舊燈火通明。
今晚的夜風很冷,但此處沒有光害,繁星閃爍。寧靜的夜晚總能發生很多事情,因為思緒、陰謀與命運總是潛伏於黑夜之中。
夏碎走到走廊末尾的陽台打電話,電話卻沒能被接通。出事的時候找不到人似乎是某種定律,他還在思索是否要直接越過冰炎去聯絡殊那律恩,就聽見身後的玻璃窗被敲了兩下。
夏碎回過頭,這才發現褚冥玥撩開了他出來時特意放下的窗簾,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陽台門口,「聯絡到那小子了嗎?」
夏碎給出否定的答案,「抱歉。」
「說是去獄界接人,接到哪裡去了?」褚冥玥很輕地「嘖」了一聲,讓開陽台的入口,跟著夏碎一起往會議室走去,「不會是我家那蠢弟弟又發生什麼意外吧?」
夏碎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還是要為搭檔說話,「冰炎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如果有情況一定會聯絡我們。」
褚冥玥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夏碎又問:「伊多的預言解讀到哪一步了?」
褚冥玥聳肩,「跟兩天前一樣的進度。」
兩天之前,伊多從水妖精聖地傳來訊息,說他從水鏡中讀到一段關於「世界轉換」的訊息,但卻受限於水鏡未能完全修復,無法準確解讀預言。
千年前,耶呂鬼王為了強行轉換世界,拉攏妖師一族,最終掀起大戰,造成難以挽回的慘劇,不只當時牽涉進戰爭的種族,就連公會也損傷慘重。這次再度接到水妖精聖地的消息,公會當然不敢怠慢,連忙將伊多請至公會總部,一同商量如何破解水鏡不全的訊息。
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難得的肅穆,儘管水鏡預言的內容還未解讀完全,但已經有不少觀察力敏銳的袍級意識到了情況的異常。
尤其是守世界近日又發生了好幾起原因不明的地動。
守世界充滿各種不同的能量,而地震往往只會在能量相互衝突時發生,這幾次的地動也被公會高層認為極可能與世界的轉換相關。冰炎特意去接褚冥漾回到學院,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即便發生什麼意外,Atlantis特殊的結界至少能保住褚冥漾的命。
妖師這一代的先天能力者,在「轉換世界」這點上,擔負著太過重要的任務,不能有絲毫閃失。
這次的會議事關水鏡的解讀與世界轉換的未來,只有黑袍以上的袍級才能參加,而褚冥玥作為妖師一族的代表、夏碎作為冰炎的搭檔兼代理人,特例被允許出席。
他們才剛剛走進會議室裡,地面又輕微地搖晃了起來。
「又來。」褚冥玥皺起眉頭。
在場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袍級,當然不會被區區的地動嚇到,公會的建築物也足夠安全,因此誰都沒逃,仍然保持著商量正事時的嚴肅。
地面越晃越厲害,家具搖晃的聲音充斥著整個空間,但房間中卻一直沒有人開口說話。眼前的畫面幾乎有點荒謬,褚冥玥意識到氣氛不對勁,而這種氣氛絕不可能是地震造成的,因此她乾脆地問:「解讀出什麼了?」
伊多的表情非常肅穆。水鏡懸浮在他的面前,小幅度地上下浮動著。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覺得那塊水鏡似乎比之前看到時更黯淡了幾分。
雅多神情凝重,言簡意賅地道:「就在剛剛,又讀出一段關於妖師的預言。但是……」
夏碎跟褚冥玥交換了一個眼神,正欲詢問詳情,夏碎帶在身上的傳訊符卻突然亮了起來,從中飛出一隻小小的黑色蝴蝶。
這是殊那律恩之前給的特殊通訊符,可以突破所有的禁止跟封鎖,他跟冰炎、褚冥漾身上各有一枚。依照夏碎的理解,殊那律恩如果要聯絡他們幾個人,多的是更簡單的法術,這個傳訊符純粹是有備無患,不到萬一時刻,絕不會使用。
夏碎的心沉了下去,極快地伸手,抓住那一隻黑色的蝴蝶。細小的蝴蝶在接觸到他的手掌後陡然粉碎,下一刻,殊那律恩加密過的嗓音就在他耳畔響起。
除了夏碎自己之外,誰都不知道他聽見了什麼,但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見,夏碎的臉色一變,張口似乎想說話,看了看褚冥玥,卻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褚冥玥抓緊了自己戴在胸口的護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閃爍的螢藍色光芒從她的指縫露出,接著就像碎裂的星屑一般,一絲一絲地從她的指尖落下來,變成煙塵,消散在空氣裡。
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覺得有一瞬間,身旁這個一向堅強冷靜的紫袍巡司,眼裡似乎閃過水光。
褚冥玥深吸了一口氣,啞著聲音開口,語調仍然平穩,「你們……誰先說?解讀出來的預言,跟夏碎收到的消息?」
地面還在晃動,誰都沒有接話。
褚冥玥慘然一笑,「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你們都不說,那我來吧。」
她胸前的護符只剩下一條空空的鍊子。
所有龐大的守護咒語,都需要有一個承載咒語的媒介,與被守護的對象神魂相連,唯有在守護咒破滅時才會損毀。
褚冥玥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妖師一族的先天能力者,褚冥漾,是不是就在剛剛……死了?」
※
一條閃閃發亮的銀色絲線從瓶中被取出,凝目仔細去看,可以看見絲線之中還有著縫隙,少量的、發著光的液體在其中源源不斷地流動著。
這跟銀色的絲線本應極為堅韌,無堅不摧、無法毀滅,但裂川王很輕地一揮手,就將那條線從開頭的位置剪斷開來。
一長一短的絲線從空中垂落。裂川王的表情隱藏在陰影裡,幽微的燭火燃燒著,他身旁黑暗發出了低沉的嗡鳴,如同潛伏於陰影的兇獸一般猛然撲出,將那兩段絲線吞噬得乾乾淨淨。
裂川王垂首,不帶任何情緒地看了一眼,於是那些黑暗又平靜似潮水般地退去了。又過片刻,他帶著笑意開口:「我聽說水鏡已經被帶到公會去了。白色種族那邊還有些什麼準備?說出來讓我笑一笑?」
在裂川王的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名高瘦的人影。
那個人穿著漆黑的長袍,頭上戴著兜帽,遮掩住自己全部的五官,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看完裂川王剪斷那條絲線的全部過程。他很顯然聽見了裂川王的問題,卻沒打算回答。
裂川王的問題沒得到回應,倒也不生氣,只是悠悠地又道:「我是不是動作太快了?應該把『人偶』的時間留給你來剪斷才對,也算是成全你們多年來的親人情誼。」
這話說得太過刻薄,但裂川王理所當然是隨心所欲的、無情惡虐的萬鬼之王。他身後的那人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揭下頭上的兜帽,輕聲笑道:「誰會把一個『人偶』當成親人?妖師一族與你簽訂了數百年的契約,我早就知道褚冥漾的身分,又怎麼會對他投注感情?」
「哦?」裂川王回頭,「那妖師族長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指教呢?」
「『人偶』已死,世界的轉換也已不可遏止,我來此處,只為見證新的世界誕生。」
白陵然平靜地道:「如同當年的約定,妖師一族將與你一同建立『灰色的世界』,裂川。」
※
「──所以說,水妖精之地的先知認為,世界轉換可能馬上就要開始了?」殊那律恩神情有點凝重地問道。
冰炎點頭,「由於水鏡之前受到損壞,具體的解讀還沒出來,但依照伊多的經驗,水鏡不會預示太過遙遠的事。」
殊那律恩坐在書房裡,聽著冰炎為他帶來的消息。他的手在桌子上很輕地敲了敲,像是在思索的模樣,沉吟片刻,才問道:「公會那邊是什麼態度?」
「還在解讀預言,談不上什麼態度。」冰炎搖搖頭,又道:「但如果您是問我個人的看法,我並不算特別擔心。」
「哦?」殊那律恩微微揚起眉,發出一個疑問的音,「為什麼?」
室內的燈光照在冰炎的臉上。聽見殊那律恩的困惑,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眼底的焰色卻幾不可見地柔和了些許,像是美麗的冰染上一點點燈光的溫暖,終於學會融化。
「因為『改變未來』這件事情,已經在我的身上發生過了。」冰炎回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很平靜,卻又從這種平靜之中透出骨子裡的驕傲與篤定來。
依照凡斯的詛咒、水鏡的預言,冰炎早該在鬼王塚死去,由褚冥漾終結這千年來的宿怨,取走他的性命。
但是褚冥漾從來沒有背棄過他,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甚至在他被安地爾殺死之後,千方百計地尋回他的靈魂,跑到時間交際之處大聲呼喊他的真名。
「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殊那律恩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冰炎在說什麼,他忍不住因為這種可以被稱為「青春」的態度而失笑,搖頭道:「然而亞,我必須提醒你,水妖精聖地能屹立數千年而不搖,就是因為『改變未來』這件事情並非常態。」
「我知道。」冰炎乾脆地道:「所以以防萬一,我打算……」
他正想說出要帶褚冥漾回學院的事情,卻見殊那律恩像是突然察覺了某種異常似的,猛然瞇起眼睛。幾乎同時,大陰影的身影從他們身後的暗影處浮現,用低沉的嗓音喚了一聲:「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回過頭,與深交換一個眼神,兩個人並未多說一字,但冰炎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不對勁,他皺著眉頭正想詢問,卻突然覺得手腕一痛。
他拉開袖口一看,只見自己一直貼身戴在手腕處的火焰吊牌從邊緣開始變得漆黑扭曲,像是經歷過某種難以言喻的冶煉,曾經明亮的火焰花紋黯淡褪色,整個吊牌在他的視線之中迅速地變為一塊廢鐵。
──所有龐大的守護咒語,都需要有一個承載咒語的媒介,與被守護的對象神魂相連,唯有在守護咒破滅時才會損毀。
這塊吊牌是褚冥漾最早送給冰炎的禮物,蘊含著他對褚冥漾發下的光明誓言。吊牌突然損毀,冰炎臉色大變,轉頭就想去找人,卻被一陣天搖地動攔住了步伐。
除了殊那律恩以術法建造的世外天之外,獄界沒有天光,天空中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共同地看見本來漆黑無光的窗外漸漸地浮現出亮光。
一開始只是很細微的、像是從指縫之中露出來的光,一絲一絲、一縷一縷,接著那些光很快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彷彿破曉的光芒從天際灑下,橫掃過所有在獄界中苦苦掙扎的卑微生命,甚至開始與獄界原生的黑暗相互吞食、彼此融合。
地面的晃動越來越劇烈,彷彿這個世界要於此刻傾覆毀滅,殊那律恩當機立斷地一揮手,破開一個短暫的空間通道,「走!」
「褚還在他的房……」冰炎還想說點什麼,卻被眼前迅速扭曲又固定下來的畫面震懾,瞬間失語。
殊那律恩將他們傳到了宮殿花園的空地上,沒了建築物的遮蔽,明亮的天光直接映照入他們的眼中。
獄界的天空像是一片被打碎的罩子,明亮的天光破開,源源不絕的光芒流入獄界之中。那些光既不溫和,也不溫暖,反而帶著一股毀滅世界般的壓迫感,穿透骨髓,直擊靈魂。
冰炎的呼吸停住了。
不知從何而來的銀白色陣法漂浮在天空的高處,而在陣法的前方,褚冥漾的身軀懸浮地飄在半空中,柔軟的睡衣被高空的風壓吹動,獵獵作響。
「褚!」
褚冥漾的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傷口,但頭部低垂,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似乎已經毫無意識。冰炎已經無暇去思考褚冥漾為何從臥室到了這個地方,第一反應就是得把褚冥漾從那個陣法上弄下來,他搶上幾步,揚起手,召出烽云凋戈,就想要打散半空中那個陣法,卻被殊那律恩伸手攔住,「別衝動!看下情況!」
他的話音方落,一陣恐怖的、如同死亡般令人窒息的威壓就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冰炎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裂川王破開空間,朝著他們緩緩走來。
「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亂來,畢竟那個陣法也花了我不少時間。」
同為鬼王,裂川王竟然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侵其他人的地盤,殊那律恩的表情難得嚴肅,反而裂川王神態輕鬆,甚至還抬起手對著他們打了個招呼:「嗨。」
深皺眉,戒備地站到了殊那律恩身前。
在獄界開始震動之前,他跟殊那律恩就發現了宮殿中有闖入者。對方既然能突破他們設下的禁制,這個闖入者的身分不言而喻,但裂川王竟敢如此大膽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卻是他們沒有料想到的。
這樣看來,突然出現的地動、天象的異變、詭異的陣法、漂浮在半空中的褚冥漾……種種異常顯然都與裂川王脫不了關係。
「你到底想幹什麼?」殊那律恩厭惡地瞇起眼睛,「我的宮殿不歡迎三更半夜來訪的不速之客。」
裂川王莞爾笑道:「本王無意失禮,但我總得來取回寄放的東西。」
殊那律恩皺眉,「……你什麼意思?」
「我要來回收褚冥漾的力量,跟靈魂。」裂川王盯著他們難看的表情,像是被娛樂到了一般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我已經把他的時間剪斷了,他現在就是個死人,那些東西留著也沒用,不如讓我拿回去。」
「你!」聽見裂川王的發言,冰炎暴怒地低吼了一聲。
有一瞬間,他的腦海完全是空白的。
——褚死了?
那個笨蛋剛剛還像隻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小黑狗,蠢兮兮地被他趕去洗澡,然後躺在床上,用柔軟的嗓音對他說:學長,晚安。
他對褚冥漾說生日快樂,褚冥漾連耳朵都紅了,卻還是要固執地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冰炎當然可以把他從床上搖醒,可以強迫他面對現實,但是那時候的冰炎想:算了。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算了。
『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少開玩笑了!」
驚愕、不敢置信、憎恨等種種情緒在冰炎的身體裡被點燃。他目前的力量還不足以對裂川王造成什麼傷害,但他天生的冰火之力卻完全不受控制,依照著本能的驅使,如同狂風一般朝著裂川王襲捲過去。
花園裡的地面瞬間爬滿了冰刺,又被裂川王身周的黑暗給阻攔,在裂川王的周圍圈出一塊圓形的空地。從天際裂縫落下的光明亮刺目,他們的腳下冰霜遍佈,火焰燃燒出來的火光熱烈逼人,不同色彩的光線交織,點亮此處的空間。
身穿漆黑衣袍的裂川王歪著頭,一揮手就撲滅了冰炎的火焰。
「生氣也沒有用,三王子的後人。」他對著冰炎搖搖頭,語氣輕快地道:「褚冥漾已經被我殺死了。」
「太遲了。」
※
後來的冰炎偶爾也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在褚冥漾還活著的時候,他也曾經天真到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世界的法則、相信一切都能走到最好的結果;相信所有他不想看見的未來,都能夠被改變。
都能夠被他跟褚冥漾的力量改變。
他們在異變發生的那刻,在殊那律恩的宮殿花園裡,看見了裂川王。
裂川王的頭頂是那個不停旋繞著的銀白色陣法,而陣法前漂浮的是褚冥漾已死的身驅。
冰炎的攻擊被化解,殊那律恩跟深隨即伸出手,同時準備繼續攻擊裂川王,但本來略有緩和的地面卻又劇烈地震動了起來,緊接著就是一股巨大的壓力來襲,強迫他們跪倒在地。
虛空中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如同山巒、如同海嘯,緊緊地壓在他們的背脊之上,強迫他們半跪下軀體,低垂自己的頭顱。
他們三個都被重壓所束縛,無法動彈,裂川王卻像是絲毫不受影響,嘖嘖稱奇地繞著他們走了一圈。
這個動作,幾乎分不出他們是在向裂川王下跪,還是對世界屈服。
冰炎被噁心得不行,用烽云凋戈勉強撐住自己的上半身,卻完全無法抬起頭,只能咬牙切齒地道:「裂川王,你又搞什麼鬼……?」
「我想創造的是停滯的世界,世界的法則自然要重新構成,看來這個世界對時間正常前進的生命是有排斥的。」裂川王玩味地道:「我也不知道這個情況會持續多久,或許只是片刻,也或許直到你們死。」
「既然動不了,你們就與我一同來見證新的世界吧。」
破開的天空中灑落越來越多的光芒,如同一場聖潔的洗禮,世間萬物都要被照亮、融化、沐浴於全新的法則。裂川王打了一個響指,下一秒,某種難以形容的、極為美麗虛幻又脆弱的光芒便從褚冥漾的身體裡飛散了出來。
那是耀眼炫目的、螢藍色的光點,像是燐粉一般,游離在空中,然後匯聚成一條閃爍的河流,綿延流動,流進那個旋繞的銀色陣法之中。
「你──」殊那律恩氣竭,「亡者的靈魂本該回歸安息之地!裂川王,你竟敢──!」
「除了你之外,哪有守規矩的鬼王?」裂川王不以為意地聳肩,「而且從今天之後,就不會再有安息之地了。」
「什麼意思……?」
裂川王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仰頭,專注地看著褚冥漾漂浮在虛空之中的身影。
強烈的重壓使得冷汗浸透冰炎的衣衫,他死死地咬著牙,甚至從唇邊溢出極細的血絲,才終於很緩慢地抬起頭來。
褚冥漾的靈魂從那具死亡的肉體之中被抽出,螢藍色的光在空中幻化出一道藍色的光帶,美麗的光點飛舞纏繞,像是幽微的燐火,像是即將墜落的星屑。
在東方的傳說中,靈魂會在冥府的河流裡漂流。褚冥漾一如其名,彷彿他的名字早已預言他這一生的結局。
或許妖師一族早就知曉了褚冥漾的未來,不然怎麼會有人幫孩子取這樣一個名字呢?
「看來『人偶』長出了很漂亮的靈魂呢。」裂川王感嘆地道:「我當初把凡斯的靈魂碎片放進那個難產的虛弱靈魂裡時,完全沒想到竟然能長成這種程度,不枉費我還特別去時間之流裡撈出了千眾忘月的時間,用來取代褚冥漾本應毫無亮點的一生。」
冰炎的呼吸一窒,他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殊那律恩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會到現在都還沒想通吧?什麼先天能力者,難道白陵然沒有繼承凡斯的力量嗎?」裂川王搖頭笑道:「按照你們的分法,白陵然才是真正的先天能力者,當代唯一的妖師首領。」
──如果是為了拆分凡斯強大的力量,那只需要將之拆分為「先天」與「後天」兩部分即可,為何要將凡斯的記憶也獨立出來?
如果白陵然沒有繼承先天之力,為什麼他會變成這一代的妖師首領,他身上的力量是從何而來的?
時間還在流逝,他們的身體卻被重壓靜止。天空中的藍色光點很快地越來越少。褚冥漾的靈魂馬上就要被抽空了。冰炎緩慢地、從渾身的寒冷之中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等到褚冥漾的靈魂徹底被陣法吸納完畢,裂川王抬起手,將那個銀白色的陣法從空中收回。深從喉頭發出了低沉的吼聲,試圖阻止裂川王的行動,但無論他怎麼用力地掙扎,卻仍然動彈不得。
鬼王也好、精靈也好、陰影也罷,只要時間正常流逝的生命,都逃不開這個世界的負重。
冰炎眼睜睜地看著褚冥漾的身軀從半空中緩緩落下,像一個失去了提線的木偶。
「褚冥漾從來不是什麼妖師。」
「你們所認識的褚冥漾,不過是我隨便選了一個妖師後裔中的普通嬰兒,塞入凡斯的靈魂碎片,換上了千眾忘月的時間,由此培養出妖師之力的『人偶』。」
「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畢竟褚冥漾出生時就是難產,如果沒有我所做的一切,他未必能平安長到這麼大。」
「一個被製造出來的、虛假的生命,我還容他活到了十八歲成年,仁至義盡了吧。」
裂川王拿著那個收納靈魂的陣法,舉到冰炎充血通紅的雙眼面前。冰炎不停地掙扎著,因為過度用力而表情猙獰,劇烈地喘息嘶吼:「開什麼……玩笑!」
什麼虛假的生命?像褚冥漾那樣的笨蛋,怎麼可能是裂川王製造出來的?
他才剛滿十八歲。裂川王憑什麼剝奪他的生命?
裂川王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他以為自己是神明嗎?
冰炎憤恨地咬著牙,他一邊抵抗世界的重壓,不肯在裂川王面前顯露屈服的樣貌,一邊本能地尋找著攻擊裂川王的機會。
就算裂川王已經剪斷了褚冥漾的時間,只要他能用偷襲奪回那個陣法,就能保住褚冥漾的靈魂,這一切就還有轉機……
只要他能動,只要他能把那個陣法搶回來、他能去找黑山君,或者是無殿。
褚冥漾不該死在這裡,不能死在這裡,他還能……
就像是看出了冰炎內心的思量、不甘與奢望,裂川王對著他冷冷一笑,猛然舉起手,當著冰炎的面,毫不留情地一把將那個陣法捏碎!
「不要!」
銀白色的陣法如雪一般,在冰炎面前紛紛揚揚地落下。螢藍色的光點散開,無拘無束地飛舞,變成無數細小的殘片,又或者是翅膀損壞的蝴蝶。裂川王一揮袖子,那些靈魂碎片便就飄飄蕩蕩地四散流動、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裂川王,你竟敢──」
冰炎掙扎咆哮的聲音像是某種野獸本能的嘶吼,像是裂川王捏碎的、其實是他的靈魂。他簡直要被裂川王的所作所為刺激到發瘋。而裂川王垂下手掌,用力扼住冰炎的下巴,阻斷他的嘶吼,同時抬高他的頭顱,低眸看著他。
裂川王輕而低沉的嗓音竟然有幾分悲憫,「真可憐。」
「你把他當作你的希望,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是我所創造的虛假生命。」
──是什麼讓冰炎從死亡的安眠中甦醒?
『改變水鏡裡預見的未來這件事情,已經在我的身上發生過了。』
不久之前,冰炎還曾篤定無比地這麼說過。
是褚冥漾的聲音。褚冥漾呼喚了他的真名,打破水鏡的預言,從絕頂的寒冷之中帶回他的靈魂。冰炎從未害怕過不可知的未來,甚至盲目地相信無論是多糟糕的預言,都一定擁有轉機,都是因為褚冥漾的存在。
褚冥漾帶給他的變化跟奇蹟,構成了他復活之後的力量與希望。
但他的希望卻在此刻以慘烈無比的方式,被裂川王徹底捏碎毀滅。
冰炎的意志與世界的重量對抗著,過度用力引發了血管的破裂,細細的血絲從冰炎的雙耳、嘴邊與眼眶之中流下,染紅他的臉頰。裂川王鬆開手,召出傳送陣,很快地消失在他們面前。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地面的震動終於完全停止,他們身上的重壓也徹底消失。
深跟殊那律恩互相攙扶地站起身來。冰炎連動一根指頭都乏力,卻還是狼狽地、艱難地爬到褚冥漾倒臥的身軀旁,伸出顫抖的雙手,將那具仍然帶著溫度的肉體翻到正面。
褚冥漾的臉孔仍然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彷彿他不過是睡著了。
獄界的天空已經完全被光明佔據。無盡的光芒彷彿在提醒這世界,在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截然相反的力量。殊那律恩抬起頭,喃喃地道:「這就是……黑色的世界裡的、獄界嗎?」
殊那律恩還想說些什麼,卻猛然被深抓住了手掌。深說:「還沒結束,等等。」
「怎麼了?」殊那律恩不明所以地看向深。而深簡短地回答:「他沒拿走褚冥漾的力量。」
──裂川王費盡心思讓褚冥漾成為妖師,培養了那麼龐大的先天之力,難道就這麼輕易放棄?
當然不可能。
不等殊那律恩接話,龐大的、在褚冥漾體內蟄伏多時的黑暗終於衝破了軀體的束縛,直衝雲霄。純淨又深沉的黑暗拔地而起,連接天際,然後四散蔓延。伴隨著先天能力者的死亡、靈魂的碎裂,他軀體內的妖師之力源源不絕地散逸而出,跟獄界裡純粹的光彼此吞噬混合。
冰炎本能地伸出手去捕抓那些黑色的力量,就像是想挽留住褚冥漾已經徹底消逝的生命,卻被那些純粹的黑暗給灼傷,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燃燒的焦痕。
大概是太痛了,使得冰炎控制不住地輕微顫抖。獄界的天空漸漸地從明亮漸漸變暗,染上灰黑與塵埃,像是一片灰色的輕紗籠罩住世間萬物,將使世人生活在永恆的迷霧之中。
「我能聽見法則破滅的聲音。」深沉聲道:「這不是黑色的世界,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不管是白色的世界或黑色的世界,時間的流動都是正常的。」殊那律恩看著越變越灰的天光,乾澀地低語:「停滯的世界……難道裂川王想創造的、是灰色的世界嗎?」
銀紅色長髮的半精靈聽著他們所說的話,垂下頭,無能為力地抱住自己破滅的希望。
失去生命與靈魂的黑髮少年安詳地閉著眼睛,仍然在熟悉的懷抱裡安眠,但他體內失控的黑暗卻不停地漫溢流出,濃郁地將冰炎整個人都淹沒。無論冰炎如何用雙手徒勞地阻攔,也無法遏止那些力量四散流動,汙染這個世界。
有透明的水痕一滴一滴地落到褚冥漾的臉上,分不出是冰炎忍耐疼痛時流下的汗,還是其他的什麼。強烈的痛苦、對未知的恐懼、還有命運的無常降臨這世間。星星落入黑暗,被吞沒熄滅,白晝與黑夜都將迎來永遠的終結。
──嶄新的世界來臨了。
而褚冥漾將背負起世界轉換的原罪。
就算他已經徹底死去。
就算他明明那樣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