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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特殊傳說│冰漾] 星軌 [G] (超長篇/群像劇)5/25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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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蒑 發表於 2022-3-7 19: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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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傳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是一個已經寫完的故事,全文共計32w字(不計入不公開番外)
本來在噗浪更新,但因為太長所以有些朋友反應用噗浪追連載不方便,統整一下貼到水裡。

冰炎 x 褚冥漾。
沿用恆十背景,但與第三部劇情無關。
褚冥漾死亡之後一百年的故事。褚冥漾死後復活。
腦洞其大無比,私設漫天飛舞,多CP群像劇(除冰漾外,包含夏千、休利、萊莉、辛然等CP)。

劇情流,群像劇,充滿作者私心喜歡的火葬場、求而不得,相愛相殺、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結局HE。




褚冥漾睡了一覺醒來,得知三個驚天噩耗:

一、白色的世界結束了。
二、妖師的力量不見了。
三、自己其實不是睡了一覺而是徹底死了。

更糟糕的是,自己從死到復活,剛好經過一百年。這段時間太長,已經不可能追上冰炎的身高了。
褚冥漾茫然、委屈、夢想破滅,還要認命地融入新世界。

「學長不知道我怎麼死的,那學長總知道……是誰復活我的吧?」
「我。」
「為什麼?」
「你可以理解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只有你能做的事情。」

「做好心理準備,這可不是一百年前那個平靜祥和的守世界。」
「我復活你,是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而一旦你走出這裡,就要面對一場完全不同的、徹底顛覆的人生。」

「這個世界到底……變成怎麼樣了?」褚冥漾困惑地問。
「如你所見,非白非黑。」冰炎低聲回答:「現在是灰色的世界了,褚。」




『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將你視作邪惡,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
『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你不是毀滅世界的妖師,而是重建世界的希望。
你要相信,許多年以後,在美麗的世界裡,當星星重新劃過天際,我一定會再度與你相遇。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5-25 14: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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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7 19:3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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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漾】星軌



冰炎獨居的小樓裡有一個地下書庫,書庫門口設了重重禁制,除了他本人之外,幾乎無人能夠出入。
幾乎,就意味著總有例外。

冰炎一走進他住的小樓之中,就發現有人動過了書庫的機關。
那隻修長白皙的手在門把上微微一停,接著便像是毫無所覺一樣自然而然地關起大門。窗外灰敗的日光持續了漫長的歲月,空氣中無所不在的光點與塵埃四散飛舞,但冰炎伸手拉上厚重的窗簾,遮蔽住光線,室內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接著,「啪」的一聲,有人打開了燈。

冰炎回過頭,看見褚冥玥從書庫的樓梯走了上來。他微微皺眉,淡淡地道:「是妳啊。」
「你期待是誰?」褚冥玥問。
冰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我以為,在門上設了禁制,應該足以表明我不喜歡有人闖進來。」
「那個禁制只要是精靈或妖師都能打開,你下次設個更侷限的吧。」褚冥玥聳了聳肩,「我有要事要找你,以為你在書庫裡。」
褚冥玥還真的不是沒事偷窺別人祕密的類型。冰炎沒有繼續追究這件事情,選擇靜待褚冥玥的下文。而褚冥玥微微側過頭,又輕描淡寫地說:「我快死了。」

室內昏黃的燈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看起來跟近百年前幾乎沒有差別,一樣黑髮如墨,眉目姣好。人類的壽命不過百年,以褚冥玥所繼承的力量而言,要維持青春不難,但要突破壽限,卻遠不足夠。
冰炎並沒有很意外,只是問她:「所以呢?」
「我等不到漾漾醒來了,因此留了本書給他,請你幫我轉交。」褚冥玥道:「我放在你的書桌上了,翻不翻隨便你。」
冰炎點頭,「好的,我會交給他,還有嗎?」

聽見這個問題後,褚冥玥安靜了許久。
她向來是個情感內斂的人,精緻的眼眉冷漠而疏離,從不讓人看出她內心的思考、掙扎,跟恐懼,但在這一刻,冰炎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清晰地意識到,褚冥玥正在做出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
過了片刻,她取下胸前的水晶項鍊,舉到了冰炎面前。

這無疑是一個超出冰炎預料的行為,使得冰炎有些錯愕地看著她,而褚冥玥輕聲道:「我還有該做的事情,因此,這個東西……我就不要了。」
她鬆手的動作很堅定。冰炎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動,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去接住那條項鍊,任閃爍著光芒的水晶吊墜落到地上,摔個粉碎。

「剩下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褚冥玥離開之後,冰炎提著一盞燈,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地下書庫。
他不知道褚冥玥要去哪裡等死,也不知道褚冥漾什麼時候會醒來。冰炎早已經把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再沒有什麼可以努力,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
褚冥玥在他的書桌上放了一本書,封面上用通用語寫著兩個燙金的大字:夜國。冰炎隨手一翻,就從裡面掉出了一張作為書籤的照片。

許多年前的相片早已褪色,卻仍然被術法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不至於脆弱到無法觸碰。泛黃的相紙上有著三個孩子,年紀較長的男孩女孩分站左右,把他們最守護珍惜的弟弟夾在中間,而被哥哥姊姊牽著手的小男孩委屈巴巴地看著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甜筒,明明想哭的不得了,卻又因為跟哥哥姊姊一同拍照而勉強擠出一個傻傻的笑容。
冰炎幾不可見地勾起唇,很低地哼了一聲,「蠢。」
他的指尖留戀地撫過照片上的某個人,然後把那張照片重新夾了回去。

在冰炎的小樓外不遠處,褚冥玥安靜地坐在路邊長椅上,彷彿正在等候著什麼。
灰暗的天空之上,有靈魂的微光與塵埃融為一體,漫天飛舞。這世上每天都有這麼多人逝去,誰都不是最特別的那一個,但對於被留下來的人而言,每一份離世的愛,都是無可取代的珍寶。
褚冥玥終於安靜地閉上眼睛。而在裂川王的宮殿裡,白陵然就像是感應到某顆墜落消逝的流星,悵然地抬起頭,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陸上有一個終年寒冷的國度,名叫雪國。
雪國有位驍勇善戰又聰明仁愛的王子殿下,連吟遊詩人都喜愛頌揚。他的名號流傳於四方,也使得雪國之名廣為人知。
但與光明燦爛的雪國相反,在大陸的彼岸,還有一個神祕又幽暗的國家,隔著廣袤的大地與雪國遙遙相望。
這個國家名為夜國。

夜國舉目不見日光,一年四季唯有漫漫長夜,人民長期生活在黑暗之中。夜國的國王心痛人民的艱難,於是向神靈乞求,希望夜國能享有與他國同樣的光明。
神靈聽見了他的祈禱,但沒有對於卑微生命的憐憫之心,神說:「你想要光明,可以,將你的存在奉獻給我,我就賜予你的國度跟他國相等的光明。」
國王乃一國之主,大臣們都反對答應神靈的要求,國王煩惱得夜不能寐,唯有女祭司獻上了她的諫言,她說:「我曾經從魔術師那裡獲得了神奇的法術,就該用在這個時候吧。」

他們法術複製出了一個假的國王,用鎖鎖住假國王的智慧,打算把他當作沒有思考的人偶,奉獻給神靈。
人偶雖然不聰明,但他完美地繼承了國王的善良。王宮裡的人們同情他的命運,總是竭盡所能地對人偶好,也從來不限制他的行動,卻沒有想到,人偶會在奉獻的典禮開始之前,於王宮的花園之中,遇見了隱藏身分,從遙遠的雪國前來的王子殿下。

雪國的王子殿下發現人偶身上的鎖,猜到人偶即將面臨悲慘的未來。出於對人偶的同情,他將人偶帶離夜國的王宮,悄悄地藏回雪國。
夜國失去人偶,卻又不願意交出國王。神靈因為他們沒有如約獻上祭品而震怒,因此降下天災。

──世界失去光明與黑夜。
自此之後,整個大陸陷入了「混沌」。





你終於走來,久違的重逢
我們都在這世界上流浪,無論生存抑或死亡
但當我們彼此相遇

則此刻星光照亮
則此刻星光照亮


星初



01.        百年

細小的藤蔓緩慢地、緩慢地生長著。
頭頂蒼翠的大樹形成天然的穹頂,微弱的灰色光暈從枝椏的縫隙灑下,碧綠的嫩芽經歷了漫長的四季輪迴,堅毅不屈地向上生長著,終於從高臺的邊緣攀爬到頂部,接觸到更多的日光。
褚冥漾閉著眼睛,躺在高臺上。
他的表情寧靜而安然,胸膛淺淺地起伏著,顯然正在沉睡。無拘無束的植被環繞著他身下的高臺生長,有些自由蔓生的枝葉甚至長到了他的身上,像是為他披上一條綠色的、美麗的絨毯。

四周很安靜,隱隱約約傳來不知名的鳥兒柔和的啼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自然而然地張開了雙眼,終於從漫長的睡眠中甦醒過來。
他眨眨眼睛爬起身,適應了一會兒眼前的光線,然後困惑地皺起眉頭。他拂開纏繞在指尖的藤蔓,細小的綠意因為他的動作像雪一樣落下。他坐在高臺上,看向四周。

──這裡是哪裡?
他明明記得自己在殊那律恩的宮殿裡睡著了,睡前他好像還跟冰炎說了幾句話……
說了什麼來著的?冰炎好像跟他說……
現在是怎樣?夢遊?作夢?還是他被誰給綁票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從不離身的手環還掛在他的手上,但寄宿於其中的幻武兵器卻始終保持沉默,無論他怎麼呼喚都沒有反應。褚冥漾皺著臉思索片刻,終於還是決定先探索周邊的環境。

離高臺不遠之處,有一層明亮的光幕,讓他像是被一層柔軟的光繭包覆於內。褚冥漾走下高臺,才發現腳下所踩著的地面看似是正常的泥土,踩上去的觸感卻柔軟得像是某種植物的枝蔓。
多年來的生存經驗告訴他,不懂的東西最好不要亂動,奇怪的地方最好不要亂跑,但一直等在原地也不是辦法,褚冥漾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又踏出幾步,走到光幕之前,這才看清繪製於光幕之上的繁複符文。
符文之中有著乳白色的光在流動,他仔細地辨認這個符文的構成,還沒梳理出頭緒,下一秒,光幕就像是被什麼觸動一樣飛速散開,連帶著他腳下所踩的土地也直接消散。褚冥漾反應不及地慘叫一聲,失去立足之地,整個人往下墜落。

他以為自己會狼狽地摔到不知道什麼地方,驚恐地閉緊雙眼,本能抱緊了頭,卻發現自己落進一個帶著溫度的懷抱。
清冽得像是冰雪一般的氣息將褚冥漾環抱,消散的光幕在空氣之中留下了水一般的波紋。褚冥漾緩緩抬頭,錯愕地眨了眨眼睛,正對上了一雙他無比熟悉的紅色眼睛。
冰炎就站在那裡,穿著一件白色的精靈長袍,銀紅色的長髮披散在身後,身上散發著柔和的微光。他很顯然訝異於褚冥漾的出現,一貫銳利的紅色眼眸微微張大,低下頭,與褚冥漾四目相接,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光似乎變暗了些許,柔和的鳥鳴停止,一切變得更加安靜,安靜到近乎靜止。這明明是褚冥漾很熟悉的一張臉,卻又帶著一絲微妙的、說不上來的陌生。

「……」褚冥漾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掉進了冰炎的懷裡。



辛西亞推開窗,一隻雪白圓潤的信鴿親暱地跳進來,用鳥喙很輕地啄了啄她的掌心。辛西亞輕笑出聲,隨手喂了一點鳥食,才解下那隻信鴿腳上的短信。
妖師隱居地被嚴密的陣法所壟罩,名之為保護,實則為監視。所有術法的流通都會被人管控,反而是這種古早的、不帶任何力量的傳訊方式,才能確實地避人耳目。

從外觀看來,她拆下來的那封信只是一根普通的羽毛,唯有透過光去看,才能看見在羽毛梗的空隙處夾著薄如蟬翼的紙片。辛西亞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針將紙片挑出,很快地掃完上面的訊息,低著頭露出一個有些複雜的笑。

在白陵然離開之後,辛西亞便獨居在妖師隱居地最深處的屋子裡,鮮少露面,儘管如此,她仍然是妖師一族實際上的領導者。
這間屋子裡只有幾個早年留下來的式神日常陪伴著她。此時此刻,那些動物模樣的式神像是感受到主人低落的情緒,紛紛圍了上來。辛西亞定了定神,伸手摸摸它們的頭,又道:「我沒事。」
在她的生命裡,對她最重要的人全都是人類,唯有她是生命漫長的精靈。辛西亞清楚地知道,妖師、螢之森、夜妖精,三族的興衰與未來,都在她的肩膀上。

救活褚冥漾是那兩個人畢生的心願,而她一定要達成這個目標,不惜代價。

「我知道你們都想念然了,放心,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柔聲說道:「現在,幫我傳個訊給哈維恩吧。獄都那裡很快要來消息了。」



有什麼比剛醒來一腳踩空掉進冰炎懷裡更尷尬的嗎?
作為當事人,褚冥漾可以很肯定地回答:有。
更尷尬的事情就是,他想跳下來,冰炎還不放手。

熟悉又陌生的溫度從兩個人身體相觸的部位傳來,冰炎抱得有些緊,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看。冰炎湊得太近,褚冥漾第無數次地遭受美貌的攻擊,覺得自己簡直要原地心臟病發。他想說些什麼,但冰炎看著他的眼神又讓他失去了聲音。
那個眼神之中參雜著太多複雜的情緒,像是驚訝、像是痛苦、像是眷戀,又像是絕望。
彷彿他們歷經滄桑多年未見,而冰炎始終在等待著他。

褚冥漾連臉紅都忘了。

過了片刻,不知道是誰先回過神來,褚冥漾移開視線,而冰炎輕咳一聲,鬆手扶著他站到地上,收斂所有表情,平淡地道:「你醒了。」
雖然還沒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但只要冰炎在這裡,這個地方對褚冥漾而言就是安全的,他稍微定了定神,抓抓頭,想說點什麼減緩剛才的尷尬,四處看看之後,還是把視線轉回了冰炎的身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冰炎、又看了看冰炎。
冰炎注意到他的視線,微微皺眉,「怎麼了?」

儘管冰炎的外貌乍一看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麼、褚冥漾仍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冰炎身上的某種改變。像是在他睡了一覺的時光裡,時光偷偷給予了眼前的半精靈某種贈禮,冰炎的五官變得更加舒朗、成熟且疏離,眼眉冷淡,盯著褚冥漾的眼神卻那樣深邃,近乎千言萬語。
當然,最明顯的變化是,在褚冥漾的記憶裡,自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需要抬頭看著冰炎的臉了。
他明明已經長得比冰炎高了啊,怎麼睡一覺起來又被打回原形?

褚冥漾輕咳了一聲,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噎下「學長你用什麼法術讓自己長得這麼高」這種一想就是會被揍死的問題,改成另一個問法,「學長,你怎麼……變老了?」
冰炎無語,「……」
褚冥漾想打死不會說話的自己,「……」

冰炎眼底複雜又柔軟的情緒瞬間被破壞殆盡,直接變成冷漠。他忍了又忍,才冷冷地開口:「因為你死了。」
「啊?」褚冥漾錯愕,慣性吐槽:「這是什麼新的笑話嗎?學長你真的很不適合這種角色耶……」
「不是笑話。」冰炎才不打算理會他的胡說八道,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吐槽,「你真的死了。」
「……?」
冰炎補充:「而且死了一百年。」

褚冥漾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冰炎抱臂環胸,平靜地看著他。
那張明顯成熟卻仍然挑不出缺點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捉弄褚冥漾的神色。就像是從冰炎的神情之中接收到了什麼訊息,褚冥漾還沒睡醒的神經緩慢地開始重新連結,結結巴巴地喚道:「……學、學長?」
冰炎挑眉,「嗯?」
褚冥漾緩緩地抬頭,對上冰炎的臉,終於顫抖地甩出一句大不敬的問句。

「──哩喜咧供三小?」

話剛出口,褚冥漾立刻做好抱頭防禦的姿勢。他以為冰炎會忍無可忍地揍他,卻沒想到冰炎發出一聲冷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扯到自己面前。
褚冥漾被他拉扯得幾乎雙腳離地,只有腳尖能勉強碰到地面,驚恐地對上冰炎那雙鮮紅的、明亮的眼睛。
據說美麗的眼睛都會說話,但按照褚冥漾的理解,冰炎的眼睛美麗歸美麗,顯然比較會罵人。冰炎的表情看起來兇惡到能當場殺掉他,光是被冰炎這麼瞪著,他就腿軟。

「體諒你剛剛復活,可能耳朵不好,我再說一遍。」冰炎被褚冥樣氣得咬牙切齒,冷笑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死了。」
「是是是,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褚冥漾嚇得點頭如搗蒜,「學、學長,你放我下來……」
冰炎才不理會褚冥漾的掙扎,繼續用那雙很會罵人的眼睛瞪著他。
「我忙得要死,抽空去殊那律恩那裡接你,結果我才跟殊那律恩講了幾句話,你就莫名其妙在睡夢中死掉了──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褚冥漾邊聽邊點頭,試圖傳達自己態度良好,誠懇認錯,但聽著聽著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忍不住打岔詢問:「嗯?什麼心情?」
「……」冰炎僵硬了一下,兇巴巴地轉移話題,「你知道你哥哥姊姊聽說後差點毀滅世界嗎?」
知道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死人怎麼會知道,但褚冥漾用膝蓋想都能猜到妖師一族的兩個大魔王會多麼震怒。他汗如雨下,慶幸自己沒有被挖出來鞭屍,「……所以現在已經是黑色的世界了嗎?」
「這倒還沒有。」冰炎回答。
褚冥漾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冰炎本來還想繼續兇他,看他這個樣子,又有點兇不下去,只好乾咳一聲,沒好氣地鬆開他的衣領,「好什麼好,麻煩死了。」
褚冥漾側過頭,悄悄地評估自己跟此刻的冰炎的身高差,終於還是忍不住又確認一次,「所以學長,我真的死了啊?」

是真死不是假死,不是作夢也不是惡作劇?為什麼他的人生總是能這麼高潮起伏啊?
褚冥漾抓了抓臉,開始思考這一切如果是夢的話要怎麼把自己叫醒。
「重複的話語我不想再說。」冰炎眉毛一抽,冷笑道:「想知道是不是作夢嗎?我用全力打你一拳試試?」
「真小氣,明明就已經說過這麼多遍了……而且,被學長用全力打一拳就不是能不能醒的問題了,是永遠醒不來的問題了吧?」褚冥漾吐槽,抓住冰炎發作的前一秒,連忙又問:「那學長,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冰炎瞪他,毫不留情地回答:「誰知道,睡覺睡得好好的也能死,蠢死的吧。」
冰炎的語氣很平靜,但褚冥漾卻從這種平靜之下感受到殘留的情緒,他低著頭,沒頭沒腦又非常小聲地說:「對、對不起。」
褚冥漾以為冰炎不會理他,或者會兇他說你道歉幹什麼,卻沒想到冰炎把手放到他的頭上,沒好氣地拍了拍,最終卻只說:「……對我來說,那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褚冥漾不知道要怎麼接這句話才好,還好冰炎也沒有等他回應的打算。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冰炎轉過了話題,「你復活的狀態看起來挺穩定的,有感覺到什麼異常嗎?」
「沒有。」褚冥漾搖搖頭,又突然想到些什麼,「可是我醒來之後,米納斯跟希克斯都不理我,老頭公也沒反應。」
冰炎皺眉,轉身朝外面走去,「帶你去給殊那律恩檢查一下。」
褚冥漾連忙跟上他的步伐。他一邊走一邊觀察冰炎的側臉,終於還是忍不住對冰炎問道,「學長,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我對笨蛋耐心有限。」冰炎頭也不回地回答。
總是嫌他笨,還不是時時刻刻回答他的問題。褚冥漾自動當作沒聽見這句話,自顧自地詢問道:「學長不知道我怎麼死的,那學長總知道……是誰復活我的吧?」
冰炎的腳步微微一頓,低聲說出了一個絲毫不會讓褚冥漾意外的答案。

「我。」
「為什麼?」
在消散的光幕之外,是長滿植物的溫室,這裡植被茂密,幾乎給褚冥漾一種置身於森林中的錯覺。遠遠地,有著不知名的禽鳥發出悅耳的叫聲,冰炎推開了溫室的門。
隔著冰炎高挑的身型,褚冥漾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卻不妨礙他察覺外面照進來的,灰濛濛的光。那陣光將冰炎的身周勾上了極為黯淡的光暈。褚冥漾看見冰炎回過頭,那雙鮮紅又明亮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自己,一瞬也不瞬。
冰炎說:「因為我需要。」

「……啊?」
褚冥漾聽不懂這個答案。他遲疑地發出一個音,只看見冰炎似乎是自嘲地一笑。
「或者你可以理解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只有你能做的事情。」
「學長要我做什麼?」褚冥漾憂慮地皺眉,「在我……」
他彆扭了一下,又接續道:「我死掉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冰炎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你自己來看吧。」
他側身讓開溫室的門口,褚冥漾終於看清溫室外的模樣。
「一百年後」這四個字突然變得鮮明了起來。

這不是褚冥漾所熟悉的世界。
在他眼前只有一片渾沌的、塵埃般的光,天空是蒼茫的灰色,邊際的雲中透出日光與夜暮的色澤。褚冥漾還不知道,這混亂的天候使得自然界的生物也感到錯亂,於是夜鶯會在午時歌唱,候鳥會在夜晚飛翔。
他只知道,上次看見冰炎用這種神情對他說話,是在冰炎確認他要不要加入守世界的時候。
儘管他無知無覺,但對於冰炎跟這個世界而言,已經過了漫長的一百年。

「做好心理準備,這可不是一百年前那個平靜祥和的守世界。」
冰炎迎上褚冥漾茫然困惑的神情,淡淡地道,「我很久以前就說過了,與其恨自己,我希望你恨逼迫你做決定的我,因為我不會給你任何選擇權。」
「我復活你,是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而一旦你走出這裡,就要面對一場完全不同的、徹底顛覆的人生。」
「你明白了嗎,褚?」

像是所有的畫面都被灰色給侵蝕,褚冥漾突然感覺到暈眩,或許是復活後的後遺症,或許是其他原因。他張開口,自己都無法想像自己的聲音能如此沙啞乾澀,「這個世界到底……變成怎麼樣了?」
塵埃般的光將冰炎的眼底蒙上陰影。冰炎終於低聲回答:「如你所見,非白非黑。」

他說:「現在是灰色的世界了,褚。」



他們走在懸空的長廊上。
腳下的地板是半透明的材質,灰色的光鋪天蓋地地延展開來,將一切都蒙上了塵埃般的灰。
走出溫室,褚冥漾才發現此處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他們位於城市的中心高處,窗外的景色全部隱藏在灰色的光之中,一眼看不清楚,只能隱約地看見繁複而壯麗的城市建築。
依照冰炎的說法,他在睡眠中死亡,時間已經過了一百年。褚冥漾不至於懷疑冰炎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但在他親眼看到這片詭異的天光與陌生的城池之前,他確實對「一百年後」這個概念沒有任何實體感。

──那是一道灰濛濛的、毫無溫度的光,照耀在每個人的身上,把所有人都變成了徘徊在苟活與死亡之間的影子。

褚冥漾不願意這麼去想冰炎,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快步追上冰炎的腳步,抬頭問道,「這裡是哪裡?」
「獄都。」冰炎回答。褚冥漾眨了眨眼睛,「獄界的……首都?」
在他死亡的一百年裡,冰炎到底都幹了些什麼,輔佐殊那律恩建立了一個國家嗎?
「算是吧。」冰炎點頭,又道:「以後有的是時間帶你慢慢逛,我們先去見殊那律恩。」

他以為冰炎會把他帶到謁見室之類的地方,如此才合襯殊那律恩此刻的身分,卻沒想到冰炎帶著他穿越曲折又重複的長長走廊,走進中庭,最後停在了庭院深處的一座塔前。
「殊那律恩就在上面。」冰炎淡淡地道:「我還有點事,就不上去了,你自己往上走,過一會兒我讓米可蕥來接你。」
褚冥漾抬頭看了看高聳入雲的塔,又看了看冰炎的神情,敏感地覺得,冰炎好像是在迴避跟殊那律恩的見面。
這一百年裡,冰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覺醒來就過了一個世紀,從冰炎的態度跟他說出的話語,褚冥漾只能確定這一百年來發生了不少事情,但到了具體詢問這一步,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只好壓抑住滿腔的困惑跟不安,小心翼翼地觀察。
但是冰炎總是板著臉,他實在很難從那張沉穩平靜的冰塊臉之下看出絲毫端倪。冰炎顯然也意識到了他的打量,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著。褚冥漾跟冰炎大眼瞪小眼片刻,還是敗下陣來,決定先上去見殊那律恩。

他甩了甩頭,故作沉穩地對著冰炎道:「那我自己去見殊那律恩,學長你有事情就去忙吧。」
他不知道他這個動作看起來像狗狗在甩毛,也不知道他的表情中其實流露出了明顯的惶恐跟憂慮。褚冥漾只知道,此刻的冰炎正定定地凝視著他的臉,過了片刻,才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按在他頭頂,毫不溫柔地揉了揉。
冰炎的力道太大,徹底揉亂了褚冥漾的頭髮。褚冥漾猝不及防,想掙扎卻被冰炎惡劣地把他的頭壓得更低,只能微弱地大叫:「……學長你幹嘛!」
「別這個表情,沒什麼好怕的。」冰炎低著頭,「嘖」了一聲道:「都是被我推去撞過火車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害怕。」
褚冥樣一怔,沒能馬上明白冰炎的意思,就感覺到冰炎推了下他的背脊,讓他轉過身去。
「不管是上次或是這次,我都會看著你。」
這個動作難得地沒有用力,於是顯得有幾分溫柔。

褚冥漾突然就福至心靈地領會了冰炎的意思。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地勾起唇角,在心裡想:果然學長不那麼幼稚之後,我就不用挨揍了。
這麼一想,一百年之後好像也挺好的。
他聽見冰炎在背後說,「去吧。」

不論是他當初懵懵懂懂地跳下火車月臺,進入守世界;或者是一覺醒來,發現世界變成了灰色,都有冰炎陪在他身邊。
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
只要他還活著,總能慢慢找出前進的方向來。

褚冥漾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入塔中。
塔內非常黑,只有他走進來的門裡透出灰色的光。褚冥漾回過頭,冰炎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他仰頭看了看漫長的樓梯,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往上爬。
在塔外看不太出來這座塔是用來做什麼的,一直等到爬到塔頂,褚冥漾才發覺,這原來是座燈塔。
巨大而美麗的晶石鑲嵌在塔頂的石座之上,不停地旋轉著,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四周都是透明的落地窗,能看得見塔外漂浮的流雲。在此處,室外灰濛濛的光似乎稍微被逼退了一點,比較貼近褚冥漾記憶裡的日光。
世外天的日光。

殊那律恩穿著褚冥漾記憶之中的那套黑色長袍,坐在石座旁,似乎在遠眺遙遠的景色。
褚冥漾不知道憑殊那律恩的視力,能透過灰色的光與霧看到些什麼,但他自己確實什麼都看不清。殊那律恩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微笑。
「褚,你終於醒了。」殊那律恩溫和地道:「我很高興。」
他與褚冥漾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在褚冥漾還活著的最後一年,他跟殊那律恩的接觸甚至比冰炎更加頻繁。褚冥漾知道,自己在黑王的宮殿裡莫名其妙地突然身亡,一定讓殊那律恩極為內疚。
「讓您……擔心了。」褚冥漾小聲地說道:「抱歉。」

殊那律恩搖搖頭,對褚冥漾招手,「過來我看看。」
褚冥漾依言走上去,任殊那律恩幫他檢查。
「剛剛醒來,身體感覺怎麼樣?」殊那律恩問道。
「我覺得一切都很好,完全沒有自己死過一次的感覺。」褚冥漾老老實實地回答:「只是……我的幻武兵器都沒有反應,不知道怎麼回事,所以學長想麻煩您幫我看看。」

殊那律恩沒馬上接話,過了片刻,才收回按在褚冥漾頭頂的手。他指尖微暗的一點光芒瞬間消散,沉下了臉,「……你沒發現,你體內沒有任何力量嗎?」
「沒有任何力量……?」褚冥漾錯愕。
「你的身體裡現在一點黑色的力量都沒有,連白色的力量都微乎其微,符合原世界人類的正常值。」殊那律恩乾脆地道:「應該是因為這樣幻武兵器才沒有回應你的呼喚。畢竟他們依靠你的力量而存在,你的身體裡現在沒有任何力量,他們當然無法行動。」
「是因為我的靈魂跟肉體沒有密合好嗎?」
如果說發現米納斯跟希克斯沒有反應,只讓褚冥漾略微不安,當殊那律恩說他體內的力量幾乎都消失了的時候,褚冥漾是真的有點慌了。他想起當年冰炎靈魂跟肉體沒有完全密合的時候,也同樣的虛弱,忍不住有點焦急地問道:「就、就像時間交際處當年復活學長的情況一樣……?」
「這不一樣。」殊那律恩道:「你的復活跟亞的復活從原理上就不同,完全沒有經過時間交際處的手。」
殊那律恩垂下了眼簾,「你的復活術是亞施展的。」

褚冥漾皺眉,如果是平時的他,早該意識到殊那律恩話中有話,但力量消失這件事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以至於他完全沒有留意,只是憂慮地問道:「所以……我現在等於一個普通人?那我該怎麼把力量找回來?」
「連力量散溢的理由都不確定,我無法提供解決辦法。」殊那律恩搖頭,看著褚冥漾凝重的神情,還是忍不住逗了下小朋友,「恭喜你啊,褚,終於不需要當人人喊打的妖師了。」
褚冥漾勉強地勾了下唇角,實在笑不出來。

「別太擔心,觀察幾天,或許力量會自己回流。」
褚冥漾不抱任何希望,乾巴巴地問:「那如果沒有回流……怎麼辦?」
他的表情太可憐,殊那律恩差點笑出來,多少有點理解侄子怎麼會這麼愛欺負這個代導學弟,於是彈了彈指尖,故意沒心沒肺地道:「如果沒有,你就安心地當一輩子普通人,被人欺負了,就報我或亞的名頭,我們一個是你的老師,一個是你的代導人,總不會讓你吃虧。」

「……」這要怎麼安心?
雖然知道殊那律恩是想用輕鬆的態度安撫他,但褚冥漾還是控制不住地焦慮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不知道這一百年裡冰炎都經歷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冰炎究竟是用什麼方法復活了自己。
但想也知道,這不會是什麼輕鬆愉快的事情。
冰炎想方設法復活他,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只有你能做的事情,我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結果他卻變成了一個毫無能力的普通人。
該怎麼辦?

「別這麼憂慮,放鬆心情,總會有辦法的。」殊那律恩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身側的石座,「坐吧,陪我說幾句話。」
褚冥漾再次扯動嘴角,終於成功拉出一個苦笑。他沒心情說話,卻又不願意拒絕殊那律恩的好意,因此還是乖乖地在殊那律恩身旁坐下,兩個人從塔頂一起看著灰茫茫的城市邊際線。
「一覺醒來,突然就是一百年後,很茫然吧?」
「有點。」褚冥漾悶聲道。
初醒時的遲鈍迅速地退去,他茫然、不安,因為自己毫無力量而無法抑制地焦慮。
辛辛苦苦地訓練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終於有點火星人的樣子,一覺醒來突然又被丟回地球,這感覺真的太差了。
「想問些什麼嗎?我盡量幫你解答。」
「不、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問,好像一切都……很不一樣。」褚冥漾問:「妖師一族怎麼了?我的家人呢……?」
殊那律恩轉頭看著褚冥漾,沒有馬上回答。
「我知道,我的父母親、還有我姊跟然一定已經死了……辛西亞呢?學長費盡心力復活我,是不是為了這個?現在這個時代,還有沒有真正的妖師?」
殊那律恩很輕地嘆了口氣,「……褚,你很聰明。」

「一百年前,你死之後沒多久,世界就發生了轉換,大量的光明力量被黑暗力量侵蝕,那天被稱之為『光蝕之日』。」殊那律恩輕聲道:「在我們都以為世界要徹底轉變為黑色的時候,侵蝕卻停住了。」
褚冥漾遲疑地問:「是有人……阻止了世界轉變嗎?」
「不知道。」殊那律恩搖頭,「不過,不管是不是有人阻止,現在的狀態都不是我們樂見的。黑白世界的輪轉是自然規則,灰色卻不是。生命本該在死亡之後回歸安息之地,靜待下個世界被喚醒,力量此消彼漲,最終達成動態平衡,但灰色……」
殊那律恩嘲諷地勾起了唇角,冷漠又不以為然。有點像冰炎。褚冥漾從沒看過他這種表情。

「灰色算什麼呢?」殊那律恩放遠視線,淡淡地道:「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混沌罷了。」
「我不明白。」褚冥漾低聲道:「灰色就意味著,世界上同時有黑色跟白色的力量,而且這兩種力量是完全相等的吧?」
他慢慢地抬頭,小心翼翼地對上殊那律恩的紅色眼睛,「雖然我也不喜歡世界改變,但這樣……不是好事嗎?」
「不是。」殊那律恩道。

褚冥漾沉默,而殊那律恩微微一頓,回到本來的話題,「你猜得沒錯,妖師一族現在沒有任何能力者了。白陵然先行離開,褚冥玥死前力排眾議,讓辛西亞成為妖師一族的領導者,現在妖師一族跟部分螢之森的精靈們混居在一起,接受螢之森的庇護。」
「儘管沒有真正的能力者,但妖師做為黑暗種族之首,身負轉換世界的重責大任,在這種混沌情況之下,誰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妖師一族滅亡,你可以放心。」殊那律恩道:「據我所知,亞今天就是去處理妖師隱居地的問題,等你情況穩定,可以請他帶你去看看。」
褚冥漾稍微地鬆了一口氣,他還想說些什麼,但巨大的晶石背後卻突然轉出深的身影。

「米可蕥來接他了,殊那律恩。」深波瀾不驚地對著褚冥漾點點頭,又對殊那律恩道。
他的表情太平靜,就像眼前站的不是個死了一百年之後突然復活的故人。褚冥漾在殊那律恩處學習時,深也對他多所照顧,他瞭解深淡漠的脾氣,沒有在意深的態度,反而有點高興地對深露出了微笑,同樣點頭示意。
「知道了。」殊那律恩點頭道,他拿出一條很漂亮的水晶項鍊,放在褚冥漾的手裡,「戴著。」
「這是……?」褚冥漾困惑地舉高那條項鍊。晶瑩剔透的鍊墜散發著柔和卻微弱的光芒,跟眼前的大水晶相互輝映著。
「護身符。」殊那律恩沒有多加解釋,只對著褚冥漾道:「我不能離開這座塔,就不送你了,沿著樓梯自己下去吧,米可蕥在等你。」

當年殊那律恩在指導褚冥漾的時候,也常常拿一些小東西給他,有時候是武器,有時候是防禦用的法器,全堆在哈維恩幫他整理的包包裡。他現在什麼力量都沒有,殊那律恩給他一個護身符再正常不過了,也因此褚冥漾沒有多問,道完謝之後就自然而然地把那條項鍊戴上,同時在心裡飛速地思考著。
跟冰炎相處的經驗告訴他,很多事情,冰炎會讓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摸索,卻不會自己告訴他解答。儘管殊那律恩讓他詢問,但面對褚冥漾提出的問題,他同樣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這意味著,不管是冰炎也好,或者是殊那律恩也罷,對他的困惑都是有所保留的。

這一百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世界為什麼變成灰色?冰炎為什麼復活他?殊那律恩又為什麼不能離開這座塔?

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殊那律恩,但眼前的時間只夠挑一個最關鍵的來問。

「等等。」褚冥漾咬住下唇,試探性地問道:「我就問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嗎?」
「怎麼了?」殊那律恩有點意外地挑起眉頭,「你問吧。」

──這個狀態下,什麼才是重點?
什麼問題對他是最有利的?
拋棄掉世界轉變、死後復活的這些混亂不明的情況,他最該知道的是什麼?

褚冥漾深吸一口氣,迎上殊那律恩那雙與冰炎相似又不同的紅色眼眸。

「那麼,殊那律恩,我想問,既然我的力量不見了……」
「有沒有能讓我能暫時應急,或者是足以自保的方法?」



在從燈塔的頂端走回平地的這段時間裡,褚冥漾設想了很多自己等等跟米可蕥見面的可能性──不只是米可蕥,還有其他的朋友。

守世界裡有各種不同的種族,生命的軌跡也各自千差萬別。一百年過去,在他死亡的時間裡,會有人限於壽命,率先回歸於空無的世界,也可能會有人明明還沒到安眠的時間,卻因為戰爭或意外而不得不離開。
對褚冥漾而言,這只是一覺醒來的時間,對某些人而言,卻是漫長的、難以癒合的傷口。因此不管是對著冰炎,又或者是殊那律恩,他都沒有主動問出「誰現在怎麼樣了」這樣的問句,只能小心翼翼地從對話之中推測誰還安好,並且衷心地為此感到高興。

他從高塔的頂端一步一步走下來,回到了塔的出入口,就看見了米可蕥。
米可蕥穿著一件白色的長洋裝,看起來比一百年前沉穩成熟許多,儘管外貌仍然年輕,卻能明顯看出不再是少女。依褚冥漾對米可蕥的瞭解,他以為米可蕥會激動地衝上來,抓著自己的手,又哭又笑、語無倫次地對他表達喜悅,卻沒想到米可蕥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歪著頭,眼眶微紅。
「喵喵?」
褚冥漾有些困惑地喚了她一聲,米可蕥才像是如夢方醒一般,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好久不見,漾漾。」

故人變了太多,想說的話就沒那麼容易說出口。褚冥漾跟在米可蕥身後,任米可蕥領著他走過曲折的、半透明的長廊,灰色的光在他們的身旁飛舞,將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漾漾你終於回來了,」米可蕥淺笑著道:「西瑞、夏碎學長、莉莉亞一定都很高興。」
褚冥漾默默地記下米可蕥沒有提到的那些名字,覺得心裡有點酸澀,但還是用輕快的語氣問道:「他們現在也……都在獄都嗎?」
「西瑞是獄都的守衛長,冰炎學長不在的時間,由他負責獄都外圍的安全守備,不能擅離,一時半刻漾漾可能見不到他。」米可蕥道:「莉莉亞已經是奇歐妖精的女王了,常年駐守在奇歐領地,見面也比較麻煩。」
褚冥漾的心又往更低的方向沉了下去。奇歐妖精的壽命有數百年,但卻由莉莉亞繼位為女王,休狄大概也……

「至於夏碎學長……」米可蕥頓了一頓,「他近三十年來都在外出任務,接到了你醒來的訊息之後才傳訊說在趕回來的路上,應該過幾天就能見到了。」
褚冥漾也露出微笑,「太好了,學長一定很高興。」

偌大的獄都像是一個繁複的迷宮,褚冥漾有心記住他們走過的路途,卻很快被繞得頭暈腦脹,只能淺顯地觀察出他們大致往高處移動。褚冥漾剛復活的身體很容易感到疲倦,又沒有辦法用術法幫自己維持狀態,走了一陣子就開始有點喘,忍不住詢問米可蕥:「喵喵,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米可蕥回頭,「漾漾你還好嗎?我們快到了。」
她已經不會再用充滿少女感的自稱來對話,一字一句都顯得穩重而大方,「我負責照顧育幼室,裡面都是各族送來的孩子。冰炎學長說,在他回來之前,也麻煩漾漾來幫我的忙。」
「啊,好、好的。」褚冥漾微愣,點頭回答。
「他們都是乖巧的好孩子,漾漾你也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褚冥漾安靜了片刻,故作不經意地問道:「所以,各族為什麼要把孩子送過來啊?」
「這個嘛,解釋起來原因很複雜。」米可蕥笑道:「我想想該從哪裡開始講……」

米可蕥走上台階,回過身子,看著褚冥漾一階一階地往上攀爬。白色的流雲一朵一朵地穿過半透明的長廊,像是濃密的霧,遮蔽視線之後,又很快地被風吹拂至彼方。
雲朵將他們包圍,又將他們鬆開,褚冥漾不經意地抬頭,就對上了米可蕥的視線。她的眸光柔和,眼中卻有著了然跟悲憫。

「一百年前,漾漾你死後沒過多久,光蝕之日來臨,世界變為灰色,能量的變動使得世界發生崩塌,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無殿紛紛陷落。」米可蕥輕聲開口。
褚冥漾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米可蕥。
「世界不再有白天與黑夜,只有持續不斷、參雜著塵埃的光。原世界的人類因為無法適應空氣中四處流竄的力量而大量死亡,守世界也不再適宜居住。在公會的主導之下,守世界的大部分族群退守至獄界,接受殊那律恩的庇護,但也有一些種族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原居地,仍然堅持留在家鄉。」
「那些種族大多都消亡了。」
「……」

「只過不到十年,公會就因為獄界裡曠日持久的戰爭而分崩離析,袍級損傷過半,各族紛紛抗議公會錯誤的決策導致族中年輕一代的死亡,本就搖搖欲墜的公會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以各族領導者為決策層的種族議會。」
「在當年成立種族議會的大會上,並非種族代表、無權參加會議的冰炎學長擅自闖入,提出了一個龐大的計劃。」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什麼……計畫?」

米可蕥翠綠色的眼眸與褚冥漾的黑眸相交,她眸中的笑意與柔軟已經完全消失。褚冥漾從來沒聽米可蕥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她一字一字地給出解答。

「──人偶計畫。」



依照米可蕥的說明,人偶計畫非常龐雜,牽涉頗多,但主要思路是集結各族本身的種族任務,針對兩個目的進行規劃。

米可蕥舉起纖細的手指,『第一,重建安息之地。』
『第二,將世界導正為正確的顏色。』
『整個人偶計畫,只為了這兩個目的而存在。』

完全獨立的公會體制已經被廢棄,各族當然都有自己的立場,為了保證各族的立場不會妨礙計畫的運行,要求各族將族內的孩子統一送到獄都教育,與此相對的,獄都也會傾盡全力保護這些孩子,並且推行計畫。
『這不就是……人質嗎!』褚冥漾不可置信地問道。
『對,就是人質。』米可蕥低聲回答。

『過了一百年,在你沉睡的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會對我們失望嗎?漾漾?』

褚冥漾站在書架前,大片大片的灰色光影從落地窗中落進室內,而褚冥漾的指掌撫過一本本被照亮的書籍,在心裡默念過這些書的書名。
育幼室負責教育各族的孩童,而守世界的孩子大多早慧,因此育幼室中也有著頗為豐富的藏書。褚冥漾想要尋找有關光蝕之日的記載,卻又被米可蕥委婉地要求不要隨意離開育幼室,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育幼室之中嘗試找出相關的書籍。
他的視線掃過一排一排琳瑯滿目的書目,快速地分析哪些書可能對自己有所幫助,卻突然感覺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褲管,褚冥漾低下頭,只看見一顆小小的、色彩繽紛的顱頂。

「喂,你!」
擁有三色頭髮的幼童抱著一本書,頤指氣使地對褚冥漾開口:「小爺我要聽故事!」
這個小不點也是育幼室裡的孩子,儘管褚冥漾不清楚他的名字,卻對這個充滿既視感的髮型印象深刻,並且在心裡默默地幫他取了一個「三色雞頭」的綽號。
三色雞頭抱著書,顛起腳尖,一臉嚴肅地看著褚冥漾,又大聲說了一次:「小爺我要聽故事!」

褚冥漾一開始就知道,尋找資料的這件事最好避開米可蕥。他一天能自由利用的時間並不多,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眼前這個小蘿蔔頭身上,更何況他沒有什麼跟小朋友相處的經驗。他壓住皺眉頭的衝動,盡量溫和地對眼前的小不點詢問道:「現在還不是聽故事的時間,為什麼不去跟其他人玩耍呢?」
三色雞頭皺起小小的包子臉,梗著脖子道:「不跟他們玩,他們都……都嫉妒小爺的髮型!」
「還嫌我講話大聲!這叫男子氣概!他們不懂!」

褚冥漾心裡微微一動,總覺得自己看到了小時候的西瑞。他不自覺地蹲下身,接過三色雞頭手中的書,坦率地道:「我喜歡你的髮型,跟我的一個朋友很像。」
三色雞頭呆了呆,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小聲,有點害羞地道:「……真、真的嗎?」
「真的。」褚冥漾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髮,「還有,男子氣概是用來保護人的,但平常說話可以小聲一點,大家會更容易聽清你在說什麼喔。」
三色雞頭傻呼呼地看著他,「是、是這樣嗎?可是爸爸講話總是……很大聲……」
「……」這不會真的是西瑞的孩子吧?

褚冥漾嘆了一口氣,決定暫時放棄尋找光蝕之日的線索,先專心來哄小孩。
「那是因為爸爸要保護你。但爸爸跟媽媽講話總不會一直那麼大聲吧?」
三色雞頭眨了眨眼睛,有點沮喪地垂下頭,「我沒見過……媽媽……」
褚冥漾心裡暗暗覺得糟糕,果然他不會哄孩子,沒說幾句話就說錯了。他還在思考怎麼挽救,就看見三色雞頭又抬起臉,小小的臉上忍著難過與落寞,勇敢地道:「爸爸說過,媽媽講話很溫柔,所以爸爸喜歡聽她說話。」
「我也可以學媽媽溫柔地講話,你能……給我說這個故事嗎?」
「好吧。」褚冥漾被自己的心軟擊敗,牽起他的手,把孩子帶到一邊的座椅上,「來,我們來說故事。」

三色雞頭拿來的童話書是褚冥漾沒聽過的一個故事,名叫《夜國》。
故事裡,夜國的國王乞求光明,最終卻導致了滅國的災難。
「……世界失去光明與黑夜,自此之後,整個大陸陷入了混沌。」
孩童的體溫靠在他的身側,褚冥漾的指尖滑過書本上的一字一句,緩慢地念道:「人偶消失之後,國王震怒。夜國的人們不知道是雪國的王子偷偷帶走了人偶,誤以為是女巫的魔法失敗,才會導致人偶消失,憤怒地燒死了女巫。」
「他們沒有即時獻上祭品,引發了神靈的怒火。別無他法的國王為了自己的人民,試圖去請求神靈的寬恕,卻被無情地取走了靈魂……」

褚冥漾不自覺地停下口邊的唸誦,呆呆地看著書頁。三色雞頭困惑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怎麼不說了?小爺還想聽後面。」
褚冥漾伸手揉揉他的髮頂,突然地問:「這是你喜歡的故事嗎?」
三色雞頭被他摸得瞇起了眼睛,像隻小動物一樣蹭蹭褚冥漾的掌心。他不明白褚冥漾為什麼問這個,嘟起嘴巴回答:「故事就是故事……小爺只是想聽結局,上次賽塔老師說到一半也不肯說了,大人怎麼都這樣?」
「賽塔老師說到一半也……不肯說了?」
「嗯,」三色雞頭有點氣悶,「賽塔老師說,這個故事對我們而言還太早了,所以不用聽完。」

褚冥漾垂下眼簾,他半闔起書本,目光落上書衣上色彩繽紛的圖樣,書衣上繪有威嚴的國王、聰慧的女巫、勇敢的王子,與一無所知、天真無憂的人偶。
他總覺得自己能從這副圖畫之中,隱約看出故人的影子。
「那我就把結局偷偷告訴你吧。」褚冥漾微笑道:「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
他跟三色雞頭打了勾勾,闔著書頁,隨著自己心意說完了整個故事。

「後來的後來,人偶與王子發現夜國的覆滅,非常內疚,下定決心要把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他們經歷許許多多的冒險,終於發現了真相──原來,賜予光明的神明因為長久的寂寞,已經失去了神明慈愛的能力,變為無惡不作的惡神,不管有沒有人偶的存在,祂一開始就決心要取走世界的光明與黑暗。」
「勇敢的王子帶著人偶,集結許多夥伴,踏上征伐惡神的旅途。」
「最終,王子與人偶打敗了惡神。惡神死亡的那瞬間,體內的光明與黑暗綻放開來,世界重新獲得了白天與黑夜,而被惡神拘禁著的、國王與女巫的靈魂也重新獲得了自由。」
「人偶將自己的肉體獻給國王,希望國王重建他們的國家,自己則跟隨女巫一起轉世。」
「很多年以後,夜國已經變成了一個豐饒的國家,擁有與其他國度一樣明亮的白天與深沉的黑夜。在夜國普通的人家裡,有一對姊弟誕生了。」

「他們以平凡人的身分健健康康地長大,不必背負女巫與人偶的命運。」
褚冥漾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



按照三色雞頭的年紀,他很難完全明白褚冥漾的故事,他呆呆地聽完,又扯了扯褚冥漾的袖子。
「王子呢?」
「嗯?」褚冥漾低著頭向他。三色雞頭不滿地抱怨:「我最喜歡王子,為什麼後面沒有他的劇情了?」
竟然還是個王子的小迷弟。褚冥漾失笑,「王子後來回雪國去繼承王位了啊。」
「王子很想救人偶吧,可是這樣人偶不就還是死了嗎?」孩子的觀察視角總是那樣獨特又敏銳,三色雞頭嘟囔:「王子不幸福,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褚冥漾嘆了一口氣,又笑著摸摸他的頭髮。

遠遠的走廊上傳來育幼室的老師喊著孩子們去吃點心的聲音。三色雞頭歡呼一聲,跳下椅子,一溜煙地跑不見,只留下褚冥漾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發呆。
本來只是想給小朋友說個故事,褚冥漾真的沒想到會誤打誤撞地觸碰到這麼重要的訊息。
如果說,雪國的故事用幽微的方法傳遞了一千一百年前那場大戰的真相;那夜國的故事又代表了什麼?
褚冥漾從來不傻。
夜國的故事以「人偶」為核心推動。所以,人偶計畫……是因為這個故事而得名的嗎?

不知道是誰沒有關窗,一陣微風吹進室內,褚冥漾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他想站起身子去關窗,卻突然發現自己被一道陰影壟罩。
「褚學弟,你在讀《夜國》這個故事嗎?」
褚冥漾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本能地回頭,竟然看見阿斯利安的臉。
阿斯利安的手背在身後,臉上戴著遮眼的眼罩,彎著腰看他,微笑地對他打了個招呼:「嗨。」
「阿利學長!」褚冥漾被嚇到差點跌下椅子,定了定神,才喜悅地開口:「喵喵沒有提到阿利學長,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死了是嗎?」阿斯利安毫不介意地微笑,伸手放上他的頭頂,很輕地拍了拍,「這麼敏銳可是會過得很辛苦的,小朋友。」
「不要因為過了一百年就占我便宜啊,」褚冥漾側頭躲開阿斯利安的手掌,忍不住抱怨道:「我是比阿利學長小,但我們應該算是同輩吧,什麼小朋友……」
「抱歉抱歉。」阿斯利安忍笑著舉起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惡意。褚冥漾撥了撥自己被弄亂的頭髮,怨念地碎碎念:「阿利學長就算了。這幾天喵喵看我的眼神,都快把我當成她兒子了……」
阿斯利安忍了又忍,還是爽朗地笑出聲來,「哦?那亞學弟也把你當兒子看嗎?」
「……」褚冥漾差點沒忍住自己的白眼。

「不開你玩笑了。」阿斯利安笑鬧夠了,見好就收,「話說回來,學弟你怎麼在看《夜國》這個故事?」
褚冥漾揚了揚手上的書,「有小朋友拿給我,說想聽。」
「那你看完整個故事了嗎?」阿斯利安問。褚冥漾搖搖頭,「還沒,結局是什麼?」
「這個嘛……這就該問你了,褚學弟。」

褚冥漾皺眉,「問我?」
「對,」阿斯利安微笑地道:「問你。」

儘管他跟阿斯利安的相對距離並沒有縮短,阿斯利安的神態也沒有分毫改變,但褚冥漾仍然敏銳地察覺了逼人的壓迫感。他還來不及思考這種壓迫感從何而來,巨大的玻璃破碎聲便在窗邊響起。褚冥愕然地看過去,只看見西瑞一爪抓碎了他們身側的落地窗,像一陣風一樣捲了進來。
下一秒,一個稚嫩的身軀撲到褚冥漾的身上,直接將他撲倒在地,褚冥漾下意識地摟住不知道何時回到這裡的三色雞頭,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兩圈,剛好錯開阿斯利安的刀鋒。

西瑞的兩隻手臂都已經獸化,堅硬又銳利的利爪迎上阿斯利安揮舞的軍刀。他擋在褚冥漾身前,對著阿斯利安惡狠狠地咆哮:「你竟然敢單槍匹馬闖到這裡來!阿斯利安!」
西瑞夾帶著勁風的一拳揮過去,卻被阿斯利安舉刀擋下。阿斯利安游刃有餘地側過刀鋒,卸去西瑞一拳的力道,「別這麼說,好歹我還挑了個亞學弟不在的時間,很尊重你們了。」
「誰是你學弟!」西瑞火大啐了一聲,「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少跟我們攀關係!」

褚冥漾茫然地看著眼前大打出手的兩個人,他摟著三色雞頭從地上爬起,終於忍不住遲疑地喊了他們一聲:「……阿利學長?西、西瑞?」
這是什麼情況?
西瑞皺起眉頭,又是一爪擋下阿斯利安的攻擊。他沒有多餘的精力跟褚冥漾詳細地解釋,只能簡單地吼道:「漾,你在那裡待著,別過來!」

「這傢伙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阿利學長了!」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3-9 21: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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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7 19: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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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人偶

「就這麼直接拆穿,真過分啊。」阿斯利安一愣,他手中的軍刀轉了轉,又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口中說出的話語卻與溫和沒有半點關係。他微微瞇起眼睛,問道:「既然已經知道我不是你們當初認識的阿斯利安,學弟你難道還想憑自己的力量阻攔我嗎?」
「呸!老子說句實話你還真的把自己當顆蒜了!」西瑞大怒,「你算什麼東西!在外面就算了,敢解除術法進獄都來!老子就不怕你!」

什麼術法?

褚冥漾敏銳抓到了他們對話之中的關鍵字,還來不及及細想,就見阿斯利安雙手握住軍刀,躍至半空中,夾帶著起跳的力量,惡狠狠地朝西瑞劈下。
這一刀聲勢驚人,西瑞的背後不遠處就是褚冥漾跟三色雞頭,他不敢讓這兩個人暴露在阿斯利安攻擊範圍之中,只能大吼一聲,舉起雙拳,迎上阿斯利安的攻擊。
火光濺開,軍刀跟獸爪上銳利的爪子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獸王族的獸爪銳利無匹,卻也扛不住阿斯利安全力灌注的一刀,軍刀劈開獸爪堅硬的末端,褚冥漾聽見甲片碎裂的聲音,西瑞獸化的手掌邊緣滲出細細的血絲。
阿斯利安見狀,毫不留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但西瑞卻沒有絲毫畏懼,反而露出興奮又快意的笑容,大喝一聲,一把將獸爪往外甩去,試圖將阿斯利安連人帶刀一起甩飛。阿斯利安身在半空中,明明無處借力,卻不慌不忙地吹了聲口哨,巨大的飛狼猛然出現,阿斯利安腳踩狼背,借勢整個人倒翻而起,卸去了西瑞的力道。
西瑞染了血的雙拳如影隨形,朝半空中的阿斯利安揮去。阿斯利安很輕地一挑眉,翻身在拉可奧背上坐定,拉可奧帶著黑翼的巨大狼軀瞬間拔高,越過西瑞,直直地往褚冥漾衝去。

殺意與勁風撲面而上,銀亮的刀光炫目,褚冥漾看著阿斯利安持刀俯身朝自己襲來,那瞬間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阿利學長是真的要殺我。
為什麼?

褚冥漾知道危險,但能力全失的肉體卻無法作出有效的防禦動作,三色雞頭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他只能下意識地護住懷中的幼童。
被阿斯利安拋在身後的西瑞暴喝一聲:「休想!」
西瑞一拳砸向地板,平整地鋪於地面的石磚被他擊碎,銳利的碎片漫天四散,又受到西瑞的拳風催動,發出尖利的破空之聲,一齊朝著阿利斯安飛去。
火焰如同狂怒的水流般奔馳,他背後紅色的羽翼猛然張開,整個人用快到不可思議的動作追上了阿斯利安。一百年前,褚冥漾也曾見過西瑞尚未長成的翅膀,但此刻西瑞赤紅色的翅膀全然張開,褚冥漾眼裡只有滿目的紅。
那不是鳳凰的翅膀,而屬於高傲迅猛的獅鷲。
鳳凰的火焰象徵生機,而獅鷲的火焰則代表守護。

燃燒的火焰纏繞上阿斯利安的四肢,硬生生把他從拉可奧身上拖下來。西瑞咆哮的嗓音裡面夾雜著雄獅憤怒的吼聲,「給大爺我!離我兒子跟小弟遠一點──!」
褚冥漾還來不及驚詫三色雞頭果然是西瑞的兒子,就在漫天的火光與熱浪之中看見了阿斯利安的笑容。
「……!」不到一秒,褚冥漾就領悟了阿斯利安的計謀,「西瑞!快閃開──」
他的提醒來得太遲,下一秒,阿斯利安頭也不回,手中的軍刀轉了個朝向,銀芒暴漲,直接穿透了西瑞的胸膛!

大量的鮮血爆開,西瑞的翅膀在半空中無力地拍動了兩下,接著便整個人掉到地面。阿斯利安輕哨一聲,重新被拉可奧在半空中接住,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爸爸!」三色雞頭大叫,想要不管不顧地衝到西瑞旁邊,卻被褚冥漾死死地抱住,「別過去!」

阿斯利安的軍刀穿過西瑞的胸口,拖曳至腰側,劃了長長的一道口子,幾乎削開他半個身體,西瑞背後的翅膀掙扎了幾下,似乎是還想戰鬥,卻完全使不上力氣,慢慢地變小,縮回了身體裡。
阿斯利安無視褚冥漾仇恨又恐懼的眼神,慢慢地走到了西瑞身旁,低頭看著他,「過了這麼多年,西瑞學弟你還是這樣一根筋。」
「就算沒有裂川王的法術加持,學弟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呸!」西瑞死死地咬著牙,還想叫罵,卻說不出一句話,梗了半天,只咳出一口血來,就暈了過去。那口血正好咳在阿斯利安的軍靴上,阿斯利安也不在意,轉了轉軍刀,甩落了上面的血汙,轉頭看向褚冥漾。
「試探了這麼久,果然冰炎的計畫失敗了,你是真的一點力量都沒有。」
褚冥漾聽到阿斯利安這麼說。
「這一次,裂川王會小心一點,不會再讓冰炎把你的靈魂找回來。」

褚冥漾已經無暇思考為什麼阿斯利安會知道冰炎的計畫,也沒有餘力去管冰炎復活自己是為了什麼。他抬頭看著阿斯利安,顫著聲道:「阿利學長……」
「你不用擔心,我還給西瑞學弟留了一口氣。」
或許是他這個柔軟的稱呼勾起了阿斯利安的回憶,阿斯利安低著頭,很輕地搖頭笑了笑,「我其實很懷念以前在Atlantis的生活,真希望能再跟你聊聊。」
「真可惜,這一切都就要結束了。」

早在西瑞受傷的那一刻,褚冥漾就已經開始觀察有沒有辦法逃離這裡,他不可能丟下西瑞逃走,但懷裡的孩子不應該被捲入這些事情,只可惜拉可奧始終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完全沒有給他任何機會。眼看著阿斯利安手持長刀,一步一步往自己靠近,褚冥漾忍不住絕望地問他,「最少……放這個孩子離開可以吧?」
「很可惜,不行。」阿斯利安的腳步微微一頓,又繼續往前,「我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不想節外生枝。」
「不過,我可以承諾,我只取褚學弟你一人的性命。你越早死亡,我就越早離開,西瑞學弟跟這個孩子也會越早得救。」

「……」
褚冥漾摟著三色雞頭,本能地把這個孩子抱得更緊。他還在思考怎麼跟阿斯利安談判,三色雞頭卻猛然大叫,「壞人!滾開!」
他滿臉是淚,神情恐懼又倔強,雙手也變成跟西瑞一樣的獸爪,卻比西瑞的尺寸要小得多。他張開雙手擋在褚冥漾面前,凶巴巴地瞪著眼前的阿斯利安。褚冥漾差點被這個莽撞的孩子嚇死,阿斯利安卻頗感興趣地挑起眉頭,「真是個勇敢的好孩子。」
「要不是因為剛剛承諾了你,我也想請他回去作客。」他輕聲笑道。
褚冥漾從阿斯利安的神情之中感受到毫不遮掩的殺意,拚了命地把三色雞頭抱回來,護在自己的身後。

恐懼、絕望、傷心一齊發酵,終於變成了憤怒。褚冥漾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對著阿斯利安吼道:「這難道是狩人的職責嗎!」
「……?」阿斯利安微微一頓。
「狩人的職責不是指引迷路的生命嗎?肆意殺傷他人,甚至對著年幼的孩子刀刃相向,阿斯利安,這難道就是狩人該做的事情?」褚冥漾知道自己這段話一定會激怒眼前的人,但他不止想知道答案,也必須嘗試打動阿斯利安,「你對得起戴洛學長跟休狄嗎!」
西瑞跟三色雞頭都在保護他,他不能坐以待斃。

「……」阿斯利安眼神微暗。這是他們重遇後,褚冥漾第一次看見笑容從那張熟悉的臉上消失。
「休狄怎麼想我不知道,至於戴洛……那只是他還不能理解我罷了。」
「我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指引這世界上迷茫的生靈。」阿斯利安平靜地道:「裂川王的理想,就是使所有人免於痛苦與悲傷。」
「荒謬!」
阿斯利安卻搖搖頭,不再與他爭辯,只是重新舉起了那把軍刀,刀刃上閃爍著嗜血而銳利的光芒,狠狠地刺痛褚冥漾的眼眶。

這太荒謬了。
一覺醒來過了一百年,他連這世界的變化都還沒搞清楚,就要死在這裡了。
褚冥漾畏懼死亡,但比起死亡,更痛恨自己拖累身邊重要的人。
他拚了命地訓練,努力學習,就是為了擁有守護他人的力量,但……為什麼他的力量會消失?
他的視線落上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西瑞,與緊緊抓著他的衣領,瑟瑟發抖的三色雞頭,終於忍不住質問自己:為什麼我還是讓身邊的人替我承擔這一切?

『──學長不知道我怎麼死的,那學長總知道……是誰復活我的吧?』
『我。』
『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

而且,冰炎需要他,他怎麼能死在這裡?

褚冥漾死死咬著牙,終於下定決心。
他現在毫無力量,復活過後的身體也虛弱得施展不了任何體術,唯一的優勢就是在獄都裡生活了幾天,比阿斯利安更加熟悉地形。
褚冥漾思考的速度是很快的。
這裡是一樓。西瑞剛剛撞破了窗戶,他們離窗子不遠。

他在心裡默默地估算距離,看準了阿斯利安刀尖遞到自己面前的那瞬間,猛然矮下身打了個滾,同時把背後的三色雞頭往窗外推去,「快逃!」
阿斯利安沒有料到褚冥漾看起來一副無能為力準備受死的模樣,竟然還想要反抗,有點意外地挑起眉頭,就是這麼一耽擱的時間,褚冥漾已經跑進了一旁排列整齊的書架之中。
「想讓那個孩子去找救兵?」阿斯利安道:「來不及的,褚學弟。」

他重新騎上拉可奧,飛至高處,一眼就看出褚冥漾人在哪一排書架的走道裡,他手中的長刀隨意一揮,延伸的刀芒直接將書架攔腰斬斷,書架傾斜倒落,就要往褚冥漾身上倒去。
褚冥漾會往這裡逃,除了高聳的書架能一時遮擋視線之外,也是考慮到書架的走道狹窄,阿斯利安無法利用拉可奧追擊,卻沒想到阿斯利安完全不按照他的預想走,直接一刀劈了書架。他身無術法,也施展不了體術,沉重的書架迎面倒來,眼看就要被壓個正著,褚冥漾本能地閉上眼睛,在這種時候,心理唯一的念頭竟然是一句無關緊要的吐槽。

──早知道要被書架壓死,我還不如直接給阿利學長一刀殺了算了!

書架倒落,紙頁翻飛,褚冥漾預期的劇痛沒有襲來,反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他錯愕地睜開眼睛,卻看見冰炎的臉。
冰炎護身的火焰熱烈地燃燒,將他們身邊的書本與書架殘骸瞬間燒成飛灰,空氣中一點一點殘餘的火星落下,褚冥漾本該覺得熾熱到無法忍受,卻奇異地沒有任何灼燒感。
下一秒,火花濺開,冰炎的長槍揮出,架住阿斯利安揮來的軍刀,同時反手將褚冥漾往自己身後一護。

「真可惜,亞學弟你如果再晚一點回來,我就能把褚學弟的靈魂帶走了。」阿斯利安微笑地道。
「想都別想。」
冰炎的臉色非常難看,冷冷地道:「那是我的。」


匆匆趕來的最後一人關上了會議室的大門。

會議室位於獄都的中心塔頂層,大面的玻璃窗漏入灰色的光,長桌兩側排列著整整齊齊的高背木雕椅,其上鋪著柔軟的紅絨坐墊,但每張座椅上都空無一人。
進入房間的那個人脫下帽兜,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客氣地對空蕩蕩的房間點了點頭,「路途遙遠,來遲了,有勞諸位等候。」
過了片刻,每把椅子上都浮現了破碎的投影,畫面很快地生成、旋轉、固定,變成了一個個微帶閃光的完整虛像。
為了安全,也為了避免舟車勞頓,種族會議一向是以術法傳訊的方式舉行。坐在左側的時族代表微微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問道:「怎麼是你?藥師寺夏碎。」
夜妖精代表的哈維恩一板一眼地道:「這次會議的主持人,我記得應當是冰炎殿下。」
「冰炎尚有要事處理,由我暫代他主持會議。」夏碎笑瞇瞇地走到本來冰炎的位子上坐下,姿態不卑不亢,「整件事情容我稍後跟大家彙報,我們先進入例行會議吧。」

「……」
在各族代表議事的期間,在獄都的另外一個角落,靜謐的育幼室一角,冰炎把褚冥漾護在身後,與阿斯利安對峙著。
「這下糟糕了,」阿斯利安歪著頭笑,手中的軍刀在手上轉了一圈,隨即還刀入鞘,「如果空手回去,我不好跟裂川王交代,該怎麼辦呢?」
冰炎沒有因為阿斯利安放下武器而收起戒備,長槍仍然直指著阿斯利安,冷冷地道:「那你就留下來吧。」
依照褚冥漾對冰炎的理解,他覺得這句話更近似於「留下命來」這類的威脅,忍不住憂慮地看著劍拔弩張的兩人。但阿斯利安一愣,臉上的笑容竟然變得有幾分真心。

「學弟你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斯利安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又拋出一句褚冥漾聽不懂的話,「死亡與顏色會改變一切,卻改變不了時間與過去,已經逝去的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就是你我生而為人的命運。」
「我不信命。」冰炎說。
伴隨著他的話語,烽雲凋戈猛然揮出,銳利的槍尖貼著阿斯利安的頸邊而過,極細的血痕流出,但阿斯利安既不閃避,也沒有驚慌,仍然用閒適的姿態看著冰炎。
冰炎又重複了一次:「我不信命。」
「我知道你不信。」阿斯利安同意,「所以你費盡心力復活了褚學弟。」
褚冥漾不知道話題為什麼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下意識地微微瞇起眼睛。

「只可惜這個終於復活的褚學弟沒有任何力量,只能算做一個失敗品。」

阿斯利安嘲諷地笑,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冷漠與惡意。冰炎的槍尖有火焰傾瀉而出,而阿斯利安敏捷地側過身,讓開冰炎猛然掃過的長槍。阿斯利安跟冰炎的動作都極快,也極險,銳利的槍刃掃過阿斯利安束起來的髮,乾脆俐落地切斷了一綹。
柔軟的髮絲在半空中散開墜落,一切都只發生在瞬息之中。阿斯利安不顧冰炎隨時可能發起的下一次攻擊,眼裡只有自己的目標,起跳越過冰炎,探手往褚冥漾抓去。
褚冥漾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能看見阿斯利安躍至半空的身影。

反目的故人嗓音冷漠,被行動帶起的風送到了他們的耳邊,如此真切,就如同附耳的低語。
「──冰炎殿下,對著一個『做壞的東西』投注真實的感情,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
會議室輕微地搖晃了起來,各位代表的影像有瞬間的波動與模糊。夏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時族代表就態度不善地發難了,「怎麼回事,為什麼術法會不穩定?獄都正在被攻擊?」
「月前,獄都就向各大種族發送訊息,比申惡鬼王正帶領數萬鬼族,沿著北界戰線朝獄都發起攻擊。」坐在奇歐王座上的莉莉亞換了一個姿勢,厭惡地忍住翻白眼的動作,「當初主張獄都能夠擋得住比申惡鬼王,不需各種族加派軍隊的,就是您這位時族的代表長老──您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失憶了吧?」
時族代表不快地皺起眉頭。他看不起血統不純,如傀儡一般坐在王座上的奇歐妖精女王,但大庭廣眾之下,又不能太過無禮,一時之間表情很是難堪。狩人代表戴洛見狀,連忙跳出來打圓場,「儘管會議決議如此,但種族會議一向尊重各族的自主自決,因此還是有幾個種族派出了援軍。時族未曾加入這次行動,不清楚戰況也屬情理之中。」
奇歐妖精同樣並未參與援助獄都的聯軍行動。莉莉亞還想諷刺幾句,最終還是哼了一聲,閉上了嘴。

夏碎等他們吵完,才微笑地接過話題,「獄都的安全自然無虞,我們還是先回到會議本身吧。」他舉起手上的資料,指尖的光芒一閃,那些資料就透過術法的傳送,直接送至各族代表的手中。
「渡魂塔的八座副塔已經興建完成。渡魂水晶的製作與配戴仍然在持續推行,我們希望能夠嚴格保證所有會議的成員種族皆配戴渡魂水晶,避免被裂川王所利用。這件事情還須仰賴各族的通力合作,這份資料是近期完成配戴的人員名單,請諸位過目。」
很快有人發現了名單上的玄機,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渡魂水晶的佩戴者,最後一個名字──褚冥漾!」
會議瞬間騷動了起來,與會者各自交頭接耳。而哈維恩目光灼灼地盯著夏碎,率先開口:「這個意思是……人偶計畫中復活褚冥漾的環節,終於成功了?」

夏碎很清楚褚冥漾的名字會在會議中引起多大的關注,他耐心地等待眾人平息下來,才開口回答:「這就是冰炎這次沒能參加會議的原因。」
「經過了漫長的嘗試與探索,褚冥漾的靈魂終於與他的肉體密合完畢,人也再度清醒過來。」說到這裡,夏碎的嗓音微微一頓,若有似無地嘆息了一聲。
冰牙精靈代表泰那羅恩神色冷凝,修長的指尖很輕地敲了下桌面,「……但是?」
夏碎抬起頭,與泰那羅恩的目光交會,肯定地點了點頭,「但是,復活並不如預期,褚冥漾的體內沒有任何力量。」

「我們必須遺憾地承認,復活失敗了。」


『冰炎殿下,對著一個「做壞的東西」投注真實的感情,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褚冥漾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被貶低為失敗品,他只知道冰炎明顯是被阿斯利安的這句話徹底激怒了。

火焰與冰霜熱烈地湧動,如同電光。阿斯利安跟冰炎交手、阿斯利安越過冰炎,探手往褚冥漾抓去,一切只在瞬息之間。冰炎的念頭轉得飛快,意識到一擊落空,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指尖生出一塊剔透的碎冰,朝著褚冥漾飛去,落在半空中的冰晶折射出明亮的光澤,很快延伸變化,落在褚冥漾身上,變成一座冰結的守護陣法。
冰炎護好褚冥漾,如此還不算結束,手中的烽雲凋戈流暢地回轉,後發先至,毫不留情地切斷了阿斯利安的右手,阿斯利安人在半空中,無法閃避,大片的鮮血灑出,接著整個人狠狠地撞在環繞著褚冥漾的守護陣法上。褚冥漾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沒有感受到絲毫撞擊的力道,他錯愕地眨眨眼,只來得及看到阿斯利安被陣法擊飛的瞬間。

就算是這樣,冰炎也沒有打算放過阿斯利安。
如果說一開始擋在褚冥漾面前的冰炎對阿斯利安還留有幾絲顧念之情,此刻的冰炎終於完全爆發。燎原的火焰從冰炎站立的位置生出,火焰之中又生出無數銳利的冰晶,冰與火彷彿沒有限制般地瘋長,交匯為洪水,迅猛地朝著阿斯利安呼嘯而去,極致的炎熱與寒冷交雜,矗立在兩旁的書櫃與書本承受不起這純粹的力量,如同粉末一般紛紛化為灰燼,又被力量帶起的風壓吹散。
冰與火這兩種相逆屬性在冰炎的操控之下運轉自如,甚至能夠融合變化,導入更多不同的力量。
火與冰融合,能生出水。
而水的奔流,能帶出風。
風的呼嘯,則形塑大地。

褚冥漾幾乎要為百年後冰炎可怖的力量而屏息。
整個房間輕微搖動了起來。阿斯利安右臂已斷,又被陣法擊退,整個人狼狽不堪,他摀著斷臂飛速地後退,想與冰炎拉開距離。冰炎明明一步也沒有移動,強大的力量卻如影隨形。阿斯利安的落點之處不停地被堅韌的落冰所擊碎,接著又被緊追在後的火焰所焚燒。他用左手拔出軍刀,孤注一擲地想破開冰炎的力量,卻見冰炎微微一抬眉,由地上生出的水流瞬間湧上,纏住阿斯利安持刀的手,接著火焰熱烈燃燒,覆蓋上刀刃,直接將那把刀燒成了扭曲的廢鐵。

阿斯利安不敢直接接觸冰炎的力量,無奈鬆手,閃避的動作因此耽擱,頓時被冰炎抓住空隙,水流再度暴漲,直接將阿斯利安整個人吞沒。褚冥漾下意識地屏息,看見冰炎打了個響指。
清脆的冰結之聲響起,銳利的冰刃直接刺入阿斯利安的胸口,狠狠地將阿斯利安釘穿在原地。


會議室裡正一片混亂。

人偶計畫的運作已屆七十年,「重建安息之地」與「使世界回復正常的顏色」兩項目標中,渡魂塔儘管仍有缺陷,大致上已經取代了安息之地的功能,只需繼續按照計畫穩步推行即可;然而,「將灰色的世界導正」這點,卻始終卡在復活褚冥漾這一關。
好不容易終於復活了先天能力者,卻發現對方沒有半點能力,對於整個計畫的打擊實在太大。其中最為反彈的,莫過於與妖師一族夙有私怨的時族。

「復活失敗?開什麼玩笑!」時族代表按捺不住地咆哮起來,「當初冰炎提出這個計畫,我們時族為了各種族的存續、為了世界運轉的穩定,自願出借『時間』,幫助你們復活褚冥漾──結果最後你告訴我,這個復活的『人偶』是個失敗品?」
「你們到底知不知道『時間』是多寶貴的東西!如今還想得寸進尺,要我們繼續維持褚冥漾的命?」

「儘管褚的復活並不完全,但我們並不認為眼前的道路毫無希望。」
夏碎來開會之前就已經預料到這個場面,並未因此失去冷靜,仍然堅持地解釋道,「如若時族能立刻提出更好的方案,獄都自然願意鼎力支持,但目前為止,這個『失敗品』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你們時族這些──」哈維恩下顎一動,似乎是即將發難,卻被水妖精代表伊多嘆息地制止,「諸位,請聽我一言。」

「我想這樣吵下去不是辦法,」伊多溫文爾雅地道:「請兩方代表各自明確提出訴求,可以嗎?」
「時族拒絕再為妖師提供任何時間。說穿了,當初如果早點消滅妖師一族,世界根本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時族代表毫不客氣地道:「如果不同意我們的要求,時族至此退出種族會議的行列。」
「獄都請求時族按照當初的計畫,繼續提供褚冥漾時間,保證『人偶』的存活。」夏碎深呼吸一口氣,道:「對於如何讓褚冥漾重新獲得力量,我們已經有些許眉目,等有了確切成果之後,便會推展後續的計畫。」
「說得漂亮……」時族代表陰陽怪氣地哼道。
泰那羅恩面不改色地舉起手,打斷他的發言,「既然雙方的訴求不可調和,那麼,投票吧。」

種族會議的投票採記名制,每族皆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儘管公會已經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但會議成員的格局與偏向仍然延續公會時期,近親公會方、與公會有密切合作的,大多都是獄都的盟友,而當初反對公會決議,瘋狂追殺妖師一族的獵殺隊,則是時族的友人。雙方歷來立場不同,但聲勢難分高下。
計票很快完成,時族與獄都的同意者各半。
泰那羅恩的視線落到莉莉亞身上,客氣地道:「奇歐妖精女王,您還未投票。」

夏碎的表情終於有些難看起來。
莉莉亞的胸前還掛著屬於萊恩的渡魂水晶。如果她是一位擁有實權的女王,夏碎毫不懷疑,莉莉亞會用盡一切方法站在獄都與褚冥漾這邊。
如果她是一位擁有實權的女王……

莉莉亞閉了閉眼睛,不想去看時族代表那張得意的臉,也不願意面對過往友人們懇求的表情。她緩緩地舉起手,啞著聲音開口。
「奇歐妖精……同意時族代表的請求。」

哈維恩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種族會議做出最終決斷:時族不會再為褚冥漾提供時間。

「人偶計畫」中最重要的那一半形同破局。


「……!」
火焰漸漸熄滅,水流蒸發,只剩下冰柱持續在阿斯利安的體內生長,擠壓血肉、碾碎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阿斯利安忍了又忍,還是噴出一大口血來,沿著晶亮的冰柱滑下,濺上破碎的石製地板。
育幼室的這一角被冰炎肆虐的力量摧毀,灰色的日光照入室內,照亮淩亂的殘骸。在他們交手的過程中,冰炎始終沉著臉,護在褚冥漾的身前,一步都沒有移動過。直到確定阿斯利安再無反抗能力,他才撤去殘餘的冰霜之力。
冰柱溶解消失,將阿斯利安從高處摔至到地面,激起一片塵浪。

室內很安靜,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片刻,阿斯利安低笑出聲,他不只被冰炎以冰柱貫穿,還從高處摔下,內臟盡碎,不知道斷了多少根骨頭。他的笑聲裡夾雜著卡在肺中的血沫,發出呼呼的聲響。
冰炎收斂了一身殺氣,平靜地開口:「你回去吧,阿斯利安。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哎,都怪亞學弟回來得太早……怪我運氣不好。」阿斯利安喃喃,他的聲音很低,低得讓人必須專注地去聽,才能勉強聽清,「不過……」

不過什麼?
褚冥漾側耳等了許久,都沒聽到阿斯利安說完這句話,他有點想走過去查看情況,卻又不敢妄動,而冰炎回頭,抬手抹去環繞在褚冥漾身周的守護陣法,淡淡地問:「有受傷嗎?」
褚冥漾下意識地搖搖頭。方才他為了躲避阿斯利安的攻擊,狼狽地逃竄,身上當然有一些擦傷的痕跡,但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學長,西瑞……」

他話音未落,就被另一個人的嗓音打斷。
「哈,漾你別擔心……我怎麼可能、輸給阿斯利安這種背骨仔……」
「西瑞!」褚冥漾驚喜地喊道,只見西瑞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他一手摀著被劃開的腹部,走得很極慢。褚冥漾想衝過去扶他,但西瑞卻對著他搖了搖頭,自己走到阿斯利安的屍體旁邊。
他垂下頭顱,看起來像是在默哀。

褚冥漾一愣,停下了腳步,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
有一瞬間,他很想轉頭看看冰炎的表情,又害怕看見冰炎的表情,只好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西瑞的正經維持不了一分鐘,他很快地抬頭,又恢復那種故作輕鬆的神色,「真是痛死我了,要不是冰炎學長你天將神兵英雄救美,漾就要香消玉殞魂歸故里啦。」
「……」冰炎直接無視他的胡言亂語,「比申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沒事,」西瑞大氣地揮手,「我都安排好了,鬼族的軍隊有我手下的小弟們擋著,少殺一隻,回頭我就把他們吊在渡魂塔上吊三個月。」
冰炎當然很清楚這位獄都的守衛長說得出做得到,一向以亂來出名。他頓了頓,最終還是沒能繃住,在眼眉之間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西瑞看冰炎鬆懈下來,也咧嘴一笑。
他畢竟傷得太重,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不免有些喘,低頭喘了幾秒,才繼續朝冰炎他們走來,又安慰地對褚冥漾道:「好了,漾你別這個表情,這種傷現在對我們而言是小事……」

不遠之處,被西瑞擊破的窗子有風灌入,吹亂窗邊的窗簾,玻璃碎片落在地板上,隨著光線的變換而發亮。因為相對位置的關係,西瑞走來的身形完全擋住了阿斯利安的屍體,但站在褚冥漾的角度,仍然可以從玻璃碎片的反光中意識到西瑞背後突然出現的陰影。
褚冥漾本能地感受到不對勁,他還來不及開口,冰炎的反應比他更快,暴喝一聲:「西瑞!後面!」
隨著他的話語,熱烈的冰霜與火焰再次奔流而出,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褚冥漾只看見黑影一閃,西瑞勉強回過頭,就仰面倒了下去。

──阿斯利安說「不過……」,他本來想說什麼?
在那個瞬間,褚冥漾突然意識到,阿斯利安想說的是:不過,就算我帶不走褚冥漾,我也要帶走另一個。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拉可奧伏在阿斯利安的屍體上,趁西瑞回頭的那一刻,毫不留情地沿著阿斯利安劈出的傷口咬下。猛獸的咬合之力何等驚人,褚冥漾清清楚楚地看見西瑞的右半邊身體噴出大量的鮮血,幾乎整個人都被咬碎。
西瑞戴在衣服之間的水晶項鍊漂浮起來,發出柔和的光芒。然後被拉可奧一爪子揮落地面,水晶徹底粉碎。

「該死!」冰炎暴怒,呼嘯而過的冰火蔓延,追擊往窗外逃逸的拉可奧,銳利的冰錐一把將黑色的飛狼貫穿,而火焰如影隨形地跟上,拉可奧掙扎了兩下,失去主人的契約獸沒有足夠的能量,直接被勃然大怒的冰炎燒成飛灰。
褚冥漾的腦海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地朝西瑞跑去,「西瑞!」
西瑞倒在那裡,瞪大眼睛,用勉強還算得上完整的左手,以最後的力氣抓住了褚冥漾的衣領,「……」
「閉嘴!別浪費力氣!」褚冥漾吼他。在那一刻,褚冥漾完全忘記自己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力量,「我先幫你把傷口堵住,米納斯、米納斯!……米納斯,我求求妳……」
他戴在手上的幻武晶石安靜如昔,不論他怎麼呼喊都沒有回應。褚冥漾徒勞地想用自己雙手去摀住西瑞不停流出的鮮血,卻把自己的雙手沾染得滿是紅色的血液。

來不及了,救不了的。
褚冥漾心裡有一個部分非常清楚,安息之地已經陷落,獄都不可能像Atlantis一樣簽訂什麼「死者可以復生」的條約。Atlantis是保護少年的樂園,但是他們終於都長大了,而世界已經完全變化。
但是他當然不甘心,他怎麼會甘心。褚冥漾雙眼發紅,不停地在心裡呼喊祈禱。分不出是過了許久,還是只有一瞬,冰炎把手按上他的肩膀。
「學長……」褚冥漾抬頭看向冰炎,神情中滿是懇求。冰炎對上他充血刺痛的雙眼,很輕地搖頭,然後屈膝半跪在西瑞身側,把自己的手掌貼到西瑞的額頭上。
屬於精靈的「生」的力量灌入西瑞的身體裡,稍微緩解了西瑞的痛苦。

冰炎對西瑞道:「一切我都會安排好,你不用擔心。」
西瑞眼底的光已經開始渙散,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痛得不出話來。冰炎用另一隻手牢牢地握住褚冥漾染血的手掌,不讓他徒勞地用手掌壓迫著西瑞的傷口,輕聲道:「西瑞,你想說什麼。」
「學長辦事我……放心,只是……」西瑞微弱地開口。
褚冥漾臉上的淚落下,怔怔地看著西瑞露出一個坦然的笑,那雙眼睛注視著褚冥漾。很久以前,伊多、冰炎、重柳都曾經用類似的目光注視著他。
西瑞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說:「漾,歡迎回……」

破碎的水晶在地上閃爍了幾下,最終完全暗去。
跟阿斯利安一樣,他也沒能說完自己最後的一句話。


褚冥漾緩緩張開眼睛。
室內很暗,似乎正是晚上,他遲緩地瞪了半天的天花板,才終於適應眼前昏暗的光線。四周的景物在他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褚冥漾的目光一吋一吋地滑過室內熟悉的擺設,然後落到了坐在床邊的背影上。
他在自己黑館的房間裡。

「醒了?」背對著他坐著的人很快地察覺了他的清醒,回過頭來看他。褚冥漾掙扎地坐起身,接過遞來的水,「學長……?」
守在他床邊的人是冰炎。
「感覺怎麼樣?」冰炎問。
褚冥漾搖了搖頭,身體痛到幾乎不像是自己的,連接過水的指尖都在發抖,水杯裡的水撒了一半。冰炎「嘖」了一聲,及時伸出手,隔著褚冥漾的指尖握住那個水杯,直到褚冥漾慢慢地取回對身體的掌控能力,才鬆開手,「拿穩了。」
「謝謝學長。」褚冥漾低下頭喝水,同時悄悄地打量四周。

床上鋪著的床單是他習慣的黑藍色,桌上的檯燈沒有開,千冬歲給他的護符搖搖擺擺地吊在上面,檯燈旁邊有一個糖罐,裡面裝著橘子口味的糖果。還沒破關的遊戲機放在充電座上,機身的側邊有一個綠色的光點,顯示著已經充滿電力。
他的書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書架上,連漫畫都一本不少。褚冥漾甚至看到了幾本已經寫滿的日記,被他塞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或許是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安全感,褚冥漾放下喝空的水杯,心裡想的話沒經過大腦,就直接說了出來,「學長,我做了一個噩夢。」
冰炎站起身來,似乎正想幫他倒第二杯水,聞言停住動作,又過片刻才問:「……什麼噩夢?」
「說起來有點怪怪的,感覺又會被學長嘲笑。」褚冥漾抓了抓頭髮,不滿地嘟囔:「大致上是一個我莫名其妙在睡夢中死掉,再醒來已經過了一百年的夢。」
「……」冰炎沒接話。

「學長復活了死掉的我,可是我卻失去所有力量,變成普通人類。」
褚冥漾歪著頭,看冰炎似乎沒有要嘲笑自己的意思,於是繼續說下去。
「一百年後的世界變得完全不一樣,天空是灰色的,力量也是灰色的,沒有安息之地,很多人都已經離開……阿利學長甚至變成了裂川王的手下,還殺害了西瑞。」
夢裡的場景太驚心動魄,褚冥漾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因為夢中的自己過於無用而感到難以遏制的羞恥,「我想做點什麼,我想阻止他,也想救西瑞,但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冰炎安靜地聽他說著。褚冥漾抓了抓頭髮,又乾笑道:「學長你說這個夢是不是很可怕?我明明都這麼努力了,好不容易稍微往火星人靠近了一點,一覺睡醒就被打回原形……」
「這種噩夢,真的有夠糟糕……」
他一股腦地把自己的恐懼全部說出來,就好像是被冰炎嘲笑過,就能證明這一切都只是自己潛意識裡的胡思亂想,是自己的夢境太過荒誕,與現實完全相反。

可是冰炎始終什麼都沒說。

房間裡這麼暗,暗到褚冥漾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所以他在一片朦朧之中,清楚地看見了冰炎的神情。
他該怎麼描述那個表情?
是憐憫,還是諷刺?是失望,還是悲傷?
冰炎什麼都沒說,但那張臉上的神情無異於千言萬語。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冰炎放下杯子,水杯在桌上敲出清脆的音,過了片刻,冰炎斂住所有表情,轉過身,走到窗邊。

這是一個平凡的一個動作,冰炎也做得非常自然,就像是他才自睡夢中醒來,正準備拉開窗簾,欣賞外面的天氣,但褚冥漾的心臟卻劇烈地跳動了起來,無法言喻的恐懼瞬間擄獲他的大腦,使得他不顧一切地跳下床,跌跌撞撞地想要阻止冰炎的動作,「不要!學長──!」

太遲了。
就在他的雙腳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冰炎已經伸出手,「唰」的一聲,拉開了窗簾。
褚冥漾終於看見窗外的景色。
「……」

窗外的光芒彷彿詛咒、彷彿噩夢,輕飄飄地落上冰炎的臉孔。褚冥漾被沖擊得腦海空白,控制不住雙腳發軟,無力的身軀向下滑落,跌坐到地面上。
那是灰色的、冰冷的光。

灰濛濛的光遍佈這個世界,隔著模糊的霧氣,照進昏暗的房間裡。有一隻飛鳥拍動翅膀,掠過窗外,飛行的軌跡延伸到了獄都的邊緣。褚冥漾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光中有著細碎的塵埃在飛舞,就像是誰的灰燼一般。
就像是這個世界的灰燼一般。

「這不是夢。」
冰炎轉過頭看向褚冥漾,灰色的光在他的身後勾勒出黯淡的線條,將他那雙紅色的、美麗的眼睛隱藏在黑暗裡。
他終於冷冷地開口:「這就是現實,褚。」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3-9 21: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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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7 19:3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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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真實

褚冥漾就這樣低著頭坐在那裡,整個人微微發抖。
他安靜了太久,冰炎皺眉,試探地喊了一聲:「褚?」

這聲呼喚像是一個開關,將所有的痛苦、絕望、憤怒、悲傷都給徹底喚醒,褚冥漾臉上的表情變換,從迷茫、不可置信,最終變成了絕望。他猛然一把揮開冰炎朝他伸出的手掌。冰炎一愣,還來不及說話,就遭受了攻擊。
從夢裡醒來的少年紅著眼睛,朝他撲了過去,用力過猛,使得兩個人踉蹌地都跌到地上。冰炎的手肘撐在身後,而褚冥漾跨坐在他身上,嘶啞又絕望地質問:「為什麼!」

──為什麼西瑞要死?
為什麼他還是保護不了身邊的人,只能拖累他們?
為什麼這個世界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冰炎逼迫他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也這麼平靜,平靜到比他更加絕望……

「什麼為什麼?」冰炎回問他一句,然後又自己回答了那個問題:「沒有為什麼。」
這裡是灰色的世界,不能用黑色或白色的道理去理解。無論是生存或死亡,都沒有任何原因。一百年之後,不論是冰炎,抑或是西瑞、米可蕥他們,都早已長大成人,只留下褚冥漾一個人,才正要開始跌跌撞撞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褚冥漾知道西瑞並非親友之中最早離開的,或許對於冰炎而言,西瑞也不是死得最淒慘無辜的。褚冥漾想都不敢想,這一百年裡冰炎都經歷過什麼,才能這麼平靜地跟他說:沒有為什麼。

「所以西瑞就活該……這樣去死嗎?」褚冥漾咬著牙問道:「我們無能為力……只能接受這一切,是嗎……」
他跨坐在冰炎的身上,用雙手抓住冰炎的衣領,眼眶紅到像是隨時會流血,但是沒有哭。這個姿勢使得兩個人都有點狼狽,冰炎沒有推開褚冥漾的手,只是緩緩抬起那雙銳利的、鮮紅的眼眸。
冰炎警告道:「不要胡亂發脾氣,褚。」

冰炎人如其名,即便是擁有紅色這樣熱烈的眸色,也能從其中流露出徹底的冷漠來。彷彿被那個眼神刺傷,褚冥漾抓著他的手掌開始劇烈地發抖,又被冰炎一把握住。
冰炎的手掌有點涼,握著他的手卻很堅定。如果是以前的褚冥漾,一定會覺得冰炎的觸碰令他感到非常安心,但此時此刻的褚冥漾卻從冰炎的雙眼與肢體動作之中體會到了別的含意。
他用很大的力道,握住了褚冥漾不停發抖的雙手,不論褚冥漾再怎麼施力掙扎,也無法甩脫。
就像是他不能允許褚冥漾脆弱,也絕不會讓褚冥漾的痛苦、悲傷反過來影響他的情緒。
「當初復活你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了,讓你做好心理準備。」
「西瑞不是第一個,很可能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冰炎問他:「你每次都要這麼痛苦?」

他們在討論西瑞的、甚至是未來其他的死亡,但冰炎的態度卻平靜得像尊精美的雕像,連眉毛都沒有抽動一下。跟褚冥漾的痛苦比起來,冰炎簡直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冰,或者是一條冰河。而褚冥漾正在徒勞地開鑿冰面,試圖尋找下面是否還有存活著的生物。
「痛苦才是正常的不是嗎?」褚冥漾的眼淚掉了下來,自己卻毫無所覺,與其說他是因為傷心才落淚,不如說是因為被氣瘋而失控。他懷疑這條冰河已經死了,經過了一百年之後,他曾經見過的、最美麗的地方再也沒有活物。
他為什麼要死,為什麼在死後又要被復活?
如果沒有死,他或許就能知道該怎麼做;而如果沒有復活,他自然也就不會感到痛苦。

「我當然會痛苦啊……學長你為什麼不難過!」
褚冥漾忍不住哭著朝冰炎大吼,卻被冰炎抓住肩膀,強迫他面對著自己。冰炎目光灼灼,對著褚冥漾說:「褚,我復活你,不是為了看你沉溺在這些負面情緒之中。」
他的嗓音冷漠又嚴厲,但話語卻有著冰炎特有的溫柔,只可惜此刻的褚冥漾根本無暇去關注。
「就是因為學長什麼都不懂,才不會理解我的心情!」
褚冥漾失控地揮開冰炎的雙手。在他心裡盤桓許久的那句話,終於衝口而出。

「我又沒有求學長你復活我!」



「……」
有一瞬間,褚冥漾以為冰炎會揍他,也寧可冰炎揍他。

這段話太傷人,幾乎是話一說出口,褚冥漾就開始感到懊悔。
冰炎的表情非常難看。褚冥漾曾經見過冰炎各式各樣的神情,但卻從沒看過冰炎臉上同時出現這樣的憤怒、無措,與受傷。
而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竟然敢對學長說出這種話。

──褚冥漾,你瘋了嗎?

褚冥漾有些惶恐地垂下眼簾,內疚地心想:學長你揍我吧,我一定不還手。
可是冰炎沒有揍他,過了片刻,反而很輕地伸出手,拍拍他的頭。
冰炎的聲音低沉又疲憊,「……你先起來。」
褚冥漾整個人的氣焰徹底熄滅,乖巧地鬆開手爬起身,吶吶地想要道歉:「對不起,學長,我……」
灰色的光落在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溫度,自然也無法帶來溫暖。冰炎仰頭看著褚冥漾侷促不安的動作,最後還是淡淡地道:「褚,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也並非不為西瑞感到難過。」
「但我希望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難過是最沒有用的情緒。」

「抱歉,我太過分了。我只是……」褚冥漾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而冰炎抓住褚冥漾朝他伸出的手,俐落地站起身來,坦然地幫他補完說不出口的話語,「你只是很不安。」
「……」
「你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也害怕哪一天輪到其他人──甚至是我,落到與西瑞相同的下場。」
「很久以前,你問我過,會不會痛苦、難過、或者是害怕。我那時候跟你說我不知道。」冰炎輕聲道:「你到現在還在為我難過。」
冰炎太瞭解他。褚冥漾說不出話來。

「我的問題先不管,至於西瑞跟阿斯利安的事情……沒跟你把一切說清楚,我的錯。」冰炎嘆氣,「你醒來的時間點完全不在我的計畫之內,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我來不及……算了,找什麼藉口。」
他無謂地扯了下唇角,「是我不敢把這一切都告訴你。」
「為什麼?」褚冥漾茫然。
冰炎沒有馬上回答他。

在他們的身旁就是窗戶,而窗外是遼闊的一整個獄都。冰炎親手建立這個城池,親眼見證時光流轉,人事已非。他一貫地生活簡樸,律己甚嚴,唯一稍微私人的堅持,就是在獄都的一角,復原了褚冥漾最初在黑館的房間。
如果不看窗外的景色,這個房間跟褚冥漾記憶裡的黑館沒有分毫不同,像是記憶中以假亂真的一個殘片,足以讓人產生一切只是個夢境的錯覺。
冰炎在這裡住了很多很多年,等待著一個有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守候一份渺茫的希望。

等待雖然痛苦,但很多時候也很純粹。
而當褚冥漾真的重新復活,站在他的面前,像是冰川溶解、萬物復甦,早已死去的時間又再次開始流動。
對冰炎來說,這或許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褚。」
「嗯?」
幽微的情緒上湧,使得冰炎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褚冥漾,嗓音低到近乎氣音,「你真的想知道為什麼?」
冰炎此刻的眼神就像褚冥漾剛復活的時候,天光破開,褚冥漾自漫長的夢裡醒來,墜入他的懷裡。冰炎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眼睛裡是溫柔、悵然、痛苦,與狂喜。褚冥漾可以逃避他的眼神,卻沒辦法阻止冰炎靠近自己。
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半精靈的神態、肢體動作已經透露太多的訊息。褚冥樣的眼睫控制不住地微微顫動,本能地迴避冰炎此刻過於銳利的眼神,說話的聲音竟然有點抖,「想啊,為什麼……不想?」
「……」
如同褚冥漾的預料,冰炎傾身往他靠近了一點,低下頭來,呼吸幾乎吹拂到他的臉上。褚冥漾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明明沒有看向冰炎,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能在腦海清晰地描繪冰炎此刻的動作跟神情。
微溫的呼息越來越靠近,褚冥漾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融化的冰川夾帶著大量的雪水,即將衝擊下游,鑿冰的人在河川底部發現了一隻魚,卻隨時要被淹沒滅頂。
褚冥漾終於產生後退的念頭,但是冰炎沒給他這個機會。

冰炎率先後退拉開了距離。

「其實也沒有為什麼。」冰炎輕咳一聲,「只是我不想說。」
「……」久違地又被冰炎敷衍,褚冥漾無語地碎碎念:「我竟然有一瞬間相信學長會把什麼都告訴我……」
這確實是當初那個對他信誓旦旦說「你不是妖師」的冰炎沒錯了。
「少抱怨。」冰炎拍了下他的後腦勺,「我又沒說我不講。」
褚冥漾捂著自己被拍痛的頭,有點無奈,「學長,你到底……?」
「只是本來不想說,但我現在想說了。」冰炎乾脆地截斷他的話語,「既然你問起,我現在就帶你去看到底什麼是灰色的世界。」

褚冥漾的復活會幹擾冰炎的判斷力,他會重新感覺到痛苦、難過與恐懼。這對冰炎來說,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如果可以,他始終希望褚冥漾永遠不必面對這些事情。這樣褚冥漾就不會傷心,更加沒理由逃避。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們還有各自必須做的事情,自私也得有個限度。

冰炎低頭注視著褚冥漾的眼睛,很輕地扯動唇角,就像是因為自己也會出現這種感情而失笑,然而他就連自我嘲諷的時間都那麼短暫,很快地就恢復成平時的表情。

「接下來你看見的一切,只會比你所想像得更加痛苦。」
「就算是這樣,褚,你也能接受嗎?」



『──我怕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無所知。』
『我也害怕學長什麼都不肯告訴我,默默承受。』
『或許這一百年來,學長都是這麼過的,但是……我已經復活了,不是嗎?』
『學長你是……需要我的,對吧……?』

冰炎帶著褚冥漾離開了獄都。

褚冥漾回頭看向身後籠罩著灰色霧氣的街道,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只有綿延的石磚地板與壯麗又繁複的城池。路邊的樹梢上棲息著鳥兒,一動也不動,似乎正在休息。
他的記憶裡還是一百年前的白天與黑夜,實在無法判斷此刻的時間。
「看什麼?」冰炎對褚冥漾道:「走了。」
褚冥漾轉身,加快腳步跟上冰炎的步伐,一邊問道:「學長,現在是什麼時候?」
「午夜。」冰炎道:「那個地方有點距離,又不能使用傳送陣,現在出發正好。」

門口有著輪班的士兵在守衛。冰炎走到關閉的城門口,命人暫時撤除結界,打開城門。士兵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冰炎,又看看褚冥漾,既困惑又猶豫,卻還是習慣性地服從冰炎的命令。
安靜的夜裡,巨大的城門發出金屬齒輪與木板石磚摩擦的聲響,慢慢地在褚冥漾面前打開。城外是褚冥漾記憶中荒蕪的獄界,卻有了微弱灰敗的光。塵埃在灰色的光線之中瀰漫飛舞,褚冥漾已經感知不到力量的變化,卻仍然能看見半空之中有流光一閃,結界似乎被暫時關閉了。
冰炎牽著馬走到他身旁,翻身上馬,對著他伸手,「上來。」

出城的時候褚冥漾又下意識地回頭,看著被灰色光芒掩埋的城池,「關閉結界……沒關係嗎?」
「馬上就會打開。」冰炎回答道:「獄都的結界只有一個功能,禁止身上帶有時間術法的生物以任何形式──包含傳送陣──進出。裂川王的手下都身負永生環,這樣才能保證,即使守衛出現疏漏,導致他們潛入城內,也不會太過棘手。」
褚冥漾恍然大悟,難怪那時候西瑞提到阿斯利安是「解除術法」才進入獄都的。
「那我們出城為什麼要關閉結界?」
「忘記了?」冰炎低頭看了他一眼,「我身上本來就有時間術法。」
褚冥樣眨了眨眼睛,「對、對喔。」

冰炎自千年前來,在這裡改寫了一生的命途,卻又被捲進了更加顛沛艱險的宿命之中。

如果不算被獨角獸背在背上逃跑的話,褚冥漾沒有絲毫騎馬的經驗,很顯然冰炎也不想浪費時間讓他練習摔斷脖子,而直接選擇與他共成一騎。冰炎的騎速越來越快,劇烈的風壓打在他們臉上,褚冥漾無法說話,也無法在顛簸中看清身旁的景色,所有的五感都因為速度而模糊,只有冰炎的體溫貼在身後,越來越清晰。
褚冥漾在心底嘆氣,認命地閉上眼睛,乾脆放空腦袋。

將近一小時的路程一晃而過,冰炎把他帶到了一個像是祭壇一樣的地方,四周是大片空曠且荒蕪的沙地,荒野之上有著搖曳的芒草。褚冥漾在冰炎的幫助下跳下馬來,仰頭看向矗立在灰色光芒之中的祭壇。
祭壇四周環繞著圓形的階梯,一路通向祭壇的頂端。他們拾級而上,祭壇的頂端有著一座很深的水池,水波蕩漾,反射出朦朧的光。
褚冥漾掃視了一圈,確定這個祭壇頂部除了水池之外,別無他物。他好奇地想靠近水池,卻被一層看不見的薄膜擋下,「學長?」

「過不去的,再過去就是裂川王的地界。」冰炎道。褚冥漾一愣,先是驚詫於冰炎帶他來到這裡,接著又困惑此處為什麼會有這座祭壇。
他思考了片刻,掠過「為什麼裂川王的地界這麼靠近是不是殊那律恩太宅不想出門才沒把他打回去」這種隨便想想都知道會被揍的問題,只挑了一個最安全的。
褚冥漾問:「這裡究竟是?」

『轉生池。』

回答他的人不是冰炎。柔和悅耳的嗓音非常陌生,卻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褚冥漾有點錯愕地回過頭,只看見另外一個陌生的人影朝他緩步走來。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衣上繪滿了複雜的暗金色圖文,長長的、深黑色的厚紗覆蓋了整個面部,使人看不清他的臉孔。他的背後有著漆黑的羽翼,似乎是才用翅膀飛至此處,又很快地將翅膀收入身體裡。
祭壇頂部的風吹動他的衣袍與面罩,無端地給人一種他隨時會乘風飛去的纖弱感,疏離又神秘,但他說話的語氣卻很溫和,直接響動在褚冥漾的腦海裡。

『許久未見了,冰與炎的殿下。』
那人先向冰炎致意,接著隔著厚厚的面紗,將視線落到褚冥漾的臉上。
『你就是褚冥漾麼?』他的聲音裡有著幾分親近與笑意,『式青曾跟我提過你的事情。』

「你認識式青,你是……?」褚冥漾驚疑不定地問道。
冰炎對那人還以一禮,才開口回答褚冥漾的問題:「這位是鎮守轉生池的羽族大祭司,流越。」



流越與冰炎顯然有一定交情,儘管此處緊鄰裂川王的地界,冰炎仍然神態自然地與流越交談起來。
『獄都許久未曾派人前來了。』
冰炎搖頭道:「獄都從未制止誰來轉生池,是大家自己慢慢不想來了。」
流越很輕地嘆息,『既然如此,冰炎殿下此次前來,又是為了誰呢?』
「我與西瑞有過約定,要來送他最後一程。」冰炎低聲回答,他微微一頓,又抬眼看向褚冥漾,「順便帶褚來看看轉生池。」
『既是如此……』流越抬頭看了看灰茫的天際,手上的法杖一敲地面,法杖上的鈴鐺與飾品一陣亂響,氣流炸開,跟他說話的聲音交雜在一起,隱隱形成共鳴,『那就好好看著吧。』

隨著法杖上鈴鐺的輕吟,龐大的陣法從流越腳下展開,帶起他漆黑的衣袍與面紗。褚冥漾總覺得自己隱約能看見面紗下那張白皙的臉孔,卻又什麼都看不清。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冰炎給了褚冥漾一個眼神,褚冥漾連忙乖乖地退到冰炎身後,卻看見在池水的另一端,隔著分隔地界的屏障,又隱隱約約地出現一個人影。
那個人穿著與流越成對的白色衣袍,手持與流越相似的法杖,白色的頭髮柔軟地垂在身後,額前有著象徵純潔的、純白色的角。那根法杖上的鈴鐺也在鳴響,與流越的鈴鐺交互共鳴。那個人的動作與流越的動作如同鏡面,完全對稱,唯有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瞥了褚冥漾一眼,很是不正經地眨了一眨。
褚冥漾差點驚呼出聲:「式青……!」

式青又對他眨眨眼睛,卻沒有開口回答,顯然是施法正到緊要關頭。隨著鈴聲,一道一道陣法的光自他們腳下生出,先是流越、接著是式青,然後冰炎跟褚冥漾的腳下也各自有陣法參天而起,在充滿塵埃的灰色光芒之中,瑰麗得像是一個個虛幻的夢境。
褚冥漾下意地左顧右盼,他沒有感受到半點被陣法限制的不適,只是因為眼前的情況完全超出理解而本能地不安。他正想開口向冰炎詢問,冰炎卻對他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從現在開始,褚,不要踏出這個陣法一步。」

轉生池的祭壇並不算特別高,四周空曠遼闊。流越一揮手,召來一片雲霧,白茫茫的霧氣籠繞在池水之上,使得褚冥漾什麼都看不清楚。池水在瀰漫的霧靄之中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幾乎像是一百年前褚冥漾曾經見過的日光。他因為這陣光芒太過刺眼而閉上眼睛,感受到身邊的陣法開始瘋狂地轉動,發出灼熱的溫度,就像正在守護他,幫他抵擋什麼未知又可怖的力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試探性地張開眼睛。

他們腳下的陣法已經消失,流越召來的雲霧也四散溶解,灰色的光從天際落下來,冥冥中竟然有著一絲悲涼與溫柔之意。褚冥漾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除了他、冰炎、式青與流越之外,轉生池邊,突然出現了兩道人影。
那兩個人很顯然是剛剛離開池水之中,髮梢額際還滴著水,拿起放在池邊的衣袍套上。一人留著半長的褐髮,而另一人的髮色是耀目的金。
褚冥漾幾乎沒有看過這個人用原生的髮色出現在人前。

「來看我們的嗎?兩位學弟。」阿斯利安毫不意外地抬手,神態坦然,對他們打了個招呼。
另一個人的神情就複雜多了。西瑞張開口,似乎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最終長長地舒了口氣,才終於沒心沒肺地對著冰炎和褚冥漾咧嘴一笑,「嗨,學長,漾。」

褚冥漾茫然地站在原地,大腦徹底空白。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幻覺,還是真實,更加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反應。
他明明親眼看見阿斯利安跟西瑞的死亡,但這兩個人現在毫髮無傷地站在他的面前,正對著他露出微笑。



自褚冥漾醒來之後,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調查這一百年來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又該怎麼取回力量。阿斯利安的襲擊來得太突然,西瑞的死亡更令他措手不及,以致於褚冥漾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他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褚冥漾已經感覺到一股莫大的恐懼與慌亂,過載的大腦卻無法理解眼前的訊息,只能茫然地、乾澀地將聲音擠出喉嚨,「西瑞、阿利學長,你們死了……我明明看見……」
「對,我們死了。」阿斯利安乾脆地點頭,「只是又被裂川王給復活。」

──安息之地收容靈魂,時間交際之處調節時間,無殿則溝通六界、過去、與未來。在光蝕之日之後,能量變動,世界變成灰色,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無殿都已徹底崩塌。
那麼,死去的人會去哪裡呢?他們的靈魂與時間會消散在這個世界上嗎?

不會。

「人們死亡之後,靈魂會回歸安息之地,或者神明的懷抱,而時間則由時間交際之處回收,等待下個世界再度降臨,生命重新回歸。」冰炎淡淡地道:「這本是黑色與白色的世界不變的法則。」
然而,在灰色的世界裡,安息之地與時間交際處都不復存在。
「裂川王原為時間交際處的主人。在當今這殘破的六界之內,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靈魂與時間,於是他利用世界崩壞為契機,收容死去的人的靈魂,剪下自己的時間,為他們製作永生環,使得復活的人再也不會死去。」

冰炎抬起頭,冷冷地直視著祭壇另一側突然出現的身影,「這種行為可以說是卑鄙地扭曲他人的意志,操弄別人的命運,來實踐自己的貪婪的欲望──我說的對嗎?裂川王。」
「太失禮了,我做這一切可不是為了自己。」裂川王從撕裂空間的縫隙之中踏出,面對冰炎的控訴依然不慌不忙地微笑,「我也絕對沒有脅迫或者洗腦任何人,可別冤枉我。」
「裂川王……你!」
「好久不見了,褚冥漾。」
裂川王緩緩地走到他們面前,隔著地界的分隔與他們對視,「冰牙與獸王的繼承者雖然年輕,但還是有幾分本事。當初殺了你之後,為了避免他太過輕易就找回你的靈魂,將你復活,我把你的靈魂徹底切碎,丟進世界脈絡之中,卻沒想到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他竟然還是成功把你拼了回來,一分也不少。」
「……」這段話的訊息量太大,褚冥漾分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感到荒謬,還是極端憤怒。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緩緩地握緊雙拳,忍了又忍,才非常勉強地質問道:「一百年前我會死,是你……?」
「對啊,我剪斷了你的時間,很溫柔的死法吧?你在睡夢之中,什麼也不知道,安安靜靜地就這麼死去了。」裂川王笑道:「像你這樣卑微的生命,連人類都算不上,讓你死是給你解脫,你又何必要千辛萬苦地爬回來受折磨呢?」

「自願墮鬼放棄生命的人,也好意思說別人卑微?」
冰炎冷笑,他忍耐著沒有直接動手,只是側身往褚冥漾身前一擋,語氣不善地反諷回去,「閣下拋棄本心,背叛白川主之職,不容於六界。若非世界突然轉換,你們還不知道躲在哪個暗不見天日的老鼠洞裡──如此行事,才配得上『卑微』兩個字。」
被冰炎這樣諷刺,裂川王的眉毛微微一抽動,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毫不掩飾的殺氣。一直在旁觀的式青與流越同時身形一動,擋在中間,將雙方分隔開來。
式青冷漠開口:「轉生池執法在此,以地界分隔兩者,彼此不得逾越。」
褚冥漾很少聽他用這種嚴肅的語氣說話。
「……我只是說說話,又沒動手。」裂川王微微一頓,竟然很給面子地收斂了氣息,對著式青似笑非笑地嘆氣,「你明明是我們這邊的人。」

褚冥漾猛然轉頭瞪向一襲白衣、站在地界另一端的獨角獸,「你、式青,你也……」死了?
「我不一樣。」式青有點無奈地對著褚冥漾勾起唇角,搖了搖頭。
流越把手中的法杖在地上很輕地一敲,『式青是與我簽訂契約的幻獸,自然以我的意志為優先。』
他的聲音不再溫和,反而淺淡又空靈,隱隱帶著一絲攻擊之意,『瑟菲亞格島封閉多年,全賴冰炎殿下和他的搭檔拯救。為報此恩情,我作為羽族大祭司,鎮守於轉生池地界,維護此處的安全與秩序,這是黑王與裂川王共同簽訂的契約──灰色的世界可以改變生死的法則,但不會改變守約的重要性,如今裂川王想要違約不成?』

他繫於法杖上的鈴鐺劃過一陣流光,這是一個明確的警告。氣氛一時僵持,直到裂川王莞爾一笑,揮了揮手,往後退開一步,「我只是與故人敘舊,無須這麼緊張。」
眼見裂川王退讓,式青收斂了莊嚴肅穆的模樣,一臉輕浮地對著冰炎與褚冥漾甩甩手,隔著地界做出驅趕的動作,「好啦,敘舊時間到此為止,你們想見的人也見到了,轉生池要關門啦,回去吧。」

「不,等等!」褚冥漾抓著冰炎的手臂,越過冰炎,無法置信地對著西瑞跟阿斯利安問道:「西瑞,阿利學長,你們真的……真的要跟裂川王走?那種王八蛋沒有這麼好心,他復活你們不會沒有代價,西瑞,你們……」
裂川王忍不住輕咳一聲,神情微妙,「當著我的面說這些話,褚冥漾,你膽子可真大。」

「他沒有脅迫我們,褚學弟。」阿斯利安搖搖頭,微笑地對著褚冥漾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裂川王沒有脅迫、也沒有洗腦,所有追隨他的人都是自願的。」
剛剛復活的阿斯利安自然沒有遮蔽的眼罩,他滿身是水,一隻眼睛帶著扭曲猙獰的傷口,另一隻眼睛則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褚冥漾,「你可以理解為死亡是一道門檻,踏過死亡之後,我們就是另一種生命了。」
他的語調溫和,神態悠然,說出的話語卻讓褚冥漾不寒而慄。
「也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得到了裂川王的一部分時間,由此變成了裂川王的一部分。我完全能夠理解裂川王的理想與信念──分離是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而裂川王則透過復活這世界上的人,創造一個不再會失去、不會令人痛苦的世界,這難道不是生而為人最大的追求嗎?」

「……把一個自願闇墮的鬼族所宣揚的信念奉為真理,我不覺得你還能算是人。」冰炎冷淡地諷刺道。
「隨便亞學弟怎麼說吧,總有一天,你也會加入我們。」阿斯利安道。
「世上所有會死亡的生靈,都必然會成為我們的同伴。」裂川王悠悠地補充,「就算你們花大力氣建造了渡魂塔,並透過渡魂水晶封鎖靈魂,那又怎麼樣呢?」
他伸手拍了拍西瑞的肩膀,「你們獄都的守衛長,不也被我帶到這裡來了嗎?」

褚冥漾緩緩地低頭,看向殊那律恩交給自己的那個項鍊,「所以這就是……拉可奧弄壞西瑞項鍊的原因?」
「如果渡魂水晶不碎,它會自動吸納配戴者死去的靈魂,而後由獄都交給死者的親近之人保管。」冰炎低聲道:「只要渡魂塔與渡魂水晶持續運作,等世界回歸正常的那一天……」
「你們獄都的這些人,真的太一廂情願了。」裂川王又笑了,那雙冰冷的眼睛裡卻殊無笑意,「只要捏碎水晶,就可以再見到死去的至親至愛──你想不想知道,在渡魂塔建成的這三十年來,有多少人抵不過思念的痛苦,自願捏碎重要的人的水晶,來投奔於我?」
這個問題既殘酷又鋒利,褚冥漾不敢轉頭去看冰炎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冰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平穩又堅定地道:「我管不了別人,但我該做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會放棄。」
「隨便你吧,不管你再怎麼折騰,這一切都不會改變。」裂川王失笑,「會面時間到此為止,我們回去,阿斯利安、西瑞。」
「是。」

地界的屏障分隔兩處,唯獨無法切割無處不在的、灰色的光。褚冥漾緩緩眨動眼睛,無措地看著漸漸走遠的阿斯利安跟西瑞。
曾經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悽慘死去,轉頭就出現在敵對的陣營,所有的情誼與過往在死亡面前原來如此脆弱,他們珍貴的同伴一旦死亡,就會被裂川王帶走,成為完全不同的生命,從此不會再回到他們身邊。
褚冥漾有點恍惚地、遲疑地往前踏了一小步,卻猛然被冰炎扯回他的身旁,皺著眉頭,沉聲喊他:「褚。」

像是被這一聲呼喚所驚醒,褚冥漾側過頭,緩慢地對上冰炎紅色的眼瞳。
他突然地想:這一百年來,學長到底看過多少這樣離他而去的背影呢?

就像是被冰炎平靜的、壓抑的眼眸所刺傷,褚冥漾猛然推開冰炎,不顧一切地往前,用雙拳用力地捶上那片透明的屏障,「西瑞!」
無形卻嚴密的地界隨著他的動作泛起不明顯的光。褚冥漾痛恨地、絕望地敲打那面屏障,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動作都是徒勞,但按照裂川王所制定的這個規則,他死去也是徒勞,活著也是徒勞。
他無法接受有人這樣竟敢這樣操弄命運,也無法接受有人透過復活生命,進而扭曲、利用他人的意志。
裂川王怎麼敢?
他憑什麼?

「你跟我說過,就算與世界為敵,你也會站在我這邊!」褚冥漾紅著眼睛,無視一旁的裂川王,只顧著聲嘶力竭地對著西瑞的背影低吼,「你記得的吧!西瑞!」
西瑞的腳步停了。
「你沒有忘記的話就回來啊!」

『當全世界都想你死的話,本大爺就跟你站在一起,去反殺全世界,那一定超好玩的!』

「喵喵會很傷心的!」褚冥漾顫聲說。
「學長只是不說而已,學長其實也很難過!」
「還有獄都的那些守衛……你不是收了很多小弟嗎?丟著小弟不管,你還想當什麼大哥!」
「你兒子呢?他那麼喜歡你,連髮型都要學你!」
「我好不容易復活,你對著一百年沒見的搭檔,一句來不及說完的『歡迎回來』就打發了?」

西瑞緩緩地轉過頭,雙目赤紅,臉上的表情是褚冥漾從來沒有見過的蕭索與悵然,他安靜了片刻,才用有點啞的聲音開口,卻不是對褚冥漾說話。
他說:「冰炎學長,謝謝你沒有遵守約定,沒把我兒子帶到這裡來。」
「……」褚冥漾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一時不能理解西瑞的意思。而冰炎從他的後面走上前來,伸手按住褚冥漾的肩膀,對著西瑞沉聲道:「不謝。你知道我不可能冒這個危險。」

「死亡真是一件……」西瑞歪著頭,似乎在思考怎麼表達,他的眼睛很緩慢地移動,從冰炎的臉上落至虛空,最終落在褚冥漾茫然的面容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兒子太小了,還是不要經歷這些比較好。」
褚冥漾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西瑞。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混亂不堪的大腦成功地理解了西瑞的意思,但隨即又懷疑自己什麼也沒聽懂。
他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西瑞,你……」
「就算我帶他來,也不會給你機會殺了他,但我確實覺得,不能讓小孩子留下這樣殘酷的回憶。」冰炎平靜地道:「只要我不帶他來,你在他心中永遠都是獄都的守衛長,是他的英雄。」
西瑞扯著唇角,只是說:「他總有一天會長大,如果他上了戰場,看見我……」

「如果下次再見面,漾,你別這樣衝上來。我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西瑞搖搖頭,不再多說什麼,「阿利學長,我們走吧。」
「好吧。」阿斯利安嘆氣,跟西瑞一齊轉過身,舉起一隻手,背對著他們瀟灑地揮了揮,像過往一樣開朗又親切的嗓音遙遙傳來。
「那麼兩位學弟,我們戰場上有機會再見了。」

橫在中間的哪裡是地界?
褚冥漾終於明白,這是生與死、昨日與明日、衰老與永恆、相遇與別離。
與別離。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哭,因為心裡太怒太痛,不可能落下淚來,但是仍然有著憤怒的液體從眼中不停流出,他只能用那雙漆黑的眼睛,執著又憤恨地瞪著裂川王的身影。
為了傳送,裂川王再度撕裂了空間,他注意到褚冥漾的視線,對著褚冥漾惡意一笑,讓開了自己的身形。他身後的空間縫隙漸漸拉大,足以讓人從那道縫隙之中,清晰地窺見彼端的景像。
那想必是裂川王的都城,灰色的光芒無孔不入,將一切都給映照得慘淡又衰敗。許多褚冥漾熟識的人影一閃而過,他看見了百塵鎖、安地爾、休狄、九瀾、提爾……還有許許多多他或是熟悉、或者是陌生的臉孔。褚冥漾絕望又痛苦地一個一個看過去,然後看見了白陵然的臉。

「……」
褚冥漾的呼吸停住了。

在白陵然的身後,坐在王座上的男女有著與冰炎無比相似的面容。
銀色長髮的男子垂著眼簾,坐在漆黑的王座上。在他的身旁,面目秀麗的紅髮女子閉著雙眸,依靠著他的肩膀,安靜地沉睡。許多年前,褚冥漾曾經聽過雪國的故事,驍勇善戰的王子與美麗深情的公主互相愛慕,他們經過漫長的征戰,卻仍然不能相守,王子悽慘地死去,而公主則將他們的孩子送回那寒冷的國度,在王子的幕碑前自盡而亡。
他們的孩子穿越千年,來到這個時代,此時此刻,正陪在褚冥漾的身邊。

褚冥漾震驚且恐懼地張大了眼睛。冰炎按在他肩上的手掌控制不住地猛然收緊。

──只要有靈魂,裂川王什麼人都能復活。
就算那是千年之前的故人。就算那是冰炎的父母親。

這一百年來,冰炎是怎麼走過來的?而在眼前等待著他們的,又會是怎麼樣的命運?

褚冥漾簡直要崩潰,極端的恐懼、絕望、憤怒支配了他的思緒,如果他還有任何一點妖師之力,他一定會傾盡自己一切的力量,對裂川王施以最惡毒的詛咒。
但是裂川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踏進了那道空間裂縫中,轉瞬間就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3-9 21: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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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7 19: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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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光蝕

──冰炎用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了溫室沉重的大門。
茂密的樹冠之上是灰色的天光,稀稀碎碎地落下來,跟溫室內部的術法明光混雜在一起,映射出柔和的暖白色光芒,照亮他滿身的血汙。
泛著銀光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冰炎經過的草地上,壓彎了一路上的青草。他傷得很重,每一步都邁得極慢,卻又非常堅定。銀中雜紅的長髮被鮮血所浸染,凌亂地沾黏在身上,部分衣衫也損毀得不成樣子,可以從破碎之處窺見內裡像是被灼燒過的、焦黑猙獰的肌膚。

溫室裡有一顆巨大的、發著光芒的綠繭,被繁密的藤蔓所包圍,從溫室的頂部倒掛著垂下。冰炎在距離那顆繭還有幾步時站定,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懷中取出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瓶。
一點點螢藍色的光芒在瓶中飛舞,冰炎取下瓶蓋,任那點光芒飛出,卻見那抹細碎的、少到幾乎看不見的藍色光芒環繞著他的身軀不停地打轉,像是調皮又像是留戀,在他的周身留下彷彿螢火舞動的痕跡。
這麼多年過去,半精靈眉心早已有了淺淺的摺痕,但在這一瞬間,他的臉上卻浮現了很溫和的神情,近乎是笑容,輕聲斥道:「別給我找麻煩,滾進去。」

螢藍色的光微微一頓,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才委委屈屈地鑽進綠色的繭裡。

冰炎鬆了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來。強烈的失血、痛楚、疲倦襲來,使他一片暈眩,腦海空白。他微微定了定神,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有個人走進了溫室,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安靜地注視著他。
他聽見那個人問道:「還剩多少?」
是夏碎。
冰炎轉過頭,背靠著那顆綠繭,用手抹開臉上的血汙,「還有……一點點吧,我也不知道。」

這個溫室的建立,就是為了保存某具早已死去數十年的肉體。
躺在綠繭之中的人經歷過這世界上最平靜、卻也最殘忍的死亡。
時間斷絕,靈魂被偷走切碎,投入世界脈絡之中。不只剝奪他的生命、剝奪他的力量,甚至剝奪他轉生的機會,要他永遠魂飛魄散,被世界所吞噬。

冰炎絕對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因此他建起這個溫室,佈下嚴密的陣法,日復一日地在世界脈絡之中尋找那個人殘破的靈魂。
隨著綠繭中吸納的靈魂碎片越來越多,整個溫室也越來越明亮,散發出美麗的生命之光。那陣光帶著溫和的暖意,稍微緩解了此刻冰炎身上的痛楚。
夏碎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皺眉問道:「怎麼搞成這樣?」
冰炎簡單地回答:「我去跳了黑火淵。」
「……你們兩個什麼毛病,當年褚跳,現在換你跳?」夏碎無語,「痛死你算了。」
「世界脈絡都在沉睡,黑火淵太深了,我找了半天沒在表面看見他的靈魂,只好潛下去。」
「……瘋子。」夏碎給了一個簡短的評價,又問:「送你去醫務室?」
冰炎搖了搖頭,「不必,都只是皮外傷,我就是想……在這裡休息一下。」
「隨便你吧。」夏碎這麼說著,卻還是對著冰炎伸出手,治療術法的乳白色光芒從他的掌心湧出,落到冰炎的身上,很快地使那些乾枯焦黑的皮膚結痂脫落,變回本來白皙的樣子。

皮膚快速生長的感覺並不好受,冰炎微微皺眉。夏碎一邊施術,一邊跟他閒聊:「是說,就在你離開的那幾天,妖師一族又有族人誕生了。」
「然後?」
「時族私下一直在打探消息,積極得不行,」夏碎嗤笑了一聲,「可讓他們失望了,生出來的仍然不是先天能力者。」
「隨便他們怎麼折騰。」冰炎斂目,淡淡地道:「辛西亞看著,人偶計畫所簽訂的協議也依然生效,這世界上的先天能力者,永遠只會有一個人。」
只會有躺在綠繭之中的那個人。

溫室裡不只有翠綠的植物,還有與植物相伴而生的禽鳥,乳白色的治療光芒使人放鬆,搭配上悅耳的鳥鳴,冰炎終於因為失血而開始感到昏昏欲睡,他弄不清時間過了多久,只能感受到夏碎簡單地幫他治療了表面的傷口,然後收回手。
他突然地聽見夏碎問道,「問你一個問題,我這樣像藥師寺夏碎嗎?」
冰炎想了想。
「不太像,他會直接把我架去醫務室。」冰炎搖頭,「你沒他囉嗦,這點挺好的。」
他的答案太坦然,夏碎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過了片刻才無奈一笑,「……那也很好。」
「你慢慢躺著吧,我去忙了。」

光影似乎漸漸地變暗,冰炎緩慢思考片刻,才意識到是因為自己的眼睛逐漸闔上。夏碎離開前體貼地關上溫室的大門,隔絕大部分灰色的光線。
短時間內,誰都不會再來打擾他了。
這裡那麼安靜,冰炎慢慢地垂下頭,落入疲倦的睡眠裡。
他被夢境給捕獲,夢見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那時他還是公會的黑袍,世界還是白色的童話故事,真正的死亡與分離對於一群少年們來說,也還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
遙遠到冰炎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褚冥漾對他露出微笑,用柔軟的聲音呼喊他:學長。


極暗的地穴裡,有著一個漆黑的人影在緩步行走著。從外觀看來,那是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空氣裡有著極輕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年側耳聽了片刻,才辨別出似乎是什麼東西在啃食咀嚼的聲響。泥土腐爛的味道混合著血腥味一陣一陣地傳來,令人作嘔。
這裡很暗,少年身為妖師,先天能力之中並不包含夜視這一項,他的行動只能靠兩個幻武兵器的指引,為了避免踏錯,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堪稱如履薄冰。

希克斯受不了他這副怕得要死的模樣,在他心裡大聲抱怨:『弱雞,你這樣下去要走到何年何月?再不走出去,老子要陪你一起餓死在這裡了。』
被自己的幻武兵器汙衊為「弱雞」的褚冥漾翻了個白眼,腳下的動作仍然沒有加快,也在心裡回應道:『我都沒喊餓,你一個幻武兵器喊什麼?閉嘴。』
米納斯一向不參與他們之間的鬥嘴,總是靜靜地在一邊聽著,這時才突然開口:『我們靠近出口了。只要繞過前面這個石洞,不引起獄界蚯蚓的注意就好。』
得到米納斯的保證,褚冥漾鬆了一口氣,又貼著牆走出一小步。

十幾個小時之前,他被殊那律恩毫不留情地丟進獄界蚯蚓的巢穴。
被踹進洞穴時,褚冥漾渾身上下只有一張殊那律恩意思意思留給他的符紙,更慘的是,他調動黑暗的能力還被殊那律恩用某種方法給封印住了。
沒有能力的妖師跟待宰羔羊也差不了多少,那張符紙更是脆弱到連燒來照明都撐不過一分鐘。褚冥漾非常懷疑,殊那律恩到底是想讓他在絕境之中學會超能力,還是嫌他太蠢太笨,不想要這個徒弟了,想乾脆讓他死在這裡。
不管他那位長著一張天使臉孔、行事卻跟惡魔差不了多少,還坐在鬼王位置上的老師是何念頭,總而言之,褚冥漾在摸索一天一夜之後,終於靠近了這個鬼地方唯一的出口。他摸摸餓到不行的肚子,正想問米納斯下一步該怎麼走,卻突然聽見一陣殺豬一般的尖叫聲。

「接電話啦!接電話啦!紅眼殺人兔來電話啦──!」

驚天地泣鬼神的電話鈴聲在黑沉沉的洞穴裡響起,褚冥漾整個人渾身一震,用最快的速度從懷中摸出那隻常常被他忘記的手機,然後行雲流水地掛斷了冰炎的來電。
本來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窸窣聲迅速地迫近,褚冥漾不需要任何照明,也能感受到自己被這個洞穴的主人們所包圍。嚴格說來,獄界蚯蚓並不算什麼很難纏的生物,問題是它們長得既傷眼又噁心,問題是──他掛了冰炎的電話。

褚冥漾被氣得翻了個白眼,弄不清自己到底該對誰生氣。而希克斯幾乎要幸災樂禍地笑出聲來。
反正都被發現了,他們也沒有再繼續使用內心溝通的方式,希克斯張口就道:「你嫌這些傢伙長得醜不想動手,還想安安靜靜地走出去……嘖嘖,鬼王的訓練還想摸魚,被抓包了吧。」
「閉嘴,希克斯。」褚冥漾咬牙切齒,「我就差幾步了,學長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
「這不能怪殿下,」米納斯持中地道:「是主人您忘了把手機調成靜音。」
褚冥漾要冤死了。誰知道獄界蚯蚓的巢穴裡還會有訊號!殊那律恩到底把基地台蓋到哪裡去了!

「開打嗎?」希克斯問。
「你看牠們有可能講道理嗎?」褚冥漾反問。
「那我點個燈?」希克斯提議道。
褚冥漾明智地制止希克斯想點亮空間的動作,「還是不要召喚光影村了,我怕我接下來幾天都吃不下飯。」
黑暗裡,身形龐大的巨蟲們蠢蠢欲動,而褚冥漾微微歪過頭,也不知是恰好還是有意,剛好躲過獄界蚯蚓的攻擊,腥臭軟爛的蟲首重重地撞在他身後的石壁上,一片石屑紛飛。
他面無表情地讓過碎裂崩落的石壁,摸出那張殊那律恩給的薄薄符紙,手腕一翻,就變成了一枚銅鈴,落入掌心之中。隨著這個動作,殊那律恩下在褚冥漾身上的禁制如雪一般粉碎。

他的黑暗重新在體內開始流動。無孔不入,為所欲為。
褚冥漾舉起手上的鈴鐺,終於還是忍不住嘆氣。

「算了算了,早點解決,我早點回去打電話。」


俗話說,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
褚冥漾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快點回去打電話,冰炎接下來要打的,大概就不是電話,而是他的頭,因此他竭盡全力地用最快的速度消滅那些巨蟲,終於趕在午夜前爬回殊那律恩的宮殿。
天真的少年還以為自己安全達陣,能夠在冰炎睡覺之前回電話過去,卻沒想到一打開房門,就看見了冰炎的臉。
褚冥漾:「……!」
救命!
學長真的要來打人了!好沒耐性!

冰炎鳩佔鵲巢地坐在他房裡的沙發上,隨手拿了本褚冥漾的小說來看,聽見他開門的聲音,神色不動地抬頭,「回來了?」
褚冥漾見鬼一樣地瞪著他片刻,倒退幾步離開原地,竟然反手就想把房門關上。冰炎打了個響指,整個門把猛然起火燃燒,把褚冥漾燙得原地跳起,手一甩,鼻子差點被門板撞扁。
冰炎微微挑起眉,終於放下手上那本書,「怎麼了?見到鬼?」
廢話,剛失手掛完電話,打開房門就看見惡鬼黑袍坐在自己房間裡,這不是見鬼是什麼?褚冥漾在心裡吐槽,表面上還是乖巧地問:「學、學長你怎麼過來了?」
「來看看怎麼有人膽子越來越大,敢掛我電話了。」冰炎說。

他把書倒扣在膝蓋上,交疊起雙腿,一隻手按著書背,另一隻手放在沙發椅背上,仰頭看著褚冥漾,姿態閒適,神情坦然,彷彿他是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己的地盤上;而他對面的褚冥漾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混滿了二十四個小時,像隻掉進泥地裡的小黑犬,渾身狼狽,還要幫自己辯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那個……有點忙?」
褚冥漾看起來真的太委屈,冰炎差點笑出來,臉上還是繃著,淡淡地問:「忙什麼?」

忙什麼?忙訓練、忙著跟幻武兵器吵架、忙著被黑王耍著玩……褚冥漾腦中瞬間閃過了一大堆理由,沒一個能用來說服冰炎,最後只好乾巴巴地回答:「就、忙著製作消波塊?」
「……」冰炎沉默數秒,竟然還順著他的話回應道:「零售商還要負責這個?」
褚冥漾無辜地眨眨眼睛,「畢竟正在努力想成長為大盤商嘛。」

「胡說八道。」冰炎唇邊的線條沒動,眼睛裡卻浮現笑意,站起身來走到褚冥漾面前。褚冥漾以為冰炎受不了他滿口幹話,打算來修理他,一邊心驚膽戰地後退,一邊求饒,「學長我們有話好說……」
他人剛貼到門板上,嘴巴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冰炎拎起來,毫不留情地丟進浴室,「髒死了,洗乾淨再出來說話。」
「……?」

在冰炎沉眠一年的時間裡,褚冥漾經歷了種種歷練,飛速地長高。以前他們的體型有明顯差別,冰炎順手把他拎來拎去毫不為難,但此刻兩人身高相若,冰炎再拎著他的領子提人,卻已經沒辦法讓他的腳離地太遠。
儘管人拎不起來,冰炎的力氣絲毫未減,褚冥漾都能聽到自己的衣服脫線綻裂的聲音,驚恐地哀號:「學長你放我下來!」
「……」冰炎也注意到情況不對,有點尷尬地輕咳一聲,反手把他推進浴室,然後一把甩上門,「吵死了。」
「等等學長,你讓我出去拿個換洗衣……」
門很快地又被打開,一疊衣服飛進來。褚冥漾再度哀號:「你丟我臉上衣服不就髒了嘛!學長!」
冰炎終於忍不住笑了。

關上的門扉隔絕彼此的視線。冰炎雙手環胸,背靠著浴室的門,聽見浴室內響起水聲,仰著頭不知道在等待些什麼。
沒過多久,他就聽見褚冥漾的聲音。
「所以學長,你急著找我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褚冥漾一邊放洗澡水,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
剛入學Atlantis時,褚冥漾曾經被清掃人偶嚇到,因此天天跑到隔壁房間跟冰炎借浴室。高中男生們相處從來沒那麼多顧忌,不知不覺就養成有點奇怪的習慣,譬如說──習慣幫褚冥漾把忘在外面的東西遞進來;也習慣站在浴室門口,一邊等褚冥漾洗完澡,一邊抓緊時間跟他交代事情。

「沒什麼,只是夏碎整理了本筆記,我剛好來拿給你。」冰炎答道。
褚冥漾又安靜片刻,水花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就、就這樣?」
「還有來接你回學院。」
「啊?現在?」褚冥漾愕然,「可是黑王的課程……」
「你以為你只要上殊那律恩的課?Atlantis的學分你都不要了?」冰炎反問他:「馬上就要期中,你難道不回學校考試?」
「喔,好、好像也是……」褚冥漾無話可駁,但心裡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抗拒,他實在太累了,下意識地排斥所有讓他遠離床鋪的選項,「學長,我們明天再回去好不好啊?先讓我睡飽……」
他以為冰炎會兇他說「回去再睡」或者「你到底在累什麼」,卻沒想到冰炎微微一頓,竟然鬆口,「明天就明天。」

冰炎沒有等候多久,褚冥漾就洗完澡走出浴室。黑髮黑眼的少年肩上鋪著毛巾,髮尾還帶著一點濕氣,微微抬著眼看向冰炎,柔軟的黃色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明明已經有了青年的雛形,身高腿長,肩膀寬闊,但神態仍然跟冰炎最初認識他時毫無差別,懵懂又純粹。
「學長,你還沒走啊?」褚冥漾打了個哈欠。
「要走了,我有點事要跟殊那律恩談。我們明天回去。」
「好,那學長晚安。」

冰炎順手幫他關了燈。洗完澡的身軀疲倦而鬆軟,褚冥漾像沒骨頭一樣地窩進床鋪裡,很快就意識朦朧。關燈後的房間陷入全然的黑暗,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突然聽見冰炎的聲音在他的床邊響起。
「褚。」
黑暗不能妨礙冰炎的視覺,他清楚地看見褚冥漾的手指微微一顫。
「已經睡了嗎?」
冰炎的聲音很輕,輕到像是種試探。褚冥漾閉著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福至心靈地領悟裝死的重要性。
「我今天其實是來跟你說……」冰炎微微一頓,突然又改口:「算了還是不說了。」

「……」褚冥漾大逆不道地在心裡評估拿枕頭丟冰炎的可能性。
他還沒評估出結果,就感覺到冰炎微涼的手指很輕地掠起他耳際的髮,碰上他薄薄的耳廓。
褚冥漾感覺自己半張臉都紅了,只好假裝熟睡地翻了個身,徹底背對冰炎。冰炎顯然看出某人的逃避,嫌棄道:「裝睡也要記得呼吸,憋死就太笨了。」
「……」幹,學長看穿他裝睡就算了,還直接戳破真的很沒禮貌耶。

褚冥漾開始在心裡破罐子破摔地考慮要不要用打呼來把冰炎趕出這間房間。畢竟俗話說得好,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只可惜他的臉皮沒有厚到這個程度,微一猶豫就錯過了不要臉的最佳時機。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怨念,冰炎很輕地低笑一聲,俯下身,貼著褚冥漾的耳朵,低聲對他說出一句話。
「……」

褚冥漾終於知道冰炎為什麼要打電話給自己、為什麼只為了一本筆記就大老遠跑來,又為什麼一直賴在自己房間不肯離去。
這麼安靜的一個夜晚,誰的心跳聲像是午夜的鐘聲,一聲又一聲,敲響了漫長的夢境。

「過十二點了,」冰炎低聲說道:「十八歲生日快樂,褚。」


深夜的公會依舊燈火通明。
今晚的夜風很冷,但此處沒有光害,繁星閃爍。寧靜的夜晚總能發生很多事情,因為思緒、陰謀與命運總是潛伏於黑夜之中。

夏碎走到走廊末尾的陽台打電話,電話卻沒能被接通。出事的時候找不到人似乎是某種定律,他還在思索是否要直接越過冰炎去聯絡殊那律恩,就聽見身後的玻璃窗被敲了兩下。
夏碎回過頭,這才發現褚冥玥撩開了他出來時特意放下的窗簾,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陽台門口,「聯絡到那小子了嗎?」
夏碎給出否定的答案,「抱歉。」
「說是去獄界接人,接到哪裡去了?」褚冥玥很輕地「嘖」了一聲,讓開陽台的入口,跟著夏碎一起往會議室走去,「不會是我家那蠢弟弟又發生什麼意外吧?」
夏碎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還是要為搭檔說話,「冰炎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如果有情況一定會聯絡我們。」
褚冥玥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夏碎又問:「伊多的預言解讀到哪一步了?」
褚冥玥聳肩,「跟兩天前一樣的進度。」

兩天之前,伊多從水妖精聖地傳來訊息,說他從水鏡中讀到一段關於「世界轉換」的訊息,但卻受限於水鏡未能完全修復,無法準確解讀預言。
千年前,耶呂鬼王為了強行轉換世界,拉攏妖師一族,最終掀起大戰,造成難以挽回的慘劇,不只當時牽涉進戰爭的種族,就連公會也損傷慘重。這次再度接到水妖精聖地的消息,公會當然不敢怠慢,連忙將伊多請至公會總部,一同商量如何破解水鏡不全的訊息。
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難得的肅穆,儘管水鏡預言的內容還未解讀完全,但已經有不少觀察力敏銳的袍級意識到了情況的異常。
尤其是守世界近日又發生了好幾起原因不明的地動。

守世界充滿各種不同的能量,而地震往往只會在能量相互衝突時發生,這幾次的地動也被公會高層認為極可能與世界的轉換相關。冰炎特意去接褚冥漾回到學院,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即便發生什麼意外,Atlantis特殊的結界至少能保住褚冥漾的命。
妖師這一代的先天能力者,在「轉換世界」這點上,擔負著太過重要的任務,不能有絲毫閃失。

這次的會議事關水鏡的解讀與世界轉換的未來,只有黑袍以上的袍級才能參加,而褚冥玥作為妖師一族的代表、夏碎作為冰炎的搭檔兼代理人,特例被允許出席。

他們才剛剛走進會議室裡,地面又輕微地搖晃了起來。
「又來。」褚冥玥皺起眉頭。
在場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袍級,當然不會被區區的地動嚇到,公會的建築物也足夠安全,因此誰都沒逃,仍然保持著商量正事時的嚴肅。
地面越晃越厲害,家具搖晃的聲音充斥著整個空間,但房間中卻一直沒有人開口說話。眼前的畫面幾乎有點荒謬,褚冥玥意識到氣氛不對勁,而這種氣氛絕不可能是地震造成的,因此她乾脆地問:「解讀出什麼了?」
伊多的表情非常肅穆。水鏡懸浮在他的面前,小幅度地上下浮動著。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覺得那塊水鏡似乎比之前看到時更黯淡了幾分。
雅多神情凝重,言簡意賅地道:「就在剛剛,又讀出一段關於妖師的預言。但是……」
夏碎跟褚冥玥交換了一個眼神,正欲詢問詳情,夏碎帶在身上的傳訊符卻突然亮了起來,從中飛出一隻小小的黑色蝴蝶。

這是殊那律恩之前給的特殊通訊符,可以突破所有的禁止跟封鎖,他跟冰炎、褚冥漾身上各有一枚。依照夏碎的理解,殊那律恩如果要聯絡他們幾個人,多的是更簡單的法術,這個傳訊符純粹是有備無患,不到萬一時刻,絕不會使用。
夏碎的心沉了下去,極快地伸手,抓住那一隻黑色的蝴蝶。細小的蝴蝶在接觸到他的手掌後陡然粉碎,下一刻,殊那律恩加密過的嗓音就在他耳畔響起。

除了夏碎自己之外,誰都不知道他聽見了什麼,但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見,夏碎的臉色一變,張口似乎想說話,看了看褚冥玥,卻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褚冥玥抓緊了自己戴在胸口的護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閃爍的螢藍色光芒從她的指縫露出,接著就像碎裂的星屑一般,一絲一絲地從她的指尖落下來,變成煙塵,消散在空氣裡。
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覺得有一瞬間,身旁這個一向堅強冷靜的紫袍巡司,眼裡似乎閃過水光。

褚冥玥深吸了一口氣,啞著聲音開口,語調仍然平穩,「你們……誰先說?解讀出來的預言,跟夏碎收到的消息?」
地面還在晃動,誰都沒有接話。
褚冥玥慘然一笑,「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你們都不說,那我來吧。」

她胸前的護符只剩下一條空空的鍊子。
所有龐大的守護咒語,都需要有一個承載咒語的媒介,與被守護的對象神魂相連,唯有在守護咒破滅時才會損毀。

褚冥玥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妖師一族的先天能力者,褚冥漾,是不是就在剛剛……死了?」


一條閃閃發亮的銀色絲線從瓶中被取出,凝目仔細去看,可以看見絲線之中還有著縫隙,少量的、發著光的液體在其中源源不斷地流動著。
這跟銀色的絲線本應極為堅韌,無堅不摧、無法毀滅,但裂川王很輕地一揮手,就將那條線從開頭的位置剪斷開來。
一長一短的絲線從空中垂落。裂川王的表情隱藏在陰影裡,幽微的燭火燃燒著,他身旁黑暗發出了低沉的嗡鳴,如同潛伏於陰影的兇獸一般猛然撲出,將那兩段絲線吞噬得乾乾淨淨。
裂川王垂首,不帶任何情緒地看了一眼,於是那些黑暗又平靜似潮水般地退去了。又過片刻,他帶著笑意開口:「我聽說水鏡已經被帶到公會去了。白色種族那邊還有些什麼準備?說出來讓我笑一笑?」

在裂川王的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名高瘦的人影。
那個人穿著漆黑的長袍,頭上戴著兜帽,遮掩住自己全部的五官,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看完裂川王剪斷那條絲線的全部過程。他很顯然聽見了裂川王的問題,卻沒打算回答。
裂川王的問題沒得到回應,倒也不生氣,只是悠悠地又道:「我是不是動作太快了?應該把『人偶』的時間留給你來剪斷才對,也算是成全你們多年來的親人情誼。」
這話說得太過刻薄,但裂川王理所當然是隨心所欲的、無情惡虐的萬鬼之王。他身後的那人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揭下頭上的兜帽,輕聲笑道:「誰會把一個『人偶』當成親人?妖師一族與你簽訂了數百年的契約,我早就知道褚冥漾的身分,又怎麼會對他投注感情?」
「哦?」裂川王回頭,「那妖師族長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指教呢?」

「『人偶』已死,世界的轉換也已不可遏止,我來此處,只為見證新的世界誕生。」
白陵然平靜地道:「如同當年的約定,妖師一族將與你一同建立『灰色的世界』,裂川。」


「──所以說,水妖精之地的先知認為,世界轉換可能馬上就要開始了?」殊那律恩神情有點凝重地問道。
冰炎點頭,「由於水鏡之前受到損壞,具體的解讀還沒出來,但依照伊多的經驗,水鏡不會預示太過遙遠的事。」
殊那律恩坐在書房裡,聽著冰炎為他帶來的消息。他的手在桌子上很輕地敲了敲,像是在思索的模樣,沉吟片刻,才問道:「公會那邊是什麼態度?」
「還在解讀預言,談不上什麼態度。」冰炎搖搖頭,又道:「但如果您是問我個人的看法,我並不算特別擔心。」
「哦?」殊那律恩微微揚起眉,發出一個疑問的音,「為什麼?」
室內的燈光照在冰炎的臉上。聽見殊那律恩的困惑,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眼底的焰色卻幾不可見地柔和了些許,像是美麗的冰染上一點點燈光的溫暖,終於學會融化。

「因為『改變未來』這件事情,已經在我的身上發生過了。」冰炎回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很平靜,卻又從這種平靜之中透出骨子裡的驕傲與篤定來。
依照凡斯的詛咒、水鏡的預言,冰炎早該在鬼王塚死去,由褚冥漾終結這千年來的宿怨,取走他的性命。
但是褚冥漾從來沒有背棄過他,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甚至在他被安地爾殺死之後,千方百計地尋回他的靈魂,跑到時間交際之處大聲呼喊他的真名。
「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殊那律恩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冰炎在說什麼,他忍不住因為這種可以被稱為「青春」的態度而失笑,搖頭道:「然而亞,我必須提醒你,水妖精聖地能屹立數千年而不搖,就是因為『改變未來』這件事情並非常態。」
「我知道。」冰炎乾脆地道:「所以以防萬一,我打算……」
他正想說出要帶褚冥漾回學院的事情,卻見殊那律恩像是突然察覺了某種異常似的,猛然瞇起眼睛。幾乎同時,大陰影的身影從他們身後的暗影處浮現,用低沉的嗓音喚了一聲:「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回過頭,與深交換一個眼神,兩個人並未多說一字,但冰炎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不對勁,他皺著眉頭正想詢問,卻突然覺得手腕一痛。
他拉開袖口一看,只見自己一直貼身戴在手腕處的火焰吊牌從邊緣開始變得漆黑扭曲,像是經歷過某種難以言喻的冶煉,曾經明亮的火焰花紋黯淡褪色,整個吊牌在他的視線之中迅速地變為一塊廢鐵。

──所有龐大的守護咒語,都需要有一個承載咒語的媒介,與被守護的對象神魂相連,唯有在守護咒破滅時才會損毀。
這塊吊牌是褚冥漾最早送給冰炎的禮物,蘊含著他對褚冥漾發下的光明誓言。吊牌突然損毀,冰炎臉色大變,轉頭就想去找人,卻被一陣天搖地動攔住了步伐。

除了殊那律恩以術法建造的世外天之外,獄界沒有天光,天空中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共同地看見本來漆黑無光的窗外漸漸地浮現出亮光。
一開始只是很細微的、像是從指縫之中露出來的光,一絲一絲、一縷一縷,接著那些光很快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彷彿破曉的光芒從天際灑下,橫掃過所有在獄界中苦苦掙扎的卑微生命,甚至開始與獄界原生的黑暗相互吞食、彼此融合。
地面的晃動越來越劇烈,彷彿這個世界要於此刻傾覆毀滅,殊那律恩當機立斷地一揮手,破開一個短暫的空間通道,「走!」

「褚還在他的房……」冰炎還想說點什麼,卻被眼前迅速扭曲又固定下來的畫面震懾,瞬間失語。
殊那律恩將他們傳到了宮殿花園的空地上,沒了建築物的遮蔽,明亮的天光直接映照入他們的眼中。
獄界的天空像是一片被打碎的罩子,明亮的天光破開,源源不絕的光芒流入獄界之中。那些光既不溫和,也不溫暖,反而帶著一股毀滅世界般的壓迫感,穿透骨髓,直擊靈魂。

冰炎的呼吸停住了。
不知從何而來的銀白色陣法漂浮在天空的高處,而在陣法的前方,褚冥漾的身軀懸浮地飄在半空中,柔軟的睡衣被高空的風壓吹動,獵獵作響。
「褚!」
褚冥漾的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傷口,但頭部低垂,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似乎已經毫無意識。冰炎已經無暇去思考褚冥漾為何從臥室到了這個地方,第一反應就是得把褚冥漾從那個陣法上弄下來,他搶上幾步,揚起手,召出烽云凋戈,就想要打散半空中那個陣法,卻被殊那律恩伸手攔住,「別衝動!看下情況!」
他的話音方落,一陣恐怖的、如同死亡般令人窒息的威壓就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冰炎本能地回過頭,卻看見裂川王破開空間,朝著他們緩緩走來。
「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亂來,畢竟那個陣法也花了我不少時間。」
同為鬼王,裂川王竟然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侵其他人的地盤,殊那律恩的表情難得嚴肅,反而裂川王神態輕鬆,甚至還抬起手對著他們打了個招呼:「嗨。」
深皺眉,戒備地站到了殊那律恩身前。
在獄界開始震動之前,他跟殊那律恩就發現了宮殿中有闖入者。對方既然能突破他們設下的禁制,這個闖入者的身分不言而喻,但裂川王竟敢如此大膽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卻是他們沒有料想到的。
這樣看來,突然出現的地動、天象的異變、詭異的陣法、漂浮在半空中的褚冥漾……種種異常顯然都與裂川王脫不了關係。

「你到底想幹什麼?」殊那律恩厭惡地瞇起眼睛,「我的宮殿不歡迎三更半夜來訪的不速之客。」
裂川王莞爾笑道:「本王無意失禮,但我總得來取回寄放的東西。」
殊那律恩皺眉,「……你什麼意思?」
「我要來回收褚冥漾的力量,跟靈魂。」裂川王盯著他們難看的表情,像是被娛樂到了一般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我已經把他的時間剪斷了,他現在就是個死人,那些東西留著也沒用,不如讓我拿回去。」
「你!」聽見裂川王的發言,冰炎暴怒地低吼了一聲。

有一瞬間,他的腦海完全是空白的。

——褚死了?
那個笨蛋剛剛還像隻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小黑狗,蠢兮兮地被他趕去洗澡,然後躺在床上,用柔軟的嗓音對他說:學長,晚安。
他對褚冥漾說生日快樂,褚冥漾連耳朵都紅了,卻還是要固執地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冰炎當然可以把他從床上搖醒,可以強迫他面對現實,但是那時候的冰炎想:算了。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算了。

『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少開玩笑了!」
驚愕、不敢置信、憎恨等種種情緒在冰炎的身體裡被點燃。他目前的力量還不足以對裂川王造成什麼傷害,但他天生的冰火之力卻完全不受控制,依照著本能的驅使,如同狂風一般朝著裂川王襲捲過去。
花園裡的地面瞬間爬滿了冰刺,又被裂川王身周的黑暗給阻攔,在裂川王的周圍圈出一塊圓形的空地。從天際裂縫落下的光明亮刺目,他們的腳下冰霜遍佈,火焰燃燒出來的火光熱烈逼人,不同色彩的光線交織,點亮此處的空間。
身穿漆黑衣袍的裂川王歪著頭,一揮手就撲滅了冰炎的火焰。
「生氣也沒有用,三王子的後人。」他對著冰炎搖搖頭,語氣輕快地道:「褚冥漾已經被我殺死了。」
「太遲了。」


後來的冰炎偶爾也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在褚冥漾還活著的時候,他也曾經天真到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世界的法則、相信一切都能走到最好的結果;相信所有他不想看見的未來,都能夠被改變。
都能夠被他跟褚冥漾的力量改變。

他們在異變發生的那刻,在殊那律恩的宮殿花園裡,看見了裂川王。
裂川王的頭頂是那個不停旋繞著的銀白色陣法,而陣法前漂浮的是褚冥漾已死的身驅。

冰炎的攻擊被化解,殊那律恩跟深隨即伸出手,同時準備繼續攻擊裂川王,但本來略有緩和的地面卻又劇烈地震動了起來,緊接著就是一股巨大的壓力來襲,強迫他們跪倒在地。
虛空中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如同山巒、如同海嘯,緊緊地壓在他們的背脊之上,強迫他們半跪下軀體,低垂自己的頭顱。
他們三個都被重壓所束縛,無法動彈,裂川王卻像是絲毫不受影響,嘖嘖稱奇地繞著他們走了一圈。

這個動作,幾乎分不出他們是在向裂川王下跪,還是對世界屈服。

冰炎被噁心得不行,用烽云凋戈勉強撐住自己的上半身,卻完全無法抬起頭,只能咬牙切齒地道:「裂川王,你又搞什麼鬼……?」
「我想創造的是停滯的世界,世界的法則自然要重新構成,看來這個世界對時間正常前進的生命是有排斥的。」裂川王玩味地道:「我也不知道這個情況會持續多久,或許只是片刻,也或許直到你們死。」
「既然動不了,你們就與我一同來見證新的世界吧。」

破開的天空中灑落越來越多的光芒,如同一場聖潔的洗禮,世間萬物都要被照亮、融化、沐浴於全新的法則。裂川王打了一個響指,下一秒,某種難以形容的、極為美麗虛幻又脆弱的光芒便從褚冥漾的身體裡飛散了出來。
那是耀眼炫目的、螢藍色的光點,像是燐粉一般,游離在空中,然後匯聚成一條閃爍的河流,綿延流動,流進那個旋繞的銀色陣法之中。
「你──」殊那律恩氣竭,「亡者的靈魂本該回歸安息之地!裂川王,你竟敢──!」
「除了你之外,哪有守規矩的鬼王?」裂川王不以為意地聳肩,「而且從今天之後,就不會再有安息之地了。」
「什麼意思……?」

裂川王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仰頭,專注地看著褚冥漾漂浮在虛空之中的身影。
強烈的重壓使得冷汗浸透冰炎的衣衫,他死死地咬著牙,甚至從唇邊溢出極細的血絲,才終於很緩慢地抬起頭來。
褚冥漾的靈魂從那具死亡的肉體之中被抽出,螢藍色的光在空中幻化出一道藍色的光帶,美麗的光點飛舞纏繞,像是幽微的燐火,像是即將墜落的星屑。
在東方的傳說中,靈魂會在冥府的河流裡漂流。褚冥漾一如其名,彷彿他的名字早已預言他這一生的結局。
或許妖師一族早就知曉了褚冥漾的未來,不然怎麼會有人幫孩子取這樣一個名字呢?

「看來『人偶』長出了很漂亮的靈魂呢。」裂川王感嘆地道:「我當初把凡斯的靈魂碎片放進那個難產的虛弱靈魂裡時,完全沒想到竟然能長成這種程度,不枉費我還特別去時間之流裡撈出了千眾忘月的時間,用來取代褚冥漾本應毫無亮點的一生。」
冰炎的呼吸一窒,他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殊那律恩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會到現在都還沒想通吧?什麼先天能力者,難道白陵然沒有繼承凡斯的力量嗎?」裂川王搖頭笑道:「按照你們的分法,白陵然才是真正的先天能力者,當代唯一的妖師首領。」

──如果是為了拆分凡斯強大的力量,那只需要將之拆分為「先天」與「後天」兩部分即可,為何要將凡斯的記憶也獨立出來?
如果白陵然沒有繼承先天之力,為什麼他會變成這一代的妖師首領,他身上的力量是從何而來的?

時間還在流逝,他們的身體卻被重壓靜止。天空中的藍色光點很快地越來越少。褚冥漾的靈魂馬上就要被抽空了。冰炎緩慢地、從渾身的寒冷之中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等到褚冥漾的靈魂徹底被陣法吸納完畢,裂川王抬起手,將那個銀白色的陣法從空中收回。深從喉頭發出了低沉的吼聲,試圖阻止裂川王的行動,但無論他怎麼用力地掙扎,卻仍然動彈不得。
鬼王也好、精靈也好、陰影也罷,只要時間正常流逝的生命,都逃不開這個世界的負重。

冰炎眼睜睜地看著褚冥漾的身軀從半空中緩緩落下,像一個失去了提線的木偶。
「褚冥漾從來不是什麼妖師。」
「你們所認識的褚冥漾,不過是我隨便選了一個妖師後裔中的普通嬰兒,塞入凡斯的靈魂碎片,換上了千眾忘月的時間,由此培養出妖師之力的『人偶』。」
「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畢竟褚冥漾出生時就是難產,如果沒有我所做的一切,他未必能平安長到這麼大。」
「一個被製造出來的、虛假的生命,我還容他活到了十八歲成年,仁至義盡了吧。」

裂川王拿著那個收納靈魂的陣法,舉到冰炎充血通紅的雙眼面前。冰炎不停地掙扎著,因為過度用力而表情猙獰,劇烈地喘息嘶吼:「開什麼……玩笑!」
什麼虛假的生命?像褚冥漾那樣的笨蛋,怎麼可能是裂川王製造出來的?
他才剛滿十八歲。裂川王憑什麼剝奪他的生命?
裂川王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他以為自己是神明嗎?

冰炎憤恨地咬著牙,他一邊抵抗世界的重壓,不肯在裂川王面前顯露屈服的樣貌,一邊本能地尋找著攻擊裂川王的機會。
就算裂川王已經剪斷了褚冥漾的時間,只要他能用偷襲奪回那個陣法,就能保住褚冥漾的靈魂,這一切就還有轉機……
只要他能動,只要他能把那個陣法搶回來、他能去找黑山君,或者是無殿。
褚冥漾不該死在這裡,不能死在這裡,他還能……

就像是看出了冰炎內心的思量、不甘與奢望,裂川王對著他冷冷一笑,猛然舉起手,當著冰炎的面,毫不留情地一把將那個陣法捏碎!

「不要!」

銀白色的陣法如雪一般,在冰炎面前紛紛揚揚地落下。螢藍色的光點散開,無拘無束地飛舞,變成無數細小的殘片,又或者是翅膀損壞的蝴蝶。裂川王一揮袖子,那些靈魂碎片便就飄飄蕩蕩地四散流動、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裂川王,你竟敢──」
冰炎掙扎咆哮的聲音像是某種野獸本能的嘶吼,像是裂川王捏碎的、其實是他的靈魂。他簡直要被裂川王的所作所為刺激到發瘋。而裂川王垂下手掌,用力扼住冰炎的下巴,阻斷他的嘶吼,同時抬高他的頭顱,低眸看著他。
裂川王輕而低沉的嗓音竟然有幾分悲憫,「真可憐。」
「你把他當作你的希望,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是我所創造的虛假生命。」

──是什麼讓冰炎從死亡的安眠中甦醒?

『改變水鏡裡預見的未來這件事情,已經在我的身上發生過了。』
不久之前,冰炎還曾篤定無比地這麼說過。

是褚冥漾的聲音。褚冥漾呼喚了他的真名,打破水鏡的預言,從絕頂的寒冷之中帶回他的靈魂。冰炎從未害怕過不可知的未來,甚至盲目地相信無論是多糟糕的預言,都一定擁有轉機,都是因為褚冥漾的存在。
褚冥漾帶給他的變化跟奇蹟,構成了他復活之後的力量與希望。
但他的希望卻在此刻以慘烈無比的方式,被裂川王徹底捏碎毀滅。

冰炎的意志與世界的重量對抗著,過度用力引發了血管的破裂,細細的血絲從冰炎的雙耳、嘴邊與眼眶之中流下,染紅他的臉頰。裂川王鬆開手,召出傳送陣,很快地消失在他們面前。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地面的震動終於完全停止,他們身上的重壓也徹底消失。
深跟殊那律恩互相攙扶地站起身來。冰炎連動一根指頭都乏力,卻還是狼狽地、艱難地爬到褚冥漾倒臥的身軀旁,伸出顫抖的雙手,將那具仍然帶著溫度的肉體翻到正面。
褚冥漾的臉孔仍然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彷彿他不過是睡著了。

獄界的天空已經完全被光明佔據。無盡的光芒彷彿在提醒這世界,在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截然相反的力量。殊那律恩抬起頭,喃喃地道:「這就是……黑色的世界裡的、獄界嗎?」
殊那律恩還想說些什麼,卻猛然被深抓住了手掌。深說:「還沒結束,等等。」
「怎麼了?」殊那律恩不明所以地看向深。而深簡短地回答:「他沒拿走褚冥漾的力量。」

──裂川王費盡心思讓褚冥漾成為妖師,培養了那麼龐大的先天之力,難道就這麼輕易放棄?
當然不可能。

不等殊那律恩接話,龐大的、在褚冥漾體內蟄伏多時的黑暗終於衝破了軀體的束縛,直衝雲霄。純淨又深沉的黑暗拔地而起,連接天際,然後四散蔓延。伴隨著先天能力者的死亡、靈魂的碎裂,他軀體內的妖師之力源源不絕地散逸而出,跟獄界裡純粹的光彼此吞噬混合。
冰炎本能地伸出手去捕抓那些黑色的力量,就像是想挽留住褚冥漾已經徹底消逝的生命,卻被那些純粹的黑暗給灼傷,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燃燒的焦痕。
大概是太痛了,使得冰炎控制不住地輕微顫抖。獄界的天空漸漸地從明亮漸漸變暗,染上灰黑與塵埃,像是一片灰色的輕紗籠罩住世間萬物,將使世人生活在永恆的迷霧之中。

「我能聽見法則破滅的聲音。」深沉聲道:「這不是黑色的世界,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不管是白色的世界或黑色的世界,時間的流動都是正常的。」殊那律恩看著越變越灰的天光,乾澀地低語:「停滯的世界……難道裂川王想創造的、是灰色的世界嗎?」

銀紅色長髮的半精靈聽著他們所說的話,垂下頭,無能為力地抱住自己破滅的希望。
失去生命與靈魂的黑髮少年安詳地閉著眼睛,仍然在熟悉的懷抱裡安眠,但他體內失控的黑暗卻不停地漫溢流出,濃郁地將冰炎整個人都淹沒。無論冰炎如何用雙手徒勞地阻攔,也無法遏止那些力量四散流動,汙染這個世界。
有透明的水痕一滴一滴地落到褚冥漾的臉上,分不出是冰炎忍耐疼痛時流下的汗,還是其他的什麼。強烈的痛苦、對未知的恐懼、還有命運的無常降臨這世間。星星落入黑暗,被吞沒熄滅,白晝與黑夜都將迎來永遠的終結。

──嶄新的世界來臨了。
而褚冥漾將背負起世界轉換的原罪。

就算他已經徹底死去。
就算他明明那樣無辜。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3-9 21: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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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9 21:5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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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復活

褚冥漾死亡的那天,後來被稱為「光蝕之日」。

以妖師先天能力者的死亡為開端,大批的光明力量被黑暗力量侵蝕、擠壓、無處可去,最終通通流進獄界。
獄界沉寂萬年的漫漫長夜終於被無盡的光明點亮。世界轉換,顏色倒置,大地因此震顫,天空為此傾頹,舉世皆屏息。不論是守世界或原世界的人們,都在那一日裡看見天空裡瑰麗的光芒與深沉的黑暗交互飛舞,鋪開一片恍如幻境的極光之夢。
但就在人們以為黑色的世界即將徹底將臨時,這一切又有了荒謬的展開。

世界沒有停滯在白色,也未能成功跨入黑色,反而變為了渾沌的灰色。

光明與黑暗相互吞噬混合,形成力量的灰燼,自天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哀弔這個世界的大雪。如雪一般的灰燼下了好幾日,幾乎阻斷所有的傳訊術法與交通。
天空終於放晴後,人們環顧四周,才終於漸漸摸索出這個世界嶄新的樣貌。
那是一個沒有人預想過的、未知的世界。

因褚冥漾死亡而失控的龐大黑暗四散奔流,汙染純淨的世界脈絡,最終徹底破壞黑暗與光明的平衡。過多的黑色能量暴走呼嘯,引發了氣候與磁場的改變,守世界不再適宜人居,原世界的人類更因無法適應混亂的能量而大量死亡。世界崩塌,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紛紛陷落消失。
有限的生存資源引發漫長的戰爭,種族的分歧更使得戰火連天:黑色種族、白色種族、人類、鬼族……各自開始了無止無休的戰爭、掠奪、侵襲。

各族放棄守世界的家園,在公會的主導之下紛紛遷移獄界。為了容納這些新的居民,殊那律恩在冰炎的輔助之下,興建獄都。
獄界由多位鬼王分區而治,各有領地。過去的殊那律恩並無太大野心,他的土地只為了收容那些意外闇墮的鬼族,未曾向外擴張,但今時已不同於往日,為了容納遷入獄界的諸多種族,獄都開始了或談判、或戰爭的瘋狂擴張。
景天羅鬼王本就偏居一方,僅僅是與獄都簽了一份互不侵擾的協議,但比申惡鬼王跟裂川王卻不會如此輕易地將自己的領地拱手相讓。
殊那律恩坐鎮獄都,各族為了生存空間而戰,源源不絕地朝另外兩位鬼王的都城發起攻擊。比申一線的戰事始終慘烈;出乎眾人預料之外的是,裂川王幾乎沒有怎麼調派大軍正面迎敵,反而讓獄都的聯軍一路勢如破竹,直逼裂川王的都城。

在褚冥漾死後的第二年,冰炎率領由冰牙與燄谷組成的先鋒部隊,朝著未可知的戰場進發。
灰色的光芒鋪天蓋地,游離於空中光明力量與黑暗力量使得一切像是籠罩在霧中。綿延的軍隊排成數條長龍,卻在離裂川王的王都只剩數百里之時被迫停下。
帶隊馳於陣前的冰炎騎在馬上,第一個勒住了疆繩。

一名身形纖細、銀髮銀眼的男子站在前方,他的雙眼之中有著銀色的薄翳,毫無焦距,卻仍然準確地望著冰炎,臉上綻開純粹又喜悅的笑容:「主神保佑,我們終於能夠再次相見。」
無須號令,許多士兵都自然而然地停下腳步。
這一切才過去一千年,兩族的聯軍中仍有不少人認得當年英姿煥發的三王子。

冰炎的腦海幾乎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張他時常在夢裡看見的臉。
此刻,那個人孤身站在冰牙與燄谷的聯軍之前。

「我與你的母親都很想念你,亞。」
彷彿時光倒流,故人再返,跨越死亡與別離,灰色世界的全部真相終於緩慢地、無可違逆地揭露在世人面前。
冰炎啞著聲音喃喃:「父、父親……」

──亞那瑟恩.伊沐洛就是裂川王將世界導向灰色之後,所復活的第一人。



這是冰炎第一次深入地思考:灰色世界的規則是什麼呢?
安息之地坍塌,死去的靈魂又會流落到何處?

混沌又曖昧的光落在他們身上,冰炎控制不住地感覺到全身發冷。他的身後就是冰牙與燄谷的聯軍,他是這支先鋒部隊的帶領者,本不該在戰場上有任何的猶豫與退縮。
可是亞那瑟恩就這樣站在他的面前。冰炎能透過異世之眼清晰地看到那具軀體之內的靈魂。
美麗、純淨、擁有孩童一般的無邪,與成熟智者的堅毅。
冰炎知道自己應該懷疑眼前這個人的真實身份,但靈魂做不了假,也騙不了人,異世之眼已經告訴他答案:這個人的確是 他的父親。

「在此休整,原地待命。」冰炎深吸一口氣,低聲傳令下去。
亞那瑟恩站在不遠之處,聽見他的聲音,目眶微紅,仰頭對著騎在馬上的冰炎微笑,招手道:「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冰炎翻身下馬,卻沒有朝亞那瑟恩走去。亞那瑟恩側耳感知片刻,察覺冰炎的防備,那雙銀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冰炎心裡微微一動,還是控制不住地朝亞那瑟恩靠近了一步。
亞那瑟恩的眼睛驚喜地亮了起來。他試探性地伸出手,微顫地碰觸冰炎的臉頰,最終移到頭頂,很輕地摸了摸。

他也能透過異世之眼看見冰炎的靈魂,卻無法實際看見冰炎長大後的模樣,只能小心翼翼地透過指掌的觸碰來想像。過了片刻,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輕聲道:「你都……長這麼大了,跟我差不多高了。」
冰炎垂著眼簾,什麼都沒說。
「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教你如何在樹上欣賞風景,」亞那瑟恩輕聲笑道:「那時你還不到我的膝蓋高,從樹上跌下來,要跟你母親告狀都說不清楚,又要忍著不哭……」
「……父親。」冰炎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您不是在教我欣賞風景,您那分明就是自己想倒吊在樹上,又怕被母親罵,拿我當藉口。」
「身為一個精靈,自當學會欣賞世界之美,正面看著是好風景,倒著欣賞也別有一番趣味。」亞那瑟恩感嘆地道:「二哥沒有多教教你這方面嗎?多麼可惜……」

冰炎下意識地設想了一下殊那律恩拉著大陰影的倒掛在樹上的畫面,本能地不寒而慄,搖搖頭甩掉這種假想。他定了定神,還是忍不住問道:「您、您怎麼……」
「你想問我怎麼會在這裡?」亞那瑟恩了然地微笑:「裂川王從安息之地的遺跡之中尋找到我的靈魂,幫我重塑了新的身體,賦予時間,將我復活。」

他看起來跟冰炎記憶裡的模樣毫無差別,銀色的長髮披散在身後,頭頂簡單地戴著一個細細的銀冠,穿著冰牙一族傳統的服飾,因為染黑而失明的雙眼平穩且寧靜,用慈愛的神情面對著冰炎,說話的口吻也令人那麼熟悉。
可是他攔在冰牙與燄谷聯軍的前方,用理所當然的語調對冰炎說:是裂川王復活了我。
冰炎一愣,下意識地揮開亞那瑟恩的手掌,「您……」

「別害怕,孩子,從此以後,我們毋須再因為『死亡』而感到悲傷。」

這句話太過沒頭沒尾,一股寒意襲上冰炎的心頭,讓他皺著眉頭問道:「什麼意思?」
「肉體、靈魂、時間,此乃構成生命的基礎。按照黑白世界原本的法則,靈魂死亡之後應當在安息之地靜候,直至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逝完畢,才能重新降生。」亞那瑟恩緩緩地解說道:「裂川王為了跳出這個循環,研究萬年,終於有所突破。」
冰炎何等聰明,三言兩語之間就抓住了亞那瑟恩的言下之意,「您是說永生環?」
「是的。」亞那瑟恩點頭,「永生環能讓生命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循環,使得配戴永生環的人長生不死,但只有永生環仍然不夠,畢竟大部分死者的靈魂都會歸於安息之地,這個方法救不了所有人。」
冰炎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諷刺地問:「……您相信,裂川王的目標是要拯救所有人?」

他的不滿太明顯,亞那瑟恩忍不住笑了,用著一個父親對著稚嫩孩童的神情,平靜地解釋道:「我也是在經歷了死亡之後才明白,這世間所有的靈魂都曾經被黑白世界所束縛,但裂川王創造出灰色的世界,使得法則崩潰,安息之地、無殿、時間交際處崩塌,從此之後,所有的靈魂都是自由的。」
「死後復活,並不代表沒有死亡。」冰炎木然地道:「更何況,如果有人不想被復活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亞那瑟恩頷首同意,「因此我們目前復活的範圍很小,僅限於我們確知希望被復活的目標。」
「黑白世界的法則乃主神所定,這一切都是主神給予的磨練。而今在裂川王的指引之下,我們終於征服死亡,跳出這生死輪迴。」
「我不能知道別人。」亞那瑟恩微微一頓,換了一個更柔軟的嗓音,用著冰炎自幼年便非常熟悉的語調呼喚他:「但亞,我確實很希望能重新感受這個世界的一切。」

亞那瑟恩伸手,在虛空中感覺了片刻。
「風吹拂過的感覺、雨落下的聲音、植物生長的竄動、旁人的呼吸,我所久違的一切……還有,」他微微一頓,含笑望著冰炎,儘管他並不能真正地以雙眼看清,「還有你,亞。」
「我想親眼見見長大過後的你。」

冰炎感覺自己嗓子哽住了,渾身發冷。
眼前的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是曾經握著他的手、教導他讀寫;曾經為他說過床邊故事;曾經緊緊地抱著他,對他說「我跟你的母親非常非常愛你」的父親。

冰炎出生時,千年前的大戰已經落幕,他記憶裡的父親始終熱情、天真、溫和,卻又無可避免地漸漸衰弱──但亞那瑟恩理當擁有冰炎未曾見過的模樣,他是冰牙族的戰將,戰功赫赫,傳奇的一生甚至足以令吟遊詩人傳唱。
他當然也會有執拗到銳利,甚至銳利到令人疼痛的那一面。就如同冰炎一樣。
亞那瑟恩曾親眼見證殊那律恩的闇墮,背負妖師的詛咒,祝福摯友的死亡,至死也未曾否認與安地爾的友誼。歷經一切,不改初衷,他的父親胸懷寬大,足以接受世間萬物,但冰炎卻沒有想過,亞那瑟恩甚至能夠接受裂川王的邏輯。

「但這樣……不對。」冰炎壓抑著情緒,很低地喃喃道。
「嗯?」亞那瑟恩一時沒聽清,困惑地微微皺眉。
「這樣不對。」冰炎深呼吸,忍著盛怒,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裂川王把世界變成這樣,靠的是製造出一個妖師,然後又殘忍地將他殺害──他甚至利用了凡斯的靈魂。」
他的靈魂在那一個瞬間有無數的光點躍動沸騰,像是按耐不住地自己的情緒上湧。
「父親,您不該同意裂川王的所作所為。」

亞那瑟恩什麼都沒說,只是搖搖頭,用柔軟、憐惜又悲憫的神情看著他,緩緩地再次朝他伸出手。
冰炎下意識地後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個動作。
好像還是不久之前,褚冥漾曾經問過他,是不是不明白什麼叫「恐懼」。

他終於忍不住對著亞那瑟恩求證:「父親,我們與妖師站在一起,我們應該保護妖師,難道不是您教我的嗎?」
「是的,這都是我教你的。」亞那瑟恩很輕地嘆了口氣,「那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叫……褚冥漾對嗎?」
他再度走到冰炎面前,毫無阻礙地把手放到了冰炎的頭上,很輕地摸了摸,「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吧?」
「……」

隨著情緒的波動,亞那瑟恩靈魂的光芒在冰炎的眼中變得更加明亮,那麼溫暖又熟悉,卻又說著冰炎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
彷彿亞那瑟恩獲得了裂川王的永生環,他從此也變成裂川王的一個分身。亞那瑟恩的體溫隔著手掌傳遞到冰炎的身上,讓他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楚,眼前與自己對話的這個人究竟是自己的父親,還是裂川王。
「我始終與妖師站在一起。白陵然繼承了凡斯所有的記憶與言靈之力,他也在裂川王麾下。」亞那瑟恩垂眸,輕聲道:「妖師已經被光明禁錮太久。我明白白色種族的邏輯,卻也憐憫黑色種族的命運,千萬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試圖掙脫顏色的束縛,卻總是導致悲慘的結局。」
「如今雙方各退一步,融合為灰色,從今往後,時間將變化為全新的概念,死亡不再是最終的結局,逝者都能復生,我也能這樣與你說話,難道不好嗎?」
冰炎渾身冰冷,啞著聲音問:「您說……這樣、犧牲褚冥漾一人,換取其他人死後復活的機會,這樣叫『雙方各退一步』……?」
亞那瑟恩搖搖頭,提醒他:「亞,我的孩子,別忘了,真正的褚冥漾早該在出生之後沒多久就因為難產死亡。」

「但是他活下來了!活到了十八歲!他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思考,這都不是裂川王賦予的!他是個白痴,但他救過我,改變了我的命運!裂川王所創造的世界,就連他存在過的事實都要否認嗎?開什麼玩笑!」
冰炎終於徹底爆發,他一把揮開亞那瑟恩的手,控制不住地吼道。而亞那瑟恩臉上一直存在的、若有似無的淺笑終於完全消失。他用那雙銀色的、失明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冰炎,就像是透過那層薄薄的霧翳,也能清晰地看見冰炎的心底。

「你想復活他。」亞那瑟恩用肯定句道。
「……」冰炎的胸膛激烈地起伏,他還在因為盛怒而喘氣,沒有回答。
亞那瑟恩瞇起眼睛,「你需要他,甚至是依賴他,所以你明知道復活他的結果是什麼,你還是想要復活他。」
「颯彌亞,理智地思考吧,褚冥漾的死亡導致了你們所謂的『光蝕之日』,使得世界徹底改變,如果你復活了他,你要他背負起這一切嗎?」
褚冥漾是一切的起始,是仇恨的象徵,也是世界的罪人。冰炎比誰都更清楚,旁人是怎麼看待褚冥漾的。
「我可以……幫他背。」冰炎艱難地道。

「你能怎麼幫他背?」
他從未聽過自己的父親用這種嘲弄的語氣說話,直至今日。
「你背不動的,亞,你連自己的命運都要背不動了。」亞那瑟恩很輕地低語。
他重新伸出手,按在冰炎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就使得冰炎單膝跪了下去。於是亞那瑟恩彎下腰,像是一個父親教育不知所措的兒子一般,用柔和的嗓音叮囑他:「你的身後是冰牙與燄谷的聯軍,你率領兵馬來此,只為了遷入獄都的各個種族能有更多的生存空間;而我的身後,就是裂川王的都城──只要殺了我,你們就可以直接進入城中,但你卻連對我動手都沒辦法。」

裂川王豈止是鬼王,他簡直是惡魔。他殺掉褚冥漾,毀掉冰炎的希望,還要復活亞那瑟恩,再來毀滅冰炎的信仰。

「亞,接受現實吧,你救不了任何人。」
「我只是……」冰炎喃喃地道,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從自己的嗓音之中聽見了哽咽。
失去父母的時候他沒哭、穿越千年他也沒哭,就連褚冥漾死的時候,他也沒能真正地哭出來。

「你並非無所不能,我們都只是凡人。只要死亡是一切的終點,我們就永遠無法拯救別人。」
但是他已經沒有了希望,也即將要失去自己的信仰。
「不、不是這樣……」
寒意從心底漫上來,半跪在地的那個人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彷彿世界的重壓再次降臨,他感覺自己要被徹底擊潰、要因壓抑而窒息。冰炎緊緊地握住拳頭,任由自己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色。他被自己父親的話語凌遲,無助且無措,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對於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與父母分離。
他以為自己早已走出過去的陰影,卻沒想到這一切原來如影隨形,始終未能產生本質上的改變。
如果他真的能保護別人,為什麼會自己死在鬼王塚?
又為什麼會在褚冥漾好不容易復活了他之後,讓褚冥漾在十八歲生日那天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問題一直擺在那裡,但在今天之前,他竟然一直沒有勇氣捫心自問。
因為答案永遠只有一個:他從來就救不了任何人。從開始到結束,從自己到他人。

痛楚造成幻覺,影響判斷,冰炎已經漸漸分不清楚,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還是給予他啟示的先知、抑或是審判他命途的殉道者。他試圖仰頭,努力地想看清眼前的亞那瑟恩,卻只在那張與自己無比相似的臉孔上看到背光的陰影。

他安靜了太久,安靜到亞那瑟恩以為他已經屈服。亞那瑟恩的手臂下移,想將冰炎從地上扶起來,「聽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就幫我回去向二哥帶話吧。裂川王不是你們的敵人,灰色的世界才是最好的歸宿。」
冰炎緩緩地站起身,他的臉色很蒼白,幾乎有點麻木,但是過了片刻,他又突然地問:「父親,您實話告訴我,如果我們現在動起手來,我能有幾成勝率?」
亞那瑟恩有些意外,意外於冰炎竟然還能用清晰的語言向他提出問題。他微微一笑,坦白地回答:「單以你現在的能力來論,大約有三成。」
「那考量到我是您的兒子呢?」

冰炎當然也會痛、也會傷心、也會絕望,但他那麼善於忍耐,也善於自我傷害。冰炎最擅長的,就是在這極致的痛楚之中,依然盡量保持思考上的冷靜。
他一身戎裝,幻武晶石已經握在掌心。而亞那瑟恩就站在冰炎面前,穿著單薄的衣袍,赤手空拳,毫無防備,離冰炎僅僅一步之遙。

這個距離多麼諷刺,既是親密的父子,也是隨時可能攻擊的仇敵。

「你一定會贏的,因為亞,我愛你。」
亞那瑟恩垂下頭,很輕地低語:「可是就算你贏了,這也不是結束,裂川王還能繼續復活我。」

「你能殺我一次,還能殺我一百次、一千次嗎?」



冰炎猛然張開眼睛。
他從分崩離析、荒謬可怖的夢裡醒來,渾身冷汗,劇烈地喘息。
眼前很暗,他稍微定了定神,才意識到自己躺在臥室裡,而非滿目綠意的溫室。
時間已經過了一百年,他終於成功地復活了褚冥漾,開始新階段的計畫。

牆上的時鐘還在走,時針指向早上八點鐘,冰炎只睡了幾個小時就被惡夢驚醒,因為過度疲倦與睡眠不足而頭痛欲裂。他下意識地轉過頭,想確認自己身旁的人是否睡得安穩,卻發現旁邊的位置竟然是空的。
褚冥漾不見了。

他與褚冥漾清晨時自轉生池返回,兩個人都筋疲力盡,於是冰炎便沒有特意將人送回米可蕥處,反而直接把人帶回了自己獨居的那棟小樓。他累到懶得幫褚冥漾安排房間,褚冥漾也沒有任何介意的意思,兩個人乾脆在同一張床上倒頭就睡,結果睡到一半醒來,這間房間裡卻只剩他一個人。
冰炎在屋裡找了一圈,沒看到褚冥漾的人影,忍不住有點暴躁。
「……」明明都已經在獄都裡碰見過敵襲,怎麼還敢亂跑?
那個笨蛋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冰炎不會知道,此刻某個笨蛋正在爬樓梯。
獄都的花園中心處有一座高塔,高聳入雲,塔頂碩大的晶石始終散發著柔和的光芒。這是獄都的指標性建築,也是獄界九座渡魂塔之中唯一的主塔,由殊那律恩鎮守。塔中的渡魂水晶會指引亡者的靈魂,使其在脫離肉體之後,也能安穩地回歸入對應的水晶之中。
褚冥漾不知道這座塔的名字,也不清楚塔的作用,但不妨礙他氣喘吁吁地一路爬上塔頂,來向殊那律恩尋求某個問題的解答。

「哈啾!」
清晨的風有點涼,從塔的入口處吹入,在高聳的塔身內旋繞。褚冥漾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總覺得有人在罵他。
因為沒有體術的輔助,褚冥漾爬到塔頂的時候已經累得有點腳麻,他還沒來得及喘過氣,就猛然被一道黑色氣勁襲擊。襲來的黑暗彷彿一條靈活的蛇,準確地繞住了褚冥漾的頸脖。褚冥漾嚇了一大跳,本能的驚呼還卡在喉嚨裡,那道氣勁突然又散了。

深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在褚冥漾面前,微微皺著眉頭,對他道:「是你。」
看見是深,褚冥漾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是我。我打擾黑王的休息了嗎?」
按照大陰影的個性,還沒照面就攻擊,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打擾了殊那律恩的睡眠。褚冥漾有點無辜,他明明是看了時鐘才出發的,誰知道殊那律恩竟然還在這一百年之間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
「殊那律恩已經起床了。」深道,他看見褚冥漾似乎有點被嚇到的臉色,難得地又解釋了幾句,「這裡很少有別人來,我沒想到是你。」
大陰影的表情很嚴肅。
「最近獄都不安全,上次還有裂川王的人混進來。你現在這個樣子,不該亂跑。」
褚冥漾眨眨眼睛,沒想到竟然會被深關心,一時有點無措,小聲地道:「抱歉,我、我就是想找黑王問個問題。」
深搖搖頭,沒再多說些什麼,「殊那律恩在裡面,你進去吧。」

褚冥漾向深點頭道過謝,就往塔的深處走去。
殊那律恩還坐在他上次坐著的位置,仰著頭,靠在身後巨大的水晶上,似乎正看著天空發呆。他聽見褚冥漾的腳步聲,側頭看過來,過了片刻,才露出笑容。
「褚,你來了。」
「早安,殊那律恩。」
褚冥漾能從殊那律恩的態度判斷,他早就知道自己會來了。

「找我有什麼事?」
「我上次問過您,既然我現在沒有任何能力,有沒有能讓我能暫時應急,或者是足以自保的方法。」褚冥漾平鋪直敘地道:「您說方法有,但不是個好方法。讓我回去好好想想。」
殊那律恩點點頭,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問道:「亞帶你去了轉生池?」
「對。」褚冥漾點頭,微微一頓,又有點艱難地補充道:「……裂川王出現了。我在他的空間裂縫裡,看到了很多人。」
殊那律恩沒有問他看到誰。

這一百年來,褚冥漾沉睡在溫室裡,對外界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但殊那律恩坐鎮獄都,長期待在這座高塔上,自然會把一切看進眼底──戰亂頻仍、生離死別、萬劫不復、求死不能。
裂川王改變了這個世界的規則,使得世界崩塌,戰火四起。而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卻無法回歸安息之地,反而被裂川王毫不留情地復活帶走。
曾經站在他們身邊的夥伴已有許多人歸於裂川王的麾下,包含冰炎的父母、殊那律恩的幼弟與其妻子。
褚冥漾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們彼此沉默太久,最後是殊那律恩重新開啟了對話。
「如果你只是需要力量,這其實不難解決。」殊那律恩說:「我跟亞都可以和你簽訂契約,透過折合力量的方式讓你動用部分我們的力量,儘管能動用的力量很有限,時效也是一次性的,必須時時補充,但應急是絕對足夠了。」
「然而,隨著你對目前這個世界的了解加深,你應當也猜到了,這種力量對你並沒有什麼用。」
他笑了一笑,輕描淡寫又毫不留情地道:「獄都不缺一個『只能保護自己的人』。」

殊那律恩這番話說得很直白,直白到幾乎有點銳利,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講話,但褚冥漾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難堪或恐懼,而只是稍微瑟縮了一下,就用更加堅定的眼神回望過去。
「學長既然要復活我,需要的就是……妖師的力量,對吧?」褚冥漾輕聲說:「因為現在沒有任何的能力者,所以才需要我。」
他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卻也異常篤定。灰色的天光從窗戶中落下,與水晶的光芒混合成明亮的、溫潤的日光,然後被褚冥漾純黑色的眼瞳所反射。
「我已經想清楚了,請您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重新擁有妖師之力?」

失去一切的褚冥漾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一無所知,但身為鬼王,殊那律恩當然能清楚地看見他身上複雜的術法痕跡。
死後復活的妖師少年身上密密麻麻地纏繞著冰炎所下的各種守護咒術,彼此勾連、扭合,緊密地運作,如同鎖鏈一般,將他的靈魂給緊緊地拘束包圍。
過去的一百年裡,殊那律恩不只一次因為理念不合,而跟冰炎發生爭執。他也曾經想過,如果褚冥漾不願意,就算冰炎成功復活了褚冥漾,他也要偷偷地把這個無辜的孩子送走。
可是此刻褚冥漾站在他的眼前,吐字清朗,話語堅定。
「不管是什麼樣的方法,只要不會傷害別人,我都願意一試。」

那雙黑色的眼睛那麼明亮,沒有絲毫猶豫。彷彿只要冰炎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褚冥漾就願意拚盡所有努力,去回應冰炎的每一個未曾出口的期許。
殊那律恩深深地嘆口氣,終於說:「既然如此,我告訴你。」



『──妖師之力是純粹的、足以轉換世界的黑色力量,與其他黑色種族與生俱來的力量不同,也與陰影的力量判然有別。』
『理論上,這種力量只能由你的靈魂產生。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你復活之後為什麼沒有任何力量,最後的結論是,復活可能使得你的靈魂返回了初始狀態──就如同你幼年時完全是個普通人類。或許等個十幾年之後,你的力量又會逐漸累積,恢復到你未死之前的水平。』
『但現在我們不可能花那麼長的時間,去觀察你的力量會不會再生。』

『既然賭不了未來,我們就想辦法尋找過去。』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地方,可能有殘留的妖師之力存在。』

『褚,你還有沒有勇氣,在沒有任何力量保護的前提下,再去跳一次世界脈絡?』

殊那律恩修長的指尖結出一個明亮的陣法,緩緩地在褚冥漾面前拉開,又揮揮手將之打散,「……這樣做,看懂了嗎?」
褚冥漾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身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他跟殊那律恩同時朝後看去,竟然看見了冰炎。

冰炎明顯心情不好,長髮有些散亂地束在身後,束成一個低馬尾,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似乎是睡醒之後連儀容都來不及整理,就匆匆趕來。褚冥漾看著他的表情就忍不住瑟縮,總覺得自己即將大禍臨頭。
「亞,好久不見。」殊那律恩有些意外地笑了,「你竟然會到塔頂來。」
不知道是不是褚冥漾的錯覺,他總覺得殊那律恩的笑容裡並沒多少笑意。冰炎回覆殊那律恩的態度也非常僵硬,沒有多言,只是簡單又疏離地行了個禮。
「殊那律恩,」冰炎單刀直入地道:「我來帶褚回去。」
殊那律恩點點頭,甚至不再跟冰炎對話,反而對褚冥漾道:「你跟他走吧,我能教你的都教了。」
「前路艱險,一路小心。」

褚冥漾茫然又困惑地被冰炎抓著袖子,一路帶下塔頂。這座塔的樓梯又高又陡峭,冰炎走得很急,他跟得有些踉蹌,但看出冰炎心情不好,又不敢開口說話。反而是冰炎感覺到他幾次差點跌倒,終於忍不住深深地嘆口氣,停住腳步,轉過身面對褚冥漾。
毫無防備的褚冥漾沒反應過來,直接撞到冰炎身上,還好冰炎身形很穩,才避免了兩個人在樓梯上滾成一團的慘劇。

褚冥漾揉揉鼻子,小聲地喊他:「學、學長。」
因為樓梯的高度差距,此刻他們的視線變為平行。褚冥漾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冰炎那雙近在咫尺的紅色眼睛。為了避免褚冥漾跌下去,冰炎用雙手扶住他的肩膀,稍微拉開跟他的距離。
那雙握著他肩膀的手有點用力,褚冥漾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掙脫,卻發現冰炎手上的力道變得更緊。
「你亂跑什麼。」冰炎板著臉,有些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為獄都現在很安全?還是你以為,裂川王要是再派個人進來想殺你,你還能那麼好運地躲過去?」
「就算是獄都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這麼多不同的種族混居,你以為每個人都對妖師沒有絲毫惡意?」
「學長、我……」褚冥漾幾次張口,試圖認錯,但冰炎根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還想狡辯?」冰炎的聲音很冷,但說話的內容卻可以稱得上是暴躁,「沒有力量,沒有米納斯、沒有希克斯,你哪來的勇氣亂跑?」
「……」褚冥漾委屈。
不是,他沒有要狡辯,他是真的想道歉。
最多就是道完歉,想順便吐槽一下過了一百年冰炎怎麼變得這麼囉嗦,是不是這麼長的時光裡沒人可以欺壓憋壞了。

「你就是想狡辯。」冰炎一口咬定,「你知不知道我剛醒卻發現你不見了,我有多擔──」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擔──什麼?」
他不想道歉了。他想聽冰炎把那句話說完。
盛怒之下說溜嘴的冰炎被自己氣得不想說話,跟一臉無辜的褚冥漾大眼瞪小眼片刻,終於徒然地放棄了這個話題。
「……算了,我送你回米可蕥那裡。」

殊那律恩的塔距離育幼室並不算太遠,他們很快地到了育幼室的門口。隔著玻璃的花窗,可以看見無憂無慮的孩童們在室內嬉鬧,那天被西瑞撞破的窗戶已經修復,一派祥和,似乎所有悲慘的事情都未曾發生。
這一路上褚冥漾都在擔心冰炎問他為什麼要去找殊那律恩,但令褚冥漾分不出該慶幸還是失落的是,冰炎什麼都沒問,反而在育幼室門口對著他道:「褚,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褚冥漾有些意外,「什麼?」
冰炎從懷裡掏出一個水晶吊墜,遞到褚冥漾的面前。明亮剔透的水晶在灰色的天光之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彷彿連失落的靈魂都能為之吸引,柔和又美麗。
「這個,幫我交給西瑞的孩子。」
褚冥漾微微抬起頭,對上冰炎紅色的眼眸,錯愕地道:「西瑞的項鍊……已經被拉可奧弄碎了。」
冰炎點頭,「對,這個項鍊是空的,裡面沒有靈魂。」
「你要我去騙他?」褚冥漾瞬間理解冰炎的意思,不可置信地問道:「……學長你明明知道,等那個孩子長大了,也上了戰場,或許有一天,這個謊言會被揭穿。」
冰炎沉默不語。

渡魂水晶會吸納死者的靈魂,再由獄都將水晶交給死者親近之人保管。靈魂沉睡在項鍊裡,安靜地等待世界恢復正常,能夠順利轉世的那一日。
但是西瑞的項鍊被拉可奧拍得粉碎,他的靈魂也被裂川王帶走。
重新復活的西瑞已經是裂川王的信徒,不再是獄都的守衛長。
如果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上了戰場,看見一個熟悉的金髮人影,他能認出來那是自己的父親嗎?

「他的母親已經戰死,西瑞也不會再回來。他才五歲。」冰炎低聲說:「如果你不願意,那就我來。」
假設今天說出這段話的是別人,褚冥漾想,他一定會把那條水晶項鍊摔到那個人的臉上,毫不猶豫地轉頭就走。
可是說出這段話的人是冰炎。
冰炎同樣在五歲時父母雙亡。他跨越千年,獨自掙扎地長大。假如那時能有人能給他一個希望,告訴他,他父母親的靈魂始終陪在他的身邊,是不是會稍微讓他感覺到一點點安慰?

未滿二十歲的冰炎絕不會承認自己需要這種虛假的謊言,但這一切過去那麼久,褚冥漾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而此刻的冰炎站在他眼前,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不願意騙他,那就我來。

「……」褚冥漾覺得自己的喉嚨梗住了。
冰炎沒有催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與他對視著。
多年之後,褚冥漾才意識到,冰炎如火焰般熱烈的紅色眼眸,原來也可以流露出這麼寧靜又溫柔的神色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伸手接過那條水晶項鍊,低聲道:「……我知道了。」



育幼室的中庭裡有一個小小的池塘,灰色的世界使得季節也混亂,荷花長年不開,只有綠色的葉子在水上搖盪。褚冥漾才剛走進中庭,就看見一顆頂著顯眼髮色的小腦袋蹲在水池邊。
褚冥漾的腳步微微一頓,最終還是走過去,在他身旁蹲下。

水池表面閃著粼粼的光,天空中灰白的雲倒映入水中,又被游魚吐出的氣泡給打散。褚冥漾用指尖擾亂了水面,問道:「怎麼又一個人蹲在這裡?不去找別人玩嗎?」
「他們太蠢了,不喜歡。」三色雞頭悶著聲音道。
搭話失敗,褚冥漾沉默片刻,隨手摸起一旁的小石子,確認一下形狀,就朝水面丟過去。扁平的石頭在水面上幾度彈跳,激起一圈一圈的水花,在離他們數尺的地方才終於沉沒
下去。
三色雞頭的眼睛亮了。
「想玩嗎?我教你。」褚冥漾逗他,「在我的家鄉,這是小孩子們一定要會的遊戲。」
「不用你教,我會。」三色雞頭固執地說。他站起身來,四處張望,最終選中一顆特別大的石頭,用力地拋到水中。
過重的石塊沒能在水上彈動,反而直直沉入水裡,泡沫擾動,游魚被突然出現的石頭驚得四散奔逃。褚冥漾忍了又忍,憋住了沒笑出聲。

「不是這樣,來,要拿這種扁平的石頭。」他選好合適的石頭,塞到倔強的孩子手中,柔和地道:「這樣甩動手腕,不要把石頭往水裡丟。」
「對,就是這樣,很好。」

他們並肩丟出許許多多顆石頭,才終於讓孩子掌握住了技巧。石頭隨著他們的動作在水上並行跳躍,有些稍大,有些稍小,跳著跳著,最終在水池的另一端沉沒下去。三色雞頭傻呼呼地看著石頭彈起又落下,小小的腦袋跟著一點一點,這個動作實在太可愛,褚冥漾忍不住好笑地摸了摸他有點扎手的頭髮。
三色雞頭轉頭看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褚冥漾微怔,一時不能理解這個孩子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爸爸跟我提過,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三色雞頭又拿起一塊石頭,遠遠地丟了出去,有些鄙夷地道:「就是不小心把自己笨死了,很蠢。」
怎麼會有被西瑞罵蠢的一天。褚冥漾無語。
「但是爸爸說,沒辦法,誰叫你是他小弟呢。如果有機會,他還是要好好保護你的。」

褚冥漾沉默地看著三色雞頭從水池邊站起來,面對著自己。他站直了小小的身體,也才跟褚冥漾蹲著一樣高,但他筆直地看進褚冥漾的眼睛裡,就像是完全將褚冥漾當成與自己平等的夥伴,而不是一個害他失去父親的陌生人。
「我的爸爸……是獄都的守衛長,大家都說,只有很厲害很厲害的人才能擔任這個工作。」
那雙小小的手掌扶在褚冥漾的膝蓋上,沒有多少力氣。褚冥漾突然地想: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當初擋在我身前的時候,該有多害怕啊?
「我不能給他丟臉,所以我……我很努力了。」三色雞頭小小聲地說,終於忍不住嗓音之中的哭腔,「可是,為什麼爸爸不會回來了?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他不要我了?」
「你死了都可以復活,可是為什麼我去求喵喵老師,她卻跟我說沒辦法復活爸爸?」

五歲的孩子內心有好多好多的問題,可是不論長大之後經過多少時光,這些問題也只能被放下,而永遠不會得到解答。
褚冥漾一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只好紅著眼睛,拿出那條冰炎給的水晶項鍊,小心翼翼地掛在他的胸前。
獄都長大的孩子,不會不知道這條項鍊意味著什麼。
虛假又空洞的水晶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這是夢境,還是謊言?在以後的歲月裡,這條項鍊也會陪著這個孩子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直到一切破滅那天。
彷彿從褚冥漾的動作之中得到了另一種答案,小孩緊緊地抓著胸前的項鍊,過了片刻才撲上來抱住他,放聲大哭。
褚冥漾拍著他的背脊,小小聲地哄他:他不會不要你。他已經回來了。

他有好多話想跟這個孩子說,卻又沒有多少話語能說出口。

──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爸爸帶回來。
謝謝,謝謝你跟西瑞奮不顧身地保護我。

懷裡的身影稚嫩而柔軟,象徵著未來,抑或是世界。褚冥漾想,他的好友畢生求索,也不過就是想為這個孩子創造一個擁有希望的宇宙。
西瑞已經離開,許許多多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但是冰炎既然將褚冥漾從死亡中喚醒,那麼,就一定有他能做的事情。

「你跟你爸爸一樣厲害。」
「西瑞一定會為你驕傲。我保證。」

他會繼承西瑞被死亡剝奪的那份心意,代替西瑞守護這個孩子,在這個灰色的世界之中,一直走下去。



育幼室雖名之為「室」,實際上卻是一棟占地不小的獨立建築,建築之中有花園、有中庭、有教室、有圖書室,自然也有供孩子們起臥的臥室。褚冥漾把哭累的孩子送回房間,確認孩子安穩睡下之後,才回到了米可蕥幫自己安排的臥房。
他的臥房裡沒有開燈,只有窗簾縫隙裡透進來的一絲灰暗天光。褚冥漾走過去,正想拉開緊閉的窗簾,卻突然被喝住:「別動。」

褚冥漾微微一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學長?」
「是我。」冰炎的聲音在黑暗裡傳來。褚冥漾更加困惑。
冰炎把他送回育幼室之後,竟然沒有馬上離開。
「有什麼事嗎?」褚冥漾問道。
冰炎答非所問,確認地道:「你把項鍊給出去了。」
褚冥漾陷入茫然,「嗯。」

他的雙眼漸漸習慣黑暗,於是冰炎的身影在朦朧之中漸漸浮現。褚冥漾下意識地朝他走了幾步,卻依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冰炎詢問的聲音裡帶有微微的遲疑:「你沒事……吧?」
「沒事。」褚冥漾回答。而冰炎就像是鬆了一口氣一樣,很快地回應道:「那我走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往門外走,但褚冥漾聽見冰炎的話語,終於福至心靈,竟然在黑暗之中準確地一把抓住了冰炎的手腕。

褚冥漾仰起頭,故作困惑地道:「學長,你不會是……擔心我才留下來的吧?」
他看不見冰炎的表情,但他知道冰炎不需要光亮也能把身周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黑暗裡,那個朦朧的影子似乎是朝著他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撇開頭。
「沒有,剛在走廊上碰見米可蕥,」冰炎難得含糊地道:「她說,如果我就這樣把你丟著,你大概會生氣……吧。」
褚冥漾從來沒見過冰炎這個模樣。
冰炎一貫我行我素,以自己的行事標準掌控一切。他很少顧及自己的情緒,自然也不會去考慮旁人的心情──這還是褚冥漾第一次看見冰炎在意別人是否生氣。

這就是一百年間所帶來的改變嗎?
一直低落著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褚冥漾突然地想:學長這樣……還挺可愛的。

「……」冰炎被他看得尷尬,握在褚冥漾手掌裡的手腕又微微一動,最終選擇用另外一隻手揉了揉鼻子。褚冥漾差點因為他的無措笑出來,忍不住朝冰炎靠近一步,用柔軟的嗓音哄道:「我沒有生氣,沒那麼愛生氣。」
「是嗎?」
因為距離被拉近,褚冥漾終於能在模糊的黑暗之中、隱約地看見冰炎緊皺的眉頭。
這件事情令他史無前例地心情好了起來。

「我知道學長是用這種方式,讓我有機會去跟那孩子說抱歉,與謝謝。」褚冥漾露出微笑,仰頭看著他,忍不住吐槽:「就是方法粗暴了點。」
「……」
「等他長大了發現真相,不知道會不會恨我。」他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如果到時候我還活著的話。」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冰炎的眉頭皺得更緊,低聲斥責:「怎麼會……」
褚冥漾不想在這種氣氛之下聽見冰炎發脾氣,於是很快地打斷他的話,「學長,我姊的項鍊呢?」
他的話題轉移得太生硬,偏偏又選擇冰炎不能不回答的一個問題,冰炎瞪他,而褚冥漾一臉無辜地回望。

冰炎嘆氣,最終還是投降,「……壞掉了。」
褚冥漾意外,「怎麼壞的?」
「當著我的面,自己摔壞的。」冰炎面無表情地說:「她說她還有要做的事情。」
「……」這確實是褚冥玥會幹的事了。褚冥漾碎碎唸:「學長你也不攔一下。」
冰炎無言地看他一眼,充分傳達了「怎麼攔」跟「誰敢攔」的訊息。褚冥漾差點笑出聲來。

柔和的黑暗將他們包圍,只有一絲細微的光從窗簾縫隙裡透進,外面天光變換,那縷光也跟著位移,從他們的腳邊緩緩朝上攀爬,最終輕柔地降落到冰炎的臉上。
細細的光切割冰炎挑不出缺點的五官,在頰側留下陰影。因為這一縷光,褚冥漾才終於看清,冰炎是用多麼深邃的一雙紅色眼瞳注視著自己。
他看得呆了,甚至分不清自己只是怔住幾秒,還是傻傻地凝望了一輩子。直到冰炎注意到他的失態,微微勾起唇角,褚冥漾才回過神來,像是被燙到一般,猛然鬆開抓著冰炎的手掌。

「……我不管,總之學長欠我一條項鍊。」他尷尬地別開頭,視線亂飄,輕咳了幾聲,耍無賴地道:「都是因為學長沒攔住,我才沒拿到我姊的項鍊。」
他看不見冰炎臉上的表情,也看不見冰炎的眼睛,只能從耳朵裡聽見冰炎低沉又悅耳的嗓音,分不出是不是摻雜了笑意。
「那你要我怎麼樣?」
「再賠我一條。」褚冥漾的耳朵紅了,他自己不知道。
冰炎故意地說:「空的嗎?我那裡很多。」
「……當然不要空的。」褚冥漾抗議,「我又不是五歲。」

依照褚冥漾對冰炎的了解,他已經做好冰炎會一邊巴他後腦杓,一邊沒好氣地叫他閉嘴別鬧了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冰炎的聲音在他的耳側響起,彷彿就在咫尺。
褚冥漾愕然地轉過頭,差點跟冰炎的鼻尖交錯而過。
他幾乎能感覺到冰炎呼吸時微溫的氣息,如此靠近,如此親暱。

褚冥漾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這麼大聲,令他懷疑冰炎是不是也聽見了。

冰炎問他:「難道你想要的是我的項鍊?」
褚冥漾反應不過來地眨了眨眼睛。而冰炎微微朝他傾身,低著頭,用那雙銳利卻沉靜的獸瞳對準他。

──按照渡魂水晶運作的原理,每個人配戴的項鍊,會在死後吸納主人的靈魂,再由獄都統一交給死者的至親之人。
於是冰炎問褚冥漾:難道你想要的是我的靈魂?

高明的獵人會以自身為餌,獵捕他的獵物。
早已心甘情願跳進陷阱的獵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只好呆呆地看著獵人。

冰炎竟然笑了,伸出手,下意識地理順褚冥漾不知道什麼時候翹起來的一撮頭髮,輕描淡寫地開口。
「那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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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9 21: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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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為此等待了一個世紀,時間不能阻隔
我將引領你的旅途,使你重歸故里
靠近我,照亮我,與我分享你的一生
傷痕也使你動人,那都是你存活的證明

有些事情在出生時便已經注定
譬如你將使我毫無選擇
譬如我必然遇見你

我從未探究世界與真理
因為當你出現,就已是我的命運


星巡


01.        如夢

『那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褚冥漾沒有為裂川王所殺,或許早在近百年前,他們就會發生這樣的對話。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世界還是光明的模樣,褚冥漾或許會笑著說:學長也太沒誠意了,你的靈魂明明是我找回來的。
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很多事情未曾被戳穿,於是便天真地希望可以恆久不變,但世界與人同樣在變化,時機錯失後就不會原樣如初。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冰炎,腦海裡只有一個問題。

──在這個世界裡,把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水晶項鍊交託給另一個人,那是什麼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但是冰炎看得清清楚楚。那張臉被窗簾縫漏進來的光照亮,那道光因為天空中漂浮的雲而持續地位移,從臉頰至頸脖、再至胸膛,彷彿那道光是一把刀,又或者是一根箭矢,從冰炎的手中射出,不偏不倚地正中褚冥漾的心臟。
氣氛太好,於是冰炎順勢開了個玩笑,但是褚冥漾聽完之後一語不發,那張臉變得無比蒼白。冰炎的心沉了下去。
他做這一切,從來沒想過挾恩求報。

「我隨口說的,你不必在意。」冰炎站直身體,拉開他與褚冥漾過於壓迫的距離,轉過身,盡量用平靜的語氣,一如往常地道:「這幾天發生太多事情,你好好休息吧。」
他抬手推開門,就要離開這間房間,但褚冥漾猛然朝他衝過來,按住他放在門把上的手掌,不容推拒地把門推了回去。
「等等,學長。」
褚冥漾沒用太大的力。如果認真比力氣,他當然也不會是冰炎的對手,但是冰炎微微一頓,最終還是選擇放手,任褚冥漾把門重新闔上。
他們重新把彼此關在黑暗的房間裡。而褚冥漾有些惱怒的嗓音從他的背後傳來,「你是什麼意思?沒說清楚就走,太過分了吧。」

過許是一百年真的太長了,也或許是自己變了太多,冰炎竟然難得地在想:真不知道褚在想些什麼。
他想回頭看看褚冥漾的臉,又怕那張臉會干擾自己的判斷;想直接離開這間房間,可是褚冥漾的手牢牢地按在門板上。
冰炎深吸一口氣,盡量不帶過多情感地道:「我的意思是,復活你是基於我的私心,我有需要你去做的事情,所以無論你想要什麼,只要是我能給得起的,我都答應你。」
他看不到褚冥漾的表情,但褚冥漾的嗓音充分地顯示了他的遲疑與困惑,「無論我想要什麼,學長你都答應我……?」
「對。」冰炎承諾。
他不知道褚冥漾反覆地在想:如果這是一百年前,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我還是擁有先天之力的當代能力者……

殊那律恩曾經問過:褚,你還有沒有勇氣,在沒有任何力量保護的前提下,再去跳一次世界脈絡?

於是此刻的褚冥漾壓抑地啞著聲音,對冰炎問道。
「那如果,我說:我想再去一次黑火淵呢?」



傳送陣的光芒旋繞著升起,螢光閃爍,在刺目的光芒消失之後,褚冥漾發現自己降落在茂密的雪杉樹林之中。
高大的雪杉蒼蒼鬱鬱,細長的針葉疊加,從縫隙之中露出灰色的天光。褚冥漾仰頭,用指尖遮住漏下來的日光,從天空中看見一隻雪白的鷹掠過。

「學長,這裡是?」他困惑地朝冰炎問道,而冰炎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冰牙領地。」
「……?」褚冥漾錯愕,連忙跟上冰炎的腳步。
百年來世界改變,季節錯亂,就連冰牙族萬年不化的冰雪都消融。對褚冥漾來說,送冰炎回冰牙平衡能力的日子彷彿還在昨日,但眼前的景色已然與他的記憶完全不同。
冰炎領著他一路往前,穿越破敗的居住區,走過無人的荒原,一直走入森林深處。氣溫漸漸地變低,腳邊慢慢地出現脆弱的冰晶,雪杉上也出現冰結的雪花,搖搖晃晃地掛在針葉的尖端。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對他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隱約有了猜想。而冰炎看他一眼,一束細小的護身火焰就從冰炎的體內飛出,溫馴地環繞在褚冥漾身邊。

他們走了沒多久,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森林的深處有著美麗而安靜的湖泊,在灰色的天光之下依然閃閃發亮。冰牙領地的寒冰都因為混亂的天候而融化,唯獨靠近月凝湖的地帶仍然受到世界脈絡的影響,維持極度的寒冷,四周的草木植被都因此而凝結銀白色的晶體,在他們走過的時候發出輕微碰撞的聲音。
冰牙領地的一切都變了許多,唯獨月凝湖恆久不變。

他們並肩在湖邊站定。褚冥漾抬頭瞪向冰炎,控訴:「學長,你騙我。」
說好的去黑火淵,為什麼把他騙到月凝湖?
「你明明說什麼都答應的。」
「我騙你什麼了?」冰炎好整以暇地反問。
褚冥漾正想繼續抗議,卻見冰炎猛然朝他跨了一大步。
一百年後,冰炎已經是成年精靈的體型,身高腿長,體態勻稱,俊美到有些鋒利的外觀為他賦予了驚人的壓迫感,更別提褚冥漾對他本來就有一種本能的敬畏。
當他這樣似笑非笑地朝褚冥漾靠近,褚冥漾就想往後與他拉開距離。

「你想要我帶你去黑火淵,然後你找個我沒注意的時機,再跳一次世界脈絡。」冰炎道。他的唇角勾起,明明是微笑的表情,配上咬牙切齒的語氣,反而使得整個人分外兇殘。褚冥漾看著他的表情,默默地又退一步。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找殊那律恩是問他什麼?」冰炎進一步質問。
「……」
「還是你以為,殊那律恩告訴你的方法,我會不知道?」
「……」

冰炎步步緊逼,而褚冥漾一步一步地後退至湖邊,已經無路可逃。他側頭用餘光確認自己跟月凝湖的距離,卻被冰炎一把抓住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別退了,再退你要掉下去了。」冰炎說。
這個姿勢像是要把他擁進懷裡的前置,但他們的相對距離就停在這裡,再也沒有改變。褚冥漾小心翼翼地觀察冰炎的臉色,吶吶地喚他:「學長……」

殊那律恩告訴褚冥漾,他可以嘗試從世界脈絡之中取得純淨的黑色力量,來補回自己失去的妖師之力。知曉這個訊息之後,褚冥漾就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向冰炎坦白,他知道冰炎能夠理解自己的決定,卻仍然擔心冰炎會因為太過危險而阻止──他還有自保能力時跳黑火淵都痛得死去活來,此時作為一個毫無力量的普通人,竟然還想再跳一次……他強烈懷疑冰炎會一口拒絕他的不自量力,然後把他痛打一頓,直接在獄都裡關一輩子。
既然直接告訴冰炎行不通,褚冥漾決定採取另一個計畫:先軟磨硬泡騙冰炎送他去黑火淵,然後找個機會往裡面跳,先斬後奏,冰炎也拿他沒辦法。就算冰炎事後暴怒,也一定捨不得打死他。
但不等他實行自己的盤算,冰炎就拆穿了他的意圖。

「我知道你想去黑火淵,是為了從世界脈絡之中找到你能用的力量。」冰炎對他說:「就算你不去問殊那律恩,我也會告訴你。」
這反應跟他預設的不一樣。褚冥漾錯愕地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是一個只想躲在別人背後,享受他人保護,自己卻不願意負擔任何責任的人,我就不會選擇復活你。」冰炎說。

一陣疾風吹來,吹開月凝湖上瀰漫的大霧,沒有一絲波紋的湖面如同鏡子,將他們的細微的表情、隱藏的情緒都映照得分外清晰。四周安靜得連鳥鳴聲都沒有,除了獄界之外的世界早已被遺棄,荒無人煙。自從黑白的平衡變為混沌後,時不時暴亂衝突的能量使得人類難以留存於本來的家園,甚至沒有花鳥魚蟲能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
如果不是為了完成褚冥漾真正的要求,冰炎絕不會帶他來這裡。

「我需要你的能力,而你也有辦法回應我的需要。我一直這麼相信。」

褚冥漾知道,他的學長向來直接了當,從不以言詞矯飾自己的真心,跟他這種善於裝瘋賣傻、自欺欺人的類型完全不一樣。
但就是因為這種完全不一樣,才讓他面對冰炎時更加無法招架,「學長……」

「但是,」冰炎話鋒一轉,冷笑一聲,殺氣瞬間放出,「你想知道這個幹嘛不直接來問我?難道你覺得你問,我會不答嗎?」
「竟然還打算一聲都不吭就去跳黑火淵?你的腦子到底都在想什麼!」
褚冥漾一隻手被冰炎抓著,只能用另一隻手單手抱頭,同時用力揮動手腕,試圖把冰炎的手掌甩開,卻被冰炎輕輕鬆鬆地拖到身前,毫無力量的小妖師對上已經成年的半精靈,直接兵敗如山倒。
「沒想什麼!只是很怕被揍!」
冰炎輕飄飄地道:「都被我抓個正著,還想著反抗?」
「等等等等等等學長說好什麼都答應我的,我現在的要求就是你不能揍我──」
「你的要求太多了。」

褚冥漾下意識地一邊慘叫,一邊閉緊眼睛,臉上充滿了冰炎所熟悉的委屈無辜。他好像是在害怕冰炎會揍他,又好像已經默許了冰炎可以為所欲為。冰炎壓抑地深呼吸,有些無奈地在心裡想:又在撒嬌。
他當然可以像以前一樣,毫不留情地伸手揍人;也或者他可以順應自己的心意,做出一些別的舉動。
可是,當他問褚冥漾要不要他的項鍊時,褚冥漾已經表達了拒絕。
「……」冰炎「嘖」了一聲,最終忍無可忍地伸手彈了下褚冥漾的眉心,「不鬧了,說正事。」
「喔。」褚冥漾摀著自己被打痛的額頭,乖乖地道。

冰炎停頓片刻,整理完思路,才說:「因為灰色的世界破壞了力量的平衡,現在不管是黑色或白色的世界脈絡,都充滿了混雜的力量。你如果要用這種方式取回妖師之力,選擇月凝湖或黑火淵,從結果上來說並無不同。」
他伸出指尖,很輕地在褚冥漾眉心的那個紅痕點了一下。褚冥漾已經看不到力量的波動,因此他也無從知曉,在冰炎的手指再次點上他額頭的那個瞬間,他身上所有的守護陣法同時運轉了起來,銀色與紅色的光暈層層疊加,將他整個人密不透風地圍住。
在光的中心,褚冥漾體內的最深處,是一片虛無的空洞,那裡本來應該流佈著藍色與黑色的光,像是佈滿星子的夜空。
一百年來,無數的人始終在向著虛無的蒼穹祈禱,緬懷著那漫漫長夜。

「世界脈絡全部都在沉睡,我不能肯定你潛入時會遇上什麼。」
冰炎施法完畢,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對褚冥漾道:「我是月凝湖現任的守護者。」
「所以我陪你去。」



然後褚冥漾就被冰炎推進了月凝湖裡。

冰炎沒有絲毫猶豫,鬆開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推,直接把他推入湖中。褚冥漾連尖叫都來不及,亂抓的雙手也沒能撈到任何東西,瞬間沒入冰冷的湖水裡,「……!」
難怪冰炎不揍他,原來在這裡等著。

──這個過分!惡毒!壞心眼的!惡魔學長!

褚冥漾咳出一串氧氣,墜落的過程之中夾雜著大量的氣泡,他分不出冰炎是不是也跳下來了,想浮出水面,卻發現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只能無止盡地往更深、更深的湖底落去。
或許是因為冰炎作為月凝湖的守護者,種下的守護咒有著超凡的功效,儘管被充滿白色力量的湖水包圍,褚冥漾卻奇異地沒感覺到任何疼痛,但他還沒慶幸幾秒,就意識到了更加嚴重的問題。
他要窒息了。
雖然沒有力量的侵蝕感,他肺腔中的空氣卻越來越少,幾乎讓褚冥漾以為自己會死在湖裡。
他艱困地在水中眨著眼睛,努力保持著冷靜,想辨認身周的環境,自己的心臟卻猛然地緊縮。

胸腔裡的心臟像是劇烈跳動了一下,彷彿遙遠的彼方,有人搖了搖鈴鐺。那是放牧的人在呼喊牛羊回家的聲音。獄界荒蕪的土地裡也有人豢養家畜嗎?抑或者是被視為「遺棄的世界」裡,還有人艱難地活著呢?

『叮噹、叮噹──』

褚冥漾的思考像是被冰冷的湖水凍住了,變得極端緩慢,還沒等他想出結果,一陣風呼嘯地吹過,就將他帶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鈴鐺的聲音遠去,這次他聽見像是獄界的守衛值勤時的交談聲。

『老大離開了,新的守衛長還沒選拔吧?』
『好像是藥師寺大人會來接任。』
『……那個式神?他能理解保衛獄都的重要性嗎?他的主人都不在了。』
『噓,這不是我們該討論的話題。聽說那位大人能力頗強,希望他能好好帶領我們吧……』

他像一顆細小的石子,被守衛們巡視的靴子給踢開,滾進了育幼室的門口,米可蕥與賽塔的說話聲音遠遠地傳來。

『聽說種族會議否決了繼續借出時間,計畫後面要怎麼辦?』
『請不要太過憂慮,時族的態度在預料之內,亞殿下跟二殿下已經盡他們所能,做出最大的努力保障計畫的進行。』
『可是漾漾、可是計畫成功之後,漾漾要怎麼辦呢……?』
『我多次警告過亞殿下,但他仍然執意如此。世界已然失序,即便是光神的雙眼也無法看透,我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等到那顆星星走到盡頭之時……』

育幼室的院子門口停著一隻飛鳥,因為他們的聲音而振翅飛離。褚冥漾忍不住焦躁了起來,他跟著飛鳥一同飛翔離去,風聲抹滅嗓音,於是他沒能聽見賽塔那句話的後半段。
風托住他的雙翼,使他在空中翱翔。那隻鳥降落在一處褚冥漾所不認識的屋簷,他從鳥的雙眼之中往內窺探。室內有一張長桌,長桌的桌側排列著兩排高背木雕椅,每張椅子上都懸浮著虛幻的投影。
褚冥漾在投影之中看到了許多熟識的面孔。而在長桌的末端,殊那律恩坐在那裡,似乎正在主持會議。
他還來不及觀察在座都有哪些人,會議室的大門便突然敞開,露出冰炎的臉。

那些幻影因為冰炎的行為而騷動了起來。
『這就是冰牙與燄谷最年輕的那一位殿下?』
『這麼年輕,誰給他的勇氣擅闖種族會議?』

褚冥漾突然發現,自己的視角變成了冰炎的視角──看待事物的角度改變,色彩變得鮮明,原先隔著窗子的人群近在眼前。他像是躲在冰炎的體內,用冰炎的雙眼去觀察這個世界。
四周議論紛紛,但冰炎一步一步地走進會議室裡,足下的靴子敲過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發出沉穩的聲響。

『獄都要求臨時動議,由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代表陳述。』冰炎無視四周議論紛紛的雜音,不疾不徐地道。
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的心潮起伏,他的聲波像色彩一樣暈開,冷靜、堅毅,並且決絕,銀紅色的光開始瀰漫。

『……裂川王之所以能將世界轉換為灰,就是因為他利用妖師的血脈,培植出了龐大的、不應存在的黑暗力量。』
『那些力量只屬於妖師,屬於裂川王特意製造的「先天能力者」。』
『我們不可能盲目地去賭下一個先天能力者誕生時,那些力量會被自動回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先天能力者繼承的到底是褚冥漾的力量,還是白陵然的力量,如果是後者,我們甚至不能肯定會不會有下一個先天能力者。』

這是什麼?是幻覺嗎?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嗎?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什麼。他只能隱約地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切對自己而言非常重要,因此他竭盡所能地想聽清冰炎所說的話語。

『我聽說,有些種族代表主張徹底毀去褚冥漾的遺體,以免裂川王還有後續的計劃。對此,我與冰牙族、獸王族、水妖精、夜妖精、人族、妖師一族……等,均持反對意見。』
這個冰炎站在各族代表之前,侃侃而談。未滿百歲的半精靈在某些人眼裡或許稚嫩如孩童,但他既然選擇站在這裡,就有說服這個世界的把握。毀去褚冥漾的遺體也不能改變世界走入歧途的現實,與其說是為防情況繼續惡化,或許更多是某些種族的私心與洩憤而已。
然而,無數種族誕生於世,擁有各自的使命。大局擺在眼前,孰重孰輕,冰炎相信這些活過漫長歲月的老妖怪,大多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冰炎垂下眼簾,無所不在的灰色光芒從窗戶照入室內,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臉上,他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盲目地鼓舞士氣,卻依然擲地有聲。

『對於眼下的局面,我們確實找到了更好的應對辦法。』
『我們將這個提案,命名為「人偶計畫」。』

這一切還未到絕望之時。
如果輪迴破滅了,那就重建。
如果世界被竄改了,那就修復。
裂川王妄想打碎的希望,他要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重新拼湊起來,就算曾經損毀,依然閃閃發亮。

或許是因為此刻的褚冥漾沒有自己的身體,只附著於冰炎而存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冰炎的每一個念頭,甚至意識到冰炎即將說出的每一句話。朦朦朧朧之中,褚冥漾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跟冰炎低沉堅定的嗓音混合在一起。
明明他還沒取回自己的妖師之力,他的話語不具備任何言靈的強制力。
可是當他不自覺地開口,跟冰炎一同說出這段話,跨越時間、空間、真實與虛妄,不同的嗓音變成強烈的共鳴,聲波散開,色光扭曲,世界在震盪之中毀滅,又於此重生。

『復活褚冥漾,回收那些黑暗。』冰炎說、褚冥漾說。
他們同時地說。
『總有一天,我們能夠讓這個世界,重新回到正軌。』

──褚,回來!

突然之間「轟」的一聲,一雙手從虛空中伸出,擁住他的靈魂,將他拉出了冰炎的體內。會議室裡,冰炎的嗓音還在論述自己的觀點,但是那些聲音倏忽即逝。褚冥漾抬頭去看,卻又看見另一個冰炎。
眼前的冰炎伸出雙手擁抱他,終於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消弭為零,他的姿勢像是要把褚冥漾從深淵裡拯救而出,拉進光芒裡。寒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冰炎銀紅色的長髮散開,背後有著微弱的、粼粼的灰色天光,將他整個人勾上了一層銀色的、細細的光暈。
眼前的這個冰炎也在對褚冥漾說話,但他的聲音卻被擾動的水波與氣泡給隔絕,變得模糊不清。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

越來越多的氣泡上浮,將他們包圍、將他們淹沒,褚冥漾感覺自己在冰炎的懷抱裡化成了泡沫。他想伸出手,去觸碰冰炎難得錯愕驚慌的神情,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指尖、手臂變成氣泡,被水流一沖,便徹底地消散。
他消失在冰炎的懷裡,但這段旅程還沒結束。湖水被日光蒸發,變化為空氣之中微小的水粒,又因為寒冷而凝結,變成晶瑩剔透的雪花,輕飄飄地灑落在大地上。

下雪了,雪覆蓋山林、房屋、大地,輕柔又冰冷地落在某些人的肩頭。褚冥漾感覺自己像雪花一樣失重下墜,竟然落到了冰炎的肩膀上。
這是一片遼闊的雪原,而冰炎的身後就是龐大的軍隊,他身前卻只有一個人,銀髮銀眼,頭戴銀冠,雙眼沒有焦距,笑容溫和,問題卻尖銳。
『你能殺我一次,難道還能殺我第二次嗎?』
『跟我回去吧,你母親那麼想見你。』

即使是作為一片雪花,褚冥漾也能感受到,冰炎的體溫極低,且正在輕微地顫抖。亞那瑟恩狀若友好地為冰炎撫去肩頭的白雪,於是褚冥漾便跟其他的雪花一同,從冰炎的肩頭落了下去。
他在旋轉、失重、墜落之中看見了灰色的日光,看見了亞那瑟恩與冰炎之間的那把長槍──一把長槍穿過冰炎的胸膛,在僅僅離心臟數吋的地方,而槍桿的尾端,正握在亞那瑟恩手中。

『請容我……拒絕您……』
冰炎明顯是痛極了,痛到忍不住咳出好幾口鮮血來。褚冥漾墜落在雪地裡,感受到巨大的衝擊、痛苦、絕望。儘管他只是一片雪花。
『或許此刻的父親已經,不能明白……但我還有,想做的事情……』
他身周的守護陣法似乎正在崩塌──微弱的力量流入他的身體裡,他能感受到力量了,非常微弱的黑色力量開始在他的體內流動,但當他想要施法保護自己,白色力量的侵蝕卻幾乎讓他徹底發狂。
呼呼的風雪呼嘯聲也變成了冰炎隱約的嗓音。

──不要看,褚,你不需要知道這些……

冰炎的烽云凋戈掉落在身側,距離褚冥漾不遠。他因為失血而視線模糊,身軀搖晃,於是亞那瑟恩伸手扶住他倒落的身軀,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關心地問道:『什麼事情?復活褚冥漾嗎?』
他的語氣那麼平和,就像是在詢問自己的兒子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問他過一會兒要去跟誰見面。冰炎疼痛又壓抑地低咳了起來,他的肺被刺穿,口腔裡只有血沫,每一下呼吸都能感受到火燒一般的疼痛。
褚冥漾覺得自己的體內也在燃燒。被光明燃燒,被幻象燃燒,為冰炎而燃燒。
就算是一片冰冷的雪花,也會被絕望點燃嗎?

亞那瑟恩問冰炎是不是想復活褚冥漾,而冰炎明明疼痛不堪,卻還是毫不動搖地回答:『對。』
聽見冰炎的答案,亞那瑟恩乾脆利落地拔出那把槍,大量的鮮血噴濺開來,落上雪地,像是一朵破敗的、枯萎的花,又像是一小簇帶著血腥味的火種,將褚冥漾徹底地融化,他想尖叫,但是叫不出聲。冰雪消融之後就變成水,而水可能是雨、可能是露滴,也可能是眼淚。
『天真的孩子,就算你復活他,也不能改變你們命運,而只是將他拖入痛苦的深淵。』亞那瑟恩悲憫地道。
他伸出手,想扶住冰炎搖晃的身體,卻被冰炎決然地一把揮開。冰炎閉上眼睛,搖晃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狼狽地摔倒在寒冷的雪原上。他還沒完全失去意識,緊咬著牙關,嘴唇微微地開闔。
褚冥漾在混亂之中竭盡所能地想看清冰炎的臉,才發現他竟然在笑。
他倒在雪地之上,血越流越多,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刺了一槍,冰炎明明應該又是痛苦,又是傷心,但是他竟然笑了。
『父親,沒有見過褚,您不明白……』
『他一定會改變這一切,就如同他當初改變我的命運。』
『……這次……輪到我……』

──褚,醒過來!

如果白色力量的侵蝕能夠焚燒褚冥漾的靈魂,那麼他的靈魂就會在此刻再度碎裂一次。褚冥漾真的要發瘋了,明明融化的雪不可能發出聲音,但他還是想張開口,瘋狂地對冰炎嘶吼咆哮:都這種時候了,學長你還在想些什麼啊!
為什麼不幫自己治療;為什麼讓亞那瑟恩刺自己一槍;為什麼要把一個沒用的、早已死去的褚冥漾這樣放在心上?
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從冰炎那裡得到解答。而雪原變得安靜,身受重傷的冰炎與大地一同消失,褚冥漾感覺自己在黑暗裡不停地下沉,沉進世界的最深處。世界脈絡就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靈魂已經被侵蝕完畢,時間斷裂,呼吸也徹底停止了……

──夠了!你是褚冥漾,你不能……迷失在這裡……!

「……!」
褚冥漾猛然張開眼睛,嗆出一口水,劇烈地喘息,終於真正地看見了冰炎的臉。
冰炎渾身是水,銀色與紅色的長髮狼狽地沾黏在他的臉頰上,半跪在離他數步的地方,緊皺著眉頭,低頭著褚冥漾,似乎正在檢查他的情況。
「你的確能吸收世界脈絡裡的黑暗,但吸收過程出了一點意外,於是被我強制中斷了。」
確認褚冥漾已經醒來,冰炎抽身後退,同時簡意賅地道。

褚冥漾被冰炎安放在月凝湖畔的一棵樹下,濕透的衣裳令他感覺到極度寒冷,但冰炎的護身火焰依然溫柔地環繞在他身邊,為他驅散些微寒氣。褚冥漾微微地感覺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奇怪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冰炎的臉色比他還要痛苦蒼白。

褚冥漾喘息稍止,卻仍然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幻境,他下意識地伸手,朝向冰炎,就像是想抓住什麼、尋求什麼,但冰炎就那樣任他抬著手,垂眸站在數步之遙,沒有給予他絲毫回應。
他從來沒看過冰炎對著自己露出這種拒絕的神情。
「學長,我看到……」褚冥漾想說點什麼,但還沒說完就被冰炎打斷了。
「世界脈絡連結世界的一切。」冰炎冷冷地道:「不管你看見什麼,最好把那一切都忘掉。」

他身上的抗拒太明顯,褚冥漾渾身發冷。大霧重新籠罩湖面,將湖邊的他們也給緊緊包圍。湖中的倒影不再能勾勒出清晰的身形,褚冥漾完全看不見冰炎的影子了。
褚冥漾突然明白,自己究竟在月凝湖裡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了冰炎的記憶。

冰炎從來沒想過要讓褚冥漾知曉,甚至亟欲避免褚冥漾聽聞。自從褚冥漾復活之後,他站在褚冥漾面前,始終穿戴著這百年裡歷練出來的一身鎧甲,假裝自己一直沒有學會痛苦、恐懼,或者是悲傷。
但是世界脈絡連結一切,而與脈絡的守護者更是關係緊密。
所以就在褚冥漾從脈絡中吸收力量的這個過程裡,冰炎試圖偽裝的一切終於全部失效。

在如夢一般的幻境裡,褚冥漾看見了這百年的時光裡,冰炎從來不願告訴他的那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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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9 2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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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脈絡

冰炎一個人走在水妖精位於獄界的領地之中。
光蝕之日後,氣候異常、磁場改變,許多種族位於守世界的領地已不再適合居住。在冰炎與殊那律恩的牽引之下,大量的種族放棄原本的家園,遷移至獄界,並在獄界重建起各族的領地與神廟。
水妖精一族自然不會例外。
空氣中滿是由術法模擬而成的游魚,串聯成隱約的道路,一路綿延到水妖精聖地的深處,那裡坐落著樸素的神廟。從外觀看來,這座神廟完全是仿照之前的水妖精神殿建成,依稀能讓人想起最初的水妖精執掌先知之鏡時,也曾有無數人懷揣著對於未來的期待嚮往,對先知與預言奉上自己的崇拜敬慕。
然而,灰色世界的降臨證明了,即便知曉龐大的未來,也無法改變必然的命運。
至此之後,水妖精聖地門庭冷落,少有人前來拜訪問訊。

冰炎踏著熟悉的步伐進入神殿之中。伊多獨自待在祭壇前,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招呼道:「冰炎殿下。」
神廟裡光線晦暗,穹頂之上有著美麗的彩繪玻璃,漏下細碎的、灰色的光。始終未曾完全修復的水鏡帶著裂痕,上下漂浮在伊多面前。
冰炎沒有與他多所客套,直白地問道:「找我何事?」

「我聽說,有人在打妖師隱居地的主意。」伊多伸手取下那面漂浮的鏡子,不知道在鏡中看見了什麼,他說話的嗓音依然很柔和,卻聽不出其中包含什麼情緒。
「這一百年來,多的是人動過歪念頭。」冰炎「哼」了一聲,「近日甚至有人破壞了妖師隱居地的結界,幸好發現得早。」
「……跟時族有關嗎?」伊多問道。
「我不知道。」冰炎有些煩躁地皺著眉頭,倒不是針對伊多,只是想起了某些令他不爽的傢伙,「我覺得那些蠢蛋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我更傾向裂川王那邊又想做點什麼。」
伊多低聲道:「時族拒絕繼續為漾漾提供時間,等於公開和獄都撕破臉,強迫你放棄人偶計畫。他們不會善罷干休。」
「他想要我放棄,我就得照辦嗎?」冰炎挑了下眉頭,選擇回歸他們最初的話題,「你叫我來,應當不是想讓我跟你聊些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吧?伊多。」
「不是。」伊多吸了一口起,捧起他手中的水鏡。
傳承了數千年的水鏡即便曾經損毀,依然在先知的手中閃閃發光。

「我是想告訴你,冰炎殿下,我從水鏡之中看見的重要預言。」伊多用彷彿吟詠詩歌一般的嗓音開口道:「我看見,兩顆能改變世界的星星。」
「一顆較為明亮,一個則非常黯淡,幾乎像是曾經死去,又艱難地重新亮起。」
「那兩顆星星彼此相伴,沿著既定的星軌運行,最終融合匯聚,變成了一顆明亮的星。」

這並不像是水鏡會出現的預言。
據冰炎的理解,歷代的水妖精先知都能透過水鏡窺探未來的畫面,但水鏡所呈現的、往往是非常具體的場景,而先知則負責從那些場景之中,解讀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從水鏡之中看見星體運行,在此之前聞所未聞。

冰炎環著手,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只是問道:「然後?」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伊多低聲道:「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冰炎安靜片刻才接續地問:「……還有嗎?」
「沒有,預言到此結束了。」
「你怎麼理解?」
「我還不能很清晰地解讀,」伊多搖頭,用一種冰炎從沒聽過他使用的語氣,篤定地道:「但我有很強的感應,這將會是我這一生之中,最有意義、也最為重要的一個預言。」
不是任何一個水妖精的直系血脈,都能執掌水鏡,成為先知。
不僅能預見未來,也能夠解讀預言,如此才可獲得「先知」之名。

神殿裡只有天窗中流瀉進來的天光,灰暗得無法照亮兩個人的神情。伊多身上藍白色的衣袍飄起,他霍然回身,水鏡從手中脫離,在他身旁旋繞飛舞,留下彷彿行星在宇宙之中運行的軌跡殘影。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月亮,也看不見太陽,於是水鏡取代了這兩者,發出能夠照亮前方的光。
「因此我一定要你來到這裡,冰炎殿下。」伊多清晰地道:「我想親眼見證,你的狀態是不是與我的預言相符。」
冰炎沒有絲毫動搖地迎上伊多的目光,聽見伊多以嚴肅的嗓音提出質疑。他的神情太過凝重,甚至忘了要對冰炎使用敬稱。

「你身上的時間術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冰炎?」



一條細到幾乎看不見的黑色絲線在空氣裡盤旋。
深色的力量軌跡流動、延展,服從其主的操控,小心翼翼地觸碰桌上那顆晶瑩剔透的幻武晶石。褚冥漾屏氣凝神地看著,過了片刻,嘗試性地呼喚了一聲:「米納斯?」
幻武晶石安安靜靜地躺在桌上,沒有絲毫反應。
褚冥漾先是瞪著自己孱弱到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的黑暗,接著無能為力地嘆氣,一把癱倒在椅子上,沮喪了一會兒,才遲緩地揮揮手,將那些黑暗收回體內。

果然,喚醒再次失敗了。

不久之前,褚冥漾在冰炎的陪同下,前往月凝湖吸收純粹黑暗,試圖透過這個方法來補充自己復活之後消失無蹤的力量,然而卻因為吸收時發生意外,而被冰炎強制中斷。褚冥漾只從月凝湖之中獲得極少的力量,就被冰炎毫不留情地丟回了獄都。
然後──沒有然後了,冰炎直接把他丟給米可蕥照顧,足足一個半月沒有出現在褚冥漾的面前。

「……老頭公,你說說我該怎麼辦呢?」
作為褚冥漾最早獲得的護身防具,老頭公只需極少的力量便足以激活,因此成為褚冥漾最早喚醒的護具之一。曾經是土地神的老人慈眉善目,化為棒槌之型,安靜地飄在半空中,凝視著褚冥漾。
聒噪的希克斯跟善於吐槽的米納斯都還在沉睡。褚冥漾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瞪著頭頂的天花板,忍不住對著老頭公抱怨起來:「我也知道偷看別人的過去有點過分,更何況學長……經歷了很多事情,但是、但是也不是我自己要看的啊?他生什麼氣啊?脾氣差就算了,就這樣把我丟在這裡自生自滅,也太過分了吧!」
即便是能量供給充裕的時期,老頭公也從不開口,想爾當然,此刻的老頭公也不會回答褚冥漾的問題,只是微微地搖晃自己的身軀,示意安慰。
「……」這個安慰毫無實際意義,褚冥漾想起還在沉睡的米納斯跟希克斯,不由得更加沮喪了。

從目前的情況看來,自世界脈絡之中吸收黑暗來補足失去的妖師之力,這個方法基本可行。問題在於,吸收的過程中,褚冥漾的意識會與世界同化。
他的意識被世界所支配,化為一株草一顆樹、一陣風一滴水,見證世界曾經見證的一切。
而又因為世界脈絡與脈絡守護者之間緊密的聯繫,他最有可能看見的,就是發生在守護者身上的過去。
能夠擔任脈絡守護者的,大多都是能力不凡的各族菁英。自尊、驕傲與力量一樣不缺,絕不會輕易允許一個喪失力量的路人妖師跳進世界脈絡裡吸取力量,更何況褚冥漾極很有可能看到守護者不欲人知的秘密。
本來最適合的選擇就是跳月凝湖,但是──就連冰炎都會排斥讓他看見自己的回憶。褚冥漾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去跳哪裡。
思來想去,他開始懷疑自己可能比較適合跳樓。

當然,跳樓不是辦法,好不容易復活,也不能混吃等死,既然月凝湖行不通,褚冥漾轉而思考別的辦法。
於是從月凝湖回來之後沒幾天,他辛辛苦苦地爬上黑王的高塔,又跑去打擾殊那律恩了。

『……你想要我告訴你,哪條脈絡的守護者脾氣比較好,不會亂殺人,而且你不認識,然後讓我把你傳過去?』
聽完褚冥漾的說明跟要求後,殊那律恩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因為那個、我,我不是會在吸收力量的過程中,看見守護者的過去嗎?我想說、不認識的守護者比較好,不然一不小心知道認識的人的祕密,那多尷尬。』褚冥漾結結巴巴地解釋,『而且脾氣好的話,比較可能對我手下留情,最多打我一頓就放過我了……』
『意思是,你想找個你不認識的世界脈絡守護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一跳,反正對方也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說不定打你一頓就放過你了?』殊那律恩皺著眉頭,被他逗得差點笑出來,『你倒是想得挺周全的。』
這麼亂來的想法也能被黑王誇,果然殊那律恩的本質就是惟恐天下不亂的鬼王。褚冥漾做好了會被殊那律恩拒絕的心理準備,聞言忍不住露出奇怪的表情。
殊那律恩口風一轉,『可惜──這個計畫沒有實行的空間。』
『為什麼!』這個回應的前後落差太大,褚冥漾不敢相信。

『首先,』殊那律恩舉起一根手指,『目前六條世界脈絡的守護者,你都認識。』
『……』褚冥漾要瘋了。
幹,他就知道認識那麼多王子公主、各族少主會出問題。這就不是他這種路人妖師該擁有的交友圈──難道人緣太好也是一種錯?
『再來,』殊那律恩話鋒一轉,神色瞬間嚴肅,『跳世界脈絡多危險的一件事情,我不可能只傳你過去就不管了,如果發生意外呢?』

『我也考慮過這點。雖然這樣很冒昧,但……』
殊那律恩這句話比較符合褚冥漾一開始的預設,因此他忍著羞恥,非常流暢地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畢竟現在情況特殊,我不能麻煩您……陪我前去嗎?』
褚冥漾向來不喜歡依賴他人,但如果不尋求別人的幫助合作,他在守世界連三天都撐不下去。每一份恩情他都記在心裡,隨時做好償還的準備。
如果沒有力量,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永遠接受別人的保護。這才是褚冥漾最無法忍受的事情。

殊那律恩顯然有點意外褚冥漾會提出這個要求,用驚異的眼神上下掃視了他一眼,然後才道:『很抱歉,我知道你一定是因為想不到別的辦法,才會提出這種要求,但褚,我不能答應你。』
殊那律恩反手拍了拍身後的巨大水晶,對褚冥漾道:『你已經知道渡魂水晶的功能了。那你應該知道能猜到,我身後這塊大水晶是幹什麼的。』
褚冥漾緘默不語。
『獄都一共興建了九座渡魂塔,用來確保渡魂水晶對靈魂的吸引能覆蓋整個獄界,你現在站立的地方,就是唯一一座主塔。』
『在主塔建成的那天,我以自己的神魂與水晶相連,以鬼王無窮盡的歲月與力量,保證這塊水晶的力量永不衰竭,無論多少年過去,仍然能引領亡者的靈魂,回歸到他們至親之人身邊,不致迷亡。』
『我也因此與這塊水晶同化。』殊那律恩神情平靜地道:『事實上,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褚冥漾錯愕,『什麼意思?』

殊那律恩沉默片刻,還是選擇撩開漆黑的衣袍──晶瑩剔透的水晶從石座的一側蔓延而出,生長到了殊那律恩的身上,將他囚禁、將他束縛。殊那律恩的小腿也已經結晶化,變成水晶的一部,使得他整個人幾乎像是從水晶之中生出。
彷彿神明用水晶打造牢籠,把殊那律恩永恆地禁錮在這座塔上。
深瞬間出現在他身旁,半跪著俯下身,為他拉好衣袍,用不贊同的語氣喊他:『殊那律恩。』
『沒事的,褚遲早要知道。』殊那律恩無所謂地揮揮手,又對褚冥漾說:『由於渡魂塔的重要性,我不方便行動,深也不能離開我太遠。因此,我們都不能陪你前往世界脈絡。』
『這樣你懂了嗎?褚。』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他想起自己剛剛醒來那天,冰炎送他來見殊那律恩,那時殊那律恩就已經說過「我不能離開這座塔」。
他幾次前來拜訪,殊那律恩從來沒有從水晶石座上站起來。
他竟然一直沒有發現過異狀。

『別這個表情。』殊那律恩笑了。
褚冥漾不知道他與這塊水晶共度過多少漫長的日月,被關在牢籠裡的王者始終無法離開此處,只能抬頭看著窗外灰濛的天空。即便如此,他依然氣質高華,儀態自然,彷彿他始終坐在自己的王座上。
『待在塔上也挺好的,所有的瑣事都讓亞幫我處理了,我提前過退休生活,不知道有多清閒。』
褚冥漾無話可說。
『總而言之,如果你不想放棄,那麼還是想個辦法去說服亞,讓他再陪你跳一次月凝湖吧。』殊那律恩彈彈手指,『後續的事宜,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褚冥漾還是說不出話來。

『話又說回來了,給你看看他的過去又怎麼了?他不都看過你的日記了。』
大概是看褚冥漾的表情實在太沉痛,殊那律恩忍不住又想逗逗小朋友,調侃地道:『亞這個孩子,總是在沒必要的地方太過固執。』
聞言,褚冥漾終於從重大的衝擊中回過神來,遲疑地問:『……等等,不對啊?學長為什麼會看過我的日記?』
『這很奇怪嗎?』殊那律恩歪頭,『Atlantis只是閉校,又不是像安息之地那樣陷落,他當然可以回去拿東西啊。你都死了,你的房間還不是他想進就能進去。』
事實上,在褚冥漾還沒死的時候,冰炎在他的房間也是來去自如。

褚冥漾顫抖地想起那間跟自己黑館寢室一模一樣的房間。
他一直以為,冰炎不知道用什麼特殊方法復原他在黑館的宿舍,但現在看來,冰炎根本沒用任何特殊方法,而單純只是搬空了褚冥漾的房間。
褚冥漾簡直要發瘋:學長,你這人怎麼表面上一聲不吭,私底下卻幹出這種事來!

──偷搬!我的!房間!就算了!
怎麼還!偷看!我的!日記!
變態!

短時間承受過大的訊息量,褚冥漾感覺自己的神經已經在斷裂邊緣。他緩緩地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殊那律恩,『……等等,我想問個問題。』
『嗯?』看好戲看得很快樂的殊那律恩應了一聲。
『您為什麼、知道學長看過我的日記,難道您也……』看了?
褚冥漾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如果殊那律恩給出肯定答案,他就會因為殺不了冰炎也殺不了殊那律恩,自己跳下這座渡魂塔。
殊那律恩尷尬地輕咳一聲,『咳,這個嘛……』

──直到褚冥漾被深以「你待太久,殊那律恩要休息」為由趕下那座塔,殊那律恩仍然沒有直白地回答他,自己到底有沒有偷看過他的日記。
雖然按照褚冥漾對殊那律恩的理解,他不至於對自己日記裡的那堆廢話感興趣,頂多稍微是暼過幾眼。相較於日記的內容,看小朋友羞恥到有點崩潰的模樣,顯然對殊那律恩來說更加有趣。

回到補充妖師之力這件事情。殊那律恩那裡無法可想,幾次去找冰炎也都撲空,褚冥漾自暴自棄地在房間窩了一個多月,每天無事可做,只好利用從月凝湖之中得到的些微力量,來嘗試激活自己的幻武兵器跟防具,但此刻他持有的黑暗實在太少,只成功將老頭公喚醒,米納斯跟希克斯依然毫無反應。
想好好當一個妖師怎麼會這麼難?褚冥漾沮喪得快要撞牆。

他放任自己消沉了一段時間,又很快地重新整理好心情,打算再來嘗試鍛鍊自己的力量。儘管收效甚微,但褚冥漾確實能感受到,隨著他反覆使用體內那一點點的黑暗之力,他對力量的操控變得更加精確與嫻熟,黑暗之力也有些微地增加。
就算事倍功半,總比毫無進展來得好一點。褚冥漾幫自己加油打氣,再度讓孱弱的、纖細的黑暗之力從他的指間流瀉──就在此時,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這一個半月來,冰炎不見蹤影,米可蕥每日清早固定會來看看褚冥漾過得如何,而三色雞頭則常常在放學時跑來找他玩。褚冥漾抬頭看了看時鐘,正好下午一點,實在想不出此刻會有誰來訪。他揮了下手,老頭公自動化為手環,扣在他的手腕上,然後將幻武晶石往上一收,這才打開房門。

門外的是他完全沒有料想到的人影。
紫眼黑髮的青年笑容溫和,面容一如當年,「午安,我打擾你休息了嗎?」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因為太過意外而有些茫然,「夏碎、學長……?」
「讓你久等了,褚。」夏碎站褚冥漾的房門前,一身玄紫色的狩衣,開門見山地道:「我來帶你去下一條世界脈絡。」



褚冥漾有些不能確定,夏碎那句「我來帶你去下一條世界脈絡」,是不是該翻譯為「我來帶你去下一個送死點」。

──高聳的懸崖之下一片雲霧茫茫,看不清崖底的情況。褚冥漾試探性地踢了一顆小石頭下去,等了又等,完全沒聽見一絲回響。
這座懸崖很高。褚冥漾臉色發白地下了結論。

「世界脈絡一共有六條,分別為由冰牙精靈守護的月凝湖、燄狼一族守護的火流河、龍神血脈守護的龍影潭、黑暗種族守護的黑火淵、森林之子守護的林聲澗、光神遺民守護的光神泊。」夏碎不疾不徐地為褚冥漾介紹道:「儘管還有一段垂直距離,但這座斷崖的下方,就是龍影潭了。」
褚冥漾並不是很想追究「垂直距離」這四個字的意思。

「千冬歲離開後,我就一直代替他,擔任龍影潭的守護者。」
夏碎的話語中有幾乎沒辦法察覺的一個輕輕停頓,隨即又恢復正常。他抬起那雙紫色的眼睛,直視著褚冥漾,「冰炎已經告訴所有的脈絡守護者,你能透過世界脈絡補充因復活而失去的妖師之力。」
「如果能讓你恢復力量,對整個獄都,甚至對所有在獄界生活的種族,都有好處,因此我們一致同意讓你從脈絡之中獲取力量。」夏碎說。
「……」褚冥漾無語。
原來冰炎一個半月沒出現,還是有在處理他的事情,沒有真的讓他自生自滅。
只是……能說服所有守護者一致同意讓他獲取力量?褚冥漾真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偉大。
冰炎到底想要他做什麼?所謂的「人偶計畫」,到底需要先天能力者扮演一個怎麼樣的角色呢?

褚冥漾皺著眉頭,努力壓下紛繁的思緒,選擇先把接下來的事情跟夏碎說清楚。
「那夏碎學長,學長有告訴你,在獲取力量的同時,我可能會看到你的記憶嗎?」
「雖然說,我看到的應該是世界的記憶,但世界脈絡跟守護者關係太過密切了……」褚冥漾稍微有些尷尬,「所以、總之,夏碎學長不介意嗎?」

某種程度上,夏碎跟冰炎作為搭檔,確實有極為相似的地方。譬如說,他們都習慣於乾脆俐落,從不拖泥帶水。
褚冥漾與夏碎百年未見,但自見面以來,褚冥漾就一直被他溫和又不容推拒的話語引導著,竟然始終沒有機會說些久別的問候,或者表達一點適當的關心。
可是夏碎那麼平靜,平靜到無懈可擊,彷彿歲月與分離都不足以對他產生任何影響。

「我確實不介意。」夏碎微微一笑,「而千冬歲……我相信他如果能透過這個方法跟你取得某種形式的聯繫,他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褚冥漾其實並沒有聽懂夏碎的答案,但這並不妨礙他察覺,當夏碎提到千冬歲的時候,彷彿完美的玻璃表面出現了一絲裂隙,能從破裂的切面裡看見與寶石同等、溫柔又美麗的閃光。
自復活以來,從沒有人主動跟他說過千冬歲的消息。褚冥漾只是慣於裝傻,不是真的缺乏情商,當然能猜到,千冬歲多半是已經死了。
百年風流雲散,唯有世界見證,在脈絡之中,還依稀能聽見故人的嗓音,了解他們的故事。
褚冥漾沉默片刻,望向眼前深不見底的懸崖,「既然這樣,我們要怎麼下去?」

他有點害怕夏碎直接叫他跳下去,抑或是說都不說就直接把他踹下去,讓他體會一把自由落體沒綁繩子的刺激感。還好夏碎沒有選擇這兩個方案,而是可靠地解釋道:「過往雪野家百年大祭,會有家主召請龍神降體,從崖上飛至潭水之中。」
變成龍飛下去,聽起來就很帥氣。褚冥漾還來不及期待,就聽見夏碎話鋒一轉,「但我們都不是雪野家的人,無法使用這個方法,因此我幫你準備了一種比較簡單的。」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地就想問:「什麼比較簡單的……」他的話音未完,下一秒就感覺自己的背上被用力地踢了一腳。他猝不及防,整個人人失去平衡,控制不住地往眼前的懸崖跌落。

「靠!夏碎!學長──」
他就知道!這兩個!行事作風!如出一轍的!魔鬼搭檔!

第二次被毫不留情地推進世界脈絡,這次褚冥漾終於來得及慘叫出聲,但他的哀號被風壓輾碎,衣袂翻飛,山川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如畫卷、如迷霧。山崖間的雲靄被他穿透,露出寧靜又深沉的潭水,而在水潭的深處,一隻巨大的龍如同青山一般沉睡著,牠的鱗片在水下閃著細碎的光,好似粼粼的波光。
褚冥漾在急速墜落之中,恍然看見無數的紙鶴在他身旁環繞飛翔,像是漫天飛舞的白色花朵。他墜入水潭之中,彷彿被世界的記憶擁抱。

然後,他再度失去了意識。



眼前只有一片朦朧的綠。
此刻他的視角特別矮,還會隨風搖晃。褚冥漾遲緩地思考片刻,才終於意識到:此刻的自己是一顆草。
他生長在迴廊旁邊,身旁全是跟他一樣不起眼的雜草,一個人也看不見。唯一的優點是此處沒有建築物的遮蔽,能夠擁有足夠的光線。褚冥漾左看右看,都沒看見任何熟悉的身影,他忍不住有點氣悶,難道世界的記憶只是想曬一場日光浴嗎?
褚冥漾顯然無法理解世界的想法,他只在這裡待了一會兒,就覺得自己簡直要被曬成奄奄一息的乾草。

在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會因為缺水而成為枯草的時候,終於有人聲傳來。褚冥漾以小草有限的視角望去,才發現有兩個人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小門處說話。
「怎麼晚餐又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了?」有些憂慮的女聲低語道。
「家主下午才為北界戰線占卜過一場,占卜結果剛剛送出去,」另一名聲音更加溫柔的女聲接話,「顯然是太累了,說一點都吃不下。」
褚冥漾能對話內容來判斷,這大概是兩名服侍院落主人的女僕。
「這樣下去怎麼辦?要是家主病倒了,誰來為前線的軍隊預測凶吉?」
「我送飯進去的時候,家主有問我,獄都的櫻花是不是開了。」溫柔的女聲問道:「妳說,我們要不要偷偷放家主出去看……」
「不行!」憂慮的女聲似乎是被另一個人嚇了一跳,忍不住高聲斥責,又很快地壓低音量,「上個月才發生鬼族混進獄都的事件。如果我們偷偷讓家主離開院子,卻出了意外,那該怎麼辦?」
溫柔的女聲忍不住抗辯道:「可是再這樣下去,家主真的要病倒了。」
憂慮的女聲沉吟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實在沒辦法的話,就去通知藥師寺大人吧。」

褚冥漾正聽得入神,卻又聽到廊下傳來木屐踩過石子地的聲音。有人拉開廊上的紙門,走進了院落之中,在離褚冥漾不遠之處站定。
那兩名女僕顯然是被這個人嚇得不輕,慌慌張張地不敢再說話。從褚冥漾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人深色狩衣的下襬,與腳上的木屐。
隔了一會兒,他十分熟悉的嗓音傳來。
「我有允許妳們把我的事情告訴夏碎哥嗎?」
是千冬歲的聲音。
「回家主的話,沒、沒有……」
千冬歲沒有發怒,只是平靜地說:「既然沒有,那就去忙妳們自己的事情吧。」

那兩名女僕很快地離去,而千冬歲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褚冥漾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年,也無法準確地判斷自己身在何處。透過那兩名女僕的談話內容,他大概能猜到,千冬歲已經繼承了雪野家的家主之位,正住在這個院落之中。只是不清楚為什麼千冬歲似乎不能隨意離開此處,也不知道千冬歲為何沒有胃口進食。
他覺得自己有滿肚子的問題想問,可是他無法開口,而千冬歲也不會停下來對著一株小草回答。
褚冥漾在這個小院落裡曬了三天的日光,除了來送飯的兩名女僕之外誰也沒看見,但到了第四天時,卻有一名超出他預想的客人到來。

小小的木屐踏過褚冥漾身邊的草地,差點把他也踩成一株扁草。褚冥漾還來不及因為倖免於難而鬆口氣,就聽見那雙木屐的主人發出了清脆的嗓音。
「主人的弟弟,小亭來看你啦!」小亭嘰嘰喳喳地道:「聽說主人的弟弟都不吃飯,這樣不行,所以小亭就來啦!」
她的手上拎著一個很大的食盒,「砰」的一聲放到木製的迴廊地板上。
「小亭是好孩子,給主人的弟弟送吃的來了。」小亭的語氣很嚴肅,就像吃飯在她腦海中是這世界上第二重要的事情,僅次於窩在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一場午覺。

詛咒體不會長大,可愛的小女孩用這種語氣說話,任誰都該會心一笑,但千冬歲很明顯沒有因此而開心起來。
安靜的日式庭院之中只有一座木造的房屋,以紙門區隔出室內與迴廊的空間。而千冬歲甚至連紙門都沒有拉開。褚冥漾看不見他落在窗隔之上的陰影,只能聽見他隔著紙門,低聲問道:「夏碎哥讓妳來的?」
小亭答非所問:「這是小亭特意留著沒吃的點心,主人的弟弟要吃完喔。」
「妳還學會忍著不吃把食物留給別人了?」千冬歲很輕地笑了一聲,「這是夏碎哥幫我做的吧?讓他費心了。」
「……沒有喔,小亭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小亭剩下來的點心。」小亭固執地道。
如果千冬歲有拉開那扇紙門,他可能還是會忍不住伸手摸摸小亭的頭,「想吃就吃,不必忍耐。」
「不行啦,小亭吃了的話,主人會難過的。」小亭這麼說,於是千冬歲什麼都沒有回答。

大概詛咒體始終不會長大,但仍然會學著明白很多事情,像是學會克制自己的慾望,也學會溫柔、學會不跟其他人吵架。然而人類幽微複雜的情感實在太過於困難,並不是詛咒體簡單的思路能夠完全理解的,因此小亭安靜了片刻,又小小聲地開口。
「主人的弟弟,你為什麼不吃飯啊?小亭每天都有好多好多想吃的……」
「主人什麼都不說,可是小亭什麼都知道喔。」
「那些點心……主人其實想自己送來的,可是他知道你不會見他,所以還是讓我來了……」
「是不是占卜很辛苦啊?你不要占卜了好不好?小亭去把那些把你關在這裡的壞人都吃掉。」

──所謂神諭血脈,擁有能占卜凶吉,看透未來的力量。
褚冥漾還在Atlantis之時,就曾見識過千冬歲特殊的占卜之術。就如同當初千冬歲能算出在鬼王塚走哪一條路是安全的,此刻的千冬歲也能精準地預言,哪一條行軍的路線最為妥當,哪一種戰術更容易取得勝利。

「你們人類真奇怪,如果不開心的話,就算知道未來又有什麼用呢?」

一百年前,光蝕之日尚未發生時,千冬歲還只是一名不起眼的Atlantis學生,耶呂鬼王與裂川王就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潛在的強大,而試圖奪走他的性命。那麼,在戰亂之中的此刻呢?
與水妖精的先知不同,神諭血脈理當在戰爭時代具有更強的能量。他能保證軍隊常勝不敗,他就是勝利的象徵。
神諭世家的家主理所當然會被萬人稱頌,也同樣會被許多人所憎恨提防。
千冬歲的力量太過重要,禁不起任何意外,如果沒有絕對安全的把握,乾脆就把人拘留在最容易保護的地方。

詛咒體或許難以明白這些複雜糾葛的規則與算計,但褚冥漾卻仍然從她不成章法的話語之中隱約猜到了背後的真相。他先是錯愕,接著就感覺到一股難以抑制的惱火。
就算神諭之力再怎麼重要,把人軟禁在這裡,讓他日以繼夜地占卜,這也太過分了!

褚冥漾的根深扎在泥土之中,不管多麼憤怒都無法掙扎表達,只能隨著風輕輕地擺動,彷彿他始終只是一株平凡的、不知道喜怒哀樂的小草。而小亭站在這棵草旁,用比風還細微柔軟的聲音,小小聲地問道:「主人的弟弟,你是不是不像以前那麼喜歡主人了……?」
「你都不吃他做的點心,也不讓他來看你。你本來就不喜歡小亭,所以你不用開門也沒關係,反正小亭也不喜歡你。」
「可是,你總是不打開門的話,主人會很難過很難過的……下次主人來的話,你見見他好不好?」

小亭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就像是這些困惑已經在心裡累積許久。她詢問的對象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給她答案的人,卻又從來不願意回答她。
褚冥漾能隔著門板聽到千冬歲的呼吸聲,從徐緩平穩而漸漸急促,顯然他的內心也並不平靜。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小亭就已經意識到異常,她推開食盒,一溜煙地爬到迴廊上,焦急地道:「主人的弟弟!你怎麼了!你出事的話,小亭會被主人罵的──」
她的手已經放在紙門之上,但是下一刻,千冬歲厲聲制止她:「我沒事,別開門!」
褚冥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聽到千冬歲急促的呼吸與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他咳得很壓抑,也很劇烈。不知道是不是褚冥漾的錯覺,他總覺得千冬歲聽起來是吐血了。
很顯然小亭也這麼覺得,因此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在走廊上慌亂地團團轉,想強行打開那扇紙門又不敢。而千冬歲咳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用很低的聲音開口:「妳回去吧。」
「可是……」小亭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千冬歲用冷漠的語氣打斷。
「以後也不要再來了。你們會影響我占卜的結果。」
小亭簡直要被他氣哭了,「主人的弟弟──是個──大笨蛋──」

從某種角度而言,激怒小亭,甚至是激怒小亭背後的夏碎,或許正是千冬歲所想要的結果,但是當小亭像是被刺傷一樣,怒氣沖沖地跳下迴廊,頭也不回地跑走的時候,褚冥漾仍然油然地感覺到心疼與悲涼。
在學院戰的時後,夏碎滿身是血地倒在千冬歲的懷裡,他說的那段話,褚冥漾永遠都記得。夏碎說:如果沒有感情的話,替身死掉,也該像拋棄不要的東西一樣,不會心痛的。
現在想來,那一切已經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但其中蘊藏的情感從未消逝,就如同血脈與契約都無法斷絕。

軟禁神諭之主的地方自然不常有客人來訪,小亭離開之後又過了很久,才有來送飯的女僕踏足這個院落。千冬歲讓她把那個食盒收走,語氣平淡又尋常。那名女僕幾次張口,就像是想勸解些什麼,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
褚冥漾知道,即便是在這個充滿強大力量的世界,許多占卜法術仍然有其限制,例如無法算出自己的命運,例如占卜重要的事件會損耗自己的生命力。
神諭世家的力量,不會沒有任何代價。

可是、可是啊──他想跟千冬歲說:你是人類,而不是神明。
跨越漫長悠久的時光,他想對自己最好的朋友說:你可以把你的痛苦、脆弱、悲傷都告訴我,反正我只是一棵草,這裡沒有別人,不管你說了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千冬歲一定聽不見褚冥漾內心的想法,但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感應,也或許長久的孤獨終於讓千冬歲的堅強有了一絲裂隙,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聽見紙門內傳來一聲隱約的嘆息。

「夏碎哥知道的,他一定都知道的。」
千冬歲很輕地自言自語:「今日的占卜結果也是一切順遂,這樣就很好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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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9 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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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龍影

從某種角度來說,跳龍影潭跟跳月凝湖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褚冥漾不確定世界脈絡呈現記憶的方式是受守護者影響,還是跟世界脈絡本身的個性相關,他跳進月凝湖的時候只覺得畫面紛亂,記憶紛至迭來,他看待事物的視角也時時轉換,幾乎令人無所適從,但龍影潭裡的一切卻極為緩慢且寧靜,每一日、每一日都是那樣的一成不變。
每天褚冥漾都會在灰色的日光下醒來,再度意識到自己是一棵草。灰色的世界沒有白天與黑夜,植物的生長作息也趨於混亂,而草的視線範圍內並不包含時鐘,因此褚冥漾更加無法判斷時間,乾脆隨心所欲地想睡就睡。
就是最近有點睡不好,因為偶爾會有人跑來千冬歲的院子裡罰站。
「……」
自從小亭被氣跑之後,每隔幾天,夏碎都會安靜地前來,凝視著那扇緊閉的紙門,許久之後才轉身離開。

褚冥漾分不清流逝的時間,也看不見夏碎的神情,他甚至不知道千冬歲是否察覺了門外有人在守候,但他的確能從夏碎身上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與若即若離的渴求。
灰色的天光照下來,身穿深紫色狩衣的男子就這樣走入院落之中。沉穩的木屐從褚冥漾的身旁經過,把他再度從睡夢之中吵醒,褚冥漾有些昏沉地想:這算什麼?風水輪流轉?追妻火葬場?以前都是夏碎學長不理千冬歲,現在夏碎學長也知道追逐高嶺之花的滋味了?
……呸呸呸,都是變成草限制他的腦容量,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要是被學長知道,一定又要暴揍他一頓了。

雜草不會心情低落,可是褚冥漾還是會在這樣的生活之中感受到無聊,他只能透過計算夏碎到底又來罰站了幾天、偷聽女僕聊天等等行為來打發時間,儘管偶爾吐槽自己像個變態,但他同樣在這個過程之中逐漸補完對目前情況的認識。
褚冥漾終於知道,這段記憶的時間點是光蝕之日之後十二年,裂川王的轉生池已經在運作之中,但渡魂塔則未曾聽人提起,很可能這時候的渡魂塔還未建成。獄都已經與裂川王簽訂了和平協議,因此,獄都目前最主要的作戰對象是北邊的比申惡鬼王。
時常有即時的戰報傳進這座院落,而千冬歲則會根據戰報的內容進行後續的占卜。
他總是待在那扇紙門之後,很少走進庭院之中,只是每次占卜過後,褚冥漾都會聽見他越來越劇烈的咳嗽聲。

「這是今日份的占卜,妳送出去吧。」千冬歲壓抑著咳嗽的衝動,對著來送飯的女僕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低沉到近乎衰弱。女僕小聲地勸道:「家主,您先吃點東西吧。」
「上一次的占卜,北界戰線那邊……結果怎麼樣?」千冬歲沒有理會她的勸告,反而固執地問了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
女僕愣了愣,「當然是一如家主的預料,我們的軍隊大勝了。」
她微微一頓,用輕到囈語一般的嗓音喃喃,「……您的占卜,從未出錯過。」
千冬歲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於是女僕說:「如果您吃不下東西的話,先喝點熱茶吧。」

灰色的天光裡有著無盡的塵埃,漫天飛舞,這是一個衰敗的、看不見希望的世界,每個人都在苦苦地掙扎求索,渴求未來的方向。千冬歲日以繼夜地占卜,因為過度使用神諭之力而消瘦虛弱,彷彿他一直在自己的體內與世界的意志奮戰不休,只為了讓依賴他的人們能夠找出一條生路。
「那就好……我記得,妳的兒子也參加了這次的出征。前幾日都不是妳來送飯,妳一定很擔心。」千冬歲接過茶杯,很慢很慢地說:「既然,戰爭勝利的話,妳也就能……安心了吧?」
「他應該……」
凌亂的碎瓷聲響起,彷彿是有人突然伸手打翻了茶杯。褚冥漾的角度看不到,千冬歲一邊喝茶,一邊用難得溫和的微笑對女僕說話,而女僕猛然伸手打落了他的茶杯,臉色慘白。
千冬歲一怔,緊接著便有極細的血絲從他的唇中、耳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襬上,暈染開來,像是一朵朵紅色的彼岸之花。
女僕顫聲問道:「您知道、您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喝下去?家主,我……」
千冬歲安靜了幾秒、也或許是幾分鐘,甚至可能是一輩子。他終於自嘲地笑了,「我不知道啊……」
再強大的力量也有極限,神諭之力能預測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唯獨無法占卜與自己相關的事件,也無法知道太過細微的發展。
他緩緩眨動那雙戴著眼鏡的眼,聰明如千冬歲,在瞬息之間就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比起吃驚或痛苦,或許他心中更多的情緒是茫然。
「我只是覺得,很抱歉,沒辦法,提前讓妳知道……」

褚冥漾比千冬歲更加茫然且無措,他的角度無法看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聽到一片凌亂的聲響。院落內的異常引起外面的注意,許多人的腳步聲來去,褚冥漾從他們的對話之中艱難地梳理,才終於拼湊出整件事情的全貌。
獄都長年與比申惡鬼王的軍隊作戰,但無論千冬歲的占卜多麼精準可靠,仍然無法避免軍隊的傷亡。在上次的戰役裡,儘管獄都獲得勝利,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有許多人被比申惡鬼王率領的鬼眾殘忍地吞噬,埋骨於北界蒼茫荒蕪的土地之上。
那名女僕的兒子也死在北界的戰爭之中。
作為服侍神諭之主的僕役,她是第一手接觸到占卜結果的人之一,她相信從不出錯的神諭之力,因此懷揣著榮耀與信任將自己的兒子送上了戰場。
最終連屍骨都沒有尋回。

在灰色的世界裡,安息之地已然陷落,渡魂塔尚未建成,死去的靈魂會散落在大地之上,除非裂川王認為這個人對他有用,將之從死亡之中復活。
那名女僕懷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跑去轉生池前痛哭了幾天幾夜,卻什麼都沒等到。
一名平凡的僕役之子,有誰會在意呢?
誰都不會,人們只會在意戰爭的結果,在意神諭之主做出的每一個占卜預言。她的家主,她偉大的、高高在上的、為人所稱道的神諭家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卻連一個小小士兵的死亡也無法事先向她警告。
就算是這樣,神諭家主依然要被裂川王、比申惡鬼王視為眼中釘──因為他能預測戰爭的勝負,他能扭轉失敗的結局。
女僕突然地想:如果我殺了家主,去向裂川王邀功,他會獎勵我,復活我兒子嗎?
千冬歲一生占卜過無數卦象,卻始終沒能占卜自己的命運吉兇,於是他毫無戒心地喝下了那杯帶著劇毒與詛咒的茶水,然後因為彷彿燃燒般的痛苦徹底地失去意識。

最終在醒來之後,接到了藥師寺夏碎因為替身咒術代替他毒發,也戰死於北界戰線的消息。



灰色的世界裡天候混亂,很少下雨,甚至因為天光過於昏暗,而難以分清是多雲的陰天還是萬里碧藍的晴天。
這幾日因為千冬歲的事情,院落裡頗多人出入,他們當然不會特意避開自己腳下的植被,於是庭院之中多出無數被踩彎的雜草,而褚冥漾也成為了被壓扁的其中一員。
凌亂的雜草彼此東倒西歪地堆疊起來,被埋在深處的褚冥漾只能看見隱約的光,又悶熱又昏暗,總讓他懷疑是不是即將下雨。他想奮力掙扎出來,可是一株小草的力量實在太微弱了,沒有風的幫助,他根本不足以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其他雜草──偏偏今日的天氣如此平穩和煦,竟然連一絲風都沒有。
正在褚冥漾氣悶得想乾脆躺平,直接放棄掙扎時,他突然聽見了非常耳熟的嗓音。

「千冬歲,我知道你醒著。」冰炎這麼說。
「……」
這是光蝕之日發生後的第十二年,褚冥漾不清楚有多少人離開,而夏碎才剛剛死去,但冰炎、但是一路見證一切走過來的冰炎,當然會出現在這裡。
褚冥漾安靜地聽著他的聲音,一動也不動。
冰炎又道:「你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千冬歲還是沒說話。
「他的遺體已經運回來了,暫時把他安置在溫室裡。」冰炎繼續著用毫無波瀾的平靜嗓音,對千冬歲問道:「我想安排他在獄都的公共墓園下葬,還是你認為應當把他葬回藥師寺家?」
「……」
「雖然有點困難,但如果這是你覺得這樣比較合適,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連續幾句話都被無視,但冰炎卻沒有生氣。他似乎並不在乎對話的人毫無反應,而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調完成所有該做的事情。
可是褚冥漾能夠感覺得出來,冰炎並不是不難過。
冰炎很難過很難過。
世界改變了,夏碎死了,千冬歲也變成了這樣。當年聚在一起歡笑冒險的少年們,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

「……謝謝、冰炎學長。」
千冬歲安靜許久,直到冰炎都已經默認他不會回答,準備轉頭離開的時候,才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開口,「不過,不管把我哥葬在哪裡,有什麼差別嗎?」
冰炎微微皺眉,而千冬歲察覺他的態度,自嘲地笑了,「我能去參加他的葬禮嗎?還是我終於能夠離開這裡?」
「……你出席葬禮是應當的。」冰炎沉吟片刻,有些為難地道:「我會幫你向種族議會提出申請,不過,你別抱太大期望。對他們來說,保護你的人身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
褚冥漾想,如果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驕傲銳利、還未被磨平一身尖刺的千冬歲,應當會因為冰炎的這句回答發出嘲諷的冷笑,但這時的千冬歲已經這樣的平靜漠然,甚至心如死灰。
他說:「我一開始就沒有抱任何期望。」

這個世界裡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因此從天際漏下來的光線永遠都是那樣的灰暗死寂,彷彿時間也因此凝固,永不前進,但命運卻依然將人推擠著、使人掙扎著往前。千冬歲的聲音隔著紙門傳來,清冷而疲憊,突然提起一個褚冥漾完全沒想到的話題。
「冰炎學長,你記得十年前,萊恩剛死的時候嗎?」
這次換成冰炎沉默,「……」

「萊恩跟阿利學長、休狄學長一起戰死,莉莉亞發了瘋一般地闖進我這裡。」千冬歲用彷彿自言自語般的音量說道,然而他的吐字那麼清晰,因此冰炎跟褚冥漾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馬上就要成為奇歐女王了,卻在我面前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
「她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能算出來。」
「我回答不了她。」
「神諭占術……占卜不了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連身邊親近之人的命盤,也會被遮蔽。」
「從那刻起,我就發過誓,就算要一個人孤獨地走到最後,我也……」

像是聲音乾涸,像是血淚凝固,千冬歲說到這裡,就沒有再說出任何一個字,反而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來。冰炎皺緊眉頭,那雙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本來想強硬地打開那扇紙門,最終卻還是沒有這麼做。
「你別想那麼多,好好休息幾天。」冰炎放緩聲音,用難得溫和的語調對著千冬歲勸慰道:「種族議會那邊不管有什麼意見,都交給我來處理。」
「你應該很清楚,」他頓了又頓,還是把一直卡在唇邊的那句話說出口,「……你哥、不會希望見到你這麼難過。」

千冬歲的咳嗽聲慢慢地停止,隔著紙製的拉門,只能聽到他沉重又脆弱的呼吸聲。褚冥漾以為他是被冰炎說動了,卻沒想到千冬歲勉強調勻氣息後,斷斷續續地道:「可是冰炎學長,你知道嗎?我也覺得很奇怪,但其實我一點也不難過。」
褚冥漾有一瞬間的怔忡,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卻聽見千冬歲再度開口。
他的語調如此平靜,就像他不是在向人傾訴自己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而只是陳述一件他毫無留戀的事實。

「只是,我想我或許再也占卜不了了。」



──如果失去了神諭占卜,獄都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褚冥漾不知道答案,但很明顯,從結果論來說,獄都的一切仍然正常運作著,人偶計畫推行,渡魂塔建成,而他被復活,儘管失去所有的力量,也逐漸找到補充力量的方法。
所以,假設只從結果著眼,此刻他所見證的痛苦、悲傷、絕望都只是事態發展必經的過程,甚至是旁人不重要的過往嗎?
褚冥漾沒辦法這樣想。他會不甘心。

不甘心於自己一無所知,不甘心於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不甘心……就算世界脈絡把他渴望得知的、重要的過往都直接呈現給他了,他竟然還沒辦法鼓起勇氣去面對。
過去的一百年,他安眠於無知的死亡裡,錯過發生的過往,也無法逆轉逝去的光陰,但世界脈絡給予他機會,讓他以這雙眼睛來見證──世界要他變成風、變成飛鳥、變成雪、變成雜草,甚至變成花,來補上他錯失的一切。
既然如此,褚冥漾怎麼能允許自己逃避?

他在黑暗中瘋狂地掙扎,試圖從層層疊疊壓在他身上的雜草之中脫身而出,但一株小草的力量實在太微弱,因此他掙扎扭動了許久,久到他甚至都沒發現冰炎何時離去,才終於在微風的幫助之下,從那堆雜草中探出頭來。
褚冥漾再度看清庭落裡的一切,不由得一愣。
灰暗的光線幾乎完全被遮蔽,難怪如此潮濕的空氣裡竟然吹起了微風,原來是灰色的世界中罕見地即將下雨。四周的一切昏暗得如同落日,而褚冥漾終於第一次看見光蝕之日後的千冬歲。
千冬歲不知道什麼時候推開紙門,站在院落的門口,環顧著四周。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狩衣,面容憔悴,沒戴眼鏡的面容看起來與夏碎極端相似,只是更多了幾分疲倦與蒼白。
他修剪得整齊的頭髮垂在頰側,竟已經是一片似雪的銀白。

「……」
無論聽到了多少、想像了多少,都不及親眼看見時,所體會到的痛苦與震撼。
褚冥漾曾聽冰炎說過,擁有力量的人類大多無法突破壽命的上限,卻能以自身的力量保持外貌不變。明明按照時間的推算,現在的千冬歲不過三十歲,仍是盛年。
千冬歲仰頭,看見斗大的雨滴自天空中落下,很快就打溼了他雪白的頭髮與憔悴的面容。褚冥漾想勸他進屋避雨,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因為世界也是如此地緘默。
也或者此刻的雨水已經是世界的最後溫柔,因為在這場難得的大雨之中,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戒,待在屋內,沒有外出。

千冬歲已經對冰炎說了:我一開始就沒有抱任何期望。

雨勢太大,所以誰都沒有發現神諭之主的消失。傳送陣銀白色的光芒旋繞著升起,千冬歲站在陣法當中,抬手放出以術法驅使的火焰,眼眸清冷又安靜。
或許在這一瞬間,他終於平生第一次地、預見了自己的未來。

──我想我再也占卜不了了。

不會被雨水澆滅的火焰吞沒整個庭院,當然也包含了褚冥漾化身的那株小草。他被寒冷的雨水澆灌、熾熱的大火焚燒,最終變成細碎的草灰,被雨水打散,被風吹開。如此無力,如此卑微。
在這個世界裡,褚冥漾是旁觀者、見證者,他是世界,卻不是神明。
他改變不了結局,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切發生。
世界在此見證。如果草木會哭泣,褚冥漾也想落下淚來,可是千冬歲明明是人類,卻從來都沒有哭過。

他只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放火燒掉了這座院落,然後從棺木中偷走了夏碎的遺體,從此不知所蹤。



眼前的黑暗濃郁得幾乎要讓人窒息。
褚冥漾在一片無光之中醒來,發覺身體萬分沉重。他像是未生的嬰孩,待在母體之中,卻被給予生命的臍帶纏繞住了頸脖。褚冥漾恍惚之間想起自己出生時的故事──真奇怪啊,他明明不該有記憶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察覺了恐懼呢?
就像聽見羊水破裂的那聲氣泡音,褚冥漾在黑暗中猛然掙扎了起來。大抵最原始的生命都有這種時刻,在誕生與死亡之間掙扎徘徊,若非奮力一搏,就將歸於毀滅。生死在此一瞬,卻又有低沉的、難以理解的語言,如同暮鼓晨鐘一般,傳入了他的耳中。

「□□□□□□□□……」

奇異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嗓音說出褚冥漾未曾聽過的語言,但奇怪的是,當他靜下心來仔細去聽,竟然聽懂了那個嗓音的意思。
那個嗓音反反覆覆地在問:你想求我復活他?
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千冬歲的聲音,像隔著生與死的界線,顫聲說道:是。

「──你想求我復活他?但我既非無殿三主,也不執掌時間交際之處,更與安息之地毫無關聯,你怎麼知道我能復活他?」
「我已經無路可走,只有來求您這一個方法。」千冬歲的聲音聽起來既遙遠又飄渺,像是被風吹一下就要散開,「無論需要什麼代價,都由我一力承擔,求求您……」
未知的嗓音發出無言的嘆息,彷彿海底深處,鯨的長鳴。
「龍神有龍神的辦法。」
「以你的龍血,召請四方無名之靈,將之賦予他的肉體,使得他重新張開眼睛。」

褚冥漾一怔,那些散亂在他腦海裡的細微的線索,突然間便如浮光掠影般串連了起來。

──夏碎站褚冥漾的房門前,一身玄紫色的狩衣,開門見山地道:讓你久等了,褚,我來帶你去下一條世界脈絡。
在月凝湖裡,他看過冰炎的記憶,獄都的士兵們在討論西瑞死去後,將由夏碎來接任守衛長的職位:那個式神?他能理解保衛獄都的重要性嗎?他的主人都不在了。

如果在光蝕之日後十二年,夏碎就因為替身之術而代替千冬歲死去。安息之地、無殿跟時間交際處都已經陷落,無法使用常規的手段將人復活。
那麼,陪伴褚冥漾跳下龍影潭的那個夏碎是怎麼來的?

「爾後,他就是你的式神,你願不願意?」

褚冥漾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
他想見證這一切,也必須見證這一切,因此在黑暗裡奮力掙扎,終於突破了無光的桎梏,像一株脆弱的植物一樣,破土而出,迎風綻放,開出無人在意的花蕊。而也就在那一刻,灰色的光照亮他眼前的世界,褚冥漾聽見了「轟」的一聲,彷彿千花萬樹都開放,漫天的紙鶴飛舞,龍影潭四周懸崖陡峭,他曾經見過的、沉睡於水中的巨大黑龍冒出水面,半瞇著金色的眼睛,垂下祂高貴的頭顱,俯視著眼前渺小的人影。
褚冥漾想大喊千冬歲的名字,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
千冬歲凌空行走於水上,朝前伸出一隻手臂,自指尖流出汩汩的鮮血,全部滴入龍影潭之中。他的眼眸半垂,變成龍神血脈特有的濃郁紫金色,白色的頭髮散亂,狩衣寬大的衣襬因為澎湃的力量而飄起,彷彿整個人就要化為謫仙,隨天地而去。
天地沒有帶走他,天地賜予他無上的珍寶。

黑龍發出了充滿金屬感的長吟,山壁震動,雲霧四散,龍影潭開始發光,水面擴散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無數的紙鶴聚攏環繞,變成一個巨大的、白色的光繭,然後倏然散開,巨龍的身影也一同消失不見。
化成碎片的紙鶴如四散的花瓣,花瓣之中熟悉的人影閉著雙目,緩緩下墜,被千冬歲接住。千冬歲渾身發抖,再也維持不住漂浮於水上的術法,兩個人一起「噗通」落入水中。

千冬歲心慌意亂地想抓緊那個人,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托著他來到岸邊。兩個人都渾身濕透。千冬歲隔著滴水的髮梢抬起眼,顫著聲音確認道:「夏碎……哥?」
半長黑髮的青年用那雙紫色的眼睛注視著千冬歲,開口的嗓音悅耳且熟悉,「夏碎……這是主人為我所取的名字嗎?」
那雙眼裡充滿著陌生與好奇。千冬歲微怔,一顆不停跳動的心臟漏掉了一拍。他結結巴巴地問:「不是,夏碎哥你怎麼、有點奇怪……」

在灰色的世界裡,人死後無法前往安息之地,靈魂會散落在大地上,因此無法使用常規的方法復活。於是千冬歲請求龍神,讓龍神從四方召請無名之靈,賦予藥師寺夏碎死去的肉體,試圖透過這個方法將他喚醒。
可是龍神跟人類畢竟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型態,在意的事情也完全不同,千冬歲孤獨一擲,為龍神的承諾而破釜沉舟,竟然完全沒有考慮過龍神是不是能理解、什麼是人類意義上的「復活」。
「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我是千冬歲……」
若藥師寺夏碎不願回應龍神的召喚呢?
若龍神只是隨意召請了一個死去的靈魂呢?
若復活的那個人、根本不是,藥師寺夏碎呢?

黑髮紫眼的青年用著千冬歲無比熟悉的面容,眉頭微皺,說道:「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大約是龍影潭太冷,冷到讓千冬歲臉色慘白,如墜冰窖,他的眼睛顏色也迅速地黯淡下去,變回純粹的黑。
某種程度上,褚冥漾比千冬歲更加震驚無措,因為他所知道的未來,與眼前的情況並不能相符。

──天地沒有帶走他,天地賜予他無上的珍寶。

「我是龍神賜予主人的式神,從此之後,將長伴主人左右。」

──龍神用那雙金色的、無機質的眼神垂眸看著千冬歲,眼裡不知道是諷刺還是輕蔑:從今爾後,他就是你的式神,你願不願意?

式神離開水中,用著夏碎的軀體,對著千冬歲施以一禮,然後彎下腰,也將千冬歲從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抱出水面。
千冬歲問他是不是不認得自己了,而他低著頭,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千冬歲,輕聲回答:「我又怎麼會不認得我的主人呢?」



這次褚冥漾又是一株植物。
唯一的慶幸是,比之前當雜草好一點,這次他是長在懸崖峭壁上的一朵花。
龍影潭四周都是絕嶺崖壁,杳無人煙,只有雪野家不知如何興建的一座小小神社,千冬歲跟他所喚醒的式神就暫時居住於其中。
由於式神使用的是夏碎的臉、夏碎的軀體,褚冥漾在心裡自我掙扎了許久之後,還是決定偷偷地叫他:式神夏碎學長。

每天清晨,式神都會在潭邊摘下一朵花,插在瓶中,放在千冬歲的桌上。纖細的花朵在瓶中安靜地綻放,而在枯萎前就會被式神帶走,換上嶄新的花朵。
褚冥漾生長的懸崖正對著千冬歲房間的窗戶,因此他能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當然也能看見式神溫和又專注的神情,就像是他不只是在為花瓶換上新的花朵,而是在進行某種重要的儀式。

就這樣摘了一周的花之後,千冬歲終於開口詢問了:「為什麼……每天都要摘花?」
「這裡很安靜不是嗎?」式神微微側著頭,「或許該說,有些太安靜了。」
千冬歲沒有接話,褚冥漾也無法明白他的意思。而式神低頭看著千冬歲,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我想說,每天看看花,或許心情會好一點,就也不會那麼寂寞了。」
「……」

褚冥漾一瞬間有點困惑:一個式神,也會明白什麼是寂寞嗎?
他不知道千冬歲怎麼理解這句話,卻能感受到千冬歲身周的氣息變換,那雙藏在鏡片後眼睛之中閃過複雜的神色。經過這幾天的相處,誰都能發現,千冬歲其實一直在躲避自己的式神。可是式神的神情始終那麼平靜溫暖,令人不敢直視他紫色的眼睛。
這一點都不像藥師寺夏碎。
夏碎很少讓千冬歲感到溫暖。長大之後,他們之間的相處總是充滿距離與冷漠,以前是因為怕讓千冬歲對他產生過多的留戀;後來則是千冬歲對他避而不見,兩個人的相處方式再也來不及改變。
這曾是千冬歲夢寐以求的,卻又令此刻的他無比恐懼、萬般留戀。

大約是從千冬歲的神情之中察覺到什麼,式神稍稍垂下眼簾,拉開距離,「是我做了多餘的事情,主人……」
「你沒有。」千冬歲突兀地截斷他的話,又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重,於是稍稍放輕了嗓音,「我很喜歡……覺得很好看,只是沒必要每天都這麼做。」
「為什麼?」式神困惑。
「花也有生命,每天摘一朵太可憐了。」千冬歲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他,「或許找一朵你覺得最好看的,移進盆栽中,養在屋子裡吧。」

從褚冥漾的角度來觀察,藥師寺夏碎其實從來就不像表面上那樣淡漠,與此完全相反,他非常需要跟人建立緊密的情感關係,卻又對情感有種本能的畏懼。所以他選擇外冷內熱的冰炎作為搭檔;所以他豢養根本不明白人類情感的小亭;所以他選擇成為千冬歲的替身,卻又始終與千冬歲保持著疏離的關係。
夏碎死後,褚冥漾再也沒看過小亭。可能因為她是用夏碎的術法之力構成的詛咒體,夏碎既死,她當然也不復存在。
褚冥漾不知道千冬歲是不是考慮到了這點,才建議式神去養一盆花。但很明顯,式神沒把這個提議當成千冬歲對他的敷衍,而非常認真地開始實行。
要養花,首先就從找一朵好看的花開始。

褚冥漾看著式神漫山遍野地找花,連長在懸崖峭壁的那些也不肯放過,內心隱隱然有不好的預感。
然後,褚冥漾就被他發現了。
然後沒有然後了。

「……」
移盆完成之後,褚冥漾簡直虛脫。
身為一朵花,被人從土裡挖出來,移植到盆中,這感覺比當人的時候被推下世界脈絡還刺激。他逃避地把自己捲縮起來,在心裡流下了麵條般寬的眼淚:嗚嗚嗚嗚嗚我髒了學長怎麼辦……

「……這朵花怎麼捲起來了?」式神好不容易把這個盆栽安置妥當,困惑地問。
千冬歲看了一眼,不以為意,隨口回答:「大概是含羞草吧。」

──你才含羞草!你全家都含羞草!
褚冥漾要氣死:我明明是一朵花!我是花啦!



一朵花的生活很簡單,尤其是一朵被養在盆裡的花。
每天早上醒來,會有人定時幫他澆水。他被擺放的位置正對著窗口,灰色的日光從窗裡照射而入,剛好夠他光合作用,吸收足夠的營養之後可以睡個午覺,下午欣賞窗外的風景消磨時間,到了晚上又可以休息了。雖然灰色的世界天候混亂,他很難判斷現在的時間,但式神每天幫他澆水的時間大概是固定的,褚冥漾就依靠這點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作息。
龍影潭旁杳無人煙,四處都是高山絕嶺,生活平靜如一潭死水,但是某一天,突然來了一名訪客。

銀紅長髮的青年突然出現在潭邊,神態平靜,衣衫與髮絲都整理得一絲不苟。就像他完全沒有經過高聳入雲的斷崖,而直接是用傳送陣出現在這個地方。褚冥漾隔著窗戶看得目瞪口呆:學長你怎麼下來的?你這樣不可能是跳崖吧?所以是可以直接用傳送陣嗎?那夏碎學長推我下來果然是在謀殺嗎?
一朵花的疑問不會被人聽聞。冰炎環顧四周,很快地鎖定了他的目的地,筆直地朝向此處唯一的建築物走來──雪野家不知何時所建的神社安靜地矗立在龍影潭旁,神社裡的式神站在庭院中,正在收拾院子裡的落葉。他意識到有客來訪,停下了手上清掃的動作,不失禮貌地點頭招呼:「您好。」
從褚冥漾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冰炎臉上的神情。即便是鎮定自若如冰炎,在看見式神的那一刻,也有不到一秒的錯愕。

「咿啊」一聲,千冬歲打開了神社的紙質拉門。從褚冥漾的角度來思考,千冬歲盜走夏碎的遺體,逃離獄都,甚至將夏碎做成式神,他見到冰炎的時候應當十分驚慌。但此刻時此刻,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上竟然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有一片波瀾不驚。
冰炎收回注視著式神的視線,乾脆俐落地對千冬歲說:「我有事要跟你談,千冬歲。」
千冬歲掠開自己頰側雪白的頭髮,對著冰炎點頭道:「冰炎學長,請進吧。」

褚冥漾被擺在另一間房間裡,聽不到千冬歲跟冰炎談了什麼,只知道冰炎很快地離去,而隔天早上,式神來幫自己澆水的時候,千冬歲敲響了那間房的房門。
「我們得離開了。」千冬歲對著式神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式神困惑。他被喚醒以來,還從未離開過龍影潭。
千冬歲微微一頓,似乎有一瞬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但他最後還是說:「……我以前生活的地方。」

褚冥漾知道其實正確答案是「我們以前生活的地方」。獄都是千冬歲、夏碎曾經共同生活的城市,無數人為了在灰色的世界裡建立這座家園而廢寢忘食,他們未曾生於斯、長於斯,但卻將自己最重要的光陰全部奉獻給這嶄新的故鄉。
千冬歲又帶著式神回到了他在獄都居住的那一座院落裡。他離開時曾把這裡燒成灰燼,但僅僅不到一個月的時光,這裡又被完整地重建成過去的樣子。
大約人們總是樂意於將牢籠打造成一個固定的模樣。

千冬歲幫式神安排了一間房間,看著他把帶來的花盆安放好,然後才倚著門框道:「明天,之前那個人會來接你,他叫冰炎。」
式神困惑地回頭,他應當也感覺到主人有哪裡不對勁,只是一時沒辦法準確地找出問題所在。
千冬歲又說:「他會帶你去處理你該處理的事情,你就好好跟著他。」
式神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主人,我不明白……」
「哪裡不明白?」千冬歲截斷他的話。
「式神的職責就是陪伴主人,我……」
「我不需要你陪。」千冬歲冷硬地道:「我這一生,都為保護這座城市、與城市中的人而存在。你如果想幫助我,就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式神或許不是夏碎,但也不是個蠢蛋。他當然早就看出,自己並不是主人所期待的式神。他的主人排斥他,甚至拒絕靠近他。
可是式神從誕生伊始就只為了主人而存在。可是千冬歲就連冷著臉,對他說出這些話語的時候,都能讓他窺見那些表象之下的脆弱與逞強。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於是千冬歲又態度強硬地補充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我不需要你的陪伴,你明白了嗎?」

式神歛眸,「……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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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9 2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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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櫻花

褚冥漾不知道,千冬歲是不是早就想對夏碎說這些話了,但夏碎活著的時候他始終沒有勇氣把它說出口,卻又要等到夏碎死了之後,才來傷害另一個使用著夏碎軀體的人。
也或許從某個角度來說,式神並不能算是人。

隔天冰炎就把式神領走了。按照獄都的規模與夏碎的才幹,他當然有許多事情必須負責,因此式神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幾乎完全跟千冬歲的生活作息錯開。
他也因此與冰炎越來越熟稔。

某日冰炎又來找他討論事情。臨走前,式神幾度猶豫,突然地問:「藥師寺夏碎……是個怎麼樣的人?」
冰炎正在看手上的資料,聞言一愣,「怎麼會想到問這個?你聽誰說了什麼?」
「我聽到守城軍在談論,我雖然是……雪野家主的式神,但看起來跟之前的藥師寺大人毫無差別。」式神回答道,「連名字都一樣,他們覺得……有點奇怪。」

獄都的守城軍真的很八卦,這個風氣到底是誰帶起來的?褚冥漾想想自己幾次跳世界脈絡時所看到的回憶,忍不住默默吐槽起來。
他不知道冰炎是否也在心裡因為守城軍太過八卦而皺眉,從褚冥漾的角度,他只能看見冰炎俐落地闔上手上的資料,直視著眼前的式神,平鋪直敘地說出自己的答案。
「你是千冬歲用夏碎的軀體,以龍神之血創造的式神,看起來當然沒有差別。」
他回答問題的語調很尋常,就像他說的並不是什麼驚世駭俗,不能為常人所容的事情,但冰炎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面對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既不逃避,也不掩蓋。褚冥漾再了解不過。
「……軀體沒有差別,靈魂也是嗎?」式神這次遲疑了更久,才用加倍困惑的嗓音問道。
這個問題比之前的都要更加難以回答,褚冥漾也不知道冰炎要怎麼回應比較好,結果冰炎難得地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答非所問,「你比夏碎那傢伙坦率多了,這應當也算是件好事情吧。」

──藥師寺夏碎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與現在身為式神的他又有什麼不同呢?

困惑、好奇、渴望了解,這種念頭一旦發芽,就無法遏止。於是某天,褚冥漾發現式神帶回了一顆影像球。
影像球由當事人抽出腦海之中的回憶製成,能記錄一段較短時間發生的事情,是守世界時常用來保存重要回憶的一種手段。褚冥漾不清楚式神是如何得到這顆影像球,只能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顆球,灌入自己的力量。
影像球隨著他的動作浮空飛起,在室內旋繞飛舞,過往的記憶變化為投影,一幕一幕地映照到室內四周的牆壁上。

像是走馬觀花般的影像投射、像是浮光掠影式的海市蜃樓,又像是這小小的一顆水晶球將會用那些珍貴美好的記憶、把此刻觀看的人給緊緊包圍。式神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東西,有點無措地環顧四周,臉上的表情慢慢地從困惑變成怔然。
千冬歲的虛影投影在他正面的牆上,使得他抬頭凝望。
影像球裡的千冬歲似乎是正在跟萊恩說話。他們從雪野家的故地挖來了好幾株櫻花樹,種在獄都之中,就像是要把家鄉也帶來此地生根發芽;在式神右側的牆邊,米可蕥興致勃勃地抓住莉莉亞的手,興高采烈地說著如果花開了,要用櫻花來做那些哪些好吃的點心;而在式神左側的牆上,西瑞在一旁哇拉哇拉地大叫說誰要吃那種粉紅色的點心,男子漢就應該讓櫻花見證自己流血與流汗的熱情。

式神一動也不動的看著。
原來他的主人也曾經是一頭烏黑的頭髮。
原來那雙總是藏在鏡片後的、疲憊的眼眸,也曾經閃爍過明亮耀眼的光。
……原來雪野千冬歲,也曾經笑得這麼開心。

畫面裡的千冬歲突然朝一個方向看去,式神下意識地跟隨著他的視線轉頭,這才發現在他身後的牆上,「自己」與冰炎環著手站在那裡。

──嚴格地說,是「曾經的藥師寺夏碎」與冰炎站在那裡。

冰炎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褚冥漾能感覺得出來他心情不錯,而夏碎微微瞇著那雙紫色的眼睛,在千冬歲舉起手朝他喚了一聲「夏碎哥」的時候,終於露出了很淺的微笑。
即使是笑著,也無法遮掩那個夏碎神態之中的疏離跟疲憊,但他依然笑得很溫柔,而且萬分真心。
「只要適應了獄都的水土,這些櫻花樹很快就會開花了,」夏碎微笑地這麼說:「到時候,我們再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影像球的畫面到此而終結。
從褚冥漾的角度看不見式神的神情,只能看著他的背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過了許久許久,才緩緩俯下身,撿起那顆播放完畢後落至地面的影像球。
小小的影像球透明得像是水晶,可以從其中看見他人的記憶與自己的掌紋。被喚醒以來,式神逐漸累積了許多不能明白的問題,而此刻的他突然地想:明明他是主人以龍神之血召喚出來的式神,不是人類,為什麼還要保留掌紋這樣細微的痕跡呢?
或許連召喚他的千冬歲,也無法為他解答這個問題。

他又那樣站了許久,才重新朝影像球中輸入自己的力量,讓剛剛那段畫面重新播放。
他可以無數次播放別人珍貴的回憶,卻沒有辦法讓他的主人重新回到那段時光。
昏暗的房間中,影像球裡的夏碎反反覆覆地在說那一段話。
式神看了一遍又一遍。
「到時候,我們再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到時候,我們再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還活在世界上的人中,除了千冬歲之外,誰都不知道這個約定後來有沒有被實現。許多人已經離開了,但那時的櫻花樹依然還存在,因此式神少見地對冰炎提出要求,說希望移植其中一棵櫻花樹進這個院子裡。
冰炎沒有拒絕這個要求的理由。褚冥漾隔著窗子看見那棵樹被守城軍小心翼翼地搬入庭院中,剪去多餘的枝葉跟樹根,然後被安穩地種下。

自從回到獄都之後,千冬歲一直閉門不出,他已經不再占卜,卻似乎還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籌備之中。褚冥漾覺得式神已經夠忙了,但千冬歲卻像是比他更忙,總是緊閉著房門,就連移植櫻花樹的那天,外面明明有這麼多人聲,千冬歲也始終沒有打開門來張望一眼。
移來櫻花樹的幾天之後,褚冥漾才終於看到千冬歲打開了他的房門。
式神難得地沒有外出,正在庭院中澆花。千冬歲抬頭看見眼前的景象時,似乎有一瞬間的恍神。

小小的院落裡多了一棵枝葉茂密的樹,而式神正好站在樹下,一手拿著澆花器,回頭看向他。千冬歲下意識地把眼鏡上推,揉揉眼睛,就像是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很少出現這麼孩子氣的動作,使得式神笑了起來。
「我聽人說,你很喜歡櫻花,所以我就請人把它移植過來了。」他拍拍樹幹,非常溫柔地道。
千冬歲眨眨眼睛,吶吶地回答,「這是……?」
「你們當年移植進獄都的幾棵櫻花樹中的其中一棵。」
得到答案,千冬歲更加困惑了,困惑得近乎迷網,「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你又為什麼要問呢?」式神臉上的笑意轉為無奈,很輕地側過頭,「當然是因為希望讓你高興一點。」
每一個式神,都會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讓主人高興一點。

他抬起手,打了一個響指,下一刻,無數的紙鶴從他的體內飛出,落上櫻花樹的枝椏,變成粉嫩又纖細的花蕊,漫天的紙鶴飛舞,更多的紙鶴化為花瓣,四散開來,就像一場美麗的櫻花雨。
褚冥漾依稀記得,之前的侍女曾經提過,獄都的櫻花樹開了,顯然這棵樹的花期已過,但是式神仍然以術法讓櫻花於此盛放。許多年前,千冬歲與夏碎也曾經在這棵櫻花樹下注視著彼此。
褚冥漾無法確認、千冬歲也不會知曉,在看影像球時,式神曾經在心裡無數次地想著:如果我也能看見他那樣笑一次就好了。

「就算還不適應這裡的水土,這棵櫻花樹依然能夠開出花來。」
在櫻花紛飛的櫻花樹之下,式神微微垂下眼簾,學習著影像球裡,他揣摩過千百次的語調與神情,微笑地對他的主人問道:「那麼,你願意陪我一起賞花嗎?千冬歲。」

──到時候,我們再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每一個式神,都會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讓主人高興一點。
式神以人類的軀體、人類的靈魂構成,但終究不是真正的人類,他只能透過學習與模仿,想讓自己更像人類一點。因此他學習著影像球裡的那個夏碎,第一次放棄「主人」這個稱呼,而坦率地喚他「千冬歲」。

他以為千冬歲會因此高興地露出微笑,就像他在影像球裡看到的一樣,但是千冬歲怔怔地看著他,然後,眼睛眨也不眨地流下兩行淚來。
「……!」
出現意料之外的發展,式神有點慌了。他往千冬歲的方向走出兩步,下意識地又想喊他主人,但還沒出口的話直接被千冬歲猛然撲過來的擁抱打斷。
千冬歲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攀著他的手臂。式神手足無措地攬著他,俯身聽了又聽,才終於意識到,千冬歲原來是在哭。

千冬歲斷斷續續地、壓抑又崩潰地哭著跟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式神想問問千冬歲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又覺得,他或許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所以抿著唇,忍住心中無數的問題。
「對不起,我害死了你……」
「對不起,我誰都沒有保住……」
「對不起,我沒有找到小亭……」

萊恩死的時候,千冬歲沒有哭。
莉莉亞指責他的時候,千冬歲沒有哭。
被侍女背叛的時候,千冬歲沒有哭。
就連聽到夏碎死亡的時候,千冬歲也沒有哭。

但是當他用夏碎的遺體召喚出來的式神再度喊他「千冬歲」、用跟夏碎極端相似的神情對著他微笑時,千冬歲終於徹底崩潰了。
他絕望地、歇斯底里地揪緊式神的衣襟,就像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在反覆的歉疚與痛苦之中,近乎折磨地質問自己。
「都是我的錯,如果當初是我死掉就好了。為什麼偏偏是我剝奪了夏碎哥的生命呢?」

夏碎是千冬歲的替身,他所承受的所有傷害,的確會如實地反映到夏碎的身上,但區區一個服侍神諭家主的侍女,怎麼可能拿到真正惡毒難解的詛咒與毒藥?
如果不是他被長期的占卜耗空了身體,夏碎也不至於在戰場上死亡。
很早之前,千冬歲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在會給夏碎帶來危險,所以心甘情願地被關在這座狹窄的院落裡,接受最嚴密的保護;他也明白神諭占術的極限,因此選擇跟夏碎保持距離,長久不見。
但就算機關算盡事事預知,他還是沒能守護好那個人。
信念崩塌、能力消失,他最重要的人永遠離去,這些惡夢如影隨形,共同構成了千冬歲永遠無法忘懷的、最慘痛的回憶。

「我明明是想著要保護你、要保護大家的啊……」

櫻花不停地飄落,明明是由術法擬態而成,卻依然美得令人心碎。就算隔著狩衣厚實的布料,千冬歲的淚水仍然如此滾燙,幾乎要把彼此都給灼傷。
他半跪在櫻花樹下,抓著式神的衣襟,因為崩潰的哭泣而縮蜷著身體,不知道是在跪拜未知的神明,還是渴望回到子宮母體。那頭白髮總令人錯覺他已然垂垂老矣,但他的哭聲始終無措得如同稚兒。或許只有嬰孩出生的那剎那,跟成年後悲傷到極點的時刻,人類才會如此絕望地慟哭。然而所有的淚水都是為了呼吸、為了治癒,為了讓自己能夠鼓起勇氣,一直堅定地走下去。

「對不起,我失敗了……對不起啊,夏碎哥……」



雖然千冬歲已經不再占卜了,但他的身體依然肉眼可見地越來越衰弱。
一開始,只是滿頭白髮,時不時地咳嗽吐血。
後來漸漸變成連行走的力氣都沒有,出入都必須靠著式神擁抱攙扶。
再後來他連眼睛都漸漸看不見了。那雙眼睛時常變為毫無焦距的一片空白,只有偶爾狀況比較好的時候,褚冥漾還能在他的眼底看見一絲靈動的光。

儘管如此,千冬歲並沒有停止他手上的工作。褚冥漾聽冰炎與式神幾次交談,才慢慢地意識到:他們是在籌備渡魂塔。
在褚冥漾復活的時間點,渡魂塔早已建成,跟獄都保持密切往來的人們亦皆已戴上渡魂水晶,確保自己死後的靈魂不致消散,能順利地回到親近的人身邊;但在千冬歲跟式神所在的這個時間點,安息之地陷落,靈魂無法轉世,人死亡之後不是散落在大地上,歸於永遠的虛無,就是被裂川王帶走,復活為鬼王手下的傀儡。

渡魂塔與渡魂水晶可以說是冰炎這一群人利用聰明才智,創造出來的「臨時性的安息之地」──以凡俗生命之能,妄圖染指神明的領域,即使褚冥漾只看到最終的結果,也能猜到,他們建立渡魂塔之初,一定發生過很多困難。
從冰炎與式神的對話來判斷,目前冰炎已經找到與靈魂親和度極高的水晶礦,可以開採來做為收納靈魂的容器,但擺在他們面前最大的問題是,要怎麼讓死去的靈魂自動歸於水晶之中?
操縱靈魂在守世界是為人所不齒的禁術,而時間交際處、無殿也都已經毀滅不存。在這個世界上,還能知道怎麼讓靈魂自動進入水晶之中的,或許唯有裂川王一人,但冰炎他們當然不可能向裂川王尋求問題的解答。於是千冬歲一頭扎進了古早的典籍之中,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

「能不能……稍微休息一會兒?」式神注視著自己埋首書堆的主人,輕聲說道:「時間已經很晚了。」
因為逐漸喪失視力,千冬歲乾脆放棄戴眼鏡這回事情,閱讀的時候也不再純粹依靠眼睛,而是透過術法讀取書上的文字。他聽見式神的聲音,凝聚著術法的指尖很輕地一頓,散去光芒。他停下閱讀,然後轉過頭,用沒有焦距的目光盯了式神片刻,才回答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語氣與平時相同,彷彿他並不是在暗示自己的式神「我快死了」,而只是對他說「今天天氣真好」。
式神沉默,於是千冬歲又說:「式神依附著主人的力量而存在。等我死後,你也會消失。」
自從那天大哭之後,他對式神的態度放鬆了許多,似乎也不再糾結於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夏碎,而能用比較自然的態度與對方相處。千冬歲很輕地勾起唇角,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式神:「害怕嗎?」
式神什麼也沒說,只是俯下身,撿起一卷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的書卷,但千冬歲歪著頭,就像聽見他心裡的答案一樣,接續地道:「我想也是。」
「我在做我覺得很有意義的事情。」他又說:「既然你也不怕死,那就別勸我愛惜自己的生命。」
「……」

因為撿書的關係,從褚冥漾的角度看起來,式神就像是曲膝半跪在千冬歲的眼前,抬頭仰望他一般。千冬歲看不見,因此他垂下手,非常溫柔又仔細地觸摸式神的臉,過了片刻才說:「明明不是同一個人,別露出這麼相像的表情啊。這樣,我也會覺得……」
他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完,但在場的人都能聽懂他的意思:這樣,他也會覺得很不忍心。
千冬歲從來都是對自己最為心狠,而對身邊的人萬分溫柔。褚冥漾與夏碎當然非常清楚,但式神還來不及習慣這件事情。他有些僵硬地任自己的主人摸過臉頰,垂下那雙紫色的眼睛,低聲道:「我只是……希望你能高興。」
「我很高興,真的。」千冬歲笑著說:「雖然對你很抱歉,但在死之前能與你相遇,對我來說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褚冥漾知道,在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千冬歲終於完全接受了藥師寺夏碎已經不會再回來的事實,也接受了陪伴在他身邊的式神並不能等同於他的兄長這件事情。
接受同樣意味著釋然、意味著離別。
雖然式神不是人類,但他仍然理解了千冬歲的言下之意。褚冥漾從來沒在夏碎那張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茫然、悲傷、無力。藥師寺夏碎是冰炎的搭檔、千冬歲的哥哥,在褚冥漾的眼裡,他一直是個冷靜理性的人,同時擁有不顧一切也要達成自己目標的執拗,甚至是瘋勁。
但是此刻式神的表情這麼挫敗,就像是他已經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阻攔不了千冬歲,他的主人很快就要死了。

因為千冬歲的情況越來越惡化,式神沒有心力顧及其他,自然也對那盆從懸崖上挖回來的花疏於照顧。褚冥漾覺得自己很能體諒他的心情,但還是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安危擔心──喂,式神夏碎學長,你再不幫我澆水,我真的要渴死在這裡了耶?
當然,他只是跳進了龍影潭,與世界的意志短暫融合,並不是真的變成了一朵花。就算這朵花就此枯死,他頂多是回到現實世界,也不至於真的死在這個時空中,但褚冥漾仍然偷偷地希望式神夏碎有空可以照顧自己一下。
他很想再陪陪這個憔悴疲憊的千冬歲,也很想親眼見證他們的結局。只可惜一朵花的內心碎碎念無人聽聞,褚冥漾沒有辦法,只好每天盡量地休息,假裝一朵花學會了冬眠,就可以再多撐過沒有營養沒有水分的一天。
不知道該難過或高興的是,千冬歲的身體越來越差,很可能在這盆花徹底枯死之前,神諭家主就會率先離開這個世界。

某天褚冥漾從漫長的睡眠裡起來,看見窗外的櫻花紛紛落如雨,聽見千冬歲衰弱的、瀕死的嗓音。他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就是現在,千冬歲要死了。

「我完成了……」他聽見千冬歲斷斷續續地說:「我終於完成、渡魂水晶需要的法術,但……能不能成功,還需要試驗……」
「別再想了。」式神難得壓低聲音斥責他,「你需要休息,你的身體真的撐不住了。」
千冬歲沒有回應他這句話,或許是搖了搖頭,隔了片刻,又突然地對他說:「抱我去、那棵櫻花樹下……」

式神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褚冥漾同樣也不知道,但是千冬歲那麼固執,式神拿他沒有辦法,因此還是把極度衰弱的他抱出屋外,帶到櫻花樹下。
千冬歲仰頭看著那棵櫻花樹,目光閃動,似乎又恢復了微弱的視力。過了片刻,他搖搖頭,拒絕式神的攙扶,用非常不穩的步伐自己朝櫻花樹走出幾步。
他的眼睛下緣已經浮現油盡燈枯的黑影,整個人也削瘦得有些脫相,但此時此刻,他仰頭看著這顆盛載著重要回憶的櫻花樹,仍然挺直了自己的背脊,就像他面對的不是一棵毫無知覺的樹木,而是那些早已逝去的、重要的人。

「漾漾、萊恩、阿利學長、休狄學長……大家,我終於……完成渡魂水晶所需要的法術了。」千冬歲摸著樹幹,低聲說道。
式神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千冬歲的背影。
「對不起,我完成得太遲了。但只要我能成功的話……就不會有人的靈魂再散落迷失,也不會有人再被裂川王帶走。」
那些已經離開的故人們不會聽到千冬歲的話語,也難以得知這個消息,但千冬歲仍然固執地對著櫻花樹訴說著。式神知道,這段話對千冬歲來說一定很重要,因此沒有打擾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千冬歲說完。
或許千冬歲始終認為,如果自己能更早想出這個術法,他就能拯救更多的人。

「我想試試看,用這棵樹做為媒介,埋下一個陣法……」
千冬歲忍耐著咳嗽的衝動,斷斷續續地說著。他推開式神的攙扶,捏了一個咒訣,低聲驅動那個陣法,雪白的短髮與寬大的袖襬都因為充沛的力量而飄起。櫻花樹下的陣法開始發亮,以樹木的軀幹為中心,輻射出迅速擴散的光痕,構成繁複艱澀的術法紋路,照耀萬物,幾乎衝破灰色的世界裡、晦黯的光。
式神也被這個陣法強大的力量逼退了兩步。褚冥漾簡直無法想像,為什麼一個將死之人,還能有這麼強的力量。
「千冬歲!」

千冬歲背對著式神,因此式神看不見他的表情。陣法發散著溫暖的、銀白色的光,而櫻花不停地飄落,如同誰的淚水。千冬歲霍然回頭,他的眼睛再度變成濃郁的紫金色,說話的嗓音裡夾帶了龍神金屬質地的共鳴。
他對著式神露出微笑。

「就是此刻……這個法術能不能成功,我們一起來……見證吧。」



陣法高速運轉了起來,足以跨越生死,指引迷途的靈魂。這本非人類能夠妄想染指的領域,但千冬歲以他體內的龍神之血衝破人神之間的藩籬,他從來不是神明,卻妄圖以凡人之身,完成神明才能做到的一切。

「要完成人偶計畫,渡魂水晶必須擁有吸引靈魂的力量……」
「可是靈魂……不該被任何術法扭曲,而永遠只會,回到他最重要的人身旁……」
陣法過強的光芒與力量幾乎要掩蓋住千冬歲虛弱的嗓音,但式神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不顧這樣的強光幾乎讓他流下生理性的淚水來。
「從某個角度而言,式神與水晶……都屬於無機質的生命,因此,我為渡魂水晶設計的法術,應當對你……也有效果……」

強烈的不安感襲上心頭,式神強忍著心底翻湧的情緒,他想盡量和緩地說話,卻還是忍不住聲音裡的顫音:「這是什麼意思?」
千冬歲不答,只是半垂著眼睛,持續輸出自己的力量,以完成這個陣法。隨著陣法徹底的驅動,千冬歲像是被抽空所有力氣一樣猛然倒下,終於被等候已久的式神擁進懷裡。他抬起頭,那雙紫金的眼睛已經蒙上死亡的霧翳,連嘴唇都開始乾裂發黑。在陣法光芒的照耀之下,他是這樣的衰敗,就像是憑空蒼老了許多歲月,但他凝望著那張與夏碎毫無差別的臉孔,卻仍然露出自己還是少年時的表情。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追在夏碎背後,執拗地問他為什麼不跟自己回雪野家。
這世界上的問題哪有那麼多答案?千冬歲直到很後來才明白,疑問不會獲得解答恰是人生的常態。

此刻千冬歲露出跟自己年輕時一樣固執堅定的表情,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式神,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把我的命,還給……你。」
「式神無法獨立於主人而存在,是因為主人死後,式神就沒辦法從主人那裡獲取力量……」
「所以我把我的靈魂給你。」他露出了非常滿足的笑容,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孔,輕聲說道:「你不會跟我一起死的,我的靈魂……會變成你的力量。」

如果藥師寺夏碎能活到這個時候,見到此刻的千冬歲,看見自己以生命守護的弟弟變成這個模樣,或許會因為過度的心痛而發瘋也說不一定,但是他在這之前就已經死去,而由被千冬歲喚醒的式神代替他見證這一切。
溫熱的淚水從式神紫色的眼睛裡流下,大概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式神會這樣反抗自己的主人。他紅著眼睛,近乎失態地提高音量,對千冬歲道:「我不要!」
但是千冬歲笑得那麼溫柔,伸出顫抖的手,很輕地摸了摸他的臉孔。
「我知道我不該把我的願望強加到你身上,從此之後,你就是一個人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希望,夏碎哥可以有一次機會、一次為了自己活下去的機會……」

千冬歲氣息微弱地問他:「既然你是我的式神,你願不願意完成我的願望?」

藥師寺夏碎是人,而褚冥漾眼前的這個是式神,但在陪伴千冬歲的這段時光裡,他已經學會了痛苦、憤怒、茫然、失落,與絕望。從某個角度而言,他比褚冥漾記憶裡的夏碎還更像一個有七情六慾的凡人,彷彿死亡脫去了他一直以來的枷鎖,他終於能夠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因此他緊緊地摟著千冬歲衰弱而單薄的肩膀,任由淚水近乎狼狽地從自己的眼中滑出。
「我就是夏碎。」他沒有回答千冬歲的問題,反而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平穩地道。
千冬歲很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又說:「我就是藥師寺夏碎。」
千冬歲虛弱地笑了。
「我真的是藥師寺夏碎,你別死,千冬歲,你看著我……!」他知道千冬歲不會相信,終於完全失控地痛哭失聲:「明明我才是哥哥,應該是我保護你才對啊……」

在過去白色的世界裡,櫻花只會在春天盛放,見證冬天的消逝與夏天的來臨。冬天與夏天從未同時渡過,而僅僅只是循環交替,彼此錯過,相遇,然後別離。
漫天的櫻花散落,陣法發出耀眼的光芒,衰敗的生命會以另一種形式得到延續,千冬歲說過,靈魂永遠渴望回到自己最重要的人身旁。他注視著式神的臉,露出滿足又幸福的笑容,在手臂完全落下之前,終於說出告別的話語。

「謝謝你,最後有你陪我,我真的……很高興。」
「……再見了,『夏碎哥』。」

失去主人的式神發出像是靈魂破碎一樣的慟哭。
陣法裡細碎的白色光芒不停上浮,櫻花的花瓣在落至地面的時候變回紙鶴的模樣,想看櫻花樹開花的人再也不會張開眼睛。很多年以前,千冬歲曾經在這棵樹下聽夏碎說過:這些櫻花樹很快會開花──到時候,我們再來這裡賞花吧,千冬歲。
他們終於完成了這個約定。或許千冬歲也想過要對著夏碎說:明年也一起賞花吧,哥哥。可是無法實踐的諾言沒有出口的必要,所以除了告別,他始終什麼也沒說。

夏碎緊緊地抱著千冬歲的身軀,把頭埋在千冬歲留有餘溫的肩頸,感覺溫暖的、血脈相連的力量源源不絕地流入他的體內,重新構築他的力量本源,確保他在沒有主人的情況之下,還能自由行走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
千冬歲不會知道結果,但是夏碎以自己的雙眼為他見證,渡魂水晶的法術完美地、熱烈地運轉著。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迷途的靈魂散落在大地上。他以生命引領,所有人都能回到自己摯愛的人身旁。



褚冥漾有點茫然地清醒過來。

他側著身體倒在龍影潭邊,小腿還浸在冰涼的潭水中。褚冥漾揉揉眼睛,過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
夏碎坐在他身前的一顆大石頭上,似乎在凝望著某個方向,也像是在發呆。褚冥漾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又沉浸在那段回憶的情緒之中,不敢隨意開口,反而夏碎像是聽見他坐起身時發出的動靜,突然地說:「其實,將靈魂裝入特定的容器裡雖然困難,但並不是毫無辦法。」
褚冥漾一時不明白他怎麼會說起這個,只好安靜地聆聽。

「就如同褚你的靈魂當初被裂川王打碎,投入世界脈絡之中,而冰炎歷經了漫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地在脈絡中找回你的靈魂,裝入容器裡,將你復活。理論上,所有死者的靈魂,都是可以透過這個方式找回的。」
「問題在於,尋找靈魂跟保存靈魂都是極端困難的法術,絕非人人可學。我就沒學會。」夏碎背對著褚冥漾,很輕地笑了一聲,「總不可能讓冰炎專門負責到處幫死去的人找靈魂吧?這不現實。」
「……」褚冥漾想起當初自己去撈冰炎靈魂的經歷,忍不住汗顏。
事實上他到現在也沒學會尋找靈魂跟保存靈魂的法術,尋找這關是死去的精靈辛亞幫他搞定的、保存這關是活著的精靈賽塔幫他搞定的,好像莫名地就達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運氣真的不是普通的好。

夏碎不知道他在腦海中慚愧些什麼,接續地道:「後來,千冬歲提出了一個觀點。」
「他認為,亡者的靈魂在極短的時間內會有特定的感應,渴望回到至親的人身旁,只是因為找不到前進的方向而散落。所以設計渡魂水晶時,不該想著怎麼『尋找』與『保存』靈魂,而應該想著怎麼用水晶來『指引』,讓靈魂們回到重要的人身邊。」
「他用這個思路設計的術法,最終成功應用在渡魂塔與渡魂水晶上,拯救了無數因至親死亡而悲痛的人們,甚至讓我們尋回了某些已經死去多時的靈魂。」
褚冥漾怔征地聽著。
夏碎回過頭來,輕盈地從岩石上跳下,對著褚冥漾伸出手,將他從潭水中拉起,微笑地道:「千冬歲真的非常厲害,對吧?」

如果不是曾經在生死邊緣痛苦掙扎,千冬歲未必能意識到靈魂散落的真相。
從這個術法的概念裡,就能感覺到千冬歲有多麼溫柔。
而將這一切娓娓道來的夏碎,卻始終笑得那麼溫和從容,就像是打從心底以自己的弟弟為傲。明明不久之前,褚冥漾還見過他抱著千冬歲跪在在櫻花樹下,哭得彷彿靈魂都要崩解碎裂的模樣。
褚冥漾抬起頭,看向與百年之前萬分相似的紫衣青年,有一瞬間的茫然,一直隱隱在腦海裡環繞的一個問題,終於呼之欲出。
「夏碎學長,你……」

──眼前的這個式神,真的不是「藥師寺夏碎」嗎?

在千冬歲的請託之下,龍神從四方無名之靈中召喚魂靈,賦予夏碎的肉體。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龍神所召喚的,確實就是夏碎的靈魂?
如果夏碎感應到了龍神的召喚,知道千冬歲試圖復活他,他真的能捨得不回應嗎?
褚冥漾復活時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難道沒有可能、夏碎只是比他更加倒楣,剛好失去了記憶,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忘記自己的名字,也忘記自己與千冬歲的關係?

「……」褚冥漾真的想問問他:夏碎學長,你在千冬歲臨終前跟他說自己是夏碎,不是為了在那一刻哄他高興吧?
藥師寺夏碎從來不是這種人啊。
褚冥漾很想知道答案,可是當他對上夏碎那雙與百年前極端相似的眼睛,卻又什麼都問不出來。

「嗯?怎麼了,褚?」
夏碎這樣聰明敏銳,或許早就猜到了褚冥漾的問題,可是卻仍然故作不知。褚冥漾對此感到有一點點傷心,緊接著又是釋然。
或許時至今日,問題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他微微一頓,隨便找了一個無關的問題,「夏碎學長,我只是想問,千冬歲發明的術法這麼厲害,他的核心原理是什麼?」
夏碎大概也看出褚冥漾生硬地轉移話題,忍不住失笑,回答道:「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怎麼會不知道答案呢?褚。」
不等褚冥漾回答,他便召喚出傳送陣。銀白色的陣法光芒旋繞,夏碎對褚冥漾道:「我們回去吧,冰炎還在獄都等你。」

陣法的能量帶起他們的頭髮,褚冥漾在踏入陣法前,最後一次地環顧龍影潭四周的景色。他曾經是一朵花,在這裡見證了式神夏碎被喚醒的過程,或許被喚醒的就是藥師寺夏碎的靈魂,也或許不是,但這已經不再重要。
千冬歲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在死前把他最後的願望託付給自己的式神──他希望式神能以藥師寺夏碎的軀體、身分與意志,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他的式神也完整承接住了這個願望,以藥師寺夏碎之名行走至今。
千冬歲已經死去很多很多年,然而夏碎仍然在為了完成人偶計畫而努力。他的足跡踏遍獄界荒蕪的土地,為許多偏僻的部族送去引領靈魂的項鍊,確保渡魂塔的力量能夠覆蓋獄界所有需要光明的人類,並同時輔佐冰炎,始終為了發展獄都而努力。
褚冥漾知道,今天之後,夏碎也會一直這樣活下去。
無關乎靈魂或記憶,這是他們共同的選擇。

或許終有一日,世界能恢復原狀,太陽與月亮會再度升起,而千冬歲的靈魂始終在夏碎的軀體裡運轉著,為他提供永不匱乏的能量。
如此一來,藥師寺夏碎與雪野千冬歲,也能算是永遠在一起了吧。



在整理章節然後不小心把留言吃掉了,對不起留言鼓勵我的朋友我真的很抱歉QWQ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3-9 22:04 編輯

留言

謝謝留言鼓勵,我寫這段的時候也哭得很慘,但還是希望大家能喜歡這樣的劇情XD! 2022-3-14 17:24
完了,大佬你害我用掉了一整包衛生紙QAQ 2022-3-12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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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14 17: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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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心意

冰炎才剛剛踏入自己獨居的小樓,還沒開燈,就敏感地察覺屋內有另一個人的氣息。
他微微一頓,又往前走出幾步,看見一件外套被某個不知名的闖入者非常邋遢地丟在地板上。
「……」冰炎無語,總覺得那件外套的模樣非常眼熟。
他微微皺起眉頭,遲疑了數秒,才俯下身撿起那件外套,掛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後用難得會出現在他臉上微妙的表情一路走上樓梯,打開自己臥室的門。
他的被窩隆起一個高高的弧度,有人窩在他的床上睡得正香。

冰炎走到床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床上的那個人看了片刻,神經遲鈍的某人才揉了揉眼睛,茫然地清醒過來,「噢,學長,你回來了……?」
褚冥漾的態度太堂而皇之,就像是對自己的鳩佔鵲巢沒有任何羞慚之意,眼睛半睜半閉、半夢半醒之間,還用像蠶寶寶一樣的動作往後蠕動了幾吋,然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位,「學長你是……也想睡嗎?」
他打了個哈欠,非常慷他人之慨,「留位置給你了……讓我再睡一下……」

大概是因為太過無話可說,冰炎甚至一時間沒有產生任何生氣的感覺。他默默地把手上那件褚冥樣的外套掛在一旁的椅背上,然後才對著褚冥漾詢問道:「夏碎不是帶你去龍影潭吸收力量了,狀態怎麼樣?」
「米納斯好像醒了,不然我讓她出來……跟你說說話?學長你有問題就問她……」褚冥漾睏得口齒不清,說是這麼說,卻連召喚米納斯的動作都沒有。
冰炎對著眼前的空氣瞪了半天,實在想不通,他們上次見面的氣氛最後掉到冰點,自己還把人放置了快兩個月,褚冥漾此刻怎麼還能在他床上睡得這麼香?
「……褚冥漾,這是我的床。」冰炎雙手環胸,試圖跟他講道理。
褚冥漾的臉埋在枕頭裡,含含糊糊地回答:「又怎樣?這本來就是我的床。」

「……」看來褚冥漾已經不知道聽誰說了自己搬空他宿舍的事情。冰炎一瞬間有點尷尬,又很快地在意起別的事情。
「你怎麼過來的?是你讓夏碎送你來,還是你又從米可蕥那裡跑出來?」冰炎皺眉,「褚,我提醒過你,不要亂跑。」
褚冥漾本來已經要成功地進入夢鄉,又被冰炎連續好幾個問題吵醒,他沒好氣地翻身坐起, 「學長你就不能等我睡醒了再問嗎?」
「吸收世界脈絡的力量堪比連看一周連續劇,」他忍不住邊揉眼睛邊對冰炎抱怨道:「我真的好睏……」
「……誰讓你跑到我的房間?」冰炎無語,只好再提醒他一次,「現在,這是我的床。」
「誰管你你的房間我的房間,你的床我的床,反正我都睡過。」褚冥漾小聲地碎碎念,「小氣鬼。」
口無遮攔的小混蛋,冰炎都被他氣笑了。他懷疑褚冥漾根本就睏到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

冰炎乾脆放棄與他計較,「既然你已經清醒了,回答我的問題。」
褚冥漾不滿地抱著枕頭胡亂蹂躪,一邊乖乖地回答:「沒有亂跑啦,我請夏碎學長送我過來的。」
「你來幹什麼?」冰炎問他。而褚冥漾歪著頭,勾起唇,抱著枕頭一臉無辜地回看。
他都還沒開口,冰炎就知道他又要胡說八道敷衍自己,於是瞪著他,壓低聲音喊他一聲:「褚。」
褚冥漾舉起雙手投降,「好啦好啦,我是有事來找學長的。」
「什麼事?」

提到正事,褚冥漾的表情稍微嚴肅了點,放下那顆枕頭,坐直了身子,說:「我在龍影潭裡,看到了夏碎學長跟千冬歲的過去。」
「……」冰炎沉默片刻。
他始終不願意讓褚冥漾太早知道過去發生的事,因為這一百年來快樂太少,而殘酷太多。褚冥漾心那麼軟,很容易為之感到傷心,「都過去了。」
「我知道都過去了,但還是會有點難過。」褚冥漾低著頭,小聲地道,「為什麼那時我不在呢……為什麼我幫不上忙呢?」
「就算你活著,也改變不了什麼。」冰炎毫不留情地道。
他向來不善於以言詞安慰人,但放上褚冥漾頭頂揉弄的手掌卻很溫柔。他聽見褚冥漾很輕地笑了一聲,正想問他在笑些什麼,卻被褚冥漾一把張開雙手,環抱在腰上。

冰炎一瞬間有點錯愕,「褚?」
「我比較希望學長跟我說:你現在在這裡,這樣就很好。」褚冥漾把臉埋在他的懷裡,低聲說道。
「……」冰炎什麼都沒說。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被自己的擁抱嚇得連腹肌都繃緊了,忍不住唇角微翹,卻還是故意用有些低落的語氣說:「其實,看完他們的回憶之後,我產生了一些人生感悟。」
他說話的熱氣隔著衣服,很輕地吹拂在冰炎的身上,有點暖,有些癢。冰炎自己都沒注意到地紅了耳朵,別開頭,幾次想推開他還是沒有動手,最後只好渾身僵硬地道:「……你先放開我。」
「我不。」

冰炎懷疑這傢伙不是跳了龍影潭,是被夏碎帶出去喝醉了酒。

「我覺得,他們的過去告訴我,」褚冥漾非常嚴肅地道:「有話還是要早點說,能相處就好好相處,不要愛得要死最後互相火葬場,這樣很累。」
「你到底在說什麼?」冰炎完全聽不懂。
「我想說的是,我決定了,如果以後學長死掉,我還是不要把學長做成式神,做成消波塊就好。」
「……?」冰炎放棄聽懂,忍無可忍地威脅他,「褚,我數到三,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放開手──」
「哎啊說點幹話放鬆一下神經,學長不要這麼兇不要這麼兇。」
褚冥漾竟然還敢笑出聲,還敢用哄小孩的語氣哄他。冰炎咬著牙,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褚冥漾抓起來修理一頓,卻看見褚冥漾從他懷裡抬起頭,對著他露出笑容。

冰炎心跳漏了一拍,聽見褚冥漾對他說。
「我真正想說的是:學長,我喜歡你。」



褚冥漾自知這場告白過於突然,甚至是莽撞。他沒有期待過冰炎會欣喜若狂,也不認為冰炎會笑著給予他回應,但不管怎麼說,剛剛告白完,就被目標對象死死瞪著,用一種近乎殺父仇人般的眼光凝視著他,這感覺總是有點奇怪。
他敏銳地察覺情況不對勁,於是抓了抓頭,慢慢地鬆開抱著冰炎的雙手,乖巧地坐直身體。

冰炎反覆深呼吸,像是忍無可忍般地閉了閉眼,然後雙手環胸,用彷彿審問犯人的態度問他:「你喜歡我?」
褚冥漾很坦然,「對啊。」
「什麼時候的事?」冰炎進一步追問。
「一直啊。」
「一直?」
褚冥漾眨眨眼睛,「不然呢?當然是一直啊。」
「……」冰炎難以置信地質問他,「你一直喜歡我,但你拒絕我的項鍊?你甚至因為西瑞死掉對我大吼大叫?」

「哎不是,學長你怎麼連西瑞的醋都吃?我都沒有吃過夏碎學長的醋耶?」褚冥漾才覺得他莫名其妙,「突然就說要把項鍊送我,這不就是死前留遺產的意思嗎?我敢收才有鬼。」
「你沒吃過夏碎的醋?」冰炎感到更加荒謬地重複一遍,不知道為什麼更生氣了,「而且,送項鍊跟死前留遺產什麼關係,你是白癡嗎?」
「學長才是白癡,復活我之後一直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我當然以為學長是那種忙著拯救世界沒空談戀愛的類型啊,誰會往那個方向想啊?」褚冥漾覺得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而且學長還搬空我的宿舍、偷看我的日記,卻連自己的過去都不願意告訴我,小氣鬼──」
「你都拒絕了我,我給你看我的過去幹嘛?讓你難過讓你愧疚然後趁虛而入嗎?」冰炎冷笑。
褚冥漾瞪大眼睛,「……哇學長你還考慮過這種攻略路線?看不出來你是這種人。」
「……」冰炎想掐死他,「褚、冥、漾──」
「學長到底憑什麼兇我?我好歹是坦白地說了『喜歡學長』,而學長呢?偷看過我的日記的話,我的心情明明已經很清楚了吧?」
「我……」冰炎才剛剛張開口,就被褚冥漾趁勢追擊地打斷,「我不要聽狡辯!」

他坐在床上,仰頭看著冰炎,眉目生動,張牙舞爪地像一隻活潑的小獸。冰炎簡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把人抓起來打一頓,還是把他親到聽話為止。

「我沒有狡辯。你都死了,遺物為什麼不能讓我處理?」
「我還會復活啊!」
「……你別想得太理所當然了,我並沒有絕對的把握復活你。」
「那我不復活的話學長當一輩子孤寡老人嗎?」
「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褚冥漾快被他氣死,「你長成這樣單身一輩子暴殄天物!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死都要糾纏你!」
「……你還想著做鬼?之前明明都被裂川王打到魂飛魄散了。」冰炎終於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很顯然這樣吵下去不會有結果,冰炎幾次深呼吸,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從胸口的衣領之中拉出那條水晶項鍊,瞪著褚冥漾的臉問他:「所以,你到底要不要這個?」

──在這個世界裡,把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水晶項鍊交託給另一個人,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的死亡與靈魂都屬於你。

依照冰炎的個性,說不出更清楚的表達,他只會拐彎抹角地給予承諾。但是褚冥漾比他想像得更倔,梗著脖子一口回絕:「我不要。」
「……誰管你。」冰炎放棄溝通,「反正這個以後就留給你。我會告訴夏碎,寫進渡魂水晶的登記冊裡。」
「你既然累的話就先睡吧,我去別的房間休息。」他說完這句話就準備離開,還沒轉過身,卻猛然被褚冥漾拉住手腕扯回去。褚冥漾用力之巨,讓冰炎單膝跪上床沿,幾乎整個人壓在褚冥漾身上。兩個人的頭用力對撞了一下。
「褚?你搞什麼……」
顱頂相撞的聲音太過大聲,冰炎都要擔心褚冥漾被撞得更傻了,卻沒想到下一秒,褚冥漾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人直接拉到自己眼前。

「誰還能睡著?今天就跟林北把話說清楚!」褚冥漾氣到連台中腔都冒出來,氣勢洶洶地對他吼道:「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我告訴你:我是妖師,而且是重新獲得了一點點力量的妖師,你以為我會讓你有機會擺脫我嗎?」
「說什麼死後要把項鍊給我?你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不准有事沒事就想著去死!」
跟精靈相比,人類的壽命明明那樣短暫,可是冰炎還是說要把死後的項鍊留給他。
或許冰炎自己都沒注意到,但從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褚冥漾就已經意識到冰炎心底最深處的想法。
他很篤定、甚至是默認:自己一定會比褚冥漾更早死亡。
所以在死前要幫他安排好一切,死後還要把靈魂留給他。

這個念頭所代表的頹喪跟疲憊,簡直要把褚冥漾氣瘋。
開什麼玩笑?王八蛋!

「褚,我……」
冰炎被他吼得啞口無言,才剛剛張開口,卻又被褚冥漾搶白。
「我才不管什麼項鍊什麼靈魂,你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嗎?不要以為你復活我之後就可以不管了,我告訴你領養再棄養是要被開罰單的!我既然已經活著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要是敢莫名其妙地先死,那我、我就──」
褚冥漾都要被氣哭了,他吼到一半腦袋短路,一時說不出自己該怎麼辦。於是冰炎微微一頓,無比順暢地幫他接了下去,「把我做成消波塊沉海?」
「……」褚冥漾現在就想把冰炎這個王八蛋做成消波塊沉海,「我是在說認真的啦學長哩係勒靠北喔!」

他被冰炎氣得半死,眼眶紅紅鼻子也紅紅,像隻被主人踩了尾巴的小笨狗,明明是他在罵人,看起來卻比他被冰炎罵的時候還委屈。
「學長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不愛惜自己呢?」
「你記得我說過的嗎?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你可以不怕痛、不怕死,可是我怕痛,我也怕死。」
「你復活我,把我拖回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為什麼……總想著丟下我先走啊?」
這一點都不公平。

褚冥漾已經見證過太多人的死亡,使得他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危險又脆弱的世界,他挽救不了死去的千冬歲與萊恩,還有被裂川王帶走的西瑞、阿斯利安,跟其他的人,但最少,他無論如何都想要保住冰炎。
無論他的能力多麼微薄,多麼不可靠,他也想要成為冰炎的支柱。
他不想要冰炎的靈魂,他只想聽見冰炎說:我會陪你一起活下去。

「褚……」
「留項鍊給我幹嘛,一塊破石頭有什麼用?我又沒辦法再去找黑山君復活你,復活來復活去的,你不煩我都要煩死了。」褚冥漾故做兇狠地說道,卻忍不住話語之中越來越明顯的哽咽,「我……」
他說不出話,只好擺出一副兇巴巴的表情瞪著冰炎。過了片刻,冰炎嘆氣,終於伸手把人攬進懷裡。

冰炎沉聲說道:「褚,在這個世界裡,我很難保證什麼。」
褚冥漾半垂著眼睛,可憐兮兮地吸了下鼻子,「那學長,你是為了什麼才復活我?」
冰炎一愣,一時沒有跟上褚冥漾的思考。
褚冥漾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又問:「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心想事成的妖師嗎?」

『──學長不知道我怎麼死的,那學長總知道……是誰復活我的吧?』
『我。』
『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

「我是妖師,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褚冥漾已經不在乎經歷了這一切的冰炎會不會嘲笑他的幼稚。如果冰炎一路走來,失去了這麼多東西才終於復活他,而他卻不能把希望重新帶給冰炎,那他不知道自己的復活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學長,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
「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冰炎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褚冥漾判斷不出冰炎是被他的這段話打動了,還是被他的愚蠢打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冰炎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你不必……算了,」冰炎頓了一下,又改口:「既然你這麼說,這個承諾我就先收下了。」
「我……」他有點艱難地頓住,但迎著褚冥漾明亮的雙眼,終於還是選擇答應,「你別擔心,我不會隨意浪費自己的生命。」
「真的?」褚冥漾微微瞇起眼睛,懷疑地確認道。
冰炎點頭,「真的。」
褚冥漾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開心太明顯,幾乎讓人看見他背後搖晃個不停的尾巴。冰炎像是無法承受一般微微撇開頭,突然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褚冥漾茫然,有些錯愕地道:「學、學長?」
「別動。」冰炎說。

褚冥漾坐在床上,冰炎半跪在床沿,因為方才激烈的衝突而靠得極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灰色的天光從窗簾縫漏進來,在他們身側的床單上留下一道長條狀的光痕,將他們安穩地他們隱藏在黑暗裡。
手掌隔絕一切視線,卻又放大了其他感官。褚冥漾下意識地屏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睫正在不安地顫動,掃過冰炎觸覺敏銳的掌心,使得某個人從心底開始發癢。
冰炎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叫他別動。褚冥漾等了又等,才等到冰炎垂下頭,微涼的呼吸吹拂到他的臉上。冰炎對他說:別動;而褚冥漾下意識地抓緊冰炎的衣領,過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很小聲很小聲地問:「這就是、學長的第一個願望嗎……?」
他問得很笨拙,但冰炎竟然聽懂了。冰炎低聲說:「你可以這麼理解。」
「……」

是誰輕輕地、像是投降一般地嘆了一口氣。褚冥漾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又覺得自己全然不知,一片迷茫。
他的靈魂在身軀裡閃爍著、流動著,像是在軌道上巡航的行星,為長途跋涉的旅人指出前進的方向。冰炎千辛萬苦地將他破碎的靈魂從世界脈絡裡尋回,當然不是為了再創造一個新的悲劇。如果可以,冰炎也想跟褚冥漾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但在很早很早以前,冰炎就已經知道,褚冥漾只是看起來柔軟,其實內在堅強又固執,尤其無法忍受被人欺騙。

「學長……」
「噓,安靜。」

因此冰炎只是垂下頭,摀著褚冥漾的眼睛,萬分珍惜地吻了吻他。



一隻纖細的手拉開了床邊的簾幔。
棕色長捲髮的女子從床上起身,微微皺著眉,用戒備的眼神看向窗戶。厚重的窗簾隔絕了無處不在的灰色天光,將室內營造出深夜一般的黑暗與幽微,窗簾透出外頭隱隱的火光與雜亂的人聲。女子微微咬著下唇,幾次伸出手,就像是想拉開窗簾,卻又作罷。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卻突然聽到門外有侍女的聲音傳來,「莉莉亞大人,您被吵醒了嗎?」
莉莉亞眨了下那雙碧綠的眼睛,用跟眼中的清醒完全不相符的睏倦嗓音回答:「對啊……外面好吵,發生什麼了?」
外頭的侍女靜默片刻,才道:「似乎是有隻野生的魔獸誤闖入花園之中,長老們已經下令侍衛搜捕了,請莉莉亞大人不用擔心。」
「這樣啊。」莉莉亞半垂著眼睛,唇邊帶著諷刺的笑意,但聲音聽起來卻是挑不出錯處的平靜溫順,「獄界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獄界當然比不上奇歐森林那麼平和,讓莉莉亞大人受驚了。」

莉莉亞無趣地擺弄了下自己身上華麗精緻的刺繡裙擺,又說:「既然長老們已經在處理,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她刻意地打了個哈欠,既驕縱又漫不經心地道:「讓那些侍衛小聲點,我要睡了。」
「是的,莉莉亞大人,晚安。」

莉莉亞側耳傾聽了一陣子,確定侍女的腳步聲遠去,四下再無人聲,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窗邊,打開一條縫隙,沒過多久,一團白白胖胖的身影就飛了進來,驚慌失措地一把撞進她的懷裡。
那竟然是一隻看來過於肥胖的信鴿。

「……」莉莉亞無語,抱住那隻胖鴿子,從桌上隨意拿了一些之前剩下的點心掰碎餵牠,邊餵邊道:「怎麼又胖了?是不是辛西亞餵你吃太多東西了,嗯?」
信鴿抬頭看她,委委屈屈地發出一聲微弱的低鳴,像是在抗議:我沒有胖,我還能送信。
「飛進王宮來都能被當成魔獸,再胖下去你就要被那些侍衛抓去做成烤乳鴿了。」
胖胖的信鴿一邊吃著莉莉亞餵牠的餅乾,一邊乖巧地從肥胖的身體下伸出綁著信的小細腿,任莉莉亞拆解下腳上的密信。
重要的訊息被信鴿偽裝成一根羽毛帶入奇歐王宮。莉莉亞習以為常地用一根針挑出羽毛中夾藏的密信,一目十行地閱讀完畢,微一沉吟,拿起鵝毛筆,快速地寫了封簡短的回信,藏回羽毛之中。
莉莉亞整夜沒睡,等了又等,才終於找到一個侍衛們比較鬆懈的時刻,將信鴿放飛。她剛剛躺上床拉好被子,就聽見仕女推開門的聲音。

「莉莉亞大人,該起床了。」侍女溫柔地道:「諸位長老們還在等您參加會議。」
莉莉亞在床上翻過身,無趣又煩悶地吹了下自己的瀏海,心想:又要去聽那些老頭子們說廢話了。



褚冥漾意識矇矓地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
他一頭亂髮地從柔軟的被褥中抬起頭,瞪著不停震動的窗戶,腦海裡第一個念頭是:學長呢?
房間裡怎麼這麼亮?現在幾點了?窗外那個是什麼東西?魔獸嗎?獄都被攻擊了嗎──褚冥漾徹底被最後一個念頭驚醒,連滾帶爬地跳下床,還來不及去找冰炎,就被那一團撞開窗戶的白色大毛球攻擊,慘叫出聲,「嗚哇──」
正在樓下與商量正事的冰炎與夏碎同時聽見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夏碎微微挑眉抬眼,望向樓梯上方。而冰炎摀著額喃喃:「那傢伙又給我搞什麼……」

數分鐘之後,褚冥漾的頭頂著一隻白胖肥美的信鴿,一臉茫然地坐在客廳裡,「……」
「早安啊,褚,昨天晚上睡得好嗎?」夏碎含笑朝他問道。
褚冥漾還沒回答,冰炎就直接忽視這個意有所指的問題,一把將褚冥樣頭上的信鴿抓下來,拆開信件的同時還不忘了把信鴿又放回褚冥漾的頭上。
「還、還可以吧。」
褚冥漾擔心信鴿被冰炎粗暴的動作弄到失去平衡摔到地上,只好小心翼翼地扶著頭頂的一團白色大毛球,一臉困擾地問:「所以這個到底是什麼啊……牠為什麼一直待在我頭上?」
「信鴿。」冰炎頭也不抬地回答,假裝自己沒有用眼神威脅信鴿不許飛下來,「可能覺得你的頭頂適合築巢。」
「……你們用牠送信?」褚冥漾質疑。
夏碎解釋道:「有些時候這種傳統又原始的方式,反而比較能保證訊息的加密性。」
「不是,我的意思是,信鴿就算了,為什麼是這種外表看起來很可愛卻這麼兇的信鴿啊?而且牠太胖了吧……」褚冥漾不可置信,「啊牠抓我!」
「……為什麼連一隻信鴿都能欺負你?」冰炎「嘖」了一聲,終於大發慈悲地一把把信鴿從褚冥漾頭上抓下來,「你不會直接把牠丟下來嗎?」
「我以為牠是學長養的,我不敢兇牠啊……」褚冥漾委屈。
信鴿在冰炎手中抖了抖弱小無辜但能吃的身體,覺得自己更無辜。

「誰要養這麼胖的鴿子?」冰炎皺眉嫌棄。
「確實很像你會養的寵物啊,」夏碎涼涼地微笑,一針見血地吐槽:「畢竟你就喜歡外表可愛內裡卻異常兇猛的小動物。」
褚冥漾尷尬地眨了眨眼睛,假裝在整理自己被信鴿弄得無比凌亂的頭髮。而冰炎輕咳一聲,迅速地將話題轉移到正事上,「奇歐跟妖師隱居地都回信了。」
「怎麼樣?」

冰炎鬆開手,信鴿終於重獲自由,發出委屈巴巴的鳴聲,飛到了牠平常棲息的架子上。

「莉莉亞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冰炎微微皺眉,把信遞給夏碎,「但辛西亞沒有給準確的回覆,只說希望我們直接去妖師隱居地一趟。」
「一定發生了什麼情況,以至於她判斷在信裡面說不安全。」夏碎接過信,一目十行地掃完,神情也有點凝重,「結界明明已經被修好了。」
冰炎側身靠著褚冥漾坐的那張椅子的扶手,乾脆地道:「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去一趟就知道了。」

褚冥漾聽得滿頭霧水,終於忍不住發問:「學長,你跟夏碎學長要去找辛西亞跟莉莉亞嗎?」
夏碎放下信,「不是我們,是你們。」
「……?」褚冥漾茫然。
冰炎「嘖」了一聲,伸手彈下他的額頭,露出「怎麼這麼蠢」的表情,「你的力量恢復了多少?」
褚冥漾摀著額頭,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突然問這個,「我能跟米納斯溝通了,但她好像很累,還是一直在睡覺。」
冰炎肯定地點頭:「那就是力量不夠的緣故,你還需要更多力量。」
「確實……」褚冥漾歪著頭思考片刻,有點不確定地估計道:「我感覺我現在的力量只有死前的……六分之一?大概跟剛入學沒差多少。」
冰炎朝褚冥漾緩緩挑起一邊眉,似笑非笑,「我看起來都差不多。」
言下之意:一樣菜。
「……」褚冥漾瞪他。
這些年來,褚冥漾的能力或許沒有提升多少,但膽子跟脾氣卻絕不可同日而喻,於是他偷瞄夏碎一眼,趁夏碎還在看信時偷偷踩了下冰炎的腳,卻被冰炎報復性地捏在後腰的軟肉上,差點叫出聲來。

用眼角餘光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夏碎輕咳一聲,放下信,帶著眼瞎而不失禮貌地微笑問道:「需要我離開片刻嗎?」
褚冥漾尷尬到極點,順手撈過那隻他剛剛避之唯恐不及的信鴿,抱在懷裡揉搓那一團胖胖的毛球。而冰炎雖然耳垂微紅,卻還是一臉坦然地把手按在褚冥漾頭頂,毫不客氣地揉了揉,又道:「既然力量不夠,那就繼續跳世界脈絡,別想著逃避。」
「我沒有說不跳啦,只是沒想到學長你們這麼雷厲風行而已……」褚冥漾怕自己再還擊下去,夏碎要奪門而出,因此只好乖乖地任冰炎揉亂他才剛弄整齊的頭髮,同時問道:「那接下來要去跳哪一條?」

他清楚地感覺到冰炎放在他頭頂的手掌微微一頓。
「這就要看你的選擇了。」冰炎說。
「什麼意思?」褚冥漾不是很明白。
「奇歐妖精負責守護世界脈絡林聲澗。冰炎已經在幾天前寫信給莉莉亞,並且得到肯定的回覆,你們隨時可以出發。」夏碎道。
「哦哦好。」褚冥漾吶吶地點頭,又突然反應過來夏碎的回答根本不完整,「不對,等等,學長不只寫信給莉莉亞啊?」
在心裡盤桓許久的問題,克制不住地被他問出口,「所以,妖師隱居地又是怎麼回事?辛西亞怎麼了?」

「……」
冰炎和夏碎對視一眼,誰都沒有率先答話。
褚冥漾突然意識到了些什麼。
殊那律恩曾經告訴過他,現任的世界脈絡守護者,他全部都認識。
而夏碎也跟他提過,世界脈絡之中,黑火淵現在是由黑暗種族掌管的。

「妖師一族……不會也,掌管著一條世界脈絡吧?」褚冥漾小心翼翼地問道。
冰炎跟夏碎還是沒說話,但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經傳遞了足夠的訊息。
褚冥漾垂下眼簾,他明顯在思考,而且腦中的念頭轉得飛快,說話的速度卻因此而緩慢下來,「妖師一族……在我跟冥玥這一輩之後,就沒有再誕生過任何能力者。」
「因此學長你們才復活我。」
冰炎微微皺眉,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守護者不可能由沒有力量的族人來擔任。辛西亞就算在白陵然離開之後成為妖師一族實際上的領導者,也無法以白色種族之身,守護屬於黑暗種族的脈絡。」
褚冥漾摸了摸手上那隻胖鴿子,終於鬆開手掌。鴿子有些不滿地用鳥喙啄啄他的掌心,然後又自由自在地飛離。
「所以,守護者不是白陵然,就是褚冥玥。而妖師隱居地的問題,則很可能跟失去守護者的世界脈絡有關。」他終於抬起頭,筆直地對上冰炎銳利的紅色眼眸,低聲問道: 「我猜對了多少?」

「你猜對了一半。」冰炎乾脆地承認,「你姊確實是其中一條世界脈絡的守護者,但妖師隱居地的問題與世界脈絡無關。」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
冰炎接續地道:「世界變化後,不少部族遷怒於執掌黑暗之力的妖師,為了保證妖師一族的存續,你們手中必須要有一條世界脈絡作為籌碼。」
「剛好當年那個守護黑火淵的魔王也因為世界轉換掛了。」他聳肩,「褚冥玥就在這個背景之下,力爭成為黑火淵的守護者。」

「然而,妖師一族大多是普通人,沒有人可以繼任守護者的位置,因此褚冥玥死前乾脆就沒有指定繼承者。這也是妖師一族後來跟某些種族關係這麼緊張的原因。」
冰炎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看向褚冥漾,修長的手掌下滑,很輕地按在褚冥漾的肩膀上,分不出是在給他施加重壓,還是向他在給予力量。
「自從她死後,黑火淵的守護者位置,就一直是空缺的。」

褚冥漾的心臟控制不住地瘋狂跳動起來。
他已經完全聽懂了冰炎的言下之意。
既然黑火淵沒有新的守護者,那麼世界所觀照的記憶就不會有所更替,直至現在,黑火淵所凝視著的一切,仍然停留在褚冥玥所還活著的那段時間之中。

「我的意思是──」
冰炎緩緩地道:「如果你選擇去黑火淵,你馬上就可以再見到褚冥玥。」



『我很清楚褚冥玥對你來說有多重要,這是你唯一一個能夠再見到她的機會,所以我不會攔你。』
『但在沒有守護者保護的前提下,去跳世界脈絡,到底有多麼痛苦,我相信你也還記得。你現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承受。』
『因此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到底要怎麼選擇──是先去其他的脈絡,累積足夠的力量,還是不顧一切地去見你姊姊。』

冰炎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褚冥漾擁有讓他驚詫的聰明跟敏銳。
譬如說褚冥漾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直接選擇去黑火淵,一定會被冰炎跟夏碎要求他慎重考慮,因此他換了個角度,沒有正面回答冰炎的問題,反而對著冰炎問道:『辛西亞是不是有事要對學長說?不然我們先……去妖師隱居地看看?』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冰炎也無法拒絕。就算他很清楚,到了妖師隱居地之後,褚冥漾百分之百會說「來都來了」,然後不顧他的阻攔,直接去跳黑火淵。

「……」
「學長,你在嘆氣耶。」此刻的褚冥漾還一臉無辜地這麼說道。冰炎又想揍他了,「閉嘴。」
他們騎在馬上。
為了前往妖師隱居地,冰炎再度帶著褚冥漾騎馬出城。沿途都是龜裂的土地與灰敗的草木,幾乎沒有一點生機。獄界從來不是什麼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只是相對於被廢棄的世界而言,力量的暴亂沒有那麼嚴重,這片大地難以種植開墾,也缺少天然水源。一百年來,守世界遷移來的居民始終在此艱難地求生。
而妖師隱居地,就位於最為荒蕪匱乏的荒漠中心點。

冰炎的騎速很快,過不多時,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冰炎翻身下馬,把手遞給褚冥漾幫他下來,「到了。」
褚冥漾站直身體,茫然地抬目四望,「妖師隱居地就在……這裡?」
「對。」
「可是這裡明明──」一個人也沒有!
「只是現在看不到。」冰炎道。
褚冥漾更困惑了。

荒漠上有乾燥的風,颳起風沙。褚冥漾抬手,掠開額前的髮,再次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四周再看看冰炎,滿臉「學長你就不能說點人話嗎」的吐槽,冰炎差點被他的表情逗笑,臉上還是一片波瀾不驚。
「等。」冰炎終於大發慈悲地解釋道:「這裡是一片疊合空間,找到正確的地點,在正確的時間、用正確的方法開啟,疊合的空間才會顯現。」

在歷史的長流中,妖師一族一直為許多白色種族歧視忌憚。而在褚冥漾死後,他的力量污染了世界脈絡,導致光蝕之日的發生,妖師一族的處境因此更顯得艱難。
為了避免妖師一族被過多的騷擾,當初決定各族在獄界的居住地時,褚冥玥跟辛西亞低調地選擇了一塊最荒蕪、最少人注意的地塊,然後在冰炎跟殊那律恩的幫助之下將整個領地隱藏起來。只有與妖師一族關係親厚者,才能知道正確的出入方法。
褚冥漾沉默片刻,問道:「這個疊合空間也是學長幫妖師一族建的嗎?」
「嗯,是我跟你姊和辛西亞合力設計的。」冰炎點頭,「殊那律恩也幫了不少忙。」
這個回答簡單且平靜,將背後的那些彎彎繞繞全都隱藏起來,但褚冥漾仍然像是察覺到了妖師一族這些年來的艱難,露出一個有點低落的表情。
見狀,冰炎把手放在他的頭頂揉了揉,又道:「理論上,妖師隱居地的疊合空間會在日月交匯的時間點顯現,但現在天候混亂,很難判斷準確的時間點,因此只能等。」

灰色的世界裡沒有白天黑夜,也無所謂日昇日落。冰炎跟褚冥漾挑了一塊枯樹下的空地,坐著開始等待。不知道過了多久,褚冥漾突然地道:「學長,是不是我的錯覺,天空好像變暗了?」
冰炎頭也不抬,手上拿著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打發時間的書本,順手翻過一頁,漫不經心地回答:「……可能要下雨。」
「不是,」褚冥漾搖頭,「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就覺得天空變亮了,現在又覺得天空變暗──就像是今天天氣特別好,所以能看到白天與黑夜。」
「……你是睡傻了嗎?」冰炎一臉無語。
褚冥漾也覺得自己的發言有點愚蠢,但他安靜片刻,卻又突然一把抓住冰炎的手。
「是真的,你看,有星星。」他興奮地指給冰炎看,「而且是流星!」

他們並肩坐在荒野之上,灰色的世界有著遼闊的風,抬頭就是廣袤的天穹。這一百年來,冰炎很少抬頭望向天空,因為他很清楚,黑夜跟白天都不會在灰色的世界裡出現,無論如何抬頭,都無法從灰暗的天穹之中裡獲得更多訊息,但此時此刻,他順著褚冥漾的手指看過去,卻看見了漫天的星雨。
無數的星星在灰色的天光後閃爍發光,那麼黯淡,卻依然存在,或許除了一直盯著天空看的褚冥漾之外,不會有人發現這場流星雨,但此刻的冰炎陪同他見證。無數的星星移動墜落,從天際的一端劃向另一個方向,彷彿在巡遊、哀悼,並且陪伴這個世界。
褚冥漾看見的只是一場難得的流星雨,但冰炎卻看見了一個必然的預言。

『我看見,兩顆能改變世界的星星。』
『一顆較為明亮,一個則非常黯淡,幾乎像是曾經死去,又艱難地重新亮起。』
『那兩顆星星彼此相伴,沿著既定的星軌運行,最終融合匯聚,變成了一顆明亮的星。』

──灰色的光像厚重的布幕,將這個世界給遮蔽,但在布幕之後,依然有星星存在。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億萬顆星子仍然不變地陪伴著這個世界,垂然俯視著扭曲的世間。

冰炎不知道褚冥漾從這場流星雨之中感受到了什麼,是希望、還是勇氣,抑或是渺小與孤獨,但他能察覺到褚冥漾的手掌悄悄地移到他的身側,然後,很輕地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將書收起,反手緊緊地握住褚冥漾的手掌,於是褚冥漾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種預感,*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每件事情,都會很順利。*」
冰炎有點錯愕地看向他,卻看見褚冥漾歪著頭,對冰炎露出一個有些得意,又充滿信任的微笑。
褚冥漾是妖師,他以言靈說出的每句話,都會成為不變的真實。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
『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冰炎垂下眼睛,隔了片刻才道:「在東方的傳說裡……」
「嗯?」褚冥漾不知道冰炎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困惑地應了一聲。
「流星是帶來災禍的象徵。」冰炎說。
褚冥漾無語,「……學長你不會說話可以不要說話。」
「我想說的是,未來不會因為你看見星星而改變。」冰炎講話的聲音沒有絲毫柔軟,平鋪直敘地道。褚冥漾瞪他,正想說點什麼來反駁,卻又聽見冰炎道:「但是……」
「但是什麼?」褚冥漾問。
「沒什麼。」冰炎拒絕回答。他伸出手,掠開褚冥漾耳邊有些長了的頭髮。這個動作太過親暱,褚冥漾的耳朵紅了。

星星還在墜落,這是一場盛大的流星雨。儘管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之外,或許沒有別人看見這隱藏在灰色天光之中的美景。
就如同沒有褚冥漾的話,冰炎一定不會抬頭發現這些星星。
如果冰炎沒有在那個月台上與褚冥漾相遇,他一定不會發現,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
他不會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會明白什麼是痛苦、傷心,與恐懼,更加不會理解什麼是快樂、喜悅,和對明天的期許。

很多時候,複雜的念頭無法以語言表達;卻也有些時候,兩個人之間的情感並不需要語言,就能成功傳遞。褚冥漾抬頭,能在冰炎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明明冰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他卻彷彿在這個瞬間也獲得了聽心的能力,因此褚冥漾無比清晰地領悟到冰炎未出口的話語:未來不會因為任何人看見星星而改變,但是,如果看見星星,就能讓你露出笑容,那也很好。

褚冥漾的心微微顫動,他下意識別開頭,迴避冰炎的視線,有些艱難地道:「學長,你說日月交匯之時就能前往妖師隱居地……時間是不是快到了?」
「嗯。」冰炎低聲應道,他的手掌中已經捏了一個複雜的陣法,旋繞轉動,逐漸地擴大,與他們腳下不知何時出現的陣法符紋彼此呼應了起來。
銀中雜紅的陣法光芒開始流動,中間參雜了細細的、像是黑夜一般的深藍色,四周的景色逐漸變換,荒野的風吹來,不再是乾燥冰冷的氣息,而夾帶著植被清新的氣味。冰炎伸出另一隻手,輕柔卻堅定地碰觸他的臉。
褚冥漾的眼睫顫動,終於順從地閉上眼睛,感覺到冰炎的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

流星正在墜落、空間即將重疊——他們在渾沌與未知之中,準備要交換一個吻。

「下面的別談戀愛了讓讓讓讓讓快讓開……!」
淒厲的慘叫突然傳來,褚冥漾錯愕地張開眼,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冰炎抱著往旁邊讓開好幾尺。下一秒,一個人影直接砸落在他們原本的位置,哼哼唧唧地哀嚎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知道我這樣很失禮但你們也不幫忙接一下這真的好痛——」
冰炎臉色鐵青,而褚冥漾瞪大了眼睛,「式、式青?」
從天上毫無形象掉下來的獨角獸抬起手,氣若游絲地打了個招呼,「嗨,打擾了……」

冰炎的表情十分難看,接著就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立刻收緊手掌,將手中的陣法徹底粉碎。
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但卻仍然阻止不了已經輸入陣法之中的力量快速地流動,空間的重疊已然生效,四周荒蕪的風沙正在隱去,茂密的綠意逐漸延展。他們從荒原進入森林,高大碧綠的植被將他們三人環繞,而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子路,辛西亞提著一盞燈,微笑地站在路前。

「有意料之外的客人啊。」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還趴在地上的式青,接著便微微側頭,給了褚冥漾一個笑容,溫柔地道:「好久不見,漾漾。」

「三位,歡迎來到妖師隱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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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嗚嗚我的兩大包衛生紙⋯⋯ 2024-6-7 22:00
@希望 亞那會刺傷冰炎跟死後復活的設定有關,後面會解釋XD(其實前面就有暗示了但可能不夠明顯就被放過去了) 2022-11-8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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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1 收起 理由
希望 + 1 我差點沒哭到眼瞎這怎麼才11章呢,所有一切都不可置信的哀傷,只有這張讓人終於開始打起精神,最糟糕的是還寫得挺合邏輯除了不能接受亞那刺傷兒子以外 但讓已經毫無情緒波瀾的人們再度傻眼生氣或臉紅微笑,就是漾漾最大的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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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19 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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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不會孤獨,我會傾聽你
傾聽你的聲音、你的抉擇
我記錄你如同記錄一本書
文字懇切,滿溢祝福

多年以後,當旁人讀起這個故事
還會在其中
讀到我一生的情書


星歌



01.        姊弟

隨著他們的腳步逐漸進入妖師隱居地的腹地,褚冥漾才意識到,此處並非森林。事實上,他們正行走於一顆無比巨大的枯木之上。
妖師們在乾枯的枝幹之上建造房子,經營聚落。許多枝椏被剖成一半,留出足夠的平面以供人行走。整個聚落裡覆蓋了充滿生機的精靈術法,以至於在乾枯的枝幹之上,仍然處處是青翠的草木與鮮豔的花朵。
人類與精靈在這些建造於枝幹上的小屋中生活,孩子在茂密的枝幹之間跳躍奔跑。人人臉上都充滿了笑容。
褚冥漾跟隨冰炎與辛西亞的步伐走在妖師隱居地裡,忍不住驚詫於此處的美麗與祥和。

「想不到妖師隱居地裡有這麼多精靈,還都跟妖師相處得很好的樣子。」式青拉了下褚冥漾的袖子,用大開眼界的八卦語氣道:「我聽說上一任妖師族長白陵然跟螢之森的精靈是一對,但這樣看起來,妖師與精靈不只有一對嘛……這是什麼種族傳承嗎?」
褚冥漾簡直想踩他一腳。剛才式青出現的那瞬間,冰炎很明顯想中斷空間疊合的術法,卻因為時間太過剛好而來不及──這傢伙明明就是混進來的,能不能看情況再說話?
他的眼神太過一言難盡,式青上下掃了他一眼,也不知道領悟了什麼,又了然地道:「哦對,你跟大美人也是。嘖,長得不怎樣也能追到精靈,這就是妖師嗎……?」
褚冥漾翻了個白眼,不想再跟這個王八蛋客氣,直接一腳用力踩下去。辛西亞聽著式青的慘叫,輕聲笑了。她似乎沒有介意式青的言論,只是解釋道:「那都是我帶來的護衛隊。」

「光蝕之日後,妖師處境艱難,為了保護大家,我說服一批螢之森的精靈武士,與我一同脫離螢之森,來保護妖師們。」辛西亞柔聲說道:「在然與小玥離開之後,這些精靈們依然陪著我留在這裡。某種程度上,我們雖然是精靈,但與妖師一族就像是同族人。」
褚冥漾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聽見式青幽幽地在他的腦中說道:原來只要投胎成妖師就能分配精靈,那我下輩子也要當妖師。
「……」
明明就不是真的好色,怎麼過了一百年還是戲這麼多。褚冥漾忍無可忍地又踩了他一腳。
不管這兩個人有什麼小動作,冰炎一律懶得搭理,直接抓住褚冥漾的手往前走去。

白陵然與褚冥玥相繼離開之後,辛西亞便獨居在妖師隱居地的深處,那也是整株巨大枯木最核心的地方──枯木裡層空洞的樹幹內壁。灰色的天光從枯木的枝椏間漏下,辛西亞帶著他們沿著樹幹的內壁一路旋轉朝下行走,才終於走入那座木造的老舊房屋之中。
房子落座於靜謐的庭院之中,被灰色的光照亮,四周有著尚未腐爛的落葉,像是時光裡的一個殘片,眼熟的式神為他們打開宅邸的大門──褚冥漾一眼就看出,這座房子完全是仿造妖師本家建造的。
一百年後,白陵然離開,褚冥玥死去,而他死後復活,只有辛西亞一個人守在這棟屋子裡。褚冥漾垂下眼簾,莫名地覺得心頭有點酸澀,辛西亞卻像是全然無覺,面帶微笑地邀請他們進屋。

一行四個人坐定,式神送上茶水。辛西亞才對褚冥漾道:「漾漾,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的笑容真摯,很顯然出自於真心,褚冥漾心口一暖,但還沒等他說話,辛西亞就很快地進入了正題。
「你們這次前來,是為了黑火淵的事情對吧?」辛西亞說:「我已經安排好直接通往黑火淵的傳送陣,只要漾漾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哈維恩也會陪你前去。」
她絕口不提信上說要當面告訴冰炎的事情,快刀斬亂麻地就安排好褚冥漾接下來的行動。褚冥漾和冰炎對視一眼,吶吶地道:「等等,辛西亞,我還沒決定……」要不要馬上去黑火淵……

「情況是這樣的,」辛西亞嘆了一口氣,「妖師隱居地馬上就要封閉起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冰炎微微皺眉,顯然辛西亞這段話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局勢在變化。剩下的妖師族人都是沒有力量的普通人類,僅僅只靠我帶來的自衛隊,並不足以保障我們與外界交流時足夠安全,因此我決定封閉整個隱居地。如無意外,你們就是妖師隱居地的最後一批客人。」
辛西亞用和緩的語氣解釋道:「儘管小玥已經去世,但黑火淵名義上仍然是妖師所守護的世界脈絡,你想前往黑火淵,必須在妖師隱居地的監護下行動。我知道你們可能有別的安排,但牽涉到黑火淵,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太草率了,黑火淵實質上就是沒有守護者。」冰炎表示反對,「褚現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撐他毫髮無傷地從黑火淵回來。」
「過度保護不是甚麼好事,亞殿下。」辛西亞臉色不改,語氣溫柔,卻毫不留情地把其他人都不敢說出來的話直接說了出口,「漾漾,這件事情最主要是看你的決定,你怎麼想?」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用全新的眼光看向辛西亞。
在來之前,他已經知道,辛西亞是妖師隱居地實質上的領導者──以螢之森精靈的身分,守護一個跟她實質上毫無關係的部族。褚冥漾甚至不能肯定她跟白陵然有沒有結婚。
在褚冥漾的記憶裡,白陵然是妖師一族說一不二的族長,但這並不意味著,妖師一族之中沒有其它人有統御的才能。
就算沒有新的能力者誕生,難道在白陵然跟褚冥玥相繼離開之後,妖師一族就找不出第二個能擔任族長的人嗎?
褚冥漾所認識的兄姊,絕對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類型。

金髮碧眼的精靈看起來跟褚冥漾記憶中毫無差別,一樣溫柔沉靜,卻又在這容易讓人卸下心防的外貌之下,流露出堅定的意志與靈活的手腕。她從不用武力命令她人,而更善於引導局勢,援引自己潛在的助力。
在妖師隱居地多方受到獄都庇護的前提下,辛西亞還敢用這種溫和卻銳利的方式,利用褚冥漾跟冰炎長久以來的矛盾,引導褚冥漾同意她的決定。
唯一能解釋辛西亞現在坐在這裡的理由,只是因為,她就是最適合的人。

「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畢竟復活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褚冥漾思考片刻,聳肩說道:「如果我又不小心把自己搞死,我姊地下有知,可能會跳起來先復活我,然後再把我打死。」
「別擔心,我不會給小玥責怪我的機會的。」辛西亞臉上的微笑轉深,很顯然她聽懂了褚冥漾的提醒,「我會請哈維恩與你同去,同時我們還準備了精靈與妖師共同的加護術法,可以保證你性命絕對無憂。」
「那學長,你覺得呢?」褚冥漾轉頭,意思意思地詢問冰炎的意見。
「……我說過不會阻攔你。」冰炎看起來想打人,「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

「既然如此,時間也不早了,漾漾你先去休息,養足精神。」辛西亞拍了拍手,就有一名靈巧可愛的兔子式神跳到褚冥漾腳邊,蹭了蹭他的小腿。
褚冥漾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朝冰炎看了一眼,看見冰炎對他幾不可見地點點頭,才安心地道:「那我去睡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辛西亞微笑地目送褚冥漾離去,終於把視線轉到進屋之後就沒有說過話的式青臉上。式青笑道:「把褚支開後,終於準備來處理我了嗎?代理族長大人。」
辛西亞微微蹙眉。
這是談話以來,她第一次出現有些不愉快的神情,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冰炎就率先開口:「讓無關的人進入妖師隱居地是我的失誤,但式青對妖師──起碼式青對褚並無惡意。」
辛西亞有些意外地一頓。又聽冰炎道:「如果他做出什麼有害妖師隱居地的事情,我會解決。」

就連式青也沒想到冰炎會出言維護自己,畢竟一開始最不想讓他進入妖師領居地的人就是冰炎,忍不住有些詫異地望過去。冰炎注意到他的神情,正色解釋:「你是羽族大祭司流越的幻獸,也是轉生池的兩位執法者之一。」
「這百年來,你鎮守轉生池,阻止了無數被裂川王復活的人與自己的親族相殘。獄都永遠承你這份情。」
式青一怔,最終還是失笑道:「小殿下,雖然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你外表沒什麼像精靈的地方,但你的本質……」
他搖了搖頭,沒把心裡想的話說完,只說:「這樣多危險。」

辛西亞思索片刻,大約是在心裡權衡利弊,然後換了個坐姿,才道:「那麼,解釋一下這位執法者為什麼要來訪妖師隱居地吧?」
「我確實是因為意外才進來的。」式青有些無奈,「最近裂川王的部下總在轉生池周圍窺探,流越占卜過後擔心這位小殿下跟褚的安危,才讓我過來看看,至於剛好撞見他們兩個人在談戀……咳,剛好碰見他們要進入妖師隱居地,純屬偶然。」

辛西亞眨眨眼睛,探究的目光掃了冰炎一眼,又很快地移回式青臉上,「你要怎麼證明你說的是實話?」
「妖師隱居地最近也不太平吧?不然你不會想關閉與外界接觸的通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們心裡應當有數。」式青聳聳肩,又很快地坐直身體,正色道:「我可以以我效忠的羽族大祭司流越之名起誓,我對妖師隱居地絕無任何不軌意圖。」

辛西亞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就像是在以精靈特有的直覺,判斷眼前的人是否有說謊的意圖。又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無力地嘆氣,喃喃地道:「既然如此,大概也是命運的指引。」
她轉向冰炎,終於切入正題,「我之前在信裡說,有事想與亞殿下當面商談,既然此刻轉生池的執法在此,我也想同時聽聽兩位的意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冰炎皺眉,「是結界又出了問題嗎?」
「結界沒有再出問題。自從之前請你來修復結界之後,我沒有找到任何結界被破壞的跡象。」辛西亞搖頭,又沉重地道:「但是,有個孩子不見了。」
這句轉折大出冰炎跟式青的意料之外,兩個人神色各異,誰都沒有接話。於是辛西亞又補充道:「一個女孩。」

「會不會是不小心走出結界範圍,然後迷路回不來了?」式青舉出一種可能性。正常情況之下,像妖師隱居地這種防守型結界,只會阻攔外部的入侵,而對於結界所要守護的居民不會有任何阻攔。小孩子對環境的感知有限,確實很有可能玩著玩著就跑出結界範圍。
「我們也這麼懷疑過,因此我簡單地占卜了一下。」辛西亞再度搖頭,神情凝重地道:「但占卜的結果是:那孩子沒死,卻根本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灰色的天光漸漸亮起之時,辛西亞推開窗戶,一隻黑色的信鴿飛了進來。
她親暱地伸手逗弄了下那隻信鴿,才解下信鴿腳上的羽毛閱讀信件。這整個過程中,她一直是眉目溫和的模樣,嘴角甚至帶著淺淺的笑意。身周的式神們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紛紛聚攏過來朝她撒嬌。
辛西亞微笑地看完信上的內容,然後才坐下來,開始構思回信。

羽毛內部的空間有限,只能容納很短的信籤。辛西亞思索片刻,從無數想寫的話之中挑選了最重要的幾件事情,盡量簡要地寫在回覆之中。

一、        漾漾已經出發前往黑火淵,不日返回。
二、        轉生池執法之一來訪妖師隱居地,尚不知目的為何。

她的筆尖微一停頓,只剩下一行的空間,她猶豫了片刻是否要寫下「一切安好,保重,勿念」這樣的謊言,卻突然聽見有人急切地敲響她的房門。
辛西亞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再補上任何句子,直接將信塞回羽毛之中,然後放飛信鴿,這才不疾不徐地打開門。

「哈維恩?」看見來人,辛西亞一怔,遲疑地道:「你不是陪漾漾去黑火淵了嗎?」
「出事了,」哈維恩衣衫凌亂,裸露在外的皮膚表面處處是明顯的血痕,看起來非常狼狽,他似乎是一路趕著過來,喘著氣,語無倫次地道:「黑火淵……妖魔界,能量暴亂開始了……可是主人還在脈絡裡!」
辛西亞臉色一變,「去找亞殿下,快!」



冰炎從枯木的枝椏末端回到聚落裡。
灰色的光掃經萬物,將寄生於枯木的聚落也給照亮。越靠近末端的枝椏越是纖細脆弱,風吹動他銀紅色的長髮,分不出是雲還是靄的白霧飄過他的身旁,遠遠看過去,冰炎就像是凌空行走於雲海之上。
式青背靠著一根枝幹,守在他必經的路上,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些不正經地吹了下口哨。

冰炎懶得搭理他這種無聊的行為,正想目不斜視地走過,卻被式青伸長了腳,攔在他面前的路上。冰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到沒有發作的打算,於是式青笑著問道:「怎麼樣?」
「我四處檢查過了,結界確實沒有裂縫。」冰炎回答。
聽見這個答案,式青臉上也沒什麼意外的神色,只是帶著玩味的笑容,跟冰炎分享自己打聽來的情報:「我跟那些妖師精靈們閒聊時打探了一下。那個小女孩,好像是妖師跟精靈的混血。」
沒想到式青會跟自己說這個,冰炎微微愣了一下。

「她的父親在戰爭中過世,母親才剛剛生下她就撒手人寰。而且好像因為生產時太過衰弱,那孩子先天不足,有點癡傻,始終不會講話。」
式青一邊說,一邊觀察冰炎的表情,「平時她最親近的人就是辛西亞,連名字都是辛西亞幫她取的──小月,這個名字讓你想到什麼了嗎?小殿下。」
「辛西亞關照的孩子,她想取什麼名字都是她的自由。」冰炎臉上的表情沒有分毫變化,平靜地回答,又客觀地評價道:「……你還挺善於打聽這些有的沒的。」
「沒辦法,這都是為了生活所迫,不然在瑟菲亞格島陷落之後,我要怎麼尋找那麼多幻獸呢?」式青似笑非笑地道:「每到個地方,就得不著痕跡地融入社群之中,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

冰炎的內心非常清楚,式青不是壞人,甚至可能是少數被裂川王復活後,還保有正常理智的人──但這本身就意味著一種不正常。即便是有主人流越的意志凌駕於幻獸式青的一切行為之上,長時間配戴永生環卻還能不被裂川王的時間污染,式青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人。
這只證明了一件是:與輕浮的外在行為相反,式青擁有強大的靈魂跟堅定的意志,是不可多得的盟友。
基於這點欣賞,冰炎能容忍式青奇怪的脾氣,也默許了式青利用他們進入妖師隱居地,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浪費時間跟式青閒聊。

「……你要不要讓開?」冰炎忍無可忍地問道。
「要啊,」式青收回自己伸長的腿,然後伸了個懶腰,「但就算我讓開,你也走不了。」
「什麼意思?」
「我剛剛過來的時候,就聽見那位代理族長大人好像正在找你呢。」式青用拇指朝向他們的來路一指,順便歪了下頭,「你看,這不就來了?」

辛西亞提著長裙,神色匆匆地朝他們走來,神情焦急,動作倉皇,如果不是衣服的限制,她幾乎就要跌跌撞撞地奔跑過來。而哈維恩一身的傷,同樣狼狽地跟在她身後。冰炎從未見過辛西亞如此失態的模樣,更意外於哈維恩的狀態,忍不住詫異地問:「辛西亞?哈維恩?怎麼回事?」
「亞殿下,我剛剛四處派式神在找您,原來您在這裡。」辛西亞雖然著急,但講話的語氣還是很沉著,三言兩語就交代了重要的訊息,「黑火淵那塊地方發生了能量暴亂,但是漾漾還在脈絡裡。」
冰炎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毫不猶豫地問道:「傳送陣在哪裡?」
辛西亞對於他的反應早有心理準備,點頭道:「我現在就帶您過去。」

能量暴亂非同小可,當初守世界的各族會選擇離開家園,大舉遷移至獄界,就是因為光蝕之日後四處不定時發生的能量暴亂。黑白力量的平衡被毀,狂暴的能量如同龍捲風一樣,時不時席捲大地,損毀所有植物、建築,甚至能瞬間絞碎一個毫無防備的成人。
世界脈絡就是能量匯聚之處,也是灰色的世界裡,黑白力量最為衝突的地方。當能量暴亂時褚冥漾竟然身在世界脈絡之中,冰炎簡直不敢想像褚冥漾會發生什麼事。

情況顯然十分嚴峻。式青本來也想跟上他們的腳步,卻見一直緊緊跟在辛西亞身側的哈維恩身形微晃,接著瞬間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哎,等等!喂!這邊有個被能量暴亂侵蝕的夜妖精倒在路邊,你們就不管啦!」
式青毫無防備,被壓個正著,一抬頭卻發現冰炎跟辛西亞兩個人已經連背影都看不見了。他氣得翻了個白眼,認命地用漂浮術將哈維恩托起。
「要是個小美人就算了,這種帥氣型的長相不是我的菜啊……」
式青碎碎念:「我怎麼這麼倒楣,真是的……」



辛西亞所搭建的傳送陣就位於黑火淵的門口。
儘管傳送陣將他們傳送到高聳的山崖上,卻仍然完全看不清四周的視野。空氣中滿是黑白能量衝突之後形成的灰燼,遮蔽了灰色世界裡黯淡的天光,如暴風雪、如惡虐的海浪,源源不絕地朝著大地席捲而去。
視線因此被遮蔽,呼吸也同樣很困難,辛西亞甚至不敢踏出傳送陣,只能用衣袖摀住口鼻,艱難地問道:「現在能量衝突得太厲害了,是不是要等情況稍微穩定一點再去……」
「妳待在這裡。」冰炎頭也不回地道。

他身上開始發出精靈特有的微光,顯然是他正在調動血脈力量,對自己的周身設下防禦的法術,繁複的銀紅色陣法圍繞著他開始旋轉,在漫天的灰燼之中,切割出銳利又明亮的光。辛西亞眼見他就要踏出傳送陣所在的安全位置,連忙一把抓住他,焦急地道:「等等!這種情況,不可能找得到漾漾!」
「我能找到。」冰炎回答。
一道銀白色的線條從冰炎的指尖延伸,深入遮天蔽日的灰燼之中。

力量暴亂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像是呼呼作響的狂風,辛西亞其實根本聽不見冰炎回答的聲音,更遑論看清他的口型,但就在凌亂的風壓與灰燼之中,辛西亞仍然看見了他臉上的表情。
毅然決然的,毫不猶豫的。
辛西亞忍不住脫口道:「亞殿下!你瘋了!」
「褚如果死在這裡,一百年來,所有人所付出的一切,就都結束了。」冰炎道:「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辛西亞還沒來得及再說點什麼,冰炎就推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陣法之外。暴亂的力量如同風雪,轉眼就吹滅了他的背影,只餘下一片白茫。

混雜的力量開始腐蝕冰炎身周的守護陣法。過不多時,便有細細的血絲從他的身體表面滲出,力量的灰燼遮蔽一切,幾乎讓人什麼都看不清楚。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指尖的銀白色絲線能指引冰炎前進的方向,卻不能告訴他前方的地貌,他只能謹慎卻又堅定地往前走,隨時準備不知何時就會落入萬丈深淵之中。

一腳踩空的感覺如此鮮明,冰炎在暴亂的力量中墜落懸崖,無數灰燼飛舞,長髮狼狽地散開,身周高速運轉的守護陣法因為能量劇烈地震盪而明明滅滅。
他筆直地墜入了黑火淵裡,守護陣法開始碎裂溶解,無數黑暗力量如同渴求的野獸,毫不留情地將冰炎身上的微光吞沒。黑火淵裡的水瘋狂地震盪了起來,幾乎給他一種水正在沸騰的錯覺。
黑暗力量不停地侵蝕他的護身陣法,有一瞬間,冰炎懷疑自己會因為可怖的力量衝擊而失去意識,但是他指尖那道細微的銀白色絲線卻微微一動,就彷彿線的一端繫在另一個人的手指上,而那個人感應到他的到來,微微顫動了下指尖。
「……!」褚就在附近!

黑白能量的混雜會引發能量暴亂,卻也意味著,黑火淵之中不再只有黑色的力量。冰炎沉下心,盡量引動黑火淵裡的白色力量形成保護層,環繞在自己的周圍,然後順著手上那條銀白色的線,毫不猶豫地往深處潛去。
過不多時,他就看見一團巨大的、漆黑的繭沉在黑火淵的底部。源源不絕的黑暗之力纏繞旋轉,而暴亂的力量從繭之中延伸而出,在黑火淵的底部形成了彷彿漩渦一般的暗流。他指尖的銀白色光線筆直地照入繭中,顯示褚冥漾人就在其中。
冰炎驚詫到幾乎嗆出一口氧氣。

儘管能量暴亂通常沒有任何前兆,也找不到成因,但眼下世界脈絡都在沉睡,黑火淵的底部不該突然出現這種程度的力量暴動,唯一合理的推測是,褚冥漾正是引發能量暴亂的源頭。
混亂的力量引發漩渦,而冰炎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要被吸入其中。在被黑白交雜的力量吞沒的前一刻,冰炎腦海中只剩唯一一個念頭。

──褚他到底在黑火淵裡看見了什麼?



褚冥漾在黑火淵裡看見了什麼?

「……」
叮叮、叮叮,屋簷下有著風鈴搖晃的聲音,午後的昏黃的光影照在牆上,留下一名男童稚嫩瘦小的身影。小孩低著頭,正在一下一下認真地拍著皮球。
上一個世界裡還有著蟬鳴聲,永不停歇,周而復始。而在蟬鳴聲的焦躁之下,成年人的嗓音在角落竊竊私語。
「就是這個孩子嗎?被『製造』出來的祭品。」
「噓,小聲一點……對,就是這個孩子。」

孩子或許聽不懂談話的內容,但仍然會感知到話語背後的冷漠與惡意。皮球掉到了地上,脫手滾得很遠。幼小的小男孩蹲在路邊,哭得很傷心。風鈴還在響,蟬鳴也是,視角變低了,就像是有人在孩子面前蹲下,伸手捏了捏他還帶著一點肉感的臉頰。
「怎麼這麼愛哭?你果然不是我弟。」褚冥玥用尚且稚嫩的嗓音,有點無奈地說道:「好啦好啦,別哭了,跟我回家。」
她牽起了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歪頭,怯怯地喊她:「姊姊……」
「嗯?」
「姊姊……」
「笨死了。」

皮球越滾越遠,被呼嘯而過的汽車輾碎。風吹動長長的頭髮,褚冥玥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成熟了些許:「真麻煩,既然都是要死的,為什麼還要我們照顧他啊?」
白陵然用清朗的聲音,微帶責怪地喊她:「小玥。」
褚冥玥瞥了他一眼,把吃完的冰棒棍準確地丟進垃圾桶,「偽善。」

妖師一族始終在光明之中沉浮掙扎,已經太久太久了,於是同為黑暗種族的鬼王提出一個雙贏的計畫:用已故妖師的靈魂碎片與時間,製造額外的能力者,染黑這個世界,將白色的世界,扭轉為其他顏色。
有一個倒楣的、不幸難產的男嬰,被這個計畫挑中了。
如果不將那個被製造出來的妖師當成人類,而只視作祭品、或者是人偶,這個計畫裡就不會有人受傷。
只要不投注感情,那就不會難過;只要不要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那麼就算看著他被別人利用,會感覺很煩、很生氣,但也不至於心痛。

至於被「人偶」本身的想法,誰會在乎呢?

「小玥就是……怎麼說呢?太率直了。」
「明明是冷漠吧?」

這件事情只有兩種選擇。
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她會盡其所能地保護他、照顧他。
或者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那麼隨便別人要拿他幹什麼,就算她覺得看不過眼,那也可以裝作沒看見。
這世界上多的是悲劇,不差這一個主角,裝聾作啞既是冷漠也是溫柔。可是小男孩拉了拉褚冥玥的衣角,在她低下頭的時候露出渴求的表情,小小聲地說:「姊姊,我也想吃冰。」
「只能吃一根,不然你吃多了又要肚子痛。」
「……」

「然,振興妖師一族到底是一件怎麼樣的事情?值得嗎?」
「嗯,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回答。」白陵然有點猶豫,說出口的話語卻又荒謬又真實,「已經犧牲了這麼多人,或許本來不值得,也就變得值得了。」

虛無飄渺的事情無法衡量價值,但如果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不至於滿盤皆輸。褚冥玥覺得自己對那個孩子已經足夠冷漠,可是她仍然一點一點地、控制不住地增加了奇怪的習慣,譬如說像在他被欺負的時候為他出頭、在他跌倒的時候為他擦乾淨傷口的泥土、碰到好吃的甜點就帶一份回去給他吃,偶爾也欺負他,嘲笑他慌慌張張又笨拙的反應,同時享受他依賴自己的時刻。
細小的情感如同沙漏裡的沙,只是安靜地放置在那裡。但沙子總有流完的一天,故事總有結束的時候。

有一次,忘記發生了什麼事,白鈴慈跟褚項都分身乏術,於是褚冥玥代替他們去參加褚冥漾的家長會。會上讓小朋友們唸自己寫的作文,作文題目是「我的家人」。
講台上的小男孩舉著白色的作文用紙,從紙背可以看到寫字的痕跡歪歪斜斜地透過纖維,還有著塗改跟劃線,但他依然很認真地用稚嫩的嗓音唸道:「我的姊姊……」

「──是個很厲害的人。」
蟬鳴還在響,風鈴越晃越急,皮球拍打的聲音漸漸遠去。
「雖然她很兇……」
教室後端的少女褚冥玥翻了個白眼,無趣地換了個坐姿。
「總是欺負我……」
而成年後的褚冥玥偶爾想起這段記憶,卻只想走上講台,去抱一抱那個傻弟弟。
「可是她也會保護我。」
她想說:自己保護自己啊,笨蛋。
「她什麼都不怕。」
人怎麼會沒有害怕的事情呢?
「我長大之後也想像姊姊一樣。」
就像她也會害怕褚冥漾不能長大。
「去保護別人。」

台上的小男孩念完了作文,開開心心地跳下講台,走到褚冥玥身旁,仰起頭,一臉「求表揚」的表情。當著老師跟其他家長的面,褚冥玥不能修理他,卻還是忍無可忍地用指節敲了敲他的頭,「開心什麼?」
小男孩傻傻地笑了。而褚冥玥說:「回家吧,漾漾。」
回家吧,漾漾。她牽著小男孩的手,走啊走啊,走進融化的夕陽裡,走進美麗的月色之中,卻沒有走到朝陽升起的時刻。
褚冥漾選擇進入Atlantis的時候,褚冥玥只有一點點捨不得。
褚冥漾跳下鬼王塚,因為他的學長死去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褚冥玥才開始感覺到心疼,選擇對他坦白自己的身分。
而當褚冥漾因為害怕拖累親友而一個人逃走的時候,那些柔軟的情緒終於鮮明到無法再被忽視──褚冥漾是這麼努力地想活下去,而他身邊的朋友們也一直支持他、幫助他,但他們都不會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只會使得褚冥漾離死亡越來越近。

「情感不是那種收放自如的東西,然。」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她終於對白陵然承認:「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讓他成為我們的家人,不該讓我看顧他這麼多年,然後告訴我,這一切的結局早就注定了。」
「……不然妳想要我怎麼做?」
「取走他的力量,限制他的天賦,讓他當個普通人。只要裂川王的計畫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只要他活下去,我可以保護他,我們可以……」
白陵然沉沉地嘆息,用如同暮鼓晨鐘一般的嗓音,溫聲問道:「如果他不願意呢?」

那如果他不願意呢?

『我,褚冥漾,從這一刻起完全效忠於妖師首領白陵然。』

──我誰也不信。
我要變得更強。
我希望黑夜永遠不要到來,陰影不必重組,世界不需被顛覆。
光明長久,恆遠之晝。

褚冥玥願意一輩子保護自己的傻弟弟,卻忘了褚冥漾說過:我長大之後也想像姊姊一樣去保護別人。
褚冥漾死在他二十歲那一天,褚冥玥甚至沒有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白陵然,你一直在騙我。」她絕望又痛苦地質問白陵然,雙眼發紅。
褚冥玥又重複了一次:「你一直在騙我。」
「我沒有,」白陵然搖頭,「只要漾漾的力量不超過裂川王設下的界線,他就不會死。這是漾漾自己的選擇。我已經警告過妳了,就算我們願意保護他,漾漾也未必同意。」
「詭辯。」褚冥玥咬著牙,幾乎要諷刺地笑出聲來:「憑什麼讓裂川王決定漾漾的生死?即便是父母也沒有權力殺害孩子,裂川王算什麼東西?」

褚冥玥的質問很銳利,但白陵然依然那樣的不疾不徐、平穩堅定。以前的褚冥玥會覺得這樣的兄長很讓人安心,但現在她卻只感受到恐懼。
「隨便妳怎麼想。」白陵然微微一笑,那樣寬和、那樣冷漠,「而我的看法是,父母沒有權力殺害孩子,這是人類社會的通則,但這對漾漾並不適用。」
褚冥玥錯愕地瞪著他片刻,控制不住痛苦又諷刺地掩住臉,幾乎搖搖欲墜,喃喃地問道:「那你把他當成什麼?寵物嗎?玩偶嗎?」
白陵然沒有回答褚冥玥的問題,但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自己的答案。

後來,人人都聽過一個名為《夜國》的故事:夜國的國王為了幫自己的臣民祈求光明,複製出與自己同樣的人偶,打算獻予神靈。

「然,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褚冥玥終於忍不住絕望地問他:「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死了,又被裂川王復活了嗎?你已經不再是你了,或者你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辛西亞知道這一切嗎……?」
「與裂川王無關,我一直是這樣的。」白陵然平靜地搖了搖頭,「我其實不贊同裂川王的想法,死後復活並不能削減生命的痛苦。但在這個非白非黑的世界裡,那些白色種族會希冀於妖師的力量能將世界恢復,如此一來,妖師一族才能安穩地生活下去。」
白陵然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兄長,或許也算不上一個好的戀人,但他是這漫長時光以來,妖師一族最為出色的首領。

「就算這一切是用漾漾換來的……?」
褚冥玥纖細的背影總是那樣的堅毅,卻在那刻少見地顫抖了起來,但白陵然只是說:「我很抱歉,小玥。」
這難道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更何況褚冥玥知道白陵然內心沒有絲毫的動搖與後悔。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肯在白陵然面前示弱落淚,於是白陵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說道:「為了確保一切按照我的計劃發展,我要離開妖師一族,前往裂川王的都城。小玥,剩下的一切就拜託你跟辛西亞了。」
褚冥玥抗拒地一把揮開他的手,而白陵然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離開之前,我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聽說,冰炎他們在謀劃建立代替安息之地的渡魂塔。我希望妳答應我,不要把自己的靈魂留給他們。」
「妳的靈魂對妖師一族還有用處。」
「妳願意相信我嗎?」
「……」

風鈴還在響,蟬鳴聲也持續不斷,樹蔭之下有一架早就被遺棄的鞦韆,而這個院子裡已經沒有會拍皮球的幼童。白陵然走之後,褚冥玥又在那個院子裡呆立了許久。沒有人知道她在樹下跟白陵然最終說了些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白陵然走之後,她依然在樹下看見自己弟弟的幻影。
褚冥漾如同她記憶中的那樣,微笑地站在樹下,對著她張開口,用唇語無聲地對她說了一個字:姊。
那一瞬間,沙漏被打破,蟬鳴與風鈴都停止,黑夜不會再降臨,陰影也無須再重組,但世界卻已徹底顛覆。
幻影消失不見,褚冥玥怔怔地看著漫天灰燼與灰色的天光,再也無法抑制地流下兩行淚來。



褚冥漾在黑火淵裡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褚冥玥在哭。
他從不知曉什麼叫害怕、從小到大都擋在他面前,看似很冷淡但其實很溫柔的姊姊站在小時候一起玩耍的那棵樹下,無聲地落淚。

冰炎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識到自己站在這個庭院的一角,而一團黑色的霧氣附著在褚冥玥的身後,隨著她的哭泣而漸漸膨脹變大,將她包圍覆蓋,就如同一個遲來的擁抱。無數混亂的、狂暴的力量就從那團黑色的霧氣之中延伸而出。
隱隱約約地,冰炎能從那團黑霧之中看見褚冥漾的身影。
世界脈絡只能讓人看見過去的記憶,卻不能改變過去所發生的事情。黑火淵之中的黑色力量被褚冥漾的憤怒浸染而失控暴走,與白色的力量不停衝突,這一切影響不了褚冥玥的回憶,卻引發了現實世界的能量暴亂。
那些黑暗為褚冥漾的憤怒所引動,發了瘋一般地撕扯白色的力量,當然也不會放過身為白色種族的冰炎。他圍繞在身周的白色力量越來來越稀薄,身上的精靈微光也逐漸黯淡,他想大喊褚冥漾的名字,想喝止他停下,卻像是被那些力量扼住喉嚨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隨著那團黑色的霧氣越來越大,逐漸瀰漫吞噬冰炎的身體,他久違地聽見褚冥漾的內心。

『為什麼騙我……跟我姊?』褚冥漾小聲地、執著地喃喃。
他不解又徬徨地問:『捨棄我就算了,為什麼加入裂川王的陣營,把所有的爛攤子丟給我姊跟辛西亞?』
如果做出這一切的是裂川王,褚冥漾必然會憤怒,但絕不會這麼痛苦。
『為什麼連死都不肯放過我,也不肯放過她──什麼叫妳的靈魂對妖師一族還有用處?難道生為妖師,我們就必須付出自己的一切嗎?』
冰炎從來沒告訴褚冥漾,白陵然並未經歷過死亡又復活的過程,就是不願意讓他意識到這件事情:白陵然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白陵然從來沒有被裂川王污染過。
褚冥漾被自己宣誓要效忠的對象背叛,被兄長放棄,最終間接地死於親人之手。而在他死亡之後,真心愛他的姊姊也要被利用,至死得不到解脫。
他不可能不恨。

『白陵然,我詛咒你,我以妖師之名詛咒你。』
『不,這樣還不夠,我要用更強大的力量來詛咒……』

他的憤怒逐漸形成實質。在黑色霧氣的中心,隱約可以看見褚冥漾的身影。那雙純粹的黑色眼眸徹底混沌,因為黑色力量的浸染,變成鮮明的紅。冰炎氣息一滯,就在那一刻,他的護身陣法終於碎裂,兇猛的黑暗瞬間瘋狂湧上,幾乎要把冰炎的身體撕裂。
冰炎因為劇烈的痛楚咳出一口血來。而那些黑暗濺上他泛著銀光的血,竟然詭異地靜了一靜。
『學、學長……?』

褚冥漾對他的氣息依然有反應。冰炎心裡稍稍一鬆,突然發現一直壓抑著他說話的力量消失了。
「白癡!你冷靜一點,你要因為白陵然變成鬼族嗎?」冰炎忍無可忍地吼他,同時對著那個隱藏在黑霧之中的身影伸出手。
他還沒決定好到底要揍人還是把人攬進懷裡,就突然被另一雙纖細的手掌握住手腕。

「……!」
冰炎愕然,因為這本來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情。
黑火淵裡只會呈現世界的記憶,那都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他跟褚冥漾不可能干涉,更遑論被已經逝去的人們察覺。
但是這個回憶裡的褚冥玥卻擦乾了臉上的眼淚,一把抓住冰炎的手掌,對著他搖了搖頭,示意冰炎這個情況讓她來處理,然後筆直看向褚冥漾,難得地放柔了神情。

就像她並不是僅僅只是世界所見證的過去回憶。而是褚冥玥特意留下來,留在這個世界脈絡之中,一直等候著褚冥漾的一個靈魂碎片。



黑色的、混濁且充滿仇恨的力量如燐火般漸漸上浮。褚冥玥的意志開始改變回憶的構成,無數過去的畫面如同用影像球播放一樣,在他們身旁閃動。
很久很久以前,在褚冥玥對這個弟弟還很冷漠的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小褚冥漾以為自己是在跟姊姊玩捉迷藏,卻被厭煩的褚冥玥丟下了,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公園裡,看見太陽漸漸西斜,終於遲緩地意識到哪邊不對勁,於是開始放聲大哭。

「哇,姊姊不見了……」
小褚冥漾哭得滿臉通紅,又傻又狼狽,而從冰炎的視角可以很明確地看到,褚冥玥其實一直留在他的附近,隨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姊姊不要漾漾了,嗚哇哇哇哇哇……」
那時的褚冥玥也是一個孩子,沒有想過這樣會讓弟弟哭得這麼傷心,有點無措地握緊了拳頭,像是想走出去擁抱他,卻又被什麼給制止。
「姊姊為什麼不見了?」
冰炎不知道在這段回憶裡,褚冥玥最後是怎麼把這個小哭包哄好的,但是此刻黑火淵之中的褚冥玥用溫柔的眼神注視了小褚冥漾片刻,又將目光調轉回那團黑色霧氣之上。
她對著那團黑色的霧氣說:『別哭了,傻漾漾。』

黑色的霧氣又安靜了一瞬,混亂的力量似乎漸漸平息下來。而褚冥玥在那團黑霧前蹲下,伸出她的手掌,『你不要難過,我在這裡。』
記憶裡的小褚冥漾還在哭:「姊姊……」
『我一直在這裡,一直陪著你,永遠保護你。』

「……」
暴動的力量逐漸被安撫,黑霧慢慢地散開,露出雙目赤紅、略微茫然的褚冥漾。他已經成年了,但在褚冥玥面前,他臉上的笨拙跟茫然分毫未改,仍然如同小的時候一樣。
褚冥漾呆呆地看著褚冥玥,而褚冥玥扶住他的肩膀,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調動靈魂碎片殘餘的力量,緩緩地梳理他狂暴的黑暗。

『漾漾,我要跟你道歉。』褚冥玥說:『你總是說自己膽小,但其實……我也很懦弱。』
『以為只要保持冰冷的模樣,就不會受到傷害,拒絕把真相告訴你,最後害一切走向這樣的結局。』
『被然欺騙之後,我也沒有勇氣為你報仇……就這樣,一輩子就結束了。』
『我甚至不能確知,復活你是不是真的對你好。或許讓你那樣無知無覺地永遠死亡,才是真正的幸福。』
『但我還是很想再見你一面。』

在漫長的一百年之後,在世界脈絡裡,各種力量的本源之處,褚冥漾終於見到了褚冥玥。
回憶裡,小褚冥玥從藏身的地方走出,對著小褚冥漾伸出手,說:別哭了,傻瓜,我們回家吧。

『真好啊,我終於見到你了。』
褚冥玥梳理完褚冥漾的黑暗,才抬起頭,雙眼含淚,那張總是冷漠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溫暖的微笑。
『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笨蛋弟弟。』



擁有強大力量的人類,對於自己的生命軌跡總會有一定的感知。譬如說能夠預感到重大事件的發生、能夠察覺改變的契機,也能夠預視自己的死亡。
在褚冥玥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之前,她就意識到了:結束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但她還有這麼多事情沒做。
白陵然所說的一點都沒錯,她的靈魂對妖師一族還有用處,她不能安安穩穩地讓自己的靈魂回歸於渡魂水晶之中。
於是她當著冰炎的面摔碎自己的水晶項鍊,留下《夜國》的故事書給褚冥漾,然後用術法切割自己的靈魂,將自己死後的靈魂碎片引導至黑火淵之中。
妖師一族在她死後選不出適任的守護者,但也不能因此就讓世界脈絡無人看顧。

褚冥玥小心翼翼地梳理著褚冥漾狂暴的力量,分開那些糾纏雜亂的黑白色能量。褚冥漾抬眸,似乎想執著地多看她幾眼,卻敵不過巨大的疲倦,掙扎片刻,還是徒勞地閉上眼睛。隨著力量梳理的結束,他便像是陡然失去力氣一般,整個人向下滑落。
冰炎連忙搶上兩步,攬住失去意識的褚冥漾,本能地抬頭朝褚冥玥抬頭看去。

『他沒事,只是力量失控後太累了。』褚冥玥注意到他有點憂慮的目光,平靜地道,然後微微一笑,又說:『我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你們,這代表計畫一切順利。你們都很努力。』
「這不是妳完整的靈魂,」冰炎盯著她看了片刻,才問道:「妳當初摔碎項鍊,就是為了黑火淵?」
褚冥玥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全然是,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她沒再給冰炎詢問的機會,很快地轉過話題,『能量暴亂還未平息,我剩下的力量不多,沒辦法把你們傳送出去了,離開的時候自己小心。』

無須透過異世之眼,冰炎也能清楚地看到,褚冥玥的身影越來越淡。
留在黑火淵之中的本來就只是一點靈魂的殘片,又經歷了梳理力量的消耗,消失也是離所當然。唯一慶幸又不幸的是,褚冥漾因為力量的衝擊失去意識,不必再次面對與親姊的分離。
冰炎微一沉吟,最終還是詢問褚冥玥:「有沒有什麼話,要我轉告褚的?」
『沒有。』褚冥玥明明這麼回答,卻還是留戀地伸出手,摸了摸褚冥漾的臉。

她只是一枚耗盡力氣的靈魂碎片,力量虛弱又微薄,風一吹就會散開,已經無法實際碰觸到褚冥漾,但她的手掌虛虛地貼著褚冥漾的臉頰,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指尖穿透過去,動作那樣溫柔,帶著她從未明確表露過的疼愛。
彷彿那是一個充滿溫度的、無比真實的觸碰。

冰炎垂下眼簾,褚冥漾安靜地躺在他懷裡,眉頭緊皺、眼角微紅,好像即便他已經失去意識,卻仍然能感受到痛苦與傷心。冰炎不自覺地伸出手,想去撫平他的眉頭,卻看見褚冥玥的手掌從褚冥漾的臉頰上移開,很輕地按到了他的手上。
冰炎愕然,抬起頭看向褚冥玥。他萬萬沒有想到,褚冥玥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對自己說的。
『好好陪著他,好好照顧你自己。』

她的嗓音已經飄渺得幾乎聽不見。那些暴動的能量漸漸平息,黑色與白色的力量互相抵銷成為灰燼,那些灰燼又在水波之中變化成泡沫,將他們包圍於其中。一陣水流湧動,帶走氣泡,褚冥玥的虛影碎在泡沫之中,一下子就消失不見。
空氣之中,只剩下她空靈又微弱的嗓音。

『剩下的事情就拜託你了,冰炎小弟。』

──褚冥漾在呼呼的風聲中醒過來。
他張開眼睛,瞪著眼前漆黑的洞穴頂部,意識漸漸回籠。他在一個陌生的山洞裡,而山洞外還有著力量呼嘯流動的聲音。隔了片刻,他抬起眼睛,就對上了冰炎的視線。
冰炎讓他躺在自己的膝蓋上,一直看顧著失去意識的他。褚冥漾微笑了起來,眼睛有點紅,「又是學長……救了我啊。」
「不是,」冰炎搖搖頭,最終還是這麼說:「是你姊救了你。」



有一瞬間,冰炎以為褚冥漾又會哭。
可是褚冥漾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別開頭,就像是在壓抑住上湧的淚意。又過了片刻,他才用平時的聲音問道:「我看到我姊的記憶後,力量好像有點失控……學長你沒受傷吧?」
「小傷而已。」冰炎輕描淡寫地回答。褚冥漾皺眉,從冰炎的腿上爬起來,朝他伸手,「讓我看看。」
「真的沒什麼。」冰炎想抓住他的手,制止他的行動,但這種明顯是心虛的反應完全刺激了褚冥漾的神經。褚冥漾皺緊眉頭,上手就開始扯冰炎的衣領。

洞穴裡能夠移動的空間本就不多,褚冥漾一時情急,直接跨坐在冰炎的身上,冰炎被他嚇了一大跳,無處閃避,本能地攬住他的腰,「等等,褚……」
「嘶啦」一聲,他話還沒說完,本來就被力量衝擊得有些破爛的衣服經不起褚冥漾的折騰,直接被撕扯開來,露出覆蓋在衣服之下的肌膚。
冰炎從胸膛至腰腹,處處都是斑駁的舊傷痕,而在這些舊傷痕之上,還有數道泛著黑血的傷口,顯然是被黑色的力量劃傷後遭到侵蝕。褚冥漾的眼眶變得更紅,死死地咬住下唇,表情心疼又生氣──心疼冰炎,更氣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導致了這一切。

「米納斯。」他的動作異常迅速,毫不猶豫地掏出了自己的掌心雷。
「……」
冰炎知道褚冥漾是想用米納斯的水流包裹住他傷口裡的黑色力量,但褚冥漾的表情看起來更像要把他一槍爆頭。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褚冥漾的手腕,說:「褚你冷靜點。」
褚冥漾一點都不冷靜,紅著眼眶大叫:「學長手拿開!」
「不是,你給我幾秒鐘。」冰炎有點無奈,一隻手箍住他兩隻手的手腕,另一隻手直接按到身旁的岩壁上,漆黑的岩壁瞬間出現好幾道裂紋。
冰炎說:「我傷得沒那麼重。自己轉移就好了。」

「……」

這整個故事太尷尬,就連米納斯都不忍再看下去,不等褚冥漾收回,就自己消散在空氣中。
褚冥漾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該直接轉頭衝出山洞,乾脆地被力量暴亂侵蝕而死。
冰炎輕咳一聲,掩好自己殘破不堪的衣領,注視著褚冥漾用像是半身不遂一樣的姿勢從他身上爬起來,緩慢後退,然後蜷縮起手腳,一臉「讓我死了吧」的表情,眼觀鼻、鼻觀心,在洞穴的另一端蹲下。
假裝自己縮到最小,冰炎就看不見他。

冰炎有一瞬間忍不住反省自己:為什麼沒揍他?過了一百多年脾氣變好了?還是褚冥漾一臉委屈巴巴的樣子太可憐了?
他想了又想,最終獲得一個結論:看褚冥漾羞恥得想自殺的模樣,實在太有趣了。
「你能自由使用米納斯了?」冰炎故意問道。
「嗯。」褚冥漾把頭埋在膝蓋裡,只露出紅得滴血的耳廓,乖乖地回答:「希克斯也有反應了,但好像還沒辦法變成武器。」

儘管很想繼續逗弄下去,但冰炎也會怕再多說幾句,褚冥漾會羞憤到沖出洞穴。他盯著褚冥漾泛紅的耳朵,隔了片刻才問道:「辛西亞還在等你。要回妖師隱居地嗎?」
褚冥漾悄悄地抬頭,用有點遲疑的目光看了冰炎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學長,你覺得辛西亞知道白陵然做的那些事情嗎?」
這個問題太難,冰炎無法回答。於是褚冥漾坦率地道:「我不想回去。」
「好,那我們直接出發去找莉莉亞。」冰炎點頭。

「那式青怎麼辦?還有哈維恩……」褚冥漾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哈維恩留在妖師隱居地裡,會有人照顧好他。」冰炎輕描淡寫地道:「至於式青,那傢伙發現我們沒有回去之後會自己找過來的,你不用擔心。」
褚冥漾又看他一眼,嘴角悄悄地勾起弧度,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太出來,「……學長,你其實很想把式青甩掉吧?」
「不然呢?」冰炎非常坦然,「他在,很多事情不方便。」
「像是什麼?」褚冥漾不太明白。

黑白力量相衝,形成覆蓋大地的灰燼,這種灰燼只是長得像雪,但並不會帶來水氣,更遑論寒冷。可是冰炎彈了下手指,原生的火焰從他的指尖生出,漂浮在半空中,照亮整個洞穴。
火焰微黃的色光帶來溫暖與錯覺,讓褚冥漾總有一種他跟冰炎突遇暴風雪,在山洞中取暖的感覺。
就像大雪覆蓋世界,天地之間唯有他們兩個人。

冰炎沒有回答,反而對他張開雙手,「褚,過來。」
「……這就是學長你說的『方便』?」褚冥漾失笑。
「別忍了。」冰炎才不打算理會他的顧左右而言他,一把將人摟進懷裡,沉聲說:「想哭就哭,笨蛋。」
儘管精靈的體溫偏低,這個懷抱卻很溫暖。

褚冥漾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在黑火淵的幻境裡,那個小褚冥漾總是在哭。
大概是因為這樣,長大的褚冥漾反而不敢落淚,只能張著紅紅的眼睛,無能為力地注視這這一切。
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哭。

「我、我才不想哭。」他嘴硬地道,儘管聲音裡的哽咽已經明顯到無法掩蓋。
「胡說。」冰炎皺著眉頭,開始思考怎麼樣能讓褚冥漾坦率一點,「難道要我揍你你才肯哭?」
「學長你這個發言很危險耶……」
冰炎理直氣壯,「我只是擔心你。」

這句話明明很短,背後的情感卻依然溫柔深邃。褚冥漾稍微拉開跟冰炎的距離,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才道:「但是學長也都……不會哭。」
「我這是壞習慣,你不要學。」冰炎竟然這麼說自己。褚冥漾差點就破涕為笑。

那雙溫暖的手掌按上褚冥漾的後頸,重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頸側。這是一個完全接納,充滿放任的姿勢。
「哭給我看也不丟臉。」冰炎補充,「我都看過那麼多次了。」
「學長,」褚冥漾終於小聲地詢問他:「我姊消失了嗎?」
冰炎沉默地把他摟緊了一點,就像是想透過相貼的擁抱傳遞某種溫度與力量。褚冥漾低著頭,用微弱的嗓音說:「力量的衝擊很痛,但那時,我其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所以我知道……她又離開了一次。」
「如果不是我想來黑火淵中吸收力量,如果不是我在看到那些過去之後徹底失控……」
「如果不是我讓她耗費最後一點力氣來梳理我的力量……」
他又連累了一個人。
從很久很久以前,從冰炎開始,然後是伊多、重柳、西瑞,最後到了褚冥玥。

褚冥漾靠在冰炎的懷裡,死死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因為忍耐著重新上湧的淚意而輕微地顫抖。他還在抗拒,或許是拒絕自己的軟弱,也或許是他認為,如果哭了,就等於承認自己的徹底失敗。
某些時候,冰炎會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百年對褚冥漾而言是不存在的。他始終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褚冥漾鼻音濃重,斷斷續續地說:「真好笑,我哭什麼啊,我憑什麼哭?」
「你沒有做錯。」冰炎沉聲說,他抬起褚冥漾的臉,深深地看進那雙黑色的眼睛裡,無比鄭重地道:「褚,你要記得,靈魂不會消失,只會沉睡。」
只要他們能改變這個世界,總有一天,能與所有的故人再度相見。

褚冥漾一怔,溫暖的熱流從心口燙到眼眶,他壓抑地縮蜷住身體,微微顫抖,被冰炎很輕地摸了摸頭髮。
未成熟的生命在巨大的痛苦前總是那樣笨拙,只能靠壓抑情感來折磨自己。很久以前,尚且年幼的冰炎也有這樣的時刻,因為什麼也辦不到,所以才苛刻地要求自己不准哭泣。
直至與褚冥漾相遇,冰炎終於意識到,哭泣並非軟弱,能坦率地面對自己的痛苦跟恐懼,恰恰是一種強大。
而只有擁有這種強大,才能明白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既然現在還有哭泣的時間,就不要忍耐。」
「哭吧,笨蛋。」
冰炎很少對人說這些溫柔的話,但褚冥漾明明是一直那麼愛哭的個性,在這一天之後,卻始終沒辦法正常地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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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19 22: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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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林中

黑火淵之外,天空中漫布的灰燼幾乎給人一種夜晚的錯覺,直至力量暴亂漸漸中止,露出彷彿被洗淨的天空。大地一片死寂,就像是連世界脈絡都被力量暴亂給逼得筋疲力盡,灰色的光越來越淡,而日光越來越亮,世界在無聲之中掙扎著、呼吸著,等候著白天與黑夜的降臨。
在這滿目的荒蕪之中,卻有一個人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無趣地拋著兩粒碎石子玩。過了片刻,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敏銳地轉頭,看見冰炎的身影。
見自己等候的人來了,式青俐落地從石頭上跳下,朝他走去。

「褚呢?」
「睡著了。」冰炎回答:「他見到褚冥玥,心情起伏太大。」
式青頗為諒解地一點頭,話鋒一轉,又八卦地問:「你的衣服怎麼回事?」
「……」冰炎瞪他。
式青見好就收,舉起手表示投降,「我已經把辛西亞勸回妖師隱居地了。黑白能量的衝突已然衰減,能量暴亂暫時結束,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冰炎說:「我有件事得拜託你去辦。」
「怎麼了?嫌我這顆燈泡太亮了?」式青調侃地道。

冰炎搖搖頭,拉開自己的衣領。
他方才轉移到岩壁上的傷口不知什麼時候去而復返,甚至隱隱有惡化的趨勢,黑色的氣息越來越濃,不停地侵蝕綻裂的皮肉。式青臉色一沉,額前的角凝聚出乳白色的光,然後從尖角飛出,落到了冰炎身上。
乳白色的光芒逼退黑暗、催生血肉,將冰炎的傷口變化為淺粉色的痂。式青施術完畢,鬆了一口氣,正待說話,卻見沒過幾秒,被黑色力量侵蝕的傷口又重新出現在冰炎白皙的皮膚上。
式青瞪大眼睛,看著已經癒合的皮肉重新綻裂,傷口漸漸變大,黑暗重新纏繞──彷彿那些傷口已經成為冰炎身體的一部分,又重新「長」了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式青不死心地想再次施術,卻被冰炎阻止,「別浪費力氣了,沒有用的。」
「為什麼沒有用?你知道是為什麼?」式青瞪著冰炎的臉,也不知道他從其中理解到什麼訊息,臉上的表情從錯愕、震驚,逐漸轉為無奈,「……」
他深呼吸好幾口氣,才說:「你把自己的時間停止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冰炎選擇默認。

「這種時候,你又不太像精靈了。」式青似乎是想翻白眼,忍了又忍,才說:「褚會哭喔。」
冰炎說:「會哭是好事。」
式青沒想到冰炎會這樣回答,無奈地強調道:「他會很生氣,搞不好會恨你。」
結果冰炎又說:「我不在乎。」

式青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上去,但站在他的立場,他也沒什麼可以勸慰的。他憋了幾秒鐘,還是忍不住直率地說:「都這樣了,你還跟他挑明關係。」
他忍不住感嘆,「如果不是我了解褚,也大概知道你的個性,我會以為他是你的殺父仇人。」

式青的話語十分尖銳,或許作為一個旁觀者,他偶爾也會想激怒一下當事人。卻沒想到冰炎竟然很輕地勾了唇角,似乎是在腦海裡試著想像褚冥漾氣得咬牙切齒,雙眼通紅的模樣,並且由衷地感受到幾分可愛。
「等他知道了真相,可能也會這麼以為吧。」冰炎說。
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有點漠然,但如果仔細去看,就能發覺那雙總是銳利的眼眸意外的很溫柔。

「什麼情感都沒關係,」冰炎低聲道:「我只要確保,他能夠有足夠的情感與信念,支撐著他一直走下去。」

被遺棄的世界非常安靜。這一百年來,人們始終擠在狹小的獄界之中艱難生活。有些人已經絕望,也有些人渾渾噩噩地度日。但對冰炎來說,只要褚冥漾還活著,用那雙黑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帶著笑容對他說話,他就能相信,一切都還有希望。

『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妖師的言靈絕不會落空。
就算他未必能親眼見證。
就算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會陪褚冥漾走到最後。



冰炎交代完要請式青去做的事情,又為自己的傷口施了一個幻象術,遮蔽住猙獰的傷口。處理好一切後,他難得出神地凝視著明亮到有些異常的天空,就像是短暫地發了會兒呆,才走回洞穴之中。

褚冥漾抱著自己的外套,乖乖地坐在岩壁旁,一臉茫然,似乎剛剛睡醒。
他看見冰炎走進來,目光微微亮起,問道:「要出發了嗎?」
「嗯。」冰炎點點頭,「但我們不能這樣去奇歐王宮。」
「為什麼?」褚冥漾傻傻地問。
「……」冰炎瞥開頭,尷尬地輕咳了一聲,耳廓有點紅。隨著他的動作,他胸前被撕扯破爛的衣領柔軟垂下,露出緊實的胸膛。

褚冥漾臉也紅了。
幾個小時前,褚冥漾撕冰炎的衣領撕得無比順手,現在卻只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下去。
想也知道,如果他跟冰炎真的用這種樣子去奇歐王宮拜訪,不超過三天,「復活的妖師對亞殿下存心不軌甚至動手撕衣服」的豔聞就會直接傳回獄都,然後變成殊那律恩、夏碎跟守城軍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
冰炎咳了又咳,「總之,我們先繞路去一個地方。」

──十幾分鐘後,剛從傳送陣踏出來的褚冥漾茫然地坐在一棵倒木做成的椅子上,捧著一杯熱騰騰的奶茶,呆滯地看著圍著他嘖嘖稱奇的人群。
他再怎麼樣都沒想到,冰炎會選擇來狩人部族借衣服;更加沒想到,狩人部族不只不討厭妖師,竟然還把他當稀奇動物圍觀。

冰炎去換衣服了,只剩一群狩人圍著他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個亞殿下復活的小妖師……」
「長得還挺可愛的,不是說他很路人嗎?」
「你想想他姊姊,再想想他哥哥,然後想想亞殿下。他確實算是個路人。」
「看起來好乖,完全不像是能毀滅世界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他是現在唯一的能力者,我們講悄悄話要小聲一點。」
「也只有能毀滅世界的大魔王能配得上亞殿下了,畢竟亞殿下這種人都死了一百年還要把他從墳裡挖出來的精神,實在是恐怖情人,尋常人消受不起……」

話題的走向越來越發散,褚冥漾的表情越來越奇怪,幸好在他即將被奶茶嗆死之前,有一個他十分熟悉的人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你們怎麼都圍在這裡?別嚇到難得的客人啊。」
褚冥漾抬頭,驚喜地喚出來人的名字,「戴洛學長!」

許久未見的褐髮青年對他露出溫和的微笑,在褚冥漾身旁坐下,解釋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現在這個狀況,部族裡很少有客人來訪,所以有點興奮。」
「沒、沒事的,我不介意。」褚冥漾有點尷尬地擺手。戴洛又笑道:「聽說你們剛從黑火淵出來,遭遇到能量暴亂,才弄得如此狼狽。」
「……」褚冥漾有點眼神死。
到底是什麼能量暴亂能專門把胸口的衣服撕破?學長真不會說謊。

他臉上簡直寫滿尷尬。戴洛明明注意到了,卻依然很有風度地保持克制的笑容,什麼也沒問,反而轉過了話題,「你這件衣服上的守護陣法都還在運作,但也有些損耗,要不也借一件給你?」
「啊,」褚冥漾一愣,「不會太麻煩嗎?」
「不麻煩,都是些舊衣服,放著也是放著。」戴洛回答。褚冥漾還沒理解「舊衣服」是什麼意思,就聽見冰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本來是打算等等來幫他修復衣服上的守護陣,但如果戴洛你這邊有衣服可以替換的話,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褚冥漾轉頭看去,卻發現冰炎換了一件他很熟悉衣服。

黑色鍛面的袍服修飾冰炎高䠷的身形,金色的線條勾勒出複雜的符紋,寬肩、窄腰、露指手套。冰炎穿著黑袍朝他們走來,微微低著頭,同時在調整手上的袖扣。灰色的天光落下,照亮他臉上的陰影與明亮。
一瞬間讓褚冥漾回想起兩個人在月台上初遇的畫面。
那時候,冰炎也是穿著這樣的一件黑袍。
好像一切都還未發生,世界也未曾改變。褚冥漾仍然坐在火車站的椅子上,等待著冰炎來帶領他進入全新的人生。

褚冥漾呆住了,隔了片刻才仰著頭傻傻地問:「學、學長?你怎麼穿成這樣?」
冰炎挑眉:「不好看?」

──這難道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褚冥漾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一百年後,公會已然消失,各族以種族會議為首,褚冥漾復活以來見到的大部分人,都穿著自己的種族服飾。冰炎突然換上黑袍,在意的竟然只是好不好看?
「……」
他以前在心裡各種稱讚冰炎穿黑袍很好看,冰炎表面上裝做不在意,心裡果然一直都在聽。褚冥漾差點忍不住自己的白眼,在心裡大聲吐槽,被冰炎不輕不重地拍了下頭頂,以示警告。

「聽亞學弟說你們還要去林聲澗。怕你們又遇上能量暴亂,必須幫你們準備有一定防禦力的衣服。」戴洛笑著解釋道:「但我又擔心讓你們穿狩人部族的衣服,會直接被奇歐王宮的守衛趕出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件公會的黑袍,就借給亞學弟了。」
「至於褚學弟的話,可以借你阿利當年的衣服。」戴洛上下打量了褚冥漾幾眼,「紫袍可能太大了,學院制服可以嗎?」
「幫大忙了。」冰炎點頭道謝。

褚冥漾有點困惑:為什麼穿狩人部族的衣服,會被奇歐王宮的守衛趕出去?奇歐妖精與狩人兩族之間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嗎……
他有點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張了張口,什麼聲音都還沒發出,冰炎就對著他很輕地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先不要說話」的暗示。
「既然這樣,麻煩戴洛先帶褚去換衣服吧。」冰炎道。

戴洛領著他們到了一處休息室,隨即送來阿斯利安當年的制服。
要穿不久前還在追殺自己的人的衣服,褚冥樣心情有點微妙,但沒等他微妙多久,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加尷尬的狀況。
把衣服送來的侍者關上了門,房中只剩冰炎跟褚冥漾兩個人。褚冥漾還傻傻地等待冰炎離開,卻見冰炎環著手往牆邊一靠,自顧自地開始說正事,完全沒有迴避的打算。
「光蝕之日後,奇歐妖精跟狩人部族的感情就一直不睦。」
褚冥漾其實有點想提醒冰炎,自己要換衣服,他是不是該離開一下,可是冰炎的態度那樣泰然自若又理所當然,褚冥漾拎著衣服呆站了一會兒,最終只好背過身假裝冰炎不存在。
「那是大約九十幾年前,也就是光蝕之日剛剛發生沒多久。奇歐妖精跟狩人軍隊負責北界戰線,而由休狄跟阿利帶領先鋒部隊出征。」
「然後呢?」
「全軍覆沒。」
褚冥漾一怔,一時沒掌握好手上的力道,把自己的雙手扭成了一個奇怪的姿勢,脫到一半的衣服就這樣卡在胸口,還有一部分完整蒙住了臉。他顧不上此刻的狼狽,問道:「……打敗仗了?」
「不是。」冰炎很輕地「嘖」了一聲,把褚冥漾拉到身前,抓住那間衣服的下緣,幫他從衣服之中掙脫。
他們靠得這麼近。幾乎像是冰炎把褚冥漾圈進自己的懷裡,抬手脫去褚冥漾的上衣。
「……」褚冥漾呆住了。
有人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此刻討論的話題也正經到不適合有什麼特殊念頭,但當褚冥漾裸著上半身站在冰炎面前,驚愕地仰著頭看著他。冰炎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越界。

這件事情太過尷尬,冰炎僵硬了一瞬,把手上那件衣服直接丟到褚冥漾臉上,背過身子,故作沒好氣地道:「……連衣服都不會脫,蠢。」
不要跟容易暴躁的悶騷男計較這種事情。褚冥漾蓋在衣服下面翻了個白眼。

「後勤補給官萊恩趕到時,滿地都是屍首,只剩休狄一個人活著。萊恩將已經失去意識的休狄帶回聯軍的大營。」冰炎輕咳一聲,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有點燙的後頸,又道:「那時公會還在,休狄醒來後理所當然要接受公會的訊問。」
趁著冰炎背對,褚冥漾一邊聽,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換上Atlantis的制服。這個房間裡沒有鏡子,他有些困擾,歪著頭試圖別好制服上的領穗,幾次嘗試都失敗,乾脆就任那些穗子散亂地披在肩上。冰炎明明背對著他,卻像是對他的一切瞭如指掌一般,在恰好的時機轉過身,又把褚冥漾拉到自己的身前。

冰炎垂著眼睛,幫他把領穗整理清楚。他們湊得很近,褚冥漾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我們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沒想到休狄竟然說──」

『整隊的先鋒軍,都是我殺的。』

──在奇歐王宮裡,莉莉亞的手指翻過了一頁書。

「莉莉亞大人又在看當初那件事情的卷宗。」一旁的侍女為她添上茶水,調整好燈光,一邊道。莉莉亞又翻過一頁,漫不經心地應道:「嗯。」
她的態度十分冷淡,侍女也不以為意。她們服侍莉莉亞已久,知道莉莉亞幾乎從不對下人發脾氣,因此言談之間也沒有太多顧忌。
畢竟,一個被架空的傀儡女王,能對誰表達自己的不滿呢?

「休狄大人真是可憐,那些公會的人太不要臉了,竟然連他是不是被裂川王控制都分不出來,還敢向我們奇歐妖精興師問罪。」侍女忿忿不平地道:「裂川王固然是卑劣的鬼族,公會的那些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莉莉亞平靜地道:「公會已經解散了。」
「難道現在掌握種族會議的不是同一批人嗎?」侍女不滿地出言反駁。
莉莉亞終於忍不住很輕地嘆了口氣,選擇闔上書頁,直視那名侍女,直率地說道:「我看資料的時候需要安靜。」

意識到自己的踰矩,侍女有一瞬間的慌亂,但也沒有多少驚恐之色,反而更進一步地道:「抱歉,莉莉亞大人,我無意打擾,但我其實是來提醒您:您跟長老會議的時間快到了。」
莉莉亞皺起眉頭,「反正我也只是去會議上當個擺設,出席不出席又有什麼必要?」
「莉莉亞大人……」侍女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道:「您若是無故缺席,長老們會不高興的。」
「那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莉莉亞不耐煩地說。
「可是……」

輕柔的敲門聲打破了莉莉亞與侍女的僵持。侍女拉開門,又有另一名侍女進來稟報,「莉莉亞大人,獄都的冰炎殿下帶著妖師褚冥漾來訪。」
「然後呢?」
「長老命總管將兩位請出去了。」侍女低著頭,低聲說道:「那名妖師還特意詢問了莉莉亞大人是不是身體不適。」

莉莉亞下意識地握住了胸口的水晶項鍊。
她在這座宮殿裡待了快要一百年,沒辦法決定自己要去哪裡、沒有辦法決定要見誰。只有這條冷冰冰的項鍊陪著她。
她的朋友來探望她,關心她的身體,而她甚至不能出去,跟那些人說上幾句話。
有些時候,莉莉亞覺得自己大概算不上一名傀儡,因為傀儡沒有知覺,不應該感受到委屈與厭煩。

「……」她閉了閉眼睛,按捺住心裡的情緒,隔了片刻才道:「既然長老已經知道我身體不舒服,體貼地請走了我的客人,那今日的會議,長老們想必也不會強求我參加。」
「你們都下去吧。我現在誰都不想見。」



『──所以說,休狄學長也是因為被裂川王殺了復活,才會……』
『應當是如此。』冰炎點頭:『雖然我們都相信休狄不是會作出這種事情的人,可是當時我們對灰色的世界所知還太少,找不出合理的解釋,只能依據休狄的證詞,將他關押在牢中。』
『然後呢?』
『然後,裂川王的人從牢中劫走了休狄。萊恩也死在那一次劫獄的行動之中。』
『……』
『在人們終於弄清裂川王能復活死者、進而操控他們的意志之前,休狄曾一度被視為背叛者,承受莫大的罵名。儘管當初沒有找到阿斯利安的屍體,但阿斯利安跟休狄一起帶兵,也默認死於休狄之手。奇歐妖精與狩人一族之所以交惡,自此開始。』

──褚冥漾跟冰炎走在從奇歐王宮回狩人部族的回程路上。

奇歐妖精既然跟狩人部族交惡,兩族之間當然沒有開放往來通行的傳送陣。而狩人所能出借的坐騎是飛狼,太過醒目,騎著進入奇歐妖精的領地同樣不適合。因此冰炎選擇先把兩人傳送到合適的地點,然後走路前往。
雖然褚冥漾一直在心裡偷偷地想:學長該不會是因為同樣是狼所以不好意思騎人家吧?
「……」冰炎看著他的表情,「啪」地拍了下他的後腦勺,壓低聲音警告他:「褚,住腦。」
褚冥漾摀著被打痛的腦袋,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儘管盡量避開了狩人一族的元素,他們拜訪奇歐王宮卻仍然不順利。王宮的總管客氣地以「莉莉亞大人身體不適請兩位改天再來吧」這樣的藉口把他們掃地出門。褚冥漾木著臉走在回程路上,突然驚覺:「我剛剛就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嗯?」
「按照學長你剛剛跟我說的那個故事,比起狩人,將休狄王子冤枉下獄的公會,難道不是更該被奇歐妖精討厭嗎?」
冰炎瞥了他一眼,點點頭,「沒錯,他們確實更討厭公會。」
「……所以學長你穿著公會的衣服,難道不是更容易被趕出來?」褚冥漾忍不住碎碎唸:「難怪剛剛那個宮廷總管一看見學長你身上的黑袍就有殺氣,看起來恨不得拿掃把把我們掃出門。」

他用一副「破案了」的語氣跟冰炎分享自己的理解,語氣萬分認真。早就知道這一切的冰炎忍不住勾著唇角道:「按照戴洛的個性,他大概是覺得奇歐妖精對狩人的態度,已經是表達厭惡的極致,所以才選擇借我們公會的衣服。」
「卻沒想到結果是一樣的,我們還是被趕出來了。」褚冥漾嘆氣,轉念一想,又瞪向冰炎,「學長明明知道吧,幹嘛不跟戴洛學長說?」
「無所謂,進不了奇歐王宮就算了。」冰炎輕描淡寫地回答。
褚冥漾一看就知道這傢伙又有什麼訊息沒告訴自己,只好氣悶地問:「那現在要怎麼辦?學長你又有什麼計畫?」
他想問清楚接下來的安排,卻被冰炎一把推進傳送陣裡,「先回去再說。」

他們回到狩人部族的時間已然不早,戴洛再度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為他們安排了兩間舒適的房間休息。
連日奔波加上剛剛吸收完黑火淵的力量,褚冥漾看著那張柔軟的床,恨不得撲上去跟棉被相親相愛,可是──褚冥漾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又在他房間裡看書的冰炎,總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
「學長,你不回你的房間休息嗎?」褚冥漾問道。
冰炎翻過一頁書,頭也不抬地回答他:「不回。」

三更半夜,孤男寡男。某種程度上,他們大概應該能夠算做是互相表白過心意的戀人,還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過兩次拉拉扯扯衣衫不整的尷尬故事,彼此又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年。褚冥漾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明明還有這麼多重要的事情沒處理,而且這裡是戴洛學長家,甚至不是在他們熟悉的房間裡……這合適嗎?
這樣真的不合適!

而且,冰炎連一句「我喜歡你」都沒跟他說過,如果隨隨便便就走到那一步,也太好拐了吧!
這樣不行!褚冥漾!你醒醒!

褚冥漾的內心警鈴大作,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隨手從床上抓了個東西,充滿戒備地瞇著眼睛問:「……學長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的語氣太奇怪,冰炎抬起頭,有點困惑地看著他,「你拿枕頭擋住自己幹嘛?」
褚冥漾沒回答,只是保持著同樣的表情瞪他。也不知道從褚冥漾的臉上讀出了什麼訊息,冰炎先是錯愕,接著竟然有點赧然跟氣急敗壞,「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別胡思亂想,我只是──」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一直肥胖的鴿子撞破窗戶跌了進來,筆直地降落到褚冥漾頭上。緊跟在信鴿之後,一名身穿灰色斗篷、把自己遮得萬分嚴實的身影也跳進了室內。
「……」褚冥漾差點被過胖的鴿子砸暈,扶住這隻再度違規降落的信鴿,呆呆地看著那個人抬手,摘下戴在頭上的帽兜,一頭栗色的長髮瀑散而下。

「打、打擾了?」莉莉亞看了看冰炎,又看了看褚冥漾,有些尷尬,以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受到氣氛不對,「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冰炎深呼吸,「沒有,妳來得剛好。」
褚冥漾看著他的表情,非常明智地後退一步,準備逃之夭夭。
當然不可能給某人開溜的機會,冰炎長臂一伸,直接把褚冥漾逮住在原地,按著他的肩膀,用看破人生的僵硬語氣說完那句被胖鴿子打斷的話。

「……我只是在等客人。」
「……」



九十幾年前的戰場上,發生過這樣一件駭人聽聞的慘劇:一名先鋒部隊的將帥因為未知的原因失控發瘋,屠戮了他手下的所有士兵。
那名將帥在接受最終審判之前被鬼族從牢獄中帶走,從此成為敵方將領。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慢慢地發現事情的真相,發現鬼王有著操縱人心的能力。
即便如此,人們還是會責怪當年的主帥:為什麼偏偏就是你被控制了呢?為什麼你不能抵抗鬼王的控制呢?

為什麼,你沒有帶領軍隊走向勝利,反而從命運之中逃走了呢?

「¬¬──!」莉莉亞被木柴在營火之中迸裂的聲音驚醒。
她渾身包在柔軟寬大的斗篷之中,依靠在林中的倒木之上,睡得身上暖暖的。四周很暗,分不出是此刻是陰天,還是林蔭間遮蔽了太多灰色的天光。遠遠地傳來柔和的水聲,莉莉亞側過頭去看,才發現是不遠之處有許多條山澗的水流匯流而下,集結成一座小型的瀑布,流入碧綠的潭水裡。潭水之中滿是綠葉的倒影,就像在潭中裝入一整座森林。
她緩緩地眨了眨眼睛,意識還有點朦朧,卻突然聽見冰炎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妳醒了?」
莉莉亞像是被嚇到一樣猛然坐起身,低著頭,規規矩矩地打招呼:「冰炎學長。」

不久之前,她剛從奇歐王宮裡偷偷溜出來,去見了冰炎跟褚冥漾。為了避免被王宮中的守衛追上,他們三人當機立斷,一刻也不停地前往世界脈絡。
這裡就是林聲澗。

「褚還在睡,他連續吸收力量太累了,讓他休息一下。」冰炎低聲說道,垂著手摸了摸褚冥漾的頭髮。褚冥漾躺在他的膝蓋上,呼呼大睡,一臉沒心沒肺的純粹。
很難想像冰炎也會有這樣的神情,莉莉亞微微感受到了一點「我好多餘」的尷尬,別開視線,但還是禮貌性地關心道:「嗯,學長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不需要睡眠。」冰炎說。莉莉亞無法判斷他究竟是逞強,還是有其他的意思,但這麼多年過去,她仍然有點本能地懼怕表面冷淡的冰炎,因此她什麼也沒說,反而是冰炎又道:「我有點事情想跟妳確認一下,莉莉亞。」
莉莉亞困惑,「學長請說。」

「我在信上應該有特別跟妳強調,只需要妳的同意,妳不需要親自來林聲澗。」冰炎道:「我讓信鴿去找妳的時候,以為妳會派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卻沒想到是妳親自來了。」
他沒有用那雙銳利的獸瞳盯著莉莉亞。或許是為了避免給莉莉亞壓力,也或者是不想表現得像質問或嫌棄,但他的言下之意還是萬分直白且清晰。
「作為奇歐女王,王宮裡有那麼多人盯著妳,這樣太莽撞了。」
莉莉亞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沉默片刻,啞著聲音回答:「……在奇歐王宮裡,我沒什麼信得過的人。」
冰炎撫摸褚冥漾頭髮的手微微一頓,「抱歉。」
「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不關學長的事。」莉莉亞搖頭道。
冰炎思考片刻,才說:「那麼,在褚進入林聲澗獲取能力的那段時間,我送妳回奇歐王宮。」

莉莉亞瞬間抬頭,遲疑地問:「我不用……跟著進去嗎?」
「不一定要守護者跟著進入脈絡,才能保障褚的安全。他潛進黑火淵的時候就是一個人進去的。」冰炎解釋道:「當然,如若妳不介意,也可以由我陪著他進入林聲澗,我再另外安排人送妳回奇歐。」
他已經習慣了把一切安排妥當,也考慮到莉莉亞身分特殊,不適合跟著他們冒險。冰炎以為莉莉亞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卻沒想到莉莉亞急切地握緊拳頭,整個人站起,抗拒地提高音量,「我介意!」

山澗的流水持續地流動著,有微風吹過的聲音,這裡充滿自然的寧靜,反襯得莉莉亞的聲音尖銳、偏執,又充滿攻擊性。她握著拳頭瞪著冰炎片刻,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地軟化下來,重新低下頭,無措地道:「抱、抱歉,我……」
冰炎沒接話,而褚冥漾被莉莉亞的聲音驚醒,茫然地揉揉眼睛,用還未睡醒的嗓音問道:「學長?……莉莉亞?你們怎麼了?」
「睡你的。」冰炎一隻手蓋住他頭,直接把人按回去,卻被褚冥漾皺著眉頭掙扎開來,兩個人一齊看向莉莉亞。

莉莉亞還站在那裡,她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本來披在身上的灰色斗篷因為她的動作滑下,露出覆於其下的宮廷禮裙,長至腳踝的裙襬上鋪散著精緻的刺繡,串珠與水晶隨著她的動作反射出盈潤的光澤。
自褚冥漾復活以來,他還從未見過別人穿著這般不適合外出、也不適合勞作的衣服。
光蝕之日後的世界充滿戰亂、危險,掙扎生存與抗爭,但是莉莉亞被關在一個精美的牢籠裡,與這一切隔絕開來。或許莉莉亞根本找不到一件適合外出的衣服,才會選擇用灰色的斗篷把自己遮起來。

莉莉亞知道,自己過的生活或許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所以她一直在忍耐。
但她還是不喜歡華美的衣服。
不喜歡安全的環境。
她常常在想:為什麼我會被關在這裡呢?我做錯了什麼嗎?
她在這種困惑之中壓抑了一百年,終於有一個機會獲得解答。

「我一定要自己進入林聲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已經說了沒這個必要。」冰炎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固執,皺著眉頭道:「進入世界脈絡極其凶險,我不能保證妳一定安然無恙。妳是奇歐女王,我們剛剛拜訪,妳就消失在王宮之中,如果又出了什麼事情,妳打算讓奇歐妖精如何自處?獄都跟奇歐妖精接下來的關係想必會變得更加惡劣,妳也不在乎?」
「我為什麼要在乎!這個傀儡女王又不是我想當的!」莉莉亞忍無可忍地吼道。

伴隨著她尖銳的嗓音,林聲澗裡的能量開始發出共鳴的低吼,大地微微震動,林蔭間的灰色光線變暗又變亮,就像是黑白的力量開始湧動吞噬,彼此攻擊。褚冥漾跟冰炎同時臉色一變。
要是再來一次能量暴亂,他們真的要吃不消了!
冰炎當機立斷,直接伸手朝莉莉亞抓去,想先制住莉莉亞,再安撫她的情緒,卻沒想到林聲澗的水潭裡倏忽生出無數藤蔓,筆直地朝冰炎飛去,一把纏住他的四肢,將人牢牢地束縛在一旁的樹木上。
「學長!」褚冥漾急切地轉頭,話都還沒說完,也被另外一批藤蔓襲擊,但這次的藤蔓沒有把他纏在樹上,只是緊緊地纏住了他的四肢,將他舉在半空中。

藤蔓束縛的力道很緊,但終究是脆弱的植物。這種攻擊對冰炎與褚冥漾而言都不難掙脫,然而,他們想進入林聲澗是有求於莉莉亞,亦有過往的交情在,兼之莉莉亞還有奇歐女王的身分作為底牌,誰都不敢貿然還擊。
褚冥漾的米納斯已經握在手中,卻遲遲沒有扣下扳機,被一條翠綠色的藤蔓一抽,米納斯直接脫手飛出,在落地之前化為水氣,又回到了褚冥漾的身體裡。

藤蔓帶起的風壓吹滅了營火。莉莉亞站在藤蔓的中間。她攻擊的時候並沒有避開自己,因此那些藤蔓同樣擦過她的衣裙、裸露在外的手臂與頸脖。精緻的裙襬被藤蔓劃破,許多裝飾品落在泥土上,白皙的皮膚上被割出了點點紅痕,本來整齊的長髮也被藤蔓的勁風掃得微亂。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明明天氣不熱,斗大的汗珠卻從她的額側滑下,顯然也被自己貿然攻擊冰炎跟褚冥漾的舉動嚇得不輕。
明明應該是既狼狽又慌張的,但隔了片刻,莉莉亞竟然笑了出來。
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離開奇歐王宮前我就在想,如果你們不答應我怎麼辦?」莉莉亞喃喃地笑道:「如果實在沒辦法,我就綁架你們,不知道可不可行。」
「我都沒想過我有勇氣做到這個程度。」
「莉莉亞……」褚冥漾皺著眉頭喚她一聲,就像是想要勸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莉莉亞的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挺起背脊,直視著冰炎與褚冥漾,臉上的神情固執又絕然。
「請兩位不要掙扎,如果你們在掙扎的過程中傷到我,或者讓我死了,後面的問題就更多了。」

「莉莉亞,我知道妳不想傷害我們。」冰炎的臉色也很難看,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沉著,「妳為什麼一定要進入林聲澗,把妳的困難說出來,我們可以想辦法。」
「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我只是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莉莉亞搖搖頭,「褚冥漾,只有你能幫我。」
「當年?」褚冥漾茫然,「我能幫妳什麼……?」
他還沒反應過來,但是冰炎已經知道莉莉亞在說些什麼,「你想查當年休狄叛逃的真相?」

莉莉亞又笑了一下。很明顯,冰炎說中了。

「既然,褚冥漾進入世界脈絡時,能看到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我也要進去。」
「從小……從小到大,兄長就是天之驕子,他那麼驕傲,甚至是任性,沒有人跟他說過不可以……他眾星捧月地長大,眼裡看不起別人,也看不起我……」莉莉亞低聲道,她的聲音很低,幾乎低到聽不清楚。
「我習慣了,他是奇歐未來的王,是王后生下來的王子,理所當然天生高貴……反正,我不想當什麼公主,就當個平凡人也很快樂……」
她的聲音逐漸從低啞變得高亢,雙目赤紅。林聲澗裡的力量隨著守護者的情緒而共鳴,冰炎緊緊地皺著眉,試圖用自己的白色血脈安撫躁動的白色力量,而褚冥漾看他一眼,也有樣學樣地伸出黑暗觸手安撫著。
黑白的力量漸漸在他們的引導之下平靜下來,但直接被莉莉亞操縱的那一部分卻變得越來越躁動,那些藤蔓上的綠葉脫離枝蔓飛舞,撕裂空氣,發出呼嘯的聲音。
冰炎跟褚冥漾交換一個眼神,冰炎點了點頭。莉莉亞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反而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背叛我們?為什麼他可以離開?」
她握緊胸口的水晶吊墜,終於忍不住用哭腔嘶吼出心裡最深的控訴:「為什麼他逃走之前,還要把我最重要的人也給帶走!」
她是混血的,是不完美的,是不高貴的。
從小到大,只有萊恩一個人對她說:妳這樣很美。
就算她當時狼狽不堪,因為受傷而毀容。就算她那時都想要放棄自己了。
她為了這一句話努力掙扎,想讓自己變得更強,想要保護別人、想要守護自己珍貴的東西。

萊恩死在光蝕之日後的第二年,離渡魂塔的建成還有很長的歲月。他的靈魂散落在大地上,連莉莉亞作夢的時候,都沒有回來看過她一眼。
她被關在奇歐王宮裡,哪裡也去不了。還是渡魂塔建成很多年以後,冰炎才輾轉託人送來一個水晶項鍊,說裡面存放著他們尋找到的部分殘魂。
只有那麼一點點,就連搖動水晶項鍊的時候,都聽不到靈魂的聲音。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不喜歡華美的衣服。她更偏好那些行動方便,能讓她參與戰鬥的服裝。
她不喜歡安全的環境。她想自己為別人帶來安寧與幸福。
她常常在想:為什麼我會被孤零零地關在這裡呢?為什麼萊恩會死呢?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最後她只想到一個可能的理由:因為休狄走了,沒有成為奇歐的王。

眼看著莉莉亞的情緒越來越失控,冰炎與褚冥漾不再等待,同時動手,烽云凋戈的銀芒一閃,米納斯槍枝連點,那些藤蔓從他們身上被逼退。冰炎伸手,正想護住離他不遠的褚冥漾,卻見更多的藤蔓朝他圍了上來,而四周的景物開始飛速變化。
冰炎愕然地朝莉莉亞看去,只看見她手中的銀色圓盤正發出溫潤的光澤。
莉莉亞是林聲澗的守護者,而她的幻武兵器是羅盤九門盾甲。守護者能操控世界脈絡的地貌,九門盾甲更是改換彼此位置、製造幻境、迷惑感知的利器。
冰炎控制不住地低咒一聲,眼睜睜看著褚冥漾跟莉莉亞的身影飛速地消失在他的眼前。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這樣算計,更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之下被迫跟褚冥漾分開──

無數藤蔓纏到褚冥漾的身上,毫不猶豫地將他拖入林聲澗的深處。冰涼的綠色水流源源不斷地朝他湧來,他只能聽見莉莉亞微弱的、沙啞的、偏執的嗓音在樹林之間迴盪,像是這一百年來的夢魘、像是金絲雀垂死掙扎的哀鳴。
「我一定要進入林聲澗,弄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莉莉亞咬著下唇,執著地道。或許她是在說服自己,也或許她是在說服別人,自從收到冰炎的信開始,她就覺得,自己等待了這一百年,全都是為了這一天。
她已經沒辦法繼續等下去,也無法再當一個不去思考的擺設傀儡。
這是漫長時光以來,她第一次為自己做的決定:就算會死在林聲澗裡,她也一定要去。

──褚冥漾,只有你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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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4 14: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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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背叛

褚冥漾幾乎是被藤蔓扯著拉進林聲澗之中。
他想掙扎,但是肺腔裡迅速流失的氧氣阻礙了他的行動。儘管經驗告訴他,在世界脈絡之中並不會淹死,但褚冥漾仍然因為缺氧感受到本能的恐懼。

哇靠!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當了近百年的傀儡女王會使人性情大變在發瘋邊緣啊──哦,這個好像不說也能猜到,畢竟莉莉亞當年就是個會硬拖著他上黑館頂樓大冒險的人。
那一次他們在黑館頂樓發現了鬼門,這次莉莉亞就不怕硬拖著他跳世界脈絡,又發現什麼鬼族召喚陣嗎?呸呸呸,不許烏鴉嘴不許烏鴉嘴。
真糟糕,說好的「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每件事情,都會很順利」呢?這個言靈為什麼像是一點屁用都沒有的樣子?學長也被莉莉亞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這下到底該怎麼辦?
他從世界脈絡中收集的力量到底有沒有問題?怎麼關鍵時刻就掉鍊子……

褚冥漾滿腦子吐槽跟胡思亂想,但是湧上來的水與藤蔓遮蔽了灰色的世界裡微弱的光。他的思考逐漸遲緩,口腔中溢出的氣泡上浮,穿過四散的髮絲,身體下墜,終於完全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被營火燃燒的聲音吵醒。
四周滿是瀰漫的、灰色的光,空氣很冷,似乎是在某座深山,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雪,遠處有著喧鬧的人聲,而有個人捧著兩個杯子,含笑地朝他走過來。
隨著那個人漸漸靠近,褚冥漾終於看清他的臉──是阿斯利安。

他整個人瞬間驚醒:媽啊,他現在看到阿利學長就會怕!

阿斯利安捧著兩個杯子走過來,然後把一個杯子朝他的方向遞出,笑道:「我們先鋒部隊的隊長,怎麼這麼孤僻,一個人待在這裡?」
褚冥漾沒有聽懂他在說些什麼,但下一刻,褚冥漾就意識到,阿斯利安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哪來的?」休狄的聲音從褚冥漾的頭頂響起,有些不滿地道:「戰事期間,禁止飲酒。」

休狄與阿斯利安從小一起長大,就算是在戰場上,也改變不了他們對彼此的熟悉,談話之間自然也毫無顧忌。眼前的畫面看起來很祥和自然,但褚冥漾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於是他仔細地回顧了一下此刻現場的狀態:自己的視線不高不低,比之前當花草的時候高很多,但也不至於高到看見阿斯利安的頭頂。
阿斯利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彎腰,朝休狄遞過一個杯子。很顯然,休狄是坐著的。而坐著的休狄,聲音卻從自己頭上傳來。
所以,這次的自己,到底是什麼……?
難不成是……一張椅子?
還是一張被休狄王子坐著的椅子!

如果椅子能長腳跑掉,褚冥漾現在就要跳起來,把休狄摔個狗吃屎。

──搞屁啊!世界脈絡是不是在整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褚冥漾氣得七竅生煙,但休狄與阿斯利安當然毫無所覺。他們在舊日的時光裡、記憶的夾縫中,許多許多年之後,只留下一點點面目全非的殘片。

深山裡氣候不定,有風吹來,沒過多久,天上就落下了一點一點、純白的雪。灰色的光線被雪所掩蓋,變得微弱又昏暗,四周漸漸暗得看不清景物,彷彿隆冬的深夜一般。休狄很輕地「嘖」了一聲,用指尖點燃火焰,想繼續審視自己手上的文件。
他點火本是為了照明,卻沒想到阿斯利安一笑,毫不畏懼地伸出手,一把搶過他指尖的火苗,笑道:「冷死我了,剛好取暖。」
「……」休狄瞪他,又拿他沒辦法,深呼吸一口氣,又自己重新點燃了一簇火苗。

荒郊野外臨時紮營之處,當然不會有什麼舒適休息的地方,休狄只能忍住潔癖,坐在一顆擦拭過後的倒木上。相較於他,阿斯利安就顯得毫不忌諱,休狄身側的座位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但阿斯利安隨手撫落那些積雪,撩開斗篷,就在他身側坐下。
休狄略微不自在地動了一動,似乎是想站起身來,可是阿斯利安重新把那杯酒舉到他面前,「別工作了,喝點吧。」

「……你自己喝酒就算了,少帶壞別人。」休狄板著臉說道。他頓了一頓,似乎也意識到這句話洩漏太多情緒,又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我是說那些士兵們。」
阿斯利安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仍然十分朗爽地笑出聲,「哎,別這麼嚴格,這是萊恩送來的,算是大軍那邊慰勞我們。」
「有什麼好慰勞的?」休狄皺眉,「比申手下的鬼王高手瀨琳整天閉城不出,我們說是先鋒部隊,仗也沒打到,情報也沒探出,有什麼好慰勞的?」
「你太緊繃了,這種緊繃的狀態才是最累人的。」阿斯利安道:「只有一個晚上,這麼點酒,只能暖暖身子,不會喝醉的。」
「……」休狄用非常嚴肅的表情瞪著阿斯利安片刻,才道:「還有人放哨嗎?」
「我都安排好了。」阿斯利安一開始就知道他會退讓,笑瞇瞇地回答。而休狄就像是被他那個表情燙到了一樣猛然別開頭,語氣生硬地說:「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他以為這樣阿斯利安就會放過自己,卻沒想到阿斯利安並沒有就此走開,反而硬是把其中一杯酒塞到他手上,「你也該喝一點,去跟他們聊聊。」
「有什麼好聊的?」休狄有點無措,卻不想表現出來,於是本能地反問。阿斯利安問:「先鋒部隊由你帶領,你不想了解你手下的將士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嗎?」
「沒必要。」休狄回答。

雪花漸漸浸染了他們的頭髮、衣領,也有些落入酒杯之中,休狄為了怕文件被沾濕,提前將那些文件收起。他接過酒杯來,終於喝了一口,才發現酒竟然是熱的──阿斯利安用術法溫過酒了。
提供軍隊喝的當然不是什麼芳香馥郁的好酒,但口感辛辣,能讓人在最寒冷的時刻裡溫暖起來。休狄側過頭,看見阿斯利安微笑的臉孔,腦海裡的念頭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凝結。
或許有一個瞬間,他以為阿斯利安會出言責怪他。就像以前,阿斯利安罵他高傲又不通人情,傲慢又愚蠢。休狄自己知道自己有很多壞毛病,可是這次他有著跟以往不同的理由。
他只是覺得,戰爭明明是件這麼殘酷的事情,如果去了解那些人,跟他們建立額外的羈絆,或許就無法做出清晰地決斷。

休狄其實在害怕阿斯利安會誤會。可是阿斯利安沒有戴眼罩的那隻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那是一個非常溫和的表情,笑著指向一個方向,對休狄說:「你看到那邊了嗎?」
他指的方向有一群人圍在篝火旁邊,休狄不知道他想給自己看什麼,有些莫名其妙地問:「看到什麼?」
「那個就是萊恩。」阿斯利安指著一個白色頭髮的青年對休狄說道,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反應,「他是莉莉亞的男友。」
休狄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猛然喝了一大口酒,用鄙夷的語氣說道:「血統平凡的人類小子,看起來一臉邋遢的樣子。哪裡配得上我妹妹?」
「你是因為血統嗎?莉莉亞也有一半人族的血統,」阿斯利安故意道:「我看他們挺相配的。」
「……」休狄忍不住瞪向阿斯利安,但阿斯利安卻笑得特別開心。

「阿斯利安,你是不是閒得沒事幹?」休狄語氣不善地問。阿斯利安一臉無辜,「怎麼會,我是在勸我們的隊長多跟士兵交流,這樣才好打仗啊。」
「那你提那小子幹什麼?」
「這麼生氣?原來你早就知道萊恩是誰啊?怎麼,不喜歡妹妹被搶走的感覺?」
「胡說!」休狄氣竭,「……一個不會跟我撒嬌的妹妹,我為什麼要在意她的男朋友?」

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卻沒想到阿斯利安歪過頭,用一種漫不經心又故意萬分的語氣調侃道:「哦?是這樣嗎?」
休狄正想發脾氣,阿斯利安又說:「但我看莉莉亞跟萊恩相處的時候就挺會撒嬌的啊。」

──莉莉亞跟萊恩相處的時候,挺會撒嬌。
會撒嬌……
撒嬌……

休狄的腦中像是有一根弦「啪擦」一下地斷了,讓他無法去細思「阿斯利安怎麼可能看到莉莉亞跟男朋友私下相處的樣子」這種高難度的問題,他瞪著遠處的萊恩,覺得既荒謬又不甘心地喃喃:「……為什麼?憑什麼?怎麼可以?」
他一口喝光了阿斯利安遞給他的酒,藉著微醺的酒勁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齒,「那個臭小子到底有什麼魔力,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
阿斯利安還對著他的背影搧風點火,悠悠地叮囑道:「手下留情,太過分的話莉莉亞會生氣喔。」

眼看著萊恩即將大禍臨頭,被他們兩個當成椅子坐的褚冥漾滿臉黑線:……等等,慢著,萊恩不會是這麼死的吧?這樣千冬歲能算出來就有鬼了!
遠處的萊恩還毫無所覺地拿著酒杯與人閒談,渾然不知自己即將大禍臨頭,而發不出聲音的褚冥漾只想大叫。

萊恩,快逃啊啊啊啊啊啊──



逃是不可能逃的。在酒精的催化之下,情況很快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說,你用什麼花言巧語追到莉莉亞!」休狄一隻手搭在萊恩肩上,另一隻手拿著已經空了的酒杯,很快就有人幫他重新斟滿。
萊恩跟休狄當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但這是休狄第一次針對莉莉亞的事情表達態度。萊恩想說些什麼,但還沒開口又被休狄打斷。
「你這是什麼體質?」休狄皺眉,「好好地說著話為什麼漸漸消失?你有霧妖精的血統嗎?堂堂奇歐王子跟你說話,你竟然敢這樣無禮,我怎麼放心讓莉莉亞跟你在一起!」
「……」

褚冥漾沒看過休狄喝酒,但這樣看來,休狄的酒品很顯然不怎麼樣。之前圍在萊恩身邊的人群本來被氣勢洶洶的休狄王子嚇退了一半,畢竟休狄出了名的脾氣差又不好接近,卻發現休狄不過是來審查妹妹的男朋友,很快又重新圍上來,笑嘻嘻地開始看好戲。

「……」萊恩百口莫辯,只好虛弱地求救,「阿利學長,救救我……」
阿斯利安快要笑瘋了。
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怎麼可能會救他,當然不會救他。不只不會救他,還快樂地搧風點火。
「你要好好回答王子殿下的問題啊,萊恩。你也是別人的兄長,你懂王子殿下的心情吧?」
不可能!擁有丹恩那種弟弟是絕對不可能產生這種心情的!
萊恩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萊恩不肯配合,那怎麼辦呢?」阿斯利安笑道:「休狄,需要我們幫忙嗎?」
聞言,休狄抿著唇「哼」了一聲。這表達的是一個否定的意思,依照褚冥漾對他的理解,休狄也從來不是會向他人尋求幫助的類型,但不知道是什麼讓高傲的王子殿下改變了主意,他微微一頓,環視身周的人一圈,又突然地問:「你們能幫我什麼?」
環繞在他們身邊看好戲的士兵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休狄又重複了一遍,「你們能幫助我什麼?」

那些士兵如夢方醒,紛紛開始表達自己的價值。
「我擅長套話跟審問喔!」
「我擅長跟蹤跟分析情報。我們兩個以前都是紅袍。」
「啊,我不太擅長這方面的,但打鬥方面我很有自信。」
「萊恩!還想玩消失啊?被我抓到了!」
「……」

那天他們鬧到很晚,彷彿整個營地都開始加入迫害萊恩的行列,幫休狄一起逼問萊恩到底怎麼追到莉莉亞。直到休狄因為醉意上頭,開始腳步不穩,一直在旁邊看好戲的阿斯利安才走過來,架著休狄的肩膀,把人扶回帳篷。
「等等,我還沒搞清楚……那小子……!」休狄還在掙扎。
「好了好了,鬧太過頭莉莉亞真的要生氣了。」阿斯利安安撫他。

天上的雪還在下,休狄被阿斯利安架著,進入不遠處的帳篷裡,營地也逐漸恢復平靜。而筋疲力盡的萊恩被灌得滿臉潮紅,呆呆地坐在原地。他隨手拂開肩上的落雪,正想起身,卻突然有一隻小小的鳥兒從樹上飛下,停在他的肩上。
又小又胖的鳥身呈現奶灰色,是一隻灰撲撲的麻雀。牠停在萊恩肩上,與萊恩對視了片刻,萊恩似乎是覺得有趣,伸手讓這隻胖麻雀跳到了自己的掌心。
「……是不小心從窩裡掉出來的嗎?」萊恩自言自語,又對麻雀問道:「你的爸爸媽媽呢?」
鳥兒理所當然不會回答他,反而像是把他的手掌當成巢穴一樣,安心地縮起兩隻小短腿,蹲在他的掌心裡。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不去冬眠?」萊恩想了想,又自己回答:「哦……現在季節很奇怪,你們應該也不習慣吧。」

他沒再說什麼,大約也是覺得對著動物說話有點傻,但把麻雀放回樹上的動作卻很溫柔。萊恩把那隻胖麻雀放回巢中,自己搖搖晃晃地回帳篷休息。沒過多久,褚冥漾又感覺到那隻胖麻雀飛了下來,蹲在此刻他化身的那顆倒木上,不知道默默地在注視些什麼。



褚冥漾化身的那棵倒木離休狄跟阿斯利安的帳篷很近,於是隔天一大早,他就聽見休狄清醒之後憤怒地吼聲:「阿斯利安!」
整個營地靜悄悄的,不管醒了或者還沒醒,大家都裝作無事發生。從褚冥漾的角度,他完全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聲隔著帳篷,斷斷續續地傳來。
「醒了?」阿斯利安似乎是有點好笑地問道:「怎麼睡醒又生氣?」
休狄沒說話,不知道是在生悶氣,還是怎麼了。過了一會兒,阿斯利安又說:「偶爾跟大家喝個酒不好嗎?士兵們都更加信任你了。」
「……因為看了我的醜態而更加信任我?」休狄用非常不可置信的語氣質問:「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覺得阿斯利安簡直不可理喻,可是阿斯利安卻說:「你有珍惜的妹妹,會為了保護她拚盡全力,士兵們當然會信任這樣的人。」
休狄又陷入沉默。
或許對他而言,他並不是只想保護莉莉亞,但是這些話也沒什麼好跟阿斯利安爭辯的,因此他氣悶地閉上了嘴。

帳篷外,那隻麻雀停在褚冥漾寄身的倒木上,一動也不動。褚冥漾還以為牠睡著了,卻沒想到那隻麻雀聽見阿斯利安的話,很生氣地「啾啾」兩聲,然後發現沒人理牠,於是更加憤怒地低下頭,「咚咚咚」地開始狂啄褚冥漾的樹幹。
褚冥漾茫然:等等,我招誰惹誰了?被當椅子坐就算了,為什麼麻雀也要啄我?
這明明是隻麻雀,不是隻啄木鳥吧?

帳篷外麻雀啄木啄得正熱烈,而帳篷裡,阿斯利安坐在一邊,休狄撐著頭坐在另一頭。宿醉明顯令休狄十分痛苦,但他既然不想示弱,阿斯利安也沒有招惹他的意思。彼此安靜了一陣子,休狄才道:「深水鬼族瀨琳依然閉城不出,我明天想派一隊人去探查一下。」
這個話題跳得有點快,阿斯利安一愣,「派誰?」
「你,還有……」休狄沉默片刻,隨口點了幾個人的名字。
阿斯利安似乎有點意外,帶著笑意道:「原來昨天他們爭著跟你說自己擅長些什麼,你真的有在聽啊。」
休狄惱羞成怒,「阿斯利安,我不是笨蛋!」
「好好好,你不是笨蛋。」阿斯利安安撫他:「你只是變了,嗯……成熟了。」
「……你對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人說這種話?」休狄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阿斯利安氣死,「所以你以前都是這麼看我的,還沒長大的小屁孩?」
「呃,休狄,抱歉。」阿斯利安微微一頓,還是選擇實話實說,「但你要知道,我這麼想能有效地降低我揍你的衝動。」

「……」老是這麼瞎說大實話容易死,阿利學長。
自從被阿斯利安追殺過後,褚冥漾對這個過往的學長就有些感情複雜,但此刻聽到阿斯利安話這麼直白,又本能地開始擔心他的人身安全:阿利學長話講成這樣,帳篷等等不會炸開吧?

就算已經變成一塊倒在地上的木頭,褚冥漾仍然控制不住胡思亂想。他一邊被麻雀「咚咚咚」地啄,一邊擔憂阿斯利安的安危,還好休狄深吸了幾口氣,似乎還是覺得為了這種事情跟阿斯利安計較沒有意義,因此他勉強忍住自己的脾氣,只是說:「我本來是怎麼樣的,現在也是怎麼樣的。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這句話有點沒頭沒腦,但休狄卻說得非常固執。他頓了一頓,又用更加強調的語氣說:「人是不會變的。」
阿斯利安笑了。褚冥漾不知道那一瞬間休狄在想些什麼,但或許對於阿斯利安來說,這從來不是一個問題。因此阿斯利安回答:「不,休狄,人是會變的。」

人是會變的,從生到死,每分每秒都在改變,細胞在替換、性格在轉變、記憶在消失;但也或許,人同樣地是永恆不變的,不管怎麼轉換,從以前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人類始終是人類。
阿斯利安自然而然地覺得人會變,就像頭髮會長長,年齡會老去;但對休狄而言,他始終難以體察旁人的變化,因此只好固執地對自己說:人是不會變的,他所看到的、所有跟之前不同的地方,都不過是過去的他識人不明而已。
他一直這樣偏執又笨拙地走過來,就算是阿斯利安也無法改變他。

「人是會變的,就像你。」休狄挖苦地道:「你變了,所以你現在不會直接地罵我,也不會轉頭就走,反而找別人來捉弄我嗎?」
因為自己被阿斯利安惹得火冒三丈,所以就反過來想用拙劣的方式激怒阿斯利安,從這點來說,休狄確實有笨拙得像孩童一樣的地方。
也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休狄其實是習慣阿斯利安對自己發火的。
他會為自己惹怒阿斯利安而惱火,但並不會因此畏懼──真正可怕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阿斯利安不再對他發脾氣了。休狄想。
沒有道理的包容跟溫和都是虛假的,而這才是真正危險的、需要小心避開的東西。

休狄試圖激怒阿斯利安,但是阿斯利安才不吃這套。
「這算什麼捉弄?」阿斯利安道:「我捉弄人不是這樣。」
休狄並不是很想知道那是怎樣。還好阿斯利安也沒有給他問這個問題的機會。
「人真的是會變的。」阿斯利安說:「我以前曾經想過,最好袍級任務都不要讓我碰到你,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他用休狄無法反駁的方式來論證,休狄只好保持沉默。
「可是後來,世界轉變的時候,我待在部族裡,滿目都是驚慌失措的人們,我護著老人跟孩子們避難,看著他們害怕的表情,我就突然想到你。」

褚冥漾能感覺到,那隻麻雀停止了啄木的動作。

「想到我什麼?」休狄不可思議地問:「想到還沒揍我一頓出氣嗎?」
阿斯利安深吸一口氣,大概是為了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想到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還在問我願不願意重新做你的搭檔。然後我們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是你單方面地在罵我,我沒有跟你吵架。」休狄覺得這必須澄清。
阿斯利安根本沒理他,自顧自地說道:「我覺得有點可惜。」

「……所以你改變主意了嗎?」休狄的眼睛亮了起來,有點遲疑地問,但是阿斯利安坦白地搖頭,給予了否定的答案。
「所以你還是不想當我的搭檔。」休狄指責地說:「從結果論來說,你根本沒變。」
「搭檔在現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意義了,畢竟公會現在又不是用搭檔來分派任務。」阿斯利安說。如果要按照搭檔關係來分派,也輪不到他跟休狄一起帶領先鋒部隊。
「或許我們可以換一種新的關係?」阿斯利安提議。
休狄錯愕,「什麼關係?」

灰色的世界光線不足,因此就算是白天,帳篷裡的玻璃燈中仍然放著一縷休狄的火焰用以照明,那縷細細的火光照在阿斯利安的臉上,為他疏朗俊秀的五官留下柔和的陰影。
「上下級?」阿斯利安微微挑眉,半開玩笑地道:「譬如說,先鋒部隊的隊長跟外出調查情報的副隊長?」

這不就是他們現在的關係?休狄覺得自己又被阿斯利安愚弄了,他怒氣沖沖地站起身,正想轉頭離開帳蓬,卻被阿斯利安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看起來對我的提議很不滿意,王子殿下。」阿斯利安說。
「我該滿意嗎?」休狄頭也不回地嘲諷道:「阿斯利安,把人當笨蛋也要有個限度。」

對休狄來說,從頭到尾,都是阿斯利安擅自決定了這一切,決定跟他吵架,決定中止搭檔關係,決定與他疏遠。
憑什麼只有阿斯利安有決定權?這一點都不公平。
他平生第一次地對阿斯利安產生「我受夠了」的念頭,可是阿斯利安卻抓住他的手,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問他:「不然你還想要什麼樣的關係?」

一直以來,他們之間的大部份的溝通不良都是因為休狄不願意表達自己。他們彼此對這個問題心知肚明。
但休狄始終覺得,他不願意表達自己,只是因為阿斯利安不會想聽,或者即便聽了也不會理解。
從他們幼年相識,一直到長大成人,跨越一個從白到灰的世界,或許人真的會有所改變,休狄竟然聽到阿斯利安問他:不然你還想要什麼樣的關係?

「你得說出來,我才會知道,休狄。」



褚冥漾不確定休狄的答案是不是自己可以聽的,但無論如何,他都沒能聽見休狄的回應,因為就在阿斯利安說完的那一刻,那隻胖麻雀又像猛然醒來一樣,開始瘋狂地啄他化身的木頭。
他被那隻胖麻雀啄得頭暈目眩,就這麼錯過了他們對話的結尾。麻雀啄木的頻率之高亢、動作之迅捷,讓褚冥漾想起以前暑假在家,鄰居早上八點裝修施工時,自己從噩夢裡驚醒的恐怖回憶。
「……」正常的麻雀不該聽得懂休狄跟阿斯利安的對話。既然褚冥漾都能變成一棵倒在地上、任人坐臥的枯木,所以,或許莉莉亞是變成了一隻暴躁的麻雀嗎?

知道太多祕密的人容易死。褚冥漾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試圖確認這件事情會比較安全。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瀨琳始終閉城不出,阿斯利安每日都帶隊出去探查,而萊恩帶著蒐集到的少量情報,返回後方的大軍。先鋒部隊夾在出兵跟等待指令的縫隙裡,始終只能按兵不動。阿斯利安還能用笑臉維繫營隊內部的氣氛,但休狄的神情卻一日比一日難看。
灰色的世界氣候不定,深山裡的天氣更難以捉摸,往往方才還是晴天,隔了一陣子又開始下雪,褚冥漾化身而成的倒木不會感到寒冷,但那隻胖麻雀卻像是抵不過變化過大的天氣,從萊恩離開之後就沒有再出現過。
褚冥漾一方面慶幸自己終於不用被啄得滿頭包,另一方面又多多少少有些無聊,無事可做的他只好繼續重複自己每次進世界脈絡必定要執行的任務:偷聽別人講話。

他的位置就在休狄跟阿斯利安的帳篷旁,因為戰事確實吃緊,這兩個人時常討論軍情。某天褚冥漾午睡到一半被吵醒,又聽見休狄跟阿斯利安的對話聲。
「瀨琳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大軍會在這幾日開拔過來,強行攻城,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隔著隱約的火光,休狄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投影在帳篷之上。他似乎是在翻閱什麼,一陣凌亂的紙張翻動聲傳來,「除了發現瀨琳的城池周圍有裂川王手下的蹤跡,我們至今沒有打探到其他的消息。」
阿斯利安皺眉,「你在焦躁什麼?休狄。」
「……我沒有。」休狄用非常僵硬的語氣矢口否認。
他與阿斯利安面對面地沉默片刻,直到阿斯利安平靜地開口:「南邊戰線的先鋒部隊由亞學弟負責,他帶領著冰牙與燄谷的聯軍,勢如破竹,已經一路打到裂川王的都城前。」
「不用你提醒我,阿斯利安。」休狄有些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而阿斯利安微微一頓,毫不留情地又道:「而我們被困在這個小小的山坳,只能等待大軍前來,什麼也做不了──」
「……」
褚冥漾看不到休狄的表情,不知道休狄聽到這段話會有什麼反應,但阿斯利安一定把休狄此刻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因為隔著帳篷,褚冥漾也能聽見他毫無笑意地輕笑一聲,「別人太優秀,這件事情讓你很煩躁嗎?」
「阿斯利安,你──」

休狄很明顯是被激怒了。有一瞬間,褚冥漾非常擔心他們兩個會在帳篷裡打起來。
休狄與冰炎同樣都是黑袍,一樣擁有高貴的出身、強悍的力量,甚至連性格都有幾分相似──在世界還是白色的時候,旁人對他們的衡量或許僅限於任務的完成度、行為舉止否合乎禮儀、誰更好相處……等等非常淺層的東西,但當世界變成灰色的之後,被用來較量的東西就變得更加殘酷而現實。
誰值得旁人跟隨?誰能夠帶領大家前進?誰能夠保證更多人的存活?誰更能開創自己種族的未來?
依照褚冥漾對這兩個人的了解,冰炎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爭這分輸贏,而休狄的驕傲也讓他不屑於去計較這點勝負,但旁人的目光必將虎視眈眈,如影隨形,避無可避。

「如果你會因為這些話語動搖的話,」阿斯利安說:「王子殿下,我們會輸,你會死。」
「如果你跟我來北界戰線,只是為了一直諷刺我,你那你到底來幹什麼,阿斯利安?」休狄冷笑著質問道。
「休狄,你不要扭曲我的意思……」阿斯利安不滿地道,未完的話語卻被休狄直接打斷。
「既然你這麼欣賞冰炎,你當初為什麼要自願跟我來這裡?」休狄很明顯是被阿斯利安的話語刺傷了,他試圖按捺住自己暴跳如雷的情緒,卻連說話的聲音都氣得發抖:「我的情緒我自己會處理,不會影響到我的判斷,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不必多管閒事!」
「我多管閒事?」阿斯利安一怔,不可置信地反問。他很少這樣提高聲量說話,顯然也被休狄的話語氣得不輕。
休狄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但沉默也等同默認。阿斯利安深呼吸幾口氣,恢復了平常講話的嗓音,低聲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如果你覺得我擔心你的事情是我在多管閒事,那麼我會非常失望,休狄。」

阿斯利安說完這段話,就挑開帳篷的門簾朝外走去。休狄一愣,本能的反應快過理智,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惱怒地道:「你去哪裡!」
「再去探查。」阿斯利安甩開了休狄的手,「看看在大軍來之前,能不能幫王子殿下您打探到更多有用的訊息……」
他微微一頓,轉而用諷刺的語調,輕聲補完了這句話,「以免讓王子殿下面對別人的時候覺得自己無功績可述。」

在世界脈絡裡的這幾日,褚冥漾不只一次聽過休狄跟阿斯利安爭執,分不出是天性不對盤還是別有隱情,這兩個人可以因為任何理由吵起來,但這是褚冥漾第一次聽見他們用這麼尖銳的語氣對對方說話。
深山裡十分寒冷,但阿斯利安微微低著頭,表情藏在陰影裡,整個人看起來比這冰冷的空氣還要更加疏離。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有雪落下,很快地在褚冥漾化身而成的倒木身上積了一層薄薄的落雪,緊接著就是很輕的重量落到了他的身上──那隻胖麻雀從窩裡飛了下來,歪著頭,安靜地與褚冥漾一同觀看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明明這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事過境遷,人事皆已非。

休狄一隻手揪著門簾的邊緣,用憤怒的神情瞪著阿斯利安的背影,雪落到他銀色的頭髮上,映襯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看起來真的要被阿斯利安氣瘋了,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憤怒又明亮,再次伸出的手卻微微顫抖。
「阿斯利安,你……」
如果阿斯利安在那一刻回頭,他或許會從那隻手之中解讀出懇求與挽留。但阿斯利安沒有,只是在聽見他的嗓音時,背對著他的背脊很輕地動了動。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關係……叫我別多管閒事的關係,那麼,如你所願,王子殿下。」

阿斯利安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休狄一個人在帳篷前站了很久很久。
又搞砸了。休狄想。
他明明不想這樣,可是無論阿斯利安是婉言相勸,還是嚴詞相逼,他仍然不知道怎麼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只懂得用充滿攻擊性的言詞去隱藏自己的心情。明明阿斯利安已經問過了:不然你還想要什麼樣的關係?
他給不出答案,所以還是讓阿斯利安擅自決定了這一切,頭也不回地離去。



休狄被玻璃燈裡火焰熄滅的聲音驚醒,從短暫的睡夢之中醒來。
外面似乎還在下雪,厚厚的積雪落在帳篷上,隔絕了灰色的世界中本就稀薄的天光,帳篷內部很暗,幾乎要讓人的思緒也隨著這片黑暗凝結。休狄微微抽動了下手,成堆的、凌亂的文件隨著他的動作,如同骨牌一般猛然倒塌,全部落到了過於狹小的桌面下。
他本應俯下身收拾,卻反常地坐在原位,一動也不動。

玻璃燈罩裡放的是他能力形成的火焰,不該因為任何理由熄滅。還有,阿斯利安還沒有回來。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休狄煩躁地想,他的直覺在警示他。
阿斯利安為什麼還沒回來?

休狄因為睡眠而遲鈍的思緒終於重新活躍了起來。不久之前,他跟阿斯利安大吵了一架,阿斯利安負氣離開,他則回到帳篷之中,繼續推敲接下來的作戰計畫。他努力想表持表面的平靜,但眼前的文字全部化為混亂的線條,讓他完全無法專心。
就在極度的焦躁之中,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用來計時的時鐘就放在手邊,指針顯示此刻已是深夜。醒來後的休狄憤怒地想:難道因為跟我吵架,那傢伙就連休息都不願意回來了?

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洩,卻突然聽見帳篷外傳來混亂的腳步聲、兵器交撞聲,與火焰燃燒的聲音,有人在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休狄憤怒地站起身,走出帳篷,邊沉聲喝問道:「都在吵什──?」
惱怒的嗓音卡在一半,因為過度驚愕而斷裂。
休狄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看到這樣的畫面。

帳篷上厚重的雪隔絕了光線、溫度,與聲音。而在帳篷之外,術法放出的火焰四處燃燒,他手下的士兵將一人團團圍住,試圖將之制伏。有人在朝他呼喊:「休狄殿下,阿利、阿利他──」
從休狄的角度,完全看不見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人是誰,但銀亮的刀光很快地給他答案,銳利的刀鋒破開空氣,撕裂肉體,鮮血綻裂。休狄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好幾名士兵的身體軟軟地垂落了下去,露出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人。
只有一個背影,但休狄對那個背影明明如此熟悉。

有一瞬間,休狄懷疑自己正在做一場惡夢。他冰藍色的眼瞳動搖地顫動,無法抑制地開始懷疑: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這世界瘋了?

那個人緩緩回過身,隨身的長刀揮出,一把逼退他身周的士兵。他的臉孔隱藏在陰影裡,而在他的長靴旁,還有幾個已經倒臥在血泊之中的身驅。先鋒部隊的士兵不會真的把他當敵人看待,就算已經意識到不對勁,也沒有認真地提防,於是轉瞬之間就被那把長刀收割去好幾條性命。
分不出是哪裡傳出了一聲爆吼,有人不顧一切地朝那個人撲過去,休狄下意識地想阻止,自己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阻止誰,卻見那個人微微一挑眉,長刀反轉,挽了一個刀花,挑開士兵手中的武器,然後沒有絲毫猶豫地直接穿透了那名士兵的胸膛。

雪還在下,落在所有人的身上,又被鮮血染紅。那個人漠然地垂下眼睛,將士兵痛苦掙扎的身軀甩到一旁,哀號聲跟火焰燃燒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刀尖黏稠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下。所有人都被眼前猝不及防的變故驚得呆了,回過神來的士兵慢慢後退,因為懼意而讓開那個人身旁的位置。
於是休狄終於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臉。
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休狄對他更熟悉,他們從小認識,曾經是搭檔、摯友,甚至可能變成別的關係。
在不久之前,他還與休狄大吵一架,怒氣沖沖地留給休狄一個背影。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休狄不能明白。
這是惡夢,還是現實?是誰假冒了他,還是他被什麼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
為什麼……眼前的這個人……會動手殺害他們手下的士兵?

休狄的腦海全是混亂的念頭,困惑、驚恐、甚至是畏懼。他已經意識到有什麼萬分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一時無法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而那個人用只剩一隻的、溫和的褐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姿態自然地甩落刀尖殘餘的血,對著休狄舉起自己的刀。
「吵醒你了啊,抱歉,休狄。」

阿斯利安終於展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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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4 1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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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悲聲

術法形成的火焰不會因為落雪的水氣而熄滅,不知何處有風吹來,帶起阿斯利安柔軟的褐色髮梢,火舌順著風的走勢四處蔓延。遠遠看去,阿斯利安就像自火焰中而生,熱烈、強橫,帶來死亡與毀滅。
他站在火之中,對著休狄舉起自己的刀。

「你、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阿斯利安!」休狄不可置信地開口質問他,聲音之沙啞破碎,幾乎讓休狄自己都懷疑說話的是別人,「你為什麼要對他們動手!」
「當然是因為想拯救他們。」阿斯利安態度自然地說道。

他的神態看起來跟平時殊無二致,但褐色的眼底卻沉澱著晦暗的光。話音方落,強烈的殺氣襲來,休狄本能地後退,抬手朝阿斯利安放出一道火焰屏障,而阿斯利安輕哨一聲,召喚出自己的飛狼拉可奧,一拍拉可奧的後背,整個人飛身而上,提著長刀,伏低身體,接連閃過休狄放出的障礙,整個人直直地衝到休狄的面前。
他鋒利的刀尖划過休狄的喉前,被休狄險之又險地仰頭避過。那一瞬間,休狄的眼前只有阿斯利安的刀光,與那隻只剩單邊的、明亮的眼睛。
獨一無二的褐色眼睛裡有著休狄的倒影。阿斯利安曾經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也曾因為極端的憤怒不肯再看他一眼,但休狄從來沒有從阿斯利安的眼裡看見此刻的景象。
那隻眼睛裡忠實地反射了休狄的憤怒、無措,與恐懼。

「現在的王子殿下還不懂吧,但沒有關係,我也會救你的。」
就在身型交錯的那一刻,休狄聽見阿斯利安用很低的聲音說:「你馬上就會懂我的意思了。」

──旁觀的褚冥漾不會知道,甚至阿斯利安也未必會記得,很多年以前,休狄第一次對阿斯利安留下鮮明的印象,也是一個類似的場景。
他曾經去狩人部族拜訪戴洛,卻遇見了阿斯利安。
十幾歲的阿斯利安也有過調皮的時候,騎在拉可奧的身上,膽大包天地飛掠過休狄頭頂。他沒有惡意,只是想對休狄表達友好與親近。休狄抬起頭,本想斥責他的胡鬧,卻在逆光之中與阿斯利安四目相交。
阿斯利安得意地對著他挑了挑眉,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一樣爽朗地笑了起來。
那個笑容那麼明亮,幾乎令休狄感到不可逼視。

於是此刻的休狄與當時一樣,無法承受地閉上了眼睛。黑暗裡,一切的感知都變得更加銳利,他能感覺到阿斯利安的刀鋒迴轉,再度朝他襲來,休狄終於不再猶豫,抬手放出無數火光,氣流燃燒爆炸,如同對待任何一個尋常的敵人一般,將拉可奧跟阿斯利安一同擊飛。
休狄的攻擊不帶一點手下留情的意味,拉可奧閃避不及,渾身的毛皮被燒得焦黑,整隻狼嗚噎一聲,變化回幼體,而坐在拉可奧身上的阿斯利安雖然反應極快,卻畢竟身在半空中,難以騰挪,勉強閃躲的結果是胸口被休狄炸破了一個大洞,渾身是血。
他狼狽地躺倒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才忍住劇烈的疼痛,抬頭看向走到他身前的休狄。
四周的士兵搶圍上來查看情況,卻被休狄喝止,「我沒事。先撲滅火勢。」

士兵訓練有素地退去。
火焰燃燒、人聲呼喊,周圍明明這麼吵雜,但對休狄來說,這一刻無比安靜。他問阿斯利安:「你到底怎麼回事?」
或許是他的神情實在太難看,阿斯利安對著他的臉,竟然還有力氣笑出聲來,他沒有回答休狄的問題,只是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跡,僅剩的那隻眼睛微微抬起,像一隻狼的眼睛,隱藏在暗光裡。

──他想殺我。休狄想:阿利真的想殺我。

他明明已經意識到阿斯利安的殺意,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也或許休狄固執的腦子還沒學會「與阿斯利安為敵」這件事情,因此他眼睜睜地看著阿斯利安握住掉落在地的長刀,刀花一挽,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腹部,整刀沒入!
「休狄殿下!」
休狄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四周士兵譁然。他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力氣,卻被阿斯利安扶住肩膀,輕柔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恍惚之間,他好像又聽見阿斯利安對他說:人是會變的。

『人是會變的。』

他們渾身是血地靠在一起,像是一個染血的依偎。失血帶來冰冷的觸覺,而更加冰冷的是卡在他肋骨間的刀刃。休狄甚至能感覺到阿斯利安沾滿鮮血的、濡濕的手握著刀,緩慢地上移,試圖將傷口撕扯得更加鮮血淋漓且猙獰。

『如果你會因為這些話語動搖的話,王子殿下,我們會輸,你會死。』

「不可能……不該是、這樣的,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不知道是誰在低聲喃喃,聲音喑啞又難聽。
休狄能感受到冰冷的液體滑過自己的臉孔,與他們身上溫熱的血混雜在一起。是融化的雪水、痛楚難忍的冷汗,還是眼眶裡流出來的淚。直到聽到阿斯利安聲音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那道嘶啞的嗓音竟然屬於自己。

『不然你還想要什麼樣的關係?你得說出來,我才會知道,休狄。』

「阿斯利安,為什麼……」
他想尋求一個解答,可是阿斯利安卻答非所問。太痛了,痛到休狄無法失去意識與知覺,因此他無比清晰地聽見阿斯利安靠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我說過,我也會救你的,王子殿下。」



營地裡因為阿斯利安陡然的發難陷入大亂,但畢竟是經過訓練的士兵,甚至有幾位身負袍級,因此他們很快地撲滅了火勢,控制住情況。
休狄被士兵們從阿斯利安身上小心翼翼地攙扶下來時,只下了兩個命令:「把……把他關押起來,等我來審問……」
「不准傷他。」他頓了一頓,又說:「別……讓他死了。」

先鋒部隊自然有隨隊的藍袍,為傷者治療。休狄的腹部被捅了一刀,也被抬回營帳中診治。相較起休狄的情況,阿斯利安渾身都有大小不等的燒傷,而腹部也被休狄炸穿,連內臟都破裂出血,傷勢沉重,最後幾乎是用盡所有殘餘的力量才傷到休狄,沒堅持多久就失去意識,被藍袍簡單地止過血之後,暫時被關押在另一處帳篷裡。
灰色的世界沒有日升月落,也不會有明亮的朝陽為人們帶來希望,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灰色天光。大雪很快湮沒滿地的血跡與灰燼,安靜的營地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褚冥漾與那隻灰色的麻雀靜默地旁觀這一切,發不出一點聲音。

休狄幾乎沒有休息幾個小時,只是勉強止住了血,讓傷口初步凝結,就掙扎著起身,要去審問阿斯利安。除了阿斯利安之外,從來沒有人能夠違逆休狄的念頭,那些士兵自然也勸不住他,只能任他固執地拒絕攙扶,一步一步走到關押阿斯利安的帳篷前。
帳篷的門簾外旋繞著一個禁止出入的監禁陣法,散發出幽微的紅光,隔著陣法的光芒與帳篷的白色布料,可以隱約看見一個身影躺在帳篷內部。
休狄舉起的手微微一動,最終還是沒有破壞那個陣法。身旁的士兵機警地為休狄搬來椅子讓他可以暫坐,而休狄皺著眉頭對他們說:「你們都先下去。」

褚冥漾突然地意識到:休狄不願意被別人聽見他審問阿斯利安的過程。
他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好這一切。甚至,他還在妄想,在事情沒有變得更壞之前,尋找到一線轉機與希望。
「發生了什麼事情?」休狄隔著帳篷,對著阿斯利安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阿斯利安沒有回答。

在這段過去發生的時間點,距離光蝕之日才過兩年,休狄方屆三十,他本就長得成熟,明顯比阿斯利安跟冰炎要大上許多,但並不顯得老態,只是此刻,當他微微垂下頭,眉心緊皺,隔著帳篷質問阿斯利安的時候,褚冥漾突然就在他身上看見了無法壓抑的衰敗與疲憊。

他見阿斯利安不答,過了一陣子,又說:「先鋒部隊的士兵並非主力投入戰鬥的精銳,少數是負責情報支援的紅袍,大部分人甚至沒有袍級。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如果做下這件事情的是別人,休狄一定會勃然大怒,憤怒地咆哮,甚至恨不得當場殺了他。可是那是阿斯利安,因此他彷彿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去,平靜地問道:「你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嗎?」
阿斯利安還是沒說話。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都不可能護得住你,阿斯利安。」休狄頓了一頓,又自嘲地笑了:「……還談什麼護住?太可笑了,我與你同罪。」
「不只沒有戰功,還讓這麼多士兵無辜死亡……」他難掩痛苦挫敗地低下頭,將臉埋進手心裡,「阿斯利安,他們跟隨我們兩個來到這裡,是為了建立嶄新的家鄉,而不是為了死在這種荒山野嶺之中,更遑論死於你手!」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他越說越激動,終於提高音量,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殘破地止住嗓音,抬起頭,控制不住地苦笑一聲,「連我都不能說嗎?」

休狄不會知道阿斯利安為什麼變成這樣,但在世界脈絡之中見證了一切的褚冥漾卻全然明白。
裂川王復活死去的人,為那些人續上自己的時間,把他們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從冰炎跟式青的支言片語可以判斷,這些被復活的人會本能地攻擊自己的至親之人,只為了把重要的人也變成跟自己一樣的存在。
就像亞那瑟恩攻擊冰炎,西瑞也想殺害自己的兒子;轉生池因此設立執法,獄都與裂川王的領土之間也被劃下了地界。
阿斯利安是狩人,種族使命是指引所有迷路的生靈,裂川王一定是趁他外出調查情報時將他殺害,由此改變了他對於生命的看法,使他相信,只要利用灰色世界的規則殺死所有人,並將他們復活之後,生命就能從無盡的痛苦與別離之中掙脫出來,從此不會再迷亡。
他殺害這麼多士兵,是因為他打從心底相信,這樣能拯救大家。他不會停手,也不可能被休狄制止。他會殺掉眼前所見的每一個人,包含休狄。

褚冥漾還沒有看完整段過去,卻已經預知了一個悽慘無比的結局。

「……」阿斯利安沉默太久。休狄的表情逐漸從痛苦、迷茫,變成懷疑,跟驚懼,他猛然從椅子上站起,指尖召出火焰,一把炸開了那個陣法,然後扯下那道門簾。白色的布料柔軟地飄下,落在蒼茫的白雪之上,很快地被雪水浸得濡濕。而休狄的臉色則變得比雪更加蒼白。
阿斯利安根本不在帳篷裡。
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又殺害了一名士兵,跟他對調了衣裝。從褚冥漾的角度,只能隱約地看見一個人影滿身是血地倒臥在帳篷裡,而真正的阿斯利安不知去向。

阿斯利安去哪裡了?
休狄突然意識到,這個營地也太安靜了一點。他緩緩地轉過頭,朝向帳篷外的方向看去。
那個方向是褚冥漾視覺的死角,他不知道休狄看到了什麼,卻能從他的表情猜測到,他一定看到了什麼萬分可怕的景象。

有水滴落的聲音。雪還沒停,未到雪融化的時刻,因此此刻滴落的是溫熱的血水。有誰的腳步緩緩靠近,逐漸映入褚冥漾的眼前。
阿斯利安穿著一身士兵的衣服,渾身是血,一手拎著自己的長刀,另一隻手拎著某個士兵的頭顱。
他的身後是一條漫長的血路。
休狄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阿斯利安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怎麼可能還能動?他為什麼還能動?

「你……」
沒有人想到,阿斯利安受了那樣重的傷,竟然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行動自如。士兵們戒備巡查,關注的全是比申手下的鬼王貴族琳瀨會不會趁隙打開城門進攻,卻沒想到真正致命的死亡來自內部。
休狄的表情太可怕,阿斯利安就像是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一樣,竟然有點尷尬地低頭,偷偷地丟掉了那顆頭顱,然後輕咳一聲,「嗨,休狄。」
他的神態看起來非常自然,跟休狄打招呼的方式也萬分熟悉,但休狄渾身發冷,幾個小時前才被阿斯利安捅穿的傷口又劇烈地疼痛起來,幾乎讓他眼前發黑。
「你的……傷……」休狄沙啞的、用把聲音擠出喉嚨的方式問他。
阿斯利安咧嘴笑了一下,像是因為休狄還會關心自己而有點高興,「已經好了。」

他雖然渾身是血,但很明顯行動自如,毫無受傷的痕跡。明明幾個小時前,他還全身都是燒傷的痕跡,胸膛破了一個大洞,連內臟都在不停地出血。在守世界,能用以治療的法術很多,但像這樣能在極短時間使得一切沉重傷口消失無蹤,讓人能迅速恢復原狀的法術,全部都是禁術。
休狄跟阿斯利安認識多年,他很清楚,那些法術阿斯利安一個也不會。

「不可能!」休狄終於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分不出因為是痛苦,還是憤怒,「阿斯利安不可能沾染那些卑劣的禁術,更加不會這樣濫殺無辜,你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膽敢冒充阿斯利安──」
再強大的偽裝術都會避免接觸熟悉的人,因為守世界辨別他人的方式並不純粹依靠眼睛,而更多仰賴氣息、力量與靈魂。眼前的阿斯利安笑容溫和,舉止熟悉,休狄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偽裝的可能性。他的理智、他的一切判斷都在告訴他,這是真的阿斯利安。
但是休狄無法接受。
如果眼前的阿斯利安是假的,那麼真的阿斯利安去哪裡了?
如果眼前的阿斯利安是真的,那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殺害這麼多人,又為什麼掌握了他不應該擁有的力量?

休狄想不出答案,失血的大腦與過強的衝擊幾乎要使他整個人都陷入徹底的混亂,他才凝結沒有多久的傷口因為過度激動的情緒再度綻裂,不停地流出血來。阿斯利安見狀,沒有持刀的那隻手下意識想去扶他,卻被休狄喘著氣,毫不考慮地一把揮開。
「……」阿斯利安的神色瞬間就冰冷了下去,「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就是真正的阿斯利安,沒有任何人冒充我。」
他冷冰冰地道:「我明明說過了,休狄,人是會變的。」

那是一句宣判,還是一句告解?生命在此刻回望,他們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今日的預言。
人當然會改變,但休狄從來弄不清別人變化的理由是什麼,因此他只好固執地說服自己:人是不會變的,但無論他多麼希望一切都不要改變,阿斯利安仍然用最冰冷且殘酷的方式打破了他的奢求。
而休狄沒有選擇,只能順著這個改變前行,抵達他從未想過的彼方。
他不想、也不能死在這裡。他是先鋒部隊的隊長,必須對他手下的所有士兵負責,無論他多麼不願對阿斯利安刀刃相向,他都不能讓阿斯利安再殺害任何一個人。
如果他能再軟弱一點、或者明白什麼叫迴避痛苦,那麼,乾脆俐落讓自己死在阿斯利安手裡,或許是最輕鬆簡單的選擇。
但休狄那麼驕傲自負,絕不可能這樣做。

休狄咬著牙道:「我不會讓你再殺害任何人。」
阿斯利安無視他的話語,再度對休狄舉起了刀。
休狄瞪著他,用盡所有力氣站直身體,就像面對任何一個棘手的敵人一樣,高傲地挺直背脊,隨時準備好戰鬥。他放出的火焰四處蔓延,變成牢籠,整個臨時的營地陷入火海,他們誰都無法再逃脫。
阿斯利安要殺休狄,而休狄也同樣想著:我絕不能讓阿斯利安活著離開這裡。

穿越時間與空間,世界再度讓褚冥漾見證過往的一切。在褚冥漾尚未死亡的時候,他也曾參加過戰爭,但他從未見過同伴之間這樣殊死的搏鬥。如果讓他跟休狄易地而處,褚冥漾覺得自己一定會因為過度的痛苦、混亂而徹底發瘋。
但是休狄沒有。

他只是紅著眼睛,強撐著自己重傷未癒的身體,用像是自我謀殺一般恐怖的神情,親手殺了阿斯利安,然後用自己的火焰,將那副軀體徹底燒成灰燼。



焚毀一切的火焰漸漸熄滅,這本是雪與水都無法熄滅的術法火焰,但火焰的主人正在逐漸死亡。營地裡四處狼藉,到處都是被燒得焦黑的殘片與血跡,休狄仰面躺在地上,因為過度的失血而意識矇矓,但他的思緒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這麼清晰。
他竭力地調整呼吸,試圖保留一點體力,同時辨別營地裡是否還有其他活著的生命。分不出過了多久之後,他終於聽到了很細微的動靜。

休狄心口一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氣,催使他艱難地翻過身,緩慢地朝聲音的來處爬去,這才發現有一個被壓在帳篷下的士兵還留有微弱的氣息。
他對這個人有印象,在逼問萊恩的那個晚上,這個人說自己是個紅袍。休狄非常勉強地推開那頂被燒毀的帳篷,拋棄了所有潔癖,將那個人從雪與焦土之中挖出來。那個人的胸口還有阿斯利安留下的刀傷,萬幸是阿斯利安將刀刺進他胸膛時偏了幾分,竟然沒能一刀斃命,讓他苟延殘喘至今。

那個士兵張開一線眼睛,微弱地道:「休狄、殿下……」
他看起來比阿斯利安還要小上幾歲,滿臉都是即將死亡的衰敗氣息。休狄的手微微顫抖,出於維護生命的本能,將他護在懷裡,顫著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因為這些卑賤輕微的生命而有任何觸動,但此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流逝,休狄卻依然難過到無法呼吸。
他從不擅長安慰別人,因此所有的動作都得很笨拙。那名士兵明顯是被他觸動到傷口,痛苦掙扎地扯了扯唇角,哀求地說:「我不想……死在這裡,我也有一個妹妹,聽萊恩說……跟莉莉亞小姐一樣大……」

休狄抿唇。他看得很清楚,這名士兵的腿已經被壓斷,不可能跟著他一起逃離這裡,但他還是說:「我會帶你回去,不會讓你死在這裡。」
他問:「你相信我嗎?」
「……」士兵已經渙散黯淡的眼瞳微微亮起,張了張唇,似乎正想說些什麼,卻在下一秒變了臉色,用盡此生最後一點力氣,一把將休狄撲倒在地。
「你──」
下一秒,刀刃入肉的聲音響起。休狄眼睜睜地看著一把熟悉的長刀直接插入了那名士兵的後背,而那名士兵趴在他的身上,用自己瀕臨死亡的身驅,為休狄擋下了一次致命攻擊,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濺了休狄滿身,就這樣無力地閉上眼睛。
休狄腦海空白,下意識地抬頭,對上阿斯利安微笑的臉。士兵死前噴濺在他臉上的血順著他的動作滑下,就像紅色的眼淚。

那一刻,休狄只有一個念頭:這是幻覺,還是魔鬼?
「我明明……」
他明明懷抱著贖罪的心情親手殺了阿斯利安。就在不久之前。
阿斯利安轉了一轉手上的長刀,居高臨下地看著休狄,笑道:「不只傷口癒合得快,事實上,我是不死的,休狄。」

這是多麼恐怖的一個故事,此刻的感覺已經超越痛苦,而到達瘋狂。阿斯利安親手殺光他們手下所有的士兵,一個也沒放過,而休狄明明拚盡全力殺了他一次,甚至將之徹底燒成灰燼,卻又看見他完好無缺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休狄的眼前一片黑暗,儘管灰色的天光還能照亮一定的視野,他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是什麼在懲罰他嗎?懲罰他總是不肯坦率地說出心裡的想法,懲罰他拒絕阿斯利安的關心,懲罰他不肯選擇最簡單乾脆的那條路。
「如何?你要再殺我一次嗎?」他聽見阿斯利安笑著問他。

他還能再殺阿斯利安一次嗎?
休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也很清楚,沉默在這種時候就意味著回答,更甚,意味著死亡。
「……」
阿斯利安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長刀,刀光耀目,一輪銀光瞬間揮下。休狄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阿斯利安的臉,終於像是因為承受不住刀刃所帶起的風壓,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睛──



林聲澗外圍的樹林裡,有人踩中了一枝樹枝。
極度安靜的環境裡突兀地響起一聲枝椏斷裂的聲音,走在樹林中的兩人同時腳步一頓,過了不到一秒的時間,一名褐髮青年舉起雙手,「沒事,只是我踩到樹枝而已,抱歉。」
銀髮男子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麼,只是說:「繼續走吧。」

他們前進的步伐很快地停下,只因面前出現了一堵綠色的圍牆。
碧綠的藤蔓織成帷幕,參天而起,將林聲澗密不透風地圍繞起來。走在前面的褐髮青年微微皺眉,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漆黑的單眼眼罩覆蓋住一隻眼。面對這面綠色的屏障,他緩緩伸出手,試圖碰觸碧綠的藤條,卻見螢光一閃,藤條的末端猛然揚起,「咻」地朝他抽來。藤條的動作很快,但他閃避的動作更加迅速,稍微偏身,便躲過了藤條的攻擊。藤條也沒有追擊的打算,見他沒有出手,又一溜煙地跑回了本來的位置。
褐髮青年微微側頭,看向自己身側的銀髮男子,笑道:「好像有點難辦啊,守護者下了屏障。」
話雖然這麼說,他臉上卻沒有任何一點困擾的神情,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銀髮男子。對方沒搭理他的視線,皺著眉頭道:「讓開。」
「嗯?」褐髮青年沒反應過來。銀髮男子又道:「我來。」

褐髮青年笑了一下,依言讓開。而銀髮男子目不斜視地伸出一隻手,按在密密麻麻的綠色藤蔓之上。藤條微一抽動,就像是想要本能地攻擊他,但銀髮男子低哼一聲,手掌之下散出微弱的火光,就在那一刻,以他與藤蔓接觸的那一小塊為起始,所有的藤蔓依序亮起,明亮的光芒穿透碧綠的枝蔓,彷彿能照亮藤蔓內部不停汩汩運送水源的經絡。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如同發著銀光的血管一樣,將男子手中的火光輸送到藤蔓的各處。
過了片刻,那些藤蔓就彷彿被徹底馴服,緩緩地讓開了一道足以供兩人通過的裂縫。
「血緣的力量還真是好用,這就是親兄妹嗎?」褐髮青年感嘆地笑道:「麻煩你了。」
「少廢話,」銀髮男子「嘖」了一聲,然後又面無表情地道:「這有什麼麻煩?」

褐髮青年已經習慣他以銳利的態度掩藏自己真實的想法,於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抬頭看向天空。在他的視野裡,綠色的藤蔓逐漸散開,灰色的塵埃越來越稀薄,日光自灰色的光幕之後透出,又穿過綠色的枝葉,分散成無數細小的光柱,從天際灑下。
這久違的明亮本該讓人感受到溫暖,但褐髮青年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臉色一沉。

「都弄出這麼大動靜了,還沒有人出來阻攔我們,看來亞學弟確實離開了。」褐髮青年微微瞇起眼睛,「獄都又想搞什麼花樣?」
「誰知道呢?」銀髮男子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趕快解決,趕快回去吧。」他說完就準備走進藤蔓內側,卻被身後的褐髮青年喊住。
「休狄。」
「……?」休狄停下腳步,皺著眉頭回頭看去。而褐髮青年緩緩地問道:「就這樣帶著我進去真的好嗎?」

林聲澗無比安靜。在光蝕之日後,因為氣候的變遷與能量的暴亂,原本的世界裡連一隻飛鳥都無法生存,休狄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耳旁一片靜默,連溫和的鳥鳴都沒有。
這裡這麼安靜,只有他們的呼吸聲。休狄忍了又忍,沒把「你到底又想搞什麼鬼」這種話說出口,卻不知道褐髮男子也在心裡衡量,如果直接對休狄說「你難道不怕我殺了莉莉亞」,休狄會不會爆起發難。
他微微一頓,最後換了一個比較含蓄的問法,「你不是為了阻止我才來的嗎?」

「我是。」休狄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做出這種表情的時候特別可怕,但褐髮青年理所當然地不會感到畏懼。
他們已經認識太久太久。漫長的時光裡許多東西都會消逝,唯有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歷久彌新。因為雙方身高的差距,休狄微微傾身,才清晰地看見了對方的眼底。
只剩一隻的溫潤眼眸裡有著漆黑的暗影,分不出是林蔭留下的陰影,還是休狄自己的倒影。

「別再浪費時間試探了,阿斯利安。」休狄忍耐地道,他迎上阿斯利安的視線,不閃也不避,緩緩地開口:「除了褚冥漾,我不會讓你再殺任何一個人。」



『──如何?你要再殺我一次嗎?』

在林聲澗的記憶裡、在一百年前那個滿地鮮血的先鋒營營地之中,阿斯利安再次對著休狄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儘管一顆死去的樹木沒有辦法做出任何事情,觀看回憶的人也無法影響過去分毫,褚冥漾仍然本能地想提醒休狄閃開,卻見休狄緩緩閉上眼睛,就像已經徹底萬念俱灰。就在同時,一直停在褚冥漾身上的那隻麻雀發出了短促的鳴叫,拍動自己小小的翅膀,毫不猶豫地朝向休狄飛去。
銀亮的刀光揮下,卻猛然頓住。

休狄渾身浴血,死去的士兵屍體躺倒在一側,而休狄無力地跪在阿斯利安面前,仰著頭等待死亡的降臨。那隻灰色的麻雀奮不顧身地往休狄飛去,在飛行的過程之中化為塵埃,片片消散,散落的飛灰重新凝聚成一個纖細的身影。
莉莉亞毅然決然地擋在休狄面前,張大了雙手,就像是想阻止阿斯利安殺害自己的兄長。
相隔百年,在經歷了無盡的痛苦、悔恨、憤怒之後,莉莉亞仍然選擇在休狄面臨必死的危險時保護他,就算這一切早已過去,就算她根本不能干涉回憶分毫。

阿斯利安的刀尖已經離休狄的胸膛非常靠近,幾乎只有一線的距離。而莉莉亞站在他們之間。從褚冥漾的角度看來,就像是一百年前的阿斯利安提刀穿透了莉莉亞的身體,卻對著已經毫無反擊之力的休狄手下留情。
他們不過是過去的旁觀者,只是透過世界脈絡重新看到了一百年前的一切,那個時空裡的莉莉亞還遠在奇歐王宮之中,阿斯利安跟休狄絕不可能意識到現在這個莉莉亞的存在。
可是阿斯利安的刀刃就這麼剛好地停了下來。

『住手!』莉莉亞顫著聲音對阿斯利安道,她的聲音只有褚冥漾聽得見,『你這個惡魔,你殺了這麼多人──』

阿斯利安看不見莉莉亞的身影,也聽不見莉莉亞說的所有話語,他的停手絕對不是因為莉莉亞的阻攔,但他確實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停下了自己的刀尖。
是巧合,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使得阿斯利安竟然沒有在那一刻取走休狄的性命。

他的動作停滯了太久,休狄困惑地張開眼睛。阿斯利安注意到他的視線,乾脆俐落地還刀入鞘,「好像有人來了。」
休狄愕然。而阿斯利安說:「現在還不適合被別人發現我。那麼,下次再見了,休狄。」
他像一隻飛鳥,轉眼就沒了蹤跡,留下一百年前的休狄與此刻的莉莉亞錯愕地停留在原地。

『他竟然走了……』
莉莉亞怔怔地道,卻突然聽見身後「砰」的一聲,她回過頭,只看見休狄像是燃燒盡最後一點力氣一樣,萬分狼狽地倒在雪與血泊之中,一動也不動。有一瞬間,莉莉亞以為休狄死了。
阿斯利安沒有殺他,他卻諷刺地死於失血過多與寒冷。
莉莉亞本能地撲上去,才發現休狄的胸膛還有微弱的起伏。那一刻她的臉上出現了很複雜的神情,就像是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憤怒。

『我一直以為,是你殺了所有人……』她垂著頭,趴在休狄的身上,過了很久之後,才用很低的聲音開口:『我以為你被裂川王殺掉復活,以為在先鋒部隊全滅的時候,你就已經不是本來的模樣了……』
莉莉亞終於忍不住失控地哭著吼他:『如果這一切都不是你做的,為什麼要說謊啊!』

休狄沉沉地閉著眼睛,對外界的一切無知無覺,就算他還留有微薄的意識,也不可能發現在這個回憶的幻境裡,他的妹妹到底在對他哭喊些什麼。
很久以前,褚冥漾也旁觀過幾次休狄與莉莉亞的相處。或許是因為年齡差距太大、也或許是因為異母的血源隔閡,褚冥漾從來沒在他們身上感受過如同自己與褚冥玥那樣的親情羈絆,甚至褚冥漾一直以為,這對兄妹的感情是很疏離的。
但是此刻,當他看見莉莉亞這樣趴在休狄的身上,痛苦又委屈地大哭的時候,褚冥漾突然意識到:莉莉亞那麼崇拜黑袍,其實她真正崇拜的是自己的兄長吧。
他們之間一定也有屬於兩個人的、兄妹間的重要回憶。
或許莉莉亞小的時候,休狄也曾經一臉嫌棄卻又小心翼翼地帶著她玩耍。就如同褚冥玥對待褚冥漾一般。

休狄的呼吸越來越低,彷彿就要死在這裡。按照冰炎之前告訴褚冥漾的內容,他知道休狄後來依然活著──但在灰色的世界裡,活著並不等於從未死過。

莉莉亞趴著哭了一陣子,突然抬起頭,下意識地四處張望,然後喃喃地道:『都過了這麼久了……這裡根本沒有別人來。』
褚冥漾跟莉莉亞只是回憶的旁觀者,不屬於這個時空,阿斯利安不可能發現他們的蹤跡,但是阿斯利安卻以「有人來了」為由放過休狄。
或許是心軟,或許是另有圖謀,也或者是阿斯利安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在能輕而易舉地殺掉休狄的時刻,阿斯利安竟然選擇放過了他。
莉莉亞眨了眨眼睛,瞬間想通了什麼,她未乾的淚順著睫毛落下,如果她能碰到休狄,褚冥漾毫不懷疑她會一把抓住休狄的衣領,咬牙切齒地用力搖晃。

『他改變主意了,他沒有要殺你!』莉莉亞嘶聲吼道:『你給我活下去!你給我回來!』

她哭吼得很大聲,在這個生機死絕的營地裡迴盪,但是她的兄長不會回應她所說的一切話語。莉莉亞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哭著說了些什麼,慢慢地就沒了聲音。
白雪不停地落下,幾乎要掩埋住休狄的身驅,那些雪花會穿過莉莉亞的身體。或許只是錯覺,莉莉亞也開始覺得無比寒冷。
她好累好累,已經累到都要哭不動了。
她爬起身,呆呆地看著休狄,終於用示弱地哀求。

『你能不能回來?你別死在這裡啊,求求你了……』

彷彿觸動了某個開關,這句話語音方落,他們身處的這段回憶突然劇烈地震動了起來,褚冥漾本以為是莉莉亞的情緒過於失控,再度地引發能量暴亂,但很快地就意識到不是這麼一回事。
像是畫布被撕開,像是景色被汙染污染,白雪消逝,他們四周的一切都開始歸於虛無。莉莉亞下意識地想去護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休狄,卻發現連休狄的身影都在漸漸地變淡。她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虛空之中穿出一隻手,毫不猶豫地扼住她的頸脖,將她從地上舉起。

莉莉亞大驚,本能地想調動世界脈絡的力量反擊,但還沒等她動作,卻看見那隻手後的人影也漸漸現形,完整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有一瞬間,褚冥漾懷疑是剛剛離去的阿斯利安又改變了主意,去而復返,但是回憶裡的阿斯利安絕不可能碰到莉莉亞,更遑論單手扼住她的喉嚨,將她舉在半空中。

本能的恐懼在那刻壓倒一切,使得莉莉亞失去了第一時間反抗的機會。

「真可惜,但我想你哥不能答應你。」
不屬於回憶裡的、一百年後的阿斯利安撕破幻境,出現在莉莉亞跟褚冥漾的面前。林聲澗所展示的一切回憶飛速地溶解融解消失,蒼翠茂密的樹林在他們身旁舖展開來。不久之前,褚冥漾、冰炎、莉莉亞用來取暖的篝火還停留在原地,但溫暖的火焰卻早已熄滅,只留下燃燒過後的灰燼。
林聲澗的樹林裡無比寧靜,與記憶幻境之中的血腥殘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在此刻,這份寧靜也即將被破壞。

褚冥漾突然發現自己渾身是水,趴在林聲澗的潭邊,而莉莉亞半個身體沉入潭水之中,因為被扣住下顎而屈辱地仰起了頭。
阿斯利安半蹲在水邊,姿態閒適,就像一個假日午後陪鄰居小朋友玩水的大哥哥,會親切地詢問小朋友從水裡爬起來時是否需要他的幫助。

阿斯利安對著莉莉亞溫和地笑道:「嗨,好久不見,莉莉亞。」


TBC.


留言

實在語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之就,非常謝謝!!! 2022-4-1 17:40
哇真的很感謝留下這麼長的評論,很開心也有人能對這個故事產生共鳴!(心花怒放 2022-4-1 17:37
抱歉好像一有感觸思緒就大暴走了😭這篇文真的超棒(❀ฺ´∀`❀ฺ)ノ❤ 2022-3-27 21:06
對我們失望嗎?』長大以後,人會變得現實,感情也不再純粹,為了達到目的,手段與公平性或許不再重要,但或許,還是有一部分的我是沒有被改變的吧,否則我的感觸也不會這麼深了! 忍不住去您的噗浪爬完了全文,半個晚上睡不著,耗掉了一整包衛生紙啊! 好喜歡這篇(大聲告白!!! 2022-3-27 21:05
這篇文中真的有詮釋出時間流逝所累積的重量!重回特傳坑,我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懷念,更有一種遙遠的、難以捉摸的悸動,該說是青春的痕跡嗎哈哈哈(其實我年紀還很輕,只是心智比起當年追特傳真的蒼老許多XD 這篇文中莉莉亞成了女王,喵喵不再使用少女的自稱,千冬歲不再意氣風發,夏千的故事在死亡面前戛然而止……故人已逝,朋友決裂,每個角色大概也都曾對自己堅守的價值觀動搖過,黑白與是非對錯不再絕對,這真的很像長大的過程QAQ 重看特傳第一部時,讀到冰炎的名句:是敵人就殲滅,還有因為我是黑袍,真的又懷念又感慨啊!小時候只覺得果然有實力就能囂張,長大才發現,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強大,常常再怎麼努力卻總是力不從心,目標不像學生時代的段考排名一樣明確,只能跌跌撞撞的摸索。世界上也沒有絕對的敵人和朋友,二分法早已不適用,朦朦朧朧,就像渾沌的灰色世界一樣(誒? 人總是會改變的,說不上是好是壞。現在的我,比不上過去單純樂觀,也不像當時發自內心的喜歡、擁抱這世界並付出全力追逐目標,我也不知道過去的我看到如今的我,究竟會欣喜還是失望。 讀這篇第一次大爆哭是在米可蕥問漾漾:『過了一百年,在你沉睡的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會 2022-3-27 21:04
雖然最終效果如何我無法斷言,但我真的寫得很開心,如果願意看的話,請務必繼續看看他們後面的故事吧! 2022-3-26 22:22
特傳也陪伴了我的童年,給予我很多重要的回憶,我在構思的故事時就一直在想:如果能把這種時間流逝所累積的重量都展現於這個故事之中,應該會很有意思吧XD 2022-3-26 22:19
真的很感謝願意閱讀這篇又長又魔鬼的故事(合掌) 2022-3-26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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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 + 10 這篇好賺眼淚,成功把我一腳踹回特傳的坑😭每一段故事都好感人,不知為何,我突然有種我終於長大了的感悟,畢竟特傳也算陪我渡過了童年。人總是會變的,我長大了,特傳的角色們也成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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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6 22: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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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再會

有一隻白色的信鴿掠過獄都的上空,筆直地從唯一的窗戶飛進了渡魂主塔的塔頂。

胖胖的信鴿被一雙纖細的手掌接住,信鴿依戀地蹭了蹭手掌的主人,而殊那律恩發出很輕的笑聲,解下了信鴿腳上的信件,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不遠處的深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關切地問道:「怎麼了?殊那律恩。」
「亞送訊息來了。」殊那律恩搖搖頭,很快地闔上那封信,又思考片刻,抬手召出一個通訊陣法。

陣法如同鏡子一般在他眼前旋繞,沒過多久這個通訊陣法就被接通,鏡面裡映照出夏碎的臉。
自從西瑞離開之後,夏碎就接替了西瑞的位置,成為獄都的守衛長,而在冰炎陪同褚冥漾外出的這段時間,他還要負擔額外的行政工作。若非夏碎早已不是人類,非得被這沉重的工作量壓垮不可。
夏碎的神情看來十分憔悴,想來是忙得分身乏術。殊那律恩見狀有點心虛,忍不住輕咳一聲,才切入正題,「褚已經在奇歐女王的陪同下進入林聲澗。趁著還有多餘的時間,亞去了月凝湖。」
「……他跑去月凝湖幹什麼?」夏碎皺眉,毫不客氣地道:「有時間不會回來處理工作嗎?」

嚴格說來,夏碎是冰炎的代理,但冰炎是殊那律恩的代理。真正讓夏碎忙得死去活來的,不是外出拯救世界同時跟褚冥漾談戀愛的冰炎,而恰恰是現在在渡魂塔上納涼的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更加心虛,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長輩,夏碎一定沒膽子對自己發脾氣,於是理直氣壯地越過了這個話題,接續地道:「他跟褚在前往妖師隱居地的路上遇見了轉生池的執法式青,然後賽塔昨天傳訊給我,式青在替亞送口信──亞邀請他跟阿法帝斯前往月凝湖。」
殊那律恩非常簡略地講完事情的經過,因為省略太多,上下文幾乎聽不出聯繫,但夏碎畢竟還是那個心思縝密的夏碎,他神情難看地思考片刻,確認道:「賽塔跟阿法帝斯?光神泊跟火流河的守護者?」
「正是。」殊那律恩點頭,「好了,線索都給你了,我們來對答案吧。」
他問:「你覺得亞想幹什麼?」

目前為止,褚冥漾已經成功回收力量的世界脈絡有龍影潭、黑火淵,林聲澗的力量也正在吸收中;而尚未吸收力量的則有光神泊、火流河,與之前淨化失敗的月凝湖。
賽塔、阿法帝斯、冰炎,恰好分別守護三條還處於力量污染狀態下的世界脈絡。夏碎低著頭思考片刻,過了一會兒,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頭來,「……他不會是嫌褚這樣一個一個世界脈絡吸收過去太慢,所以想要讓賽塔跟阿法帝斯幫他打通世界脈絡,好讓褚一口氣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吧?」

「依我對自己姪子的個性了解,他應該確實是這個打算。」殊那律恩點點頭,肯定了夏碎的猜測。
夏碎看起來想打人,「他是不是有毛病!他嫌自己離死期還不夠近嗎?」
「反正都是要死的。」殊那律恩輕描淡寫地道,「而且,儘管褚回收力量的過程還算順利,但真的拖延太久,裂川王那邊應該也要有所行動了。」
「……」夏碎恨不得現在就把冰炎掐死。

他的神情太難看,殊那律恩只能勸解道:「夏碎,這一切已經不可改變。亞非常固執,他想做什麼事情,很少有失敗的。」
夏碎非常勉強地道:「……我知道。」
殊那律恩又說:「他當初提出『人偶計劃』的時候,我就已經阻止過他了。」
「我都知道,可是……」夏碎頓了一頓,還是忍不住問道:「您不難過嗎?」

這個問題之後的沉默,是他們這次對話裡最長的。

就在夏碎以為殊那律恩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準備用別的話語岔開話題時,殊那律恩才開口:「沒有意外的話,鬼王是不死的,而精靈雖然長壽,卻不能永久存在。」
殊那律恩用非常難過的神情,故作灑脫地笑了笑,「我沒剩下多少親人了,夏碎。」
夏碎沒接話。
在藥師寺家覆滅,千冬歲早已死去的今日,夏碎也一直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灰色的光四處瀰漫,不會帶來溫暖,只能照亮很有限的視野。在這百年裡,還活著的人都失去了太多,只能掙扎摸索著,試圖在一片迷霧之中尋找到正確的道路。就算他們非常清楚,在走上那條路之前,他們還要失去更多。就算他們明知道,即便某日,白天與黑夜真的到來,他們也未必能親眼見證。
在黎明的前夜,累累的白骨會埋葬在迷霧之中。

「亞既然傳訊過來,想必褚的力量回收很快就會完成。」殊那律恩收拾好心情,對著夏碎交代道:「到時候世界重新變回白色,裂川王不可能就此罷手,獄都的巡防守備,還得麻煩你安排。」
「交給我。」夏碎僵硬地點頭,然後很快地切斷了通訊。
「……」殊那律恩再度嘆氣,感覺到一雙溫暖又熟悉的手放到他的肩上。過了片刻,深俯下身,用從後方環抱著的姿勢,將他摟在懷裡。
「不管過去多久,我都在這裡,殊那律恩。」深低聲說道。

「我知道。」殊那律恩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疲憊地閉上眼睛,卻依然用溫柔的聲音對深笑道:「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



林聲澗裡安靜得連鳥鳴都沒有,莉莉亞渾身浸在潭水之中,搭在潭邊石頭上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控制不住地收緊。她的頸脖被制住,只能憤怒又屈辱地瞪著眼前的阿斯利安,「你──」
「莉莉亞!」褚冥漾下意識地想去幫助她,卻被莉莉亞厲聲制止,「別過來!」
「當了近百年的女王,小莉莉亞也長大了呢。」阿斯利安鬆開手,歪著頭關心道:「怎麼不好好待在宮殿裡?出來亂跑,會有人擔心的。」
他嘴巴上對莉莉亞說著話,但視線的落點卻完全不是莉莉亞,顯然他實際的對話目標另有其人。褚冥漾皺眉,還沒等他開口,就看見樹木後又轉出一個高䠷的身影。
休狄抿著唇,一臉不悅地道:「別鬧了,阿斯利安。」

莉莉亞被阿斯利安鬆開箝制,控制不住地嗆咳幾下,聽見熟悉的嗓音,錯愕地抬起頭,怔然道:「兄長……」
她根本沒想到會在此刻再見到休狄。
莉莉亞的腦海一片空白,但休狄完全無視她的呼喚,逕自對阿斯利安道:「殺了褚冥漾,我們就走。」

「……」褚冥漾戒備地皺起眉頭,一隻手摸上手腕上的老頭公,感受了下自己方才在林聲澗裡吸收的力量,似乎已經足以驅動希克斯,稍微鬆了一口氣。
自從看到阿斯利安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一定有危險,卻沒想到上次阿斯利安追殺他沒成功,這次竟然連休狄也加入想殺他的行列。
他們被阿斯利安強行從幻境之中拖出來,動靜這麼大,冰炎都沒有出現,不知道是因為林聲澗被莉莉亞封鎖而先行離開尚未返回,還是被什麼意外絆住了腳步。
最少要撐到有人來救。褚冥漾心想:這種時候只能靠自己。

「我是林聲澗的守護者,我會保護處於這個脈絡裡的所有無辜生命。」莉莉亞咬牙道。
她還沒能從見到休狄的衝擊之中緩過神來,但常年擔任女王的習慣仍然驅使她自動成為保護者。莉莉亞舉手擋在褚冥漾身前,林聲澗中的藤蔓開始生長,充滿威脅意味地搖曳著。
莉莉亞說:「不管你們想幹什麼,我都不會讓你們得逞。」
「無辜?」聽見莉莉亞的話,阿斯利安有點意外地笑了起來,褐色眼瞳朝褚冥漾看了一眼,略帶嘲諷地對莉莉亞道:「妳不是很清楚嗎?這個世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褚冥漾是最不無辜的那一個。」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褚冥漾不懂阿斯利安為什麼這麼說,但還沒等他開口詢問,莉莉亞就已經和阿斯利安交上了手。
「褚冥漾,快逃!」銀色的羅盤在莉莉亞手中現形,發亮轉動,她厲聲對褚冥漾喝斥道。綠色的藤蔓源源不絕地從潭水中生出,鋪天蓋地地朝向阿斯利安揮去。同時一個綠色的陣法在褚冥漾腳下浮現,顯然是莉莉亞正以九門盾甲的力量試圖將他傳送到安全的地方。
傳送陣的力量使得褚冥漾的身軀輕輕地飄起,陣法尚未徹底生效,森然的嗓音便從褚冥漾身後傳來,「想去哪裡?」
褚冥漾本能地回頭,只聽得一個響指聲,他腳下踩的陣法便爆炸開來。他險之又險地閃過爆炸的衝擊,卻依然被蔓延的氣浪影響,整個人倒飛了出去。傳送陣因為他的脫離而自動消失,褚冥漾的本能遠比他的大腦反應更快,大喊了一聲:「米納斯!」
藍色的狙擊槍浮現在他的手中,他在毫無立足點的情況之下扣住板機,不管不顧地對著突然迫近他的休狄開了好幾槍。緊接著柔和的水流浮現,從後方承接住褚冥漾的身形,使得他能穩穩落地。
美麗的龍神精靈環繞在褚冥漾的身旁,柔聲道:「請小心。」
「弱雞你也讓我們沉睡太久了吧?」高大的魔龍不屑地「哼」了一聲,「結果一出來就是這種小場面。」

褚冥漾不是很想跟希克斯嚴肅地討論「在自己只恢復了一半力量的前提下,被黑袍跟紫袍聯手追殺」到底是哪個等級的小場面。他戒備地握緊了手中的槍,看著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的休狄。
休狄一擊落空,卻連臉色都沒有分毫變化,一抬手又揮出一連串點燃的火光,朝褚冥漾飛去。那些火花發出刺耳的聲響,不停地落下明亮的橘紅色火星,顯然隨時會爆炸。
火焰飛舞的速度太快,很快就超過了褚冥漾的槍枝所能攻擊的範圍,褚冥漾倉促地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的身後也有正在燃燒的火光。希克斯的小圓碟高速飛出,利用小圓碟飛舞時帶出的風壓試圖熄滅那些火花,但那些被小圓碟切割開來的火花卻分裂成更多簇火星,繼續朝褚冥漾飛來。

褚冥漾的眼前一片閃光,幾乎熱烈到令人不敢逼視,彷彿夏夜裡有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又像是他近距離地目睹了一場煙火的爆炸。他下意識地用老頭公的護盾跟米納斯的水流保護自己,因為無法承受過近的光芒而閉上眼睛,卻突然聽見莉莉亞大吼:「褚冥漾!頭上!」
褚冥漾本能地抬頭,看見一隻藤蔓高速地朝他飛來,直接捲住他的腰部將他整個人帶起,脫離那些火花的攻擊範圍。火花彼此相撞而爆炸,激起草灰與熱浪,褚冥漾因為莉莉亞即時的救援而得到喘息時間,借著爆炸形成的視線遮蔽,抬手又對休狄開了兩槍。
休狄根本看都不看褚冥漾的攻擊,就準確地預測到了子彈運行的軌跡,閃身讓開了兩枚子彈。褚冥漾的內心一瞬間閃過某種異樣,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還來不及捕捉那個念頭,就看見休狄一彈指,綁著他的藤蔓瞬間燃燒起來。藤蔓因為受熱而捲曲,本能地鬆開了褚冥漾。褚冥漾沒在半空中找到任何借力之處,狼狽地落進米納斯提前生成的巨大水球之中。

相較褚冥漾被休狄逼迫得萬分艱難,莉莉亞對上阿斯利安的情況則好上不少。她作為守護者,在林聲澗之中本就有著先天的優勢,再加上幻武九門盾甲的陣法效果,眼花撩亂的藤蔓肆意生長,莉莉亞的身影在那些藤蔓之中化為數道虛影,阿斯利安若非實際攻擊,甚至根本判斷不出莉莉亞的真身在哪裡。
很顯然,儘管莉莉亞被關在奇歐王宮之中將近百年的時間,但她從未浪費這段光陰,而是透過不懈地練習、鑽研,了解如何最大程度地發揮自己輔助型幻武兵器的力量。褚冥漾這才意識到,莉莉亞之前對他跟冰炎動手的時候其實頗為保留。如果讓她跟冰炎生死相搏,莉莉亞多半無法取得勝利;但如果只是想要分出勝負,冰炎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真會玩捉迷藏。」阿斯利安抹去頰畔被藤蔓劃傷的鮮血,瞇著眼睛道。

即使莉莉亞已經成長到如此地步,她對上阿斯利安卻仍然漸漸地感到吃力。畢竟她的攻擊方式更多是從輔助法術延伸而來,不具被大規模的殺傷力量。偏偏阿斯利安身負永生環,最不怕的就是這種細碎的、局部的傷口。
明明她已經在阿斯利安身上留下不少傷口,最嚴重的一處位於腹部,被她用銳利的藤蔓尖端直接刺穿,但阿斯利安的神色沒有分毫變化,傷口處流出來的鮮血也在漸漸乾涸。永生環在發揮作用,有些較淺的傷口甚至已然癒合。
莉莉亞毫髮無傷,卻越打越是臉色蒼白。
她很清楚:現在還能絆住阿斯利安一時三刻,再拖下去,自己只有輸掉這一個結果。

怎麼辦?

「在這樣下去妳會輸喔,莉莉亞。」阿斯利安狀似親切地開口勸她,「或者妳要逃跑也可以,裂川王只要殺褚冥漾,我們其實是不想對妳動手的。」
「想都別想!」莉莉亞惱火地拒絕,一抬手又召出無數藤蔓。
「幹嘛這麼固執?」阿斯利安無奈地道:「據我所知,奇歐妖精在種族會議之中更傾向於時族,對人偶計劃也不是那麼盡心吧?這個計劃失敗就失敗了,大家不都習慣灰色世界的生活了嗎?」
「你不懂我為什麼固執,因為你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了吧?」莉莉亞冷笑一聲,終於徹底拋棄那些禮儀教養,把自己一直想罵的話罵出口:「叛徒!少廢話!你根本就不記得想保護朋友是什麼心情了!都已經不是人類了給我乖乖閉嘴,別一副你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你這個披著阿利學長皮囊的怪物!」
「……」被莉莉亞這樣怒罵,阿斯利安歛住臉上的笑容,似乎連手上的攻擊都有一瞬的停頓。下一秒,他手中刀刃綻出火光,「轟」的一聲,一把燒掉了阻攔在他跟莉莉亞中間的大量藤蔓。

阿斯利安的殺意一瞬間襲來,莉莉亞死死地咬住下唇,冷汗從她的額角流下,忍住驚叫跟後退的衝動,手中的羅盤不停運轉著,幻化出更多分身來混淆阿斯利安的判斷,同時重新從林聲澗的潭水之中召喚出大量藤蔓來補充。她一心二用,操縱九門盾甲的力量頓時減弱,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阿斯利安在大量的幻影之中準確地找到了她的真身,猛然跳躍到她的面前,高高地舉起那把長刀。

莉莉亞腦海空白,那瞬間腦海間只有一個念頭:我會死嗎?跟萊恩一樣,我也會死嗎?
是不是,這樣也不算壞事呢……?

在她本能閉上眼睛的最後一秒,她的眼角餘光瞥中休狄的火焰再次包圍褚冥漾。莉莉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在想些什麼,或許她已經接受了死亡的命運,或許是她在死前還想掙扎地做點什麼,她催生的那些藤蔓竟然放棄了對阿斯利安的干擾,轉頭就朝休狄襲去。
她覺得自己的舉動完全是徒勞,卻沒想到阿斯利安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收刀旋身,抬手對莉莉亞放出一個陣法,接著輕哨一聲,召喚出飛狼拉可奧,「休狄!」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從阿斯利安找到莉莉亞的真身,休狄差點殺死褚冥漾,再到莉莉亞攻擊休狄,阿斯利安放棄莉莉亞,轉頭去支援,中間只經過短短數秒。
莉莉亞張開眼睛,發現阿斯利安用一個拘束陣束縛住她的行動,而休狄被阿斯利安一把抓住,翻身騎上拉可奧,閃掉了所有藤蔓的攻擊。
只剩褚冥漾被休狄的火焰包圍吞沒,莉莉亞氣息一窒,她受控於陣法,再也沒有辦法給予褚冥漾任何救援。下一秒,連環的爆炸聲響起,火光瀰漫,直接將褚冥漾的身影給淹沒。

阿斯利安跟休狄騎著飛狼,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阿斯利安微微瞇起眼睛,分不出喜怒地說出對褚冥漾的道別。
「終於都結束了,褚學弟。」



草灰粉塵四處瀰漫,莉莉亞失魂落魄地伏倒在拘束陣裡,而阿斯利安跟休狄騎著飛狼,俯瞰著這一切。不知道過去多久,煙塵漸漸消散,卻突然從白色的煙霧之中,飛出無數銀亮的小圓碟,直直地朝向拉可奧飛去。
阿斯利安微微皺眉,一拍拉可奧的頭頂,讓拉可奧往旁飛了幾尺,讓開小圓碟的偷襲。
然後粉塵徹底散開,露出爆炸的中心。
褚冥漾竟然還毫髮無傷地站在那裡。

莉莉亞瞪大了眼睛,「褚冥漾,你……」
阿斯利安有些意外地揚了楊眉,而休狄不可置信地也道:「你為什麼……」
「你們真的是……惹得我很火大。」褚冥漾面無表情地抬頭瞪著飛在半空中的那兩個人,「妖師不發火你們當我無嘴貓咪是嗎?」
『給我滾下來說話!』
他在這句話之中動用了微弱的言靈,對阿斯利安跟休狄無法完全強制,卻仍然施加了一定壓力。阿斯利安跟休狄對視一眼,竟然真的操縱著拉可奧落到了地上。
阿斯利安躍下狼背,對褚冥漾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為什麼沒死?」
褚冥漾毫不客氣地道:「問問你自己,也問問你身後那位摔倒王子啊?」
他還是第一次在休狄跟阿斯利安面前講出這個綽號。休狄的臉色黑了,而阿斯利安忍不住笑出聲來,完全無視休狄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好綽號,我喜歡。」

「語之誓言,光明之血,我等為生命族群的見證者,願為第八種族賦予信任,並選擇守護,維護其生存權利──」褚冥漾冷冷地道:「這個誓言我到現在還會背,你們不會忘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懷念,還是應該慶幸,抑或是心裡只剩下純粹的傷感跟憤怒。
一百年前,在裂川王還沒有將世界轉變為灰色的時候,他的朋友毫不猶豫地為他付出信任,以白色種族的驕傲為誓言,承諾永遠不傷害他與他的族人。
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世界面目全非,許多人死去又復活,但這個誓言依然還褚冥漾的體內存在著,限制著過去的朋友們對他刀刃相向。
這個誓言在提醒褚冥漾,不論發生了什麼,這些人曾經打從心底的相信他、認可他,甚至願意守護他。
這件事情有一瞬間令褚冥漾非常難受。

「該死,」休狄沉著臉,低咒道:「當年冰炎弄出來的那個麻煩東西……」
「裂川王幾次派你們來殺我,真好笑,你們兩個實際上都殺不了我。」褚冥漾無視休狄的咒罵,雙手環胸,直接截斷他的話語,「而且,我還發現了一件事情,你們想聽嗎?」
「哦?」阿斯利安露感興趣的神色。
他好像沒有因為殺不了褚冥漾而感受到任何挫敗,也或者是被復活的生命確實對生死有不同的觀點。他對褚冥漾客氣地道:「願聞其詳,褚學弟。」

「因為有永生環的存在,阿利學長你從不閃躲莉莉亞的攻擊。可是,為什麼當莉莉亞攻擊休狄學長的時候,你要這麼緊張呢?」
「這個嘛,」阿斯利安笑著回答:「因為休狄對我很重要?」
褚冥漾完全無法忍耐地翻了個大白眼,選擇忽略這句意味不明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一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了。如果休狄王子身上也有永生環,他為什麼要閃避我的攻擊?他大可以跟阿利學長你一樣,完全不管我在幹什麼,只要攻擊我就好了,不是嗎?」
休狄沉默不答。而莉莉亞的眼睛逐漸張大,她已經意識到褚冥漾在說什麼,但這太違反她長久以來的認知,使得她的大腦一片混亂。

「直到阿利學長拋下已經處於劣勢的莉莉亞,回頭來救休狄王子,我才意識到真相。」褚冥漾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休狄的雙眼,終於說出自己的結論:「休狄王子,你從來沒有死過,對吧?」

從某個角度來說,褚冥漾其實寧可休狄毫不畏懼地瞪他,皺著眉頭說「你在胡說些什麼」,可是休狄選擇逃避了他的視線。
褚冥漾的心沉了下去,「你沒有被裂川王復活,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莉莉亞雙手握拳,堵在自己的嘴前,壓抑住自己的叫聲。她的眼眶迅速變紅,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叛逃公會,背叛自己的種族,違背過去的誓言,投身裂川王的麾下,在灰色的世界之中成為鬼族的走狗。」
褚冥漾厲聲質問休狄。或許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這麼憤怒過。

「你不羞愧嗎?休狄.辛德森。」



褚冥漾的質問太嚴厲,但休狄始終什麼話都沒有說,不知道是沒辦法說,還是不想說。林聲澗之中出現了片刻難捱的沉默。直到莉莉亞用非常僵硬的動作抬頭,看著休狄的臉,小聲地問:「所以你……從來,沒有死過?」
休狄依然沒說話。
莉莉亞問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要把聲音擠出喉嚨,「那你為什麼……不回來?」
「……」
「回答我!」莉莉亞終於完全失控地吼他:「我以奇歐女王的身分命令你,休狄.辛德森!」
休狄早已叛出奇歐,女王的身分對他而言不具有任何效力,可是他聽著莉莉亞嗓音之中壓抑不住的哭腔,最終還是用冷漠又僵硬的聲音回答:「沒有為什麼。」

他的答案太漠然。莉莉亞愣愣地看著他,又過片刻,竟然用極端沙啞的嗓音笑了起來,「是因為……打了敗仗,很丟臉,所以不敢回來嗎?……」
「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把王位丟給我繼承,近一百年來……我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莉莉亞很低很低地問。
她使用的是問句,但就連休狄都能感覺到,莉莉亞其實根本沒有奢望會有人回答她。
「我處處都比不上你,血統、力量、手腕……長老們一直看不起我,因為他們的態度,就連侍女都敢欺負我,可是……可是我還是被乖乖地被關在那裡,去當一個毫無自由的傀儡女王……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
莉莉亞跪在那個拘束陣裡,頭髮散亂,渾身狼狽,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著質問他:「所有奇歐妖精都在等兄長回來!明明沒死,你為什麼不肯回來!」

休狄抿唇,悄悄地握緊了手掌,依然一語不發。
如果會為了自己解釋,那就不是休狄。但是莉莉亞實在哭得太傷心,就連褚冥漾都有些看不下去。
「休狄王子,莉莉亞好歹是你的妹妹,一百年前,我與你也不是毫無交情。」褚冥漾皺著眉頭,對休狄問道:「我們不配得到一個解釋嗎?」
休狄還是這麼說:「這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褚冥漾深呼吸一口氣,已經開始考慮在根本打不過的情況下,要如何才能暴揍休狄一頓出氣。反正他有光明誓言在身,無論是休狄或是阿斯利安都無法對他造成實際傷害,這種優勢不利用也是浪費。
但還沒等他擬定好打人的計畫,阿斯利安就笑了,「褚學弟、莉莉亞,你們誤會了。」
「……」褚冥漾皺起眉頭,從休狄臉上移開視線,看向阿斯利安。

「也難怪,畢竟王子殿下就是個不會幫自己說話的人。」阿斯利安有點無奈地感嘆道:「這麼多年過去,他只怕恨不得你們當作他不存在了,也沒想過要用任何方法跟你們解釋他的苦衷。」
褚冥漾冷笑,「既然都已經效忠裂川王,還有什麼苦衷?」
「話可不能這麼說。」阿斯利安說:「按照你們的標準,嗯……休狄什麼壞事都沒做,先鋒部隊的所有人都是我殺的,劫獄是我主動的,甚至萊恩的死也是我動的手。」
聽見萊恩的名字,莉莉亞本能地想從陣法中站起,卻重新被那股拘束的力量按回去。她憤怒又狼狽地不停掙扎,「你──」
休狄皺眉,忍無可忍地厲聲制止阿斯利安,「阿斯利安!閉嘴!」

他很生氣,但阿斯利安才不在乎。很早之前,他已經就不在乎休狄的想法了。

「妳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吧?莉莉亞。」阿斯利安歪過頭,看向被他壓制在陣法之中,狼狽地掙扎的莉莉亞,「既然他不願意告訴妳,那麼就讓我來說。」
「他要是會因為先鋒部隊全滅而覺得丟臉,又何必回去替我頂罪?」
「他主動替我頂罪,心甘情願地赴死,不過是因為想保護我。」阿斯利安微微瞇起眼睛,「如果我沒有去劫獄,他當時就會死在那裡。是我殺了萊恩,逼他跟我走。」
聽見萊恩的死因,莉莉亞掙扎地更加瘋狂了。阿斯利安知道,如果莉莉亞能掙脫這個拘束陣,她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攻擊自己。
裂川王的復活會改變人類對於生死的認知,但並沒有使得他們喪失情感的本能。只要是人類,都能對旁人的痛苦、絕望感同身受,因此阿斯利安本能地對著莉莉亞露出憐憫的神情。
他的表情在莉莉亞眼裡顯得無比嘲諷。

「我跟他交換條件,他必須跟我走,」阿斯利安對莉莉亞抱歉地微笑,輕聲說道:「否則,裂川王就會把萊恩復活。」



人類的本能就是迴避痛苦。
痛苦到了極點,連思考都會變得遲鈍,最終轉為麻木。

九十幾年前,在那短短的幾天裡,休狄曾經無數次地思考過:阿斯利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始終找不到阿斯利安轉變的理由,於是這個問題就不再成為問題。他轉而開始思考另一件事情:死了這麼多人,誰要負起責任?
阿斯利安嗎?
只要供出阿斯利安的罪刑,就意味著阿斯利安從此將身敗名裂,為公會所通緝不容;也意味著休狄可以拋開先鋒部隊全滅的陰影,享受他人同情的目光。
沒有人會責怪他,大家都知道他有多麼信任阿斯利安。旁人會用婉惜的口吻談論起這件事情:都是因為休狄王子太過相信阿斯利安,真倒楣,誰能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竟然做出這些事情來呢?
但這都不是休狄想要的。
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跟寬慰,也不能容忍阿斯利安落到這種結局。

那麼,還有誰能負起責任?

休狄傷得很重,他在瀕死的情況下被萊恩救回。儘管阿斯利安沒有取他的性命,但他似乎仍然放棄了求生的欲望。他幾乎從不說話,也拒絕配合治療,只是每天都靜靜地看著窗外。
直到公會詢問休狄先鋒部隊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休狄才終於開口:都是我殺的。
無論其他人怎麼詢問,他都只會重複這句話。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他的回答,但休狄這麼堅持這個答案,公會沒有辦法,只能把他關押在暫時的牢房。

戰爭十分忙碌,幾乎沒有人會來探望休狄,就連戴洛也只來看過他一兩次。戴洛不相信休狄會殺這麼多人,一直勸他說出實情,但休狄始終一言不發,戴洛實在太忙,就暫時把休狄擱置到了一邊。
只有萊恩,大概是受到莉莉亞的請託,每天都會來探望休狄。萊恩也是個不擅言詞的悶葫蘆,兩個人相對默坐,過了一陣子之後,萊恩就會默默地說:『我要回去了。』

『……萊恩.史凱爾。』某天,休狄突然用非常沙啞的聲音喊住他。
萊恩有點驚訝地回頭。這是休狄第一次正眼看他。
休狄開口說道:『雖然莉莉亞的血統並不夠純粹,畢竟是奇歐王族的血脈,你敢欺負她,整個奇歐妖精族都不會放過你,知道嗎?』
『……』萊恩有點錯愕,但他還是鄭重地回答:『我知道了。』
休狄盯著他片刻,表情依然嚴厲,但語氣卻變得溫和了:『莉莉亞……比較任性,希望你能一直陪著她。』
萊恩點頭,帶上了牢房的門。

休狄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牽掛了,就開始一心一意地等待死亡。

某天晚上,他聽見牢房外有聲音,用有點緩慢地動作轉頭看過去,就看見阿斯利安站在那裡。
灰色的天光灑落,只能照亮很微弱的視野。阿斯利安站的位置是陰影處,休狄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見阿斯利安說:『聽說你告訴公會,整個先鋒部隊都是你殺的?』
『……你來了。』休狄答非所問。
『你明明不想死,所以我才放過你。但是你現在不只拒絕接受治療,還頂替我認罪。』阿斯利安的神情隱藏在陰影裡,說話的聲音依然很平穩,但休狄能聽得出來,他非常生氣。
阿斯利安冷笑,『你在等待公會處決你嗎?』
休狄什麼話也沒說,於是阿斯利安咬著牙笑了,『既然這樣,還是我來吧。』

牢房的門沒有上鎖,公會根本就不是認真地要把休狄關起來,於是阿斯利安輕而易舉地進入牢房之中,他走到休狄的床邊,屈起一隻膝蓋跪上床沿。休狄沒有反抗,任阿斯利安有些粗暴地扯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拉起,用長刀抵在他的頸側。阿斯利安的臉就在他的眼前,呼吸相聞,如此靠近。
休狄閉上眼睛,時間像是就此凝固,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然死去,但是下一刻,牢房的門再度被推開的聲音響起,萊恩有些急切的嗓音傳來,『你是誰──』
牢獄裡太暗,萊恩一時看不清阿斯利安的身型,只能看出似乎是有人要加害休狄,他正準備通報營地有人入侵的消息,卻在阿斯利安轉頭的時候看見他的臉。

『阿利學長……』萊恩愕然。他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就看見眼前銀光一閃。
萊恩仰面倒了下去。
『萊恩!』

先鋒部隊全滅,公會沒有找到阿斯利安的屍體,休狄認罪,所有人都默認阿斯利安只是失蹤了。萊恩看見突然出現的阿斯利安,第一反應不會是戒備,而是意外跟驚喜。
於是就這麼輕易地被阿斯利安偷襲成功。
休狄眼睜睜地看著阿斯利安放開自己,提著長刀朝萊恩走去。他已經知道阿斯利安要幹什麼,但他傷勢過重的軀體根本無從阻止,『萊恩!』

萊恩的鮮血從頸部噴出,他還沒有馬上死亡,錯愕地看著阿斯利安,不解地幾次張開口,他的喉嚨受傷,已經發不出聲音,但唇型依稀是「為什麼」三個字。
他生命裡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沒能得到解答。休狄想去查看萊恩的情況,想阻止他不停流出的鮮血,傷勢未癒的身體卻沒有力氣,使得他重重地摔倒到了地上。
休狄狼狽地吼出阿斯利安的名字:『阿斯利安──』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一個絕望的故事,阿斯利安又當著休狄的面殺了一個人。生命荒謬又脆弱,阿斯利安低著頭,俯視著休狄艱難地爬到萊恩身側,徒勞地用手摀住萊恩的傷口。

『萊恩,你不能死,莉莉亞還在等你……』休狄說。可是萊恩的眼瞳已經開始渙散,他說不出任何話,只能艱難地從懷中拿出一個護符,想遞給休狄。但休狄根本無視那個護符,於是萊恩的手一顫,那個護符就掉到了地上。
『我已經回不去了,你不能讓莉莉亞一個人都等不到!』休狄憤怒地說:『史凱爾家的小子就這麼點能耐嗎?』

阿斯利安走到他們身側,撿起那個護符,然後握住了休狄的手,『休狄,你冷靜一點,他已經死了。』
他的語氣太平和,就像他仍然是休狄的同伴,而萊恩也並非死於他的手中,『裂川王會復活他的。』
休狄愣愣地抬頭,從這句話之中意識到某種非常可怕的、他不能接受的訊息,『……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這麼意外?』阿斯利安歪著頭看著他,就像是有幾分不解,『你不是都看到了嗎?王子殿下,我死了之後也能復活。』

『你也是、被裂川王……復活的?』休狄顫著聲地問:『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你是猜到了,才這麼堅持要去死呢。』阿斯利安歪著頭看他,露出一個有點困惑的表情。
休狄臉上的神色漸漸變換,從驚懼、悲傷,再到絕望。就連阿斯利安都沒看過他這樣的神情,片刻之後,阿斯利安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看來不是沒猜到,是猜到了但在欺騙自己啊,休狄。』

『那時我為你出去打探情報,卻遇見了裂川王,原來琳瀨一直閉城不出,就是在等待他。』阿斯利安說。
『我帶出去的所有人,包含我自己,都死了。』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亡,平靜又毫不留情地告訴休狄真相。
『然後裂川王將我復活,告訴我什麼是灰色的世界,讓我真正地明白,如何指引迷途的生命。』

休狄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他素來驕傲,不屑於示弱也不懂得示弱,以為只要無堅不摧就能守護一切,卻沒想到會有一天,阿斯利安這樣微帶譏嘲地看著他,對著他說: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死。
這個可怕的事實擊中了休狄,他幾乎要當場被逼瘋,只能喘著氣,微弱地掙扎道:『你閉嘴……這不可能……』
『王子殿下,你以為自己很強,所以很脆弱呢。』阿斯利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知道是不是休狄的錯覺,他竟然覺得那雙手像冰塊那麼冷。
就像阿斯利安確實已經死去,只是有某種惡毒的、不能明述的東西佔據了他的軀體,使得他依然站在休狄面前。
即便單隻的褐色眼眸如此熟悉,休狄也一把打掉了阿斯利安的手掌。阿斯利安的神情冷了下去,『就算你拒絕去想,也不願意聽,我說的都是事實,而你已經知道了。』
『我說我是為了救你們,並不是謊言。只要被裂川王復活後,從此就不會再受到死亡的苦難,也不必與重要的人分離。』阿斯利安盯著休狄的眼睛,輕聲道:『我說了你也不信,反而恨我恨到親手殺了我。』
他一句一句地指責休狄。
『我所堅持的、我覺得重要的東西,你從來沒有真的理解過。』
把休狄逼到喘不過氣,瀕臨崩潰。
『你太驕傲了,休狄,所以每一次我想幫助你,你卻都拒絕我。』
生死不是界線,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只會不停地以別的方式重新展現。

阿斯利安還是無奈地笑了起來,『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人都會改變,所以阿斯利安變成這樣,而休狄變成另一個模樣;但人類從又不改變,從阿斯利安活著到死亡再到復活,他們仍然困於一樣的牢籠。如果休狄懂得示弱、懂得退讓,或者願意對他人暴露自己的軟肋,當他聽到阿斯利安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的時候,他就該崩潰地放聲大哭。
可是休狄不會,也不懂。
他只知道,如果不是他的固執惹得阿斯利安負氣出走,阿斯利安就不會死。
如果不是他心存僥倖,沒有派人更加嚴密地看守阿斯利安,先鋒部隊的那些士兵就不會全數死亡。
甚至,若非他懷有私心,不肯說出阿斯利安的事情,萊恩也不至於如此無辜地喪命。

是他害阿斯利安死在裂川王手裡,害阿斯利安面目全非,變成這樣滿手鮮血的怪物,害先鋒營盡數慘死,也害莉莉亞失去自己的戀人。

事情變成這樣,誰能負起責任?
誰要負起責任?
『……原來是我害你變成這樣。』休狄喃喃地道,終於痛苦不堪地笑了起來,『原來是我害你變成這樣……』
他的笑聲隱藏在陰影裡,像是某種哭嚎。

過多的打擊紛至迭來,真相被殘忍地揭露。阿斯利安伸手抬起休狄的下巴,看著那張痛苦到全然麻木的臉。銀色頭髮的王子像一尊脆弱又高貴的冰雕,阿斯利安突然也笑了,不知道在嘲笑休狄,還是在嘲笑自己。
休狄笑了一陣子,終於安靜下來。他閉上眼睛,拒絕與阿斯利安的視線相交,啞著聲音說:『你殺了我吧。』
阿斯利安挑起眉頭,沒有說話。休狄又說:『但我有一個要求。』

『不要讓裂川王復活萊恩。』休狄木然地說:『不要讓莉莉亞……變得跟我一樣。』

阿斯利安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他很輕地嘆氣,扣住下顎的手掌下移,轉為一個摟住休狄肩膀的擁抱。休狄微微停頓了一下,就像是本能地又想揮開,最終還是沒有再掙脫。
或許有一瞬間,他以為阿斯利安會直接殺掉他。他不知道,被裂川王復活的人會渴望殺害自己的親近之人,將對方變成相同的存在,如同狼人抵禦滿月,吸血鬼抗拒飲血,阿斯利安一開始放過他,就已經想好了要一輩子克服自己的本能。

『殺掉你,你就不會痛苦了。』阿斯利安低聲說。
休狄麻木地聽著,聽見阿斯利安對他說:『所以我不殺你。』

『跟我走吧,休狄。』



「──我逼他跟我交換條件,他必須跟我走,否則,裂川王就會把萊恩復活。」
「他背負一切的罪名,是因為他覺得對不起那些士兵、對不起我,更是因為他想保護妳。」
到了這個地步,休狄絕不容許自己連唯一的妹妹都護不住,絕不會讓莉莉亞親眼看著摯愛面目全非,甚至被迫與之刀劍相向。
於是休狄拋棄了自己的責任、尊嚴、血脈、與驕傲,並因此承受無數罵名。

阿斯利安居高臨下地看著莉莉亞。而莉莉亞瑟縮在那個拘束陣裡,痛苦地不停發抖。熱燙的眼淚從她的眼裡流下,使得眼前的一切都萬分模糊。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不想當這個女王……」莉莉亞喃喃地道。她看不清休狄的表情,只能聽到阿斯利安略帶嘲諷的聲音。
「莉莉亞,妳以為休狄是在逃避罪刑與責任,卻不知道他是為了保護妳,就算身敗名裂,也要把一切託付給妳。」
「妳作為奇歐女王,在位這麼多年毫無建樹,甚至反過來這樣指責他,」阿斯利安臉上還有著笑,但眼睛裡殊無笑意,用著褚冥漾方才的話語,不留任何情面地斥責回去,「妳難道不羞愧嗎?」
「阿斯利安!」休狄勃然大怒,忍無可忍地又警告了一次,「夠了!閉嘴!」

阿斯利安完全不理他,反而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丟到了莉莉亞面前,「哦對了,我用刀割斷了萊恩的喉嚨,因此他沒來得及留下遺言,但他死前想把這個東西交給休狄,應當是與妳有關的吧?」
莉莉亞聽見聲音,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卻只看見一個粉色的、有些陳舊的護符,上面還用笨拙的針腳,繡有戴著蝴蝶結的小小飯糰。
「還給妳。」

那個護符在空中拋出弧線,落進拘束陣之裡,被莉莉亞撲過去拾起。她很顯然認得這個護符是什麼,緊緊地握在胸前,因為過於強烈的痛苦而失去聲音,也失去無法動彈,片刻之後,才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嘶啞的、殘破的、痛苦萬分的慟哭。
「萊、萊恩……」她的力量因為不穩定的情緒而失控,林聲澗呼應地輕微震動了起來,她腳下的陣法再也承受不住她暴動的力量,片片粉碎,化為光點上浮。
燐光閃爍,莉莉亞從碎裂的陣法中奮不顧身地朝阿斯利安撲去。褚冥漾大吃一驚,正想提醒莉莉亞這樣實在太過莽撞,卻已經來不及阻止。林聲澗裡,無數的藤蔓與綠葉瘋狂地生長,將阿斯利安包圍,試圖將他掩埋吞沒。莉莉亞的手掌自藤蔓間穿出,指掌間夾著銳利的光芒,就要按上阿斯利安的胸膛──

但是下一秒,她的手腕被另一雙手掌緊緊地抓住,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我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莉莉亞紅著眼睛瘋狂地掙扎,嘶聲怒吼。藤蔓隨她的心意而動,一下一下地拍擊在不知何時出現的防禦陣法上,發出劇烈震盪的聲響。
「住手!莉莉亞!」休狄斥責道。

他護在阿斯利安身前,猛然伸出手,牢牢地扣住了莉莉亞的手掌。阿斯利安一臉無所謂地站在休狄的身後,歪著頭看向她,就像是完全不在乎她的攻擊。莉莉亞憤怒地掙扎,無視休狄的阻攔,低吼道:「都是你!萊恩、兄長、還有我……我們這一百年來的痛苦,都是因為你──」
休狄皺著眉頭,再次怒斥她:「妳冷靜一點,萊恩已經死了,妳也想把小命丟在這裡嗎!」

莉莉亞這才意識到緊緊抓住自己手掌,並且設下防禦陣法的人,竟然並非阿斯利安,而是休狄。
休狄握在莉莉亞腕骨上的力道越來越緊,莉莉亞吃痛,咬住下唇,終於像是恢復了一點理智,那些狂躁的藤蔓慢慢地停住了動作,縮回她的身後。她困惑的目光移到休狄臉上,用微弱的嗓音問:「為什麼、阻攔我……?」

「妳還太弱了,莉莉亞。」休狄冷著臉說:「既然什麼都做不到,就乖乖地給我回奇歐王宮去。」
莉莉亞眼眶裡的淚持續地落下來,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留下長長的淚痕,「所以我就要……裝作甚麼都不知道,然後讓兄長為了保護我,做盡那些自己明明不想做的事情?」
「別自以為是,不是阿斯利安說的那樣。」休狄抿唇,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莉莉亞,冷漠又銳利地道:「我選擇效忠裂川王,怎麼可能是為了保護妳?」
「妳有什麼價值值得我這麼做?不過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只有一半血脈與我相同的異母妹妹。」
莉莉亞的身軀因為畏懼而微微發抖。褚冥漾心有不忍,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

「我從來沒奢望過妳能成為出色的女王。」休狄的話語冰冷,眼神裡也有著晦暗的光,就像是他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
想要說服別人,必須得先欺騙自己。
「這過去的一切,都已無藥可救。」
「奇歐的王……不能有這麼難堪的戰敗經歷,比起回去千辛萬苦地重新建立聲望,洗刷掉這樣的恥辱,我只是選擇了比較簡單的一條路罷了。」
「……」莉莉亞臉色蒼白,幾次張口,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見莉莉亞啞口無言,休狄終於鬆開她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道:「阿斯利安,既然無法完成任務,我們回去。」
阿斯利安聳肩,「好吧。」
「莉莉亞,今天就饒妳一命,如果妳真的想替萊恩復仇的話……戰場上見吧。」休狄丟下這樣的一句話,兩人轉過身,與莉莉亞、褚冥漾錯身而過。
莉莉亞緩緩地眨了眨眼睛,還未流乾的眼淚因此落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似聽見休狄的嗓音順著林聲澗的風,若有似無地傳來。

──別再哭了,妳是奇歐女王,不能這麼軟弱。

她就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猛然掙脫了褚冥漾的雙手,朝著休狄離去的方向又追出幾步,握著拳對著休狄的背影大吼:「我才不管……兄長你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的!」
休狄跟阿斯利安的腳步沒有停下,但莉莉亞知道,她的兄長一定能聽見。
「我要成為真正的奇歐女王,總有一天,我會帶領軍隊打敗裂川王!跟獄都一起把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使得萊恩的靈魂得以安息──我要讓兄長你看看,你曾經因為覺得無藥可救而拋棄的東西,都能變回本來的模樣!」

她哭喊的聲音在森林中迴盪,被風吹至遠方。褚冥漾沒有看到,當阿斯利安跟休狄踏入傳送陣的時候,藉著陣法光芒的掩映,休狄終於回過頭,與莉莉亞遙遙地對視了。
莉莉亞一愣,而阿斯利安歪著頭對休狄說:「很欣慰吧,妹妹長大了。」
「閉嘴。」休狄說,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冷漠,但眼眉卻比平時溫柔。

──妳比我更勇敢。
擁有美麗的、發光的靈魂,一定能比我當年做得更好。

所以,回去吧,莉莉亞,從今天開始,就不許再哭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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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9 12: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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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你的足跡,你行走過的大地
你將世界以星星串連。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太陽升起,月亮浮現,日月輪轉
而我們將變成明星
落向地平線,懷抱著希望
在熄滅後
迎來結局


星落



01.        螢火

隨著休狄與阿斯利安的離去,林聲澗中那些四處蜿蜒的藤蔓慢慢地收回水池之中,莉莉亞一身狼狽地站在原地,倔強地抹著臉,肩膀微微顫動。
褚冥漾有點擔心地看著她,忍不住問:「莉莉亞,妳還好嗎?」
「……不要你管。」莉莉亞先是梗著脖子,頭也不回地道。又過了片刻,才轉過頭,低聲說:「抱歉,我沒事。」
莉莉亞本來就是大小姐脾氣,過了一百年能這樣坦率地道歉,大概也算是某種成長。褚冥漾笑了笑,沒跟她計較。

莉莉亞定了定神,又問道:「你力量吸收得怎麼樣?」
「還行。」褚冥漾伸出手,「兩個幻武兵器都甦醒了。」
米納斯半透明的身軀自空氣中浮現,長長的蛇尾親暱地從他的肩膀一路纏繞至手腕。而希克斯的身影浮現在褚冥漾的另一側,低下頭,小聲地對褚冥漾問道:「你平常吸收力量都是這樣看八點檔嗎?」
他已經把聲音放得很輕,但林聲澗裡太安靜,於是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褚冥漾無語,莉莉亞僵硬。
希克斯惋惜地道:「是我睡得太久,醒得太晚,錯過太多,哎……」
褚冥漾板著臉輕咳一聲,米納斯快狠準地下手,無視希克斯的抗議,毫不留情地把他拖回幻武晶石之內。褚冥漾裝作無事發生地轉移過話題,「那莉莉亞,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妳要回奇歐嗎?」
莉莉亞還有點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微微一頓,才點頭道:「我把你送回冰炎學長手上,就回奇歐王宮。」
提及冰炎,褚冥漾臉上浮現些許擔心地神色,「我們在林聲澗裡動靜這麼大,學長都沒出現,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莉莉亞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應該沒事,只是……剛剛情況緊急,我還沒能撤除林聲澗外的防禦。」
褚冥漾一愣。
莉莉亞又說:「我剛剛就一直注意到有人在試圖破壞我設下的防禦,但那個防禦陣法是以血脈為引,所以他始終沒有成功。」
言下之意,冰炎很可能還被關在林聲澗外。

「……」褚冥漾忍了又忍,忍住了沒吐槽莉莉亞:怎麼會有防禦陣法竟然把敵人放進來,卻把援軍關在外面?
莉莉亞也十分心虛,如果之前不是因為她任性地把冰炎關在林聲澗外,她跟褚冥漾不至於碰到這麼大的危險,如果休狄跟阿斯利安沒有繼續受到光明誓言的制約,今日之事絕對無法善了。
她輕咳一聲,連忙道:「我現在就解除防禦,然後把他傳送進來。」
「等等,莉莉亞……!」

綠色的光芒一閃,褚冥漾還來不及制止莉莉亞的莽撞,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天上掉了下來。他很有經驗地一個側跳,順手拉開錯愕的莉莉亞,兩個人及時閃避掉那個人落下的衝擊。
草屑四散,式青摀著腰,一邊哀嚎,一邊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結界突然開了是很好啦,但這樣子把我瞬移丟下來就太過分了吧……」

「……」褚冥漾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掉下來的真的是自己人,不是裂川王的其他手下,「式青,怎麼是你?」
「你學長突然感應到你有生命危險,他又有事在忙,於是就讓我來啦。」式青輕描淡寫地解釋道:「結果我一來才發現林聲澗外的結界還沒撤除,在外面浪費了好久的時間,沒能及時趕到,這個不能怪我,你到時候可別跟你學長告狀。」
他這段話跳過了太多重要的訊息,褚冥漾微微皺眉,正想繼續提問,又見式青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欣慰地道:「看來你們沒什麼事,我就說大美人每次碰上跟你有關的事情都大驚小怪……」
莉莉亞眨了眨眼睛,還沒完全跟上事情的發展節奏。她之前偷溜出奇歐王宮時,式青已經沒有繼續跟在冰炎跟褚冥漾身邊,她思考了片刻,才從記憶的深處隱約想起眼前這個人的身分,遲疑地確認道:「轉生池執法?」

「嗨,奇歐的小女王。」
式青轉頭,有些不正經地對莉莉亞行了個沒那麼正式的禮節,「我受冰牙與燄谷的小殿下請託,來接褚去下一條世界脈絡。」



活了幾百歲的幻獸敏銳又狡猾,式青乍看之下把前因後果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卻又隱去了一個有點微妙的訊息──冰炎明明感應到了褚冥漾有危險,卻沒有選擇親自前來,反而委託式青幫忙。
不是褚冥漾自戀,但冰炎對他過度的保護人人都看在眼裡,連辛西亞都知道對此加以利用,褚冥漾當然更是心裡有數。一方面,冰炎會憂慮褚冥漾的能力尚未完全取回;另一方面,可能是代導人當得深入骨髓,一百年前,他就常常做出連褚冥漾都覺得「學長你是不是太誇張了」的保護行為,還需要讓褚冥漾瞪他抗議,冰炎才知道稍加收斂。
更重要的是,如果褚冥漾的猜測沒錯,自己正是「人偶計畫」的核心,獄都近百年的籌謀全部堵在他身上,冰炎絕不會允許他有任何閃失。

所以,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重要,能絆住冰炎,反而讓式青前來?

褚冥漾皺著眉頭,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忍不住開始憂慮:學長是不是又跑去哪裡亂來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的不敢來見我吧?
好像學長也沒有不敢過。他一向很敢。
所以說,難道是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到爬不起來了?
……那麼,學長還活著嗎?

他胡思亂想的能力一路狂飆,越想越是驚恐,幾次試圖從式青口中打探消息,但式青一直在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就像是想阻止他多問些什麼似的,褚冥漾忍不住更加憂慮了。

他們很快地跟莉莉亞告別,踏入傳送陣,光芒閃爍,景物變換。等到眼前的一切固定下來時,褚冥漾才發現自己站在一處極為寒冷的森林中。
高大的針葉林間透過灰濛濛的光,黯淡又蕭瑟。這裡太冷,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轉頭卻發現式青消失了。
「……」人呢?
褚冥漾蹙著眉觀察身旁的環境,同時召喚出米納斯與希克斯。希克斯懶洋洋地浮現在空氣中,而米納斯細心地垂下頭,捧住褚冥漾的左手掌,「主人。」
褚冥漾這才發現,在他的左邊小指上有一道很細的、由光凝結而成的線,穿入樹林之中,遙遙地往前延伸,指出了一條前進的道路。
不久之前,他在意識朦朧之際,也曾經見過這條光線一次。

「……是要我跟著走嗎?」褚冥漾遲疑道。
米納斯柔聲地說:「這條線的另一端傳來熟悉的氣息,指引的方向也沒有惡意。」
褚冥漾臉上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許,有些無奈地道:「學長到底在搞什麼鬼?」
「別問,本魔尊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小花招。」希克斯冷漠地翻著白眼,「還有,你難道不覺得這裡很眼熟?都來過這麼多次的地方,不要用這麼驚恐的表情召喚我們出來好嗎?」
「受不了你,回去了。」他沒好氣地抱怨完畢,一眨眼就消散在空氣之中。米納斯難得點頭同意希克斯的看法,纖長的蛇尾在空氣中擺動,很快也沒了蹤影。

好像是被自己的幻武兵器嫌棄了。沒辦法,冰牙森林這麼大,怎麼能期待他記得每個地方嘛?

褚冥漾聳了聳肩,試探性地將左手舉到眼前,銀白色的光線順著他的動作延展,在視線昏暗的森林內散發著柔和又溫暖的光芒。
「……學長到底知不知道小指上的線應該是紅色啊?」褚冥漾自言自語,然後不知道想到些什麼,忍不住笑了起來。

寒冷的森林佔地廣茂,褚冥漾完全無法分辨此刻的方位,只能依靠著這條線的指引前進。隨著沙沙的腳步聲,四周越來越昏暗寒冷,隱隱約約有細碎的雪花飄下,落到他身上,沾濕了他的衣物與頭髮,可是線的另一端傳來熟悉又平靜的溫暖,使得褚冥漾忘記害怕與疲倦,一心一意地前進著。
周圍的樹木漸漸變得稀疏,雪越下越大,幾乎遮蔽住所有視線,漸漸地、連他路都看不清楚,只能完全依靠銀白色光線的指引。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後,眼前終於豁然開朗。
天光破開,森林走到盡頭,彷彿從上個世界走入下個世界,美麗的湖泊出現在褚冥漾的眼前。
冰炎就站在月凝湖邊。他太適合站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了,在雪光跟湖光映射之下,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在閃閃發亮。
不管看見這個人幾次,褚冥漾都會因為他而心神搖盪。

冰炎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轉過頭看見褚冥漾的臉,露出一個難得溫和的笑。他對著褚冥漾伸出手。褚冥漾輕聲喊他:「學長。」
於是冰炎說:「褚,過來。」



他看起來完好無損,衣著整齊黑袍筆挺,似乎並沒有因為亂來而又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褚冥漾稍微感到安心,接著又開始困惑,「學長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月凝湖出了點情況,我聯合了其他幾個守護者,才穩定下來。」冰炎輕描淡寫地回答。
褚冥漾眨眨眼睛,暫時接受了這個答案,「嚴重嗎?」
冰炎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一個完全無關的要求,「陪我走走吧。」

明明感應到他有危險,卻讓式青去營救他;兩個人終於見到面之後,什麼正事也不說,反而提議要散步。這個冰炎太奇怪了,褚冥漾的表情一瞬間變得茫然,遲疑片刻才問:「學長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的掌心搭在冰炎的手裡,可以感受到冰炎的手掌微微一緊,但說話的聲音依然平靜。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你醒來之後,我都沒有帶你看看這個世界。」冰炎說。
褚冥漾心裡一暖,抬頭環顧四周。
灰色的世界裡,月凝湖依然美麗,但是除了湖水跟大雪,杳無人煙,連一點生物的氣息都沒有。雖然覺得有點感動,褚冥漾還是忍不住挑起眉,吐槽道:「……在這裡,看看這個世界?」
「囉唆,難道現在跑回獄界去?」冰炎瞪他,「這裡起碼還長得漂亮一點,獄界大部分地方還是光禿禿的,你想看?」
冰炎太瞭解他顏狗的個性。褚冥漾無言以對。

雪如飛絮一般茫茫地落下,氣溫越來越低,冰炎護身的火焰自動浮出,環繞在褚冥漾身邊,為他驅散些微的寒意。褚冥漾側過頭,隔著紛飛的大雪望向冰炎的側顏,卻發現冰炎微微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學長你說點話啊?不然我們就這麼乾巴巴地走著?」褚冥漾故意地道,而冰炎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回擊,「平常不是你話最多?」
「……」褚冥漾直接戰敗。

他以為如果自己不挑起話題,冰炎就打算這樣,一直保持沉默地走下去,卻沒想到過了片刻,竟然是冰炎率先開口。
「你記得這裡嗎?」冰炎問他,看他一臉困惑的表情,又幫他補充道:「就是我被你們喚醒的地方。」
褚冥漾恍然大悟,「哦哦,學長被發泡成銀耳的那裡!」
「……」冰炎無語。

褚冥漾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會被打,他想甩開冰炎的手,拉開距離避免挨揍,但冰炎緊緊抓著他的手掌,他連著甩了幾下都甩不脫,用困擾的眼神朝冰炎看去,卻看見冰炎笑了,「一百年沒聽過你這種腦殘,說實話有時候還挺懷念的。」
「……?」

雪細細地飄落,吸收聲音,使得一切都這麼安靜。褚冥漾怔怔地抬頭,看著今天這個溫柔得有些異常的冰炎,注意到他的視線,冰炎安撫性地拍拍他的頭。
「我曾經非常不喜歡這裡。」冰炎低聲說:「一千年前,也是在這裡,精靈王問我要不要去一千年以後。」
這是一個褚冥漾沒有想過的話題,他安靜地聆聽著。
「我並不怕未知與痛苦,但是為了躲避詛咒逃到一千年以後,對我來說,就好像對命運認輸了一樣。」
褚冥漾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認識了你。」冰炎故意用冷漠的語調道,「你太笨了,顧好你就浪費了我所有的心神,沒時間想這些。」
「……」褚冥漾真的要被這傢伙氣死,「學長你沒學過怎麼好好說話嗎?」
「沒學過。」冰炎不只坦然,甚至理直氣壯,「有意見?」

褚冥漾不想理這個人了。他翻著白眼繼續往前走,卻被冰炎一把拉回來,順勢攬進懷裡。褚冥漾一把撞在他的胸膛上,不滿地抬起頭,正想抗議,卻看見冰炎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
「褚。」
這個動作太親暱了,甚至超過擁抱或親吻。褚冥漾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後退,但冰炎卻伸手攬住他的腰,沉聲說:「別動。」

──又是這句話。
在不久之前、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他們面對面地坐在床上,冰炎掩住他的眼睛,對著他說了一句:別動,於是褚冥漾終於放棄掙扎,對冰炎徹底投降。
跨越漫長的一百年,他們才終於有了第一個親吻。

如果此刻的冰炎也想要吻他,褚冥漾並不打算拒絕,但冰炎沒有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只是微微抬起眼眸,用那雙銳利又明亮的紅色眼瞳與褚冥漾對視著。他微涼的呼吸吹拂在褚冥漾的臉上,有些癢,又令褚冥漾覺得無比安全。
冰炎用這近到幾乎有些模糊的距離,專注地注視著褚冥漾,就像是想要把這個人牢牢地刻印在自己的眼瞳之中,珍而重之地收納進靈魂深處。褚冥漾的情緒漸漸從困惑變成無措,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只要被冰炎這麼注視著,他就能感覺到熱烈又安靜的情感。那些情緒像溫暖的水流,源源不絕地從心底深處湧出,心臟會因此窒息,卻又要在窒息之中努力跳動。
如果遇見了這樣一個人,被這樣一個人所注視,無論在白色、黑色,或者灰色的世界裡,情感一定都會氾濫成災,將人徹底淹沒。

「我從不特意說什麼好聽話。」冰炎注視著褚冥漾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所以褚,你可以相信我。」
他們的距離近到分不清彼此,褚冥漾幾乎可以感覺到冰炎說話時胸膛輕微的震動,「我想說的是──」

是氣腔的共鳴,還是太過劇烈的心跳。褚冥漾從來沒想過他會聽到冰炎說這些話,可是冰炎還是對他說了,而且說得如此自然。
「我現在很慶幸自己當時同意到這個時代來,也很慶幸自己選擇了代導你。」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在月凝湖裡看見什麼,或許有很多你不想看見的東西,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很高興今生能與你相遇,褚。」



「……」
這個冰炎太奇怪了。
奇怪得就像是他終於選擇對褚冥漾脫下自己一身的鎧甲,坦然地露出內裡的軟肋。褚冥漾一直希望冰炎不要逞強、不要隱瞞,對自己沒有一點偽裝,但當冰炎真的這麼做的時候,這一切又奇怪地令他茫然,令他感到心臟緊縮疼痛。
褚冥漾頓了又頓,終於小聲地問:「為什麼……現在跟我說這個?」
他真的不明白。

有一瞬間,他覺得冰炎的表情就像是……現在不說,以後就沒得說了一樣。
可是他們明明還會有很長的以後。

冰炎搖搖頭,鬆開他,敷衍地回答:「沒有為什麼,想說就說了。」
這態度轉換得太快,褚冥漾無語,他還想說點什麼,卻看見冰炎轉頭注視著月凝湖的湖面,突然地說:「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什麼時間?褚冥漾一瞬間沒有明白冰炎的意思,順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去,這才發現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雪停了,四周卻依然並不明亮,好像有雲飄來,遮住了灰色的光,於是四周一片昏暗,卻隱約有細微的光點,緩慢地從湖中浮起。褚冥漾屏息地看著。
那是白色的力量與黑色的力量,似乎是因為過於充沛,而從月凝湖之中不停地溢出。相生相伴,彼此追逐纏繞,在月凝湖之上留下了明亮又昏暗的光痕。
「跟賽塔和阿法帝斯處理完之後,就變成這樣。想讓你看看。」
褚冥漾聽見冰炎低聲說。
「很久以前,月凝湖附近也會長出螢火蟲。」他頓了一下,「我父親就是在這個地方跟我母親求的婚。」

明明現在的月凝湖已經無法讓任何花鳥魚蟲生存,但不停上浮的能量依然像是螢火蟲的光點,連結時空與情感。褚冥漾曾經讓冰炎看見久違的星空,於是冰炎還贈予他一湖的螢火蟲。
在他們的身旁,有細微的光粒子不停地浮游,那是月凝湖之中漫溢出來的能量,彷彿星星與黑夜在此一同墜落。褚冥漾仰起頭,重新看向冰炎的臉孔。
他總覺得冰炎大概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他說,但冰炎的表情又像是覺得,不用再多說什麼,這樣便已經足夠。彼此心裡的情感與依戀,已經完全能夠明白。
就算是這個糟糕又悲傷的世界,依然有如此美麗的地方。

「學長,明天我就要進……月凝湖了嗎?」
「嗯。」冰炎點頭,又問他:「你可能會看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害怕嗎?」
「世上的事,不是我不知道,就能當作沒有發生。」褚冥漾回答。
他有一點點猶豫,但只要對上冰炎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他就覺得自己還有勾起唇角的力氣,還是能對這個世界,懷抱著溫暖的感情。
褚冥漾笑著說:「只要有學長在,我就覺得沒什麼可怕的。」



最後他們一齊在月凝湖邊的樹下睡著了。
褚冥漾才剛吸收完林聲澗的力量不久,需要休息,但月凝湖最近的聚落就是過去的冰牙領地,荒廢多年,早已不適合人居,他跟冰炎乾脆胡亂地在月凝湖旁的樹下休息了一個晚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重新張開眼睛。
眼前只有極暗的一點點光線。月凝湖邊的雲似乎還未散去,遮蔽住大部分的天光,但不停漫溢的的黑白力量已經安靜下來。
褚冥漾撐起上半身,發現自己身下墊著冰炎的黑袍,但冰炎的人影卻消失不見。
……學長又跑去哪裡了?

他有點茫然地環顧四周,沒看見冰炎的身影。昏暗的環境之中,只有月凝湖在閃閃發光,褚冥漾不自覺地爬起身,緩緩地朝湖水靠近。
清澈透亮的湖面映出他的倒影,彷彿在世界脈絡之中,也安靜地沉睡著另一個自己。褚冥漾眨了眨眼睛。
接下來,他就要進入這塊湖泊之中,吸收世界脈絡裡的黑暗,直到他的力量完全復原,能夠幫助冰炎完成這百年來的心願。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他盯著湖水看了片刻,正想收回視線,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有些陌生的嗓音。
「如果你現在跳下去,我保證你會後悔一輩子,褚冥漾。」
褚冥漾本能地轉過身,卻看見了一個他完全沒想到的身影。
驚恐的心臟猛然緊縮,褚冥漾驚慌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差點一腳落空,踩進月凝湖裡。湖邊的碎石與土面被他踢動,滾入湖水之中。
只差一步,他就要掉進世界脈絡裡。

而在他眼前,裂川王就那樣安靜地站著,不知道已經駐足了多久。

「你──」褚冥漾乾澀的喉嚨只能發出一個聲音,他滿腦子都是恐懼的念頭:裂川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學長呢?學長突然消失不見,是不是跟裂川王有關係?
「嚇到了?」裂川王看著他驚恐畏懼的神情,忍不住像是被娛樂一般地歪了下頭,「抱歉,我這次倒不是來殺人的,主要是想跟你談談。」
眼前的這位鬼王不帶任何殺氣,態度甚至可以算得上親切友好,但褚冥漾絕不會因此放下戒心,他清楚地記得,一百年前,就是裂川王剪斷了他的時間,使得他在睡夢中死去。
他戒備地按住鑲嵌有幻武晶石的手環,卻不敢輕舉妄動。注意到他的動作,裂川王臉上的微笑加深了,「想自己保護自己是好事,畢竟,那位冰牙與燄谷的繼承者,大概是沒辦法再回來找你了。」
褚冥漾的腦中「嗡」的一聲,像是所有的畏懼、慌亂、擔憂瞬間炸開,使得他顫聲質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別誤會,我沒殺他,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我又何必動手?」裂川王聳了聳肩,「他一定是不想被你看到自己衰弱地死去,才提前離開的吧。」

這個人在說些什麼?什麼叫學長……活不久了?
褚冥漾完全無法理解裂川王的話語,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裂川王見狀,很輕地笑出聲來,「看來你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褚冥漾。」

就像蝴蝶落入蛛網,又像穿線木偶被剪去操縱的引線。灰色的世界裡光線如此稀薄、天空這樣靠近,褚冥漾無法掙扎,也無力抵抗,在命運的起始,一切早已注定,他身陷深淵之中,無論怎麼渴望脫逃都是妄想。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這種感覺如此熟悉。
一百年前,冰炎也是這樣,始終不肯告訴他什麼妖師,直到他被安地爾欺騙帶走,冰炎為了救他,在鬼王塚丟掉性命。

『學長,我喜歡你。』

他以為這次會不一樣,他以為他跟冰炎的關係已經不一樣了……
他憑什麼這麼以為?

「也罷,作為創造你的造物主,就讓我來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相吧。」
裂川王注視著褚冥漾的神情,就像是感受到他內心的動搖與痛苦,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充滿惡意地說,用彷彿感嘆,彷彿憐憫的語調如此稱呼褚冥漾:「我可憐的、愚昧的人偶啊。」

如同惡神的宣告,如同這荒蕪的世界裡,最後的指引。褚冥漾聽見他這麼對自己說。

「──這世界會變成灰色,都是因為你。」



這是褚冥漾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話。就在不久之前,阿斯利安也曾經當著他的面,對莉莉亞說過:『這個世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褚冥漾是最不無辜的那一個。』
阿斯利安已經是他的敵人,裂川王更是從一百年前就與他為敵。褚冥漾本該把這些話語都置之腦後,但不知怎麼地、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有無數人在他面前提起過一個詞:妖師。
那個時候,有那麼多人都知道他是妖師,卻只有他一個人一直被蒙在鼓裡。

「……」
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直覺,還是他的潛意識已經記住了那次慘痛的教訓?褚冥漾的呼吸微微一窒,又很快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冰炎消失無蹤,裂川王突然出現。他的面前是這百年來兇名赫赫的鬼王,身後則是世界脈絡,根本無路可逃。上一次在林聲澗中,還有光明誓言對休狄與阿斯利安設下制約,但裂川王可沒有這些束縛。
他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最少要撐到冰炎回來,或者是有別人來救。

褚冥漾的心裡微微有一瞬間的刺痛,他不敢細想裂川王為什麼說冰炎活不久了,只能盡量用平靜的表情面對著這名鬼王。明明褚冥漾只洩漏了很短暫的動搖,卻依然被裂川王看得清清楚楚。
裂川王笑道:「哦,看來你也不是毫無察覺。」
「我要察覺什麼?」褚冥漾僵硬地反問。
「察覺冰牙與燄谷的後人對你有多少欺騙。」裂川王微微一頓,又笑著說:「哦,或許對你們人類來說,這不叫欺騙,這叫善意的隱瞞。」
「……」這句話正中褚冥漾的心病。
他從醒來的一開始,就知道冰炎隱瞞了自己許多事情。
人偶計畫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冰炎復活他,又是想要他幹什麼?
過去這一百年來,冰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這麼排斥讓他觀看自己的回憶?

「你也曾經是人,是你自己不想當人了。」褚冥漾嘲諷道:「我與學長之間的事情,關你屁事?」
他的話語毫不客氣,堪稱放肆,但裂川王卻沒有動怒,反而有些無奈地聳肩,「話不能這麼說,好歹你是我創造的吧,關心一下自己創造的『人偶』,是造物主的天職。」
褚冥漾冷冷地道,「荒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百二十年前,在某一處地狹人稠的島國上,誕生了一名普通的人類男嬰。」裂川王用充滿興味的表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褚冥漾的臉,緩緩地說道:「他因為難產而極度衰弱,於是我在他家人的同意之下,在他的體內放入凡斯的靈魂碎片,用千眾忘月的時間取代他本來的時間,以求將他蛻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妖師。」
褚冥漾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了。

「褚冥漾,那個男嬰,就是你。」

──是在哪一個世界裡,門廊下的風鈴聲跟皮球聲同時響起。很早很早以前,褚冥漾就聽過大人們的竊竊私語話語。
『就是這個孩子嗎?被『製造』出來的祭品。』
『噓,小聲一點……對,就是這個孩子。』
在黑火淵裡,他親眼看見一百年前,他的姊姊是怎麼跟族長爭取著讓他活下來。褚冥玥對白陵然說:『取走他的力量,限制他的天賦,讓他當個普通人。只要裂川王的計畫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只要他活下去,我可以保護他,我們可以……』

曾經被特意放置不理的回憶被強制提起,褚冥漾的心臟猛然緊縮。就像是在靈魂深處,有人打開了一把關著惡夢的鎖。
「……!」
他本來是打算盡量用對話來拖延時間,撐到有人來救,但是裂川王所說的一切話語都讓他感到恐怖。褚冥漾的直覺在警告他:必須逃走,要不顧一切的逃走,絕不能再聽下去……

「你閉嘴!」褚冥漾厲聲說道。
米納斯用最快的速度在他手動現形,光華流轉,水氣瀰漫,他在白霧之中朝裂川王連開了好幾槍,希克斯的小圓碟自動飛出,朝裂川王呼嘯而去。褚冥漾的目的本不是攻擊,因此他看也不看自己的攻擊是否奏效,轉頭就就要躍入月凝湖。卻見裂川王抬起手打了個響指,拘束陣的光芒一閃,直接將褚冥漾定在了原地。
叮叮噹噹的一陣亂響,米納斯的子彈與希克斯的圓碟全數落在了裂川王面前。

「逃走可不行呢。」裂川王毫髮無傷地對褚冥漾露出一個微笑,「話還沒說完,這樣也太沒禮貌了。」
拘束陣只能束縛褚冥漾離開原地,卻不能完全限制他的動作。他被陣法的力量所壓迫,屈辱地跪了下去,於是死死地咬著牙,抬頭憤怒地瞪著裂川王,「不管你想說什麼,你以為我會信嗎?」
「你正在相信──你已經信了,褚冥漾。」
裂川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臣屬於鬼王的黑暗開始在月凝湖瀰漫,逐漸遮住了閃爍的湖光。褚冥漾徒勞地掙扎,卻反而被那個陣法鎖得更緊。
「我都說了,如果你現在跳下去,你會後悔一輩子,怎麼就是講不聽呢?」裂川王嘆氣地道。

「世界脈絡裡的力量就是當年、我創造你之後所產生的,一旦你跳下去,那些力量就會自動返回你的身上,幫助你完全復活。」
「褚冥漾,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完全復活,那位冰牙與燄谷的繼承者,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褚冥漾掙扎的動作停住了。
「……什麼代價?」
他緩緩地抬起頭,用不可置信地語氣問道。裂川王忍不住笑了,嘲弄地反問:「這時候你又想聽了?」
「給我說清楚,裂川王!你到底對學長幹了什麼!」褚冥漾的嗓音近乎咆哮。他的黑暗控制不住地暴動了起來,與裂川王的黑暗彼此交互攻擊,拘束陣的力量因此波動,在陣法的表面留下了暗色的流光,隱隱帶著碎裂的紋路。
但是裂川王垂下手,鬼王的黑暗如同蛇般從指尖流洩,流入那個拘束陣之中,瞬間就補強了岌岌可危的陣法。黑暗持續遊走,變成束縛的鎖鍊,牢牢地扣住褚冥漾的手腕與腳腕,褚冥漾還想不甘地掙扎,鎖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裂川王一打響指,這一切就安靜了下來。

「我什麼都沒幹,一切都是他自己弄出來的。」裂川王無奈地搖搖頭,「你真的太不聽話了,得讓你安靜一點,我才能好好地跟你說完這個故事。」
他的語調帶著慈愛,就像是他確實對褚冥漾懷抱著類似「父親」的情感。褚冥漾被噁心得不行,憤怒地想開口,但整個人卻被裂川王的被術法徹底定身,連說話都無法,只能用憤恨的眼神瞪視著前方。

裂川王很滿意這個沉默的聽眾,興致勃勃地說了下去。
「我想想從哪裡開始說──很久以前,我因緣際會之下成為白川主,由此發現了世界的奧秘。」
褚冥漾焦躁且厭煩,他想弄清的是有關冰炎的事情,可不是在這裡聽裂川王講古,但他被裂川王的術法所限制,無論多麼抗拒,卻依然只能聽著裂川王所說的話語,一字一句地流入他的耳中。
「人類死亡之後,會由安息之地收取靈魂,時間交際之處容納時間,世界脈絡汲取力量,無殿協助監察這一切。這四個地方共同維繫了世界的穩定,其中又以世界脈絡作為世界的本源,最為重要,不可撼動。」
裂川王說的是守世界公認的規則,隨便去Atlantis的教科書上一翻,都能看見類似的內容,但他想說的當然不會僅僅於此。

「然而,褚冥漾,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白色的世界裡,黑色種族總是受到迫害?」
褚冥漾微微一怔,很久以前,他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答案很簡單,死去的人是什麼力量,流入世界脈絡之中,就決定了世界的顏色。」
「在白色的世界裡,黑色種族之所以受到追殺,是因為世界渴望在黑白之中循環,渴望被染黑。」
裂川王注視著他凝固的、無法做出任何表情的臉,露出嗜血的笑容。
「假如妖師一族不被迫害,世界就會永遠保持白色,但這不是神明設定的規則──如果說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明的話,那這就是神明的旨意:為了世界的循環,妖師一族注定要滅亡。」

褚冥漾被定身所束縛,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站在那裡,彷彿一尊無法表達感情的雕像,又如同任人操縱的人偶。或許從某個角度來說,不能動彈也是好事,如果沒有這個定身術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反應來。
褚冥漾或許遲鈍,但絕不愚蠢,他已經明白了裂川王想說什麼。他想拒絕聽懂,想假裝自己無法理解,但他心裡有一個部分卻已然完全明白。

「所謂黑白轉換的世界,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不是白色排斥黑色,而是白色渴望黑色。反之亦然。」
「妖師之族作為這個世界裡的黑色種族之首,種族使命就是為人所追殺逼迫,直至滅族,靈魂歸於安息之地,力量流入世界脈絡之中,將世界由白轉黑,完成一次世界的轉換。」

這是什麼啊?這太可笑了……
誰都不會知道人偶內心的想法,就連他的製造者也不行,但裂川王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反應,帶著充滿惡意的笑容,繼續說了下去。

「在上個世界裡,在我死去的時候,世界由黑轉白。滅亡的就是當時的白色種族之首,也是我的種族。」
「直到我成為白川主,才瞭解世界的真相。」
「我不能容許這麼多人都被這個世界所欺騙戕害,於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推翻這個荒謬的規則。」
「我很同情妖師一族。很久以前,我的種族也曾經歷過同樣的命運。」

一百年前,在巨人島上,褚冥漾曾經聽冰炎提過,裂川王的前身是光族。是上個世界裡,血統最純粹、最受到光神青睞的白色種族,也是精靈的前身。
褚冥漾想否認裂川王說的一切,可是裂川王所說的內容太過合情合理,在他已知的世界之上,又完善了更多他無法解釋的事情,使得他無法抗辯,也無法閉耳不聽。
裂川王說:不是白色排斥黑色,而是白色渴望黑色。反之亦然。
作為與精靈相生相伴的妖師,褚冥漾比誰都更能明白所謂的「黑色渴望白色」,是什麼意思。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你們。」
「為了幫助妖師逃離這樣的命運,也為了替我的族人復仇,我與妖師一族達成協議,共建灰色的世界,推翻這個荒唐的法則。」裂川王接續道:「而將世界轉換為灰色的第一步,就是要在白色世界的脈絡之中放入大量的黑色力量,使得黑白力量趨於平衡。」
他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抬眼觀察褚冥漾的反應,卻突然意識到褚冥漾說不出話來,於是頗為無趣地嘆了口氣,抬手解除了褚冥漾身上的部分定身。
褚冥漾只看見黑色的光芒一閃,自己喉頭一輕。他在發現自己能夠發出聲音的那刻,下意識地就用乾澀的聲音問道:「……所以你就,選中了我?」

「對,當代的能力者本來不該有你,而只有白陵然跟褚冥玥──我說過的吧?你在六界之外,不受世界規則的束縛。」裂川王用饒有趣味的表情點頭,「你的力量能輕而易舉地將世界變為別的顏色,這就是我『創造』你的意義。」
褚冥漾木然地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世界脈絡之中的力量本就是你的力量,灰色的世界由你造就,只要你把力量收回,世界就會變回白色。」
「這就是人偶計畫的核心──復活你,讓你收回力量,把世界轉回白色。」
經過漫長的鋪墊,裂川王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
「褚冥漾,那些獄都的人跟我毫無差別,他們都在利用你。而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你我的意圖,向你尋求合作,但那些人呢?」
而最殘忍的是,褚冥漾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裂川王充滿惡意地問道:「冰牙跟燄谷的後人從來沒想過要告訴你這些吧?」
冰炎從來沒對褚冥漾說過這些,但是他早就在世界脈絡裡看到了。在他第一次進入月凝湖、還沒有人知道他能看到世界的記憶時,他就在那個會議室裡看到了。

『……裂川王之所以能將世界轉換為灰,就是因為他利用妖師的血脈,培植出了龐大的、不應存在的黑暗力量。』
『那些力量只屬於褚冥漾,屬於裂川王特意製造的「先天能力者」。』
『我們不可能盲目地去賭下一個先天能力者誕生時,那些力量會被自動回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先天能力者繼承的到底是褚冥漾的力量,還是白陵然的力量,如果是後者,我們甚至不能肯定會不會有下一個先天能力者。』

在種族會議上,冰炎早就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他什麼都知道,只是那時候的褚冥漾還不瞭解事情的全貌,因此從沒有想過要去追問。
如果此刻的褚冥漾能夠動彈,他握緊的手掌或許會因為指甲刺破掌心,而流下鮮血來。
褚冥漾非常清楚,冰炎陪著他進入月凝湖,親眼見證他觀看世界的記憶。如果冰炎想把事實告訴他,多的是機會可以解釋,但冰炎從來沒想過坦承這一切,甚至強制中斷了力量的吸收,就害怕讓他發現事情的真相。

『你可能會看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害怕嗎?』
『只要有學長在,我就覺得沒什麼可怕的。』

他根本不是人類,他是自己被自己的同族出賣,為鬼王所製造的「人偶」。
冰炎復活他是為了讓他取回自己的力量,他就是世界變成灰色的元兇。
而一旦世界變回白色,他的族人又要面臨永無止盡地追殺跟迫害。

知道了這一切,他還能完成冰炎的心願嗎?

「我──」褚冥漾幾次張開口,連嘴唇都在顫抖,難以成言,他的念頭不停地搖擺著,最終出口的話卻變成了不顧一切的吶喊:「我不在乎!」
他決絕地大喊,彷彿要用這句話阻斷自己所有的退路。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麼,在反抗這個世界、在反抗裂川王,還是在反抗自己。
「我想要的就是白色的世界!那本來就是我的力量!」

「你在虛張聲勢,褚冥漾,你在說謊。」
聽著他決然的話語,裂川王好整以暇地笑了,「你可以不在乎獄都那些人對你的利用,但你的同族呢?妖師一族的存亡,你也能不在乎?」
人性複雜又脆弱,但活過萬年的鬼王也曾經是人類,他能用前人的姿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稚嫩的靈魂。如此冰冷,從不願伸手給予救贖。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我的故事可還沒說完呢,關於那位後人復活你的代價。」裂川王提醒道:「他復活了你,保存你的肉體,將你被我切碎的靈魂一片片找齊,但你的時間可是被我徹底剪斷了──時間交際之處已然塌陷,你現在站在我面前,用的是誰的時間,你就沒想過嗎?」

褚冥漾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所以,你說……學長活不了多久了?」

「那位小殿下年紀雖輕,但還真的是殺伐決斷,不論承受多大的壓力跟罵名都要復活你,把時間也留給你,甚至為了讓你依照他的目的取回那些力量,連感情都是他可以利用的籌碼。」裂川王不無讚賞地評價道:「不只對你狠,對自己也狠得下心。」
很久以前,褚冥漾就懷疑過,冰炎根本就不知道疼痛,也不懂得恐懼。
「我身上……也是永生環嗎?」在腦海裡流轉的念頭越來越可怖,褚冥漾顫著聲問道。
還好,這次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這倒不是。」裂川王不以為意地聳肩,「不過他確實從我手底下的人拿到了永生環的製作方法,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也就隨他們去了──他把永生環拆成了兩部分,把嫁接時間的方法用在你身上,將自己的時間全部給了你;而把時間靜止的術法用在自己身上,確保自己能陪你走過最後這一段旅程。」
這一切早就有跡可尋。
獄都以結界阻攔配戴有永生環的存在。而冰炎第一次帶褚冥漾離開獄都時說過什麼?冰炎說:我身上也有時間術法。
那時的褚冥漾沒有多想,自然而然地以為冰炎是指自己跨越千年。但冰炎在獄都生活百年,這座城池由他一手建立,難道每次冰炎外出,都必須關閉結界嗎?
怎麼可能。

「不過,沒有新時間的補充,他受了傷也不會復原,時間靜止必然是有極限的。為了讓你能盡快地收集全脈絡中的力量,他甚至暫時性地打通了月凝湖、火流河與光神泊的脈絡。」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冰炎明明感受到他在林聲澗裡有危險,卻沒有親自前來,反而委託式青幫忙,因為冰炎那時確實有更重要的任務,使得他分身乏術。

如果現在冰炎就站在他面前,褚冥漾懷疑自己能否有足夠的勇氣去質問冰炎:對學長來說,我究竟算什麼?
一個人偶嗎?
一個不會痛、不會難過,只要活下去就好的人偶嗎?
「人偶計畫」這個名字,是不是就已經包含了冰炎的答案了呢?

「褚冥漾,世界脈絡就在你身後,只要你跳下去,就能完成他的心願,將世界變回白色。」裂川王舉起手,指著褚冥漾身後的閃閃發亮月凝湖。
就在不久之前,冰炎還帶著他看過月凝湖上面漫溢的流光。經過這荒蕪的百年,螢火蟲早已死去,虛假的終歸是虛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現實。在灰色的世界裡,月凝湖再也不會長出螢火蟲,而褚冥漾終於知道全部的真相。
灰色的光芒再度閃爍,裂川王解除了褚冥漾身上的定身術法,那些由黑暗化成的鎖鍊也消散脫落。褚冥漾終於重新獲得自由,卻再也沒有力氣爬起身來,只能痛苦地半跪在地。他的手掌陷入身下的落雪中,被凍得通紅。無盡的寒意湧上,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會凍死在這裡。

他的痛苦太明顯,裂川王露出了微笑,「你不敢跳,你動搖了。」
「那麼,我們來談個交易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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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 17: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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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永別

在今天之前,褚冥漾從沒想過自己會跟裂川王談論起交易。
但此刻他不僅正聽著裂川王的提議,甚至還在非常認真地考慮。

「一旦你把世界變回白色,你的族人又要回到過去悲慘的命運之中,而你重要的人也會因此而死──如果你不想親手造成這樣的悲劇,不如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你已經取回了一半的妖師之力,自保綽綽有餘,而灰色的世界也還能勉強運作,到此為止吧。」
裂川王緩緩說道:「繼續讓這個世界保持灰色,你的族人、整個世界的人都可以獲得自由,我們不會再因為死亡與別離而痛苦,更加不需要受到世界法則的操控而互相殘殺。」

褚冥漾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心甘情願接受裂川王的理念,甚至供其驅使。
他竟然也開始覺得裂川王的提議很有道理。
這樣很輕鬆,這樣就不必痛苦……可是……

「你不必擔心辜負那位小殿下的託付,我已經說過了,他快死了。」裂川王繼續用和緩的語調安撫他,「等他死了,我將他復活,他看待事情的觀點也會改變。」
聽見這句話,褚冥漾終於從痛苦掙扎之中,緩緩抬起頭來。
「如果你跳下去,取回自己的力量,等待你的才是萬年孤獨。」
「他會死,而你繼承他的時間,將一直活著。依照精靈的壽命,不出意外的話,你一定能活到下一次世界轉換為黑──但到那個時候,這一切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了。」
「妖師一族滅亡,只剩你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手握黑色的力量、身披白色的時間,成為孑然一身的怪物。」
裂川王盯著他的臉,就像獵人在審視自己的獵物。灰色的天光落下來,太昏暗了,幾乎照不清褚冥漾眼前的光景,反而只映襯出裂川王身後的大片黑暗。
「這樣的未來難道是你想要的?」
裂川王低語:「褚冥漾,好好考慮清楚,回答我。」

「我──」褚冥漾顫著聲,仍然說不出話來。
他掙扎太久,裂川王似乎終於有點失去耐性,猛然上前一步,鬼王指尖的黑色力量再次流洩,黑暗具象化為蛇型的鎖鍊,牢牢地扼住了褚冥漾的頸脖。
「你好好想清楚,我很有誠意,不然不會在這裡跟你說這麼多。」
褚冥漾被迫仰起頭顱,幾乎呼吸困難。
裂川王語帶威脅地道:「你其實沒有選擇,褚冥漾,你現在一個人在這裡,我直接殺了你,同樣可以把那些力量放回世界脈絡,這豈不是更加容易?」

裂川王說的都是實話,他根本沒有選擇。
褚冥漾當然怕死,可是……讓裂川王復活冰炎?他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情。
他親眼見證阿斯利安與西瑞的死後復活,目睹他們面目全非、性格大變──他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情?被裂川王復活的那個人,難道還是真正的冰炎?

「……」褚冥漾的嘴唇幾下開闔,像是在發抖,也像是在說話,卻只發出了很微弱的嗓音。裂川王困惑,「你說什麼?」
他看起來太痛苦脆弱了,裂川王不疑有他,俯下身去聽,卻猛然感覺到一陣力量襲來,褚冥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重新召喚出自己的幻武兵器,龍神精靈的水流夾帶著魔龍銳利的圓碟,伴隨著褚冥漾竭盡全力釋放的黑暗,狠狠地砸向裂川王的胸口。

「我說:你休想!」

再次被褚冥漾偷襲,裂川王忍不住皺眉,不慌不忙地一個抬手,扼著褚冥漾喉嚨的黑暗觸手甩動,直接將褚冥漾橫向揮了出去。這個衝擊力道太大,褚冥漾控制不住地在半空中噴出一口血來。他勉力在半空中又對裂川王開了幾槍,但他的黑暗根本無法對裂川王造成實際傷害,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抬起手,就化去了全部的攻擊。
褚冥漾以為自己會狼狽地摔倒在地,卻發現自己落入一個微溫的懷抱裡。
電光火石之間,有銀色與紅色的光芒延展流動,如同流星一般落下。那陣光芒如冰霜、如火焰,照亮他們身周的黑暗與深沉,猛然切開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將褚冥漾身上的鎖鍊徹底粉碎。
不知何時,褚冥漾的小指又延伸出一條銀白色的光線,閃爍發亮,纏饒在接住他的那個人手指末端。
冰炎曾經為他繫上的感應仍然在忠誠地作用著,終於在必死的絕境之中,又保護了他一回。

冰炎臉色蒼白,他一隻手握著烽云凋戈,切斷了裂川王的黑暗。他似乎已經沒有太多力氣,額際也有冷汗流下,卻仍然抬手放出一個明亮的陣法,為褚冥漾擋下了後續的攻擊。
他的黑袍還留在那棵樹下,身上只穿著簡單的襯衫跟長褲,襯衫上透出隱約的血痕。褚冥漾微微一愣,立刻想起之前能量暴動時冰炎身上的傷痕。
裂川王說的都是實話,冰炎確實停止了自己的時間,以致於他的傷口再也不會復原。

冰炎扶著褚冥漾的肩膀,幫他站直身體,兩個人一起面對裂川王。他視線跟褚冥漾有一瞬間的交會,又很快地移開。

裂川王看見冰炎的出現,臉色微沉,卻還是對著褚冥漾說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褚冥漾,你好好選擇自己的答案。」
褚冥漾還沒開口,冰炎就替他嘲諷地回答了。

「堂堂鬼王,竟然聽不懂人話嗎?」
冰炎微微瞇著眼,冷漠地道:「他說的是:你休想。」



冰炎會突然出現顯然大出裂川王的意料,狡猾又充滿煽動力的鬼王有一瞬間的臉色陰沉,卻又在看到冰炎蒼白虛弱的模樣時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應該在某個褚冥漾找不到的角落等死嗎?又跑出來幹什麼,」裂川王嘲諷地道:「將死之人,就不要再來干涉別人的對話了吧?」
聽見這句話,褚冥漾的臉色也變得跟冰炎一樣白。冰炎蹙著眉頭,肩膀微微一動,就像是想控制自己不去看褚冥漾的表情。
他沒什麼心情應付裂川王,講話的聲音沙啞低沉,毫不客氣,「關你屁事。」
裂川王嘆氣,「講話的口吻真的如出一轍,好好的人偶都被你教壞了。」
冰炎根本不想理他。

世界脈絡被褚冥漾的力量污染,使得月凝湖這樣的白色脈絡之中也有大量的黑暗存在,但冰牙聖地仍然以白色的力量為主,弱勢的黑暗始終螫伏著、沉睡著,就像是泥土裡的種子,正在安靜地等待甦醒的時刻。
「也罷,既然你跑回來送死,那也省得我麻煩。」裂川王瞇著眼睛道,緩緩對著他們伸出手。
鬼王的威壓毫不控制地釋放而出,四周沉睡的黑暗因為他的呼喚而漸漸醒來,膨脹變化,蠢蠢欲動。季節到來,土中長出的不一定是美麗的花朵,也可能是致死的藤蔓。裂川王的手在虛空中一張一握,彷彿引動黑暗捏碎了某些東西,冰炎面前的守護陣法登時搖搖欲墜。
「乾脆把你們兩個一起解決了吧?」裂川王嗜血地笑道。

冰炎不答。他也伸出手,不停地為眼前這個陣法注入力量。明亮的白色光陣上的裂痕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擴大,分不出是黑暗要吞噬光明,還是光明終於能擺脫黑暗。褚冥漾也想幫忙,卻不敢貿然地把自己的力量注入那個陣法。而冰炎就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動作,頭也不回地低聲道:「別怕。」
力量的震盪太過強烈,幾乎要吞沒聽覺、觸覺、視覺,一切的感知。冰炎的聲音明明很低很輕,但卻依然被褚冥漾完整地捕捉。褚冥漾心裡一酸,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只能抬頭往冰炎望去。

擋在褚冥漾身前的半精靈身體沒有絲毫搖晃,仍然跟一百年前一樣,似乎無堅不摧、無可匹敵,但褚冥漾卻清清楚楚地看見,冰炎灌入陣法中的白色力量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黯淡,沒過多久,冰炎的唇邊就流下了細細的血絲。
裂川王是成名萬年的鬼王,就算冰炎完好無損,也絕不可能是裂川王的對手,更何況冰炎無比虛弱的現在?
那麼,他是用什麼,暫時抵禦住了裂川王的黑暗?
褚冥漾一瞬間就明白了:冰炎灌入那個陣法裡的根本不是精靈的力量,而是自己的生命力。
就算是這樣也不夠,那個陣法馬上就要碎裂了。

短暫的時空裡,有過那樣一個瞬間,褚冥漾想打掉冰炎維持陣法的那隻手,寧可跟他一起死在裂川王手裡,也好過看見冰炎這樣不顧性命地保護他。可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冰炎就猛然噴出一大口血來。已經脆弱到了極限的陣法在他們的眼前徹底粉碎,細碎的光粒如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褚冥漾茫然地看著冰炎的身軀不穩地倒下,而裂川王的黑暗觸手穿過碎裂的陣法,毫不留情地揚起,直直地揮向冰炎的胸口!

「不管怎麼掙扎,都是徒勞。對我來說,殺死你們跟捏死捏死你們跟捏死螻蟻沒有區別。」
「既然不願合作,你們就把命留在這裡吧!」

褚冥漾的身體比他的腦海反應更快,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護住冰炎。他的黑暗在那瞬間全部甦醒過來,尖銳地呼嘯,對著裂川王的黑暗發出黑暗種族之首的命令之聲:『住手!』
言靈的絕對強制即刻生效,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停住了,但他畢竟是強大的鬼王,只用很短的時間就掙脫了褚冥漾言靈的束縛。裂川王「嘖」了一聲,「浪費時間。」
「可不能這麼說,畢竟他為我爭取到了最後的時間。」
在膨脹的黑暗裡,冰炎半跪在地,抬起頭,抹去自己唇角的血污,冷冷地看著裂川王,對著褚冥漾說話的聲音卻很溫和,「褚,做得很好。」

沒了守護陣法的遮掩,裂川王這才看清,冰炎跟褚冥漾的身體下方,正壓著一個不停懸繞的傳送陣法,且從陣法的光芒看來,這個傳送已然生效。
灰色的世界本就光線微弱,而裂川王的黑暗又太過強橫,吞沒一切光芒,使得裂川王的注意力全在冰炎面前那個守護陣法上,卻沒想到冰炎不過是利用守護陣法來拖延時間,他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帶著褚冥漾逃走,根本沒打算要和裂川王真正交手。
冰炎反握住褚冥漾的手,兩個人的身體因為傳送陣的力量而輕飄飄地飄起。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再次憤怒地揚起,對著冰炎跟褚冥漾狠狠揮下,卻見那些黑暗像是穿過虛假的幻影一般,筆直地穿過了他們的身軀,只在空氣中留下擾動的波紋。
「真可惜,」冰炎微微勾著唇角,嘲諷地道:「連『螻蟻』都能從你手中逃脫,看來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無所不能呢,裂川王。」
下一秒,傳送完成,冰炎跟褚冥漾的身影直接消失在裂川王的面前。

裂川王一擊落空,瞪著眼前空無一物的景象,過了片刻,竟然笑了出來。
「合作的可能性沒了,看來連維持現狀也很難做到。」他搖了搖頭,感嘆地道:「人類……唉,多麼愚蠢。」
冰炎與褚冥漾已然消失,安靜的空氣裡不會有人接話,卻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裂川王轉過頭,對著從樹林後走出來的矮小身影招了招手。
那個身影木然地朝他走來,過不多時,終於完全暴露在月凝湖昏暗的光線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留著一頭長長的頭髮,面容秀麗,明明應該是活潑可愛的年紀,卻面無表情,雙眼空洞,看不出是失明,還是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神智。
如果褚冥漾在此處,必然會驚呼出聲。
除了表情之外,這名小女孩看起來與幼年時期的褚冥玥幾乎毫無差別。

她依照裂川王的指示走了過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像一尊提線木偶,只知道執行主人的一切指令,而當命令還未下達之時,她便不會說話也沒有更多反應。
裂川王寵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愉快地道:「那接下來就交給妳了,好嗎?」



傳送的光芒消失,褚冥漾扶著冰炎,兩個人幾乎從傳送陣中狼狽地跌出來。冰炎才剛剛落地,整個人就控制不住地身形一晃,褚冥漾連忙撐住他的肩膀,「學長!」
「我沒事。」冰炎低聲道。他說話的聲音比剛剛還低,幾乎低到褚冥漾開始聽不清楚。隔了片刻,他才用很堅定的力道握住了褚冥漾的手,慢慢地撐住自己的身體,環顧四周,「我沒力氣發動太遠的傳送陣,這裡還是月凝湖的腹地範圍。」
不遠之處,月凝湖的湖面在昏暗的灰色天光之下,安靜地閃閃發光。
「身為守護者,我在月凝湖中有一定的優勢,但裂川王很快會追上來,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跟他浪費。」冰炎忍耐著力量乾涸的疼痛,低聲說道。

他想帶著褚冥漾往前走,可是褚冥漾固執地站著不動,又過了一會兒,確定他還可以自行站立後,竟然鬆開了他的手掌。
「……褚?」冰炎微微錯愕。
褚冥漾低著頭,冰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很小聲地問:「學長你……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關於這所有,一切的一切。
關於裂川王所說的、褚冥漾作為人偶的身份;關於世界的真相與黑白轉換;關於復活與時間;關於冰炎其實快死了這件事情……

「……」冰炎身周的氣息一瞬間沉了下去,他微微一頓,收回自己本來想拉住褚冥漾的手,「很抱歉,沒有。」
褚冥漾還是沒有抬頭,可是冰炎能看得出來,他正在克制著不要發火,想盡量以眼前的情況為重。褚冥漾問冰炎:「現在怎麼辦?」
冰炎搖搖頭,「沒有怎麼辦,按照原本的計畫,褚,你進月凝湖去。」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抬頭,就像是想抗議,但不等他說話,冰炎又接續地道:「我會拖住裂川王,直到你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式青很快也會帶人趕來──」
「我不要!」褚冥漾很大聲地打斷他的話,甚至往後退兩步,抗拒地拉開與冰炎的距離。

冰炎微微皺起眉頭,而褚冥漾別開頭,憤怒得連胸膛都不停地起伏,他想控制自己說話的語氣,卻仍然藏不住盛怒之下的顫抖。
「你第一次騙我,說我不是妖師,我不怪你。」
「你第二次騙我,沒有吃凝神珠,偷偷把所有黑火淵毒都吸走,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我原諒你。」
「第三次了,學長,這是第三次了……我──」

冰炎教會他愛、信任,與依戀,又親手把這一切毀掉。明明從一百年前開始,冰炎就沒有對他說實話。
『你不是妖師,褚。』
為什麼還會信任他?為什麼……還是學不會教訓?

褚冥漾覺得自己簡直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他捨不得用太過殘忍的話語去指責冰炎,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地方非常明白冰炎為什麼不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但他依然會感覺到無措、痛苦,與絕望。
是他不該鬼迷心竅,他不應該妄圖教會冰炎痛苦、恐懼,與生存的意義。冰炎已經竭盡所能地保護他、對他好,但他只是平凡的人類,冰炎怎麼會以為他能背得動這麼沉重的命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褚冥漾抬起頭,粼粼的湖光照映在他的臉上,有一瞬間,冰炎以為他哭了,細看才知道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讓我跟學長一起活下去的方法嗎?」
褚冥漾壓抑地、近乎屈辱地問,這是他最後的底線,越過這條線之後,再沒有什麼能讓他退讓。他問出這個問題,就像是從胸膛裡要刨出自己的心。可是冰炎凝視著他的臉,很輕地搖搖頭,還是重複了一遍那句話:「很抱歉,沒有。」

褚冥漾眼瞳裡最後一點的光芒也暗去,他又往後退了一步,對著冰炎說:「那好,我不會進月凝湖。」
冰炎皺眉,「褚,你──」
「我受夠了!我辦不到!」褚冥漾近乎歇斯底里地說。他知道自己這樣很自私,可是人類誰不自私──或許除了冰炎。生物的本能就是貪生怕死、執迷溫暖、眷戀感情,但冰炎不會這樣,他為了拯救世界復活褚冥漾,用自己的時間接續褚冥漾的時間,甚至甘願把自己的感情都給奉上。

褚冥漾要窒息了。不久之前,冰炎跟他說過,希望他保留哭泣的能力。褚冥漾現在才明白冰炎的意思,如果能哭出來的話,情緒就能有一個宣洩的出口,不至於全部擠壓在心裡,把人逼至瘋狂。
冰炎也不會哭。褚冥漾痛苦地想:為什麼學長不會發瘋?

「不管學長你怎麼說,我的答案都是拒絕。我不──」褚冥漾閉著眼睛,不管不顧地大聲道。他以為冰炎會勃然大怒,甚至會出言斥責,卻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講完,就突然覺得後頸一痛──冰炎的手掌直接敲擊在他脆弱的後頸上,力道足夠巧妙,沒把他完全敲昏,卻讓他一瞬間脫力,接著好幾個鎮靜的術法就落到他的身上,讓他渾身無力,踉蹌地跌進冰炎懷裡。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掙扎地抬起頭,卻覺得連眼前的所見的景物都有一瞬的模糊,「學長……」
他想都沒有想過,冰炎竟然會偷襲他。

褚冥漾跌進冰炎的懷抱中,那具身體的體溫比平時更低,但環住他的雙手還是很堅定。褚冥漾動彈不得,只能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冰炎垂下頭,微涼的呼吸落在他的肩上。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冰炎似乎是在感覺這個擁抱。
就像冰炎其實也很捨不得,就像是冰炎……其實也很希望能與他在一起,一起活下去。
但這種溫柔與眷戀倏乎而逝,如同錯覺。冰炎很快地將無法動彈的褚冥漾打橫抱起,往月凝湖走去。褚冥漾想掙扎反抗,拼命地在心裡呼喚自己的幻武兵器,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冰炎對他下的術法甚至封鎖住了他跟幻武兵器之間的感應。
從他的視角,只能看到眼前低垂的天空。灰色的天際遮蔽一切,因為裂川王方才引動的黑暗,甚至灰得接近深黑,一片混沌。這片天空太近了,就像是下一秒就會墜落一般。
分不出時間是過得很快,還是很慢,對褚冥漾來說,這短短的幾秒鐘如同死刑的前置,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終於有細微的水聲傳來,冰炎正在慢慢走進湖裡。

「人偶計畫,累積百年……我不會讓你活下來之後,只能孤伶伶的一個人。」冰炎在水深合適的地方停住,低下頭,注視著褚冥漾的臉孔。
「你可以回妖師隱居地去,辛西亞會安排妥當。你是拯救灰色世界的存在,只要有你在,誰都不敢再迫害妖師一族。」
冰炎一直是這樣,什麼都考慮好了,幫他留好退路,甚至顧及他的族人,卻從來都不為自己想一想。
「一切都會回到正軌,死者能夠安息,靈魂得以轉世。總有一天,褚,我……」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好像他真的很想留在褚冥漾身邊,好像他依然很希望能跟褚冥漾擁有以後。

褚冥漾瞪大了眼睛,他沒辦法哭,也沒辦法說話,只能看著冰炎的臉孔。身下傳來濡濕又冰涼的觸感,他被冰炎放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冰炎沒有再說什麼,或許是對褚冥漾已經無話可說,但褚冥漾過去曾經聽過的每一句話,卻如同預言一般,在他的耳邊不斷重複。

『如果你跳下去,取回自己的力量,等待你的才是萬年孤獨。』
『我從不特意說什麼好聽話,所以褚,你可以相信我。』

冰炎長長的頭髮垂落到他的臉上,銳利明亮的紅色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專注得彷彿將他等同於一個世界。不管從什麼角度,褚冥漾都覺得冰炎好看得無可挑剔,如果冰炎頂著這張臉讓他陪自己去死,褚冥漾會毫不考慮地答應。
可是冰炎要他孤獨地活下去,把時間都留給他,打算自己面對死亡。

『他會死,而你繼承他的時間,將一直活著。』
『我想說的是──我現在很慶幸自己當時同意到這個時代來,也很慶幸自己選擇了代導你。』

冰炎的手漸漸地鬆開了,他取下一直戴在身上的項鍊,放進褚冥漾胸前的口袋,那是他的渡魂水晶。因為這個動作,褚冥漾終於清晰地意識到,冰炎真的在與他告別。
冰冷的湖水往上蔓延,經過他的耳朵、臉頰、雙眼、鼻梁。寒冷的湖水流入口鼻與眼睛之中,帶來明顯的刺痛感,但就算冰炎此刻解除術法,褚冥漾也不願意眨眼,他要一直一直看著冰炎。
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

『依照精靈的壽命,不出意外的話,你一定能活到下一次世界轉換為黑──但到那個時候,這一切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了。』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在月凝湖裡看見什麼,或許有很多你不想看見的東西……』

世界脈絡裡,屬於褚冥漾的那份力量開始共鳴,細小的黑色力量與白色力量上浮,如同螢火蟲與星星,奮不顧身地飛舞而去。曾經失去的力量開始倒流,傾斜扭曲的世界漸漸地復原。灰色的天空像是裂開一般,露出其後、早已被人忘卻,卻始終存在的蒼穹。

『妖師一族滅亡,只剩你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手握黑色的力量、身披白色的時間,成為孑然一身的怪物。』

褚冥漾的角度看不見,但或許除了他與冰炎之外,這整個世界的人都在仰望碎裂的天際。隔了一百年,世界脈絡裡多餘的力量終於被收回,湧動的黑白力量越來越多,天光乍破,耀眼無匹的光撕裂天幕。
世界在此屏息,許久未曾出現的日光自天際降臨,驅散所有的灰暗跟陰霾,天空一吋一吋地亮起,奔流躍動的的光明力量四散,輕飄飄地落到身上,帶來明亮與暖意。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很高興今生能與你相遇,褚。』

整個世界都在注視著天空的變化,注視著白色再度降臨。只有褚冥漾看著冰炎,冰炎也深深地凝視著褚冥漾。隔著晃動的水波,褚冥漾依稀看見,冰炎好像是說了三個字。
有一瞬間,他以為冰炎是在對他說「對不起」,但又好像是別的話語。

整個月凝湖的力量都在躁動,黑色的力量被褚冥漾回收,而白色的力量因此追逐著黑色,四散漫溢,甚至流往天空。是誰說過,白色永遠渴望黑色,而褚冥漾知道,那些白色的力量曾經是湖上的螢火蟲,曾經是一份能夠匹敵星星的禮物。
星星死了,變成日光與月光。

褚冥漾終於完全地落進世界脈絡裡,他再度被世界所捕獲,徹底失去意識。而冰炎渾身是水地從月凝湖之中爬出,烽云凋戈緩緩地在他的手中現形。
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但在這有限的時間裡,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因此他沒有任何眷戀,也沒有再回頭望上一眼,就這樣平靜地面對自己的結局。

裂川王不會明白,如果世界有意志的話,或許也難以理解。
但冰炎知道褚冥漾一定會懂。他只是一時難以接受,但他一定會懂。
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都無法忍受自己明明有能力而不作為,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走向扭曲衰敗,而假裝自己毫無察覺。
因此他們才會這樣,在明明沒有分離的世界裡,依然朝著死亡與安息拔足狂奔。



在月凝湖之中,褚冥漾終於緩慢地、痛苦地觸碰到冰炎這一百年來的思緒與感情,知道他是怎麼走過來,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麼。
褚冥漾不再是雜草、不再是花朵,也不再是枯木。他就是褚冥漾,站在冰炎的每一個生命片段裡,卻無力改變也無力干涉,只能眼睜睜地見證一切的發生。

對冰炎來說,「復活褚冥漾」這件事情,一開始只是一個虛幻的、支撐他繼續前進的動力。
光蝕之日發生之後,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無殿盡皆塌陷,他自己也知道復活褚冥漾的可能性無比渺茫。可是他無法因為辦不到,就不去想。

在遇見褚冥漾之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冰炎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
離開千年前,是為了躲避詛咒。
隱姓埋名,是為了躲避追殺。
好像這個世界無論是否有他活著,都沒有差別,他的存在不會為這個世界所承認。他在一千年之後,獨自生活,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掙扎呼吸,也不會有人看在眼裡。或許某一天,他就會因為詛咒發作,無聲無息地死去。
冰炎素來驕傲,不能容許自己沉浸在脆弱跟頹喪裡,他也一直沒有為此感受到痛苦,對他來說,這就是他的命運。這些認知判斷不帶任何有負面色彩,而只是現實的一部份。

然後,他與褚冥漾相遇了。

初入守世界的小妖師什麼都不懂,一心一意地依賴他,信任他。冰炎一開始覺得煩,後來……依然覺得煩,可是沒有辦法,他是褚冥漾的代導人,總不能把人丟在大街上等死。按照褚冥漾這種滿身能力卻不懂得隱藏也不懂得使用的狀態,他要是真的放生褚冥漾,不需要十分鐘,褚冥漾就會被哪個鬼族帶回巢穴去生吞活剝。
麻煩死了,又笨又愛哭,還總喜歡繞著人團團轉,簡直像隻笨小狗。

為了保護褚冥漾,冰炎隱瞞了褚冥漾妖師的身份,最終導致褚冥漾被安地爾所欺騙,帶入鬼王塚。冰炎前去救他,卻被安地爾的毒針染黑,把自己的命留在了寒冷的冰霜之下。
分別之前,他看著褚冥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突然地就想:好像……為了保護一個人而付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感覺並不壞。
從此之後,會有人永遠記得他的名字,這就是他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按照褚冥漾那個總是大驚小怪卻又容易感動的個性,或許直到他變成七老八十的老爺爺,滿頭白髮,對很多事情的記憶都已經模糊的時候,他還會堅持地對著自己的孫子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啊,差點就死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所以才有了你們……
冰炎想像了一下那個笨蛋變成一個小老頭的畫面,忍不住有些好笑地勾起了唇角。這樣就足夠了,這樣他就非常滿足。

可是褚冥漾好像不是這樣想的。
不願意讓他死去的妖師後人歷經各種困難,從鬼王塚之中找到了他的靈魂,追到時間交際處,哭著大喊他的名字。明明依照水鏡的預言,應該是褚冥漾親手了結他的性命。
褚冥漾改變了他的未來與命運。就在那一刻,冰炎終於得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因為褚冥漾希望他活著。

他懷抱著新得到的理由,重新張開眼睛。自此之後,他的世界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漠不關心的風景都變得美麗,他開始將更多人納入自己的安全範圍,會有人擔心他受傷、因為他的痛苦而哭泣。
就連夏碎都調侃過他的改變,嘲笑他竟然乖乖被自己的學弟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默認褚冥漾把他的貼身衣物賣掉,以示對他亂來的懲罰。
某種程度上,他可能真的太過縱容褚冥漾。可是,誰會不偏愛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呢?

他是褚冥漾的代導學長,卻反而讓褚冥漾教會他更多東西。褚冥漾告訴他:他的命很珍貴,有很多人在意他是否活得平安快樂,他不能仗著精靈壽命比較長就隨便冒險。
雖然這個笨蛋很吵,總是給他找麻煩,讓他擔心東擔心西,明明還沒完全長大,就開始到處逞強,膽小又固執,怕死又愛哭,可是,跟褚冥漾在一起的絕大多數時間,冰炎都是很快樂的。
因為一個人感覺快樂是多麼珍貴的情感體驗。冰炎只是懶得對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浪費心神,並不是真的缺乏情商,他慢慢地就察覺,褚冥漾真正教會他的是什麼。
褚冥漾教會他什麼是愛。
不是冰炎熟悉又陌生的、來自家人與親友的關愛,而是某種更直接的、灼熱的、耀眼的情感,足以令他明白自己的未來,與褚冥漾的歸處。

『我哪邊也不會去,我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你不屬於鬼族,你知道你屬於哪裡。』

然後,就在褚冥漾十八歲生日那天,褚冥漾死了。

『真可憐。你把他當作你的希望,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是我所創造的虛假生命。』

像胸腔裡,一捧細微的火焰因為燃燒殆盡而熄滅。冰炎活下去的理由消失了。
因為褚冥漾死了。

『褚,我今天其實是來跟你說……算了還是不說了。』

他已經學會這些東西,就無法再回到過去那個麻木不堪的自己。
可是,褚冥漾已經死了。

世界崩塌,白色與黑色的規則毀滅,褚冥漾死去,而他卻依然活著。
冰炎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無殿,他復活褚冥漾的可能性趨近於零,但如果不懷抱著這個念頭,他又要變回那個不知道為何要活著的自己。
冰炎接受不了。
他只能懷抱著這個不切實際的念想,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然而,就在光蝕之日後的兩年,這一切突然出現了轉機。

『主神保佑,我們終於能夠再次相見。』
『我與你的母親都很想念你,亞。』

冰炎在戰場上,與冰牙與燄谷的聯軍一同,看見了被裂川王復活的亞那瑟恩,他的父親。



雪一直在下,落在帳篷之上,遮蔽住棚頂所能透過的光,使得帳篷內一片昏暗。夏碎撩開帳篷的門走進來的時候,冰炎正坐在床上看書。
他的上身赤裸,纏滿了厚厚的繃帶,一看就是受傷不輕,正在休養。在床的另一邊,褚冥漾正安靜地坐在那裡。錯位的時空之中,沒有人看得見褚冥漾,他也沒有看向其他人,只是凝視著冰炎床邊的火光。
那是冰炎的護身火焰,在缺乏光線的帳篷內自由地飄動著,照亮很小一塊地方。那簇火苗有時湊巧飄到褚冥漾的面前,褚冥漾便會伸出手,虛虛地捧住那抹光,幾不可見地勾起唇角。

從夏碎的視角看來,這個帳篷裡只有冰炎一個人,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大步走到床沿,看著冰炎滿身的繃帶,步伐微微一頓,終於還是皺著眉頭,關心地問道:「還好吧?傷口還痛嗎?」
冰炎放下書,答非所問,「怎麼了?這麼匆忙。」

「外面已經有點失控了。」夏碎臉色凝重,「因為你主張跟裂川王談和,士兵們都很不安,公會高層對你也有點不滿。」
「裂川王能夠復活我的父親,自然也能復活其他人,這樣打下去沒有意義。」冰炎搖搖頭,他一開始就知道局面會變成這樣,但不管再來幾次,他都會提出同樣的建議。
他胸腹之間的傷口已經開始漸漸癒合,但在說話的過程中,還是能感受到那種皮肉與骨頭交錯的疼痛感。冰炎按著自己的胸口,對著夏碎低聲道:「我還是無法對他動手。」

冰炎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但夏碎非常清楚,冰炎說的是他的父親亞那瑟恩。
就在幾日之前,在裂川王的都城之下,被裂川王復活的亞那瑟恩攔住冰炎與冰牙燄谷的聯軍,毫不留情地將長刀刺入冰炎的胸膛。
那個傷口深入內臟,幾乎將冰炎整個人都給捅個對穿。
主將受傷,冰牙與燄谷的聯軍只好暫時後退。而冰炎醒來之後沒過多久,便傳訊回公會,提出與裂川王談和的可能性,由此引發了軒然大波。

「其實我未必閃避不了,可是……」冰炎微微一頓,勾起唇角,似乎是有些自嘲。他又對夏碎問道:「換做是你──夏碎,如果對面是你的母親,你能跟她兵刃相向嗎?」
夏碎的臉色十分難看,「那你也不能……」
「裂川王提的條件十分優渥,我們已經打下來的土地都為獄都所有,兩邊以地界劃分。」冰炎微微瞇著眼睛,這次是個貨真價實的嘲諷表情,「某種程度上,他是把我們當成家畜豢養,如果這些遷入獄界的種族一下全部死光,排隊等著他復活,裂川王也會覺得十分棘手,倒不如慢慢來的好。」
「你既然知道,那你還……」夏碎皺眉,話還沒說完,卻被冰炎打斷了,「我當然還有一個別的理由,只是這個理由沒有必要上報給公會。」

冰炎直視著夏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打算復活褚。」

「……」夏碎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想拿起床邊的椅子,直接把冰炎砸昏,以免這個人又說出什麼瘋狂的話,「冰炎,你真的瘋了?你不會打算利用裂川王……」
「裂川王能復活我父親,甚至揚言能復活更多人,證明在這個世界裡,復活是可行的。這件事情事關重大,背後還有太多原理不明,我們一定要調查清楚。」
夏碎深呼吸,忍住揍人的衝動,拉開床邊的椅子坐下,打算跟冰炎好好談一談。
「復活褚之後呢?公會沒有對外公布,但各族的首領與核心袍級都一清二楚,這個世界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裂川王殺害了褚,使得他的力量污染世界脈絡。」夏碎一針見血地問:「如果你復活他,你要他背負比身為妖師更加沉重的原罪嗎?」

這個問題的本質太銳利,冰炎沉默片刻。就在夏碎以為他是無話可說的時候,冰炎才低聲開口:「我父親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然後?」
冰炎難得直率地道:「我說,我可以幫他背。」
「……」夏碎無語,過了片刻才不抱希望地問:「那你父親怎麼回答?」
「如果他是你人生的希望,那就把他變成世界的希望。雖然從結果來說,我們救不了任何人,但每一次的救贖,都最少能拯救自己──捅了我一刀之後,我父親是這麼說的。」冰炎複述道。
夏碎忍住了自己的白眼,面無表情地用人類的語言進行翻譯:「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很痛苦的話,就把褚拖回這個見鬼的世界,讓他跟著一起痛苦吧。」
「……」這個翻譯還挺準確的,換冰炎無話可說。

夏碎瞪著冰炎的臉,過了半晌,才頹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半是調侃半是挖苦地道:「我必須得說,還好精靈秉性正直,如果你們的種族天性不包含嚮往光明跟公正善良這兩樣,你們每個人都有成為大魔王的潛力。」

冰炎知道夏碎其實不同意。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同意他如此悖逆又冒險的舉動。
但就算是如此,他依然要這麼做。所有的生命都渴望活下去,渴望著生命的意義,渴望著存活的理由。既然已經找到了,就絕對不可能輕易地放手。
冰炎移開視線,不知是湊巧還是命運,他與另一個時空裡的褚冥漾對視了。護身火焰溫柔地燃燒著,明明冰炎應當看不見自己,但褚冥漾卻仍然感到靈魂戰慄。
那雙紅色的眼眸深邃又銳利,在昏暗的光線下,倒影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褚冥漾。褚冥漾聽見冰炎輕聲地說,「世界轉換可能是他的原罪,也可能是他的籌碼。」

火光搖拽著,溫柔又依戀地在褚冥漾的手掌心浮動著。
「世界脈絡裡的那些黑暗屬於褚,如果我們復活他,讓他收回那些黑暗,使得世界恢復正常呢?」
那些火焰照亮冰炎眼底的光,他的語氣無比堅定。

「我們要收齊所有死者的靈魂,等待世界重構,安息之地歸來的那一天。」
『學長,你復活我,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心想事成的妖師?』

「只要復活褚,他一定能辦到。」
『我是妖師,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我相信他。」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穿越時間與空間,冰炎所說的話語與褚冥漾後來許下的承諾如同遙遠宇宙之中的兩個星星,彼此照耀呼應。或許從那一天開始,結局便已經注定。
曾經熄滅的火焰因為微小的希望而重新開始燃燒。褚冥漾曾經改變過冰炎的命運,將他從必死的絕境中喚醒,而冰炎心想:這次輪到我了,褚。
人偶計畫,由此伊始。



經過多年的調查與籌謀,冰炎闖入會議室裡,提出了他的想法,在萬分艱難的條件下,最終說服大部分的種族代表。人偶計畫開始推行。
公會瓦解後,種族會議內部並非齊心協力,他們作戰的對象不只是鬼王,也有不同立場的種族,局勢錯綜複雜,無比糾結,但冰炎就這樣,萬般艱困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灰色的世界只有昏暗的光,落在冰炎的身上。褚冥漾看著冰炎一邊處理獄都的事務,一邊主導渡魂塔的興建,同時日復一日地在世界脈絡之中尋找自己的靈魂。
冰炎正在試圖復活重要的人,可是這個世界戰亂頻仍,死亡隨時都在發生,因此就在這個過程之中,冰炎身邊的人也一個一個死去。萊恩、阿斯利安、千冬歲、九瀾、提爾、奴勒麗、安因,更甚是夏碎……最終活下來的,只剩下西瑞、米可蕥、莉莉亞、被千冬歲喚回的式神,還有殊那律恩與深。
有些死去的人被裂川王復活,有些則因為沒有足夠的價值,靈魂散亂於荒蕪的大地。而更糟糕的是,活下來的人也未必能一直站在冰炎這邊。
西瑞與米可雅是最支持人偶計畫的,作為褚冥漾最親近的朋友們,他們想復活褚冥漾的心與冰炎一樣堅定;而莉莉亞受奇歐長老的轄制,早早地與獄都劃清了界線;夏碎對於人偶計畫採取中立態度,但因為他是千冬歲的式神,而千冬歲生前對此無比支持,因此也願意貢獻自己的力量。

眾人之中,唯有殊那律恩立場特殊。他同意興建渡魂塔,但並不贊同復活褚冥漾。
在殊那律恩看來,所謂人偶計畫只是不得已的辦法,是一群瀕死之人在絕境之中的苦苦掙扎。為了復活褚冥漾,他們很可能會失去更多更多東西。
而且,褚冥漾何辜?他憑什麼要為了眾人的期望與冰炎的奢求,重新回到這個糟糕的世界上?睿智且活過千年的鬼王很清楚,冰炎的付出不會真正換得他想要的結果,只會毀掉他最珍視的一切,更甚是他自己。

在渡魂塔建成之後的一年,冰炎與殊那律恩發生嚴重的爭執,最終殊那律恩把自己鎖在了高塔上,用自己的力量與靈魂餵養渡魂塔。而夏碎則乾脆領了四處分送渡魂水晶的任務,極少返回獄都。
冰炎依然還是非常忙碌,他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尋找褚冥漾靈魂的行動也一刻都沒有耽擱,但是,他曾經因為褚冥漾而變得更加明亮耀眼的靈魂,終於還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彷彿透明的、固執地自我燃燒的堅冰。
這一百年來,絕大多數的時間,冰炎都是孤身一人。
早已習慣的清冷與安靜,原來也能如此讓人窒息。

月凝湖裡承載的記憶越轉越快,就像是世界也想跳過冰炎一成不變的單調日常,快轉到褚冥漾真正需要知道的部分。畫面迅速地閃過,綿延成一片灰暗的色光。混亂到幾乎看不清的記憶之中,終於有一個場景慢慢地定格浮現。
在像過去的世界一樣美麗的溫室裡,剛剛復活醒來的褚冥漾就這麼從碧綠的繭中失足掉了下來。

『學長,你怎麼……變老了?』
『因為你死了。』

即便是褚冥漾現在確實很想掐死冰炎,他也不得不承認,剛醒來的自己竟然對著冰炎問出這種問題,是真的白目。旁觀者的視角能給予他更多觀察,因此直到此刻,褚冥漾才發現,儘管冰炎緊繃著臉,一副被他氣個半死的模樣,但其實偷偷地在笑。
命運重新開始流動,靈魂再度煥發出光芒,堅冰融化。對灰色的世界一無所知的褚冥漾茫然地問冰炎,為什麼要復活自己,而冰炎回答他:因為我需要。

褚冥漾曾經經歷過的過往一幕一幕地回放,讓他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一切。他看著冰炎問他要不要自己的渡魂水晶,看著冰炎露出笑容,看著冰炎對他說「別動」,看著冰炎告訴他「你可以相信我」。
最終看著冰炎暗算他,親手將他放進世界脈絡裡。
這次褚冥漾終於看清冰炎對他說那三個字,究竟是什麼。
「……」
原來痛苦到了極致,真的不會哭。褚冥漾終於明白冰炎為什麼不會落淚,但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世界依然在見證守護者的一生。

褚冥漾眼睜睜地看著冰炎目送另一個褚冥漾完全落入月凝湖,然後召出烽云凋戈,頭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死亡。就如同冰炎所說的,他會爭取時間直到褚冥漾的力量吸收完成。冰炎的個性不會逃避,既然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他就要在剩下的時間裡,盡力發揮自己的剩餘價值。
如果能夠做到,冰炎一定會直接讓裂川王死在這裡,從此褚冥漾就不必再恐懼跟憂慮,但只有百歲的半精靈與萬年的鬼王有多麼巨大的鴻溝,冰炎也心知肚明。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引動自己身上穿越千年的時間術法,以毀滅自己的靈魂做為代價,試圖對裂川王造成重創,卻僅僅只炸碎了裂川王一條手臂。

在世界記憶的終末,褚冥漾看著看見冰炎渾身浴血,因為呼吸斷絕而倒下。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想要隔著時間與空間,擁抱冰炎殘破的軀體。就算無法觸碰,也要本能地收緊手臂,像是擁抱一個幻影,然而,就在他的手虛虛地攏住冰炎的那一刻,冰炎整個人也因為力量的過度衝擊而化為粉塵,四散飄落。
風吹開塵埃,留下一個未完成的擁抱。
透過世界脈絡,褚冥漾親眼目睹了冰炎的結局。

『難道你想要的是我的項鍊?』
『那也不是不可以。』

「騙子。」

『你復活我,把我拖回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為什麼……總想著丟下我先走啊?』
『你別擔心,我不會隨意浪費自己的生命。』

「大騙子……」
冰炎明明承諾過,他的死亡與靈魂,都是屬於褚冥漾的。
可是他最終卻選擇把生命與時間留下,而把死亡與靈魂帶走。

他把時間贈予褚冥漾,肉體盡毀,靈魂消散,終於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灰色的天光逐漸消退,露出一百年未見的天空,久違的日光灑下,讓人重新感受到溫暖與希望。而在月凝湖畔的森林裡,有誰消散成飛灰,彷彿從未存在過。
裂川王收回自身所有的黑暗,用那些黑暗凝聚成完好無缺的手臂,然後抬頭望向天空。過不多時,他的身後有一條空間裂縫緩緩展開,亞那瑟恩與百塵鎖走了出來。

「結束了嗎?」亞那瑟恩問道。
裂川王回答:「結束了。你兒子死了。」
百塵鎖露出厭煩又快意的表情,而亞那瑟恩什麼也沒說:「……」
「竟然用自己的靈魂引動時間術法,妄想炸碎我的永生環,就算不成,也要最大程度地避免靈魂落到我手裡。」裂川王負著手,頭也不回地告知了亞那瑟恩這個消息,還順便評價了幾句: 「你兒子怎麼教的?一個白色種族,比我這個鬼王還瘋。」
亞那瑟恩有些無奈地笑了,「真是慚愧。」

「你別太傷心,雖然他靈魂碎成這樣,一時三刻是拼不起來了,但我會讓安地爾先把他做成傀儡。」裂川王說道。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尋常,並沒有什麼特別安慰的意思,亞那瑟恩也沒有表露出絲毫難過或痛惜,只是平靜地聽著。
裂川王又道:「等一切抵定之後,多的是時間讓你跟巴瑟蘭慢慢去尋找他的靈魂。」
「多謝裂川王。」亞那瑟恩低頭致謝。

「那褚冥漾呢,就不管他了嗎?」
聽見裂川王跟亞那瑟恩的對話告一個段落,百塵鎖用充滿惡意的表情開啟另一個新的話題。從他的表情看來,他顯然是恨不得裂川王一聲令下,就能親手把褚冥漾大卸八塊。然而裂川王微一沉吟之後,竟然給出了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答案。
裂川王側過頭,對著亞那瑟恩笑道:「既然你兒子的心願是無論如何都希望他活下去,我也不能不賣你這個面子。」
「慢著,主上……」百塵鎖一怔。
「我已經有了新的『人偶』,褚冥漾不能死在六界之內,否則會再度影響黑與白的平衡。」裂川王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百塵鎖。」
「……」感受到裂川王那一眼之中明確的警告,百塵鎖忍住不滿,應聲道:「是?」

「你現在幫我傳個訊息回去,告訴安地爾,把褚冥漾從丟進『那個地方』去。」裂川王說道。
他已經直視了許久的日光,終於像是承受不住光線對瞳孔的刺激,微微瞇起眼睛,轉移開視線。他的黑暗在日光之下收縮變形,化為披風般的袍服,柔順地披到了他的身上。隨著黑暗的衣角滑落,一道空間裂縫再度展開。
一座龐大壯麗的城池隔著空間裂縫,與他們遙遙相望。城池的表面覆蓋著複雜的陣法流光,顯然被施加了極端強力的保護,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但還沒等他做點什麼,那層守護陣法就突然開始迅速剝落,過不多時就徹底消失無蹤。

「我們的內應動作真快。」裂川王笑著感嘆道:「你認得這是哪裡嗎?亞那。」
「是獄都。」亞那瑟恩回答。
「對,就是你兒子跟哥哥一手建立的、一直以來都在與我們作對的獄都。」裂川王用著參觀風景名勝的語氣,愉快地道:「在把獄都徹底毀滅之前,若不親眼看一看那座渡魂主塔,未免太過可惜了。」
他一甩袍袖,對著亞那問:「你願意與我一同前往嗎?」
百塵鎖連忙踏上一步,焦急地說:「主上,這種小事沒必要讓您出動,我馬上就帶兵踏平那裡……」
「百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裂川王搖了搖頭,「先不說你多半不是殊那律恩的對手,還得靠亞那來說服他,我們這裡有這麼多跟出身獄都的人,他們怎麼會不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舊親人呢?」

他就那樣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或者是指示,但那些歸於他麾下人們卻像是不論相距多遠,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意圖,於是紛紛地撕開空間裂縫,出現在他的面前。
安地爾、阿斯利安、休狄、九瀾、西瑞、提爾……還有站在隊伍最末端的、穿著一身執法者的衣裝,面無表情的式青。
裂川王負著手,沿著出現的順序一個一個看了過去,終於露出了微笑。黑暗織就的披風如同自有意識一般地揚起,將通往獄都的空間裂縫撕扯得越來越大,裂縫之中吹來呼嘯的狂風,冰冷而肅殺,失去防護的城池孤零零地矗立在彼端,即將在久違的光明之中,迎來一切的結局。

「很好。」裂川王輕聲笑了。
「那麼,現在就去把你們過去的親族、朋友,都帶回灰色的世界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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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7 11: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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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餘燼

褚冥漾聽到呼呼的風聲。
那是萬物沉寂,一切消散之後,風經過荒蕪大地的呼嘯。世界毀滅,生靈斷絕,只剩下捲動灰燼的風,還在見證這一切。
風聲之中有著隱約的嗓音,褚冥漾下意識地辨認著嗓音所訴說的內容,隔了片刻才聽明白,有人在講述一個童話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陸上有一個國家,名為夜國。」
「夜國舉目不見日光,一年四季唯有漫漫長夜,人民長期生活在黑暗之中。夜國的國王心痛人民的艱難,於是向神靈乞求,希望夜國能享有與他國同樣的光明……』

那是一個很久以前,褚冥漾曾經讀過的童話故事。
神靈殘酷又偏執,要求夜國用國王作為祭品,來換取光明。夜國沒有辦法,只能用術法複製出了一個假的國王,用鎖鎖住假國王的智慧,打算用這個人偶來作為祭品。
卻沒想到在奉獻典禮的前夜,人偶不見了。
夜國因此無法完成與神靈的約定,神靈震怒,降下天災。國王再度去祈求神靈的憐憫,卻被殘忍地收走了時間。

歷史循環往復,如同逝去的水流一般,從未停止。在更久更久以前,神靈也曾經是人類,他是光之國的將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光之國與夜國相反,沒有黑夜。光之國的國主也向神靈乞求黑夜,但那時,神靈要求的祭品並非國主,而是將軍。
將軍說:「我為了保護國家而存在,如果只需要我就能換取黑夜,我願意成為祭品。」
他在祭壇前奉獻自己的生命,成為光之國的英雄。然而,神靈並沒有完成自己的諾言,更糟糕的是,因為失去將軍的庇護,光之國很快被大陸上的其他國家所入侵毀滅。
沒有黑夜的國度再也等不到黑夜,因為這個國家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盪的死城。

將軍的靈魂在祭壇前飄盪,日夜痛哭,他咒罵神靈沒有實踐諾言,但神靈卻像是陷入沉睡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高高在上的神靈不會對人言語,唯一會做的,只是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指定必將滅亡的國度。

就這樣過了幾千幾萬年,大陸上的國家更新迭代,滄海桑田,日日變換。
某一日,在昏暗的神殿裡,將軍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自己是夜國的國王,子民痛苦於沒有日光,想向神靈乞求光明。
真正的神靈依然不發一言。
在漫長的緘默之後,將軍靈機一動,偽裝成神靈開口說話了……

「……」
柔和又熟悉的嗓音將神秘的童話娓娓道來。那時在育幼室裡,褚冥漾並沒有讀完這個故事,他確實有點好奇後續的發展,但隨著他的思考漸漸復甦,更多重要的事情佔據了他的腦海:我……在哪裡?我的力量回收完了嗎?學長已經……那麼,其他人呢?
還有,這個聲音……未免也、太熟悉了吧?

「──!」
像是從深水浮出,重新獲得第一口氧氣,褚冥漾猛然張開眼睛,控制不駐地嗆咳了起來。他發現自己枕在一個人的膝蓋上,而那個人一邊對他說著《夜國》的故事,一邊低頭注視著他。褚冥漾的警惕心一瞬間拔高到極致,瞬間跳起身來,和那個人拉開距離,拔出米納斯,對準了對方的胸膛。
那個人露出無奈的笑容,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絲毫惡意。因為這個動作,褚冥漾才意識到,那個人的身體是半透明的。他一愣,不自覺地垂下了手中的槍。

「我說過,我一直很懷念小時候,你跟小玥枕在我膝蓋上聽故事的時光。」身影朦朧的白陵然仰著頭,對褚冥漾露出微笑。
「終於又見面了,漾漾。」他溫聲問道:「你收到我請小玥送給你的故事書了嗎?」



育幼院的蓮花池旁,有個髮色繽紛的小小身影蹲著,時不時撿起身旁的石頭丟入池水之中,驚得游魚四處亂竄。米可蕥剛剛對著其他孩子們說完一個故事,正好經過中庭,一眼就瞧見了這個景象。
她觀察了片刻,也走到水池邊蹲下,沒有責怪孩子亂丟石頭,反而溫柔地問道:「怎麼一個人窩在這裡?」
蹲在池水邊的孩子正是三色雞頭。他悶著聲,答非所問,「老師,我想吃點心。」
米可蕥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還不到點心時間喔,吃太多點心會蛀牙。」
「可是我想吃。」孩子固執地說。

米可蕥眨了眨眼睛,側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過了片刻,突然地問:「你是不是想……」她意識到這個問題有點不恰當,臨時改口,挑了一個安全的選項,「漾漾哥哥啦?」
三色雞頭扁扁嘴,不屑地道:「誰會想那個笨蛋叔叔?」
他回答的神情太過彆扭,米可蕥差點笑出聲來,她正想說什麼,卻突然聽見鐘聲響起。

那是由鐘樓上古老的大鐘敲響的聲音。
鐘樓在獄都興建之初便已建成,一百年來日日維護,卻從未敲響過。第一次敲響的鐘聲使得行人駐足,人人都仰起頭,安靜地聽著,大部分人在困惑之後便露出恐懼的表情,也有少部分人一臉茫然。
遼闊的、蒼茫的鐘聲在獄都內迴盪,是警示,也是哀鳴。

米可蕥下意識地護住身旁的三色雞頭。感應到米可蕥一瞬間的慌亂,三色雞頭不安地在她的懷裡動了動,小聲地喊她:「……喵喵老師?」
米可蕥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的面前出現一個通訊陣法,訊號很快地連接,過不多時,夏碎的臉出現在她的面前。

「米可蕥。」
「夏碎學長!發生什麼事了?警報……」米可蕥壓低聲音,有些焦慮地道。
「裂川王的軍隊已經在城外。不知道為什麼,防護結界突然被強制關閉了,我們正在試圖重啟,可是……」夏碎抿唇,很快地跳過這個話題,果斷地道:「其他的事情妳都別管,現在就帶孩子們去溫室避難。」
米可蕥驚愕,「結界……?怎麼會?」
「我跟冰炎一直懷疑獄都內部有裂川王的內應,現在看來,內應終於動手了。」夏碎神情凝重地道:「妳帶著孩子們去溫室,鎖好門,那裡有殊那律恩跟深聯手佈下的陣法,是除了渡魂主塔之外防護力最強的地方。」
「除非來的人是我……或者如果冰炎跟褚還會回來,否則不論是誰妳都別開門。」

提到冰炎跟褚冥漾的時候,夏碎的語氣充滿了不確定。
夏碎跟米可蕥都是心思敏銳,反應極快的類型,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同一個問題:假如真的是內應破壞了防護結界,那麼,內應怎麼會挑選這個時間?
這是不是意味著,冰炎跟褚冥漾發生了某些事情,裂川王判斷沒有必要再跟獄都拖延下去,才終於動用了這張底牌?

裂川王的大軍就在城外,冰炎跟褚冥漾生死不知。
這兩個人不只是人偶計畫的核心,也是他們最好的朋友。米可蕥控制不住地輕微發抖,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幾乎要跌坐到地上。她顫抖著唇,什麼都說不出來。
又在此刻,天象猛然異變。
彷彿天空碎裂,黑暗瞬間降臨,四周很快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遮蔽世界百年的灰色天光被黑暗逼退。突然變化的天空讓人們更加惶惶不安,但米可蕥跟夏碎比誰都更快領悟到底發生什麼。
在白色的世界裡,獄界只有永恆的黑暗。
無光降臨,然而這對於他們而言,這不過是黎明前的片刻失明,一旦世界恢復正常,他們就能回到過去生活的地方。

鐘聲還在迴盪,戰爭與寂靜,死亡與延續,都在此刻。世界正在重新變回白色,停滯的生命再度流動起來。當天空裂開,日月重現,就意味著褚冥漾真的成功地收回了所有的力量,也代表冰炎完成他最終的目標,將他的時間全部轉移給褚冥漾,完整地復活自己重要的人。
人偶計畫至此全部完成,安息之地、無殿、時間交際處即將重新升起,裂川王無法再復活任何人。

夏碎閉了閉眼,喃喃地道:「真的成功了,冰炎這個瘋子……」
三色雞頭因為不安抓緊了米可蕥的手掌,米可蕥回摟住懷裡這個溫暖的、稚嫩的生命,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三色雞頭擔憂又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臉,「喵喵老師?」
米可蕥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夏碎迅速地收拾好心情,對米可蕥道:「更改一下我剛剛說的話,冰炎不會回來了。除非是我或者是褚,誰來都不許開溫室的門。」
米可蕥也很清楚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很快地擦乾眼淚,對夏碎道:「交給我吧,我會拼命保護這些孩子的。」

夏碎結束通訊,而其他的孩子因為天象的變異而紛紛跑出教室,圍到米可蕥身邊,七嘴八舌地提問。
「老師,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直有奇怪的聲音?」
「喵喵老師,怎麼這麼暗,是不是要下雨了?」
「喵喵老師,好黑,我剛剛跌倒了……」

「別怕,現在是夜晚,正是適合躲貓貓的時間唷。」米可蕥忍住哽咽,摸摸孩子們細軟的頭髮,故做開朗地回答:「你們想不想在晚上來一場大冒險啊?」
這些孩子都在光蝕之日後出生,從未見過太陽與月亮,對他們來說,白天黑夜只是一個空泛的名詞,誰也不知道此刻的漆黑代表什麼。聽完米可蕥的解釋,他們又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
「可是書上說,小孩子該在晚上睡覺……」
「我不睏,我喜歡大冒險!」
「躲貓貓!誰要當鬼?……」
「……」
情況緊急,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米可蕥不想引起這些孩子們的恐慌,因此她拍了拍手掌,「好啦,現在是重要的遊戲時間。」
「規則一,離開老師的話,就算失敗。」
「規則二,被陌生人抓到也算失敗。」
「規則三,在溫室裡待到老師帶大家出來,否則也算失敗。」
「聽懂了嗎?聽懂的話就跟著老師走了喔。」

米可蕥抄著最短的路線把所有的孩子們帶進溫室,關上大門,紊亂的心跳終於稍有平靜。她有些疲憊地背靠著門板,環視一圈,一個一個在心裡默默地點名,又過片刻,米可蕥猛然臉色大變。
人數不對。

──本來一直跟在她身旁的三色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不見了。



褚冥漾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他會再見到白陵然。
但他絕對沒想到,當他們重逢的時候,白陵然會是這種……半透明的狀態。

他們身處一片曠野之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芒草,隨著風搖動,不遠之處有一顆白色的、發著光的大樹,直通天際,乳白色的光從樹梢灑落,在這個望不到盡頭的空間,發揮了等同於太陽的照明功能。
褚冥漾很肯定自己沒來過這個地方。

白陵然就坐在離他不遠處,背對著那棵大樹。褚冥漾甚至能穿透白陵然半透明的身軀,看清那棵樹上發光的枝椏。
此情此景,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忽視這個事實──此刻的白陵然只是一個殘破的、虛弱的靈魂。
換句話說,他死了。

「……」褚冥漾怔怔地與白陵然對視。白陵然迎著他的視線,溫和一笑,又喚他的小名:「漾漾。」
他的語調如此熟悉,就像橫在他們中間的一百年,那些背叛、算計、陰謀,全都不曾發生過,他還是過去那個無比照顧褚冥漾的表哥。
褚冥漾不可能再信任他,因此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當年白陵然放棄他,讓他被裂川王殺死;後來又害得褚冥玥的靈魂至死也無法解脫,甚至還拋棄妖師一族,加入裂川王的陣營,與他們的親友為敵……一樁一樁一件一件,褚冥漾本來以為,當他們再度相見的時候,自己會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但是,當他看到白陵然此刻的樣子,腦海裡卻只有一個問題。褚冥漾下意識地就問出了口:「你……你死了?」
白陵然一愣,臉上那種習慣性的微笑一斂,又很快地出現了更加真誠的笑容,就像是有點高興褚冥漾竟然還會關心他,「死了。」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被裂川王殺了。」

「……」褚冥漾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一心一意地想復仇,結果自己的仇人被另一個仇人殺了,這要他說什麼?
或許他應該嘲弄白陵然錯信裂川王?但他自己不也被冰炎騙得團團轉?
褚冥漾想不到合適的回答,於是什麼都沒說。他低下頭,還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掌中的掌紋與血管,感受到心臟的搏動與呼吸的熱度。褚冥漾都忍不住感到有些意外:裂川王連白陵然都能殺,沒有道理放過他,但在經歷這一切之後,他竟然還活著。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在月凝湖之中不是被裂川王撈上來的,而被獄都的人救走了。
那麼,為什麼陪在他身旁,等他醒來的會是白陵然的靈魂,這裡是哪裡,其他人又到哪裡去了?

褚冥漾不再信任白陵然,除了一開始因為太過意外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之外,他不會再隨意向白陵然提出問題,但白陵然就像是完全猜中他心裡的所有念頭,精準地回答了他的每一個疑問。
「這裡是安息之地,沒有旁人。你並非被獄都之人所救,裂川王把你從月凝湖撈起來之後並沒有殺你,直接把你丟進來了。」
褚冥漾微微皺起眉頭,「這裡是安息之地?」不是說安息之地毀滅了嗎?
「光蝕之日後,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陷落,但並不意味著這三個地方就完全消失了,只是他們與六界聯通的通道被徹底打碎,普通人無法前往而已。」白陵然解釋道:「裂川王有辦法暫時性地打開通道,因此他就把這些陷落的地方當成他的垃圾場,專門容納對他沒用的東西。」
「譬如我。」白陵然臉上還是那種挑不出問題的溫和笑容,語意卻十分冷漠:「也譬如你。」

「……」褚冥漾沉默片刻,終於抬起頭,直視白陵然的眼睛,「既然我已經沒用了,你為什麼還來見我?」

白陵然怎麼還敢來見他?
在這個世界裡,死亡不會是結束,他永遠不會原諒白陵然做的一切。如果不是目前情況不明,他需要獲得更多情報,褚冥漾絕不會站在這裡,平靜地跟白陵然對話。
他覺得自己的厭惡與憎恨已經足夠明顯,但白陵然就像聽不懂一樣,仍然用他曾經熟悉的那種笑容面對著他,「為了跟你說故事啊。」
一本發著光的書憑空出現在白陵然的手上,快速地翻動了起來,褚冥漾曾經閱讀過的文句在空氣中浮現又消失,留下模糊的光痕。
從最開始,他在育幼室裡翻開那本名為《夜國》的書,褚冥漾就已經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童話故事。

「那本書是你留給我的?」他問。
白陵然點頭,「我在裂川王的監視下,無法隨意傳遞消息,因此我想盡辦法把這本書交給了小玥,她在死前又把這本書留給了三王子的後人,託他代為轉交。」
「你若是看完那個故事,就應當已經猜到世界轉換的真相。」
「我被裂川王殺了之後,之所以沒有魂魄消散,陷入沉睡,就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在這裡等你。」

褚冥漾抿唇。因為阿斯利安突然出現,他並沒有把整個故事看完,但最後他還是從裂川王那裡知道了真相。
所謂黑白世界的轉換、黑色與白色的水火不容不過是一場騙局,從妖師一族成為黑暗種族之首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注定會在白色的世界裡滅亡。
裂川王與妖師一族合謀,將他變為擁有強大力量的妖師,然後獻祭他的生命,使得他的力量污染世界脈絡,將世界轉為灰色。
白陵然費盡心機機關算計,就算犧牲他也要挽救妖師一族的命運,只可惜裂川王並不是什麼好人,就如同故事裡的將軍並非真正的神明,最後白陵然還是死於裂川王的手裡。

褚冥漾突然有點想笑,卻笑不出來。
所以白陵然給他那本書幹什麼?期待他早點發現真相,乖乖地為了妖師一族的存續去死嗎?

白陵然說在自己等他,而褚冥漾冷漠地問:「等我幹什麼?再騙我一次嗎?」
「不。」白陵然搖頭,他神色溫柔,依稀是很多年以前,那個愛護褚冥漾的兄長模樣。他對褚冥漾說:「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整個獄都都在震動。
無數的大型術法如同隕石一般,落到高聳的城牆上,城池搖搖欲墜,被大量的攻擊所炸毀。石材傾倒碎裂,附加在城池上繁複的防護陣法大多被裂川王的內應關閉,而少部分也在這樣的轟炸之下徹底損壞。
城破了。

獄都本不該如此脆弱,但北部與比申惡鬼王的戰役還未休止,大部分的軍隊都位於北部戰線,誰都沒有預料裂川王會突然撕毀與獄都的和平協議,發起進攻,防禦陣法突然被關閉更使得他們措手不及。
鬼王的大軍進入城中,與還留守於城內的守城軍短兵相接。能成為獄都的守城軍,最少也有過往公會白袍的實力。但戰場上判斷生死的,從來不是個人的能力高低與否;但他們面對的,是一群配戴永生環,不知疼痛、也不會疲倦的怪物。
不知是誰放起了火,從城中的一角開始燎原。術法的攻擊甚至破壞了鐘樓,雕刻於鐘樓地板上、用以警示的陣法還在微弱地發亮,巨大的甬鐘卻已傾倒在地,殘破不堪,再也發不出聲音。

渡魂塔是獄都內最高的建築,能將整座城池的情況盡收眼底。兵器交撞聲、火焰燃燒聲、呼喊與求救的聲音如同煙霧,上升蔓延,像是煉獄裡傳來的哀鳴。
但是殊那律恩沒有低頭去看。

他依然坐在渡魂水晶的石座上,閉著眼睛,彷彿一座毫無瑕疵的雕像。從渡魂水晶上生出來的水晶越來越多,不停地往上生長,從他的下半身,一路攀爬至腰際、胸腹。
因為不停輸出力量來維持水晶的運轉,他與水晶的共生也越來越嚴重。他很快就要被水晶吞沒了。
隔了片刻,他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彎下腰,很輕柔地觸碰他的臉。他張開眼睛,看到深俯身看著自己,嘴唇開闔,喚的是他的名字。

「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疲憊地勾起一個笑,低頭蹭了蹭深的手掌心。
他站不起來,也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維持渡魂塔的運轉。
人偶計畫將近成功,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無殿馬上就會升起,這座塔很快就要失去效用,但在升起之前呢?
裂川王的軍隊進入獄都,他們會殺死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他現在拋下渡魂塔逃走,那些人的靈魂也會散落在大地上。
而且,裂川王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變回白色,他一定會想辦法重新在世界脈絡之中放入黑色的力量,同時徹底摧毀多次妨礙他的獄都,並且毀壞渡魂塔,讓所有人只能在灰色的世界中臣服,再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就算僅僅只是為了留下一條退路,殊那律恩都不能離開這座塔。
從渡魂塔建成的那一日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與這座塔共存亡。

殊那律恩張開口,他沒有發出聲音,或許是因為疲憊到發不出聲音,也或許是其他原因,但他的嘴唇緩緩開闔,而深能讀懂他的唇語:要陪我留下來嗎?
深點頭。
殊那律恩又說:裂川王一定會帶人來毀滅這座塔。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殊那律恩知道,無論是對深說「你不必這樣」,或者是「拋下我逃走吧」,都是徒勞。自從染黑他那一日起,深就對自己發過誓,會永遠陪他留在黑暗裡。
「你放心,」深低語:「我會控制我的力量。」
作為陰影,他始終隱藏身份,留在殊那律恩身邊,不只是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也是唯恐他若是過度役使力量,會因此誘發世界的毀滅。
殊那律恩想點頭,卻動彈不得,就在這麼短短的時間內,水晶的生長已經漫過了他的胸膛,到達了頸脖,甚至很快就要封住他的下半張臉孔。深的眸光一暗,卻仍然低下頭,鄭重又憐惜吻了一下殊那律恩的額頭。

獄界幾乎已經變成一片黑暗,只剩下很微弱很微弱的光,比獄都裡四處蔓延的火光還要黯淡。這是黎明來臨前最黑暗的時刻,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們在黑暗裡等待死亡,為了無數生命的新生。
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樓梯處傳來的腳步聲。

深頭也不回,一道勁風揮出,就想將那個人掃下渡魂塔的樓梯,但是殊那律恩正對著渡魂塔的樓梯口,清楚地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他的表情沒有意外,封閉的水晶也妨礙了他的表情變化,卻仍然有一點點無法抑制的悲傷,從眼底流露而出。深一擊落空,心知有異,霍然回頭。
一張與殊那律恩幾乎沒有差別的臉孔被火光映照著,留下格外幽微的陰影。那人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頭戴銀冠,手上拿著銀亮的長刀。他一人前來,身後沒有跟著其他的士兵。一路上阻攔他的守城軍顯然都已經被他殺了,彷彿冰晶化成的刀刃上全是鮮血,但他的衣服卻始終那樣整潔乾淨,不染纖塵。

那雙銀色的眼睛沒有焦距,已經徹底失明,視線的落點卻依然對準了殊那律恩,一瞬也不瞬。
既為血親,他天生就與殊那律恩有某種感應。

那個人微笑地喚道:「二哥。」
亞那瑟恩走上了渡魂塔的塔頂。



有風吹過。
在褚冥漾的前方,那棵發光的大樹沒有葉子,樹梢綴滿了明亮細碎的光。褚冥漾本以為風吹過去不會發出聲音,但那些光點隨著風輕柔地擺動,發出柔和的、像是無數人低語呢喃的嗓音。
白陵然站起身,與褚冥漾彼此對視。

「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沉聲解釋道:「如果不答應裂川王的計畫,你那時根本活不下來,我父親沒有辦法,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姑母的孩子死去。」
褚冥漾皺起眉頭,「別裝了,你又不在乎。」

「作為族長,我對每一個妖師族人的生命都有責任。」白陵然苦笑,「更何況,後來我是真的把你當弟弟看待,我又怎麼會不在乎呢?」
「我阻止過裂川王殺你。只有你足夠強大,才能夠污染世界脈絡,如果你永遠不成長為真正的妖師,裂川王也拿你沒有辦法。為此,我甚至取走了一部份你的力量,就算我很清楚,這會使你開始懷疑我……」
說到這裡,白陵然微微一頓,抬眸直視著褚冥漾的眼睛,「你在很早之前,從你對我發下效忠誓言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不信任我了吧?」
「……」這是從他們對話開始,褚冥漾第一次逃避白陵然的視線。
他垂下眼簾,看不見白陵然的表情,卻聽見白陵然若有似無地輕笑一聲,自嘲道:「多麼諷刺。」

『我所繼承的妖師先天力量,只聽從白陵然差遣,不被任何人利用。凡是想以各種手段從我這裡動用此份力量、加以危害善良生命者,我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在巨人島上,白陵然曾經讓褚冥漾發誓效忠自己,從而取走他大部分的力量。那時強敵環伺,無論是黑色種族或白色種族,都迫切地需要褚冥漾表達一個態度。褚冥漾沒有選擇,這才發下誓言,卻絕不代表他就此對白陵然心悅誠服。
甚至,與此完全相反,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清晰地意識到白陵然不只是他的表哥,更是妖師一族的族長,隨時能剝奪他的力量,甚至是生命。

這令褚冥漾非常不舒服。

褚冥漾什麼也沒說。而白陵然搖搖頭,接續地道:「後來你還是死了,我跟小玥一樣痛苦……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因此我決定去裂川王手下臥底,向獄都傳遞消息。」
他頓了一頓,「我要為你復仇,只有取得裂川王的信任,才能更好的算計他。」
褚冥漾忍不住冷冷地道:「但你還是被他殺了。」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白陵然有些無奈地笑,「我利用死前他鬆懈的那刻,終於偷出了一樣你的東西。」

褚冥漾蹙眉,「什麼東西?」
「你出生的時候,裂川王為了把你改造成強大的妖師,將千眾忘月的時間給了你;而你復活後,冰炎又為了保證你能完整復活,把他自己的時間移植到你的身上。」
白陵然輕聲道:「但這個世界上,當然存在『褚冥漾的時間』。」
他伸手,對著褚冥漾張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透明的、由水晶製成的小瓶子,瓶子裡裝著發亮的銀色絲線。

「我在裂川王手下潛伏多年,終於找到機會把它偷出來,現在就還給你。」

在廢棄的安息之地裡,除了那棵發光的大樹外別無他物,風斷斷續續地吹著,將白陵然殘餘的靈魂也吹得朦朦朧朧,但那個瓶子裡的光芒卻那樣穩定清晰,如同凝縮的銀河。褚冥漾甚至可以看見那些絲線內部極細、卻源源不絕的水滴。
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個瓶子,沒有伸手去接。白陵然等了片刻,輕飄飄地抬起手,讓那個瓶子往褚冥漾飛過去,被褚冥漾一把抓住。
抓住的那一刻,褚冥漾明確地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溫暖。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時間,但他的靈魂仍然會與這些時間共鳴。
白陵然沒有說謊,這確實是『褚冥漾的時間』。

「……這裡面有多少時間?」褚冥漾低頭把玩著那個瓶子,一邊問道。
「大約百年。」白陵然回答。

聽見回答,褚冥漾緩緩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白陵然,又過了一會兒,他居然笑了出來。
「白陵然,你竟然也會說這麼拙劣的謊言。」
那雙溫潤明亮的眼裡沒有絲毫笑意。白陵然一愣。
「我有將近百年的壽命,那麼,所謂『不答應裂川王我就會因為難產死掉』這種僵局,根本就不存在。」

他漠然地拋了拋手中的瓶子,就像是一點都不在乎白陵然為了得到這個瓶子,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
這或許是第一次,褚冥漾完全脫下自己溫和的、善良又容易被觸動的偽裝。他是妖師,黑色種族與生俱來的冷漠、疏離,甚至是鋒利到冷血,他當然都具備。
是他天性善於隱藏自己,還是如果不這麼做,他就沒有辦法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掙扎地活下去,褚冥漾早已分辨不清。

「你跟你父親、妖師一族所有知道內情的人一開始就是想犧牲我,這沒什麼好遮掩的。」

褚冥漾很清楚,他跟白陵然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比起繼續跟白陵然假裝兄友弟恭,甚至還要表演前嫌盡釋抱頭痛哭,他還是寧可白陵然乾脆一點,直白地說出真正的目的。

「你已經是個死人,我也被裂川王丟到這裡,你肯對我說這麼多話,無非就是我還有值得你利用的地方。」他直視著白陵然的眼睛,終於把一切徹底地挑明。
不管白陵然想要他幹什麼,褚冥漾都沒打算答應,但看在這個瓶子的份上,他最少可以聽一聽。

「你要我幹什麼?說吧。」



火舌與煙霧四處瀰漫,獄都各種種族樣式的建築物都被術法的攻擊催毀,街道上一片凌亂,在夏碎的指揮之下,大部分的守城軍都去掩護獄都的居民撤往安全之處,只有少部分的守城軍留下來,拖延裂川王軍的攻勢。
裂川王軍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徹底摧毀這座城池,並且毀掉獄都中心的那座渡魂主塔。

作為獄都的守衛長,夏碎很清楚地知道獄都的守城軍與裂川王軍的戰力差距有多麼懸殊,因此他一直打的是游擊的主意。一旦某處戰場眼看著是要守不住了,就徹底炸毀那裡的建築與路面,拖延裂川王軍隊前進的速度,然後快速撤退,前往下一處交戰的地點。
兵刃交撞與術法炸開的聲音不絕於耳,此處也是獄都的一處主要幹道。夏碎已經帶著少量的士兵在此處與裂川王的一支散兵糾纏許久,眼看著久戰不利,夏碎呼哨一聲,示意身旁的所有守城軍後退。炸毀街道與建築的陣法早由守城軍安排妥當,夏碎確認身旁的士兵都已有序後撤,毫不猶豫,手中的符紙自動燃起,準備啟動陣法。
火系的陣法光芒隱約地亮起,裂川王軍也察覺異常,追擊的腳步慢了下來。夏碎鬆了一口氣,正待隨守城軍一同撤離,卻突然從裂川王軍的中心處,猛然飛來一把長刀,發出嗡然鳴聲,直接穿過夏碎捏著咒訣的手臂!

與身旁的身披甲冑的士兵不同,夏碎始終還穿著那一身黑色的狩衣,在長刀即將穿過他的手臂的那瞬間,他的整條手臂瞬間化為四散的紙鶴,寬大的袖襬被割破一道口子。
儘管那把長刀明顯是想阻止夏碎啟動陣法,但夏碎輸出的咒力已然生效,巨大的爆炸聲響起,風壓四散,吹散夏碎寬大的衣襬,街道變形路面破裂,建築物化為散落的巨大石塊,變成屏障,橫在裂川王軍與守城軍中間。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夏碎微微蹙眉。
他被留在了裂川王軍這邊,與守城軍分開了。
「守衛長!」守城軍隔著落石與阻礙,著急地對他喊道。
「你們先走,去作自己該做的事情。」夏碎平靜地說,他收回散落的紙鶴,重新構成那隻修長有力的手臂,然後向著長刀飛來的方向看去,卻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

「式神的力量……是麼?」阿斯利安抬起手,召回自己的長刀,「夏碎學弟,好久不見了。」
夏碎收斂住表情,翻手召出自己的冬翎甩,「好久不見,阿利學長、休狄學長。」
「別急著亮武器,我們可不是來動手的。」看見他戒備的動作,阿斯利安笑道。
「……」剛剛拿長刀丟他的人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種話?

夏碎一時沒想出該回答些什麼,但休狄的個性可比阿斯利安要更加強硬,理所當然地道:「事已至此,你們不可能守住這座城,投降吧。」
「恕難從命,兩位學長。」夏碎客氣地拒絕。
「何必還要抵抗呢?夏碎學弟,直接投降不好嗎?」阿斯利安又勸他,於是夏碎皺著眉頭反問:「難道我們投降,你們就不殺人了?」
「這倒是不行。」阿斯利安聳肩,「畢竟,不殺人,哪能復活人呢?」
他說得如此坦然,絲毫沒有剝奪別人生命、扭曲他人意志的羞慚之意。裂川王不只改變了他們的生命構成,還改變了他們的思想、對事物的認知。這一百年來,始終沒有人想通,裂川王到底怎麼做到如此程度。

夏碎神情一冷,「……被裂川王復活過的人,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沒辦法,人都是會變的。」阿斯利安感嘆地說。
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好像看見休狄的下顎微微一緊,但站在休狄身旁的阿斯利安就像是完全沒發現一般,繼續笑吟吟地道:「復活之後的我們本來就是另一種生命。」
「你不也是這樣嗎?夏碎學弟。」
夏碎一愣。

阿斯利安詢問的嗓音很平和,彷彿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但對夏碎來說,這是他畢生最大的疑問,這是千冬歲之所以會永遠離開他的主因。

「難道你能說,你與復活之前毫無差別?」

──在安息之地裡,白陵然與褚冥漾也在思考著死亡所帶給彼此的變化。
他們腳邊的芒草彷彿蒼茫的海浪,風吹來,將白陵然半透明的靈魂吹得隱隱約約,褚冥漾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同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與白陵然對話的時候,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但這都不重要,褚冥漾已經不在乎了。

「你要我幹什麼?說吧。」褚冥漾直白地道。
白陵然定定地看著他,又過了片刻,終於笑出聲來。
「漾漾,你長大了。」他沒有惱羞成怒,表情甚至是有幾分欣慰的,「既然你不喜歡我囉唆,我就直說了:我要你回到六界裡去。」
褚冥漾皺著眉頭沒說話。

「我說我為了獄都臥底,不是謊言,我是為了保存妖師一族而去的。」白陵然理所當然地道:「人偶計畫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把你推上『拯救世界』的位置,從而將妖師一族從被追殺、被迫害的苦難之中解救出來。」
「就算世界一直是白色也無所謂,只要妖師一族能安然存活下去。」
「如果你做出這一切就消失了,那麼誰還會記得妖師一族的貢獻呢?」
「所以漾漾,你必須一直活著。」

歷史在時間之中被淘洗成故事,而說故事的權力專屬於後來的人們。或許很多很多年以後,這個世界也會出現一個新的童話,傳唱他們的人生。
白陵然要他成為這個童話的主角,要他長久地活著,活成一塊能守護族人的豐碑。

「……把我當神主牌貢著是嗎?」褚冥漾冷笑,「拯救世界?我連想救的人都救不了,你就不怕送我回去,我馬上被裂川王殺掉?」
「裂川王不會再殺你。」白陵然搖搖頭,「在這個世界裡,死亡還不算是結束,多的是復活人的方法,而你太不聽話了,他沒有把握百分之百控制住你,就不會再殺你。」
褚冥漾的表情明顯是不信。見狀,白陵然沉沉地嘆氣,「漾漾,我知道你痛苦。做為兄長,我固然有我想要達成的目標,但也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孤獨地活下去。」
他伸手指向褚冥漾手中的水晶瓶,「所以我才把你的時間偷回來。」

這裡是安息之地,是保存靈魂、使得生命重新誕生的中轉站。無數靈魂曾在此安眠,又被世界喚醒,迎來嶄新的人生。

「對活著的生命來說,時間、靈魂、肉體缺一不可,你身上已經有別人的時間,但你能用自己的時間來復活你想復活的人。」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聽著,聽見白陵然對他說:「我可以幫你。」



「在這個世界裡,死亡,然後被裂川王復活,才是唯一救贖的道路。」阿斯利安说。
「那如果,我不想被『救贖』呢?」夏碎溫文地反問:「更何況,我已經不是人類,難道裂川王還能復活我?」

冬翎甩纏上阿斯利安的長刀,夏碎將鞭子一拉,就想強制阿斯利安的武器脫手,而休狄哼了一聲,打了一個響指,隨時準備爆炸的火光朝夏碎直撲而去。夏碎側身閃過,卻見火花如同流星,源源不絕地從四面八方朝自己飛來。
那些火花飛舞得極快,夏碎目光一縮,整個人猛然四散成脆弱的紙鶴,在半空中翩翩散落,他身上穿的狩衣空蕩蕩地下墜,恰好避開了那些火焰燃燒爆炸的範圍。下一秒,紙鶴重新聚攏,在那件衣服完全落上地面之前飛入衣服之中,夏碎又重新凝聚起身型,右手一抬一抓,恰好把同樣即將落地的冬領甩握入手中。
夏碎抓回鞭子,而阿斯利安握緊自己的長刀,兩個人彼此僵持著。

「你確實已經不是人類。」阿斯利安笑吟吟地道:「這樣的身法,簡直像鬼魅一般。不愧是千冬歲學弟做出來的式神。」
他話鋒一轉,惋惜地感嘆,「哎,當年裂川王本來也想復活他的,只可惜他在死前把靈魂留給了你,裂川王的法術無法生效。」
「如果在這裡把你毀掉,裂川王是不是就能復活他了?」阿斯利安故意對著夏碎問道。

「閉嘴!」
即便是裂川王軍炸開了獄都的城門,毀壞了獄都百年來的建設,殺死了那麼多人,夏碎也未曾像此刻這麼憤怒。冬翎甩再度纏上阿斯利安的刀刃,夏碎藉勢一拉,整個人用快到不可思議的動作從空衝朝阿斯利安撲去。
他左手一翻,符咒落入手中,混雜著光明與黑暗的力量使得符咒燃燒,直直地就要貼到阿斯利安身上。阿斯利安的長刀被夏碎的武器捲住,卻又不想放棄自己的兵器,乾脆不閃不避,仗著永生環的復原力量,直面夏碎的攻擊。
休狄大喝一聲,無數星火燃燒飛出,一齊往夏碎飛去。
夏碎很清楚,他若是變身為紙鶴閃避休狄的攻擊,也就必須放棄傷到阿斯利安的機會。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來不及思考,夏碎咬牙,將符紙貼到了阿斯利安的身上──他能感受到熾熱的火焰已經落上了他的衣襟,爆炸即將到來,但下一秒,突然從地面的裂縫之中生出一條巨大的藤蔓,直直地將夏碎整個人帶起。夏碎一愣,不再猶豫,抓緊了藤蔓,在最後一刻閃開了休狄的攻擊。

「住手!」清脆的女聲居高臨下地響起。
阿斯利安的胸口被夏碎的攻擊所傷,微微一個踉蹌,朝後倒落,被休狄穩穩地扶住。他跟休狄抬頭看去,卻發現炸得半殘的城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我乃奇歐女王,莉莉亞.辛德森,率領奇歐援軍,前來支援。」

莉莉亞就站在那裡。她剪去一頭及腰的長捲髮,變成便於活動的俐落髮型,脫下了華美繁複的禮裙,穿著一身勁裝,藍色的眼裡神采奕奕,不可逼視。
「種族議會的其餘援軍很快就到了。」
她手中捧著一枚發光的巨大羅盤,無處藤蔓在她的驅使下鑽破獄都的地面,將阿斯利安一行人與他帶領的裂川王軍都給包圍起來。
「你們已經無路可逃,放下武器投降,否則,你們將會為撕毀和平協議付出代價。」
奇歐妖精族的旗幟在她的身測飄揚著,越來越多的奇歐士兵手持弓箭,爬上城牆,站在她身後。夏碎也藉著那條巨大的藤蔓幾個跳躍,站至莉莉亞身側。
如果不是明確地聽見了她的聲音,休狄幾乎認不出這是莉莉亞。

阿斯利安也有幾分差異,夏碎造成的傷口正在快速地復原,他重新站直身體,不再讓休狄攙扶著自己,同時對著莉莉亞笑道:「竟然來得這麼快,不當傀儡女王了嗎?小莉莉亞?」
「……無禮之徒。」莉莉亞皺起眉頭,輕咤一聲,毫不猶豫地舉起手,「準備。」
在她的示意之下,奇歐的弓箭手們紛紛彎弓搭箭,拉滿弓弦。

莉莉亞口中的「放箭」兩字尚未出口,卻猛然被制止住,一名看來十分老邁的奇歐妖精爬上城牆,對著莉莉亞道:「慢著,女王陛下,那可是……」
「長老,您想說什麼?」莉莉亞皺眉。
被敬稱為長老的奇歐妖精焦急地道:「那是休狄殿下,您不能……」
「我為什麼不能?」莉莉亞反問。

從林聲澗返回之後,莉莉亞把自己反鎖在女王的寢室裡,又過了三天,才打開門走出來。
她在那三天裡剪去自己一頭長髮,離開寢室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為她準備便於活動的服裝,並在獄都被裂川王攻陷的消息傳來時,下令出兵支援。
她是名義上的女王,長老們可以控制她,卻不能在她有充分理由時阻止她的行動。奇歐妖精族儘管與獄都並不和睦,但同樣視裂川王為敵人,莉莉亞要出兵,長老們無法拒絕,卻不代表長老們已經放棄對她的掌控。

莉莉亞對此心知肚明,但她已經不會再因此感到畏懼。
傀儡要掙脫引線,金絲雀要脫離牢籠,就是在這個戰場上,她要確立自己的權力,並且負擔應盡的義務。
「那是您的兄長!」
「那不是。」莉莉亞的聲音清脆,擲地有聲。她抬手,指向休狄,「站在那裡的是被裂川王洗腦並且控制的敵方將領,不是我的兄長。」
「……」

她已經知道了休狄的苦衷,可是他們身在戰場,兩軍對壘,不容任何猶豫。
「我認識的兄長……不會逃避自己應盡的責任。」
這一百年來,休狄一直默默地在守護她。
「他會保護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每一個族人。」
她看似在對著自己身邊的長老說話,但休狄知道,莉莉亞每一個字都是說給他聽的。她一定經過了足夠的深思熟慮,並且下定決心。

「我的兄長名為休狄.辛德森,是奇歐森林最驕傲、最鍾愛的血脈之子,即便是今天過後,奇歐的王族歷史上也會留下他的名字。」
莉莉亞明白,休狄要的不是她的感謝,也不希望她向旁人解釋這一切。他們已經是兩個陣營的敵人,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作為妹妹,她所能做的,就是維護休狄的驕傲與名聲,也成全休狄的一切決定。
而作為敵人,在戰場上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為了使每一代、每一個重要的名字,都能流傳於歷史,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帶領著奇歐妖精族贏得這場戰爭,使得奇歐妖精的血脈繼續繁衍昌盛。」莉莉亞神色堅定地說道。
她並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疾言厲色,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卻被風吹動著,傳遞到了每一個奇歐的士兵耳中。
她帶領著軍隊出征,站在大軍的最前方,清晰地說出他們為何而戰。

「說得好。」阿斯利安鼓掌笑了起來。
他的長刀破開莉莉亞布下的藤蔓,召出拉可奧,載著休狄一同飛向空中。城牆上的奇歐士兵略微騷動了起來,莉莉亞沈著臉看著他們,而夏碎側過身,伸出一隻手擋在莉莉亞身前。
飛狼飛行的速度極快,阿斯利安與休狄如同一陣風一般撲向莉莉亞,刀光與火光同時蔓延,莉莉亞倉促地舉起九門盾甲,在自己的面前佈下了一道防護陣法,彈開了他們的攻擊。
但第一次的攻擊只是前奏,無數的火光落上那道防護陣法,將之徹底炸碎,休狄的攻擊毫不容情,而阿斯利安的長刀趁隙揮出,再度被夏碎的冬翎甩給攔下。

休狄騎在拉可奧的背上,微微瞇起那雙與莉莉亞極為相似的藍色眼睛,對著莉莉亞森然問道:「如此挑釁裂川王與裂川王的軍隊,你已經準備好迎接自己的結局了麼?奇歐女王。」

『我要成為真正的奇歐女王,總有一天,我會帶領軍隊打敗裂川王!跟獄都一起把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使得萊恩的靈魂得以安息──我要讓兄長你看看,你曾經因為覺得無藥可救而拋棄的東西,都能變回本來的模樣!』

莉莉亞臉色蒼白,卻並未驚慌,她舉起手,終於下達了這道命令。
「放箭!」



在遠離戰場的地方,一棵發光的大樹之下,褚冥漾安靜地伸出手,抵在那棵樹幹上。
與白陵然說話的時候,他以為這棵樹很近,但後來他又走了很久,才走到樹下。褚冥漾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棵樹其實生長在一個湖泊之中。
湖泊清澈見底,倒映出安息之地破碎的天空。米納斯用氣泡連接,讓褚冥漾走過湖面,一路走到樹根處,那裡有很小一塊地面,足以立足。褚冥漾把手貼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側耳去聽,能聽到水源在樹幹內部汩汩流動的聲音。
這棵樹仍然在生長、呼吸、存活著。

「這是靈魂樹。」
米納斯陪在他身邊,仰頭看向樹木的頂端。這棵樹十分高大,頂端被無數發光的枝葉所遮蔽,但若是仔細去看,仍然能看見在樹冠之上的天穹。
細碎的光芒斷斷續續地從天穹之中漏下來,如同流沙一般落入安息之地。那是安息之地唯一光明的來源,卻使得整個遼闊的空間都充滿了乳白色的光芒。

「靈魂會從上面化為星星墜落下來,被安息之地所滋養淨化,變成葉子生長在這棵樹上。」米納斯輕聲說:「直到靈魂樹從世界脈絡之中獲得了足夠多的能量,那些葉子才會開花結果,從靈魂樹上脫離,重新降生到世界之中。」
「妳怎麼知道?米納斯。」褚冥漾有些困惑地問。
「她來過吧?」希克斯也從幻武晶石裡浮出,「嘖」了一聲,故作漫不經心地道:「我們在變成幻武兵器之前,也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死後當然有機會來這樣的地方,只是這女人當時沒選擇這條路而已。」
褚冥漾沉默片刻,「……我很抱歉,米納斯。」
米納斯搖頭,「不必抱歉,我不記得我活著時候的事情了。」

自從褚冥漾取回力量之後,米納斯跟希克斯一直很安靜,突然從幻武晶石裡出來,當然是有話想對褚冥漾說。希克斯微微有一點猶豫,最終還是開喊口道:「喂,弱雞。」
「嗯?」
希克斯問他,「你真的沒有想復活的人了?」
褚冥漾失笑,「我應該想要去復活誰嗎?」

『──對活著的生命來說,時間、靈魂、肉體缺一不可,你身上已經有別人的時間,但你能用自己的時間來復活你想復活的人。』
『我可以幫你。』

褚冥漾被冰炎放進月凝湖裡,醒來之後卻到了安息之地,見到等候已久的白陵然。
白陵然交給他一個裝有時間的瓶子,還對他說自己能幫他。褚冥漾內心無比清楚,白陵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助自己。

『……白陵然,你很清楚人偶計畫是什麼,你一開始就知道學長會死。』
『不,在更早之前,你有一千個、一萬個機會避免我的死亡,不要跟我說你努力過了,如果你早點把真相告訴我,這個世界難道還會變成這樣?』
『我的死亡在你的預料之內,如果世界一直是白色,妖師一族的命運永遠不會改變。對你來說,我的死亡是必要的。』
『但復活之後的我對你有用,所以你眼睜睜地看著學長為我而死,然後又來對我賣人情、對我示好,好讓我繼續按照你的計畫走下去。』

於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白陵然。

『這世界上沒有這麼好的事情。白陵然,你怎麼會沒想到,我或許已經厭煩這一切了?』
『我不想復活任何人。』
『我也不想回到六界去。』
『我受夠了,你滾吧。』

褚冥漾反問希克斯自己應該想要復活誰,而希克斯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反正不是我。」
看見希克斯的反應,褚冥漾一愣,恍然地想起自己當初與希克斯簽訂的契約的條件本來是幫助希克斯復活。褚冥漾有點尷尬有點歉疚,小聲地說:「抱歉,我……」
「算啦,我差的又不是時間,而是肉體,多等幾年也沒什麼吧,本尊等得起。」希克斯翻著白眼說道:「你們那個族長一看就沒安好心,趕走就算了。」
這麼說來,褚冥漾也曾經承諾會復活重柳。他垂下了眼簾。重柳的復活缺乏真名,也不知道何時能完成這個諾言。

希克斯看著褚冥漾的神情,似乎有點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頭,卻還是沒有這麼做,頓了一頓,還是直率地問道:「我就是有點在意……他說要幫你回六界耶?你真的不想回去?」
「回去幹什麼?」
「我是不知道你們家那個像狐狸一樣的族長在算計些什麼,但裂川王不會善罷甘休,他會想辦法把世界轉回灰色的。」
褚冥漾搖搖頭,「我就是不懂,殺了我把力量放回世界脈絡裡最簡單,他為什麼不殺我?」
「妖師不只有一人,他也殺了白陵然。」一直沒有插話的米納斯這時輕聲開口:「他還能再殺掉其他的妖師族人。」
就算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族人,只要死掉的妖師足夠多,世界脈絡裡積蓄的力量足夠強大,總能改變世界的顏色。

米納斯說的答案,褚冥漾絕不是沒有想過。他安靜了很久,才問:「……那麼,如果我不回去,是不是很壞?」

風吹動靈魂樹,那些發著光的樹葉發出柔和的聲音,褚冥漾已經知道,那些都是靈魂的低語。他孤身一個人站在這棵樹前,面對著無數死去的靈魂,像是一場終極的審判。他不知道審判的答案,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度過自己心裡最後的關卡。
褚冥漾無法不這麼去想:或許我應該回去,去保護剩下的族人。
獄都怎麼樣了?裂川王一定不會放過剩下的人,像夏碎、喵喵、三色雞頭,還有那些褚冥漾或許認識,或許根本未曾見過的人。
而妖師隱居地呢?然就這麼死了,辛西亞要怎麼辦?……

他的腦海裡有很多擔憂,與很多自己該去做的事情。
可是,他真的好累好累了。

「你救不了所有人,弱雞。」希克斯平靜地說,分不出是在寬慰他,還是在闡述他的無能為力。不論希克斯說這句話是出於何種目的,褚冥漾都很清楚:他說的是事實。
「沒錯,我能救誰啊?」褚冥漾自嘲地勾起唇角,附和道:「他們都很強,不需要我。」

『為什麼……復活我?』
『因為我需要。』

冰炎需要他。可是他活下來,而冰炎死了。
冰炎連靈魂也徹底地崩解碎裂,留給他的項鍊裡什麼都沒有。

褚冥漾安靜片刻,才終於把腦海裡那些混亂的、讓人疲憊的、近乎痛苦的念頭全部清除。他轉過身,在樹下找了一個合適的角落坐下。希克斯看著他的動作,困惑地問道:「你要幹什麼?弱雞。」
褚冥漾沒有回答,反而抬頭對著問米納斯問:「這裡還算安全吧?」
「安息之地沒有別人,靈魂很難對您造成實際傷害。」米納斯說。
褚冥漾點頭,側身閉上眼睛,「那我睡一下。不管什麼都等我醒來再說。」

他實在太累了。
於是他就這樣,在這棵承載著億萬靈魂的樹下,疲倦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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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7 11: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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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星光

黑暗裡沒有光。
他慢慢地張開眼睛,爬起身來,環顧四周。
極深極深的黑暗裡有細微的光亮,一絲一絲一縷一縷,隱約閃動著銀色的流光。褚冥漾凝目去看,才意識到那是時間的絲線。
無盡的時間飄盪在這個空間中,那些時間就像是沒有發現他一樣,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身旁流過,彷彿輕柔的流水,又好似逝去的生命之歌。
褚冥漾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很久以前,他去時間交際處復活冰炎的時候,也在賽塔的陪伴之下走過時間之流。

他的大腦像是凝固住了,有一個微弱的念頭在問自己:我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剛剛不是在靈魂樹下……睡著了?

微弱的念頭很快被時間捲動帶走,褚冥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竟然伸出微顫的指尖,嘗試去觸碰那些時間的絲線。
那些絲線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被他手掌移動時所帶起的氣流吹散,像所有握不住的東西一樣,從他的指縫流逝。褚冥漾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有些失落懊惱。不等他累積出更多的情緒,那些時間就像是突然發現他的存在,瞬間停止了飄動。
褚冥漾心裡隱約流過不好的預感,「……!」
暫停的時間猛然加速播放,所有的時間全部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朝褚冥漾撲來,瞬間將他淹沒。

在滅頂的窒息之中,他聽見許多陌生又雜亂的嗓音。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跟大家一起活下去……』
『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光?這裡好黑,我、我會害怕。』
『為什麼只有我被拋棄了?為什麼,沒有復活我……』

像是在深沉的、深沉的水底,他被時間捲動著,向下扯去。時間所挾帶著的記憶與情緒紛至迭來,這百年來,死去的人不是靈魂散落,就是被裂川王復活,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六界的聯繫斷開,這些時間因為生命的死亡而被堆積在這裡,唯恐被世界忘記,卻又早已被世界所遺忘,只能呢喃地、沙啞地發出質問與控訴。

『有沒有人能聽到我說話的聲音?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他幾乎要被那些時間中挾帶的情緒給淹沒,但就在褚冥漾覺得自己要完全窒息的下一刻,突然有一雙溫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腕。褚冥漾一愣,還來不及掙扎,就被那雙手拉出了黑暗。
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散去,光變為氧氣,重新包圍住他的身體。
他重新回到那棵發著光的靈魂樹下,四周都是朦朧的光暈。樹下有另外一個褚冥漾,還安然地躺在那裡,閉眼沉睡著。褚冥漾錯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是半透明的。
他這是……靈魂出竅?

褚冥漾渾身是水,被人從靈魂樹旁邊的湖泊裡拉出來,還沒來得及詫異自己的靈魂怎麼脫離了身體,就聽見拉他上來的人用悅耳的女聲對他說話。
「這裡是安息之地,肉身與靈魂隨時有分離的可能,但可以放回去的,別怕。」
褚冥漾本能地朝聲音的來處看去,卻看見一頭火紅的美麗長髮,與一雙明亮又美麗的紅眸。
「不過,在睡夢之中魂體分離,竟然還能誤入時間交際之處的廢墟,」將他救上來紅髮女子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略帶調侃地說道:「你這孩子不是普通的倒楣啊。」

除了她說話的聲音之外,四周萬分安靜,一陣風吹來,靈魂樹上有無數片樹葉脫離枝椏,在半空中飛舞,變成一片綿延的亮光。其中有一片葉子晃悠悠地墜落,美麗的光芒如同流星下墜,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個瞬間從樹葉變化為人形。
他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銀色的眼睛,頭上戴著細細的銀冠,朝著褚冥漾走過來,蹲下身,跟紅髮女子一同將褚冥漾扶上岸。

因為視角的緣故,褚冥漾仰頭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逆光。
但不用清楚地看見臉,他也能知道眼前的這兩個人,究竟是誰。
銳利又明亮的紅色獸瞳,像是火焰一般熱烈的美麗長髮。
銀色的、如同月光一般的頭髮,精靈的尖耳。
還有他們緊緊交握的手掌。

褚冥漾滿身是水,怔怔地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覺得腦海裡無比混亂,「你、你們……」
銀髮男子柔聲安撫道:「別害怕,沒事了,好孩子。」

──只要有靈魂,裂川王什麼人都能復活。
就算那是千年之前的故人。就算那是冰炎的父母親。

眼前的這兩個人那樣熟悉。
褚冥漾曾經在裂川王扯開的空間裂縫裡,見過這兩個人的身影;也曾經在冰炎的回憶裡,看見銀髮男子用手裡的長刀,親自貫穿了冰炎的胸膛。

褚冥漾不明白。
亞那瑟恩與巴瑟蘭明明已經被裂川王復活,為什麼還會出現在安息之地裡?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只覺得整個人從骨頭裡面開始發冷。
真奇怪,靈魂也會感覺到冷的嗎?
他無比艱難地開口詢問道:「你們是來……殺我的嗎?」
「……」

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眨了眨眼睛,當著褚冥漾的面就開始竊竊私語。
「他誤會了,真傷腦筋,怎麼辦?」
「都是裂川王不好。如果他哪天到安息之地來,我們就去蓋他布袋。」
「……?」這反應很顯然跟褚冥漾預料的不一樣。褚冥漾也陷入茫然。

夢境裡的風還在吹,由靈魂變成的樹葉發出柔和的低吟,細碎的光點搖曳,落到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的臉上,照亮他們挑不出缺點的眉眼。冰炎如實地繼承了父母優秀的外貌,擁有與亞那瑟恩極端相似的俊秀面容,和跟巴瑟蘭一樣明亮美麗的獸瞳。
此刻巴瑟蘭微微有些猶豫,卻還是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她的笑容裡包含了安撫、憐愛與親近。
「……」

「孩子,別誤會,我們不是被裂川王復活的那兩個傀儡。」
巴瑟蘭說著,對他張開手,一朵火苗往褚冥漾飄過去,在他身周繞了一圈又一圈,稍微驅散了刺骨的寒意。褚冥漾慢慢地止住了顫抖,困惑地問:「什麼、意思?」
巴瑟蘭沒有馬上回答,送出火焰的手掌也沒有收回,反而懸停在褚冥漾的臉前。她在觀察著褚冥漾的神情,確認褚冥漾沒有恐懼也沒有排斥,才很輕地碰了碰褚冥漾的臉,然後又摸摸他的頭髮。
靈魂當然能夠觸碰到靈魂,但褚冥漾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靈魂也能有這麼溫暖的溫度。
或許這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因為這個人是冰炎的母親,她擁有一雙與冰炎一模一樣的眼睛。
那雙明亮的紅色眼瞳注視著褚冥漾,彷彿冰炎再次注視著他。那雙眼睛在說話,她說:我認得你。別害怕。

「如你所見,我們才是真正的『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巴瑟蘭用嘆息一般的嗓音,低聲說道:「終於見到你了,好孩子。」
「你……您們,認得我?」褚冥漾小聲地問:「為什麼……」

「我們已經逝去太久太久,裂川王無法完全復活我們,只能從我們的靈魂中取走很小一部份,放進那兩具肉體之中。」亞那瑟恩解釋道。
巴瑟蘭也補充,「他先復活了亞那,卻發現僅僅是那麼一點點靈魂,他也控制不住,於是又復活了我。」
「卻沒想到巴瑟蘭比我更固執,他所取走的那點靈魂,甚至不足以讓巴瑟蘭的軀體張開眼睛行動。」亞那瑟恩又道。他與巴瑟蘭相視一笑,最終才回答了褚冥漾的問題:「所以,儘管我們並沒有真正地被復活,但與那兩具傀儡軀體仍然存有斷斷續續的感應。」
褚冥漾恍然,難怪他看到的巴瑟蘭是那樣沉睡的狀態,但這個回答並沒有完全緩解他的困惑,反而讓他覺得更加無所適從。
「儘管六界與安息之地的通道已然斷絕,仍然會有一些靈魂碎片從上面落下來。」巴瑟蘭抬手指向天空,「我們怕那些碎片徹底迷失,所以會把他們收集起來。這個過程中,我們也能讀到一點他們帶過來的、零散的記憶。」

「我們一直看著小亞,還有你。」
亞那瑟恩跟巴瑟蘭微笑地看著他。褚冥漾的腦海裡還有很多遲疑與困惑,但卻又有一點漸漸變得清晰。
眼見的這兩個人,的確就是冰炎的父母,不會是別人。

灰色的世界之中,靈魂無法回歸安息之地,只會散落在大地上,冰炎因此建造渡魂塔,致力於讓那些死者的靈魂能夠回歸到重要的人身邊;而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靈魂都被裂川王掠奪,但他們沒有因此滿懷憎恨,反而一直留在安息之地裡,做著跟冰炎一模一樣的事情。

「那兩位……為什麼還要救我?」褚冥漾艱難地詢問道:「您們知道的吧?……是我害死了學長。」
他的話語之中滿是痛苦與自責,但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盯著他看了片刻,亞那瑟恩突然淚眼汪汪地朝他撲過來,一把將他摟住。
「你還好,小亞是自願為你死的。我更糟糕,我甚至捅了他一刀呢。」亞那瑟恩哭喪著臉,說著說著就悲從衷來,「小亞一定討厭我了嗚嗚嗚嗚嗚嗚……」
「好了好了,別哭了,這件事不是已經哭過了嗎?」巴瑟蘭連忙哄他。
「……您別哭了。」褚冥漾也無比僵硬,「你用跟學長一樣的臉這樣哭,我真的好害怕……」
亞那瑟恩憋紅了臉,忍不住打了個哭嗝。

被亞那瑟恩這麼一打岔,本來醞釀的情緒瞬間中斷,褚冥漾一時有點茫然。而巴瑟蘭安撫好亞那瑟恩,又抓住褚冥漾的手,認真地對他說道:「你不要自責,他想讓你活下來。」
她說:「你只是達成了他的心願。」

『我是妖師,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那雙與冰炎如出一轍的紅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你很努力了,你做得非常好。」
如果冰炎現在還活著,見到這個狼狽不堪的褚冥漾,他是不是也會對褚冥漾說同樣的話?

如果褚冥漾還會哭,他或許會因為這雙熟悉的眼睛太過溫暖,而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但是褚冥漾已經喪失了這個能力,他只能在心裡面想:我也想……做點什麼。
他害死冰炎,但亞那瑟恩跟巴瑟蘭卻毫不計較,依然把他從時間亂流救起,安慰他、開導他。是報恩也好,是補償也好,他想為了這兩個人做點什麼。
冰炎有這麼好的父母,卻沒有與父母相處的機會。他真的想做點什麼。

「那個……」褚冥漾有些猶豫,卻還是鼓起勇氣,無比乾澀的嗓音問道:「我想問,學長的靈魂,有掉下來嗎?」
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亞那瑟恩困惑地眨了眨泛紅的眼睛,鼻音濃重地回答:「沒有。」
「如果不是兩位,我或許就在時間亂流之中,被那些時間吞沒了。」褚冥漾深吸一口氣,神態鄭重地看向眼前的這對夫妻,「學長的靈魂在跟裂川王的戰鬥之中徹底粉碎,連渡魂水晶都沒辦法保存,但是……我知道一個辦法,能夠重新凝聚學長的靈魂。」

在龍影潭的幻境裡,褚冥漾親眼看著千冬歲佈下那個陣法,記得每一筆陣法的走向、也記得千冬歲如何驅動自己的力量,注入陣法之中。
他怎麼會不想復活冰炎呢?不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想拯救冰炎、保護冰炎,完成冰炎的一切心願,讓冰炎也能活得很安全。
不過是沒把握而已。

『可是靈魂……不該被任何術法扭曲,而永遠只會,回到他最重要的人身旁……』

對褚冥漾來說,冰炎當然很重要,可是……反過來也是一樣嗎?
如果他真的對冰炎很重要,冰炎怎麼會佈下這樣的局?怎麼會算計他、利用他,要他永遠孤獨地活下去。
褚冥漾說自己不想復活任何人,不過是因為他沒把握,冰炎的靈魂會回應自己而已。
可是現在,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就在這裡。

「這個方法需要兩位的幫忙。」

他還是沒有勇氣去復活冰炎,但是他想、他希望自己可以……用千冬歲的陣法,加上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存在,喚回冰炎的靈魂。
在安息之地裡,沒有誰會再來傷害他們。冰炎再也不用去為了保護誰去犧牲性命,也不必去苦苦追尋自己存在的理由。
亞那瑟恩、巴瑟蘭與颯彌亞從此不會再分離。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最少有一個童話故事,得到了圓滿的結局。

這或許是他作為妖師,能為冰炎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您們願意試試看嗎?」



有流星墜落。
一開始只是零星的、一顆流星、兩顆流星……慢慢地就變成了漫天繁星的下墜。星星受到某人的召喚,依循著自己的軌跡,朝想見的人飛奔而去。

褚冥漾站在陣法中央,陣法上不停有細微的黑色燐火上浮,短短的黑髮因為充沛的力量而飄起。他的黑暗沿著陣法的脈絡流淌,那是絕不溫順、使人驚懼畏怖的力量,但是此刻,那些力量小心翼翼地維繫住陣法的運作,竭盡所能地呼喚著孱弱破碎的靈魂。
漫溢的黑暗使得安息之地變為深夜,只有靈魂樹始終散發著億萬年不變的光輝。許多懸掛在樹上的靈魂顫動跳躍,彷彿被陣法的波動所吸引,也想感受一點黑夜的溫柔。

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站在靈魂樹下,雙手交握,安靜地看著。

在畫陣法的時候,褚冥漾一直很緊張,他擔心自己記錯了千冬歲的陣法、擔心這個陣法其實無法完全召回冰炎的靈魂,更擔心使得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空歡喜一場,但在他將力量注入陣法之中的那一刻,力量運行的軌跡引導他的思緒,他腦海裡所有的念頭都安靜了下來。
像在無盡的黑暗裡,點燃一盞輕柔的燈,照徹歸來的路。

天上繁多的星星落下,在他身周環繞,搭配上靈魂樹的靈魂微光一同閃爍。這本是舉世難見的美景,就如同冰炎那時帶他去月凝湖,讓他親眼看見的一池螢火。褚冥漾卻看也不看,甚至乾脆閉上眼睛,只知道一心一意地催動自己的黑暗,注入陣法之中。
他的力量順著陣法的軌跡幅散四射,在六界中、在無數失落的世界裡尋找著、祈求著、等待著。

聽見呼喚的聲音,星星從遠方奔赴而來,受到陣法的吸引,在褚冥漾身旁環繞成一列星光的軌跡。時間與空間裡有無數亡者的靈魂,始終在等待著眷戀的呼喚,如果能在死亡裡聽見熟悉的聲音,那麼,無論那些靈魂飛散成多少碎片,他們都會飛越千山萬水,回到重要的人身邊。
褚冥漾不停地將自己的力量輸入陣法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意識到,那些星星墜落時的聲音全部都停止,陣法也已經無法容納更多力量。他有些惶恐,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才發現身旁的星星全部停住了。

「……?」
彷彿就是在等待褚冥漾睜開眼睛,那些星星環繞著他重新旋轉了起來。褚冥漾怔怔地抬起眼,卻對上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含笑的眼眸。

『夏碎學長,我只是想問,千冬歲發明的術法這麼厲害,他的核心原理是什麼?』
『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怎麼會不知道答案呢?褚。』

褚冥漾當然知道答案。
如果不是在寒冷的死亡之中,聽到眷戀的嗓音、感受到熟悉的溫度,褚冥漾想,他一定不會在那個美麗的溫室裡甦醒過來。
千冬歲發明的陣法,能引領亡者的靈魂。那麼,在這個陣法裡,冰炎會聽見什麼呢?

『我應該想要去復活誰嗎?』
『我不想復活任何人。』

褚冥漾可以對希克斯和白陵然說謊;他也可以欺騙自己,這只是為了償還冰炎的人情,還有報答亞那瑟恩、巴瑟蘭的救命之恩。
但是他的力量不會騙人。
他從世界脈絡裡取回龐大的黑暗,卻毫不顧惜,沒有保留地輸入這個陣法之中,使得指引靈魂的陣法開始運轉。褚冥漾聽不見,但在那一刻,所有有靈魂存在的世界,或許都會聽見他苦苦追尋的聲音: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跨越生與死的藩籬,我依然想見你。

你會來嗎?

深沉又溫柔的黑暗使得四周變得一片漆黑,連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身影都漸漸模糊,只有星星的光芒依然閃爍。那些星星旋繞流動,逐漸凝結成一個隱約的人形。有人從火光中甦醒,自冰霜中誕生,冰炎的靈魂在星星的軌跡之中重新凝聚,出現在他的面前。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個朦朧的影子落到地面,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前,然後,朝他伸出手。
這不是褚冥漾第一次在生與死的界線與冰炎重逢,但褚冥漾的心情卻與之前完全不同。曾經在腦海裡沸騰的疑問都冷卻,痛苦變得安靜,恐懼都消失不見。

『無論你想要什麼,只要是我能給得起的,我都答應你。』

火焰燃燒,冰雪蔓延,因為同樣是靈魂,所以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手掌的溫度。冰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這就是冰炎的答案。

你想見我,所以我來了。



無數流星滑過天際,落入這殘破的世界,發出轟然的鳴響。據說星星爆炸後,宇宙中才產生了生命,如此說來,每個人都是星星的塵埃,終有一日會跨越宇宙、墜落進某個人的心裡。
他迷失在星空之中,感覺到久違的安寧與平靜,然後聽見有些陌生卻非常溫柔的嗓音。

『謝謝你,讓我們再度見到小亞。』
『經過千年,還能夠與他再見,這對我們而言,已是最為珍貴的禮物。』
『短短一瞬,便已知足。』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想說:不對,你們把學長生下來,讓我得以認識他,這才是我得到過最珍貴的禮物。
從此之後你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為什麼要說「短短一瞬」這種話?

『孩子長大了,就會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柔和的女聲輕笑道:『我們已經逝去太久太久,除了對小亞的一絲眷戀之外,其餘的牽掛和執念早都忘卻殆盡。』
『但是你們不一樣。」
『你們還有未完之事,與想見之人。』
清朗的男聲對他說出彷彿祝福、彷彿預言一般的話語。
『所以,回去吧。』
『找回你本來的模樣,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褚冥漾猛然張開眼睛。

室內很暗,顯然沒有開燈,他遲緩地瞪了半天的天花板,才終於適應眼前昏暗的光線。四周的景物在他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褚冥漾的目光一吋一吋地滑過室內熟悉的擺設,然後落到了坐在床邊的背影上。
「……?」

似曾相識的場景使得褚冥漾片刻的茫然,而床邊的那個人聽見動靜,回頭過來,微微地蹙著眉,像是在審視著他的狀態,說:「你終於醒了。」
那是冰炎。
褚冥漾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回到了獄都,回到那間他與冰炎共同的臥室,但是眼前這個冰炎看起來與百年之後明顯不同。
既不是半透明的靈魂狀態,眼眉之間也沒有絲毫的疲憊。褚冥漾甚至能從他說話的神態裡,察覺到幾分久違的桀敖不馴、與意氣風發。
就像是一百年前,這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他。

「有夠會睡。」房間裡太暗,冰炎沒留意到他奇怪的表情,皺著眉頭嫌棄道:「你搞什麼,怎麼會蠢到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餓暈?我趕到的時候你都要被獄界蚯蚓拖進巢穴深處了。」
嘴巴上抱怨,幫他倒水的動作還是很自然。冰炎把水塞進他的手裡,「嘖」了一聲道:「要不是我剛好要找你,你卻沒接電話,你要怎麼辦?殊那律恩是不可能會去幫你收屍的。」

獄界蚯蚓、巢穴、沒接電話……久違的關鍵字喚起塵封的記憶,其實對褚冥漾來說,這些事情也才發生在不久之前。他呆呆地看著冰炎,接著突然跳下床,繞過冰炎,直直走到窗戶之前。
他醒來之後就一言不發,反應又這麼奇怪,冰炎終於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皺緊眉頭,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褚?」

褚冥漾不答,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確定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後,才「唰」地一聲,一把拉開了窗簾。
柔和的日光落進室內,窗外傳來柔和的鳥鳴,翠綠的樹上麻雀築著小小的巢,裡面還有兩顆未孵化的蛋。褚冥漾貪戀地看著他無比熟悉的黑館花園,風景明媚,天光正明。日光如此溫暖,落在他身上,幾乎使得他產生一股會被灼傷的錯覺。

「怎麼了,是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冰炎朝他走過來,伸手想按住他的肩膀,卻被褚冥漾猛然轉過身,一把抱住。
「……!」冰炎很明顯被他嚇到,渾身僵硬,他試圖推開褚冥漾,卻被褚冥漾牢牢地抱著,不肯鬆手,「褚?你到底怎麼回事?」

──他在靈魂樹下呼喚冰炎的靈魂,卻召來了滿天的流星雨。
是流星終於實現了他的願望,還是這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他耳邊還迴盪著亞那瑟恩溫和的嗓音。
『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一百年前,一切都還未發生的時刻。



剛睡醒就貿然抱住那個還未經歷過灰色的世界,又難搞又暴躁的混血精靈,褚冥漾最後的下場是:被冰炎毫不留情地丟出了黑館,並且碾進教室。
「……」
好兇,學長果然是不夠喜歡我。褚冥漾默默地又確認了一遍自己的推測。

這個世界無比平靜,唯有褚冥漾所熟悉的學院日常。他被冰炎提前帶回學院,沒有在黑王的宮殿過夜,有學院的結界守護,裂川王大概根本無法剪斷他的時間。
真好,那些恐怖的事情都不會再發生了。褚冥漾轉了轉手中的幻武晶石,在心裡面想。

因為接受過多訊息的大腦還無法完全轉換過來,整個上午的課程他都心不在焉。直到午休鈴聲響起,褚冥漾習慣性地走進餐廳,在往常的位置坐下,掃了一眼座位,才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千冬歲,」他向坐在他對面、好整以暇地正在喝茶的友人問道:「喵喵怎麼沒來?」
「她總會來的。」千冬歲放下茶杯,不以為意地回答:「沒關係,我們先吃午餐吧。」
「那西瑞呢?」
「誰要管那隻不良雞?」千冬歲翻了個白眼,「可能明天就來了。」

米可蕥身為藍袍,偶爾也必須前往保健室支援,未必能天天與他們共進午餐;而西瑞更是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千冬歲的回答非常正常,卻不知道為什麼,使得褚冥漾微微一怔。
這麼說來,他醒來之後,好像就沒見過喵喵、西瑞、莉莉亞跟夏碎……還有休狄、阿斯利安跟戴洛。
袍級各有各的任務,很多任務往往牽涉保密協議,突然消失十天半個月並不令人意外。可是……褚冥漾轉頭看了看身旁穿梭的人影,卻發現每個面容都模糊不清。
在這個熟悉的世界之裡,好像只有坐在他對面,正在享受自己的午餐的千冬歲與萊恩擁有清晰可見的臉孔,神態安寧又平靜,不帶絲毫的焦躁與痛苦。
彷彿這世界再沒有什麼能傷害他們,他們終於徹底獲得安息。

我怎麼會現在才注意到?
褚冥漾麻木、困惑又苦澀地想:是不是我……太沉溺於逃避的情緒裡?

他閉了閉眼睛,過了片刻,毫無預警地開口:「千冬歲、萊恩,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浮空的飯團停下了消失的動作,萊恩漸漸從空氣裡浮現,而千冬歲朝褚冥漾看了過來,「嗯?」
褚冥漾用餐具撥了撥餐盤裡的食物,用很慢的語調道:「如果某一天,這個世界變化了……」
「怎麼樣的變化?」萊恩困惑地問。
褚冥漾喃喃:「大家很可能會面臨巨大的危險,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什麼樣的危險?」千冬歲皺眉頭。
褚冥漾有一點點的猶豫,但還是努力地把自己想問的問題問出口:「如果,我沒有回去找大家,你們會怪我嗎?」

日光從餐廳的玻璃窗落進來,落在他們的身上,照亮彼此的面容。千冬歲跟萊恩神情安然地注視著褚冥漾。這是他最好的朋友們。恍惚之間,褚冥漾感覺自己又回到那個靈魂樹下,再度面對成千上萬的靈魂無聲的審判,審判他的出生、死亡,與復活。
他從來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又該為自己的人生接受什麼樣的判決呢?

誰都沒有詢問他為什麼要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千冬歲跟萊恩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為什麼要怪你?」千冬歲雙手環胸,理所當然地反問:「既然是危險的情況,漾漾能逃到安全的地方,那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不是嗎?」
他的態度太出乎褚冥漾的意料之外,褚冥漾一愣,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但是我沒有……陪大家走到最後……」
「誰都不能陪誰走到最後,就算我跟萊恩是搭檔,我們也不會對對方許下這樣的誓言。」千冬歲瞥了萊恩一眼,半是調侃地道:「不過萊恩倒是有可能願意陪莉莉亞走到最後就是了。」
萊恩倒沒有因為千冬歲取笑而難為情,坦坦蕩蕩地道:「這很難,但我會盡力。」
千冬歲笑了笑。

褚冥漾呆呆地看著他們,他說:「可是,我這樣做是……拋棄了朋友們……」
千冬歲搖頭,「沒有,你只是讓我們重要的朋友──也就是你,漾漾──能在更安全的地方生活著。」
萊恩補充道:「大家都會因此而高興。」
「當然,如果一個人活下來會讓你覺得痛苦的話,那還是來找我們吧。」千冬歲想了想,又說:「但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要活著,那麼,就算一個人孤單掙扎,也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啊,漾漾。」

褚冥漾說不出話來。
他們說話的語氣都很尋常,就像只是在與褚冥漾談論一個無比普通的話題。或許生與死確實是人類最平凡的命題,每個人都無從逃脫,卻也因此讓生命裡那些美好的際遇顯得無比珍貴。
心臟因為這些話語而變得厚實又沉重,這感覺很怪,但卻不令人厭惡。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他最熟悉的學院餐廳裡,聽見千冬歲清朗又柔和的聲音。

「就算沒有我們,你也要相信,你永遠不會是獨自一人。」

──吃完午餐後,褚冥漾翹掉了下午的課,提前回到黑館。
他站在黑館四樓的那幅巨大掛畫前。很久以前,在他還是菜鳥妖師的時候,這幅畫時常捉弄他,每次都要讓冰炎火冒三丈地衝出來敲打那幅畫,他才能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然而此刻,這幅畫裡卻是空蕩蕩的,只留下一個精美又古樸的畫框,遺留在潔白的牆壁上。
褚冥漾伸手摸了摸空無一物的畫布,輕聲開口:「米納斯,這裡是幻境嗎?」
他的聲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語,可是他的幻武兵器永遠不會聽漏。米納斯自半空中浮現,垂下手掌,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我聽說,安息之地會給靈魂製造一場美夢,讓他們活在他死前最眷戀的時空之中。」米納斯輕柔地低語:「美夢會消去靈魂裡所有的痛苦、不甘、偏執,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安然在新的世界裡降生。」

「所以這是我的夢,還是學長的夢?」褚冥漾問,但是米納斯沒有回答他,反而輕輕地搖頭,消散在空氣之中。褚冥漾呆愣片刻,忽然若有所覺地回頭。
冰炎正站在樓梯口。日光從黑館的玻璃彩窗之中照進來,在那張臉上留下無暇的虹影。褚冥漾曾經想過,這個人安靜地站著的時候就像一幅色調穠麗的油畫,足以描繪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風景,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風景也會從畫框裡走下來,朝他走來。
走到他的面前,走進他的生命裡。

褚冥漾的心微微顫了一下,聽見冰炎低聲喚他。
「褚。」



還是褚冥漾在黑館的那間房間,褚冥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冰炎在他的房間裡泰然自若地移動著,從櫃子上拿下水杯,背對著褚冥漾倒入了什麼,然後加水,甚至還用術法加熱。
沒過幾秒鐘,一個熱氣騰騰的馬克杯塞到褚冥漾面前。
「喝。」
「……?」褚冥漾困惑地低頭,看見濃稠的熱巧克力上有著他隱約的倒影。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窗外,學院裡春光明媚,永遠是春天,他甚至還穿著短袖制服。
冰炎在這個天氣裡,塞了一杯熱巧克力給他。褚冥漾懷疑冰炎簡直是把他當生理痛的女生看待。
他遲疑了太久,冰炎「嘖」了一聲。
「夏碎之前給的,他說你喜歡喝這個。」冰炎微微瞥開視線,故意地道: 「如果中毒,你自己去找他。」
褚冥漾剛好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聞言差點嗆到。
他實在分不出夏碎是在整冰炎,還是在整他。

室內很安靜,溫暖又虛假的日光在窗外懸浮,彷彿他真的回到了那個雞飛狗跳又無比安全的學院裡。褚冥漾喝著熱燙的可可,有一瞬間的恍惚,卻聽見冰炎開口問他。
「好點了嗎?」
「……」
「一早起來就不對勁,千冬歲還跟我說你翹了下午的課,」冰炎皺著眉頭說:「你在黑王那裡訓練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表現得太異常,冰炎確實不可能毫不過問,但褚冥漾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白,他想了想,很低很低地回答:「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噩夢?」
「大致上是一個我莫名其妙在睡夢中死掉,再醒來已經過了一百年的夢。」
「然後呢?」

在不久之前,褚冥漾也曾經與冰炎有過類似的對話。分不出是麻木,還是接受,此刻的他已經不會再逃避,而能平靜地說出究竟發生什麼。
他就這樣直視著冰炎的眼睛,輕聲把話說出了口:「我把世界毀掉了。」

「……」
褚冥漾看不見此刻的自己是什麼表情,但可以想見,一定非常難看,甚至是可怕。因為冰炎既沒有不耐煩地忽視這個話題,也沒有嘲笑他的胡思亂想,只是微微地挑起一邊眉頭,問他:「為什麼?」
「裂川王覬覦六界之外的妖師之力,殺死我,把我的力量放進世界脈絡之中,由此將世界轉換為灰色。」褚冥漾木然地說:「灰色的世界裡,人們死後無法輪迴轉世,少部分人會被裂川王復活,變成裂川王的盟友。」

他問:「學長,如果是你,面對這樣的情況,你會怎麼做?」
「我不必回答這個假設吧,這只是你的夢而已。」冰炎雙手環胸,這是個有點抗拒的姿態,可是褚冥漾非常堅持地又重複了一遍,「你會怎麼做?」
他的語調很輕,很穩,放在膝蓋上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冰炎注意到了。

這麼可怕的未來,在這個夢境裡的冰炎一無所知,也或許永遠不會經歷,故事已經走向另一個發展:他被冰炎成功帶回學院,曾經擁有的安穩生活都將一直延續,不會改變。
褚冥漾無法不厭惡此刻的自己,為什麼還要把這一切告訴冰炎?為什麼要提醒他曾經發生過多少悲慘的往事?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還會想問冰炎一個他明明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冰炎沉吟片刻,「如果我復活你,你能收回那些力量嗎?」
「可以。」褚冥漾點頭。
「那就復活你啊。」冰炎理所當然地道。
他回答得太過輕易。褚冥漾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生氣了起來,他瞪著冰炎,咬著下唇說:「但是裂川王改變了世界的規則,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處都崩塌,為了復活我,需要拿學長的命來換……」
冰炎截斷他的話,「那就換。」
褚冥漾啞口無言,過了片刻,才有些斷斷續續地道:「可是,學長的命跟整個世界,這個責任太沉重了……學長不怕我會逃避嗎?不怕我自暴自棄,辜負你的期望嗎?」
冰炎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你不會。」

他說得這麼平靜,就像是打從心底相信褚冥漾,沒有絲毫遲疑。對褚冥漾而言,這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一份信任。就算這個夢境裡的千冬歲、萊恩、冰炎都不記得發生什麼事情,他們仍然會安慰他,毫不保留地信任他。
靈魂樹上千萬個透明的光點在共振,如同星星一般,俯視著他渺小的身影,發出柔和又低啞的嘆息。那些光點之中必然包含著許許多多的故人,使得褚冥漾無法不恐懼、也無法不焦慮,但此時此刻,當他注視著冰炎那雙鮮紅的、沉靜的眼睛,褚冥漾又突然地意識到:沒有靈魂會審判他,只有他自己會審判自己。

褚冥漾垂下眼簾,終於無比艱難地承認:「學長猜錯了,我會的。」
「我會逃走,我不會幫你復仇,我會丟下或許需要我的喵喵、莉莉亞,與夏碎學長,我不會回去的,我想……一直留在這裡。」
夢境裡的冰炎聽不懂,但聽不懂也不要緊,褚冥漾還是想告訴他,「對不起,我這麼沒用,讓學長失望了,我……」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有一隻手掌猛然地按到了他的頭上,把他整個頭都給壓低。
他有一瞬間覺得冰炎是聽不下去他的喪氣話,打算要揍他,但那雙手儘管力氣很大,卻還是一點都不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冰炎的聲音沉沉地從他的頭頂傳來,「怎麼這麼愛胡思亂想?」
這不是胡思亂想,而是現實。就算是褚冥漾最光怪陸離的惡夢裡,他都不可能想到,總有一天世界會變成灰色,冰炎還能為了拯救自己而死去第二次。
他想掙扎,可是冰炎的手指插入他柔軟的髮絲之間,牢牢地按住了他的髮頂,不讓他亂動。
「我以為在巨人島上,我的態度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冰炎說:「褚,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永遠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如果真的發生了世界轉換那樣恐怖的事情,而你無辜地死去,我當然要復活你。」
「什麼拯救世界的理由都是順帶的。你想要活著,我也覺得你有權活著,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褚冥漾知道。冰炎所有的理由、初衷,褚冥漾都知道。從一開始,冰炎就把他帶在身邊,保護他、指引他,冰炎在想什麼,褚冥漾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試圖抬頭看向冰炎,下意識地擠出一個苦笑,卻又被冰炎給按回去了。
「學長……就算你答應了亞那要守護妖師一族,也沒必要做到這樣……」
「不是因為你是妖師。」冰炎截斷他的話,他說:「因為,你是褚冥漾。」

因為,他是褚冥漾。

褚冥漾微弱掙扎的動作停住了。這件事情,他不知道。
不是因為他是妖師,因為他是褚冥漾。
褚冥漾。

名字是一種言靈,名字是一種契約。在最早最早,褚冥漾對自己的力量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冰炎就告訴過他:有些人光是呼喚名字,就能取走別人的性命。
六界之內有一座美麗又冰冷的月凝湖,其上滿是虛幻飛舞的螢火蟲,他們在那裡告別。在褚冥漾完全沉入湖水之前,冰炎最後對他說了三個字,口形微動。
原來就是這三個字,是他的名字。
就在即將分離、生命要走到盡頭之前,冰炎還想再呼喚他一次。

冰炎沒有取走他的性命,冰炎為他的生命賦予了一個無比珍貴、難以言喻的意義。

「……」
褚冥漾依然低著頭,什麼都沒說,他就那樣乖乖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卻有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從他的臉龐滑下,落到深色的褲面上。
「……我話都沒說完就開始哭。」冰炎忍不住「嘖」了一聲,「怎麼這麼愛哭?」

明明褚冥漾並不想哭,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會哭。他狼狽地伸手,試圖抹去自己臉上的淚痕,他也想說點什麼,可是那些話語太像撒嬌,他一句也說不出口。

──既然你復活我是因為我是褚冥漾,那麼,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不管我去哪裡都陪我好不好。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學長,答應我好不好?

他什麼也沒說,但冰炎就像是把他心裡的軟弱、疲憊、痛苦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又摸了摸褚冥漾的頭,這次沒有用力,反而萬分溫柔。
「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將你視作邪惡,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冰炎輕聲說,因為語調太輕,近乎嘆息,「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褚冥漾終於知道,冰炎為什麼做出這一切。
不是因為他是妖師,不是因為他是冰炎的代導學弟,不是因為他是污染世界脈絡的關鍵。而是因為他是褚冥漾。

如果這就是冰炎的願望。
從此以後,褚冥漾再也不是毀滅世界的妖師,而是重建世界的希望。


tbc.





抱歉最近工作太忙,忙到我忘了把這邊貼完QWQ
這篇已經寫完是不會坑的,就抱歉我實在太忙了……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4-17 11: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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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紫嵐 + 5 「因為,你是褚冥漾。」這裡看得我有點想哭,不是因為種族或是其他的,只是因為你這個人,這種感覺真的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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