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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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GoodOmens│CA無差] 時間的造物 [G]06/21更新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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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dMoon 發表於 2022-2-16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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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Omens好預兆
連載進度: 連載中
[Note]因為我想寫一個天使和惡魔慢吞吞談了六千年不自知的戀愛的故事,所以我寫了,大概就……這樣XD
設定混合了影集和小說,主要大概是影集,但做為一個普萊契粉,小說的影子應該跑不掉吧。大概是這樣,這篇我已經寫完了,就這幾天慢慢搬過來
[Summary]
//Eternity is in love with the productions of time.
All wholesome food is caught without a net or a trap.
Every thing possible to be believd is an image of truth.//
//永恆愛戀時間的造物
凡有益健康的食物都不是從網子或陷阱補來的
一切可信之物都是真理之像//
-威廉.布萊克【天堂與地獄的聯姻】〈地獄箴言〉







本文最後由 WildMoon 於 2022-6-21 04: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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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16 21: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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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氣很好。
也可以說,這幾天的天氣都以一種詭異的、令人難以惱怒的方式維持良好,就像是某人或某個意志正試圖彌補些什麼(也許真的是),從而小心翼翼地讓倫敦連續幾天都被溫暖宜人的微雨包裹,一切都像水洗過般輕盈閃亮,宛如初生。

那是很好的天氣,克羅里最喜歡的天氣,同時也是阿茲拉斐爾心裡特別喜愛的天氣,但在這一天,不論是天堂或地獄(與其他),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心情去注意那些。

「天使,醒醒。」惡魔的手指從天使白金色的鬈髮末端拂過,輕柔而謹慎,最終停在肩膀,就在那件他精心保養多年的背心上方,很輕很輕地推了推,「你不睡覺的。」

時間不曾暫停,雖然感覺上就像一切都經過極短又極漫長的停頓。那雙長得不成比例的睫毛──比起髮色更偏淺褐,克羅里盯著那道扇形的陰影,花了幾秒困惑自己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艱難地抬起,灰藍色的眼顯得疏離而果決,「天──」克羅里開口,那雙眼睛循聲望向他而惡魔畏縮了下,「阿茲拉斐爾。」他低聲讀出他的名字,映出惡魔身影的眼眨也不眨便柔軟下來,彷彿這具軀體的內裡在剛才短暫的瞬間裡經歷了一次無聲的徹底的崩裂,而穿越而出的靈魂只能以全然的赤裸回應那句呼喚。

「克羅里。」他喃喃,直至此時眼神才真正清醒過來,「我又睡著了?」

「嗯哼。」克羅里很是隨便地應聲,「只睡著幾分鐘,」他強調。

「噢……」阿茲拉斐爾很輕地動了動,身體自然往後陷進一團帶著暖意的柔軟,佔去床鋪一小塊位置的抱枕穩穩讓他維持一個半坐臥的舒適姿勢,而他的朋友拖了張椅子坐在床邊,那雙蛇類的豎瞳同時透露出憂慮與喜愛之情,那讓他看起來不可思議地近乎人類,阿茲拉斐爾在真的伸手向他之前嘆了口氣。

「想要什麼嗎?茶?」

有點意外的提案讓阿茲拉斐爾一愣之後笑了起來,「我想像了一下你泡茶的畫面,恐怕不是太引發食慾。」

克羅里翻了個白眼,他彈了下響指,浮出熱氣的成組杯盤憑空滑進兩人之間,「糖?牛奶?」

「謝謝,這樣就好。」伸手從空中取下茶杯,混進矢車菊和佛手柑氣味的茶香緩慢滲進空氣,阿茲拉斐爾抿了一口,略帶猶豫,「我想……我記得我喝到的第一杯茶。」

「中國?」

「是令人驚豔的滋味,」溫熱、清幽,香氣凜冽,天使愉悅地閉了閉眼,「但最有趣的一次還是在里昂,應該是在……1543年。」

「你做了什麼?」

阿茲拉斐爾因為那略帶嫌棄的語氣看了他一眼,「只是拜訪個朋友,順道給他帶了些有趣的藥草。雖然他對茶葉這種前所未見的飲料絲毫提不起興趣,卻為它做出足以搭配的點心。」櫻桃、蜜李、覆盆子與野莓,甜糯酸香的口味與起司無比契合,老友被果醬染得黏糊糊的手指還在那本寫上祝福的預言書上留下了淡淡櫻紅色的指印。

「啊,諾斯特拉達穆。」克羅里的喉嚨裡冒出一聲冷哼,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能被天使稱為朋友的人類不多,更遑論是在惡魔面前,阿茲拉斐爾的確思考過克羅里是否曾經有任何一次意識到他對天使不經意提及某些用詞時的反應,但最終總是不了了之。

「我總是很難評判他的才能到底在哪方面更為出色。」

「我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寫詩。」

阿茲拉斐爾忍不住噗哧,他好氣又好笑地白了克羅里一眼,「也沒有你說的那麼糟糕。」

克羅里嫌棄地撇撇嘴角,「至少他在對抗雜音這件事上算是很有一套。」

「神奇的東方藥劑啊。」阿茲拉斐爾從來沒有說出他究竟有多少次從那些來源可疑的藥草中挑掉真正致命的那幾種,米歇爾那老好人要擔心的事已經太多了。「我想……」他的尾音在克羅里凝視的目光中漸低,有一瞬間他有股衝動想要知道克羅里正含在唇邊的那幾個音節到底是什麼,如果現在不問,是不是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克、」

「好吧,讓我看看你的翅膀。」沒注意到阿茲拉斐爾的猶豫,克羅里說,一邊站起身,單膝跪上床緣靠向他的朋友。阿茲拉斐爾呆了很短的幾秒,卻乖乖側著頭為他張開雙翼。惡魔修長的身體在伸長手臂時幾乎能將他的上半身整個圈進懷裡,阿茲拉斐爾可以感覺到那些骨節明顯的手指小心翼翼梳過羽毛邊緣,觸感如此輕微與恪守禮儀,幾乎令人心碎。他微微垂下頸子,前額可能更近不到一個指節的距離就會觸及惡魔線條銳利的鎖骨,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那精緻的凹陷迷住了一小會兒,惡魔略低的體溫在他回過神來時已然退開,阿茲拉斐爾又愣了幾秒才吁了口氣,「你覺得怎樣?」

克羅里安靜了幾秒才聳起肩,「比想像中好。」

阿茲拉斐爾點點頭,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如果──」

「天使。」

惡魔略低於平時的聲線讓阿茲拉斐爾停頓了下卻沒能真的阻止他開口,「那是我們一起決定的──」

「天使。」

「──我們考慮過會有風險──」

「阿茲拉斐爾。」

「──不會更糟了,你知道的。」刻意忽視試圖打斷自己的惡魔硬是把話說完才看向他,阿茲拉斐爾幾乎想要伸手觸碰他的朋友,當他在那雙澄金色的眼底清楚無誤地察覺痛苦那同時,他幾乎……「克羅里。」

「再來杯茶?」克羅里說,語氣輕浮得刻意,「因為我要來杯茶,我是說,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們非得在這種討人厭的事上浪費時間的話。」

阿茲拉斐爾注視著他,或許幾秒,或更久,直到他的朋友悻悻然塞給他一杯熱茶,天使在聞到混進茶香中的那一絲果醬甜香時眨了眨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我會去找你,哪裡都行。」克羅里低聲說,「我是說,如果你真的硬要說如果,如果,」他說得太快導致幾個音節來不及溜出嘴角就糊成一小片乾巴巴的嘶聲,「但那不會發生的。」

「......嗯,」阿茲拉斐爾安靜點點頭,又停了一會兒,幾次呼吸的時間,他又點點頭,「我也這麼想。」


女巫阿格妮斯.納特,良準預言集,續篇。
準確預言了世界誕生六千年,之後,關於人類漫步在銀河之上的發展進程以及必定造成致命意外的設計失誤細節,和那些開始又結束的戰爭跡象與築起又崩塌的長城。
每一則預言都差不多正確無誤──一如封面背後那一面最後所寫上的抱怨所說:燒掉我啊,普西法。雖然你看到之前就已經這麼幹了,你是嗎,聰明的蠢小子。

包含以上事件,都清楚載明預言之中,無一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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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16 21:5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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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星期六,將近午夜時分,宣告失敗的世界末日當天。

一輛本來預計開往牛津的公車不知為何慢吞吞馳向倫敦,神情嚴肅的司機正乾巴巴地向一屁股坐在他身邊走道上的男士說明「您說的沒錯,看起來我們不會經過戈斯托(Godstow),不不,沒有鱒魚旅館,為什麼?您現在是在問我為什麼我們會在這個……看起來很像倫敦的地方嗎?我已經向您解釋過很多次了,先生,我只是個司機,我是說,路線難道是我決定的嗎?還是您真的相信方向盤握在我手上我就可以決定一輛公車要開向什麼地方嗎?您真的是認真這麼說的嗎!」

「但這輛公司應該是要開向牛津的……」面對司機崩潰的咆哮,乘客喋喋不休了一路的氣勢也不禁為之萎靡,「我上車的時候明明跟你確認過。」他甩出殺手鐧。

「所以您現在是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嗎?」司機盯著乘客一開一闔的嘴,有整整一分鐘臉上的表情像是他正在挖出所有剩餘的耐心一如拿起長柄湯匙去挖酸黃瓜罐,只要攪得夠久總是能夠挖出些什麼,「每一次轉彎和每一條我明明開過那麼多年的路看起來都跟我上一趟開的路長得不一樣,明明我心裡想著牛津,我當然知道我要去牛津,這麼多年來他們付我薪水不就是要我照著他們說的去做嗎?現在是怎樣,講得好像我可以在出發時要去牛津,開到半路突然決定我要去倫敦一樣,」他咧著嘴,扯出一個豁出去的瘋狂笑容,「如果我真想這麼幹,我怎麼不去開火車?!」

「那真有點過份了。」

不知何時站在走道上的男人喃喃,卻是對著站在他身邊泛起微笑的同伴,那人即使是在深夜也詭異地戴著墨鏡,全身上下散發出某種莫名陰森的氣息,兩人站得很近,手背彆扭地貼靠著,就像各自忘記了分開時要怎麼擺放那些不知所措的手指。心情非常不美麗的司機在開口連這兩人一起吼進去之前不知為何更想踩下煞車,所以他就這麼做了。公車以全不配合他衝動踩踏的緩慢動作滑向路邊,安穩停在一幢外觀時尚的公寓正前方。

「啊,我們到站了。」戴著墨鏡的男人愉快地說,他在車門自動滑開時快步下車,「下車啊,天使。」

「願你……們,有個美好的一天。」慢他一步的男人對司機微笑,視線從司機移向勇於挑戰的乘客再轉向後座少數幾個還沒強迫司機放他們下車的困惑乘車者,他一一看向每一個人的眼睛而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就只是忍不住對他回以笑容,「你們都會順利抵達目的地,很快,」他輕聲說,語調熱誠且快活,「而且你們每一位都會因此遇上一些幸運的好事。」

「天使。」

男人轉向一臉茫然的司機,「謝謝你送我們回來。」他在同伴再一次催促前對每一個人點頭致意(而每一個人都驚恐地發現自己正對他做出同樣的舉動──而且心情愉悅),「我相信你只要拐過那個轉角就會回到牛津。」他對司機這麼說,是個宣告而非願望,他在下車時輕輕彈了下手指,而他站在車邊等待的同伴翻了個戲劇性的白眼。

「這招也太搞笑了。」男人在墨鏡下的眼彷彿微微泛起帶著笑意的金光,而他的天使聳起肩,「我想今天再多來幾個奇蹟也不嫌多。」

「好吧,算你有理。」他咂著舌,一邊往公寓的方向歪了歪頭,「走了,回家。」

天使盯著他轉身領路的背影微微張開嘴又閉上,最終只是默默跟上他的腳步,一個字也沒真的說出口。



克羅里的公寓差不多就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在走進辦公室前停下來考慮了幾秒,然後默默往後縮了一小步。

「你先進去如何?」克羅里說,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尷尬,「雖然我想應該沒什麼危險……好吧,我之前用聖水幹掉了里戈──」他在阿茲拉斐爾微妙混合了疑問與譴責的目光下畏縮了下,「然後我就、嗯,走了。」逃進電話線路是個絕妙好招,不過克羅里現在暫時沒有拿這件事大大誇耀一番的興致,「一般情況下,我離聖水越遠越好。」

「顯然的。」阿茲拉斐爾完全同意。他往前一步,不止是站到半掩的門扉外,更是不著痕跡地正擋在克羅里身前,天使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了下,伸出一隻手指戳開門,卻沒直接走進,而是彎下腰盯著地板上那一攤看起來像是什麼破布料的物體,思索了幾秒才又抬頭看向克羅里,「這是?」

克羅里從他肩上探出頭,在看見那一團時噁心地皺起臉,「看起來像是……里戈穿在身上的……東西,」他邊回憶邊說,嫌棄在語尾凝成結塊的嘶聲,「地獄真的該為某些人的品味想想辦法,當我說某些,指的差不多就是全部。」

忍不住想笑但長久維持的禮儀畢竟阻止了他,阿茲拉斐爾清了清喉嚨,「我以為惡魔的衣服大多是變出來的。」

克羅里用一個聳肩暗示他對(前)同事的衣著毫無興趣,「我從來不想知道他們對把身體的任何部份塞進任何東西裡頭抱著什麼想法。」

「這說法聽起來太詭異了,克羅里。」

「我超愛詭異,我是詭異狂熱粉。」克羅里很是隨便地揮揮手,「那團爛東西看起來安全嗎?」

阿茲拉斐爾蹲下稍微靠近那一團破布,仔細觀察了一小會兒,「感覺上沒問題。」他說,「但我不認為我們該碰它。」

「弄走弄走。」克羅里彈了個響指,布料連同其下的地板一起憑空浮起,阿茲拉斐爾往前一步,在一定的距離外繞了那塊地板一圈,雙手靠上太陽穴邊安靜了幾秒,「好,感覺不出問題。」

「我這邊也是。」克羅里又彈了下手指,整塊地板和布料應聲消失,阿茲拉斐爾低頭看向缺了一塊的地面,默默跟著打了個響指讓地板恢復原樣,「嗯哼。」克羅里哼哼。

「希望沒把那……東西,送到什麼奇怪的地方。」阿茲拉斐爾在注意到克羅里的目光時縮了縮,帶著一絲愧疚。

「我希望它整團砸到哈斯塔頭上。」克羅里真誠地說。

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卻還是忍不住噗哧,「噢那就太失禮了。」他喃喃。

「我真是太喜歡你總是說出真心話這一點了。」克羅里語帶挖苦,阿茲拉斐爾毫無罪惡感地無視了每一個音節,目光轉向屋內,好奇而不至於失禮地在那幅蒙娜麗莎的草圖上停了停,「啊,你買了它……的確是買下來的吧?」

「嗯?噢,是啊,我覺得比成圖畫得更好,」克羅里聳聳肩,「而且幸好他把草圖賣給我,後來他可沒從那幅畫上拿到半毛錢。他該不會也試著把圖賣給你吧?」

「我們討論過,沒錯,」阿茲拉斐爾承認,又在克羅里張口時豎起一隻食指,「他沒有試圖把畫賣給我,我只是喜歡他說的愛情故事。而且我認為他可以畫得更好。」

「天使的鼓勵就是這麼不切實際。」克羅里嗤之以鼻,「進來,我給你……」他有點尷尬地停了下來,這間屋子從來沒有訪客,他也從來沒有接待過訪客──想想上一次來訪的「客人」最終的下場,不管是誰都不想再來一回──,不是說他沒想過阿茲拉斐爾會來,但偶爾想像天使來訪是一回事;對方真的走過那道門又是另一回事,「我得給你弄點什麼嗎?食物?」

幾乎是在克羅里別開視線的同時察覺他微妙的慌亂,阿茲拉斐爾有一瞬間被那份尷尬感染,他只差一點點就要脫口說出「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又在想起書店被燒掉了的同時把話掐死在喉嚨裡,「一杯熱可可會很棒。」

「可可,收到。」克羅里鬆了口氣,他快步走向廚房,一邊對阿茲拉斐爾擺擺手,「你隨便坐,」他說,又突然想起其實這間屋子從來就只設計給單人使用,「呃,我是說、隨便逛逛,當自己家。」

克羅里過快的語速因為太不自然反而逗樂了阿茲拉斐爾,他當然沒在這種時候不識相地戳破惡魔就算走進廚房也必定會是用魔法變出一杯熱可可的事實,而且他的確有那麼一點渴望暫時獨處,更準確來說,是暫時和克羅里拉開一點距離。

這一切都令人……無所適從,他不得不承認。脫離肉體回到天堂再溜回地球是一整個堪稱奇幻的過程,附身在人類身上感覺超級詭異,被拉回「自己的」身體感覺也超級詭異,拉著克羅里的手(或被克羅里拉著)徑直衝向世界末日或許是自他被賦予神智以來做過最衝動也最過癮的一件事,國際快遞員照(不知何時與何人訂下的)契約來收走四騎士的象徵的確給了他一些安全感,但事情沒有結束,不可能就這樣結束,阿茲拉斐爾其實心裡清楚,他想,克羅里也有類似的預感,所以他才會、

天使在自己意識到之前默默握緊了左手又在驚覺時鬆開,空蕩蕩的掌心彷彿還能感覺到惡魔那些骨節鮮明的手指圈住自己指尖的熱度,有很短的時間,或許幾分鐘,困惑柔和地困住了他,那感覺太陌生,而現在的他太過疲倦,疲倦得沒有辦法應付那些隱約懸在思緒邊緣的柔軟鈍刺。

如果書店還在就好了。阿茲拉斐爾無比希望能夠縮回書本紙張和所有那些他喜愛的收藏品包圍裡,至少給他一些安靜思考的空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待在一個滿是……克羅里的地方,他同時為此感覺安心和恐慌,而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兩者到頭來是否根本是同樣的東西。

「我快累死了。」難以判斷是否察覺阿茲拉斐爾的茫然,克羅里走到他身邊,默默將一杯熱可可遞到他手邊,他說。

那聽起來就像在說「你累壞了」,阿茲拉斐爾幾乎為此浮出微笑,他在轉頭時接下溫熱的飲料,有一秒因為幾乎溢出杯緣的棉花糖笑出聲來。他的視線上移,幾乎不受控地停在他的朋友臉上,在室內幽微的光線下色近暗金的豎瞳凝視著他,眼神柔軟得不可思議。有短暫的片刻,阿茲拉斐爾以為他會伸手碰觸自己,或許那是期待但他們終究沒有任何動作,他很輕地動了動手指,然後才注意到外套邊緣那一小片不知何時沾上的污泥。

癟起嘴只是下意識的反應,克羅里順著他的視線同樣發現了那塊污漬,「你想我……?」他開口,幾乎就要抬起手,阿茲拉斐爾停了幾秒,卻搖搖頭,「看起來還好。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浴室嗎?我也想梳洗一下。」

「當然。」克羅里為他指出方向,順手接回那杯一口未動的熱可可。他盯著阿茲拉斐爾的背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走廊盡頭才長長吁了口氣,他抱著杯子窩進那張在此時不知為何感覺浮誇得很孤單的高背椅,愣愣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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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18 21: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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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了。
克羅里整個上半身幾乎全趴上桌面,平放在桌上的右手小指答答敲到食指尖然後再來一次、又一次;那杯浮著微微熱氣的可可乖乖待在他曲起的臂彎裡,從棉花糖到上面的巧克力肉桂糖漿都完美無缺,他當然沒有仔細計算阿茲拉斐爾在浴室裡消失了多長時間,大概半世紀吧,他想。
他可以感覺到天使很不自在,帶著一種毫無來由(也可能是因為有太多原因所以根本無法釐清)的焦慮。那很合理,就在今天,算起來不過是幾個小時以前,他們正式向自己的陣營宣告叛變,從此之後再無歸處。這可不是簡單的辭職而已,天使或惡魔生來就只有一個工作或說只有一個存在意義,沒有辭職退休偶爾休假的權利,與生俱來,至死方休,仔細想想,這大概才是幾乎所有天使和惡魔都很無趣的根本原因。
他們不會得到寬恕。克羅里現在還對這件事沒有太多真實感,或者說,他很清楚知道他和阿茲拉斐爾走在無法回頭的路上,但他還沒能對這整件事有什麼具體的感受。這一天太過漫長,他失去了他最好、無疑也是唯一的朋友,然後復得,撤旦本人降臨因而在感覺上變得像是第二次世界末日,而他在事後竟難以分清哪一次比較令人絕望。
所以──不,才不是什麼所以,他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喃喃,你只是終於真的隨心所欲──,他在公車上握住了阿茲拉斐爾的手。
那完全不是蓄意,慢他幾步的天使在公車起步時晃了一下而他會對他伸出手根本不需思索,那些柔潤的指尖陷進掌心而後就這樣待了下來。剛開始感覺很對,他一度失去了他的朋友、他那麼努力向世界末日挑戰,這是他應得的獎勵。天使比他略高的溫度慢吞吞滲進皮膚裡,他們本都不該有人類的體溫但有體溫感覺很好,體型塑造天性,或許早在六千多年前,當他們被放進一具形似人類的身體那同時起就緩慢地不受控地增長了人性。
他下意識瞥向他的朋友而天使拘謹但柔軟地對他微笑,然後他就忘了怎麼把交纏的手指鬆開。
真的太久了。
錯失放手的時機之後好像再做什麼動作都會顯得很蠢,而克羅里真的很討厭看起來很愚蠢,他等著阿茲拉斐爾自己找到機會掙脫,或只是若無其事地坐遠哪怕只要一些些,他決定他要在那個時候微弱但堅定地咕噥一聲表達抗議,就一聲,之後阿茲拉斐爾會擺出一副埋怨或羞愧的樣子,他們會尷尬地沉默一小段時間,再然後就會自然而然回復平常──如果阿茲拉斐爾真的把手移開的話。
並沒有。
克羅里不知第幾次驚覺自己盯著右手發呆,那讓他感覺一陣煩躁。「你掉進、」他出聲抱怨又突然閉上嘴,「掉」不是個好詞,絕對不是。他推開杯子站起身,決定光明正大地偷偷過去看看。
克羅里的公寓裝潢時尚、簡潔,也就是符合現代人崇尚的,把一切生活所需用品藏進要用時絕對找不到的地方,美其名為極簡主義。這對克羅里來說很容易,因為他沒有任何生活所需用品,完全能夠滿足每一個室內設計師心裡最深的渴望:打從心底不去考慮人類在屋內的生活機能。
他的辦公室緊鄰長廊而衛浴在臥室那一側的相對位置,看起來很有型,所以他對這個設計沒有任何不滿。他慢悠悠地快步滑過長廊,在與浴室相連的衣帽間停了一下,天使精心保養了百多年的外套端正掛在牆上,那一小片污泥看來被仔細清理過,微沉的水痕底下只剩下淺淺的殘留痕跡,惡魔漫不經心地吹了口氣而那一丁點痕跡隨之飛散,他撇撇嘴角,在一片安靜的浴室門外站定,門後沒有水聲、沒有任何物品移動的聲響,他甚至想像不出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大火之中一片空蕩的記憶在那瞬間迎面而來宛如又一次當胸重擊,只是這次無影無形彷彿尖利的手指透胸而過,在胸口那個彷似人類心臟的位置留下一陣溼黏的疼痛。
這一次天使脫離肉體的事足夠令人不安──天使和惡魔重視派發的身體當然有其原因,不只是因為麻煩的文書作業和斤斤計較又很難應付的上司,上帝以自己的形像造人,毀滅形似人身的肉體幾乎帶有弒神的象徵意義,對靈魂無傷,但就是會讓他們渾身毛躁像是從腳(或蹄、尾毛再或是翅膀末端)開始把自己吞下去,說不出的噁心──,不安的其實不真的是因為靈肉分離,而是那具讓阿茲拉斐爾重回人間的身體。
天使和惡魔擅長使用魔法,與生俱來宛如人類生而擁有自我意志,但他們知道魔法的根源:天堂與地獄。也可以說,根源便是更高位階的萬能之主。
那麼,現在阿茲拉斐爾那具因為亞當一言而重現的身體到底是?
克羅里甩甩頭。這件事很嚴重,好像很複雜,他實在不覺得以自己現在疲倦和混亂的思緒真能應付這個。
「天使?」他低聲叫喚,門裡沒有任何回應,阿茲拉斐爾會回應每一個呼喚,好吧,差不多每一個,至少他向來就會回應克羅里,「阿茲拉斐爾?」
浴室裡依然一片安靜,這讓克羅里隱約有些慌張起來。開門直接闖進去成了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他的視線邊緣掃過整齊疊放在衣物籃上的衣服,背心、長褲和襯衫,啊。
好吧,闖進去可能會造成尷尬的場面,這一天他和阿茲拉斐爾的尷尬額度已經滿到足夠來一次尷尬田徑賽了,不需要更多,絕對不需要。他吁了口氣,一步踏前而人類男性的形體緩慢且迅速地融解重又化為他最自在的模樣,他晃動細長的頸子,挺身消失在衣帽間中。

阿茲拉斐爾擁有一具和人類男性幾乎沒有差別的身體──就算有所差別,他也不會知道──,當然內裡運作的方式和真正的人類截然不同,他不需進食、毋須睡眠,製造和驅動這具身體的能量來自天堂不可言說的神蹟,而採取行動的決策則來自他的個人意志。
正是這個個人意志帶領他成為了天堂的背叛者。就結果來說是這樣。
但,做為一名天使(此處重點是,即使他做出這所有一切,他也依然是一名天使),他的意志究竟是否說到頭來依然是上帝的旨意?
這形而上的問題正如大頭針尖上能容下多少天使跳舞一般清楚明白:錯誤的問題永遠得不到正確的答案。
正確的問題是:他是否真心相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還拉上了克羅里,一個惡魔──而對這一切他是否感覺值得?
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阿茲拉斐爾仔細觀察鏡中赤裸的自己,從臉到腳都和這六千多年以來他已經看熟了的模樣毫無二致,雖然不是很有必要但也一度展開了翅膀(畢竟翅膀在這具似人的身體上是有那麼一點彆扭的存在),不管是目測或是行動都和之前沒什麼不同,他甚至在浴室狹小的空間裡試著做了幾次愚蠢的跑步衝刺,然後哀傷地確定就連體力也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這大概是個神蹟(他虔心感謝了萬能之主),雖然不管從哪方面深思都會導向令人憂慮的結果,但不多批判是做為天使的美德,他可以之後再來跟克羅里討論這個。他又一次抬起手臂試圖看清手肘後方那一小塊略微粗糙的皮膚,視線隨著動作轉向,然後突然在鏡中的某一點定住。
蛇類倒三角形的頭顱鬼鬼祟祟隱藏在比黑暗稍微不黑暗那麼一丁點的角落,幾乎看不見細長的蛇身,澄金的豎瞳在注意到阿茲拉斐爾的視線時縮了縮,卻又沒真的消失,反而讓他卡在牆上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喜感。
阿茲拉斐爾驚愕地從鏡中盯著他化回蛇形的朋友。即使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克羅里卻沒真的退開,光這一點就足以令人起疑,更何況、
他輕輕抿起嘴角,「你可以不要這樣嗎?看起來很驚悚。」阿茲拉斐爾抱怨,視線不離那顆探出牆面的蛇頭,他對他點點頭而黑背紅腹的古蛇就這樣自半空垂落到他身側,倒三角形的頭顱懸在天使肩上,拘謹而有禮地保持約莫一個指節的距離。
「我是不想讓你尷尬。」克羅里嘶嘶吐信,細長的頸子輕柔擺動,「少還是多了什麼嗎?」
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不知怎麼做到讓自己看起來一臉無辜的惡魔歪著頭,「我是說,你想嘛,這個身體……」
他沒把話說完,也不需要。阿茲拉斐爾猜得到克羅里在擔心什麼,他搖搖頭,「我自己看不出來。」他說,默默抬起手而他的朋友就彷彿回應那邀請似的動作靜悄悄落到他前臂上,冷涼乾燥的蛇身帶來一陣舒適的壓力,幾乎讓人覺得安心。阿茲拉斐爾嘆了口氣,感覺那些細緻的鱗片隨著克羅里慢吞吞爬巡往下的動作刮擦過自己赤裸的身體,有點刺,有點癢,和既是詭異卻又好像理所當然地、被小心珍視著捧在掌心的喜愛之情在接觸的每一吋皮膚上暈開,他想起在公車上克羅里握住他的手而他就連一秒也沒想要掙開,「克羅里……」
「看起來沒少什麼,」古蛇低柔的聲音攀回耳際,間雜他特有的嘶聲不知為何像是多了一絲柔軟的甜蜜,「而且我知道你的味道,你嘗起來和之前一模一樣。」
用字,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沒有真的出聲糾正,畢竟他現在的確是條蛇。「或許我們可以相信真的……沒什麼問題?」
「或許,」克羅里同意,「只要你沒有感覺不對勁的話。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阿茲拉斐爾搖搖頭,「那倒是沒有,除了……」有點冷──他直到此時才真的意識到現在的情況,或者說,他直到此時才真正注意到他讓自己的朋友用什麼姿態和自己纏在一起。回復蛇形的克羅里幾乎完全捲在他的背和腰上,往下自然垂放的尾巴靠在大腿邊緣,倒三角形的頭顱直接搭在肩膀,難怪他的聲音聽起來感覺這麼近……
「除了什麼?會痛嗎?」克羅里立刻追問。
「沒、沒什麼,」阿茲拉斐爾是在聲音衝口而出時才驚覺音調似乎過快又過高了那麼一點,他用力吞嚥了下,慌張地希望克羅里不要發現那些被他纏住的皮膚正毫不受控地浮出淡淡的紅,「只是,呃,有點冷。」他說,然後再一次驚慌地發現那大概是因為蛇的身體本來就冷,以及他完全字面意義上的一絲不掛。
「哦、噢,」在注意到阿茲拉斐爾的不自在之前,克羅里先一步感覺到的的確是溫度,他迅速從阿茲拉斐爾身上溜了下來,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朋友毫無自覺的嘆息,幾乎。「需要浴巾嗎?」他問,憑空咬出一條潔白的浴巾遞了過去。
下意識接過,卻對要把浴巾用在哪裡毫無概念,最終阿茲拉斐爾默默把它披在肩上,「謝謝。」
「沒事就快點出來,你的可可都冷了。」克羅里刻意惡狠狠地放話,轉頭一溜煙就消失了身影。
「啊、」微微張開的嘴空白了幾秒又默默闔上,阿茲拉斐爾在又只剩他一人的浴室呆站了一小會兒,才終於著手照原訂計劃梳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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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20 17:2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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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茲拉斐爾走出浴室已經是又隔了好一陣子之後。
他不需要以人類的方式梳洗,他只是喜歡這麼做,就像他其實可以動用神蹟清除那塊污泥但他還是寧可手洗一樣,親自動手做點什麼總是可以給他一些愉悅的踏實感,克羅里曾經惡毒地嘲笑過他一如嘲笑他老是忘記關鍵重點的魔術手法,但他理所當然地把惡魔的嘲弄視為讚美,完全不為所動。
所以現在阿茲拉斐爾全身上下散發沐浴後的溫熱水氣,頂著一頭微溼的頭髮,舒適地裹在柔軟溫暖的浴袍裡──他在跨出浴缸時發現它就吊在門後那個他確定本來不存在的掛勾上,所以他打了個響指讓裝點了華麗深紅縫線的黑色浴袍變成米褐交錯的格紋──,蹲在衣帽籃-──正確來說,是他那些折疊整齊的衣物──前發愣。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沒有意識到自己壓低了聲音,他的朋友依然維持著蛇形,卻比之前的尺寸更縮小了許多,黑背紅腹的古蛇現在目測可能長度僅有兩到三呎長,在衣帽籃、也就是阿茲拉斐爾的衣服上方安穩地盤蜷成酣睡的一團,或許是因為厭光,小巧的頭顱大半卡在背心口袋裡, 結實瘦長的身體幾乎沒有起伏,只在阿茲拉斐爾嚐試性地以指尖摸過後背時發出幾個細微的呼嚕。
睡著了?
阿茲拉斐爾當然看過克羅里睡著的模樣,酒醉時癱在老書店的沙發上可能是他最放鬆的一面,或是某次克羅里認真想要示範人類的睡覺行為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休閒,所以好好換上了睡衣逼著阿茲拉斐爾「專心看我示範!不准偷溜去看書!」,諸如此類事件的次數雖然不多,但總也是發生過的。而,即使認識了這麼長的時間,阿茲拉斐爾也從來沒看過克羅里回復蛇形這麼久、尺寸縮得如此迷你,和睡得這麼……他忍不住又一次輕輕撫摸克羅里約莫是頸部的位置,小蛇微微抽動了下,卻只是更深地蹭進口袋,冷涼的鱗片因為尺寸更顯精緻,阿茲拉斐爾知道這行為非常糟糕,他不應該在克羅里睡著時肆無忌憚地摸他,更不該因為覺得他看起來太過可愛而捨不得把他吵醒,可是……
他終究還是不忍心叫醒看起來真的睡得很熟的克羅里,他一定很累,畢竟克羅里可說是在撤旦本人眼皮底下硬是停止了時間,耗費更多力氣也是可以想像的。阿茲拉斐爾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設,在想要伸手把他抱回床鋪上睡那同時驚覺自己的手指根本就沒真的離開過小蛇柔軟結實的身體,克羅里的尾巴在無意識之間纏上他的手腕就像在睡夢中討摸的小貓、或說,蛇,噢主啊,他在驚慌之餘虔心懺悔這形同騷擾的行為,一邊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把克羅里捧了起來,一張紙片隨著小蛇倒三角形的頭顱倒進阿茲拉斐爾掌心的動作飄落,天使微微一愣,然後想起那是他為了清理外套而收進背心口袋的預言便條紙。
他吹了口氣而那張紙片慢吞吞地浮到他眼前,其上手寫的字跡不知為何像是帶著種狡詐的歡快。
明智地選擇以何面目示人,否則你們會玩火自焚。
「以何面目……」阿茲拉斐爾盯著那幾行字,在他手中蜷成一團的克羅里很輕地動了動,他眨眨眼,腦中浮現化為蛇形的克羅里嘀咕著「我是不想讓你尷尬」時幾乎看不出人類表情的臉,選擇以何面目示人。「克羅里!」
「嗯、嗯?」被用力搖晃的小蛇左右晃動,澄金的豎瞳慢慢從呆滯轉為半昏半醒的茫然,「天使?你在這幹嘛?別鬧了快去睡覺……」
「我想我懂了,」阿茲拉斐爾抓著蛇頸硬是把他搖回現實,「快醒醒!」
「懂什麼?」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克羅里懶懶把下顎貼靠在他手掌上,「別再搖了我醒了。」
「阿格妮絲的預言,」他說,輕輕吹了口氣而那張紙片隨之飄到克羅里眼前,還貼心地轉到正面面對蛇眼的角度,「她說,『明智選擇以何面目示人,否則會玩火自焚?』」
「在一切結束之後……」
「你變成蛇是為了不讓看見的我覺得尷尬,」阿茲拉斐爾又搖了搖他而這次克羅里抬頭與他正面相對,「外表只是外表,外表也不只是外表。」
「你的意思是……?」惡魔澄金的雙眼慢慢亮了起來,「明智地選擇以何面目示人,阿格妮絲妳這老瘋子。」
而難得地,阿茲拉斐爾對克羅里堪稱失禮的發言完全同意,「如果這個預言是真的,那恐怕真夠瘋狂的。」
「這個嘛,」克羅里在天使掌心慢條斯理地盤成一圈,立起的上半身以某種蛇類特有的節奏微微搖擺,「在我看來,經過世界末日之後,再多點瘋狂也只是剛好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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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23 0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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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他們餘生的第一天
惡魔克羅里在一片漆黑之中醒來,覺得全身都痛。
不是一般的痛,雖然他和疼痛向來不是太過熟悉,但這種痛楚不是純粹肉體上的,更多是來自某些他內裡清楚來源的壓力,令人不快但可以忽視。他緩慢眨動眼睛,黑暗在眼簾內外看起來是差不多的東西。他不需要光線才能視物,現在眼前之所以一片漆黑,單純只是因為他處於一個完全被黑色包裹的空間。
地獄的品味。
他心裡半是稱奇半是覺得驚悚,雖然略有困難,但他還是盡可能地小心縮起手腳意圖減少身體與地面直接接觸,誰知道這黏糊糊的地上到底都爬了些什麼東西?光只是想像都讓他覺得好像全身上下都毛了起來。
「克羅里,克羅里。」
一道聲音慢條斯理地從某個方向浮起,夾帶著咀嚼碎玻璃般的質感,惡魔克羅里幾不可見地畏縮了下,下一秒已經直直往聲音飄散之處冷冷瞪了過去。
整個漆黑的空間似乎只在那個角落微微扭曲,幾乎可以看見空氣晃動凝結成為比黑暗更黑的混濁團塊,然後堆疊,再堆疊,爛泥般的軟糊物體以緩慢到讓人惱火的速度堆出一個似人的形體,克羅里在注意到那個形體終於固定成人形那瞬竟不忘憑空套上一件土黃色的風衣外套時既是不適又是安心地吁了口氣。他真心不想在已經不太大的空間裡和……一團不帶遮掩的爛肉塊單獨相處,他考慮過這種事可能發生,但如果真的發生又是另一回事。
「看你睡得很爽快嘛,」那聲音陰森森地諷刺,效果不是太好,但顯然他盡力了。
惡魔克羅里努力分辨面前那一團人形物體,然後懶散地聳起肩膀,「跟我說話的是哪位?」
「哈斯塔,無以名狀者,黃衣之王,……你明明認識我,叛徒!」
吊兒啷噹地噘起嘴,「尖叫什麼,不用這麼缺乏幽默感吧?」惡魔克羅里慢悠悠盤腿坐了起來,「找我什麼事啊,公爵大人,你們終於想好怎麼對付我了嗎?」
「我不想破壞你的驚喜,你好好期待吧──雖然也沒剩多久可以讓你享受了,」哈斯塔的聲音聽起來黏膩溼糊,就像他還沒想好也不打算想好怎麼用這具身體發出人類的語言,「你會喜歡的,我保證。」
但你的「喜歡」和我的「喜歡」代表的可能不是同一個意思。惡魔克羅里毫不掩飾地大翻白眼,惡魔的保證差不多就跟天使的承諾同樣具有可信度──無視當事人意願,但言出必達──,他可以肯定不管哈斯塔保證的是什麼他都不會喜歡,但也沒有差別了。「所以這是個預告囉?」
「這不是預告,克羅里,這場戲只會有你獨自演出,單人登台,無人下場。」那團慢吞吞成形的人狀物一旦動作卻顯得迅捷,他只一眨眼就站到了惡魔克羅里身前,「你可以把這當成……祝福。」那雙往下俯視的漆黑瞳孔因為愉悅而微微泛起紅光,他伸出左手抓住克羅里試圖閃躲的肩膀,緊扣在肩胛的指尖幾乎摳進皮膚,克羅里感覺肩上傳來一股刺痛,遠不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所以他只是靜靜瞪著面前的地獄公爵眼眨也不眨,哈斯塔陰沉地笑了出來,「里戈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惡魔的喜悅一旦真誠就份外可疑,惡魔克羅里維持不慍不火的沉默直等到哈斯塔略嫌高亢的哄笑到一段落,「那我就謝謝你的祝福囉。」
「哦你不會的,」哈斯塔蹲下身直直看進他眼底,漆黑的瞳孔深處一片空無,「雖然很可惜,但我擔心你沒時間活到可以謝我。這,才是你應該感謝的事。」
那道白煙慢吞吞往上攀升,滯留在枝葉中的模樣雖然說不上鬼祟,但總的來說不免顯得有幾分故意。亞當.楊恩停下腳步,沉思。
「汪。」
狗狗好奇地把頭靠在亞當小腿上,尾巴掃過地面揮起幾片落葉。這不是牠想像中的末日後第一天,事實上,牠從來沒想過末日還能有「之後」。但牠的主人心情愉快──當然,這和亞當逃出花園有直接關連──,帶著牠出門還給了牠一個蘋果核,狗狗對蘋果沒有個人好惡,但可以咬點不會哀嚎的東西的確是不錯的午後消遣。牠不能完全了解昨天在主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因為主人的心情很好,所以必定是件好事。牠心裡做為地獄獵犬殘存的那一小部份對「好事」發出質疑,世界末日,那是所有人的任務不是嗎?和好事有什麼關係?,狗狗仰頭望向亞當,為牠的主人臉上空白的表情發出不確定的哀鳴,半帶疑慮,而主人的手漫不經心地落在牠頭頂,牠頂頂男孩的掌心,一邊小小聲吠叫起來。
「吵死了,笨狗狗,」猛然回神,亞當嫌棄地用力搓揉狗狗小小的頭顱,在低下頭時已經重新笑了出來。他腦中浮出幾個模糊的畫面,阿娜西瑪和她那個傻得好玩的男朋友兩人坐在樹下燒著什麼(而且沒有一邊烤棉花糖。話說回來,阿娜西瑪是女性神秘學家,她可能不喜歡所有和「烤」有關的東西);焦黑黏爛、看起來慘兮兮的羽毛和焦慮得團團亂轉的黑色暗影;灰髮澎亂的老婦人有著銳利洞見的一雙眼睛,那雙眼像極了阿娜西瑪。
啊。
「來吧,狗狗。」亞當又揉揉狗狗的頭,輕快轉身,踩著他足以冒犯所有正直人士的吊兒郎噹步伐轉向茉莉農舍,狗狗困惑但歡快地跟上,「讓我們看看我們能做些什麼。」
「所以,你的地下室一日遊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嗎?」在麗滋飯店裡,當他們愉快喝完第三瓶餐後酒後克羅里忍不住問。
「我恐怕不會形容成『好玩』,克羅里。」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卻沒能藏住唇邊得意的竊笑,「但我得說,惡魔們的反應的確令人耳目一新。」
「不意外。你的同事們也比我記得的更具娛樂效果,」克羅里全沒有想為老東家說話的意思,「你真該看看加百列那時的表情。」
「還有別西卜的。」阿茲拉斐爾含笑的眼神飄向好友又轉回面前只剩酒與茶杯的桌面,彬彬有禮的服務人員正收走最後一個點心盤,同時客氣不失堅定的提醒兩位客人營業時間將近結束,「噢……已經這麼晚了?」
同樣訝異的克羅里低下頭很快掃了眼,「似乎是,」他衝著天使晃晃手上那隻特別訂製,能夠顯示二十一個不同首都時間的腕錶,「夠遲了。」
「好……吧,那麼今天……」明明開了口卻不自覺地遲疑,阿茲拉斐爾一時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想說或不想說出什麼,克羅里果斷站了起來,阿茲拉斐爾抬起頭,失望從他眼中一躍而過,轉了個圈又偷偷溜回來在邊緣蠢蠢欲動,伸手去拿帳單的克羅里正好錯過了這個,「送你回去?」惡魔漫不經心卻理所當然地說,那一抹失望因而挫敗地滑開,再也沒能現身。
「感激不盡。」
少見地沒有先佯裝推拒一番,阿茲拉斐爾和他一前一後走出餐廳(即使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正要離開,阿茲拉斐爾也還是規規矩矩停下來付清費用外加大筆小費),月與星悠然躺臥在綠園公園上方那片夜色深處,銀光柔和灑落宛如春季的雨,兩名超自然生命體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注視眼前自在交融的田園與城市,安靜了不知多久,克羅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你記得月球是什麼時候造出來的嗎?大概是在、嗯,那次大戰之後?」
「也許,」阿茲拉斐爾微微偏著頭,「想不起來了。不過我的確記得在造出月亮之後,地球上的魚變得更有趣了。」
「你是說美味。」
天使白了他一眼,「事實上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停了停,「但如果你堅持的話,也沒錯,算是好處之一。」
克羅里無聲嘀咕了幾句,慢吞吞走向大剌剌停在街邊的賓利,繞到助手席為天使拉開車門的姿態刻意得要命,「上車,尊貴的大人。」
「你看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嗎?」神色自若地上車,甚至沒費心多看裝模作樣躬身行了個禮的克羅里一眼,阿茲拉斐爾將手伸進手套箱翻出幾片CD,「啊,德布西。」
「那不是我的。」克羅里關上車門,發動引擎時車裡正好響起一陣嘈雜的電子樂聲。
用真相擊敗我吧
如果你能的話
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同時盯著賓利的音響像是看著什麼素未謀面的東西,阿茲拉斐爾拿起手上的CD封面對克羅里譴責地晃了晃,「德布西?」
「我說了,這不是我的。」克羅里嫌棄地加重語氣,賓利加速衝進大街,在阿茲拉斐爾倒吸了口氣的短短幾秒裡逆向奔馳,直衝過街角才猛地迴旋扭進車流,播放的音樂以超重低音咚咚唱著寶貝快來,寶貝永別永別永別,縮起身體緊抓住車頂把手的阿茲拉斐爾暫時忽略了車速和堪堪以約莫一張信用卡厚的距離閃過的行人們,憂慮地看著音響,「他們還好嗎?」
克羅里只從喉間擠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小噪音做為回應,隨手彈了個響指,音樂風格突變,佛萊迪深情唱著希望你能了解,阿茲拉斐爾眨眨眼,「克羅里……」
「皇后精選集。」他說。
「……噢,」阿茲拉斐爾掀了掀唇,停了幾秒、或許半分鐘,但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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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26 20: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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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們餘生的第二天,凌晨。
克羅里照例將車停在書店前的馬路邊,禁止停車的雙黃線也同樣乖乖滾到一旁。阿茲拉斐爾在車上多停了一會兒,不多,就幾秒,短得來不及讓他想出任何代表道別的委婉語,他身邊的惡魔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先一步下了車,聽起來像是打開了後車箱。
「我猜這也不是我的。」克羅里衝著趕忙跟下車的天使揚了揚手上的酒瓶,竟是一瓶(目測)全新的1921年新皇新堡紅酒。
「我以為我們喝掉了最後一瓶。」阿茲拉斐爾困惑地看著那瓶酒,就算還沒喝完,似乎也不該出現在克羅里車上。
「我也是。」克羅里盯著車箱,遲疑了幾秒後伸手拿起一個略有重量的袋子,「我非常肯定這絕對不是我的。」
阿茲拉斐爾湊了過來,從袋子裡小心撿出一顆玻璃紙包裝的黃色糖果,拆開包裝紙謹慎地舔了舔,「檸檬糖。」
克羅里皺著眉,拆開另一顆做了和天使同樣隨便的科學檢測,「檸檬糖,」他附議,把糖果扔進嘴裡,「我想這和讓賓利恢復原樣的是同一股力量。」
「還有書店。」阿茲拉斐爾提醒,卻同時有些憂心忡忡,他想起了車上沒人知道從何而來的音樂,「你想……我會不會在我的書裡看到一些……呃,新添上的……東西?」
「你是想說塗鴉?」
阿茲拉斐爾為那個字眼畏縮了下,「你為什麼非要說出來?」他喃喃。
「放心吧,我相信不管怎麼看,情況都不會比畫了和騎士對戰的蝸牛插圖更糟,騎士還輸了呢。」
「蝸牛沒什麼不好。」
「只要牠們不啃掉我的葉子,我就不計較牠們要對植物實行什麼恐怖統治。」
「會那樣做的只有你,克羅里。」
惡魔驚詫地看著他,眼神完美混合了無辜和惱怒,「我從來不啃任何葉子!」
「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白了他一眼,阿茲拉斐爾在克羅里轉身走向書店時愣了愣才快步跟上他,「你不……」回去?
彷彿聽出阿茲拉斐爾沒說出口的疑問,惡魔伸手推門的動作無比自然,「我們不是還有瓶酒要喝嗎?」
剛才可還沒有。阿茲拉斐爾沒說出這一句,也不打算說,他跟在頭也沒回把書店當自己家一般大剌剌溜了進去的惡魔身後走進門,目光掃向那些據說曾經全在大火中付之一的書本,只從表面上看起來毫無差異,天使從書架上慎重拿下一本泥金裝飾的《凱爾經》手抄本,屏著氣翻了一頁,再一頁。
一陣安詳的沉默。
「你如果想要確認是不是多還是少了點什麼,我勸你還是把眼睛睜開。」在天使盤徊書架的短短時間內已經開好了酒(順便動用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小奇蹟讓紅酒醒到完美狀態),克羅里抓了兩個酒杯又晃回阿茲拉斐爾身邊,「還是你想要我先看看上面是不是有……?」
惡魔的尾音恰到好處地停在一個足夠令人不安的高度,阿茲拉斐爾憂慮地瞥了他一眼──非常快速,同時小心避開書頁──,猶豫了一小會兒才將攤開的書頁轉向他,「麻煩你。」
「『這苦差事我得做到什麼時候我的腰和眼睛都受不了了』,」克羅里輕快讀出裝飾著華麗金箔的書頁邊緣那幾行小字,「『冷死了雪還要下到什麼時候那匹馬到底死去哪了』,說的真是直接。」
「上面真的這樣寫?」
克羅里又翻了幾頁,「『如果我不能再喝一杯我就要刮掉最後那一行字誰管他們看不看得懂』,嘿,我怎麼沒和這傢伙做朋友?」
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卻安心地吁了口氣,他低頭從書頁邊緣找到克羅里剛才讀出的那一行小字,指尖懷念地撫過頁面,「看來沒多、也沒少掉什麼。我真的很擔心,嗯……被恢復原狀。」
「這種東西有『原狀』嗎?」
「所以才需要擔心。」
「我還是覺得他們應該在上面多畫點插圖,免子什麼的。」
阿茲拉斐爾將書放回原位,轉身移向下一櫃,仔細打量架上塞得滿滿的書本,「兔子的確很可愛。」
「我真心欽佩牠們的兇殘。」克羅里誠摯地說,自顧自倒進他素來鍾愛的沙發,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再將另一個同樣半滿的酒杯平放在空中,伸指一戳,酒杯就慢吞吞地飄向明顯放鬆下來巡視書櫃的前.東門天使,「來點?」他客氣地問。
從半空取下酒杯,阿茲拉斐爾啜了一口,滋味令人意外又不出預料地和過往喝到的每一瓶一模一樣,「所以,一切都恢復原樣。」
「至少我們看見的,」克羅里說,「沒看見的大概就是沒有差別或沒人在乎的吧,我猜。」
「你在必要的時候真是令人安心,克羅里。」阿茲拉斐爾語帶諷刺。
「那就是我。」惡魔音節之間刻意拉長的嘶聲透出一股根本沒想掩飾的得意,「鼓吹恐慌、製造對立,天堂把負面形容都丟給惡魔,用『溝通』去形容同樣的行為,骨子裡根本沒想通人類只有在吵架的時候最認真聽對方說話。尖酸刻薄就是人類思辨的起點,要是所有人都維持一團和樂,我們、」克羅里卡住了整整一秒,然後用一個尷尬的乾咳把那個起音嚥了下去,「地獄哪還需要世界末日,所有人類全會自動往下滾,還會幸福快樂到永永遠遠。」
「反過來也一樣,要是所有人總在爭吵不休,高喊自己的主張最重要無視別人的需求,我知道大部份人都這樣想,克羅里,在他們心裡,」惡魔在他身後的沙發上悻悻然闔上嘴,「每個人在所有範圍裡都不肯達成共識非得吵到自己是唯一嬴家,」阿茲拉斐爾停下來想像那個場面,「宏觀來說,這事還沒真的發生過。」
「你忘了父權社會、女巫法庭、宗教戰爭、宗教改革、又一次宗教改革然後又戰爭,噢還有奴隸制度跟帝國殖民,冷戰、新冷戰和沒完沒了的牆──」克羅里咔茲咔茲地說。
「呃、」阿茲拉斐爾乾巴巴地打斷他,「但到頭來,那一切必會終結,惡行有其時效,善念伺機行動,就算是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他皺著眉,「──你到底在吃什麼?」
「檸檬糖。來一塊?」被阿茲拉斐瞪了一眼,他默默縮回遞出糖果的手,「雖然你說得沒錯,但其實你倒過來說也是一樣,」克羅里大方承認,「這世界差不多就是個鐘擺,人類總會自己找到平衡。順道一說,我討厭鐘擺,太吵了。」
「這嘛,你總是可以從旁邊溜過去啊。」阿茲拉斐爾因為惡魔那一小串愉快的低笑跟著笑了起來,他巡視的手指輕柔撫過幾本古文書,其中一本恰好是他最喜愛的重寫本:在羅翰斯神父的《罪惡與美德概論》下篇幅完整的《極樂世界敘事詩》。
他在抽出書本時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你剛才是承認你故意想讓我恐慌好和你對立嗎?」
「沒錯。有效嗎?」
「恐怕沒有,」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卻沒能掩飾眼角的笑意,「我早看穿你的招數了,你這條老蛇。」
「總是可以試試嘛。」毫無愧意地聳肩,克羅里癱在沙發上注視他的朋友停駐在書架間的身影,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你打算──」現在整理書架?
撇了撇嘴,他縮回了這一句,在阿茲拉斐爾自然而然讀起手上那本書毫無自覺地浮起微笑。如果克羅里想要,他總有辦法能夠打擾他的朋友,偷走天使的注意力這件事總是讓他樂不可支,他扭動著給自己窩出一個舒適的姿勢,一邊再倒了杯酒,「讀幾句來聽聽,」他半心半心地要求。
「我拒絕給你念床邊故事,克羅里。你已經是個大……惡魔了。」自己說著都忍不住想笑,他給沃洛克讀過床邊故事,像是曾經的某個午後,不到六歲的小男孩爬到坐在花園一隅發呆的園丁身上笑嘻嘻地吵著要聽故事,他給他讀了〈致老鼠〉,而孩子在還沒聽到/人的無上權力/破壞了自然界的和衷共濟/前便在他腿上睡成口水橫流的一小團。
幾小時後解救園丁發麻抽筋的大腿的是保姆亞斯他錄,她抱走孩子,給了一臉無辜的園丁惡狠狠的白眼,在她轉身離去那瞬間,園丁先生大腿肌肉的刺痛也隨之消失。
阿茲拉斐爾回過神時才驚覺自己竟陷在回憶裡發了好一會兒呆,不曉得沃洛克現在過得如何,亞當的力量究竟能夠擴散到多遠?整個地球?上觸天堂下及地獄、甚至是比地獄更深之處?
多想無益。他嘆了口氣,注意到似乎有好一陣子沒聽見克羅里的聲音。阿茲拉斐爾匆匆放下手上的書本轉回沙發旁,還沒走近就看見他的朋友曲起一手枕著頭側躺著,蛇類的豎瞳藏在人類的眼皮之下,那讓他看起來幾乎就是個……人類,如此脆弱、平靜、毫無防備。阿茲拉斐爾不確定自己是何時、出於什麼衝動才會在他身邊坐下,就在佔據了沙發大半的克羅里腰側的那一塊空位,隔著衣物和一小段距離幾乎感覺不到惡魔的體溫,阿茲拉斐爾完全沒有「想要碰觸他」的念頭,真的沒有,他只是想起克羅里就在不久之前強硬停止了時間;想起他昨晚縮成一條驚人迷你的小蛇;想起克羅里已經有非常、非常久的時間不曾在自己面前像這樣熟睡。
他不是想要碰觸他,他只是……
天使柔潤的指尖拂開一綹他睡塌的額髮,有一瞬著迷於髮絲勾住指甲縫隙又鬆落的奇異觸感,他多停了幾秒,或許幾分鐘,手指滑過惡魔臉側的蛇紋刺青,最終拘謹地覆上他鬆鬆攤放在胸前的手。
比自己略低的體溫穿透薄薄的皮膚滲進掌心,毫無來由地帶來一陣安心。阿茲拉斐爾全無意識到自己正以一種全然沉靜的溫柔凝視著自己的朋友,凝視他臉上細緻幽微的光影、柔軟的紅髮,和深色領口與頸脖交接處讓人不免連想到羽翼根部的那一小片皮膚,他凝視著他,專注、內斂,近乎虔誠。
──直到一股突來的暈眩由體內竄出,在他沒能來得及想起的呼吸之隙掠走神智。
墜落。
然後他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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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2-28 23: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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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79年.烏爾城
「……克蠕力?是你嗎?」阿茲拉斐爾半是訝異半是愉快地俯身看向一具躺臥在街角的,暫且稱之為身體的身體。
那具身體有著半掩在頭巾下的紅色長髮,與人類相似的顴骨銳利而俊秀,黑色長袍鬆垮垮裹住瘦長的四肢讓他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大件袍子加上一團浸了酒的棉花。阿茲拉斐爾伸手在他面前快活地揮了揮,「好久沒看見你,近來好嗎?」
「阿茲拉斐爾?」在幽微夜色中陡然睜開的雙眼是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澄金豎瞳,那雙眼睛的主人大刺刺枕著一堆乾草,毫不在乎赤裸的腳趾有大半陷在沙地裡,他仰頭看向出聲招呼的天使,聲音無比清醒。「你在這裡做什麼?」
「噢,我只是路過,看到祭典……就停下來看看熱鬧。你呢?」
「我來喝甜啤酒,」克蠕力因為跳出嘴邊的酒嗝聲微微瞪大眼,「那是什麼?」
「恐怕我也沒辦法告訴你,」阿茲拉斐爾一臉愧疚,「從沒聽過這種聲音。」
「感覺挺好玩的,」舔舔嘴唇,克蠕力為了想要打出酒嗝做了點諸如扭動肚子或脖子之類嘗試,「沒用。」他憤憤不平地咂嘴,「這個身體該不會是不良品吧。」
「或許那就只是身體沒辦法控制的事,」阿茲拉斐爾倒也不是想為地獄負責發派肉體的承辦人員辯駁,只是就事論事,「大概,呃,就像是人類會發生的那些。」
「有道理。人類的身體的確有不少瑕疵,」挺了挺腰,克蠕力試圖站起卻意外發現有一點力不從心,他試著將重心放在雙腿而不是……嗯,全身,臀部如願抬起了幾吋又啪地一下重重落回地面,他眨眨眼、再眨眨眼,「……哇噢。它不聽話。」
「我想,」天使謹慎地評估,「你可能是……人類怎麼說,喝醉了?」
「我是嗎?」克蠕力很是隨便地回想了一下,他隨意混入了哪家的宴會,在離主人不遠也不近的長椅上躺下,沒在和人閒聊的時間似乎都在喝酒(也就是,幾乎所有時候),感覺上像好幾天前的事,「原來我喝醉啦?」
「有可能。」阿茲拉斐爾停了幾秒,「你覺得不舒服嗎?」
克蠕力先是因為那音調中的關懷震驚了一小會兒,才下意識地動了動,「沒,好得很。事實上,我感覺很……」他小心尋找用詞,「愉快。」
「真的?」鬆了口氣,阿茲拉斐爾在注意到這個情緒時困惑地皺了皺眉,他對癱坐在地的惡魔伸出手,「起得來嗎?」
克羅里盯著那隻在隱約的月光下微微泛出銀光的手彷彿盯著什麼從未真正看見的東西,然後驚嚇地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握住了它,「……呃。」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確定惡魔好好站直了才鬆開手,阿茲拉斐爾問。
「不確定,或許會在這裡待一陣子,酒不錯,食物也不錯。」
阿茲拉斐爾灰藍的眼因笑意而微微瞇了起來,「食物的確不錯,像是用麵皮包起來烤的鵝肉派,加入堅果與橄欖的醃菜也很棒,要是你知道他們用開心果、蜂蜜和棗子做出了什麼,一定會很驚訝的。」
克蠕力在自己真正注意到之前靜靜看著為美食神彩飛揚的天使幾分鐘,或更久,然後才在阿茲拉斐爾停下時聳起肩膀,「所以,我們要一起去吃點什麼?」
「哦我想介紹你、」他開口又猛地停下,有些尷尬地瞥了克蠕力一眼,「可能不太好?畢竟你也知道,那個,上面可能不會太高興。」
「嗯哼。」
「好吧,很高興遇到你,」阿茲拉斐爾說,想了想又趕忙補充,「我的意思是,很高興看到 你沒有為了讓人類墮落做什麼壞事。」
「隨你高興怎麼說,」克蠕力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走了。」
「克、」阿茲拉斐爾考慮著幾個可能代表下次見或邪惡終將自我毀滅之類的模糊字眼,那個總會在他預期或意外之處遇見的惡魔悠然轉向夜晚後方的後方,在他還沒能下定決心之前就已經消失不見。
-532年.君士坦丁堡
一隻彷彿迷了路的手臂自半空伸出,正正橫在微微垂著頭坐在酒館一角,即使安靜看向窗外視線也像是投向非常、非常遠的遠方的某個男人面前。
停頓。
然後小心翼翼地晃動了幾下。
「阿茲拉斐爾?」
阿茲拉斐爾隔了幾秒才回過神,他仰起頭,那個擋去一小片光線的身影這次裹在深淺不同的黑色織就的長袍裡,披肩和腰帶上垂飾的珍珠隱隱生輝。原來他是個愛漂亮的……惡魔嗎?這念頭很快從腦海一角輕快跑過,阿茲拉斐爾微微往旁挪了挪,身為天使當然不可能開口邀請惡魔共座,完全不可接受,但如果惡魔自己坐下……基於禮儀,也不好趕他走。「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問,在惡魔自然而然坐到身邊時自然而然地將桌上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單純只是出於禮貌,「試試?很好吃的。」
懶洋洋地掃了那碟蜜漬梨片一眼又興趣缺缺地別開目光,他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幹嘛開口對天使打招呼,或許是因為自己一個人喝酒會讓心情更糟,或是因為那名天使看起來也不怎麼開心,兩個人不開心總比一個人不開心來得令人安慰,多多少少吧。「還要酒嗎?」他問。
「噢,謝謝,我、」阿茲拉斐爾看著自己手邊的酒杯,「我這裡還有。」
「那都冷了。」克羅里聳聳肩,「不過你高興就好。」
一陣奇妙的沉默。同時包含了尷尬、愉悅和一點點令人不自在的期待,想又不想開口說話的思緒在半空扭動,幾乎造成空氣不情不願的扭曲。
「呃、」
「我要再點一杯。你呢?」
克羅里在阿茲拉斐爾開口的同時說,那名天使卡住了幾秒,「我就不用了,謝謝。」
「茴香酒。」他對酒保高喊,酒保循聲瞪了過來,又在真正看見克羅里的瞬間打了個寒顫,新的酒杯很快被放到他倆面前,附贈一句小小聲的「本店招待」,阿茲拉斐爾在克羅里對他舉杯時責怪地看了他一眼,「這麼做很不道德。」
「太好了,這就是我該做的。」克羅里忍不住咧了咧嘴,感覺心情好了一些,「說真的,你在這幹嘛?」
「就是做個賜福,神聖狂喜那類事情,」阿茲拉斐爾嘀咕,他心裡知道不應該,他不該在敵人面前露出太多情緒,但,認真說起來,現在坐在身邊的敵人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同時發現那讓人……覺得鬆了口氣,「沒什麼特別的。」
「大概是對那些貴族和將軍,我猜?」克羅里語帶諷刺。
「是啦,但對象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癟了癟嘴,阿茲拉斐爾突然睜大眼,「等等,所以那是你?!我就知道我不該跟惡魔──」
「才不是我!」克羅里立刻反駁,「徹頭徹尾不關我事!別說我,就連地獄都跟這件事沒有直接關係,而且我本來以為是你,這可是天堂風格。」
「我什麼都沒做!」阿茲拉斐爾瞪著他,「等等,直接?」他挑出重點。
「呃,彼列他本人似乎和皇帝做了一陣子朋友,我是說,他自稱是皇帝的朋友,實際上是怎麼回事你大概也知道,」無視阿茲拉斐爾困惑地喃喃我知道?我該知道什麼?,克羅里聳起肩膀,「一點點這個、一點點那個,地獄的風格就是一點一點把人拖過去,他們說這是種藝術。」
「屠殺才不是什麼藝術。」
「嗯,不是,那是人類的創造力。」克羅里悶悶地同意。
阿茲拉斐爾默默嚼著漬梨片,感覺食不知味,「我不喜歡這事。」他說,音量低得如同耳語,他身邊的克羅里默默喝完了那杯茴香酒,然後又點了一杯。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隔了不知多久,克羅里悄聲說,某些藏在聲音底層之下的東西聽起來幾乎就和阿茲拉斐爾一模一樣,「因為我也不怎麼喜歡。」
-1066年.倫敦
火焰從低矮的一幢幢房舍之中與之外竄起,如金紅的蛇蜿蜒爬過屋脊樑柱遺落一地酷熱殘骸。從教堂蜂擁而出的群眾臉上的驚慌在看見面前延燒而去的街道時轉成茫然,猜疑的低語在人群中蔓延開展一如火星從這一點跳躍到那一端。
陰謀。他們說。這背後一定有什麼陰謀
「沒有人要去滅火嗎?」阿茲拉斐爾站在教堂北牆外側的陰影下,憂心忡忡地看著街上奔逃避難、趁火打劫或站到上風安全處開始看起熱鬧的人群,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飄散,放火的是國王的守衛啊,諾曼人果然不可信任,那聲音在左側說;撒克遜人,這種事只有他們做得出來,同一個聲音在右側說,只是這次換成法語。天使瞇起了眼睛。他認得那語氣和聲調,以及,再不想承認,他也的確認得那個聲音。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幾乎沒有真的開口說出任何一個音節,一道略暗於陰影的陰影懶散滑了過來,在他轉頭的同時凝結成數千年來他就算不情願也早已習慣的人形,「克羅里。」
「這不是很明顯嗎。」克羅里果斷無視了那也算不上質問的詢問,他聳起肩,肩上深黑的披風翻起一角露出裡側腥紅內襯,在一片烈火捲起的熱風中整潔清爽地令人髮指,「倒是你,在這幹嘛?噢,對了,聖誕節。」
「我們才不、」阿茲拉斐爾瞪著他,「好吧,我承認人類越來越喜歡在這一天出現的奇績。」
「我就說他們把他釘上十字架是很務實的業務考量,看看這給你們增加了多少惡行。」克羅里咧嘴微笑,在帶著焦臭味的空氣襯托下顯得格外邪惡,阿茲拉斐爾克制了不對他翻白眼,卻還是下意識要為自己的陣營稍作辯解。
「人類總能選擇為善啊,」他堅持。
「是啦,反正你倒過來說也──」克羅里歡快地說,又因為阿茲拉斐爾的表情閉上嘴,「說真的,天使,難不成你只是這麼剛好到這裡散步?在今天?」
「哦,不是,」阿茲拉被斐爾眨眨眼,就算他對工作真有該滴水不漏的保密義務,在克羅里面前也已經像是被抽走底板的木桶,差不多水流滿地了,「我只是來看新教堂,順便給聖水賜個福,別那樣看我,我也覺得很無聊啊。」最後一句特別特別小聲,只剛剛好能夠讓那個惡魔聽見。
「我是聽到聖水就全身發癢,你看不出來我這是不舒服的表情嗎?」
惡魔扭曲的五官差不多就是一個故意想逗他發笑的鬼臉,阿茲拉斐爾一眼看穿他的小把戲,卻終究沒能忍住嘴角的上揚,「所以,你的工作就是這個?趁著人們都在教堂時到處放火?」他問,「我當然不可能這樣想,但這感覺上──」
「──好像比賜福有趣得多、」
「放火?才不是我!我只是、嗯哼?」
「……噢,我誤會你了。」阿茲拉斐爾尷尬而生硬地別開視線,一邊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喉嚨,「但也不能怪我,畢竟你們是製造人類困擾的專家。」
「有時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克羅里聽起來可能太過開心了些,間接導致阿茲拉斐爾沒能第一時間體會他話中的諷刺之意,「那麼,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拯救躲在教堂裡的國王?」
「我想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他能自己走出來的。」阿茲拉斐爾語氣真誠,「我打算在這城市留一陣子,接下來應該能有一段時間的平靜了吧?」他謹慎地猜測。
「不好說。」克羅里怪模怪樣癟起嘴,阿茲拉斐爾差點為此露出微笑,就差那麼一點點但他完美地忍住了。「既然這樣,或許我們可以,」惡魔歪著頭,似乎漫不經心,「一起喝一杯?」
天使微微睜大的眼睛在傍晚漸暗的光線中澄藍地驚人,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恐怕──」
「我前幾天在河邊一間酒館喝到高盧來的新酒,在這季節煮成香料紅酒,滋味不賴。」克羅里邊回憶著邊說,語調輕快,「其中加的天堂椒真是絕妙。」
「……那聽起來……似乎很不錯?」
「再加上一份杏仁肉桂布丁,或許?」
阿茲拉斐爾微微掀唇又闔,克羅里彷彿隨著風勢微幅搖擺的模樣幾乎有種將人拉近、再拉近的詭妙魔力,「……他們放了薑片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
「那……」
「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要來份燻魚配薄餅。」克羅里說著,微微後退一步又停下的間隔正是天使舉步便能輕鬆靠近的距離,阿茲拉斐爾吸了口氣。
「我想香料薄餅會是適當的搭配,」他說,在克羅里邁步走向依然濃烈的火光時不知不覺卻又無比自然地走到他身側,可能是因為惡魔微微靠向道路左側的姿態就像是等著他自己靠向前來,而阿茲拉斐爾真的不知道為何那看似邀約的不當暗示竟這麼難以抗拒,「你試過葛縷子蘋果餅嗎?雖然有點辣味但真的很好吃。」
「聽起來我該試試?」
「還有酒漬葡萄,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阿茲拉斐爾的聲音不自覺快活起來,「那是連天堂都沒有的美味。」他突然頓了下,「唔,我說『天堂』的時候不是那個意思。」
「喔沒關係,我相信地獄也差不多索然無味。」
「那就太好了。」他又停了停,「我說『太好了』也不是那個意思。」
克羅里喉間哼出幾個乾巴巴卻飽富趣味的小噪音,聽起來幾乎帶著喜愛之情,阿茲拉斐爾安靜了一小會兒,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後方不遠,一棟在火舌中顫抖的屋子搖搖晃晃傾倒下來,一時尖喊叫罵火星迸射,慢吞吞走開的兩名超自然生命體花了幾秒聆聽,聆聽那些空氣中炙熱的低語,那是有人鬥毆推擠時的叫囂、或有人從火場中救出了誰的歡呼。他們聆聽,然後並著肩,恍如未覺地踏越火牆,靜靜消失在夜幕悄然來臨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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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3 0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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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天使?阿茲拉斐爾?」
彷彿從迷霧那一端鑽透空隙而來的聲音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拽住,緊繃得令人擔憂,阿茲拉斐爾幾近本能地轉向聲音的來源,「你還好嗎?聽起來好像不太舒服的樣子。」他說,一股隱約的不安小心扯扯他的袖子,他安靜了很短的幾秒,「呃,克羅里,你在嗎?我沒看見你。事實上,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克羅里吁了口氣,「何不試看看把眼睛睜開?」
「噢。」阿茲拉斐爾眨眨眼,「好多了。」灰藍的眼緩慢轉動,他在書店裡,陽光爬過書架在室內烘托出一片泛金的溫暖光線,落塵柔和飄散在空氣裡,周圍的景物因而顯得朦朧起來,而在這之中,唯一清晰的是那道幾乎就覆在眼前的陰影,有一瞬間阿茲拉斐爾彷彿看見豔麗紅髮自那張臉側垂落的美麗線條,「你剪短了頭髮。」他喃喃。
被這個完全出乎預期的發言卡住了幾秒,「……你要在現在問我這個?」
阿茲拉斐爾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他呆了一小會兒而理智搖搖晃晃追了上來,「我怎麼了?」
微微瞇起眼,克羅里花了大概五秒鐘考慮要不要逼阿茲拉斐爾承認他就是忍不住會在乎克羅里的外型;又花了五秒說服自己其實他不需要阿茲拉斐爾真的說出來。最後他往後退了一小步,給歪斜斜躺倒在沙發邊緣的天使和自己拉出比較適當的距離,「我想,你睡著了。」他說,但聲音聽起來像是保留了非常、非常大可供討論的空間。
阿茲拉斐爾訝異地回憶,但記憶最遠只能追溯到他的手指落在克羅里的臉上,和那些柔軟的紅髮纏在自己指尖上的──「我不睡覺。」他蒼白地說,眼神流露一絲驚慌。
天使不睡眠。將睡覺視為娛樂一直是克羅里獨有的消遣,他倆對這一點早有共識。克羅里憂慮地打量明顯不安的阿茲拉斐爾,「或許是……累了?畢竟我們呃、撐過了末日之戰嘛。」
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異狀,數千年來克羅里對面前這名天使大概該是什麼樣子的了解或許不下於對自己的。現在眼前的阿茲拉斐爾看起來幾乎就和他第一次在伊甸園時看見的阿茲拉斐爾沒有任何分別,除了他現在知道天使會在喝多了酒之後胡言亂語、會在看見美食時雙眼閃閃發亮、會在看完出乎意料的悲劇時靜靜拭去眼淚……等等,可能細節上有許多不同,但,本質上沒什麼不一樣。克羅里一時想不出其他解釋,畢竟說到頭來,有誰真正經歷過世界末日啊?
阿茲拉斐爾想要接受這個猜測,但他心裡依然有一個清楚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搖著小旗子,提醒他事情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只是他還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搞清楚的,他想,克羅里猶猶豫豫的手在眼前揮揮,阿茲拉斐爾仰頭看見幾乎就寫在克羅里眼中的擔憂,那可以等
「我想你說得對,」他說,一邊慢吞吞坐了起來,「我覺得──」有點奇怪,「還蠻輕鬆的。」他瞥見克羅里狐疑的挑眉,很快又補了句,「難怪你這麼喜歡睡覺。」
「我早就說了,睡覺很好玩啊。」克羅里稍微放下心來,他在阿茲拉斐身邊坐下,「你喜歡的話,下次我給你準備睡衣,還有睡前酒,」對於睡覺這門技藝,克羅里在幾個世紀以來鍛鍊得爐火純青,只是從來沒能和人分享,「要是肚子餓了,還能來點灑上糖霜的小餅乾。」
「那……聽起來很不錯。」阿茲拉斐爾看看他,又忍不住看看不知何時爬滿屋內的陽光,「但說起肚子餓了……我、」他突然想起克羅里似乎早他一步睡著,「我們睡了多久?」
惡魔聳聳肩,「沒研究這種小事。」
阿茲拉斐爾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我想,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早餐?反正我們也一起醒來了。」當然之中有點時間差,但那種小事可以忽略不計,「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份早餐了。」
「啊哈,這次我可沒欠你,」克羅里迅速且異常堅決地說,「我們那次的確吃了早餐,而且是我付的錢。」
「你是說1944年那次?」天使認真回想了一小會兒才「啊」了一聲,帶著一點譴責,「你讓我們吃了無糖布丁和胡蘿蔔三明治配炸碎魚皮,而且沒有蕃茄醬。」
「你忘了松鼠尾湯,」克羅里愉快補充,「我認為這道菜從發想到製作都完美展現了人類在逆境中的驚人創意。」
「我沒忘,我只是同時記得我一口都沒動。」阿茲拉斐爾的語氣非常理智,「松鼠不在我考慮做為食材的範圍。」
「你這樣說真的讓人很受傷,」克羅里從聲音到表情都沒有一絲受到傷害的模樣,「松鼠做錯了什麼啊。」
「你想吃什麼?」果斷無視了他,阿茲拉斐爾強制改變話題,「這附近的話,隔壁街上那家中國餐廳提供相當可口的香港式早午餐。」
「你說掛了黃色招牌那家?」
「當然。沒有比熱茶和點心更能在早晨振奮精神的東西了。」
「呃,其實有,還不少。」
「……好吧,算你說得對。」阿茲拉斐爾勉強同意,看見斜斜看著自己露出一臉我根本不相信你可是我故意不說神色的克羅里,他還是忍不住強調,「不是今天。」
「好啦,不是今天,」克羅里認真敷衍,他從口袋裡掏出墨鏡戴上,率先站了起來,「我們可以走了嗎?」
阿茲拉斐爾嚴厲(但可惜毫無殺傷力地)瞪了他一眼,一邊慢條斯禮地起身,卻在站直那一瞬感覺一陣暈眩。
「天使?」克羅里回頭的同時正看見阿茲拉斐爾不知為何以一種帶著驚疑的安靜站在原地,他皺起眉,「怎麼了?」
「沒,」他謹慎地動了動,那陣詭異的不適早已消失不見,「沒事,只是……」他困惑地停頓,又搖搖頭,「我想沒什麼。走吧,我要推薦你試試包了雞蛋和粉絲的燒賣,可以沾一點辣醬油……克羅里?」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
「呃、怎麼會?我是個天使啊,還記得嗎?」阿茲拉斐爾說,幾乎有種自我說服的堅定,語速卻快得不自然,克羅里為此更皺緊眉心,阿茲拉斐爾小心地回望向他,「如果我真的感覺不對,一定會告訴你的,當然。快走吧。再不快點就沒有好吃的了。」他說,一邊快步走向大門。
你才不會。克羅里盯著阿茲拉斐爾的背影,詭異的不安沉甸甸壓在胸口,如果真有問題,我會找出來的,他想,我們都能撐過世界末日,還可能出什麼錯?
他錯了。
克羅里差不多可說是在老書店住了下來。
他會和阿茲拉斐爾在早晨一起挑家兩人都感興趣的咖啡吧,吃份不管對任何生命形式來說都太過豐盛的早午餐,中午以酒和水果做為點心,下午茶和晚餐都是隨興所致的有趣事件。他陪著阿茲拉斐爾整理一架又一架大概永遠整理不完的藏書,埋伏在書店的可能任何角落對不小心走進店裡的每一個客人惡作劇。
夜晚阿茲拉斐爾總窩在他的老位子讀書而克羅里就在他身旁的沙發上滾成懶散的一攤,他們或許會一起喝上幾杯紅酒或熱可可,或許會漫無邊際的聊天直到星月餘光消融在晨曦之下,
然後在某一天,或許,是在某一個細雨灑落的清晨,他們開始發現自己在彼此懷中醒來,以手指輕觸對方軟熱的臉頰喚起一個迷糊甜蜜的憨笑,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
事情有可能會像這樣發展下去,凡事皆有其可能性不是嗎?
但令人遺憾的是,不管在哪一個已知世界,這些都還不曾發生。

星期天。
他們餘生的第一週在一種模模糊糊的平靜中渡過。
克羅里花了或許幾小時思考是不是應該留在書店。在那天吃完早餐後,阿茲拉斐爾直到兩人並肩走回書店門口時才用他那種裝成不經意但克羅里絕對能夠聽出他思索已久的語氣,問克羅里「是否還有什麼惡魔工作得做?」
講得好像我們還會有工作可做一樣。克羅里歪著頭,盯著他的朋友微微垂下的視線和在身前拘謹地扭成一團的手指,「我可忙得很。」惡魔終於說,假裝沒有看到阿茲拉斐爾介於鬆了口氣和失望之間的矛盾表情,他擺擺手,轉身的姿態帥氣瀟灑,下一秒又慢吞吞地旋回半邊身子,半掩在壓到鼻樑上的墨鏡後方那雙澄金的眼幾乎流露明顯的憂慮,「你真的,真的確定一切都好?」
「當然很好,會有什麼不好?」阿茲拉斐爾神經兮兮地扯出一個緊張的笑,「你覺得有哪裡不好。」
一時什麼也說不上來,克羅里咕噥了聲聳聳肩,搖搖擺擺離開了他的朋友,不管是他或他都忘了說句再見。
接下來的一週,嚴格來說是六天再多一點點。
無事可做的惡魔體驗了比地獄般的無聊更無聊的……無聊。他在漫長到彷彿足以再造出幾個世界的六天裡,在家裡的每個房間消磨掉渾身不舒服的時光。
而現在,他蹲在他最心愛的一棵盆栽前,手持噴水器(全新的,當然)衝著翠綠的葉子心不在焉地噴啊噴,甚至沒有注意到藏在後方的某個葉片小心翼翼捲起邊角掩蓋住還不明顯的一小塊葉斑。
如果這整個宇宙裡有什麼讓克羅里全身發癢又痛苦難當的事情,就是無聊,特別是那種根本說不出為什麼會無聊的無聊。
理論上他有許多事可做,畢竟,不管從任何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成了完完全全的自由之身。天堂或地獄不太令他困擾,天使和惡魔從來就是缺乏創造力和想像力的生物,他們想不出什麼新招的(在這一點上,他對自己曾經待過的這兩個陣營的理解不可謂不通透),他現在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去做那些他早有興趣只是一時提不起勁或是被別的什麼耽擱的有趣事情,比如他早就想要學學玻璃琴,那應該能讓半空中的飛鳥想要收起翅膀放棄飛行的樂音光是想像就無比美妙;再或是他也對程式語言很有興趣,不為什麼,就單純為了他覺得能有一張駭客執照但什麼電腦都不去駭聽起來就是個令人發笑的陳述。
但。他什麼也沒去做,他在每個房間的每一片空間緩慢遊盪,邊滾邊試著打瞌睡,不管哪個位置都感覺睡起來全身不對勁。
阿茲拉斐爾睡著了。
這件事本身就疑雲重重。天使或惡魔都不需要睡眠,阿茲拉斐爾從來就搞不懂虛耗光陰的樂趣所在,所以阿茲拉爾斐在有所選擇的情況下不會睡覺,他就是搞不懂睡覺是什麼,又怎麼可能突然就──
克羅里抓起電話(桌上的老式座機而非手機),按了幾個按鍵又悻悻然把話筒扔了回去,「打給阿茲拉斐爾。」他說,被扔在某個房間角落的手機螢幕亮起,無機質的女聲乖順複誦,他在自動播號音的機械噪音響起時站在電話前忍耐了令人不安的幾秒,電話接通的瞬間,傳出的那句「哈囉?」略帶疑慮的語氣差一點讓他萌生直接穿越線路的衝動。
「你在做什麼?」
克羅里的口吻粗魯,阿茲拉斐爾的聲音卻在一個呼吸的停頓間多了笑意,『讀了幾本新書。我想,或許我該對少年文學有點不同的看法,你知道,那些孩子多少讓我想起了我們的、我是說,想起沃拉克,雖然他好像沒有像那樣玩在一起的朋友,」天使卡住的那不到半秒裡可以聽見克羅里彷彿揉混了懷念與好笑的一個嗤笑,他忍不住停了一停,幾乎帶有辯駁之意,『他是個可愛的孩子。』
「有一點邪惡。」
『那當然,小孩都這樣。』即使克羅里(大概)看不見,阿茲拉斐爾還是憑空瞪了他一眼,『還有一些善良,我們就是這樣教他的。』
「我們不教他也會長成那樣,你想想亞當.楊恩。」
『……你說的也沒錯,』阿茲拉斐爾不得不同意。『所以,你是特地打電話來問我在做什麼嗎?』
「呃。」突如其來的疑問一時讓惡魔措手不及,他吱唔了一小會兒,「晚餐,」他乾巴巴地說,「我想問問你有沒有建議的餐廳。」
阿茲拉斐爾的聲音微微亮起了一些,『既然你提起了,我認為在這個季節,來點壽司是非常不錯的選擇。』
「沾醬油吃的那個?」
克羅里語氣中的什麼讓阿茲拉斐爾不滿地蹙眉,『我以為你喜歡壽司。』
「我什麼都不喜歡,」克羅里話說得狠,聽起來卻只像是幼稚的挑釁,「我們可以去,」他在眨眼的瞬間莫名想起了前陣子自深海浮出又灰溜溜退場的海怪,「你覺得東京灣是不是個好地方?」
天使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將近一分鐘,『你是建議我們去日本吃晚餐嗎?』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所以他們在東京灣碰了面,為了打發晚餐前的空檔時間,兩人走進了迪士尼海洋。阿茲拉斐爾相信園區樂於宣揚愛與和平的正能量讓人想起天堂;克羅里認定全區充斥的功利物慾和嫉恨氛圍根本地獄再現。
從某方面來說,他們都在這個地方找到了一絲微乎其微的歸屬感,這直接導致他們一起忽略了奔跑的孩童、吵架的大人、為了爭奪遊行前排位置大打出手的老太太和從走進園區就開始耍賴不想移動只想買爆米花好丟去餵魚的老先生,以及所有讓人啼笑皆非但又趣味橫生的人類行為。
他們看了所有的遊行,甚至沒有漏掉最後的煙火大會。當燈光和火光攜手照亮湖中的夢幻老鼠宛如繁星如雨亮點大地,克羅里看見他的朋友帶著微笑揉了揉眼睛。
累了?他不出聲地問,阿茲拉斐爾在耀眼光芒中轉頭看向他,困惑地搖頭,接著毫無自覺地打了個呵欠。
遠方藍白交錯的閃雷橫空劃破天空。
細雨開始不情不願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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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5 20: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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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西瑪.迪維思在(失敗的)世界末日之後約一週左右,開始慢慢意識到自己同時失去了許多東西(用紐頓.普西法的說法,則是她開始得到許多新的東西)。
做為一個專業後代,她用了截今為止幾乎全部的人生解讀阿格妮思的預言書。那不只是做人處事的依循指標,更幾乎足以替她「決定」整個人生走向,反正未來就在那裡,做或不做什麼影響的可能只是怎麼到達同一個目標,那麼還是選個不費腦筋也不對抗的做法來得輕鬆一些。
所謂的預言──真正的預言──無一例外都是既成事實的回憶,所有的未來都已經發生。所以問題大概就出在這裡,人生。
她的人生起於三歲,準確來說是三歲又兩個月又零七天,那一天她學會了第一個字母(和第二和第三、第四個,她的母親對她能正確拼出「良」的獎勵是把她抱到書桌旁,帶著她第一次翻開那本家族流傳的預言書)。從那一天開始,她的人生就和那本書連結在一起,她學習怎麼解讀它、怎麼從索引上查找那些女巫自時間東缺西漏的破孔中窺見並記錄的隻字片語、怎麼將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囈語和現實拼湊成一幅顛簸歪斜但堪可行走的拼圖。
迪維思家族用長久的時間,投注整個家族的心血將全家鍛鍊成了獨門學科的研究者,只是這個學科不止別無分號,更有其時限:哈米吉多頓,未日之戰。
「她對妳有特別安排,親愛的。」
找出敵基督、阻止末日之戰,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阿格妮思的預言越到後期越是不可理喻,就像她用來窺探未來的那隻細管撐不住時間的暴力摧殘,扭曲成了麻花狀而她盡了一切力量(和想像力,噢當然是想像力,想想一個十七世紀的蘭開郡人士要怎麼描述汽車飛機和火箭搭成的交通網格、無「真」人駕駛但準備好去炸翻大半個世界的核子武器和一層層往下蛻棄的國家廢棄物?),將她看見的片段轉化成晦澀不明、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其意的短語。
她寫下了末日之戰將發生在泰德田、寫下了兩大勢力的失敗,甚至寫下了亞當的血脈將在烈火與黑暗中終結,以及有「誰」會去阻止這些事發生,卻從沒說過阻止之後是不是還有之後。
阿娜西瑪在十三歲那年終於注意到了幾件驚悚的事實:第一,阿格妮思的預言從一六五六年她的死亡起始,記錄了三百六十多年以來關於迪維思家族和攸關世界的片段事件,需要畫線加粗是「三百六十年」,開始於女巫狩獵,終結於世界毀滅(其實最後一則預言提到了玩火自焚,但從來沒人能正確解讀這到底指的是什麼);第二,預言中提及阿娜西瑪的母親、祖父以及大大小小的親戚長輩,這對一個被視為家族中心的小女孩來說自然備感親切,想想,一整本書裡寫的全是和自己有關的人!但沒有預言提及她的後代,一則都沒有。在幾年之後她慎重思考了自己喜歡同性的可能,但那不是十三歲的她要擔心的事,還不是;第三,綜合以上兩點,她幾乎肯定自己的人生將在二十歲前後結束,而她在那之前還得先去應付世界末日。
「我會在二十歲那年死掉!死掉!」十三歲的阿娜西瑪衝著母親尖聲控訴,「然後妳還 要我去拯救世界!」
她的母親微微偏著頭,臉上的神情是縱容、困惑和一些無可奈何,「但,那都寫在書裡了啊,親愛的。一切都已經寫下,這是……命運。」
阿娜西瑪把書扔出了房間。
她的母親默默收起了書,然後給了她家族流傳的索引卡片盒。「我們討論過這件事,阿娜西瑪,」她說,「妳看第1054則。」
 
 1054
 莫質疑,吾之末裔。當命運之輪反轉,獎勵將自尋上門。
───────────────────────────────────────────
 這表示撐不過末日?〔湯姆斯.迪維思,1832〕
 ……我認為重點是「獎勵」,和4023應該有關。 (參考3819、3989)
 哎啊,那的確可稱為獎勵。〔O.J.迪維思小姐,1854年3月11日〕
 我想沒那麼絕望,畢竟提到了「反轉」。(參考5001)〔A.F.迪維思,1887年8月4日〕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不知道,」母親聳起肩,以一種幾近全知的淡然述說無知,阿娜西瑪在很小時就已經了解,那是母親沉進命運的表情,「但我相信阿格妮斯為妳安排了最好的路,」她又想了想,「往最壞的方向想,面對世界末日的下場不是誰都一樣嗎?」
某方面來說的確如此。
但阿娜西瑪無法理解,畢竟她雖然聰明又帶著家族特有的一點點瘋狂,卻依然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她的世界安全且備受保護,世界末日不管怎麼想都不該是她的責任。
所以她抱著整盒索引卡回到房間(單純只是因為母親的表情明擺著「我只會忍受妳扔一次東西,阿娜西瑪」),把自己在房裡關了整整一週,一開始她決定乾脆把自己餓死,但在第三天早上,頭昏眼花的她順手摸到一張索引卡,「燉煮牛犢應加倍置入馬鈴薯……這是什麼?」她再三翻看那張索引卡,一旁有或沒有署名的祖先們隔空討論起西班牙牛肉湯的製作密訣,黑胡椒才是最重要的,迪維思小姐在1859年10月懇切呼籲,阿娜西瑪吞了口口水。她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小會兒,外頭一片安靜,她拉開門,托盤上放著沉甸甸的保溫壺,一旁的字條上有母親的字跡:我多放了馬鈴薯和胡椒,就像阿格妮斯說的。
阿娜西瑪瞪著保溫壺,或許幾分鐘,手裡還捏著那張索引卡。最終她拿起壺,關上門,喝了湯。
阿格妮斯是對的(O.J.迪維思小姐也是),湯很好喝。阿娜西瑪在這週剩下的三天裡一則一則讀完她本就讀過多次的索引卡片,憤恨的怒火還在,只是轉變成一種潛伏的、散佈全身的熱度,阿格妮斯總是對的。憤怒和絕望在接下來的幾年會慢慢鈍化,最終質變成一股推動她「當命運轉到這一格我就走這一格」的異樣開朗,但那是之後的事。
現在十三歲的阿娜西瑪抱著整盒索引卡片走到母親房間,爬上那張柔軟的大床和母親窩在一起,母親溫暖的手撫過她長長的黑髮彷彿久遠之前的女巫曾以手撫過她的女兒長長的髮。
「如果妳不想去做,那就留在家裡。」她輕聲說,「反正面對未日,不管做什麼都一樣。」
「妳不是說阿格妮斯總是對的嗎?她就是要我去那裡啊。」
「嗯,但人也不一定總是要做對的事嘛。」
在那一瞬間,阿娜西瑪突然確定了兩件事:第一,她會去面對世界末日,她就是會;第二,阿格妮斯不是「要她」去往哈米吉多頓,而是「看見」她出現在哈米吉多頓。
因為真正的預言都是既成事實的回憶,所有的未來都已經發生,不論你想要不想要或決定崩潰對它大聲尖叫,無一例外。

「妳確定?」
在豬背森林邊界的那片草地上,前.獵巫二等兵紐頓.普西法生起一個小小的火堆──點火的是阿娜西瑪,只是以防萬一──,和她一起盯著火焰慢吞吞竄出柴堆。
「嗯,我確定。」阿娜西瑪緊緊捏著那一疊被不知內情的專業人士們妥善收藏了將近四百年的手寫原稿,望向火堆的眼神卻很堅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不喜歡。」
「裡面可能寫了什麼科技奇蹟。」
「而你毀了它們。」
「不如這樣想,妳想要一輩子以後裔的身份活下去嗎?」
她想。不,她不想,她該這樣過下去,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後代子孫盤算,更何況天知道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世界末日蹲在比黑暗更黑暗之處等著另一個迪維思女巫去──
她深深吸了口氣,將手稿放進火堆,金紅火焰爬過被小心收藏了三百多年的手寫字跡。
阿娜西瑪笑了,彷彿看見有著一雙和自己相似的眼睛的女人在火中回望向她,微笑。
或曰事起於倫敦,或泰得司地,皆否
一切皆起於花園
相信嬰兒
嬰兒
「阿娜西瑪,妳在說什麼?」
女巫微微一愣,她眨眨眼睛,眼前是紐頓擔憂的臉,她皺起眉,「我剛才說了什麼嗎?」
「呃,不知道?妳從剛才就一直在喃喃自語,說什麼……毒素和兩大勢力……我聽不懂,妳還好嗎?」
「我、呃、我也……不確定?」阿娜西瑪困惑地瞇起眼睛,有什麼東西在她腦中發癢,她幾乎想要伸手去抓但那些搔癢感就是、
「妳可以寫下來。」一個聲音突然卡進兩人之間,然後是幾張皺巴巴的衛生紙,就像是揉成一團塞在褲子口袋然後僥倖逃過洗衣機蹂躪的那一種,「我覺得寫下來比較好。」
「呃你、」
「亞當?!」
頂著一頭略微澎亂的頭髮,亞當.楊恩蹲在兩人身邊,一臉認真地將衛生紙塞到阿娜西瑪手上,「啊,可是我沒有筆,你有筆嗎?男朋友。」
「呃,我叫紐頓,紐頓.普西法,我是──」
亞當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是一個不至於讓人頭皮發麻卻多少會有點不自在的那種凝視,然後亞當點點頭,「沒問題的,我知道你,普西法。」
男孩說出「知道」的方式有一瞬間讓人感覺悚然,就像他說的「知道」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而稍微深思才會真的注意到「知道」這個詞彙可以代表的意義。紐頓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我我也沒有、」他一低頭看見猶有餘火的柴堆,他想了想,從中小心撿出一隻半焦的柴枝,「這個大概可以?」
阿娜西瑪愣愣接過那塊焦柴,還沒真的反應過來手指已經開始動作,塗寫在皺巴巴的衛生紙上的墨字同樣皺巴巴的,乍看亂無章法的句子似乎自成段落,阿娜西瑪喃喃默讀了幾句,一股無以名之的熟悉感從舌尖一字一字擴散開來,她突然閉上嘴,驚覺手臂浮起一片雞皮疙瘩。「這是……阿格妮斯的……?」她轉向亞當,卻隱約覺得自己已經知道答案。
「也許哦。」蹲在她身邊的亞當雙手撐著臉頰,一臉好奇地看向她手上那幾張衛生紙,「也可能不是啦,我也不確定。」
「但這看起來就像是──」阿娜西瑪乾巴巴的聲音中斷在喉嚨底層,如果可以,她不想真的講出來。
「──預言,嗯。」
紐頓慢了整整三分鐘才想通他們在討論什麼,「等等,我們剛剛才燒掉了它!」他伸手指向火堆,「就在那裡!」
「那是……」阿娜西瑪遲疑了,那些奇特的搔癢還在她眼睛後方蠢蠢欲動,但比之前好上許多,就像大部份造成搔癢感的兇手已經隨著書寫掉到字跡裡然後被困在那些筆畫之間。也許她不該……自己燒掉它們;也許她該請紐頓幫忙做這件事,那些不安份的字句即使活潑得過頭也應該影響不到他;也許她不應該寫出來;也許……也許它們就是要被看見,而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寫下了預言。」她喃喃,「就像阿格妮斯。」
紐頓有禮但茫然地看著她,再看看亞當,「呃。」
「你不懂嗎?因為我記住那些……預言了,它們……逃進我的記憶,它們本來是阿格妮斯的,現在、」她尖聲喊了幾句又停下,她轉向亞當,一臉驚恐,「它們變成我的記憶了嗎?!」
亞當眨了眨那雙比真正的天空更為清朗的藍眼睛,若所有思地看著她,「不知道。那很重要嗎?我是說,是誰記得其實差別不大,重要的是有人寫下來嘛,寫下來、做成書,如果忘記了就拿起來翻一翻,要是覺得無聊還可以加上機器人和太空船,」他停下來想了想,然後看向紐頓,「你覺得太空船比較好還是恐龍機器人比較好?」
紐頓很確定自己完全沒跟上他在說什麼,但他在獵巫軍的日子教會了他適度無視某些資訊反而能讓討論比較快往正確的方向移動,「你的意思是不是,阿娜西瑪變得像是阿格妮斯那樣,成了一個……預言家?」他謹慎地說出「預言家」這個詞,克制了「女巫」那幾個單音,雖然阿娜西瑪是女巫,但這時似乎不是女巫登場的時候。
「是……不是,我怎麼會知道?」亞當微微睜大眼睛的模樣無辜,但又有種說不出的狡獪,「你們才是大人耶。」
阿娜西瑪盯著亞當,一邊無意識地揮動手上那幾張更皺了的衛生紙,「亞當,你還記得多少?關於昨天的事……」
「昨天?」亞當燦爛一笑,「昨天怎麼了?」
阿娜西瑪張開嘴,幾秒,又默默閉上,好吧,她有點開始懂了,一切都是這樣運作的,所以她問,「你想要這些嗎?我想它們不想被燒掉是有原因的。」
亞當看看她,這次看起來稍微嚴肅了一些,「嗯,我想,大概是因為有誰真的很喜歡那兩個笨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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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7 22: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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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所以。」
最後幾滴雨水慢吞吞自葉片尖端滑落,在溼答答的泥土上多濺起一小片微不足道卻獨一無二的泥灰。
這是創世以來的第一場雨,日後這個世界還會落下不可計數但無一重覆的雨水,但,第一場雨畢竟有其不可取代的標誌性地位。
一名天使和一名惡魔在伊甸園之牆上安靜注視天空重回清朗。這一場雨歷時兩小時又十三分鐘,在最初的那幾秒惡魔下意識就往相對溫暖的那一邊蹭了過去,而天使根本不經思考便為他伸展了翅膀擋去冰涼的雨滴,事情的重點往往會落在不經思考,這件事當然也不例外。所以接下來就必然進入令人為難的階段。
當亞當和夏娃攜手消失在遙遠地平線的那一端,失去關注焦點的天使驚覺自己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現下的處境:一,他「弄丟」了火焰劍,這件事本來沒有那麼令他憂心忡忡,但克蠕力(惡魔應該是說他叫這名字?這大概不是真的,不過天使暫時沒有心力質疑其他)提起火焰劍的確讓他備感壓力;二,克蠕力。
天使和惡魔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該肩並肩站在一起、用同樣的方式注視同一個目標,他們該是……生來敵對的。但現在有一名惡魔站在他身邊,使用精確的描述,是有一名惡魔站在他身邊,而且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庇護。
……萬能之主啊。
雨還在下,似乎沒完沒了。
最初的錯誤很微小,但一旦錯過修正的時機,尷尬的部份就會探出頭來吹響漫長耐力賽的號角。天使潔白的羽翼前端彷彿反應他的不自在而微微輕顫,甩下幾滴雨水而惡魔模糊抱怨著又靠過來了一些,然後僵住,然後兩人再一次一起陷入持續的尷尬延長賽。
天使小心翼翼且若無其事地以眼角邊緣的邊緣偷偷打量身邊的惡魔,之前他只能隱約看見那身和自己身上除了顏色之外幾乎沒有太大差別的黑色長袍,但……反正他已經更靠過來了,在黑袍上肩膀的位置散開的紅髮在如此新鮮的世界裡是一抹突兀又活潑的色彩,俊秀的顴骨上覆蓋著略微蒼白的皮膚,然後進入視線的是一雙澄金的眼,如蛇般的豎瞳明亮、狡獪、好奇……噢。
天使在正對上那雙眼時猛然縮回目光。
滴答。
「所以。」惡魔清了清喉嚨,「人類正式登場了。」
天使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話,他心裡猶豫著是否回答,但尷尬導致的長期壓抑迫不及待地接管他的嘴,「在這世界?我想是吧。」
「我猜接下來就有好戲看嘍。」克蠕力悶悶不樂地說。他大概可以預見回到地獄之後會面對什麼:你開了頭就要好好接下去幹個痛快,我們期待你的表現;人類能夠明辨善惡的下一步就是投入邪惡的懷抱,要怎麼做你該明白,吧啦吧啦。總結來說,就是數也數不完的苦差事,他想,持續六千年。
「恐怕我不會形容成『好戲』,而且也很難預期會『好看』。」天使停了一停,「克蠕力?」
「唔嗯?」
「我應該會後悔這麼說……但想到或許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天使輕聲說,每個吐出的音節都顯得猶豫,猶豫但真誠,「我、呃,很高興我不用單獨看著他們離開。我的意思是說,我看顧他們好一段時間了,好吧,雖然他們會離開也是因為你──」他不怎麼猶豫地無視克蠕力低聲嘀咕的那才不是我的錯,「──總之,有你在身邊還是讓我好過很多。」
有很短的幾秒,克蠕力盯著那雙宛如將雨後的天空嵌進眼眶的灰藍眼睛差點忘了眨眼,在悠長的時光以來,他第一次真切感覺到喉嚨裡像是吞下了沙,乾得隱約作痛但他全然不明所以,他勉強在天使再一次開口時回過神來,正好阻止那句已然成形的「謝謝你」從那張柔和的嘴裡掉落,「別說出來,」克蠕力嘶嘶威脅,「我只是剛好在這。」
天使幾乎不等他說完就接了下去,彷彿沉思,彷彿並不真的懂得自己說出了什麼,「宇宙中不存有『剛好』,克蠕力。那是──」
「不可言說的,對啦。」克蠕力語帶諷刺,「隨你怎麼說,我要走了。你最好先想想怎麼交代那把劍。」
天使幾不可察地畏縮了下就像被這句話狠狠踢了一腳,克蠕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但他就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對了,你可以說被我騙去給了人類,廣義來說,這完全是事實。」
「不,那才不是、」
「廣義來說。」克蠕力喜茲茲地加重語氣,「這應該可以讓我在地獄加筆獎金。」他在天使張開嘴想要反駁時又說,「對了,你是……?」
「我?名字嗎?阿茲拉斐爾,東門天使,你好──不,我是要說、」
「記得說是我騙走的啊,串個供,」克蠕力的身影在空氣中慢慢模糊不見,「下次請你喝酒,天使。」
「克──」
「別忘啦,阿茲拉斐爾,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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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10 00: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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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茲拉斐爾?天使?」
克羅里重重踏上樓梯,腳下吱嘎哀鳴而惡魔摘下墨鏡,以眼角冷冷掃向那敢膽在此時惹人煩心的木板,後者瞬間安靜下來,惡魔冷哼了聲,上樓的腳步不停,「阿茲、你到底在哪!」
二樓的書架們回以一片謹慎的沉默,克羅里站在樓梯頂端四下掃視,空無一人,他重重嘖了聲,旋身正要衝下樓梯,一陣細微的風掃過書架頂端,放棄……書頁窸窣低語,邁出墮落的那步,他停了不到一秒就已站上二樓,他的確記得阿茲拉斐爾在書架後方設置了一整組舒適的躺椅,專供天使想安靜讀書又想懶散曬個太陽時使用,克羅里幾乎只一個跨步便已繞過書架,「天使?」
阿茲拉斐爾果然在這,是他平時待在書店時常見的裝扮,背心、襯衫,領結一絲不紊,腿上暖暖地蓋著一條格紋毛毯,攤在膝頭的書本似乎才看到前幾章,總是精心保養的手鬆鬆搭在書頁邊緣,另一手自然橫放在小腹上方,在午後無形的、彷彿每一粒都散發細微亮光的懸浮微塵環繞中,歪著頭酣睡的天使像是從自身悄悄散逸微弱的、澄澈的光,那些帶著光暈的線條就在那裡,從白金色的鬈髮末梢到臉頰再到他全身都不見一絲銳角,即使是以天使(總是會有哪裡太過頭)的標準來說阿茲拉斐爾也太過柔軟,柔軟得不可思議。有幾秒,或許幾分鐘,克羅里就站在那裡看著他恍惚間像是和陽光融為一體的朋友,看著被那些明亮的溫暖的模糊的柔軟的線條組構成的阿茲拉斐爾一時竟無法轉開視線,有一絲冰冷的刺痛爬進他的皮膚,他感覺毛骨悚然。
「天使?」他一步向前試圖藉以甩開那些令他手指發癢的不祥預感,天使不睡眠,走進天堂拿繩圈隨意去套一個天使絕對套不到任何一個偷打瞌睡的傢伙,阿茲拉斐爾也從不是例外。克羅里彎下身靠近他,那些平穩的呼吸彷彿拉長了時間的跨度也稍微安撫了他急躁不安的情緒,有一瞬間克羅里以為自己看見一滴雨水滑過那張柔軟的臉頰,「阿茲拉斐爾,」他低聲呼喚,「醒醒。」
天使的眼睛化入色彩就像是他必須回應他的呼喚,他機械性地轉向幾乎就貼在他眼前的克羅里,空蕩蕩的眼底一片寂靜,「……力……克蠕力?這是你的真名嗎?」
「當然不是。叫我克羅里。」惡魔下意識地糾正,恍然間像是時間一躍而回六千年前,在世界的第一場雨落下時,惡魔靠向那名未來將和他一起穿越世界末日的天使,在輕快水聲包圍裡,天使彆扭地試圖以此做為一段談話的開端。但這一小段事件並不曾真的發生,因為當時的阿茲拉斐爾沒真的問出口而克羅里(當時的克蠕力)根本不在意東門天使模模糊糊地嘟嚷著什麼。「阿茲拉斐爾?你醒……」了嗎?
克羅里小心翼翼地打量阿茲拉斐爾但天使只是呆呆跟著他左右探看的動作扭擺頭顱,困惑在那張臉上升起而後停下不動,克羅里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天使?」
「我……」阿茲拉斐爾掀了掀唇,然後停下,惡魔身上略低的溫度貼在臉頰成了一股輕柔、往外的重力,他全無意識到自己的手延著那隻蒼白的手腕往上滑去,手指扣進那些削瘦的手指之間,喜愛和憂慮之情從每一吋接觸的皮膚上暈開,他曾經握住過這隻手,他記得……「你幫我泡了一杯熱可可。」他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滿是遲疑,「還放了太多的棉花糖。」
「天……使?」
「我不……記得……我喝了它嗎?」阿茲拉斐爾抬頭看向他的朋友,眼中是全然無措的驚慌,「我不記得,我、」
「阿茲拉斐爾!」
天使畏縮了下,卻真的靜止下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吸了口氣,試圖裝作若無其事但效果慘不忍睹,「我好像……真的不太對勁?」
克羅里沒有放開他的手,而是維持同樣的距離蹲跪在躺椅旁好讓自己和阿茲拉斐爾視線平行,「你還記得之前你在做什麼嗎?」
阿茲拉斐爾的視線飄向兩人緊握的手又飛快轉向在剛才的掙扎中不幸落地的書本,然後是散落在另一邊的幾張紙條,最終沿著摔在地上的話筒爬上茶几邊緣的老式座機──和一樓書桌前的款式完全相同,畢竟好用的物品不需要搞出太多花樣──,「我想……我正讀《男孩子能做的一百零一件活動》,裡頭有些的確很有意思的遊戲;然後……嗯……」
克羅里安靜看著他直到阿茲拉斐爾慢慢抿緊了嘴角,他悄聲說,就像壓低了聲音能讓其中隱約的恐慌跟著淡化,「你剛才在和我講電話,天使,不到半小時之前。我問你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你說你預訂了對街那家麵包吧的千層派,」阿茲拉斐爾呃了一聲又緊張兮兮地閉上嘴,克羅里停了下來,「你不記得。」
阿茲拉斐爾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想,我對千層派稍有印象。是放了橙皮果醬和咖啡夾心的那種?」
「那種事我哪知道!你說得趁新鮮吃,我說那我可以帶些喝的過來,你就突然、」克羅里看向滾到一邊的電話話筒,從眼角邊緣他能看見阿茲拉斐爾同樣盯著那彷彿大聲疾呼不祥的傳聲道具動也不動,一時之間沉默如雷壓了下來,幾乎有了自己的重量。克羅里注視著蜷在掌心的那隻手,感覺寒意從那些溫潤的皮膚爬進骨節深處,「你嚇壞我了,阿茲拉斐爾。」
那聲音低得宛若耳語,阿茲拉斐爾先是感到一陣細微的刺痛,然後才意識到那是克羅里聲音裡的恐懼。「克羅里……我很抱、」克羅里抬起頭,阿茲拉斐爾在他眼中柔順地閉上了嘴。
「我們得找出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天使。」克羅里說,「你真的……沒有哪裡不舒服嗎?仔細想想。」
「我只是……覺得累,」阿茲拉斐爾嘆了口氣,「就像你說的,我注意到我恐怕的確有幾次突然,呃,睡著──」
「你昏倒了。」
「──好吧,我可能昏倒了,」他不甘不願地同意,「但除了這個……」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發現這個身體也會喝醉是什麼時候嗎?」
「我、呃、」阿茲拉斐爾皺起眉思索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幾千年前?」
「幾千年?」
阿茲拉斐爾瞇起眼睛,他幾乎能夠看見一個身影在記憶大廳的邊緣遊蕩,黑色長袍下裹著修長敏捷的四肢,暗紅色的長髮只在一側紮成慵懶的長辮,他在腦中盯著那個影子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微笑開闔的嘴唇說出了什麼,「……我不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
「這就是問題所在。」克羅里挪了挪,還沒開始猶豫是要站起身或是乾脆坐到他身邊,阿茲拉斐爾已經縮起雙腿讓出自己身側一個暖和的位置,惡魔一扭腰窩了進去,裝成沒注意到阿茲拉斐爾的手依然和他的鬆鬆扣在一起──事實上,他的姆指正全無意識地摩挲天使虎口處暖熱的皮膚而阿茲拉斐爾的回應僅是微微轉動手腕讓他能用更舒適的角度握住那些手指──「你在烏爾的一個小酒館外頭撿到我,我們一起研究了一下酒醉這回事。」
「你這麼一說……」
「公元前2279年,」克羅里說,「說起來,我還是不知道你去那裡幹嘛。」
阿茲拉斐爾試圖說些什麼,張開口卻發現他怎麼也找不回那一段記憶,他沮喪地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所以你會昏迷,然後記性變得很糟,」克羅里用一種在列表上打上小勾勾的口吻說,試圖讓整件事變得比較有條理一些,「沒有別的了?」
「我想,可能有,但我沒有發現。」阿茲拉斐爾謹慎地說,「仔細回想起來,應該是在那一天之後開始的?」
克羅里跟著回憶了一下那個失敗的世界末日,然後點點頭,「也沒別的可能了。」他停頓了一下,有某個念頭跳進腦海而那讓他緊張起來,「我們互換了身體。」
「外表。」阿茲拉斐爾不安地糾正。
「同一回事。我很確定我沒這些問題,你在……下面,有發生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的……」最先浮現的果然還是毫無美感可言的黑,和溼黏軟爛的詭異空氣,審判本身毫無亮點,黃色小鴨和浴巾則是勝利的點綴品,聖水浴對他不造成影響(當然,否則互換有何意義?),其他的……阿茲拉斐爾突然睜大眼,「哈斯塔!」
「哈斯塔?」克羅里一臉噁心,「關他什麼事?」
「我我我在……下面,被關起來的時候,他來……警告我……警告你,」阿茲拉斐爾盡力回憶,黃衣之王漆黑的瞳孔泛著詭譎的紅光,嘶啞的笑聲如同詛咒,你可以把這當成祝福,「他這麼說。」
「惡魔的祝福和詛咒是一樣的東西,他只這樣說?沒做什麼別的?」
「他還說,『里戈也會很開心』,」克羅里在聽見這個名字時忍不住畏縮了下,那是迫不得已,但不等於他享受那樣做,只是阿茲拉斐爾太過煩躁沒注意到這個,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一手下意識地往後伸向肩胛,「然後他抓住我的……肩膀。」
兩人對望,世界靜止了一秒。
克羅里的視線飛快移向阿茲拉斐爾身後,落在那個現在空無一物但他們都知道應該有什麼存在的半空某處,「你的翅膀,」他說,差點被過快的句子嗆到,「你有多久沒看過你的翅膀?」
「我上一次是和你一起、」在克羅里的公寓──浴室,克羅里完全字面意義上地從頭到腳檢查過天使重現的身體,包含那對潔白的羽翼,但在那之後……「……主啊。」
「讓我看看你的翅膀。」克羅里說,噪音繃得緊緊地,即使他全無預期自己會看見什麼,他捏緊阿茲拉斐爾不知何時起滲出冷汗的手,「我在這裡。」
那多少安撫了他,阿茲拉斐爾點點頭,深吸了口氣,花了一點點時間回想怎麼呼吸,然後慢慢、慢慢地,他半闔上眼,恢復成自己最自在的樣貌。
雙翼自天使肩後倏然伸展彷彿一片雲朵下墜和開綻,克羅里倒抽了口氣,澄金的豎瞳因為驚嚇擴張開來,那對原本無瑕的柔軟的翅膀現在歪斜斜癱掛在阿茲拉斐爾身後宛如不幸死物遺忘的碎塊,本該滿覆的白羽殘缺潰爛,殘留的稀疏羽毛沾黏瀝青焦灰,糾結成難堪的一團團就像貓吐出的毛球,翅膀彎折處薄薄的衰敗的皮膚勉強裹起幾乎要穿刺而出的骨頭,或那些纖細輕盈的慘白骨頭已經穿刺而出,只是突出的骨頭早被磨損得不成形狀。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沒有回頭,正確來說,是克羅里的表情嚇得他不敢回頭,他試著鼓動翅膀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卻驚駭又(幾乎、幾乎是)毫不意外地,他絲毫感覺不到總會隨著動作輕柔捲起的風。「我的翅──」他試著說出這個單字卻哽在中途,他感覺不到他的翅膀。
「他對你、」做了什麼?
克羅里半跪起來,遲疑環住天使的肩膀,近乎驚畏地觸碰那對殘破的羽翼,阿茲拉斐爾在他胸口尖銳而痛苦的呼吸,克羅里想放聲尖叫、想活活把哈斯塔拆成一塊塊、想拔下自己的翅膀給他,他想──克羅里的雙手在他身後合攏,阿茲拉斐爾的臉枕在他胸骨上而他能夠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那些無措的壓抑的嗚咽。他全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本來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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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13 00:3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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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親愛的,你睡著了嗎?」
幾本翻到不同頁數的雜誌、飄散各處的糖果紙和幾顆滾成一堆的檸檬糖、捲皺到看不清原來形狀的或許是條舊毯子或穿過但藏起來沒拿去洗的上衣差不多組成了一個典型的青少年臥室,在這一切之中,就在地板上唯一一小塊能夠瞥見地面的空間裡,亞當趴在抱枕堆疊出的柔軟座位上,幾張紙片在他面前躺成彷彿擁有自我意識的一小疊。
「我完全睡著了!」亞當對著房門怪叫,他討厭在思考的時候被人打擾,特別是在他什麼也想不出來的時候。
「聽到你的聲音嘍。」房門被敲了幾下,蒂兒德.楊恩半是好氣半是好笑,「你的朋友打電話來,她說──」房門刷一下被拉開,亞當頂著一頭澎亂的頭髮,晶亮的眼睜得大大的站在那看著她像是突然聽到什麼從沒想過的尷尬事件。她在亞當越過她乒乒乓乓往樓下邊衝邊喊著不要亂接我電話──時忍不住噗哧,「你可以搬到電話邊睡啊。」她說,「只要你爸同意的話。」
「不,你不可以,亞當。」楊恩先生從報紙後方探出半顆頭,「現在在討論什麼?」
亞當直接無視了憋笑的母親和一臉狀況外的父親,他抓起話筒,「哈囉?」
『亞當?抱歉,打電話到你家,只是我突然記──』電話那一頭阿娜西瑪的聲音聽起來緊繃得要命,她停下來吸了口氣,『想起來幾句話,而且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嗯哼?」亞當盯著電話機座,慢吞吞地把頭歪向一邊就像想要更貼近話筒一些,如果這時楊恩先生或楊恩太太看到他的表情,或許會被嚇到也不一定,因為這時亞當臉上的表情和他過往在家裡的任何時刻都不相同,那不是個孩子會露出的表情,那張臉表情輕鬆、眼神深邃而洞見,那是一張彷彿能夠同時看見所有一切的存在才能有的、通透又蒼老的臉。
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沒有任何人看見。
『/汝二人當立於生命世界與戰爭世界之間/,然後是/水桶與門之詭計救人一命/。』她一字一字地說,盡可能說得清晰,但亞當卻不如她預期地提出疑問,她為此停頓了下,然後決定不好奇任何事,『就這樣。』
「就這樣?」
『對,……不對……呃,對,』阿娜西瑪遲疑了一會兒,亞當在另一端柔聲問著「所以到底對還是不對?妳這樣說我不懂啊」,有幾秒,她被那天真的語調徹底迷住,她眨眨眼,『我腦子裡浮現這幾句話,可是這不是被燒掉的、我是說,不是那本……嗯,新的。我知道它們。』
「妳知道?」亞當問。
『/天空赤紅之際/汝二人當立於生命世界與戰爭世界之間/鐵烏不再降落處/,』她停頓了一下,『另一句是/水桶與門之詭計救人一命/謹慎處理殘骸/。前一則我本來以為指的是我和紐特,至少我的祖先們這樣想,我沒察覺哪裡不對。』
「所以不是嗎?」
『我不知道,』她嗆出一個慘笑,『阿格妮斯最關心的是她的後代子孫,比如說我;而且之前那本預言書應該只寫到末日之戰,至少我們能解讀出來的都是這樣,我們沒想過……之後。』
「我覺得人類都不太思考『之後』,這有點怪不是嗎?」亞當輕快地說,幾乎不帶有批判之意。扶手椅那一頭的楊恩先生從報紙上緣瞥了他一眼,他沒完整聽見亞當說些什麼,但某幾個飄進耳裡的關鍵字讓他隱約有些擔憂。亞當似乎沒注意到這個,他接著說,「所有人類都只能活這麼一次,卻又不喜歡去想想現在做的事會不會讓以後的自己很慘,這真的很奇怪,我是說,這又不像玩遊戲,這次輸了就重頭再來。不管是人類或是鯨魚,死掉了就是死掉了。」
『呃,』阿娜西瑪愣了愣,她一直知道這個但真的聽到的瞬間又覺得哪裡不對,她甩甩頭,暫時把這念頭丟去一邊,『總之,我回想了一下,那個時候在現場的人,有你,當然,我和紐特,還有那位女士和……紐特的上司,』那幾個字像是從喉嚨裡小心擠出來的,帶著某種牙疼般的酸意,『然後就是,他們。』
「他們。」亞當輕聲說,像是聽懂了一個浮在空中的秘密。
『他們兩個似乎和預言書總是很有緣。』阿娜西瑪說,『我想,如果阿格妮斯看見了他們,那會注意他們也不奇怪。她就是……』做為備受關愛的子孫,阿娜西瑪小心考慮了一下用詞,『你可以說她是熱愛八卦自己關心的人的老太太。』
亞當對「八卦」和「老太太」這幾個詞基本上沒有意見(嚴格來說,他還不到會對這心生警覺的年紀),但他了解「關心」,「他們兩個是……」他思考了一小會兒,「被喜歡的。」
阿娜西瑪回想了一下那兩個男人──在外表下絕對是不同的東西,但她其實不在乎──,看起來溫和親切只是稍嫌緊張兮兮的金髮男子手持冒出火焰的長劍,神情尷尬但動作自在,彷彿那把長劍是某個自己追上門的失物而他永遠無法決定該怎麼處理這個。他們是怎麼說的?最初,在花園,蘋果和那條蛇。啊。『我懂了。』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聲音底層帶著深思,『或許,所有人類都該對他們心懷謝意;或許,阿格妮斯也是這麼想的。』
亞當眨眨眼,笑了起來,「也許喔。」
「亞當?你該上床嘍。跟朋友說晚安~」
亞當轉頭,在看見催促的母親之前先看見了楊恩先生從報紙側邊探出來的臉,鏡片後的眼睛困惑、憂慮──主要是因為困惑而憂慮。亞當暗暗扮了個鬼臉,「我得去睡了。」
『要是又想起什麼──』阿娜西瑪為這個念頭畏縮了下,但她冷酷地忍住了,『再跟你說。如果幫得上忙的話,我會盡力。』她聽見亞當在電話那頭說晚安,一個在她思緒邊緣盤旋了好一陣子的念頭又跳了出來,『啊。』
「嗯?」
『我想,人類不太思考之後,是因為人類多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之後,』她說,『我們就是……不知道。』
亞當想了想,又想了想,「那也不壞。」
阿娜西瑪安靜了幾秒,很輕地笑了,,『是啊,那也不壞。』
兩人互道晚安之後掛了電話,亞當步履輕快地跑向樓梯,完美閃避了父親偷偷跟在身後的目光,和母親好氣又好笑的凝視,他在樓梯上方看見乖巧趴在那裡等他的狗狗,打了個手勢牠便快活地跟了上來。
「別把狗狗帶進房間喔。」楊恩太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亞當模糊地咕噥了一聲,打開房門的下一秒狗狗就歡快地跳上了床。
「進被子裡去,笨狗狗。」亞當快手快腳關上門,抬眼就看見狗狗已經在床上牠特別喜歡的那個角落窩成快樂的一小團,他走向窗戶,在經過牠時伸手戳戳牠的額頭換來溼漉漉的一通舔舐,沒要跟你玩,他在抱怨和大笑之間掙扎了一小下,但還是推開了狗狗,他站在窗邊安靜望向平靜到幾乎有點無聊的天空,歪了歪頭。「嘿,狗狗,要是媽過來就提醒我。」
汪嗚?
「乖乖待著,別亂叫。」他說,將左手伸進窗外柔軟涼爽的空氣裡,輕輕揮動而空氣彷彿被攪動的奶油,滿是不確定地為此改變了質地,亞當靜靜盯著空無一物之處就像他能夠看見空氣真實的形狀,他笑了起來,再一眨眼,他的身影出現在屋頂上,有幾滴溫暖的雨水落在他臉頰,他讓它們留在那裡,「你來看。」他說。

在倫敦,趴在阿茲拉斐爾躺椅邊的克羅里猛然抬頭,視線撞進被他突來的動作驚擾而看著他一臉困惑的天使眼底,彈指聲還沒在空氣中擴散,惡魔的形影已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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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18 21: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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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90年.埃及
長長的隊伍在曠野中蹣跚前行,男人們將老人和婦人孩童盡可能聚集在隊列中段,但飢餓、疲倦與恐懼如追兵隨行,或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幾個人沉默著落後而有幾人試圖回頭去拉動踟躕的步伐。
黃沙漫無邊界,來自海岸的溼風彷彿遠處自由與絕望並生的呼喚。在上方難以目視之處,彷彿可見不知從何時起便悄然跟上的大鳥開展羽翼,在烈陽下投落長而陰暗的幽影。
是巫婆鳥,巫婆鳥啊!牠是為屍體來的。
不,是牠帶來死亡,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疑懼的低語在隊伍末端無聲漫延,而驚慌的人們不自禁為此努力加快了腳步。
在隊伍前方,的更前方,一路以來走在所有人之前的先知已經停下了腳步,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在水浪洶湧的海岸邊,他不得不停下,原本緊握的木杖斜斜放在他頹然坐倒的石堆邊,他的手指落在杖身彷彿他就是不能放下它,只是他依然對現在面對的一切無計可施。
他們……他們的車近了。從後趕來的探子神色慘澹,馬匹和士兵,他們走得比我們快。
我們走不動了。他們一次次看向紮營的族人,在無聲的憂鬱中悲嘆。難道在埃及沒有墳地嗎?為什麼你要領我們要來到這裡呢?
追兵之威名在一次次回報中被小心翼翼地藏起,似乎只要不提起就能抹去一分恐怖。但他們依然在,緊追在後,跨越曠野絲毫不曾放鬆。
「讓大家……更往前一些,能休息就休息。」他低聲交代,不肯屈服的意識讓他帶領人民在軍隊追逼之下掙扎橫渡曠野,但現在……
他們沒有時間,或許也沒有力氣繞過海洋,無法前行,回頭卻是永世的絕望。「主啊,死在曠野好過服事埃及人嗎?我們的選擇難道真的只有被奴役和死亡嗎?」牧者的臉埋在他爬滿粗繭的手掌中,疑問如同耳語般輕。
「那個……哈囉?」
輕快的招呼聲中不帶一絲被追趕的緊張,聽起來甚至快活得不合時宜,他隔了一小會兒才注意到那個聲音的來源近在身側,而且可見。他猛然抬頭,先看見的是在長途跋涉這麼久之後幾乎顯得不可思議的米白長袍,以及在風中颯颯激蕩的衣擺,然後才是裹在袍中那個明明陌生卻又感覺莫名熟悉的男人,和那張臉上柔和近乎靦腆的微笑。有多久沒看見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臉了?他忍不住為此閃神。
「呃,我就是想提醒你,」男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對方茫然的眼神,伸手指向海岸一端,「北邊感覺比這裡淺得多,而且,說來奇怪,看起來好像越來越淺啊。」像是沒注意到他猛然站了起來,男人歡快地說,「再這樣下去,搞不好吹個一夜能把海都吹──」先知抓著手杖疾奔的背影很快在朝北那端化為一個蹦跳的點,男人柔潤的雙手在身前含蓄地攏起,「──乾呢。」
「那可算不上奇蹟,阿茲拉斐爾。」一道幽影自空飄落,在他身邊化為比黑暗稍微不黑暗那麼一些的身影,紅髮在風中揚起一波活潑的弧線,「在這季節是會發生的。」他停頓了幾秒,然後聳聳肩,「我是說,有機會。」
阿茲拉斐爾靜默了一小會兒,和身旁那人並肩看著先知領著一小群人在局部的雨水中嘗試性地踩進在狂風裡不住動蕩的海,他點點頭,帶著微微的笑意,「你知道,我總是喜歡『機會』。」

-426年.希波
年輕男子深黑的衣袍在市集中顯得突兀卻又理所當然,他剛從酒館中出來,對酒館提供的麥酒不怎麼滿意,卻又提不起勁再去找下一家。
「沒什麼搞頭啊這地方,」他抱怨,卻在轉身前一秒,為意外閃現在視線邊緣的身影停了一停。
「請幫我多放一點醬料,謝謝。」一身白袍(說起來,也沒有比較不突兀)的男子對攤位後的小販殷殷叮囑,「對,直接放在麵包上,謝謝你。」
「好吃嗎?」
一顆頭從白袍男子肩後探了出來,提問得無比自然彷彿他從來就走在這人身側。白袍男子差點縮起肩膀卻因為正伸手接過食物而忍耐下來,他轉頭看向左側,口吻不免抱怨,「克蠕力。」
「克羅里。」他更正,好奇的視線依然留在對方手裡的食物上,「你又在吃人類食物,這次是什麼?」
「噢,這個。」阿茲拉斐爾微笑起來,「麵包夾魚肉香腸,建議加一點魚露醬吃。」他興沖沖地說明,順手將尚未入口的食物遞到克羅里眼前,基本上無視克羅里立刻皺起的眉,「我知道聞起來不太對勁,但趁熱食用著實美味。想來一點嗎?」
「下次吧。所以你是來這裡……大吃大喝?」克羅里毫不猶豫地快速掠過那個邀請,他的目光在天使潔白的衣袍前襟停了非常短的幾秒,阿茲拉斐爾跟著低頭看去,「……噢呃。」
「這種滴滴答答的食物在所難免,對吧。」惡魔打量那幾滴褐色污痕的眼神帶著同情和出於天性的嘲弄,卻在抬起目光那一瞬才發現面前的天使是真心沮喪,他一方面幾乎感覺驚奇,另一方面則是有趣,「搞點奇蹟弄掉不就好了。」
「奇蹟不是讓我們,我是說,我,來做這些事的。」阿茲拉斐爾微微癟著嘴,「洗洗就好了。」
「嗯吭。」克羅里不以為然地聳肩,「所以,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說不上好玩。好吧,是蠻有趣的。有份書稿,我想在它被送去抄寫前看完原本。」
「書?你是指那種一塊一塊的東西?」
阿茲拉斐爾責難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是書,克羅里。」
「對,我知道。我故意的。」他全不被天使那個不小心洩漏出來的白眼影響,「講了什麼?」
「嗯?」
「那本書。」
「噢,我想想,作者認真想要說服世人,人類的一生基本上是在屬靈的良善與肉慾的邪惡之間游離,而末日審判最終將會決定個人的命運,諸如此類。」
克羅里思索了很快的幾秒,「末日審判是什麼?」
「不太清楚,或許他指的是末日之戰?」
「那和人類又沒什麼關係。」
「呃、」阿茲拉斐爾掀了掀唇,最終放棄,「是沒錯,但人類又不知道。」
「也是,人類總覺得一切都和他們有關。」克羅里煞有其事地點頭,只在聲音底層露出一絲挖苦,「這大概也是想像力的副作用。人類總能把自己帶到自己想像中的模樣,當然啦,有時候也把別人一起帶過去,這個我就不能確定好壞了。」
天使為此靜默了一小會兒,他開口,語中帶著柔和的喜愛之意,「但你得承認,這讓人類很有……意思。」
克羅里聳起肩,喉間輕柔的哼哼難以判斷是為了表達同意或抗議,天使自在地無視了他。「那你又是來執行什麼惡魔工作的?」他問,想了想又飛快補上一句,「如果我聽了會稍微感覺『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就別告訴我。」
克羅里幾乎沒忍住喉嚨裡那個笑意的開端,「小任務,我要確保一艘船平安抵達羅馬,嚴格來說,是一個送貨的人。」他歪著頭,嘴角飄出一抹笑,「他似乎就是要去送一份稿子。」
「哦?」天使眨眨眼、又眨眨眼,「……噢。」
一陣微妙但不至於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麼,你打算待多久?」
克羅里微微晃動上身的姿態帶有奇特而自在的韻律感,就像他其實對自己的小動作毫無自覺。阿茲拉斐爾又一次注意到自己就是忍不住盯著他瞧,但一如之前的或許好幾次,他小心地讓這一切看起來都出於警戒──再怎麼說,那可是惡魔啊──,「不確定,我蠻想試試這裡著名的扇貝,還有蔬菜雜煮,噢對了,我也一直聽人提起某家小餐館的炸蝸牛──」克羅里聽見「蝸牛」時的表情讓他尷尬地清了清喉嚨,「──純粹基於好奇。」
「好奇。」惡魔乾巴巴地複述,饒富趣味地看著面前的天使四下轉動的視線,相當肯定他絕對沒發現自己看起來就是一小團鮮活的窘困,他不禁笑了起來。「那裡會有好酒嗎?」他問。
「嗯?」
「你說的那個小餐館。」
「就我的經驗,料理不差的餐館酒往往也不差……呃。」想要一起去看看嗎?那類的邀約在舌尖打轉,還沒決定是不是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克羅里卻先抬起頭看向微微暗沉下來的天空。
「起風了。」克羅里輕聲說,卻又像是想起什麼般看了阿茲拉斐爾一眼,「要是不幸下點雨,船期就不得不延後了吧。」
阿茲拉斐爾愣了愣,然後才想起那份他還沒讀完的書稿,雖然不看也無所謂,但。「呃、」他微微張口,還沒能想好要說些什麼,一身黑衣的惡魔已經對他揮了揮手,「小餐館對吧,它最好供應超級棒的葡萄酒。」
「克、」
惡魔一步後踏退開的模樣宛如無聲滑入人群的蛇,他在轉頭時突然停頓了一瞬,或許只是吹口氣的時間,再下一秒,修長的身影已然不見。
而單獨留在原地的天使直到好一陣子之後,才終於注意到那件自己衷心喜愛的白袍可能是從那一瞬間起,便已經悄悄恢復潔淨模樣。
-1979年.紐約
「你是不是吃過這種東西?鐵定有,像這樣細細長長拿麵包夾著的,什麼來著?」在整個下半場時間裡,都在悄悄啜著手中那杯未經允許必定不會被喝乾的紅酒的惡魔歪著頭,斜眼看著他的朋友手上那份剛從小販手上接過,還微微冒出熱氣的熱狗堡,輕輕地、客氣地打了個酒嗝。
「這只是份炸魚堡,克羅里,再普通不過了。」阿茲拉斐爾白了他一眼,小心地用紙巾將大半麵包體裹了起來,他可不想弄髒自己精心保養多年的外套。
「這種滴滴答答的食物吃起來有什麼好玩的。」惡魔忍不住嘀咕,「我們該去找家餐館好好坐下來吃頓飯啊。去曼哈頓如何,我知道最近流行辣得要命的中國菜,搭配高梁酒,酒精才是美好夜晚的最佳收尾。」
「你已經喝多了嗎。」那幾乎不是個問句,阿茲拉斐爾不怎麼擔心他的朋友,畢竟酒精對他們能造成的最大危機就只是一陣愉悅的遲鈍,而且他們隨時都能把那些不良影響弄出身體去。他咬了口在寒風中已經降下溫度的麵包,皺了皺眉,然後那份炸魚堡便突然重新冒起熱氣,他瞥了身邊若無其事的惡魔一眼,嘴角浮起的微笑即使藏在麵包後也隱約可見。
「去啦~」
微微拖長的尾音聽起來幾乎有著撒嬌的意圖,有那麼幾秒,或許半分鐘,阿茲拉斐爾忍不住回想克羅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會對自己用這種姿態說話,也就是說,阿茲拉斐爾試著回想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享受他的朋友對他這樣說話。
他其實想不起來。
「你明明整場都在偷偷喝酒。」天使謹慎地指出這一點,「我得說,這對台上的演員們實在有點失禮。」
「他們,拿神父,做餡餅,所有人不都該為此乾上一杯嗎?」克羅里嘶嘶而笑,「神父耶。」
阿茲拉斐爾忍著不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真的笑出聲來,「那只是歌詞。創意十足,但就只是歌詞。」
「是啦,但你得承認那真的很好笑。」克羅里直直盯著阿茲拉斐爾的眼角直到那雙眼眼角在一瞬間皺起微微的笑紋,「就是很好笑。」他又一次強調,這次他的朋友沒再反對,只是故作自然地啃起他的炸魚堡。
剛散戲的街道上充斥著人群帶來的、舒適而柔緩的嘈雜聲音,一名天使和一名惡魔安靜待在街角,幾乎像是蜷窩在那些柔和的聲音裡。克羅里注視著他的朋友,注視著他咬下食物、嚼食、吞嚥,注視著他滿足的表情,和極其隱晦,或許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悄悄飄來又迅速挪開的視線,以及潛伏在其中的笑意。
克羅里想起被自己小心鎖在保險箱裡的熱水瓶。
「天使。」
「嗯?」
短暫的靜默彷彿帶有不祥的質地。克羅里毫無來由地打了個哆嗦,阿茲拉斐爾看了他一眼,為他似乎有些蒼白的臉色憂慮地皺眉,「怎麼?」
「沒……」想不出感覺糟糕的確切原因,克羅里也說不出所以然,最終他聳聳肩,「我想,我們該找一天去野餐。」
阿茲拉斐爾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拒絕懸在嘴邊,卻不知為何不想被說出口。隔了可能比他自己預期得更久(或更短)的一小會兒,他才悄悄嘆了口氣,「好啊。找一天。」
沒有人問出「哪天」。不需要──他們理論上擁有用不完的時間。
所以他們只是悠閒地走向曼哈頓那間捲土重來的中國餐館,那裡會有張突然空出的桌位等著他們,和熱騰騰的左宗棠雞。
在稍微遙遠一點點的未來。即將到來的初生之子在全然黑暗之處哈啾一聲,輕輕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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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25 00: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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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亞當.楊恩因為室內突來的暖空氣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下一秒他已經睜大眼睛,讚嘆不已地看著老書店那一架又一架飛快從他顛簸的視線前掠過的書架,「這些都是書嗎?」他的兩隻手臂曲起撐著臉,整個人以一種詭異的舒適姿態掛在克羅里肩頭,亂澎澎的髮絲隨著惡魔大步前進的步伐搖晃不定,「真的有人讀完嗎?我是說,這~麼多耶?啊,不對,這裡是書店,所以是拿來賣的?我的書是不是也可以……」他想想自己手製的書,皺巴巴的書頁和封面上不小心沾上的蕃茄醬,他難得略感羞愧地頓了頓,「我自己也做了幾本書,還蠻有趣的。阿娜西瑪也說很棒。」
女巫的名字讓克羅里遲疑了一秒,卻沒讓他真的停下腳步。他帶著亞當──準確來說,是他將亞當以抱嬰兒常見的姿勢雙臂環抱著半扛半掛在肩上──奔上二樓,直衝向他不久之前才離開的地方,隱藏在書架之後那組溫暖舒適的躺椅區,和理應在那裡的阿茲拉斐爾。
他不在。
「天使?!」
空蕩蕩的躺椅滑入眼廉那一瞬的景象差不多真的擊倒了克羅里,他的手一鬆,整個人僵在原地,亞當反而乖巧地自己用雙手抓緊他的脖子把自己好好固定在他胸口(畢竟掛在一個人身上讓人扛著跑實在是太有趣了,為此他願意忍受一切撞來撞去的不舒服),「阿茲拉斐爾!」
「克羅里……亞當?」
「嗨。」
亞當朝著他的面前──也就是克羅里身後──的某個位置歡快地揮手,站在樓梯口一臉無辜的阿茲拉斐爾在克羅里迅速轉過身來的同時微微睜大了眼睛,「你突然就不見了。」他搶在臉色慘白的克羅里吼出任何字眼前開口,「我想,呃,我得起來做點什麼。」
克羅里氣急敗壞的視線掃過天使小心緊捏在手上的筆,和一小疊紙條(目測又是從每日電訊報邊角撕下來的),「你根本不看你的筆記。」他聽起來幾乎有點哀怨。
「呃,對,但我想那至少可以提醒我點什麼……如果有需要的話。」阿茲拉斐爾將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全塞進某個書架硬擠出來的空位,「你回來了。」他說,聲音輕得像是一小陣柔和的雨,而那輕易安撫了他的朋友。
「我當然會回來。」克羅里咕噥著說,還是很像抱怨,語氣卻已和緩下來。
「對不起,我想是因為我喊了他。」亞當輕快地說,他在克羅里身上鬆輕自在地扭轉身體,衝著阿茲拉斐爾笑得一臉燦爛,「我不知道怎麼找你們,我是說,我又沒有電話什麼的,我就想啊,如果我叫看看,總會有誰聽見吧。」
總會有誰。
這幾個字眼中隱含的危險性刺得克羅里全身發癢,他看向亞當而少年在他肩頭無辜地扮了個鬼臉,「沒啦,我想我可以找到你──」他想了想,稍事修正,「──你可以找到我。」
「亞當說,女巫想起了些什麼。」克羅里急匆匆地對阿茲拉斐爾說,「預言那類的。」
「阿格妮斯?」
亞當搖搖頭,又點點頭,「是阿娜西瑪。」他想想又補充,「不過她是女性神秘學家,不是女巫。」
「她就是。」克羅里嘀咕,卻忍耐著不反駁亞當。「總之,她講了點什麼,可能跟你……跟我……呃,跟我們有關。」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又眨眨眼,試圖辨清狀況,「所以,阿娜西瑪講出了預言?」
「是阿格妮斯的預言,」克羅里說。
「它們逃到阿娜西瑪那裡了,咻咻的。」亞當補充。
阿茲拉斐爾一臉困惑。
克羅里擠出一長串乾巴巴的、崩潰的嘶聲,亞當有趣地看看他,再看看茫然得很無辜的阿茲拉斐爾,「還有另一本預言書。」他說。
天使瞪大了眼睛。
「大概是寫了,之後的事情,我猜。」亞當補充,「沒人看過它,」他在天使先是震驚又迅速轉成熱切的目光中說,「啊,這樣講也不對,紐特,和阿娜西瑪看了,至少看了一點點。」
克羅里死死盯著亞當用姆指和食指比出的「一點點」手勢,忍不住開口,「所以那本書呢?」
「如如如如如果有那本預言書,我可以借來看一眼嗎?一眼就好!」阿茲拉斐爾幾乎湊到亞當臉前,圓滾滾的眼底是近乎狂熱的光芒,亞當不著痕跡地縮了縮。
「燒掉啦。」他宣佈。克羅里將他摔下了地。
差一點。摔下地。
「你如果要放手也先說一聲啊。」亞當抓著克羅里站穩身體,一臉驚駭的惡魔已經一反手緊抓住他手臂,「燒掉了什麼?」
「阿格妮斯……有另一本預言書……」阿茲拉斐爾呆滯地喃喃,假裝沒聽見幾個特定的關鍵字,「從來沒人知道!」
「是啦,你是不是沒在聽我說話?」亞當嚴厲地說,「有另一本預言書,但阿娜西瑪已經燒掉它了。」
阿茲拉斐爾發出毫無疑問相當悲慘的呻吟,克羅里惱火地擠到他和亞當中間,他蹲下來緊盯著少年的臉,幾乎無能壓抑聲音底層的冷酷,「但你說預言提到我們。」
「嗯。」亞當點點頭,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皺巴巴揉成一團的紙條遞了出去,「這裡。」
阿茲拉斐爾飛快伸手卻沒快過克羅里,惡魔迅速但小心地將那些小紙條一張張仔細攤開,「/天使遺忘歌唱/,」他讀了出來,天使才不唱歌,阿茲拉斐爾蹲在他身邊,在聽見這一句時訝異地低語然後被惡魔狠狠白了一眼,「/不可扼止,天堂不可,地獄不可/。」克羅里的手微微打起顫來。
「你知道那說的是我們,」阿茲拉斐爾的手指按住克羅里的手,很輕、柔軟而撫慰,相較於克羅里難以自抑的焦慮,他的謹慎近乎疏離,「或者說,是我。」
亞當安靜看著他,只是微微頷首,卻透通如同一個宣告,「我知道。」
克羅里的視線死盯著其中一張紙條,/水桶與門之花招救人一命/謹慎處理殘骸/,暗黃色的豎瞳整個擴張開來,「里戈。」他咬著牙嘶嘶。
「你知道這是指什麼?」阿茲拉斐爾注意到他不尋常的反應,克羅里卻只以一陣煩躁的嘶聲代替回答。他放棄在此時問出答案,視線順著其他紙條看了下去,/一切皆起於花園/最強毒素 乃自兩大勢力而出/,他慢慢瞇起了眼睛,一手習慣性地從口袋裡摸出眼鏡戴上,「這……看起來的確是阿格妮斯的預言,」他邊讀邊挑出其中幾張,「這是舊的。」
「大概吧,反正我沒看過。」亞當的腳跟在地板上挪來挪去,被超高速飛行的惡魔在夜裡抱著飛越英格蘭上空的確好玩到爆,但十一歲的身體無法只靠興奮感撐到半夜還活蹦亂跳,他小小打了個呵欠,在地上盤腿坐了下來。「好吧,那……你們要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嗎?」他睜著大大的眼來回看向面前的天使和惡魔,沒有意識到那兩人臉上的驚恐和自己的發言有直接關係。
「你不知道?」克羅里卡了好一會兒才擠出這一句,既是困惑又是不敢置信。
「我怎麼會知道?」亞當一臉問號。
「可是,你說……預言……」就連阿茲拉斐爾都一時接不上話,「你召喚了克羅里。」
「是……啦,」亞當抓抓頭,帶著一點點不好意思,「我覺得應該要,那比較是……直覺。」他說,像是沒發現面前那二位相覤的目光中捲土重來的絕望,「我知道你發生了一點糟糕的事,」糟糕,克羅里平板地複述,「預言又逃到阿娜西瑪那裡。我知道那和你們有關,」預言,阿茲拉斐爾喃喃,「我想我或許可以做點什麼,所以……」他抓抓頭,「來看看吧?」
噢……哇……
亞當心裡這樣想,但這次他沒發出聲音只是吸了吸鼻子,那讓驚呼聽起來像是小小的、嬰兒噴嚏般的呼嚕。或許是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超出了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曾經想像過的恐怖──悲慘,也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如果連同一旁克羅里空白的表情一起考慮進來,這份恐怖就更多了陰鬱,以及冰冷的疼痛。
那雙他知道本該潔白無瑕的翅膀現在看起來幾乎顯得支離破碎,瀝青般的污痕在殘餘的羽翼上張狂刻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口。看起來很痛。阿茲拉斐爾對一臉驚恐的亞當搖搖頭。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樣,」阿茲拉斐爾低聲說,幾乎有點安撫的意味,「在發現的時候就已經……」他看了眼一言不發的克羅里,「大概是從那一天之後開始的。」
亞當滿懷同情地看著那雙傷殘的翅膀,他對那雙翅膀伸出手,期待自己的直覺能起什麼作用,但直覺這次什麼也沒給他。他的臉皺了起來。「……不行,我……感覺不到什麼。」除了一絲緊緊扣在翅膀上的恨意,但他思考了一小會兒,感覺說出來對事情也沒什麼幫助,「我只知道,有人很討厭……」
「討厭什麼?」克羅里突兀地問。
「我不確定,」少年的五官苦惱地皺成一團,「可能是你,但也可能是……所有美好的存在。我只能認出這個了。」
迴盪在屋子裡的慘叫和帶著硫磺焦臭的煙有那麼一秒冷冷戳刺克羅里的肋骨,他惱火地抿緊嘴角,「哈斯塔。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或怎麼做的,但絕對是他。」
阿茲拉斐爾同意,但,「我們或許應該……」
「有什麼人可以幫忙嗎?」亞當歪著頭,想起雖然和親切友善完全聯想不到一起,但實質身份和眼前這二位畢竟算是同僚的那兩個奇怪的人,「你們的……」他考慮了一下措詞,「上司或同事那類?」
克羅里在阿茲拉斐爾的苦臉更苦之前翻了個誇張的白眼,「他們,不可能。我們兩個可是叛徒耶,他們不來找我們就很好了,我們怎麼可能──」他盯著阿茲拉斐爾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神驚恐,「你想都別想。」
「或許……」阿茲拉斐爾緊緊皺著眉,他不全是故意這樣說,或者說,這是他生而為天使的某種本能,「我或許可以……問問……」
「問誰?」克羅里的聲音冷到冰點。
「我不知道!加百列……不行,不可能,或許,或許我可以試試問……萬能之主?」
這個名字跳進對話間彷彿只是時間問題,克羅里並不是全無預期,但阿茲拉斐爾真的脫口而出還是猝不及防激怒了他,他退開一步,雙手冷冷環上胸前,「我怎麼一點都不意外?」他語帶諷刺,「上帝才不會回應你。」
「你不能替萬能之主發言,克羅里。」
「無所謂,反正祂根本不說話。祂什麼時候真的跟我們說過任何一件事、回答過任何一個問題?一次,就一次,什麼時候?」
「祂和我說過話。」
「祂問你把火焰劍丟去哪裡然後你騙祂。」
「我沒有騙祂!我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沒有說真話,真是謝了。祂不會回答你的,你到現在都沒有學到教訓嗎?祂就是喜歡讓人自己去想出自己覺得特別對的念頭,然後來看看會發生什麼。宇宙就是祂的驚奇箱,你這麼聰明為什麼就是不懂?祂根本不在乎會有什麼結果,祂只在乎事情有沒有發生,祂不在乎你,阿茲拉斐爾,祂不在乎任何人!」
克羅里的咆哮在空氣裡揮斬燦亮宛如透明的刀刃,但他們都不能確定被劃開的究竟是什麼。累積的憂慮太過沉重而那些沉重已經有了自己的形狀,宛如得到實體的幽影陰森爬進皮膚之下,只留下一個絕望的無措的空洞。背叛和被遺棄總是一體兩面。
「出事的又不是你!」阿茲拉斐爾猛地抿緊嘴角彷彿這樣就能抓回衝口而出的傷害,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克羅里臉上的表情就像在全無預料之處被當胸打了一拳,阿茲拉斐爾被那些坦露的震驚和痛楚嚇傻了幾秒,「克、」他勉強擠出聲音,但他的朋友一步後退,空氣陡然塌陷撕出一道無形的模糊的裂縫,還沒能重新聚攏,惡魔的身影已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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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3-29 23: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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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年.亞力山卓城
空蕩蕩的神殿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有著廢棄的衰頹氣息。
盲目的人群已然散盡,殿外無人靠近,路人彷彿不願也不敢將目光投注在那透出血腥餘光的石板路面,就算只是經過也忍不住別開視線。
一道黑影自地面不可見的某處升起,悄然潛行的步伐如蛇雅致。他自陰森的陽光邊緣滑過,梭巡的目光冰冷而尖銳,他在一堆餘燼旁停下,彎腰自污泥塵灰之下輕柔拾起一片即使沾染泥灰依然慘白得亮眼的骨頭,烈焰似乎沒能在其上留下太多痕跡,黑影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骨頭圓鈍的邊緣,神情漠然。

我想,認定地球不可能移動太過篤定了。略略上了年紀,備顯優雅的女性低聲說,即使無他人在場,她的姿態依然從容而謹慎。
相信的人很堅定在相信啊,曲起的手臂懶洋洋撐起頭顱,散落的紅髮垂在手臂邊緣彷彿一縷不受束縛的火花。當他們打從心底認定自己是唯一正確的的時候就已經羸了,一身黑袍的年輕男子在石椅上側躺成懶散的一攤,就連回話也透著漫不經心,他停了停,不過大部份人都認定自己是唯一正解,所以換個角度說,所有人都是輸家。
他面前的學者看了他一眼,好笑地搖搖頭,對此不雅姿態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隨手撥弄著她手邊那個精緻的小型托勒密天體模型。
或許,所有一切的中心都是同一個。
女子溫文的嗓音底層帶著一絲忍不住的雀躍,聽起來就是她又想通了什麼時的語氣,地球和月亮,圍繞同一個中心點,整個宇宙都是。她微微偏著頭,你認為呢?
其實不是整個宇宙。他輕快地說,澄黃色的眼睛在光線下隱隱反射異於人類的形狀,至少半人馬座就不是,阿爾法難搞得很,怪煩人的。
學者安靜看著他,幾乎是種曖昧的寬容,有時你說話的樣子就像你真的看見了那些。
妳怎麼知道我不是鬼扯的?
她只愣了很短的一秒便溫和地笑了起來,因為我總是質疑,克羅里,我必須。

我可以早一步來,他想。帶走她,或讓那些暴民自相殘殺,反正他們本來就在這麼做。
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的手指收緊,那塊橢圓形狀的骨頭貼進他掌底,緩慢、持續地割出一道淺淺的傷口,他靜靜攤開手掌,注視自己的掌心和那塊染上血跡的蒼白骨頭,幾秒,或許幾分鐘,他伸手輕輕打了個響指,石板無聲開裂吞沒每一塊殘骸,他盯著無聲動作的石板土塊將曾經的學者與教育家溫柔掩藏黃土之下,直到它們重新歸位,許久,才將那塊骨頭默默收進長袍的暗袋。

-1348年.倫敦
初夏開始的雨幾乎沒有停下的跡象。
陰沉棉密的水絲一滴一縷浸透英格蘭,雨水洗不去土地積累的腐臭氣味,反讓屍水滲進地表,緩慢、堅定地往每一吋人居之處蔓延而去。
他能看見他,他們能看見他。枯瘦佝僂的幽影潛伏在慘灰的布袍之下,蹲踞在船頭、徘徊在水邊,他們能看見他蒼白腐臭的手指伸進骨肉、撫摸毛皮,自兜帽下露出的笑容沒有笑意,只是順其自然。
「他來了。」在泰晤士河上空,天使展開雙翼沈默著寧定,他的視線投向港口,船隻正航向倫敦,船隻已航向整片大陸。
「根本沒人召喚他,」在他身側,幾乎就緊貼著他的惡魔低聲說,有一絲陰鬱藏在他聲音底層,他的朋友潔白的羽翼一端試探性地伸向他,他只恍如未覺般拉起黑色兜帽自行擋去綿延的雨滴,溼答答的翅膀悄悄縮了回去。「就沒人能阻止嗎?」
「……萬能之主有祂的計畫。」天使說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一個不能確定是否真正存在的困惑,但他勉強壓抑了一切質疑,「那是……不可言說的。」
沒有任何預期內的反駁,或諷刺。天使與惡魔安靜懸浮在那裡,就在天空將明未明的那一小段時間,他們注視著慘灰的幽影如浮屍般緩慢膨脹、破裂,溢出的膿瘍汩汩漫入土地、入人群。
沒有黎明應當從孩童的屍首上升起。
那低語悄不可聞,阿茲拉斐爾在稀微的陽光中試圖看清他的朋友,但那雙深黑的羽翼已靜默遠退,帶著其主人高飛向不可知的遠方。
-1883年.倫敦
三月初的倫敦正是春季輕快走入尾聲的時節。
在本日第三,或第五個客人走進書店時,阿茲拉斐爾果斷關上了書店大門──事先客氣但堅定地將客人們請出店外──,在細微的冷雨中他伸手拉攏外套領口,隨意走進倫敦橋附近那家小酒館。
他記得有幾位有趣的紳士偶爾會待在這裡,用幾杯酒和許多談話填滿整個夜晚。他曾和他倆徹夜閒談,聽他們談論經濟行為中的哲學對於理解人類算不上太有幫助──老實說,沒有任何事能夠真正幫助一名天使理解人類──,但旁觀這對好友卻帶給天使一種莫名的趣味,或許是那些隱藏在言語之間不經意的私人笑話,也或許是交談間安心地攻擊彼此所顯露的愛意,那份熟悉感帶來的自在總是讓坐在一旁偶爾搭話的他感覺開心起來。
「今天不喝紅酒嗎?」在男人身旁落坐,阿茲拉斐爾打量了下桌上的苦啤,那不是男子的最愛,不過另一位倒是相當喜歡。
男人默默喝乾那杯酒,看了身旁的書店主人一眼,招手給自己和他各又叫了一杯,「我總感覺,打從我們認識你開始,你就沒有變過。」
阿茲拉斐爾尷尬地清了清喉嚨,為接下來可能不怎麼有趣的對話做了一點心理準備,但對方卻已經別開了視線,阿茲拉斐爾決定率先轉換話題,「今天只有你來嗎?」
男人沉默了幾秒,「我下午參加了他的葬禮。」
……啊。
阿茲拉斐爾隱含同情的靜默或許反而造就了一小片平靜,兩人各自喝盡面前那杯苦啤,這次是天使為兩人各追加了一杯。
他總是有各種理由拖延,男人不像是在對誰訴說,盯著面前的酒杯,他叨叨絮絮的說話幾乎像是自語,寧可寫信和人吵架也不肯在稿子上多添一筆,我得在他旁邊盯著,還得為他向人解釋他是真的病了不是藉口偷懶。但他的病明明就是跟著他的心情吧,稿子一交他什麼病都好了。
阿茲拉斐爾安靜聆聽,他們在好多好多年前,一個破舊窄小的辦公室見過一面,然後他們真的來到同一個城市,他們一起寫作、彼此爭論,他迷戀著自己好友熠熠閃耀的天才,而好友依賴著他精準具條理的整理分析。他們往來數十年,不能見面時就寫信給對方,就算能見面也寫信給對方,他們就是忍不住要對對方說話。
那個晚上,一名天使和一個男人為思想家喝了一杯又一杯,悼念他終是親身成為在歐洲大陸遊蕩的幽靈。
在男人的住所外,幾乎睜不開眼睛的他低聲向將他平安送到門口的天使說了再見,以一種彷彿心知再也不會見面的恬靜。我想,你真的沒有變過,對嗎,斐爾先生,他說。天使沒有回答。
帶著醉意的天使在幽暗的光線中獨自走在泰晤士河邊,水岸的溼意悄悄浸濕了他小心照護的外套邊緣。他抬手拂去幾不可察的水沫,想起他的朋友──那時他還不曾、不會在心裡稱他是朋友──曾經為他清理衣袍沾上的污痕;想起他的朋友在公園的湖邊憤憤然走開的背影。
在那個清晨,天色將明前短暫的黑暗中,阿茲拉斐爾懂了他為什麼樂於旁觀那對好友的對話,樂於在那些以有恃無恐的愛意丟出的傷害言詞邊吃吃發笑。那不是他感覺孤單,或其他任何流於俗爛的情緒,他只是單純地意識到了想念。
他想念克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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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4-13 23:5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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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帶著細微水意的風拂過二樓,幾本書頁沙沙嘆息,除此之外一片靜默。
阿茲拉斐爾盯著半空中的某一點,那姿態茫然像是如果他盯著那裡夠久,本該在那裡卻被他不慎遺失的東西就會再次出現,帶著沒完沒了的埋怨和無奈又好笑的表情,用一連串挖苦填補不小心被扯破的什麼,他們總是如此,阿茲拉斐爾清楚知道克羅里願意忍受自己到什麼程度一如克羅里在天使面前從不掩藏自己的底限。
他們會吵架──非常、非常偶爾的情況下──,對人類、對彼此的陣營、對萬能之主,但那些有意無意的爭執之中從沒有任何一次針對對方,至少他不記得有過,阿茲拉斐爾慌亂地在回憶中翻找是否曾經有過那麼一次,克羅里刻意傷害他或他真的傷了克羅里,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而在他這次真的、個人性的傷害了克羅里;或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遺忘了和克羅里共處的回憶這兩者之間,他竟不能確定究竟是哪一部份讓他胸口那個人類稱為心臟的位置疼痛不已。
「你那樣說很傷人。」盤坐的少年以雙手撐著下巴,晶亮的眼睜得大大地看著面前僵硬到動彈不得的天使,天真的語調不帶責備因而顯得格外誠實,「我有一次和斐潑吵架,好像是因為我們和強生幫打了什麼賭,但輸了,我們都怪斐潑,我說,都是因為妳是女生才會害我們輸掉,她氣炸了。」
阿茲拉斐爾並沒有仔細在聽亞當說出的每一個字,但那天真的音調莫名有種將人拉出疼痛的力量,他微微轉頭看向他,「哦,」他心不在焉地應聲。
「斐潑是女生,但那又不是她的錯,說起來,是女生根本就不是錯;我們是因為斐潑不夠小心才輸掉了沒錯,但那和她是不是女生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兩件事情不能就這樣連在一起。出事的不是他,不等於他就不關心。」亞當在阿茲拉斐爾終於稍微集中的目光中聳聳肩,「如果出事的真的是他呢?」
「不!」那個可能性太過巨大,阿茲拉斐爾光只是因為那個念頭跑過就感覺手臂浮出一片恐慌的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畏縮了下,「那是……不可接受的。」
亞當有趣地看著他,眼中寫著「你看看你」,但他好心地沒有真的說出來。
「我不是……」阿茲拉斐爾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同時知道說什麼都只是某種程度的自我辯解,「我是個大混蛋。」
「唔,」亞當眨眨眼,又眨眨眼,「打從骨子裡就是。」他說。
「對,我打從骨子裡就是個大混蛋。」阿茲拉斐爾傻呼呼地嘆氣。
「而且自以為是。」
「我才不、」天使又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嘆了口氣,「好吧,我是有點自以為是,有時候啦。」
「而且不聽人話,還固執,」亞當輕巧地說,語氣歡快就像他正在讀著一本有趣極了的書,「品味還很老套,欸這是不是有點那個,人身攻擊?」
阿茲拉斐爾終於驚覺哪裡不對,他一個大步走向亞當,視線掃過,飛快伸出手,從少年後頸拎出一條鬼祟趴在領子上的迷你小蛇,「克羅里!」
黑背紅腹的小蛇衝著他嘶嘶噴氣。
「你──」天使被自己急遽起落的情緒拋在遠遠的後方一時追趕不上,他瞪著那雙澄黃的眼睛,幾秒,可能幾分鐘,亞當在不遠處竊笑的窺探滑過他的皮膚邊緣,小蛇的尾巴啪噠啪噠拍打著他的手指聊表不滿,那完全沒有道理,但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強烈希望能夠握住克羅里的手。「……你可以……先變回來嗎?」最終天使這麼說,小小聲地如同一個帶著歉意的祈求。趴在他掌心的小蛇歪著頭顱,傲慢地又嘶了一聲,迅速後退,在落地時扭動著轉化回惡魔自身最鐘愛的模樣。
「我還在生氣。」克羅里搶在阿茲拉斐爾開口說出任何句子之前說,環在胸前的雙手冷冷強調他的怒火才沒那麼容易平息。
阿茲拉斐爾凝視著他如同凝視失而復得的珍視之物──而他的確是他數千年來無比珍視著的,他又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忘了這一點呢──,他凝視著他直到克羅里忍不住憤憤噴了口氣,「我很抱歉,」天使輕聲說,每一個音節都誠摯如同一個從未真正被說出口但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愛意,「我不該那麼說。」
他的朋友瞪著他,或許只是很短的時間,卻又恍惚像是壓縮了整整六千年,他看著他,幾乎就在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看著天使溫潤的眼睛,對他伸出手。
亞當在他們後方動了動。克羅里的手狼狽地縮了回去。
「好啦好嘛,原諒你。」他狠狠地說,「但下次晚餐要算你的。」
他的天使在他眼中先是一愣,然後微微抿起嘴唇,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軟方式,很輕很輕地笑了起來。「我們可以去吃壽司。」阿茲拉斐爾說。
「你再得寸進尺啊!」克羅里語氣惡劣得太過刻意反而毫無殺傷力,「總之,我想過了。」他明擺著要中斷前一個話題,現在立刻馬上,「地獄搞出來的事就該問地獄。」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困惑之色在他眼底幾乎只是一閃而過,「你是說……?」
「你記得嗎,亞當召喚了我。」
「我只是隨口叫叫哦。」
亞當在一旁堅定重申,但克羅里毫不猶豫地忽略他的意見,「他召喚我,我聽見了,然後,」他輕輕彈了下手指,不帶任何魔力,「惡魔沒辦法拒絕他,」他說,很快地看了一臉無辜的少年一眼,「那是……天性。」
天使腦中高速運轉的那部份飛快跟上克羅里,他看看亞當,再看看克羅里,而那個名字幾乎同時從他倆嘴裡跳了出來。
「別西卜。」
低沉嗡鳴一開始彷彿困在地下幾吋之深,最初只是細微如同穿出腐肉表層的振翅聲音,幾秒,或許不到一分鐘,聲音和回聲呼應著聚集,匯聚而成一道尖銳、刮擦般的嗡嗚之流。
然後那個身影就出現在那裡,在隱隱流動黑光的圓形法陣正中,細小翅膀高速拍振,可見與不可見的飛蠅隨侍在他周身如同一道自帶伴奏的衛士,那雙眼緩慢環視周遭,幾乎滿佔眼眶的瞳孔漆黑、冰冷……困惑。
「嗨。」幾乎就在他面前,間隔不到一米的魔法陣之外,一名少年快活地對他揮手,「不好意思,你在忙嗎?」
這是哪門子問題?
地獄之魔王在發怒之前忍不住先翻了個白眼。「何人膽敢召喚地獄之──」他的視線終於落在面前的定點上,「亞當.楊恩!」
「啊,你記得我的名字。」少年盤腿坐著一派自在,臉上的笑容似乎有點過於燦爛了。
「你回心轉意要當個乖孩子,回到你的『父親』身邊了嗎?」別西卜刻意加重的「父親」完全沒引起亞當任何注意,他很快地放下這一點帶來的些微沮喪,重新考慮亞當重啟末日之戰的可能性,忍不住稍稍振奮起來。「雖然不合行程,但重新規劃大戰不管是對我們還是……他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地獄會遵循你的領導,小主人。」
「呃,」亞當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對大戰沒興趣。不好意思讓你們期待那麼久,可是我想清楚了,那一點都不好玩啊。」
「世界末日不是遊戲!」別西卜忍耐著不要發怒、或發抖,他突然驚覺在亞當面前,這兩者似乎很難區分,那讓他不適地畏縮了下。「不是為了好玩,是為了──」
「抱歉,」亞當抬起一隻手,別西卜驚恐地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闔上了嘴。「我已經有點想睡了,而且我覺得討論這個不是很有意思,我說過我對大戰沒有興趣了,也不希望你們又搞出什麼打來打去的事情來。聽懂了嗎?」他靜靜看著別西卜,目光彷彿足以穿透那對漆黑的眼瞳直至惡魔自身或許都已經遺忘的靈魂最底處,那幾乎、幾乎讓地獄之魔王、司掌惡魔大軍的蒼蠅王回想起那九日夜的墜落之途,無關任何痛楚,只是被迫面對自身,而那或許才是恐懼的根源所在。
別西卜終於真的沉默下來。他點了點頭。
「那麼,你召喚我所為何來?小主人。」嗡嗡的尾音帶著譏諷,「對和人類做朋友感到厭煩了嗎?地獄隨時可以為您準備新的朋友,」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不收費的。」
「我的朋友都很好,但謝謝你。」亞當笑得開朗,是他特有的那種思及朋友時帶著喜愛的笑容,「我找你是因為我有些問題想問,我想或許你可以告訴我。」在別西卜重燃期望之前,亞當飛快又說,「嚴格來說,是我的『朋友』有些問題想問你,但他又不方便自己找你,所以就來找我啦。」
做為地獄魔王,對於不幸事件本該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應能力,再不濟,也該對亞當笑意滿滿強調的「朋友」一詞心生警覺,但亞當天生就是有著讓除他之外的所有一切自然而然淡化的能力──或者可以說,這個世界預設了他就是所有一切之中最鮮明的存在──,所以別西卜在毫無預期看見那道偷偷摸摸、小心翼翼、鬼鬼祟祟但同時又得意兮兮的身影從亞當身側某處溜了出來時,還是差點被自己狂湧而生的怒火燒出一個憤怒的洞。
「克羅里……叛徒!」
「呃,」克羅里尷尬地縮起肩膀,半是討好半是不好意思,「也不用說得這麼難聽,而且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們還沒合好嗎?」
「惡魔一日之仇是為終生之仇,別西卜冷冷地說,「提醒你,惡魔的終生代表永恆不滅。」
「是啦,」克羅里忍耐著沒伸手去掏掏耳朵挖掉那些連新意的邊都遠遠沾不上的詛咒,「我也猜大家氣沒那麼快消。」
「你可以試試來當勸說百萬惡魔大軍回歸日常工作的那一個。」別西卜露出幾近甜美的微笑,那讓他身周遭的氣溫膽怯地硬生生降了好幾度──也就是,那個小小魔法陣裡肉眼可見地冷了好幾度:幾片冰晶刷過別西卜衣角、幾隻蒼蠅結凍墜落。
「不,還是免了。我們可以,呃,不討論那個,對吧。」克羅里當然發現了別西卜的影響力只在那一塊範圍裡──目前是,正確來說,在亞當如此希望的時候就是──,欣賞地獄魔王坐困愁城生悶氣大概是畢生難得一次的經驗,但他沒那個心情,他有更重要的事得知道。「我只是有個很小、很簡單的問題,或許只有尊貴如您才能給我一個答案?」
克羅里卑微的語氣雖然略嫌刻意,也還是稍稍安撫了別西卜在亞當面前全然無計可施的挫折感,他高傲地揚起下巴,就連隨侍的蒼蠅都彷彿復活了幾隻,「說。」
「天、我是說,惡魔,當然天使大概也是啦,大家同源同、」別西卜冷淡的瞪視讓他立刻放棄沒說完的句子,「有什麼原因會讓翅膀整個爛掉?」他問,盡了全力才能讓聲音勉強維持平穩而不是光想起阿茲拉斐爾翅膀的模樣就想尖叫,「我是說,呃,像是傷口整個腐爛掉那樣?」
別西卜冷酷,但帶著些許疑問地看著他,那差不多就是他專門賞給無知愚蠢但多多少少還有點功用的下屬的眼神,「惡魔的話,聖水啊。」他不喜歡這整個詞所以講得飛快,但克羅里聽得清清楚楚,「天使就反過來,拿惡魔心懷恨意、或詛咒過的血潑上去,我得說,那畫面相當精彩……」他突然困惑地停了下來,「你怎麼會不知道?當年那場大戰,整個戰場都、啊。」
誰要參加那種事啊。克羅里小小聲地嘀咕,知道別西卜大概也想起了他當年就沒參與任何一場當時他覺得無聊,現在也依然毫無興趣的戰爭。他撇了撇嘴,「但……大戰後的傷兵大多活下來啦,所以就表示這是治得好的吧?」
或許是他語氣中難以壓抑的欣喜引起別西卜的注意,地獄魔王冷冷看著他,「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麼?」
「呃,我就是……好奇,」克羅里乾巴巴地找藉口,「而且現在的我對於各種傷殘的知識知道的越多越好啊,你們難道會有任何人來幫我嗎?我是說,一旦有什麼萬一的話。」
「哦我會來,親自。」別西卜盯著他,深黑的瞳孔底端燃著冰冷的火,「在你掙扎痛苦而死之前最後一個看到的畫面會是我對你微笑。」
想不住想像了下那個畫面,克羅里打了個哆嗦,「拜託你別笑,太恐怖了。」他喃喃,「這一點真的不行。我說,就當成是個人情,告訴我對你又沒壞處,然後我就不會再煩你了。」
亞當小小聲打了個呵欠,「我也很想知道,」他說,聽起來沒有之前那麼快活,大半是因為他真的、真的已經很想睡了,另一小半則是他實在想不出別西卜為什麼就不能老實把答案講出來,「如果你知道就快說嘛,不告訴我們又不會讓你變得比較厲害。」
別西卜的視線在克羅里和亞當身上來回游移,當然,他注意亞當更多一些,少年再多一步就接近昏昏欲睡的模樣似乎減低不少防備,地獄魔王又一次飛快考量起勸說的可能性,但亞當在他真的說出任何字句之前先抬頭看向他,「我可以現在放你回去,」少年邊呵氣邊颯爽地說,「然後只要想到了我再把你叫來,」別西卜變了表情,「不管你正在忙什麼,我想叫你就叫你,雖然讓你一直跑來跑去我也會很過意不去,可是呢,」別西卜稍微有點發青的臉色基本上沒有任何地方打動少年的同情心,「別擔心,我一點都不麻煩。」
「……」地獄魔王的沉默從良善一方的角度來看總歸會是好的沉默,他狠狠瞪著克羅里就像是要把氣都發在他身上一般,「是治得好,」他不甘不願地開口,「天使的話施加奇蹟;惡魔自然是以我主之力……也就是動用奇蹟,就行了。不是什麼麻煩的問題。」
他的言下之意多少有著天堂與地獄要凌虐對方多得是其他方式的暗示,但克羅里只專注在他說的施加奇蹟這幾個字眼上。他非常快地看了亞當一眼,臉色白得發青。他們當然試過,在他們發現阿茲拉斐爾的翅膀爛成一團那時就試了,不管是天使或惡魔的力量都無法讓翅膀好轉哪怕只有一丁點,他們試過了。「如果無效呢?」他問,幾乎已強裝不出一絲開朗,「如果不管是哪邊的奇蹟都沒有用呢?」
這個「假設」反而意外地讓別西卜思考起來,他微微歪著頭就像是在久遠之前的回憶中尋找特定的景象,「這麼說起來……」
「怎麼?」
克羅里的追問或許太過急促了,但稍微踩進回憶裡的地獄魔王沒特別注意這一點,「我的確看過……一次。」在戰場一隅,他試著以惡魔的力量為一名戰友醫治翅膀上不斷擴散的腐敗傷口,焦黑的顏色在那雙深黑的羽翼上一吋吋燒開,恐怖的不是傷口殘破的程度,恐怖的是他們無法止住那侵蝕性的開裂,恐怖的是翅膀正在逐漸衰敗的惡魔絲毫感覺不到痛楚,彷彿從傷口出現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翅膀,然後就只能旁觀著它毀壞殆盡,「我們救不了他,」別西卜聳起肩,「那是米迦勒砍出的傷口。那個有潔癖的騷翅膀,我知道他會拿聖水洗他的劍。」
「聖水。」克羅里喃喃。
「聖水,加上惡魔心懷恨意的血。對天使和惡魔來說都無藥可救。」別西卜聽起來幾乎帶著一點、只有一點點哀悽,或許是對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同伴,「但這世上基本上不會有這種東西的。」
克羅里的回應平板而機械,就像只是反射般地發出聲音,「為什麼不?」
「因為你們取消了大戰,記得嗎?」別西卜憤恨地翻了個白眼,「惡魔碰到聖水會完全消滅,不是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哪來和聖水混在一起的惡魔之血?根本什麼也留不下來。」
「啊,是喔。」克羅里冷淡地點頭,帶著硫磺焦臭味的煙在他鼻尖打轉,痛楚的哀嚎,以及尖叫,和尖叫聲之後的那個人影冷冷在他記憶一角敲打不休。
「好了,你們知道答案了。」
別西卜的聲音語氣充滿暗示,亞當衝著他咧開小小的、帶著一點歉意的笑,「讓你跑這一趟,真是謝啦!」亞當說,「下次如果想來玩的話──」
「不用。我忙得很。」
別西卜狠狠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完全不想繼續對話的句號,亞當吐吐舌頭,「掰嘍。」
地獄魔王的身影在魔法陣中慢慢消失,克羅里突然一個箭步衝到陣前,「你說你們。」
嗯?
「你剛才說,『你們救不了他』,還有誰在那裡?」
別西卜的形體幾乎已透明到無法辨識,但聲音裡厭煩的情緒依然清晰可見,哈斯塔,他說,你以為他怎麼當上地獄公爵的?那聲音停了很快的幾秒,不管為了什麼,別再叫我了。我很忙。
魔法陣發出最後一點閃光,一切歸於寂靜。
克羅里站在那裡死死盯著那個圓形的魔法陣,那道悽厲的尖叫客氣地戳戳他的助骨,他發紅的眼睛眨了眨,這次他清楚看見立於尖叫之牆後方的那個人影,和那隻伸向落在地上、被融解得破破爛爛的風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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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6-21 04: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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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不可能就只是這樣!當年那麼多無聊打仗在玩的傢伙一個個都活下來了,不可能現在、」
焦慮的身影走到左,喃喃咒罵著又轉向右,「這絕對不是什麼狗屎破爛計劃,沒有道理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才來搞這招,不,本來就沒有道理,我們都知道祂不講道理,祂根本不講話!」

「他還好嗎?」

「嗯,還好,他只是……呃,不開心。」

在老書店內側那個天使讀書的老位置,亞當和阿茲拉斐爾並肩坐在沙發上──嚴格來說,是阿茲拉斐爾端正坐在沙發上,雙腿規規矩矩擺放成合宜的角度;而亞當大半斜斜倒在他身邊,頭顱差不多歪到天使胸前──,看著煩躁不安的克羅里在書架和小書桌周圍一圈圈亂轉,憂慮籠罩了這一小片區域,雲層彷彿反應著他們的情緒,密密遮擋了本就黯淡的月光,讓將近黎明的天色猶如暗夜。

「那,你還好嗎?」亞當因為天使身上柔軟的溫度舒適地更窩到他身上,十一歲的身體經歷漫長的一夜辛勞之後已經沒剩下多少說話的體力,他輕聲問,雖然昏昏欲睡,關懷卻貨真價實。

「我……」阿茲拉斐爾沉默了幾秒。老實說,他想過事情沒這麼簡單好過。畢竟他和克羅里可是背叛了自己的陣營不是嗎?針對這事人們是怎麼說的?一對命運多舛的、嗯,失敗者,他對慘遭報復早有心理準備,雖然他的確沒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發生,但,「仔細想想,至少我們沒被聖水淹死,現在也就只是……或許就是,無形體化吧。」他低聲說,帶著滿滿的不確定。

「他沒被聖水淹死。」亞當打著呵欠,聲音已經低沉得有點模糊,挑出的重點卻讓阿茲拉斐爾呆了一小會兒,「我一直覺得你們都會沒事的。」亞當說。

亞當的直覺和一般人的直覺從根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阿茲拉斐爾從沒真正忘記這一點。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少年的頭髮,有那麼一個極短暫的分秒,他忍不住想起了他和克羅里一手教養長大的孩子,「我希望你的直覺是對的。」他輕聲說,「現在你該回家了。」

「嗯……」亞當揉揉眼睛,強打起精神坐起身,克羅里還在書架間焦慮地轉來轉去,亞當微微歪著頭,這畫面稍微有點熟悉,就像是他曾經隱約在記憶的一角瞥見過那樣,他依然沒有感覺到危險,是有許多不怎麼開心的情緒,但,他感覺不到危機,反而是那份喜愛之情一直都在,「你們是被喜歡的。」他說,單純只是陳述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實,但就算是他也無法明確說出那源自哪裡,再仔細想想,亞當根本不能說。

「希望如此。」沒能真正理解那之中可能的含意,阿茲拉斐爾把這當成了一個祝福,「我請克羅里送你回去。」

亞當乖乖爬了起來,在阿茲拉斐爾對克羅里招手那幾秒間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用手指戳戳天使的肩膀,「我可以再看一下嗎?你的翅膀。」

那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景象。克羅里走向兩人時正好看見阿茲拉斐爾猶猶豫豫展開了翅膀,焦黑綻裂的羽翼依然觸目驚心,他有一秒衝動地想要戴上墨鏡但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他不能,如果有一個人必須注視阿茲拉斐爾的翅膀直到最後,那個人毫無疑問應該是他。
「有什麼新想法嗎?」他勉強自己開口,看見亞當的手輕輕碰觸阿茲拉斐爾傷殘的翅膀一角,沙啞的詢問底層壓著一絲蠢動的期望。

「我看過這雙翅膀,一次,」亞當的手在虛空中比劃了個圈,「純白色的,很漂亮,」他說,微微瞇起眼睛回想那雙翅膀在雲層夾縫之間被風帶起的起伏,「我記得那些羽毛。」

阿茲拉斐爾記得,克羅里也記得。
他們有幾秒,或許半分鐘,各自安靜地凝視著破損的翅膀,那雙曾經潔白無傷的羽翼在記憶的風中微微鼓動起來。

而,就在他們眼前,一隻小小的、柔軟的羽毛,若無其事從他們注視著的翅膀尾端,啵,冒出頭來。





-公元前1000年.希臘

「等等,你說的開創性就是這個?」一身黑袍的年輕男子咂著舌,「這些是腐爛的魚吧?」

白袍的那位略帶尷尬地盯著那些雙耳壺,對壺裡散發的氣味皺眉,卻忍不住想要辯解,「做為調味料,可能再加點香草煮煮,我認為是個料理的方式。」

「去跟那些煮食的人說。」他邊抱怨邊自動自發在旁翻找酒桶,全沒注意到身邊的同伴彷彿受到啟發的表情。

「我想,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白袍的男子沉吟著,「的確比躲在這裡、嗯,檢查滋味有意思得多。」

「我們在偷吃,阿茲拉斐爾,」他停了停,「不對,是你在偷吃,我只是沒阻止你。」他又停了幾秒,「再想想,不阻止你正是我該做的。」

「你也吃了一口,邪魔。」阿茲拉斐爾打了個響指,身上的白袍瞬間轉換成與當地民眾同類型的款式,「或許我該在這裡待上一陣子。」

他的同伴斜眼看著他,幾乎藏不住那一絲挖苦,「你打算為了口腹之慾去戳刺人類的創造力。」

「……被你一說怎麼很像是件壞事?」他喃喃,他幾乎要委屈地瘺起嘴但完美忍耐住了,他看著嫌棄大半天的惡魔重又化回蛇型,修長的尾巴捲著一罐酒悠閒往上爬,「你要走了?」

「我要去屋頂喝酒看星星,來嗎?」

「呃,」聽起來很具誘惑力,但……「還是不了。」

「那明天再說,我在上頭。」嘶嘶尾音悠然消失在上方,一時竟看不出他是怎麼往上爬行的,阿茲拉斐爾聳聳肩,回頭再次研究起那些在罐中發酵的魚鮮。

-563年.蘇格蘭

昨日的葬禮不到一天時間已經被人遺忘。
人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路過此地的教士們和那場「意外」,「他們就這樣走進水裡,」一名路人說,「然後命令水怪退開,那模樣可莊嚴了!」

「你也看到水怪啦?」一身黑衣的男子從村人手上接過一杯啤酒,「真的那麼巨大嗎?」

「我……當然看到了!」村人遲疑的那個分秒幾乎能夠看見黑衣男子臉上一閃而逝的壞笑,「很大!很恐怖!」

「聽起來真是太有趣了,再多說點。」男子理所當然地遞出喝空的酒杯,那人邊說話間又為他倒了滿杯。

「在這裡騙酒喝也是你的惡魔工作嗎?」一身白衣的男人似乎從一陣微不可見的金光裡走來,但旁邊所有人都對這一點視而不見,他自然而然地在長椅這一邊坐下,微妙地和另一人保持一定距離,「克羅里。」

「我來瞧瞧熱鬧,」克羅里咧嘴一笑,「聽說這裡出現水怪。不覺得很有趣嗎?」

「水怪?什麼水怪?在哪?」

克羅里舉起酒杯對他晃了晃,「問你們的人啊。不是你們的人勸退牠的嗎?天使。」

阿茲拉斐爾沉思了幾秒,「不好說,有時候語言的力量和,嗯,想像力,是不能被控制的。」

惡魔想了想,喝完了手中那杯酒,然後點點頭,「有道理。來一杯?」

-現在.倫敦

「那那那那那是什麼!你看到了嗎?亞當!你做了什麼?!」克羅里呆了可能不到一秒便已衝到阿茲拉斐爾身後,他半跪下來,雙手小心翼翼捧起他的翅膀,「你看這裡!」

「克羅里?」想要扭回頭卻無法看見克羅里手指的位置,阿茲拉斐爾看向已經跟著湊過去觀察的亞當,「亞當?」

「我覺得這看起來像是……新的?」亞當看看那隻小巧、潔白的羽毛,小心地用一隻手指戳了戳它,「軟軟的。」

「廢話!那是羽毛,當然是軟的!」克羅里就算口出惡語聽起也更多是驚疑不定,他慎重地摸了摸那隻羽毛,「你剛才到底做了什麼?」他問。

「我……」亞當皺起眉,他看看克羅里,又抬頭看看轉過頭來一臉緊張的阿茲拉斐爾,「我……呃,如果我說我什麼都沒做……你們接受嗎?」

「……你說什麼?」克羅里看看那隻羽毛,忍不住又多摸了兩下,「你覺得有哪裡不一樣嗎?阿茲拉斐爾。」

「沒……有?」阿茲拉斐爾扭動了兩下,「其實我覺得……」

克羅里和亞當一起睜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阿茲拉斐爾不禁笑了出來,「喂!」克羅里吼了聲,阿茲拉斐爾乾咳了兩下,「抱歉。我覺得……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克羅里發出一陣挫敗的小噪音,「你長出了一隻新羽毛!就在這裡!這個地方!」

「嗯……」亞當仔細看著那隻羽毛,再看看阿茲拉斐爾,「我覺得……」

「怎麼?」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我覺得,它很乾淨。」

-西元前416年.雅典

「阿茲拉斐爾?是你嗎?」一隻手從半空中伸向靠在牆邊可能打起嗑睡、或只是發呆的男人,在面前討人喜歡地晃了晃。

灰藍色的眼睛瞇成不甚清醒的一道小縫,阿茲拉斐爾輕輕打了個嗝,自得其樂地咯咯笑了出來,「克~蠕力,很高興見到你,你今天特別……」他努力睜了睜眼,「好看。」

克蠕力呆了紮紮實實的一分鐘,「你喝醉了。」

「我是嗎?」

「絕對是。」他斷言,卻沒能成功藏起嘴角那一道小小的笑紋,「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德性的?」

「我、嗝,在路上遇到個……赤腳的先生,就、嗝、跟著他去……慶祝會。」

「看來毫無疑問是個酒會。」克蠕力翻了個白眼,「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主張所有『新東西』其實都是靠回憶想出來的傢伙吧?還是他的學生?」他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虛晃了兩下,「我老搞不清楚他們兩個。」

「你太失禮了,他人挺……不錯,」阿茲拉斐爾瞪了他一眼,「請我喝了不少酒。」

「那是別人的酒會吧?」

阿茲拉斐爾停頓了幾秒,「你這麼一說……」

「好吧,你們在酒會上幹嘛?」

「噢,大家討論了愛……你那是什麼表情?」

「你一講那個字我就全身不舒服。」克蠕力裝模作樣地抖了抖肩膀,「別說那個了,反正你已經喝了不少,想去下一攤嗎?」

-1508年.米蘭

「嘿,你回來啦。」自顧自拉開空下的椅子落坐,一身黑衣的男人招手讓侍者給自己上了杯咖啡。「去旅行了?」

對方似乎對他堪稱突兀的舉動毫不在意,只是做為招呼般地擺擺手,「在義大利逛了逛。」男人隨手將桌上那本總不離手的速寫簿推開了些好讓對方放下杯子,「你這陣子在忙什麼?克羅里。」

「老樣子,這裡逛逛,那裡……」克羅里的聲音漸弱,他的視線越過熱鬧的咖啡座外圍落在人群後的某處,他站起身,衝著那個方向歡快地揮手,「嘿,阿茲拉斐爾,這裡。」

不算遠的地方,一名白衣男子一臉困惑地轉頭,一絲笑意在他看見克羅里的瞬間浮起又在他開口時消融於無形,「你在這做什麼?」他不算高聲地喊了回來,即使隔了一段距離,依然神奇地清晰一如近在咫尺。

「喝咖啡。過來啊,這裡還有位置。」

阿茲拉斐爾的猶豫在克羅里又一次招手時散成一小片稍帶罪惡感的嘆息。他走到兩人桌邊,在看見那位先生時眨了眨眼,「嗨,李奧。」

「欸,真的是你?」被稱為李奧的男人呵呵笑了起來,「我不曉得你們是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完全不是,誰說我們是朋友。」阿茲拉斐爾說得飛快,完全無視克羅里在一旁嗤之以鼻地哼哼,「只是剛好知道名字。」

而且差不多認識了五千多年。克羅里嘶嘶地說,除了阿茲拉斐爾,沒有人能真正聽清那些氣音代表了什麼。

「那還真巧,」沒對這兩人之間莫名詭異的氣氛起疑──事實上,他更是覺得有趣──,「我之前的確想過,你們兩位給我很相近的感覺。」

「你一定要隨便講出這麼恐怖的事嗎?」
「什麼?怎麼會?你一定哪裡弄錯了!」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看向對方,克羅里衝著一臉彆扭的阿茲拉斐爾扮了個鬼臉,「那太侮辱人了,我得說。」

「侮──你怎麼能這樣說!」

李奧好奇又好笑地看著他這兩個總有點神秘的朋友,指尖幾乎無意識地拿起炭筆,在他自己發現之前,已經動筆刷刷畫起圖來。

-現在.倫敦

「你說它很乾淨是什麼意思?」

亞當歪著頭,他又戳了戳那隻小巧的羽毛,「就像我記得的那樣。」

「也像我記得的啊,」克羅里撇了撇嘴,卻看見阿茲拉斐爾像是突然陷入沉思的表情,「天使?」

「我的確……等等,我覺得我有在哪裡……看過……」阿茲拉斐爾皺著眉,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那一疊被他整齊折好的紙條,「/一切皆起於花園/……不是這個,/最強毒素 乃自兩大勢力而出/,嗯……」

「這個我們已經知道了,」克羅里憤恨地撇了撇嘴,「不是它。」

阿茲拉斐爾心不在焉地點頭,他挑出其中一張,默默讀了幾次,又翻起了另外幾張一張張仔細翻看,一時間竟沒說出任何話來。

「拿來我看看!」實在忍不下去,克羅里從他手中抽走那張紙條,「/一切可憶之物都是真實之像/,可憶之物,可憶之物?」

「我想……」阿茲拉斐爾輕聲說,聽來像是他真的想通了什麼,「或許,這指的是『回憶』。」

「回憶?」克羅里瞇起眼睛,一個念頭跳進他的腦中然後就蹲了下來沒再走開,「回憶,和真實之像……等等,你的意思是……剛才那隻羽毛是我和亞當──」

「還有我自己,對。」

「──想像出來的?」

阿茲拉斐爾從他手上又拿回那張寫著預告的紙條,輕輕揮了揮,「我想,我就是這個意思。」



-1976年.倫敦

「我可以送你一程,」克羅里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那隻有著格紋圖案的保溫瓶上,視線卻只看著他的朋友,「你想去哪都行。」

「你對我來說太快了,克羅里。」車窗外閃動的燈光打亮阿茲拉斐爾一部份的臉,而藏在陰暗處的部份則更好地藏起了他幾乎想要就此留在車上的衝動,墨鏡遮掩了克羅里眼中真正的表情,或許沒有。而阿茲拉斐爾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在又一次忍不住答應他之前先溜下車。

-1941年.倫敦

「我沒想到你會記得我的書,」阿茲拉斐爾的雙腿謹慎地在賓利算不上寬敞的座位上曲起適宜的彎,那袋被惡魔的奇蹟救下的預言書好好安放在他大腿上,「那真是太……貼心了。」

「就叫你閉嘴,」克羅里沒好氣地說,半掩在墨鏡後的臉浮出一絲不自在的紅,「再囉嗦你就自己走回家。」

「那就太殘忍了。」假意抱怨,阿茲拉斐爾自顧自動手翻起置物匣,「來聽點音樂吧,這是什麼?」

「我覺得你不會喜歡的。」克羅里嘀咕,卻還是將錄音帶放進音響,「咆哮樂。」他小聲說。

「啥?」天使的疑問才起了頭,便在麥斯.羅曲的鼓聲中淹沒不見。

-1590年.蘇格蘭

「終於啊。」
帶著嘶聲的低語自半空盤旋而來,黑背紅腹的小蛇不知將尾巴纏在那裡,看起來彷彿凌空般出現在坐在某棵大樹突出的枝椏上的天使肩頭,和他一起看向歡欣鼓舞的近親隊伍。年輕國王剛從丹麥帶回他的新娘,而他們的新生活正在不列顛國土上伺機而動。

阿茲拉斐爾下意識浮出微笑又若無其事地聳起肩讓嘴角落回應有的角度,他很快瞥向左側,「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惡魔聳起肩,「總部指定的。」

「……噢,那是怎麼回事?」他問,目光停在古蛇額頭上那一小塊帶著絲微血污的十字形傷口上。

「嗯?噢,」他不甚在意地擺擺頭,「我對船這種東西實在不太行,」就算他幾乎一直保持貼地的蛇形也很難維持平衡,海浪起伏不是太令人不快但時間一久就害人頭暈,他都想不起怎麼會一頭撞上釘在艙壁上的十字架的,「舔一舔就好了。」

傷口在你額頭上。阿茲拉斐爾沒有提醒他的朋友,畢竟他自己一定知道的不是嗎?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撫摸古蛇細緻的鱗片,惡魔同時可能毫無自覺地在他指尖微幅搖晃,既是嫌棄又是舒適的模樣讓人好氣又忍不住想笑,克羅里一定沒發現自己正在做什麼,阿茲拉斐爾心想,嘴唇上帶著涼意的鐵鏽味道瞬間把一時晃神的天使扯回現實,那雙澄金的豎瞳睜得大大地盯著他,距離近得令人心慌,震驚落在他倆之間宛如一陣柔軟細雨,不遠的那一頭,年輕國王親吻了他的新娘;而在這一頭,惡魔額上那一小道傷疤已然不見。

-現在.倫敦

「好吧,回憶。」克羅里慎重地說,「我們該怎麼做?」

「我也不清楚,」阿茲拉斐爾嘗試性地動動翅膀,努力不讓感覺不到自己的翅膀這件事真的變成一個足夠份量的沮喪,「你們……我們剛才是怎麼做的?」

亞當打著呵欠舉起一隻手,「我在打嗑睡。」

「噢天吶,」阿茲拉斐爾很快掏出懷錶看了眼,「我們得讓你回家了。」

「先等等!」克羅里蹲在亞當面前,「我很確定我剛才在想阿茲拉斐爾的翅膀,當然是完好無缺的時候。」

「我想,我也是……」阿茲拉斐爾沉吟著說。

「我也是喔。」亞當說,「我在想那時看見的翅膀。」

「所以,我們在回想他的翅膀,好的那個時候,當然是這樣,然後──」

「羽毛就長出來了!」亞當歡快地宣佈。

「不可能這麼簡單吧?!」

阿茲拉斐爾的手往後伸,克羅里眼尖地看見,他不著痕跡地牽起他的手拉到那隻小小的羽毛新生的位置,天使柔潤的指尖撫過那隻純白的羽毛,下一瞬,那些手指便和羽毛同時被小心翼翼地裹進那人體溫略低的掌心,他很輕很輕地閉了閉眼。
在這一段時間以來,或許第一次,他感覺……平靜。
「或許,真的就只是這麼簡單。」

滴答。
初世之初,東門天使在世界的第一場雨裡伸出翅膀,為他身旁的惡魔遮去微冷的雨水。
六千年後的倫敦,被遮蔽許久的曙光柔軟舖滿雲層,淡淡金芒包裹的雨絲自大氣中歡快落下,每一滴都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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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6-21 04:2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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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里差不多可說是在老書店住了下來。

他會和阿茲拉斐爾在早晨一起挑家兩人都感興趣的咖啡吧,吃份不管對任何生命形式來說都太過豐盛的早午餐,中午以酒和水果做為點心,而下午茶和晚餐都是隨興所致的有趣事件。
他陪著阿茲拉斐爾整理一架又一架大概永遠整理不完的藏書,幾乎每一本書都是阿茲拉斐爾(經常且不幸、也就是說,可以說是幸運地,那也常常是克羅里)一段或許有趣,或許其實不怎麼開心的回憶──這該不會是原本吧?克羅里戳弄著架上那本泥金裝訂的《天主之城》,嘿等等,我記得它,它可是平平安安被送到了羅馬的修道院。阿茲拉斐爾從旁探頭過來,有些懷念地摸摸書頁,倒也不是原本,但的確是最早幾本抄寫出來的,你真的得佩服人類的想像力不是嗎?阿茲拉斐爾說。我覺得人類自圓其說的能力在整個宇宙裡都找不出對手。克羅里聽起來幾乎抱有敬意,他抽起那本書,想讀讀它嗎?──,老書店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開門營業,偶爾會有人讀完門口張貼的營業時間告示之後滿心困惑地敲門,畢竟裡頭好像傳出燈光和音樂,似乎也能看見人影晃動不是嗎?但那扇門從來沒有為此開啟過。

夜晚阿茲拉斐爾總窩在他的老位子讀書而克羅里就在他身旁的沙發上滾成懶散的一攤,他們會泡上一杯(或好幾杯)熱可可,以及開上一瓶好酒。那些書本、捲軸,一些莎草紙甚至在箱子裡還能找出幾塊泥板和竹簡,以及那些可能連阿茲拉斐爾自己都早已遺忘自己為何寫下的簡短筆記,似乎並不令人意外地成為了他──當然,還有和他同時滑進這愚蠢又美妙的世界的惡魔──在地球這麼長久以來所經歷過的一切的紀念品。

他們漫無邊際的閒聊大多數時候會以一陣自然但略帶緊張感的沉默作結。

「讓我看看你的翅膀。」克羅里總會這麼說,而他的朋友會在他靠向前來時為他張開雙翼。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阿茲拉斐爾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他傷殘的羽翼;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阿茲拉斐爾看見的是克羅里眼中的痛楚和憐惜;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那差不多就是一切。

「你覺得怎樣?」

「比昨天好一點。」克羅里的手指輕柔刷過那些新生的柔軟的羽毛,指尖無意識地抓揉一小片蓬鬆的羽絨,阿茲拉斐爾被弄得發癢,忍不住縮起肩膀而克羅里立刻鬆開手,「會痛?」

「不,不會,」被他的緊張嚇了一跳,阿茲拉斐爾愣了幾秒才眨眨眼,他回想著剛才那奇妙的搔癢感,在他的回憶中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但……「我可以感覺到,」他謹慎地說,略過了那之中陌生的、彷彿身上尚且未知的神經末端被溫柔撫摸的奇特感受,「我可以感覺到他們。」

克羅里微微睜大了眼,「那我……?」

他的聲音裡帶著驚奇和幾不可察的顫抖,阿茲拉斐爾對那個詢問的尾音點點頭,克羅里伸出手,雙臂環過阿茲拉斐爾的肩膀,手掌再一次滑過那些新生的羽毛,指尖陷入羽翼間隙,阿茲拉斐爾幾乎有整個人被克羅里略低的體溫裹住的錯覺。他忍不住盯著惡魔線條銳利的鎖骨,距離近得能夠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拂動他細微的汗毛,那雙手在翅膀裡巡梭,有一個瞬間,讓沉重的頭顱歇在他肩窩的誘惑巨大到幾乎成了一股無形的拉力,他想起克羅里曾經完全字面意義上的和赤裸的自己纏在一起,以及那些精緻的鱗片壓在皮膚上讓人緊張卻又舒適的重量。有感覺嗎?惡魔微低的聲音落在他肩後,阿茲拉斐爾臉紅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一隻羽毛從克羅里指間突然蹦了出來,他輕輕將它梳順,隨口問道。

「沒、沒有,沒什麼,就是點小事,沒什麼重要的。」阿茲拉斐爾語速飛快,藏著一點點羞愧,「對了,晚餐,你想吃點什麼?」

慢吞吞退開一步,克羅里疑惑地盯著他,有那麼一小會兒,他試圖猜測阿茲拉斐爾的思緒,但末了他只是聳聳肩,「去麗池如何?我想那裡正好有張桌子空出來了。」

那幾乎成了一種潛在的規律。

有些時候,他們會一起在克羅里的公寓──嚴格來說,是克羅里臥室裡那張舒適得過份的大床上──醒來,說是一起,但大多數時候,是克羅里忍不住叫醒不自覺睡著的阿茲拉斐爾。

事情總有起因,而這事是這樣開始的。

阿茲拉斐爾有時會看著二樓那張躺椅(他不止一次在那裡不小心睡著);或是一樓那張克羅里鐘愛的沙發(不止一次,他可能是在睡著後被克羅里抱上沙發)若有所思。

某一天,或許是阿茲拉斐爾又一次在沙發上醒來那時,他看見克羅里窩在沙發一角(正如他也是以差不多的姿勢蜷窩在躺椅邊),額頭或臉頰或整顆頭靠在阿茲拉斐爾的手臂旁或腰側,以一種近乎警戒的緊繃盤據在那裡就像他無法忍受自己離開到阿茲拉斐爾伸出手無法觸及的距離之外。
於是,天使認真考慮起給老書店添點新家具,一張床,大到足夠放下他和克羅里。他對這事缺乏概念,所以他詢問了克羅里對選購床鋪的意見,畢竟克羅里才是對睡覺這門技藝游刃有餘的那個。但克羅里只給了他一個嫌棄的白眼,幹嘛買新床?我的床鋪好睡得很。
但,那是你的床……阿茲拉斐爾結結巴巴地說,你應該不是暗示我們可以,呃、
去我那睡就好了。克羅里直接說了出來,就像他從沒考慮過別的可能性,反而讓阿茲拉斐爾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反正你很快就用不到床了。
啊。
安撫他人──其實,那個「他人」主要指的就是克羅里──的不安就回到了天使的專業領域,所以他把那一點點微弱的推拒嚥了回去。

所以有些時候,他們的一天會這樣開始和結束。

在麗池他們的老位置,在那架平台鋼琴頂蓋溫柔的陰影裡,正說著話的天使不自覺地靠向他的朋友,而克羅里只是默默伸出雙手接住了他。將他抱上車再送上克羅里公寓那張舒適的大床彷彿只是眨個眼的過程,然後克羅里會去給他的植物澆澆水,和它們講幾句關於天使的閒話,但他已經有好一陣子不再刻意檢查植物們是否有趁他不注意冒出新的葉斑或成長得不夠努力,所有想活下去的嘗試都值得鼓勵。
最終他會爬上床,畢竟那就是他們之所以會回到克羅里的公寓的原因,他在阿茲拉斐爾竟然沒有拒絕他的提議時才想通這一點。他會爬上床,安靜躺在阿茲拉斐爾身邊,花上一段時間,可能幾分鐘、或幾小時,看著阿茲拉斐爾的睡臉發呆。
克羅里不確定在過去那麼長久的歲月裡,他是不是真的曾經有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去注視他的朋友──他有,但不是以這種方式,不是以這種……姿勢──。有幾個夜晚,那些月光悄悄溜進房內,爬上天使柔軟的臉頰,在圓潤的鼻翼和睫毛的陰影處留下一點一點淡淡銀色光點的時刻,他想起他曾經花了將近一世紀的時間琢磨他想不想親吻阿茲拉斐爾,當他意識到自己其實對那些被天使興之所致親吻的花朵和書本感覺好奇那時(差不多是在十四世紀左右,這個偶爾浮出的念頭勉強算是幫助他撐過討人厭的一整個世紀),之後又用了可能幾世紀的時間確定他不會那樣做(雖然他其實沒能做出明確的結論,他只是決定這事可以丟去一邊)。那可是個天使,而且是他的朋友,而且──

「克羅里。」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彷彿泛出溫潤的銀光,圓潤的臉頰有一小半陷在黑色絲綢包裹的枕頭裡,成了一道過度蒼白卻精緻的線條,那雙眼睛在他眼中軟成一汪如水的笑,「早。」

他突然什麼都不確定了。

「我又睡著了?」阿茲拉斐爾問。

「只睡著幾分鐘,」其實不止,但那無關緊要。克羅里慢吞吞爬了起來,「來杯茶?或咖啡?我們可以來試用新的咖啡機,全新機種唷。」

阿茲拉斐爾隨著克羅里移動的軌跡懶懶地翻身,這張床實在太過於舒適了,他想。「我們是不是在……米蘭?一起喝過咖啡?和李奧一起。」

克羅里歪了歪頭,「1507、或08年吧,他還偷畫了我們兩個。那張圖去哪了?他是不是給了你?」

阿茲拉斐爾目光游移,「不確定。沒在你那裡嗎?」

「沒什麼印象。這麼說來,那時咖啡在歐洲還是個很潮的新東西,」他突然笑了出來,「人類為了能喝或不能喝它可是爭論不休啊。」

「為了美好的食物爭執大概也是人類的天性之一,」阿茲拉斐爾在滾下床或是再多賴上一小會兒之間掙扎,最終他屈服了……一部份,他伸出手而那件被克羅里好好掛進衣櫃的背心憑空出現在他手上,他抱著一點點、只有一點點罪惡感下床著衣,「那遲早會上升到道德論證的層次,你知道的。」

「就像教宗遲早得決定要不要為咖啡施洗。我說這到底是不是你們的人給他的主意?」克羅里對試圖辯解的天使豎起一隻食指搖了搖,「別說,我知道烏列愛死咖啡了,他不講,大家都不提,沒問題。」

阿茲拉斐爾對此無話可說。他帶著一點點氣悶拉整外衣,有那麼一個分秒,他好奇起克羅里會為他脫下外套、解開背心(為此,惡魔甚至在臥室的衣櫃裡空出了天使專用的一塊空間),卻從來沒動過領結的原因,或許是領結的結構問題,他想,解開了就回不去,然後他就放下了這個小小的疑問。「早餐吃什麼?」

「我昨天有個靈感,」克羅里端著兩杯咖啡出現在門口,看見阿茲拉斐爾已經乖乖下床時給了他讚嘆得很刻意的眼神,換回天使微微瞇起的白眼,「你覺得雅典如何?」

阿茲拉斐爾的眼睛微微一亮,「我喜歡那裡的烏魚子麵包盤,搭配酒漬杏桃做成的沙拉也相當美味。」

「一點沒錯,是優秀的下酒菜,」克羅里附合,「想想不過是幾千年前,那裡的人還用腐爛的魚做調味料呢。」

「那是發酵,而且魚露是偉大的發明。」阿茲拉斐爾對惡魔微微的諷刺不予置評,「這麼說起來……」

「對,你在那裡偷吃,公元前的事了,那是哪一年來著?」

「……那種事我不記得。」阿茲拉斐爾別開視線,裝作沒有察覺翅膀上蹦出來的那隻小小羽毛,他從克羅里手裡接過熱騰騰的咖啡,對他的朋友彷彿心知肚明的壞笑視若無睹,「或許我們可以帶著一瓶好酒過去,晚上能找個地方看星星,吃點乳香冰淇淋。」

「嗯哼。」

克羅里挖苦地哼哼,但阿茲拉斐毫無愧疚地當成沒聽見。「我還存了幾瓶1793年的蒙貝利亞爾葡萄酒,想來正合適一段突然的旅行。」

「有時我真是喜歡你的幽默感。」克羅里一臉佩服地說,帶著一點忍不住的好笑,「喝掉你的咖啡,然後走。」

超自然生命體對「旅行」的概念當然和人類截然不同,所以有些日子,他們的一天也會是這樣開始和結束。

那其實在某方面,讓這段時間以來他倆的生活感覺像是一場持續的、漫無邊際的旅程。不論是待在老書店或是克羅里的公寓,再或是每一次興起時前往哪個他們曾經待過或一起漫游過的城市(也有時,城市早已不是城市)或鄉村。
人類的足跡必然是人類文明的歷程,而對自創世之初便以人類之姿或旁觀或生活在人類之中的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來說,這無疑也成為了他們生命中的歷程。

體型塑造天性。你不可能在長久的時間維持人類的體型、以和人類差不多的方式生活之後,還巴望能夠不受影響。必然會有某些內在的人類特質開始滲透你的整個本質,比如好奇、比如想像力、比如創造力、比如那些願意將另一個生命的快樂放在一個無比重要的位置,甚至可能放在自己之前的情感和渴望──正如這段時間以來克羅里為阿茲拉斐爾所做的一切;正如阿茲拉斐爾對克羅里所想的一切。

「那是我的草莓塔,」在伊斯坦堡的咖啡座一隅,一名惡魔衝著毫不猶豫對他的那份蛋糕伸出叉子的天使嘶嘶抱怨。

「對,但我以為你是點給我吃的。」阿茲拉斐爾切下一塊送進嘴裡,然後以餐巾拭去嘴角的一小片奶油醬,「有點普通,在裡面放燉梨感覺不太對。」

「看來你完全回想起你的混蛋程度了。」克羅里的挖苦中不無贊賞,他直接伸手抹了一手指內餡塞進嘴裡,「……是有點普通。」

阿茲拉斐爾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只差沒說出「你看看你」。他正準備針對奶油和雞蛋在甜點上令人驚嘆的演化史發表一小篇感想,卻突然停了下來,微微偏著頭就像他聽見了什麼。

「怎麼?」

「有客人,」他說,對這事難得地帶著一點笑意,「書店的門鈴響了。」

「看來我們只好放棄這個不怎麼樣的蛋糕了。」克羅里站起身,側身斜腰對阿茲拉斐爾伸出手彷彿恭迎莊園主人回家的老忠僕,「請容我──?」

天使放下餐巾,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裝模作樣。」他評論,然後輕輕握住了他的朋友溫度略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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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WildMoon 發表於 2022-6-21 04:2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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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西瑪.迪維思抱著一個大大的紙袋站在蘇活區的老書店門口。

她按了一次門鈴,可能兩次,然後停下來等待。
其實她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像她曾經對許多事抱著某種過度自信的篤定,這種對未來無法確定的不安和期待有時會讓她感覺困擾,但她的確在努力適應,就像紐特說的,反正妳總是得試了才會真的知道,事先知不知道結果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有其道理,她不算很甘願地承認﹐而且話說回來,到頭來人總是要為自己當下的決定付出代價。

她又按了一次門鈴。聽亞當說,那兩位最近都待在這裡,她沒細問亞當怎麼和他們聯絡的,電話,或E-mail那類的吧,雖然亞當似乎對任何時下小孩熱中的網路社群都沒有興趣,泰德田彷彿停留在某個共同記憶中的美好年代,那讓整個區域都成了一個舒適、緩慢的空間,她慎重考慮真的搬到那裡定居,做為她學習未知世界的一個緩衝,話說回來,畢竟亞當是……亞當,他有他的辦法。
她站在書店門口悠閒地漫想,她已經讀完了那份停業告示,兩次(這太扯了,她忍不住在心裡吐嘈,寫出這種東西的人對「營業」的想法肯定不同一般),或許她可以過一會兒再來,她盤算,但老實說,她著實不想回去幫忙整理獵巫軍圖書館,或許她可以去對街轉角那間看來不錯的咖啡吧坐一陣子,看看書什麼的,她抱著紙袋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是個不錯的主意,她決定。
就在她轉身走開前一秒,那張貼上告示的玻璃窗內閃過一道隱約的光芒,那讓阿娜西瑪停下腳步。
原來真的不在啊,她撇撇嘴,而下一秒那扇未久開啟的門嘰呀一聲拉了開來。

「唷,書女孩。」克羅里一手拉著門,看見門外站著的阿娜西瑪時也不算訝異地挑了挑眉,「怎麼,又弄丟了妳的書嗎?」

「我的名字是阿娜西瑪,阿娜西瑪.迪維思,」她說,在聲音飛快跳離舌尖時才意識到自己竟還是多少有點緊張,「嗨。呃,我沒有弄丟任何東西,如果你好奇這個的話。」

「哈囉。」從克羅里右側探出頭來,順便不著痕跡地拍開克羅里擋住門的手,阿茲拉斐爾往後一步讓大家都能進到店裡,他對阿娜西瑪快活地揮揮手,「我們好像從來沒來得及真的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阿茲拉斐爾,是個天使,多少算是啦;這是克羅里,大概還是個惡魔,」你真的可以住口了,克羅里在旁惱火地嘶嘶,但阿茲拉斐爾完全無視了他,「而妳是,阿娜西瑪,親愛的,我知道。」他在阿娜亞瑪開口的同時微笑,女巫的後裔癟起嘴,不是很甘願地點點頭。

「我只是剛好到倫敦來──」阿娜西瑪或許和一般人的確有那麼一點不同,但她畢竟是個具有常識的成年人,她對講出「獵巫軍」、「女巫」、「怪奇文物」這幾個字眼有著具社會性的判斷能力,「──幫我男朋友的前上司一點忙。」最終她這麼說,「他離職了,只是順便說一聲。」

克羅里怪聲怪調地哼哼,妳知道我們其實知道的對吧,他彷彿不用真的說出口就能表達這個意思,但不論是天使或女巫都裝成沒有聽懂。

「我想,離開不適合自己的工作是值得鼓勵的一件事,」阿茲拉斐爾說。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阿娜西瑪突然激動起來,「我是說,你知道那個地方對吧?我知道你知道,你們都知道,你們真的走進去過嗎?我不是說那個堆滿舊報紙的隔間,那裡還好,我說的是那個用防水布擋起來的地方,我不是要說蟲的……痕跡或堆得到處都是的練乳罐頭,你可以想像會有點髒,但那些──」

黏黏的像是有什麼你絕對不會想要知道曾經以什麼方式存在過的東西在空氣裡消融沉澱最終裂解成就算看不到也聞不到,卻已經和那個空間裡每一個有形或無形的分子緊密結合拆分不開的──「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碰。」阿茲拉斐爾喃喃。

「崔西夫人說她準備把公寓整理乾淨賣掉;薛德威爾先生那一部份我認為燒掉比較乾脆。」阿娜西瑪深吸了口氣,終於比較冷靜下來,「平心而論,」她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找到正確的收藏家,那會是很大一筆財富。」

「原則上,我同意人類需要保存歷史,畢竟你得讓下一代看見,他們才能相信那是真的。」阿茲拉斐爾沉吟著說,「但那些……我實在想不出哪裡會有『正確』的收藏家。」

「以我個人來說,我覺得人類保留那段時間的鬼東西已經夠多了,」克羅里陰森地說,「有時候你就是得讓一些壞東西走開。」

阿娜西瑪想要點頭,但出於對老獵巫軍的尊重,她決定維持禮貌性的不予置評。

「所以,妳是在等那個,那男孩叫什麼來著?」克羅里歪著頭,「整理垃圾,趁著空檔來找我們打發時間?」

阿娜西瑪忍耐著不為「垃圾」這個字眼笑出聲來,「不,不是,我是為了這個。」她抓著紙袋的手緊了又鬆,然後她閉了閉眼,將那個抱在雙臂中的袋子稍微舉了起來,「它已經完成它的任務了,所以……」她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般將紙袋一口氣遞到阿茲拉斐爾面前,「我想,它該待在你這裡。」

阿茲拉斐看看那個紙袋,「這該不會是……」

阿娜西瑪點點頭,舉著紙袋的手沒有放下,「就是它。」

接下那個紙袋的手幾乎有點顫抖,阿茲拉斐爾一時有個衝動得先去拿出手套,但他好好地忍耐下來。他只是稍微打開袋口看了一眼,然後就將那整個袋子抱在胸口,「但,這是妳們家……」

「我家擁有它夠久了。」阿娜西瑪很快地笑了下,笑容裡有著那麼一點或許來自遺傳的神經兮兮,「我想,接下來我們該試著去過不知道之後的日子。」

阿茲拉斐爾的手隔著紙袋輕輕按住那本曾經良準預測末日之戰之始末的預言書,恍惚間像是能夠聽見女巫歡快且睿智的笑,「或許,」他輕聲說,感覺到他身邊的惡魔微微傾斜身體稍微靠向他,他可以從皮膚邊緣空氣的波紋感覺得到,「就是因為不知道『之後』,生命才能學會珍視過去發生過的那些,然後試著重視現在。說到頭來,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普西法!」在阿娜西瑪點頭之前,克羅里先一步喊了出來,「妳那個呆呆的男朋友,叫做普西法,」他喜滋滋地說,「我就說嘛,我對他的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有點印象,也是個呆呆的傢伙。」

阿茲拉斐爾瞪了他一眼,搖搖頭,對阿娜西瑪投以滿含歉意的一個嘆息,「他經常這樣,我確定他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

「你們在說什麼?」

「你看吧。」阿茲拉斐爾基於禮貌,只翻了小小的一個白眼,「不管如何,謝謝妳把書給我。阿格妮絲的預言……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阿娜西瑪很快地笑了下,比之前都來得自在一些,「對這一點,就請當成她就是會關心自己喜歡的人吧。」她突然頓了一下,「差點忘了,我怎麼會忘記,」她邊叨念著,邊飛快翻找起自己的包包,從中小心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她沒有打開而是直接交給阿茲拉斐爾,「其他的我都給了亞當,後來才發現這張躲在我的口袋裡。」

阿茲拉斐爾看著那張不管怎麼看都很眼熟的小紙片,就像是當時從書裡跑到他手上的那張,就像是亞當滿懷喜愛之意交給他的那些,他慎重接過,卻沒伸手打開,「妳想看看嗎?」

或許有一秒,阿娜西瑪彷彿又一次聽見書頁之中傳出的低語,她緊緊閉了下眼睛,「不,我不想再看見任何預言了。」她睜開眼,她看見長久以來陪伴人類走過或舉足輕重或無關痛癢的大小事的那名天使和那名惡魔,對她露出無比溫柔的微笑。



「紙條上寫了什麼?」送走了阿娜西瑪,克羅里在關上書店大門時隨口問。

「/凡有益健康的建言都不是從網子或陷阱補來的/,」阿茲拉斐爾讀了出來,他們各自停了幾秒,「……別西卜。」

「絕對是。」克羅里發出一小串不快的小噪音,就像光是說出這個名字就令人倒胃口,「阿格妮斯的預言果然不是每則都有用嘛。」

「她有她的一套,」阿茲拉斐爾漫不經心地回答,一手已經伸進紙袋,小心翼翼捧出那本,同時也是世界上唯一一本阿格妮斯良準預言集,明亮的眼底幾乎閃著光,「獨一無二的阿格妮斯。」

克羅里衝著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好好留著它,哪天要是缺錢,這肯定值很大一筆。」

「我才不賣!」將書死死抱在胸口,阿茲拉斐爾責難地瞪了回去,「想都別想!」

「是啦是啦,」克羅里嫌棄地擺擺手,「你慢慢看,我要,嗯?」他的視線飄向門邊,那裡躺著一張可能是在不知多久之前塞進門縫但從沒被注意到的紙條,他勾了勾手指而那張紙條自動到了他手上,/警告,本人,獵巫中士薛德威德將自擠日起退休(就是不幹了),往後找別人去幹你的ㄤ髒活吧!/他讀了出來,「他是要寫『謹告』嗎?『即日』?」

阿茲拉斐爾探頭過來讀他手上那張紙條,沒被更正用的粗線劃掉重寫的內容大柢上就是克羅里讀出來的那樣,「署名是薜德威爾中士,啊,還有個表示感謝的愛心。」

「你確定那是表示感謝?」克羅里質疑。

「大概是吧?這裡還寫了……或許是『謝啦』,的簡寫?」阿茲拉斐爾自己也不太確定。

「這老傢伙終於決定退休嘍。」克羅里果斷放棄繼續鑽研那張紙條上難辨的字跡,反正大概知道意思就可以了,「也該是這年紀了。」

「他有寫下一任聯絡人是誰嗎?」阿茲拉斐爾來回翻看那張紙條,「那個年輕人是不是也辭職了?」

「說起來……」克羅里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張紙條在阿茲拉斐爾手中翻來倒去,「我有時會懷疑,現在真的還有,嗯,幾百人的獵巫軍嗎?」

阿茲拉斐爾停了無比漫長的幾秒,「你知道的,我們,我是說,上面啦,有義務支持任何自稱獵巫軍的人。」他說,用了帶著一點點提醒和「你最好不要反駁我」的語氣,「以我個人的立場呢──」

在悠長的六千多年間大多數時候都處於和阿茲拉斐爾差不多處境的惡魔聳起肩,以一種彼此都知道對方事實上在說些什麼的默契替他接了下去,「反正一年的薪水也不過三十英鎊。」

阿茲拉斐爾抱著他的預言書,曖昧地點點頭。「你想,我們是不是該送點什麼過去?一束花可能不錯。」

「幹嘛?」

「祝賀他退休?」

「要送你送,」克羅里撇撇嘴,「我敢說他不喜歡花,或酒,或任何你覺得有趣的東西。」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認真以他對人類的理解深思了幾秒,「我懂你的意思了。」

克羅里盡可能以不挖苦的語氣開口,「我就問一句,你準備送什麼?」

「參考了你的意見,我想,我們該為他準備一份感謝狀,那類的東西,表達我們對他長久以來的付出誠摯的謝意。」

克羅里為此大笑了三分鐘,那天晚上,生起悶氣的阿茲拉斐爾得體且合宜地巴住他的躺椅,死也不肯進克羅里的公寓一步。

事情如果這樣發展,克羅里或許會笑上更久,所以阿茲拉斐爾也沒讓他趁心如意。事實上,那個晚上阿茲拉斐爾窩進他讀書的老位置,泡了一杯熱可可,滿懷感動地徹夜重讀那本預言書,為每一則特別引他發笑的預言寫下可能只有他能看懂的註記,克羅里躺在他身邊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為預言語焉不詳的文字或爭論或發表相似又截然不同的感想,而直到天明,不論是阿茲拉斐爾或克羅里都不曾閉上眼睛。

他已經越來越不會突然昏睡過去,也幾乎不再會突然像是陷入記憶的空白深洞,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阿茲拉斐爾的翅膀隨著他一個一個回想起、或再次翻動的記憶片段逐漸、逐漸豐盈起來,彷彿每一片柔軟的羽毛都和他一段記憶連結,而那一段記憶承載的那一碎片靈魂回應了他的召喚,在他、以及克羅里的想像中歸來。

克羅里依然日復一日仔細檢視、梳理那些稚嫩的、重生的羽翼,那些曾經爬滿翅膀的焦黑污痕逐漸減少、逐漸縮小,當惡魔修長的手指在那些潔白的羽毛之間巡梭,柔軟的小小的羽毛就像是更增長回它們應有的模樣。他梳理和撫摸那些羽毛的時間愈發長久而溫柔,有時他會從視線邊緣看見他的朋友悄悄回頭窺探的眼神,帶著笑意和一些或許他們都還不能正視的什麼,克羅里或許會停下來凝視著他,而天使總也正巧會在那時別開目光。

那一天,許久未在倫敦現身的太陽宛如預兆般溫吞吞爬過蘇活區灰藍色的天空,陽光從二樓的窗戶溜了進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整個二樓的空間便像是被悄悄灑下一層厚暖的金粉,每一縷空氣都像是閃耀著淺而溫潤的色彩。

阿茲拉斐爾在陽光下輕輕展開了他的翅膀。這段時間以來他經常,如果以他滑進人世之後的時間來算,可說是極為頻繁地展開雙翼,但這是第一次,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光線穿行在羽根間隙留下的暖度,然後,是風與空氣帶動的起伏。

「阿茲拉斐爾?」站在他身後稍遠的地方,有幾秒,或許幾分鐘,或更久,克羅里安靜注視著他的朋友,和那雙微微籠上一層光暈的翅膀,細微且幾不可見的微塵懸浮在他周圍,點點閃閃反射的彷彿也是幾不可見但確實隱約流動的光芒。

這是一名天使,卻是他的朋友、他六千年來唯一珍視的摯友,也是……克羅里一步踏前,無比輕柔地撫過那雙他在這一段時間以來小心翼翼照護的翅膀,手指幾乎能陷進那些蓬鬆柔軟的羽毛深處,另一手緩緩滑落,正能握住阿茲拉斐爾朝他伸出的手。

「我覺得……今天狀況不錯。」隔了可能比他倆以為的更緩慢的時間,阿茲拉斐爾輕聲說。

克羅里迅速但謹慎地審視他的翅膀,純白的羽翼上幾乎不見一絲雜色,曾經如瀝青般焦黑的色澤現在已經退縮成幾個小小的、血污般的斑點,頑固地巴在他的翅膀與肩背相連的那隻羽毛上。

「我認為……」克羅里慎重地說,「只剩下這裡了。」他伸出空下的手,小心翼翼地戳戳那隻羽毛,斑點顫動了下,又挑釁般爬回原處,克羅里衝著它惱怒地嘶嘶。

「拔掉它。」阿茲拉斐爾毫不猶豫地說,那幾乎立刻讓克羅里嚇得退開但阿茲拉斐爾依然握著他的手,於是他一時定在原地不能確定要如何動作。

「你說什麼?」

「我說,拔掉它,克羅里。」他可以感覺到掌心那些手指不安地輕顫,阿茲拉斐爾轉頭看向他,「我想,只有你可以做這件事,」他又想了想,「我希望由你動手。」

克羅里頓了幾秒才意識到卡住他的是一陣恐慌,「我從來……沒有,呃、動過天使的翅膀,大戰的時候──」

「你沒參與戰爭,我也沒有,你沒有傷害過任何天使的翅膀,我知道,」阿茲拉斐爾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克羅里有一瞬被那柔軟近乎甜蜜的聲音吸引而更靠向他,他總是會更靠向他,「你不會傷害我。」

被信任的悚然與安心感同時捲住了他,克羅里小心地吞嚥了下,他依然在阿茲拉斐爾身後,天使捏捏他的掌心而他幾乎為此嘆息。他考慮了幾秒,伸手解開阿茲拉斐爾的領結和衣領最上的釦子讓襯衫和皮膚之間能多出一些空間,然後他轉向那些斑點──羽毛──,掐住羽根而天使深深、深深吸了口氣。「呃、我要數一二三──」

「就,拔掉它,克羅里。」阿茲拉斐爾閉上眼睛。在他肩後,就在那個困擾了他們許久的地方,那隻帶著血污的羽毛在惡魔指間被生生折了下來,他、他們忍不住倒抽了口氣,幾滴鮮血透出薄薄的襯衫,而幾乎就在下一秒,一個碰觸無比輕柔地落在羽根被拔起的位置,溫暖,隱約帶著微弱的溼意,那幾滴鮮血和傷口瞬間化於無形,阿茲拉斐爾怔了整整一秒,可能更久,才驚覺那是一個純潔、可能近乎虔誠的吻。

天使在半側著身體轉回頭時睜開眼,惡魔慢吞吞抬起頭的視線幾乎是理所當然地滑進他眼底,他凝視著他的朋友、凝視著那雙似乎又是難為情又是不知所措的澄黃色眼瞳,世界的腳步彷彿為他們慢下了一丁點。

「就、當成惡魔的小奇蹟。」克羅里的語速飛快,他試著往後退開,阿茲拉斐爾卻沒有,或許也從不打開鬆開他的手。

天使溫潤的眼睛在如斯悠長的時間中或許從未改變,也可能什麼都變了,他看著自己六千年來的摯友,以一種全然沉靜的溫柔,他想起那一年,他因為自己也不能懂得的衝動親吻了克羅里的額頭為他治好十字架烙出的傷口;他想起那一年,克羅里給了他一只和惡魔成對的耳環而那時他的朋友軟熱的舌尖落在他的耳垂舔去冒出的血珠。「……我記得,」他悄聲說,聲音懸在他倆之間彷彿一個早已寫下但他倆一直以來懵懂未知的秘密,克羅里回望著他,記得什麼?微微拖長的嘶聲讓那幾個音節乾得發痛,阿茲拉斐爾卻沒有一瞬別開視線,「一切。」

而那個親吻就沿著尾音未竟的音節溜上他嘴角,乾燥、溫暖,嘴唇相觸的中心浮出一絲炙熱的溼意但他們都不在乎,阿茲拉斐爾注視著克羅里一如克羅里注視著他,在彼此的嘴唇上嚐到一絲硫磺的焦苦、雲朵的甜蜜,以及停留在唇線上半是訝異半是恍然的微笑。

惡魔在分開時微微縮起肩膀,他往後退了一步但阿茲拉斐爾沒放開他的手,「你吻我。」阿茲拉斐爾喃喃,一時很難判斷情緒,克羅里畏縮了下。

「不行嗎。」他想裝出惡劣的語氣但辦不到,這一次不行,他頓了幾秒,還是忍不住開口,「我是說……」

「我想,我會習慣的。」阿茲拉斐爾若有所思地說,裝作沒看見克羅里微微睜大的眼睛,「不過、那個,」他猶豫地扭了扭脖子,「一定要是這姿勢嗎?我可以、呃、先轉過來嗎?」

克羅里勉強擠出一陣隱含抱怨,以及安心的小小喉音,他在阿茲拉斐爾彆扭地轉身那同時以雙手環抱住他,純白的羽翼邊緣輕飄飄掃過他的手臂,他全無自覺地收緊雙臂而他的天使完全陷進他懷裡,所以惡魔的臉會埋在他肩上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們修好了你的翅膀。」隔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次新星爆炸又重生的時間,克羅里的聲音才悶悶地從他肩頭飄了出來。

「嗯,我們修好了他們,」阿茲拉斐爾悄聲說,聲音輕得宛如耳語,「我們修好了……我。」他的手環過克羅里的腰,然後就停在那裡沒再放開,「謝──」

「別說出來,」克羅里惱怒地打斷他,「我可是惡魔,我不來這套。」

阿茲拉斐爾才沒要聽他的,「謝謝你愛著我。」他說,克羅里猛地漲紅了臉。

「你再說下去我就要走──」

「我是個天使,我可以……感覺到愛,記得嗎?」阿茲拉斐爾好笑地戳戳他其實根本沒挪動上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後腰,克羅里模糊嘶了聲但阿茲拉斐爾抬起手撫過他的背,惡魔不甘願地衝著他噴氣卻還是安靜下來,「我一直感覺得到你的愛,克羅里。我只是不說出來,就好像那是──」

「不可言說的。」克羅里的語氣不無諷刺,但聲音裡的彆扭太過顯而易見,反而讓這成了一個帶著愛意的抱怨。

「有些事是的,」阿茲拉斐爾看了他一眼,以他對克羅里那種特有的縱容和喜愛,「但我想,或許有些事,還是應該說出來不是嗎?像是……我們是朋友,六千年來我一直都……很高興是你在地球上,這麼說吧,扮演邪惡的那方。」

「我們本來就是,而且我是惡魔,我生性邪惡。」阿茲拉斐爾好氣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但克羅里乘勝追擊,「還有你就是喜歡我。」

阿茲拉斐爾的臉紅了一紅,「是啦,我喜歡你。」他停了若有所思的幾分鐘,也可能只有幾秒,「……其實,也沒那麼難嘛。」

克羅里得意兮兮地在他耳邊哼哼,阿茲拉斐爾瞪著他,那很快轉為難以分開的凝視,克羅里的唇又一次刷過他的,「你會習慣的,是嗎。」惡魔在他微微分開的嘴唇上喃喃,因為那是一個宣告而非願望,因為他和他正為舌尖帶來的感受驚奇不已,因為每一個親吻都像是一次小小的爆炸但這個好奇的世界永遠能夠也期待面對更多未知,因為……其實也不需要更多因為了。

在創世之初的細雨之中,東門天使以他的羽翼為一名惡魔遮去雨水;在六千年後的倫敦,同一名天使在同一名惡魔懷中,他純淨的、宛如新生但非新生的翅膀為他們擋去一點點陽光、一點點書本的窺探,而他倆在羽翼之下輕柔、試探地親吻對方的臉龐和嘴唇,然後對著對方微笑,感覺就像他們早該這麼做,當然,現在開始這麼做也很好。

整間書店的書頁沙沙作響,彷彿它們再一次見證了一個小小的不可言說但只要有心便能看見的秘密,彷彿現在發生的一切早已寫下而所有未來都是既成事實的回憶。
或許如此。
或許人類學會明辨善惡的結果必定會造成諸多苦難,或許天堂與地獄對世界的看法的確正確無誤,或許所有曾經發生或將要發生之事背後都有其早被寫下的命運。
但,或許不是。
每一個嘗試都值得揹負出錯的風險,就像火焰在戰爭或在廚師手上會帶來截然不同的成果,你就是得試了才會知道。
那隻不可見的手翻開紙牌。
而人類,或許還有所有同樣帶著好奇心和想像力的非人類存在,毫無所覺地拿起無形的筆,在牌上畫下一個大大的鬼臉,可能還會吐著舌頭。
誰知道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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