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帶著細微水意的風拂過二樓,幾本書頁沙沙嘆息,除此之外一片靜默。 阿茲拉斐爾盯著半空中的某一點,那姿態茫然像是如果他盯著那裡夠久,本該在那裡卻被他不慎遺失的東西就會再次出現,帶著沒完沒了的埋怨和無奈又好笑的表情,用一連串挖苦填補不小心被扯破的什麼,他們總是如此,阿茲拉斐爾清楚知道克羅里願意忍受自己到什麼程度一如克羅里在天使面前從不掩藏自己的底限。 他們會吵架──非常、非常偶爾的情況下──,對人類、對彼此的陣營、對萬能之主,但那些有意無意的爭執之中從沒有任何一次針對對方,至少他不記得有過,阿茲拉斐爾慌亂地在回憶中翻找是否曾經有過那麼一次,克羅里刻意傷害他或他真的傷了克羅里,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而在他這次真的、個人性的傷害了克羅里;或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遺忘了和克羅里共處的回憶這兩者之間,他竟不能確定究竟是哪一部份讓他胸口那個人類稱為心臟的位置疼痛不已。 「你那樣說很傷人。」盤坐的少年以雙手撐著下巴,晶亮的眼睜得大大地看著面前僵硬到動彈不得的天使,天真的語調不帶責備因而顯得格外誠實,「我有一次和斐潑吵架,好像是因為我們和強生幫打了什麼賭,但輸了,我們都怪斐潑,我說,都是因為妳是女生才會害我們輸掉,她氣炸了。」 阿茲拉斐爾並沒有仔細在聽亞當說出的每一個字,但那天真的音調莫名有種將人拉出疼痛的力量,他微微轉頭看向他,「哦,」他心不在焉地應聲。 「斐潑是女生,但那又不是她的錯,說起來,是女生根本就不是錯;我們是因為斐潑不夠小心才輸掉了沒錯,但那和她是不是女生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兩件事情不能就這樣連在一起。出事的不是他,不等於他就不關心。」亞當在阿茲拉斐爾終於稍微集中的目光中聳聳肩,「如果出事的真的是他呢?」 「不!」那個可能性太過巨大,阿茲拉斐爾光只是因為那個念頭跑過就感覺手臂浮出一片恐慌的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畏縮了下,「那是……不可接受的。」 亞當有趣地看著他,眼中寫著「你看看你」,但他好心地沒有真的說出來。 「我不是……」阿茲拉斐爾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同時知道說什麼都只是某種程度的自我辯解,「我是個大混蛋。」 「唔,」亞當眨眨眼,又眨眨眼,「打從骨子裡就是。」他說。 「對,我打從骨子裡就是個大混蛋。」阿茲拉斐爾傻呼呼地嘆氣。 「而且自以為是。」 「我才不、」天使又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嘆了口氣,「好吧,我是有點自以為是,有時候啦。」 「而且不聽人話,還固執,」亞當輕巧地說,語氣歡快就像他正在讀著一本有趣極了的書,「品味還很老套,欸這是不是有點那個,人身攻擊?」 阿茲拉斐爾終於驚覺哪裡不對,他一個大步走向亞當,視線掃過,飛快伸出手,從少年後頸拎出一條鬼祟趴在領子上的迷你小蛇,「克羅里!」 黑背紅腹的小蛇衝著他嘶嘶噴氣。 「你──」天使被自己急遽起落的情緒拋在遠遠的後方一時追趕不上,他瞪著那雙澄黃的眼睛,幾秒,可能幾分鐘,亞當在不遠處竊笑的窺探滑過他的皮膚邊緣,小蛇的尾巴啪噠啪噠拍打著他的手指聊表不滿,那完全沒有道理,但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強烈希望能夠握住克羅里的手。「……你可以……先變回來嗎?」最終天使這麼說,小小聲地如同一個帶著歉意的祈求。趴在他掌心的小蛇歪著頭顱,傲慢地又嘶了一聲,迅速後退,在落地時扭動著轉化回惡魔自身最鐘愛的模樣。 「我還在生氣。」克羅里搶在阿茲拉斐爾開口說出任何句子之前說,環在胸前的雙手冷冷強調他的怒火才沒那麼容易平息。 阿茲拉斐爾凝視著他如同凝視失而復得的珍視之物──而他的確是他數千年來無比珍視著的,他又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忘了這一點呢──,他凝視著他直到克羅里忍不住憤憤噴了口氣,「我很抱歉,」天使輕聲說,每一個音節都誠摯如同一個從未真正被說出口但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愛意,「我不該那麼說。」 他的朋友瞪著他,或許只是很短的時間,卻又恍惚像是壓縮了整整六千年,他看著他,幾乎就在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看著天使溫潤的眼睛,對他伸出手。
亞當在他們後方動了動。克羅里的手狼狽地縮了回去。
「好啦好嘛,原諒你。」他狠狠地說,「但下次晚餐要算你的。」 他的天使在他眼中先是一愣,然後微微抿起嘴唇,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軟方式,很輕很輕地笑了起來。「我們可以去吃壽司。」阿茲拉斐爾說。 「你再得寸進尺啊!」克羅里語氣惡劣得太過刻意反而毫無殺傷力,「總之,我想過了。」他明擺著要中斷前一個話題,現在立刻馬上,「地獄搞出來的事就該問地獄。」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困惑之色在他眼底幾乎只是一閃而過,「你是說……?」 「你記得嗎,亞當召喚了我。」 「我只是隨口叫叫哦。」 亞當在一旁堅定重申,但克羅里毫不猶豫地忽略他的意見,「他召喚我,我聽見了,然後,」他輕輕彈了下手指,不帶任何魔力,「惡魔沒辦法拒絕他,」他說,很快地看了一臉無辜的少年一眼,「那是……天性。」 天使腦中高速運轉的那部份飛快跟上克羅里,他看看亞當,再看看克羅里,而那個名字幾乎同時從他倆嘴裡跳了出來。 「別西卜。」 ★ 低沉嗡鳴一開始彷彿困在地下幾吋之深,最初只是細微如同穿出腐肉表層的振翅聲音,幾秒,或許不到一分鐘,聲音和回聲呼應著聚集,匯聚而成一道尖銳、刮擦般的嗡嗚之流。 然後那個身影就出現在那裡,在隱隱流動黑光的圓形法陣正中,細小翅膀高速拍振,可見與不可見的飛蠅隨侍在他周身如同一道自帶伴奏的衛士,那雙眼緩慢環視周遭,幾乎滿佔眼眶的瞳孔漆黑、冰冷……困惑。 「嗨。」幾乎就在他面前,間隔不到一米的魔法陣之外,一名少年快活地對他揮手,「不好意思,你在忙嗎?」 這是哪門子問題?
地獄之魔王在發怒之前忍不住先翻了個白眼。「何人膽敢召喚地獄之──」他的視線終於落在面前的定點上,「亞當.楊恩!」 「啊,你記得我的名字。」少年盤腿坐著一派自在,臉上的笑容似乎有點過於燦爛了。 「你回心轉意要當個乖孩子,回到你的『父親』身邊了嗎?」別西卜刻意加重的「父親」完全沒引起亞當任何注意,他很快地放下這一點帶來的些微沮喪,重新考慮亞當重啟末日之戰的可能性,忍不住稍稍振奮起來。「雖然不合行程,但重新規劃大戰不管是對我們還是……他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地獄會遵循你的領導,小主人。」 「呃,」亞當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對大戰沒興趣。不好意思讓你們期待那麼久,可是我想清楚了,那一點都不好玩啊。」 「世界末日不是遊戲!」別西卜忍耐著不要發怒、或發抖,他突然驚覺在亞當面前,這兩者似乎很難區分,那讓他不適地畏縮了下。「不是為了好玩,是為了──」 「抱歉,」亞當抬起一隻手,別西卜驚恐地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闔上了嘴。「我已經有點想睡了,而且我覺得討論這個不是很有意思,我說過我對大戰沒有興趣了,也不希望你們又搞出什麼打來打去的事情來。聽懂了嗎?」他靜靜看著別西卜,目光彷彿足以穿透那對漆黑的眼瞳直至惡魔自身或許都已經遺忘的靈魂最底處,那幾乎、幾乎讓地獄之魔王、司掌惡魔大軍的蒼蠅王回想起那九日夜的墜落之途,無關任何痛楚,只是被迫面對自身,而那或許才是恐懼的根源所在。
別西卜終於真的沉默下來。他點了點頭。 「那麼,你召喚我所為何來?小主人。」嗡嗡的尾音帶著譏諷,「對和人類做朋友感到厭煩了嗎?地獄隨時可以為您準備新的朋友,」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不收費的。」 「我的朋友都很好,但謝謝你。」亞當笑得開朗,是他特有的那種思及朋友時帶著喜愛的笑容,「我找你是因為我有些問題想問,我想或許你可以告訴我。」在別西卜重燃期望之前,亞當飛快又說,「嚴格來說,是我的『朋友』有些問題想問你,但他又不方便自己找你,所以就來找我啦。」 做為地獄魔王,對於不幸事件本該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應能力,再不濟,也該對亞當笑意滿滿強調的「朋友」一詞心生警覺,但亞當天生就是有著讓除他之外的所有一切自然而然淡化的能力──或者可以說,這個世界預設了他就是所有一切之中最鮮明的存在──,所以別西卜在毫無預期看見那道偷偷摸摸、小心翼翼、鬼鬼祟祟但同時又得意兮兮的身影從亞當身側某處溜了出來時,還是差點被自己狂湧而生的怒火燒出一個憤怒的洞。
「克羅里……叛徒!」 「呃,」克羅里尷尬地縮起肩膀,半是討好半是不好意思,「也不用說得這麼難聽,而且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們還沒合好嗎?」 「惡魔一日之仇是為終生之仇,別西卜冷冷地說,「提醒你,惡魔的終生代表永恆不滅。」 「是啦,」克羅里忍耐著沒伸手去掏掏耳朵挖掉那些連新意的邊都遠遠沾不上的詛咒,「我也猜大家氣沒那麼快消。」 「你可以試試來當勸說百萬惡魔大軍回歸日常工作的那一個。」別西卜露出幾近甜美的微笑,那讓他身周遭的氣溫膽怯地硬生生降了好幾度──也就是,那個小小魔法陣裡肉眼可見地冷了好幾度:幾片冰晶刷過別西卜衣角、幾隻蒼蠅結凍墜落。 「不,還是免了。我們可以,呃,不討論那個,對吧。」克羅里當然發現了別西卜的影響力只在那一塊範圍裡──目前是,正確來說,在亞當如此希望的時候就是──,欣賞地獄魔王坐困愁城生悶氣大概是畢生難得一次的經驗,但他沒那個心情,他有更重要的事得知道。「我只是有個很小、很簡單的問題,或許只有尊貴如您才能給我一個答案?」 克羅里卑微的語氣雖然略嫌刻意,也還是稍稍安撫了別西卜在亞當面前全然無計可施的挫折感,他高傲地揚起下巴,就連隨侍的蒼蠅都彷彿復活了幾隻,「說。」 「天、我是說,惡魔,當然天使大概也是啦,大家同源同、」別西卜冷淡的瞪視讓他立刻放棄沒說完的句子,「有什麼原因會讓翅膀整個爛掉?」他問,盡了全力才能讓聲音勉強維持平穩而不是光想起阿茲拉斐爾翅膀的模樣就想尖叫,「我是說,呃,像是傷口整個腐爛掉那樣?」 別西卜冷酷,但帶著些許疑問地看著他,那差不多就是他專門賞給無知愚蠢但多多少少還有點功用的下屬的眼神,「惡魔的話,聖水啊。」他不喜歡這整個詞所以講得飛快,但克羅里聽得清清楚楚,「天使就反過來,拿惡魔心懷恨意、或詛咒過的血潑上去,我得說,那畫面相當精彩……」他突然困惑地停了下來,「你怎麼會不知道?當年那場大戰,整個戰場都、啊。」 誰要參加那種事啊。克羅里小小聲地嘀咕,知道別西卜大概也想起了他當年就沒參與任何一場當時他覺得無聊,現在也依然毫無興趣的戰爭。他撇了撇嘴,「但……大戰後的傷兵大多活下來啦,所以就表示這是治得好的吧?」 或許是他語氣中難以壓抑的欣喜引起別西卜的注意,地獄魔王冷冷看著他,「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麼?」 「呃,我就是……好奇,」克羅里乾巴巴地找藉口,「而且現在的我對於各種傷殘的知識知道的越多越好啊,你們難道會有任何人來幫我嗎?我是說,一旦有什麼萬一的話。」 「哦我會來,親自。」別西卜盯著他,深黑的瞳孔底端燃著冰冷的火,「在你掙扎痛苦而死之前最後一個看到的畫面會是我對你微笑。」 想不住想像了下那個畫面,克羅里打了個哆嗦,「拜託你別笑,太恐怖了。」他喃喃,「這一點真的不行。我說,就當成是個人情,告訴我對你又沒壞處,然後我就不會再煩你了。」 亞當小小聲打了個呵欠,「我也很想知道,」他說,聽起來沒有之前那麼快活,大半是因為他真的、真的已經很想睡了,另一小半則是他實在想不出別西卜為什麼就不能老實把答案講出來,「如果你知道就快說嘛,不告訴我們又不會讓你變得比較厲害。」 別西卜的視線在克羅里和亞當身上來回游移,當然,他注意亞當更多一些,少年再多一步就接近昏昏欲睡的模樣似乎減低不少防備,地獄魔王又一次飛快考量起勸說的可能性,但亞當在他真的說出任何字句之前先抬頭看向他,「我可以現在放你回去,」少年邊呵氣邊颯爽地說,「然後只要想到了我再把你叫來,」別西卜變了表情,「不管你正在忙什麼,我想叫你就叫你,雖然讓你一直跑來跑去我也會很過意不去,可是呢,」別西卜稍微有點發青的臉色基本上沒有任何地方打動少年的同情心,「別擔心,我一點都不麻煩。」 「……」地獄魔王的沉默從良善一方的角度來看總歸會是好的沉默,他狠狠瞪著克羅里就像是要把氣都發在他身上一般,「是治得好,」他不甘不願地開口,「天使的話施加奇蹟;惡魔自然是以我主之力……也就是動用奇蹟,就行了。不是什麼麻煩的問題。」 他的言下之意多少有著天堂與地獄要凌虐對方多得是其他方式的暗示,但克羅里只專注在他說的施加奇蹟這幾個字眼上。他非常快地看了亞當一眼,臉色白得發青。他們當然試過,在他們發現阿茲拉斐爾的翅膀爛成一團那時就試了,不管是天使或惡魔的力量都無法讓翅膀好轉哪怕只有一丁點,他們試過了。「如果無效呢?」他問,幾乎已強裝不出一絲開朗,「如果不管是哪邊的奇蹟都沒有用呢?」 這個「假設」反而意外地讓別西卜思考起來,他微微歪著頭就像是在久遠之前的回憶中尋找特定的景象,「這麼說起來……」 「怎麼?」 克羅里的追問或許太過急促了,但稍微踩進回憶裡的地獄魔王沒特別注意這一點,「我的確看過……一次。」在戰場一隅,他試著以惡魔的力量為一名戰友醫治翅膀上不斷擴散的腐敗傷口,焦黑的顏色在那雙深黑的羽翼上一吋吋燒開,恐怖的不是傷口殘破的程度,恐怖的是他們無法止住那侵蝕性的開裂,恐怖的是翅膀正在逐漸衰敗的惡魔絲毫感覺不到痛楚,彷彿從傷口出現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翅膀,然後就只能旁觀著它毀壞殆盡,「我們救不了他,」別西卜聳起肩,「那是米迦勒砍出的傷口。那個有潔癖的騷翅膀,我知道他會拿聖水洗他的劍。」 「聖水。」克羅里喃喃。 「聖水,加上惡魔心懷恨意的血。對天使和惡魔來說都無藥可救。」別西卜聽起來幾乎帶著一點、只有一點點哀悽,或許是對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同伴,「但這世上基本上不會有這種東西的。」 克羅里的回應平板而機械,就像只是反射般地發出聲音,「為什麼不?」 「因為你們取消了大戰,記得嗎?」別西卜憤恨地翻了個白眼,「惡魔碰到聖水會完全消滅,不是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哪來和聖水混在一起的惡魔之血?根本什麼也留不下來。」 「啊,是喔。」克羅里冷淡地點頭,帶著硫磺焦臭味的煙在他鼻尖打轉,痛楚的哀嚎,以及尖叫,和尖叫聲之後的那個人影冷冷在他記憶一角敲打不休。 「好了,你們知道答案了。」 別西卜的聲音語氣充滿暗示,亞當衝著他咧開小小的、帶著一點歉意的笑,「讓你跑這一趟,真是謝啦!」亞當說,「下次如果想來玩的話──」 「不用。我忙得很。」 別西卜狠狠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完全不想繼續對話的句號,亞當吐吐舌頭,「掰嘍。」 地獄魔王的身影在魔法陣中慢慢消失,克羅里突然一個箭步衝到陣前,「你說你們。」 嗯? 「你剛才說,『你們救不了他』,還有誰在那裡?」 別西卜的形體幾乎已透明到無法辨識,但聲音裡厭煩的情緒依然清晰可見,哈斯塔,他說,你以為他怎麼當上地獄公爵的?那聲音停了很快的幾秒,不管為了什麼,別再叫我了。我很忙。 魔法陣發出最後一點閃光,一切歸於寂靜。 克羅里站在那裡死死盯著那個圓形的魔法陣,那道悽厲的尖叫客氣地戳戳他的助骨,他發紅的眼睛眨了眨,這次他清楚看見立於尖叫之牆後方的那個人影,和那隻伸向落在地上、被融解得破破爛爛的風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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