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2.染森虹
強烈衝擊後的延遲性肌肉痠痛在帶上房門後才姍姍來遲,九分鐘的暈厥過程似乎順手奪去了科學家原先滿溢而出的部分喜悅。即使在愛徒面前他有意隱蔽,但不經意歛起的神色卻還是曝了蹤跡,冷冽的雙眼像隆冬凝結在窗角的霜,襯得下緣深沉的黑眼圈更加怵目驚心。即使軍人理性上不覺得這起車禍該被如此掛念,但那歷劫歸來的餘悸卻仍侵蝕著自己的心緒,裹著黏稠厚重的不安和恐慌順著傳導的電流自臂膀、背部及側腰的神經根支配起每束肌肉細胞,啃食著背肩胛神經叢直逼腦門。斯坦利才剛放下行囊,見著傑諾些許踉蹌地踏進浴室,便將手中的夾克塞進青少年懷裡,趕緊跟了進去。
這間國際連鎖旅店似乎是標榜東方異國風情,光是推開房門就有股濃厚的花香味,浴室更是浮誇,用透明的小碟子擺了芳香花瓣,斯坦利深吸一口氣,讓那味道滲入鼻腔──茉莉,然後摻了點梨子和緬梔花──就這部分的仿傚倒是做得不賴。佔據半面牆的鏡子正對著淋浴間和浴缸,矩形的邊緣用木雕綴飾著像龍又像虎的生物,齜牙咧嘴地像在威嚇住客;牙白色的磁磚上有斑斕的金色花紋,高貴又奢華,更顯得他們的面容憔悴不堪。傑諾的表情比起那些雕像要冷峻得多,斯坦利思忖著,舌尖滑過乾澀的唇瓣,想開口講些什麼,喉嚨卻咿啞不已,最後只能滾動喉頭,從聲帶發出像是乾咳的聲音。
摯友似乎是被他的聲音攫回注意力,視線的焦點終於移向鏡裡的軍人,原先凝滯的表情被緩慢地熨開,逐漸融化成今早的、這連日來餘裕安然的模樣。他扯了扯嘴角說道:「……肩膀、前臂和上背的肌肉應該是拉傷了,幫幫我好嗎?斯坦。」
……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比滑動打火機的齒輪點燃火焰更要簡單。他應了聲,一個箭步湊上前去,像是重複著這二十多年來從未間斷的習慣,嫻熟流暢地解開兒時玩伴的鈕扣,拉開被汗水浸溼的襯衫,殘留在科學家皮膚上的溽暑氣息隨著車禍撞擊被打散,與冷卻的躁動揉合又重組,貼在掌心像拒絕接收輻射能的濕冷地殼。傑諾削瘦的右邊肩膀留有一塊腫脹的痕跡,他不用想像就知道裡面堆積著血塊,可能還有點發炎,不幸中的大幸是骨頭沒斷,那個部位大概再過數小時就會轉成青黑的深紫色,斯坦利停下流眄的目光,沒有猶豫或遲疑,雙手探向科學家纖瘦的腰際,將皮帶從扣環拉出,把牛仔褲一同褪下。
「……呼、……」光是彎腰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讓下背和側腰倍感折磨,此趟旅途幾乎未曾見過的不耐與苦楚在傑諾的眼眸和眉間湧現,他發出忍耐的嗚咽,吐息變得深長而粗重。斯坦利記得剛才一起進來的時候應該是有把門隨手關上,傑諾不會想讓外頭那個少年看到自己這副虛弱的模樣的,他心想,忍不住挺起身子,像要遮蔽任何可能的視線般,將兒時玩伴收入自己的影子底下。
「你坐著,我幫你洗頭。」 「簡單沖一下就好了。」 「還是泡個熱水澡吧。」 「…………好。」
斯坦利讓傑諾坐在浴缸邊,旋開水龍頭,將缸內注入熱水,一邊拿起蓮蓬頭將那頭凌亂不已的淺色髮絲打濕,原先纏繞在頭部的繃帶鬆脫,露出了同樣泛紅的飽滿額頭。斯坦利凝視著那塊發紅的痕跡,從上往下看的角度像一個標示錯誤的X,他眨了眨眼,那塊紅色傷痕又變回普通的挫傷,沒有任何的意涵保留,好像剛才的標記只是額外鑲嵌在不屬於自己記憶裡的幻覺。「怎麼了,斯坦?」傑諾的聲音讓他回神,斯坦利回了句沒什麼,將洗髮乳一股腦兒地往手上擠。
軍人覆著薄繭的指腹揉出泡沫,小心翼翼地探入科學家的髮間,摩娑過頭皮,溫柔地撫過髮根與毛囊,挽起較長的髮鬢,讓金棕色的髮梢包裹在溫熱的掌心裡。斯坦利的雙手正捧著NASA首席科學家的頭顱,大小質量重量都和他在實戰中親手扭斷過的那些相差不遠;傑諾的體重近一百五十二磅,他手裡握著的部分便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而這裏頭又裝載著全人類的智識,科學在前額葉皮質裡馳騁過的足跡,還有填充了一遍又一遍宇宙的定律。科學家。腦。死亡。他想起摯友曾對自己說過的,那個舉世聞名的科學家的故事:愛因斯坦的大腦在死後不到八小時內就被秘密切下,像馬鈴薯一樣被分成數百個塊狀切片,浸泡在福馬林內讓後世研究。先不論是否有經過本人同意,那些腦組織自此顛沛流離,像某種戰利品般成為供人景仰與憑弔的詭異收藏,或博物館擺放在櫥窗內的展示文物。
愛因斯坦。科學家。傑諾。死亡。腦。斯坦利想起不久前他手中這顆頭顱緊閉著眼的那九分鐘。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陷入危機,但唯有這次,斯坦利在那兩秒的撞擊瞬間覺得好像會失去他──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他,但不該是現在──屏除那些額外的、屬於世間萬物規範和雅致美妙的那側,這顆頭顱裡面還擁有他這世間最重要最寶貴最珍愛的意識、記憶與靈魂,而他就站在這側,用盡一切凝視著他。斯坦利心想:如果哪一天他的兒時玩伴被迫帶離自己身邊,哪怕是天涯海角,他都會不擇手段地將他奪回。
斯坦利輕柔地避開額頭中央的傷口,讓溫熱的水流沖散傑諾頭上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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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人在確認科學家安穩地潛入浴缸、露出放鬆的表情後,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關上浴室門的剎那剛好和跑來查看的高中生對上視線。石神千空朝自己遞上的手裡提著一袋藥品和繃帶,看來是剛才打電話請櫃檯送來的,斯坦利愣了愣,卻沒有接下。他避開那雙像收攏世間光芒的湛紅眼眸,一把抓過自己的夾克,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菸盒和皮夾,最後才回過頭朝表情開始漾出困惑的青少年拋下一句:「我去買點吃的,順便抽根菸。等下你老師出來你幫他吹頭跟換藥。」
「呃,我嗎?」 「不然還有誰?你知道該怎麼做──有什麼事就拿他的手機打給我。」 「噢……好。」
傑諾在斯坦利離開後七分鐘整就從浴室出來。他穿著浴袍,頭頂蓋著一條毛巾,濕潤的金色髮絲服貼在耳鬢邊,掩去大半額頭,一臉泰然自若,好像剛才入住前那個凝重的氛圍不過是某種疲憊的錯覺……當然如果一切都是從未發生的錯覺再好不過了,千空望向他的老師,額頭中央那個傷痕像一個交錯的座標,他揉揉眼,站起身來,準備履行方才軍人出門前對自己下達的指令。
「哦,在看國家地理頻道呀?剛剛在播什麼?」傑諾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凳上,讓他的愛徒擦乾他的頭髮。電視節目剛好跳進廣告,超強效洗潔精的誇大台詞淹沒了室內:「明天就是日蝕日了,總該有相關特輯吧。」
「呵呵呵,可惜了,剛剛在播聖經之謎……用科學面探究摩西分紅海的故事。」千空笑著拿開毛巾,將手指探進頭皮,確認內層的髮絲幾乎半乾後才插上吹風機的插頭,在吹風機喧雜的聲音蓋過對話之前,千空又停頓了一下,見傑諾沒有什麼反應便開始按下開關。老師的頭髮很細,滑過指間像流洩在掌心的金沙,他緩慢地撥開後腦杓的頭髮,讓熱風撫過髮梢,像薰風吹過稻穗。這不是千空第一次幫別人吹頭髮,有一年暑假大樹跌到水溝裡渾身是傷,那三天是他幫手舉不起來的大樹把頭髮吹乾的……和這次狀況挺像的,卻又不一樣。
「……傑諾老師相信神嗎?」
才剛關掉吹風機,高中生沒頭沒尾的問道──不,石神千空問的每個問題都有他的意義──傑諾頓了一下,電視節目儼然成了某種開悟或啟發,好像看到愛徒踏進他們的社區,跟著自己留下的足跡走入上帝的圖書館,在一層又一層的書架間遊走,而他就是駐足於此的幽靈,站在旁邊等著少年從中選定一本。即便他不想看到他的學生跟自己一樣像死了般地活著。
「……千空指的是什麼?信仰?NASA科學家什麼節日都過,復活節感恩節聖誕節。斯坦那傢伙他們家過得更多,每週的禮拜、彌撒還有聖餐──日本過年不是也會去參拜嗎?還是你要討論宗教與科學的衝突?」換做是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這毫無喘息的提問,傑諾吞了口唾沫繼續說道:我以為科學才是你的長才,沒想到你對哲學也有興趣?
少年挑著眉辯駁:科學的基礎可是哲學啊,老師。 科學家笑了笑道:這我無法否認,Dr.千空。
石神千空重新撥過傑諾的頭髮,確認都乾了之後讓他面向自己,接著與被提起興致的老師開始滔滔不絕的思維辯論,比如說牛頓和他的宗教思想,或是聖經裡潛藏的末日資訊(但他們一致認同這些超自然的假設僅能作為閒暇之餘的娛樂消遣);千空手裡也沒閒著,他將對方稍長的前髮繞到耳後,拿起棉籤和消炎藥,仔細地抹上額心那個開始轉為淡青色的傷痕。青少年刻意放輕動作,但科學家顫動的睫毛卻逃不過他的眼睛:「老師,麻煩你再忍耐一下。」
「……千空知道那張貼紙代表什麼嗎?」還不待自己的徒弟說好,科學家擅自舉起還能移動自如的左手,指向天花板角落那張孤零零的綠色箭頭貼紙,說是顯眼倒也未必,剛好坐落在衣櫃和煙霧偵測器的交際,但那個突兀的顏色卻像在一群純白的羊群之中放了隻黑色的牧羊犬,只要抬起眼就一清二楚。
「禮拜方向?穆斯林朝聖地麥加禮拜的方位……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高中生還在跟他老師額頭上的紗布奮鬥,看也不看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青少年在外住宿的體驗不算太多,但就他方才在房內悠晃過一陣汲取的訊息來判讀,這間國際連鎖飯店意外地充滿著濃厚的宗教氣息;除了天花板上恰如其分地貼了那張綠色貼紙,床頭櫃裡還擺著一本紅皮聖經,就像會在老電影裡看到的一樣,斑駁的燙金大大地將那幾個英文字宣誓在封面上頭,或許是根本沒什麼人去翻動它,內頁雖然泛黃但卻完好如新。
在確認該上藥包紮的地方都大功告成後,石神千空幫他的老師把浴袍拉上肩膀。傑諾在聽完學生雖有遲疑卻完美的答案後沒再繼續說話,好像這個話題一開始就沒存在過一樣──這可能又是轉換話題之間的夾縫空白,千空沒想太多,一邊將注意力放回電視上。
聖經的探討節目沒多久就結束,下一個是他們倆都興致勃勃的宇宙時空之旅特輯,斯坦利剛好在電視開始唱起水果穀片廣告歌的時候進門,手裡拎著連鎖墨西哥餐廳的外帶便當。他皺眉看師徒兩人難得安靜地盯著電視……廣告,一度以為高中生也撞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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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斯奈德先生真的沒有拒絕三個人擠一張床,他讓傑諾睡在中間,自己睡在右邊,像在保護傷得較重的右側。高中生別無選擇,只好在老師的左邊躺下,或許是今天的衝擊讓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在此刻抵達臨界點,石神千空像個符合這年紀的普通青少年,沾上枕頭後不一會兒便沉入夢裡。傑諾本來還想了個碳在核融合中獨樹一格的奇特轉變要和他的徒弟討論,喚了幾聲名字卻沒回應,只有安穩的鼻息傳進耳際。
「千空……喂、千空你睡著了嗎?千空──」 「傑諾,別吵他。他還在發育,讓他睡覺。」 「可是──」 「明天要去看日蝕不是嗎?你也快睡吧…………」
青梅竹馬不慍不火的嗓音也逐漸淡出在意識外圍,最後成為細微到幾乎無聲的呼吸頻率。科學家在黑暗中仍睜大眼睛,一丁點倦怠感都沒,天花板角落那張綠色的貼紙在微光中仍在辛勤地指引著天房克爾白的方向,他想起了床頭櫃抽屜那本泛黃的紅皮書:上帝的右手自古以來等於力量。傑諾握緊自己的掌心,又鬆開,血流像被擰出又匯流,沉甸甸的痠痛感沿著前臂爬上肩膀,他沒有再試圖去移動自己的右手。
像是感受到他手部微弱的挪移,他的摯友在半夢半醒間將左手掌疊在他的右掌心上,比自己要高的體溫流了過來,彷彿溫暖的海潮;他的愛徒在這同時無意識地側過身,額心輕抵在他的肩膀上,矗立的髮梢像柔軟的海草搔過他的側頰。
──這趟旅途滿是令人欣慰的事。 朦朧的睡意終於降臨,科學家安心地閉上雙眼,這次夢裡沒有上帝的圖書館或惡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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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石神千空是被啁啾的鳥鳴和喙嘴敲擊玻璃的聲音喚醒的。醒來的時候床上只剩下他跟老師。紗簾的縫隙底下有隻披著鮮藍色羽毛的鳥探出頭,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再度啄著窗緣的封條,像在問早。
「東藍鴝,密蘇里州和紐約州的州鳥。不過在整個美東都挺常見的就是了──早安呀,千空。」 「……早安,老師。」
原來傑諾早就醒了,只是難得還賴著沒起來,他的左手握著手機,拇指迅速地敲著鍵盤,上頭似乎是訊息對話窗──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是日文鍵盤嗎──就在千空正想要看清之際,螢幕卻像感知到自己的視線,立刻黑了一片,映出老師和自己的臉。傑諾朝千空微笑,什麼也沒說,接著才慢條斯理地從床上坐起。雖然好像還有些地方不太能任意轉動,但看起來已比昨晚有精神得多:「斯坦去運動了,等他回來我們吃完早餐就可以準備出發。」他額頭中央的紗布好像有點脫落,石神千空沉吟了一會才點點頭,想著等下刷完牙要幫老師換藥。
走進浴室前他又回頭看了窗邊一眼,那隻東藍鴝已經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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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64號公路啟程,在弗儂山附近鑲接57號公路,潛入肖尼國家森林。午後的烈陽跟前幾日的雷同,拍打在身上的熱浪卻明顯比死亡谷或科羅拉多州要微弱得多,若將過往那些炙熱的光線比喻成滾燙的鑄鐵,那今天的就是溫潤適宜的奶油,融化在肌膚上有著暖烘烘的香氣。石神千空把後座兩側車窗都開到最大,迎面而來的徐風銜著埤塘、沼澤、湖泊與西南方潮濕的暑氣,撲在臉上有青草和灌木清涼的芬芳。丘陵和草原配合著車速拖曳,將蓊鬱的景緻剪輯成模糊又清晰的畫面,少年目不轉睛地將每個片段存進眼底,像在貪婪地汲取養分。
距離科學家所說的目的地不到一英里(後座的高中生說是北緯三十六度五八分、西經八十七度四十分三秒,但軍人只瞥了一眼衛星導航,沒把那串數字聽進去),四周開始有車輛湧上,雖說這裡是觀測食甚最大的地方,但附近地廣人稀又是窮鄉僻壤,人潮沒有軍人想像得多,倒是幾群看起來像學校帶隊出來的中學生在草坪上追逐嬉鬧。他們把車停在附近看起來像臨時停車場的空地,斯坦利才剛熄火,副駕駛座的傑諾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吩咐後座的石神千空一起把後車廂的器材搬出來。
天氣好得不得了,湛藍的天空幫忙把陽光灑下,彷彿能將他們連日的沙塵和疲憊洗刷得很乾淨;遠處雖然有雲但很稀疏,不會造成任何困擾,連軍人這種門外漢都清楚這是個適合觀測日蝕的絕佳時刻。斯坦利下車前發現打火機的瓦斯似乎用盡了,撥弄兩次都點不著火──依稀記得扶手置物箱裡有備著一盒火柴──他拉開扶手,卻率先挖到了兩副日蝕觀測用的紙眼鏡,這才想起還有這個東西。
他轉身看向傑諾,他們已經拉著裝載那些他唸不出名字的儀器的推車過了對街,正在那片廣袤的草原上找尋最佳觀測點。那一師一徒變得比死亡谷裡的砂礫還要渺小,但他仍可以輕易地算出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再加上風向還能得出子彈抵達他們耳畔的時間。斯坦利沒有思考太久,隨手挑起火柴盒和紙眼鏡塞進口袋就關上車門,往那兩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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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個期盼已久的時刻終將來臨。
傑諾和千空早已蓄勢待發,斯坦利則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口袋裡的紙眼鏡隨著他掏出火柴盒的動作一起掉在腿邊。食指接受菸癮的催促,俐落地將紙菸塞進唇間,濾嘴晶球隨著咬嚙的動作溢出薄荷優格的甜味,接著拿出火柴。
頭頂的熱源開始黯淡,似乎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逐步逼近,斯坦利停下劃開火柴的動作,猶疑了兩秒,學著四周的人們把觀測眼鏡戴上,並抬起頸項,往天際唯一的光點望去。
月球的影子像一個鑿開的洞,無聲無息地從右上方滑入,將日輪一點一滴地吞下。
時間、空間、所有背景都在消逝,他的右手還捏著那根尚未點燃的火柴,心跳得飛快,像在撞擊肋骨,草坪上的喧嚷與嘈雜隨著逐漸熄滅的光輝一同平息,就連那對嚷嚷得最大聲的師徒都安靜了下來,大地陷入空泛稀薄的寂靜,世間萬物都在迎接光芒的驟逝,時間定格於此,沒有繼續向前或後退。斯坦利嘴邊咬的菸還沒點燃,唾沫讓濾嘴在味蕾滲出刺舌的苦澀,他想起了那個天空中綴滿星辰的夜晚,摯友談論著神話故事的嗓音──不過這次被遮蔽的是太陽的目光,成為石像的卻是他們。 「斯坦,給我一個好嗎?」
然而傑諾的聲音卻總能越過重重阻礙,將他從石化的凝滯狂想中拉回現實。斯坦利摘下眼鏡,明白兒時玩伴想要的不會是捲菸或火柴,他將口袋裡的另一副紙眼鏡遞了過去,一臉困惑地啟口:「不用你那台厲害的儀器看嗎,老師?」
「就讓給千空看吧,回研究室什麼資料都有。」科學家不以為意地說道。軍人詫異地看著他的友人戴上那副玩具般的紙眼鏡,自己則在點燃嘴邊的菸後,若有所思地重新面對太陽的視線。
「嘿斯坦,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看日蝕的時候嗎?」 「……不記得了。」 「那時候我媽開車載我們去,我們坐在後座。」 「哦,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我只記得是冬天。」
不用回頭或拿下眼鏡也知道他的摯友在笑。
「對,是2000年的12月25日!日蝕會變冷──雖然那天只是日偏食──我還記得叫你帶羽絨衣你偏不帶,最後冷得半死我還把圍巾借你。」
柔軟的記憶隨著兒時玩伴的敘述溫熱地從穹頂那顆深邃的黑影中流洩而出,油亮的盛夏和乾澀的嚴冬交疊,回憶和現實的兩端被各自削開又銜接,朔月、烈日及他們身處的行星連成一線。方才定格的時間模糊地往回流轉,回到近二十年前那個寒冷的聖誕節,溫格菲家那台廂型車後座的傑諾與他。
「那時候我們的紙眼鏡還只有一副,我們還從我爸的櫃子上拿相機底片出來充數。」軍人不知道科學家還記得多少細節,但那些若有似無的回憶片段好像跟著對方的手指慎重地從架上被取下。
科學少年亢奮的嗓音彷彿某種計時器,破碎地從前方響起:現在開始月球的影子完整地將太陽與地球隔開,而這過程會持續兩分……後面詳細的秒數斯坦利沒聽得很清楚,不過也不是很重要,他想著。所有的數據都不重要,北約彈衰減的速率、彗星的週期、同溫層堡壘轟炸機的翼展、死亡谷與肯塔基州的距離、他們終點標示的座標、彷彿失去一切的那八分四十六秒……全部都──
「斯坦。」
這兩分多鐘太過漫長,斯坦利忍不住拿下觀測眼鏡,時間又開始往當下流動。他的兒時玩伴還是站在自己的左邊,仰著頭仍在貪婪地捕捉自然的週期變化,聲音和專注卻落在他的身上。
「下次北美可以看到日全蝕的時間是2024年4月8日。」 「………………北美很大啊。」
聽到軍人躊躇兩秒的回答,科學家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放心,下次你家前院就看得到了。」 「……那你可別安排太多行程啊,老師。」 「啊──我記得Dr.千空那天說想去看羚羊峽谷的。」 「拜、託、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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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東京的航班是他們風塵僕僕地回到休士頓的當日清晨四點十分。他們三人完全錯估美國大日蝕這全民運動的威力,原本開車只要十二個多小時的路程,最後加上塞車回堵的時間花了近二十個小時才返回休士頓。斯坦利一個人就開了近四分之三的回程,剩下三分之一是傑諾趁他去付油錢的時候賴在駕駛座上不下來才妥協的結果。怕趕不上飛機,他們最後直接跟石神百夜約了在機場見,也是在這個時候,青少年跟軍人才發現原來科學家一直跟少年的父親保持聯繫,甚至時不時拍幾張照片傳給百夜當紀念。
「唉呀這幾張千空拍得真是不錯啊!謝啦傑諾,千空交給你真是讓人放心!」 「呵呵,那當然。」
一旁的軍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中生則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想著今天搭上這班飛機能趕得上開學典禮;只有科學家從頭到尾都笑得很開心。
「好啦,放他走吧老師,飛機要趕不上了。」 「下次見啦千空,記得你說的羚羊峽谷──」
高中生偷看一眼軍人的表情,結論是先別對自己的老師做出任何無法挽回的承諾。他朝科學家、軍人和父親點頭示意,準備往出境檢查口走去,回頭的最後一瞥卻落在傑諾的額頭上,數天前撞傷的傷痕雖然還有點瘀青,但已經結痂,遠遠看像一個有點歪的十字……或一個X。
還真巧呀。他想,邊向海關出示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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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傑諾就像在羅威爾天文台的時候一樣,一坐上副駕駛座就陷入昏迷般的沉睡,斯坦利幫他的青梅竹馬繫上安全帶還蓋好外套,在看到那雙緊閉著的雙眼時,他想起了車禍那天他們坐在路邊等著做筆錄的對話。
──不是要看日蝕嗎。 ──剛剛就看了。
……有機會再來問問傑諾那是什麼意思吧。斯坦利心想,邊旋轉方向盤,沿著機場聯外道路將車駛回市郊。曙光翻越地平線迎面而來,掠過他纖長的睫毛,將他們納入明亮無比的靜謐當中,有些刺眼,卻不再熾熱。
斯坦利隨手把菸灰彈出窗外,讓口袋裡最後一根菸與漫長的旅途一同結束在眩目的夏末清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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