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裴守一開始吃不出食物的味道,這時他才十三歲。
課業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自父母的期望讓他像揹了比自身還巨大食物的螞蟻,只能不停拼命往前爬,卻不知道終點在何方。
他漸漸跟不上同學之間的話題,偶像、流行歌、電影、漫畫、戀愛,這些完全與他無關的事情,唯有分數、成績、考第一名,才能體現裴守一活著的價值,他想看到媽媽開心的笑容,還有爸爸發自內心的肯定,可惜這一切都太過困難。
漸漸的他開始忘記怎麼笑,有時忘記喝水,在炎熱的夏天體育課裡暈倒在操場上。
接著他忘記怎麼睡一場好覺,腦子裡有一個聲音拼命叫他努力、奮力往前衝,不要浪費任何一丁點時間,絕對不能被其他人追上,這念頭一筆一劃填深了他臉上的黑眼圈。
後來他感受不到冷熱、飢餓或是快樂,他不會累、也不會受生理或情感的動搖,如願成為父母眼中理想的讀書機器,他熟記書上的一字一句,對每個公式都應用的得心應手,沒有他解不出來的題目、拿不到的分數,他以為自己終於做到了。
但這還是遠遠不夠,好還要更好,他們是這樣說的,直到某次段考成績裴守一的名字上方,居然還有其他人。他感覺到自己的世界崩塌,自己的努力毫無意義的被踐踏在地,他無法想像回家要怎麼面對父母失望的表情,還有那些錐心刺骨的言語。
於是他跑到離教室很遠的角落崩潰吶喊,放聲大叫到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
「你沒事吧?」
這時有雙手出現在裴守一的面前,手主人不慌不忙地遞上手帕,彷彿已經待在這裡很久很久,裴守一抬頭看向對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認出來,這人是他們的班導師江儼裕。
裴守一有認人障礙,他覺得不重要的面孔就記不起來,對他而言,同學都是同個模樣又笨又愚蠢,老師們只是領死薪水的課本複讀機,誰是誰對他而言一點差別也沒有,反正跟人交流也不會列入計分。
但這樣的情況還是很叫人尷尬,裴守一重新立好制服的領子,順一順頭髮,迅速整理並收拾好他剛不小心失控的情緒,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一定很辛苦吧?」老師平靜的看進裴守一烏黑的眼珠,好整以暇的說道
江儼裕伸出手輕輕拍裴守一的背,並用手帕粗魯地在裴守一臉上胡亂抹了一通
「下次有任何事,就來找老師吧!」
在那之後,裴守成為了江儼裕的生物小老師,他會在上課前打好板擦、換好粉筆,整理最乾淨的黑板給老師使用,只為了老師課後一句簡單的稱讚。
下課鐘響,裴守一總是第一個衝上講台問老師問題,其他同學不是忙著離開教室,就是興趣缺缺趴下與書桌接吻,裴守一其實沒有那麼多問題可以問,但他好像找到了跟讀書比起來,發自內心覺得喜歡的事情。
就外人眼光看來,江儼裕就像最疼愛班上成績好的學生的那種老師,從不吝嗇對裴守一的讚美,就算只是點名、發考卷、算成績,幫忙改作業這些小事,江儼裕總是稱讚他做得很好,裴守一很棒、是班上最聰明的小孩。
裴守一最初以為所有的愛都是出於目的性:表現的符合期待,所以被稱讚;考得好,所以才配得到父母的愛。但裴守一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發覺,老師對他的信任,讓他無論怎麼做都會得到讚美,在只有他們倆的私底下,江儼裕會輕輕摸他的頭,說他要更有自信一點,裴守一是世界上最棒的好孩子。
於是裴守一滿分的生物考卷分數旁邊出現手繪的星星,聯絡簿的備註欄多了紅筆畫的笑臉,抽屜裡放著老師給他的好多顆糖果,水壺裡有老師早上偷加進去的蜂蜜,裴守一開始覺得那比考第一名還更讓人快樂,他不再感覺自己像隻負重前行的螞蟻,而是隻在老師身旁翩翩起舞的小蝴蝶。
有次課後老師試探性的問裴守一是否有參加社團。江儼裕是生物研究社的指導老師,那是個沒人要認領的苦差事,社團若是人數不足倒社會影響教師評鑑的成績。裴守一十幾年的人生除了上進、積極進取、讀書競爭外沒體驗過其他事情,於是老師在他的聯絡簿寫下流水般柔順的字跡,說服了他石頭般僵硬的父母讓他加入生物研究社。
每個星期三下課後的社團時間,便成為裴守一一週最期待的時刻,生物研究社的教室在偏遠的校舍大樓,裡頭滿是江儼裕收藏的珍寶,裴守一彷彿發現新大陸,或是第一個登入月球的人,那些他從來沒看過的東西——人體骨骼模型、昆蟲標本、培養皿、實驗小老鼠,都令他眼睛為之一亮,原來他活在的地球上還有這般多樣的風貌,風乾紋路完好無缺的樹葉、含苞待放、飽滿結果鮮豔欲滴的植物、精緻一絲不苟的標本展示、排列整齊的實驗器材,每一堂社課,老師都帶裴守一窺視不曾看見世界新的一面,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彷若新生,充滿狂喜。
生物研究社的社員其實寥寥可數,每次來上課的同學湊不滿五人,因升學主義的關係,大部分學生都會選擇對成績更有幫助的社團。
段考完第二次段考的那週三,同學們紛紛約出去玩樂放鬆,社課只剩下裴守一獨自一人,老師笑說他變守一的私人家教了。
既然同學都沒來,江儼裕也沒認真講課的興致了,他靠近裴守一的耳邊,輕聲問有沒有什麼問題想問的?
裴守一猶豫地想了想,他用如蚊子般小聲的問:「老師,什麼是愛?」
「爸爸媽媽說愛我,但我無法體會也感受不到,每當我達不到他們的期待,就會被狠狠打一頓。」
「但我還是會在母親節和父親節對他們說我愛你,以此換得滿意的笑容,這就是愛嗎?」
「隔壁的女同學寫信紙說喜歡我,那是什麼意思,她也對我有所期待嗎?」
老師聽到後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本來沒有預期到這孩子會問這些,他以為這就是堂可以輕鬆隨便打混過去的歡樂時光。
「這個嘛,我覺得很多事情是被人類用言語定義出來的,其實它或許根本不存在也說不定,像英語中不存在孝順或孝道的概念,也許愛也只是人定義出來設限自身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這種情感,老實講在生物界中並沒有愛這種東西,生物之間只是在需要時彼此陪伴、互相輔助求生,再者繁衍後代而已。」
「所以你要問我愛是什麼,我也很難告訴你答案,或許是一種超越常識的情感?讓人類可以以愛之名犧牲奉獻、或者藉此捆綁住對方,真要說的話沒有愛也沒關係,不會死的,可以好好活下去。」
原來是這樣嗎?小小年紀的裴守一聽完後彷彿懂了些什麼,又好像還是不懂
江儼裕為了就此打住這個困難的問題,快速隨口轉換了個話題
「是說守一你有試過嗎?」
「什麼?」
「一些讓自己舒服的事」
「班上的男生不是很流行傳一些東西嗎?你都沒看過?」
「我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但他們總是聚在一起笑得很奇怪。」
江儼裕看著眼前這個天真如白紙的學生,腦中突然浮現一些不能說出口的壞念頭,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想法,也不是他第一個想這樣做的學生。他享受被孩子崇拜的眼光注視,他甚是喜愛那種感覺,至今十多年的教書生涯,日復一日機械式的教書讓他感到無趣、一屆比一屆失控不受教的學生、個個都是被捧在掌心上疼的寶貝,搭配咄咄逼人的恐龍家長、回到家眼裡只剩下金錢利益的另一半,不懂事的小孩和數不盡的同事鬥爭、高層刁難、教師評鑑、校務會議,私立學校的班級成績就是老師的年度業績,幾乎跟某些把成績看做命一樣重要的學生一樣,或是像賣房的業務,一旦不好就只有死路一條。
他早已厭倦這樣的生活,卻又不知該何去何從,而這些眼眸熠熠生輝,對這樣沒用的他充滿崇拜,純粹而無條件相信他的學生給他了另一條生路。
年少的喜歡太過純真,沒有多餘的指涉、考量或煩惱,只要江儼裕伸出手指輕輕一勾,他們便會乖巧地馴服。
他開口問裴守一:「要不要來試試看,和老師一起研究人體的奧妙?」
語氣像是在愚人節說著最卑劣又好笑,但又不會被戳破的那種玩笑話。
原本還在愣頭愣腦,糾結愛的定義的裴守一,回過神來輕輕的點了頭說好,反正他很多事都不懂。
從那次之後,老師開始對他的身體做了一些事,裴守一感覺很奇妙,每次被老師帶著厚繭的手觸碰,他就覺得自己很像江儼裕為數眾多收藏在玻璃櫥窗精心展示的蝴蝶標本,全身被釘在上面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人擺佈。
但老師總是讚歎那些蝴蝶標本有多美麗,能在最美好的時候被懂得欣賞的人完整收藏,難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嗎?
或許這也是愛的一種形式,事後雖然不能理解的裴守一對自己這樣解釋
他喜歡老師對他的好,就算被做那些事情他也沒特別討厭或喜歡的感覺,但老師看起來很享受其中,所以裴守一也不排斥,只要對兩個人都好的事,就是好事吧他想。
老師說生物之間沒有愛,只是為了繁衍後代而彼此相伴,但他跟老師的生理構造相同,不能繁殖,所以應該也不是那種關係,他覺得很迷惑,不過這是他和老師間的秘密,做過約定不能向任何人說出口。
國三那一年,裴守一同時也是所有國三生們最期待的畢業旅行,在他因為段考成績考輸第一名,還試圖作假成績單被抓到,回家在客廳被媽媽賞了紮實的一巴掌、還有爸爸結實的一拳,外加跪在門口一整夜告終。裴守一心想還好他沒有兄弟姐妹,幸好高仕德不是他親弟弟,不然就會被看到丟臉丟到家的一面,他十五年來辛苦建立的形象就會毀於一旦。
很久之前他就感覺不到痛了,就算再怎麼被罵被打也是,他相信人類的心理防衛機制,確實為自己築起了一道高牆,只要適時關上某些感官,就能避開那些不舒服的感覺,痛苦、難過、傷心、哭泣這些對他而言完全沒益處的情感,關閉久了就再也打不開,像年久失修的水庫閘門,無法在正確的時間點開關,他的情感在某時某刻已經全數流失殆盡,再也不會有泉水流出或流進去,就是個已乾涸的空殼。
江儼裕私下問過他怎不去參加畢業旅行,同學們都覺得很可惜,沒有你在好像少了什麼,裴守一只是笑笑沒有回話。江儼裕看著裴守一原本像夕陽落在河面上波光瀲灩的眼神,逐漸失去光芒,復歸於一片波瀾不驚的黯淡平靜,他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卻又不能直接問出口。
「不然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吧!反正考試都結束了木已成舟還能怎樣呢,再努力也是徒勞無功吧!」那週星期三的生物研究社課突然宣布停課,江儼裕和裴守一一起去了動物園
素面的靛藍色T恤、乾淨俐落的五分短褲,在動物園門口第一次見到穿私服的裴守一,比江儼裕想像中的還好看,他想起眼前這個其實才十五歲的少年,覺得他不該背負這麼多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沉重,江儼裕買了一頂浣熊圖樣的鴨舌帽蓋上裴守一的腦袋,並牽起他的手一起走進動物園。
裴守一第一次走進動物園,見到在水邊單腳站立、細長的腿骨節分明的紅鶴一群站在一起、遙遠又美麗得不可思議的梅花鹿、在樹上盪過來盪過去的猩猩,所有的生物在裴守一的眼中看起來都如此新鮮,吊在樹枝上緩慢移動的樹獺,自在的模樣彷彿時間任由他主宰、呆呆的企鵝總是面壁站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奇怪顏色的青蛙跳來跳去、在角落捲曲成一團的蛇,活生生的,他看到緩慢爬行的烏龜試圖壓在對方身上,不知為何就想起自己的爸爸媽媽;裴守一看到黑豹一直在原地繞圈圈、好多動物重複著同樣的行為,原來牠們都走不出這裡,於是他想起他自己,他突然認知到動物園之於動物,好像裴守一家之於他,同樣被豢養於此、在地方長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用自由換取生存,哪時才能擺脫這種命運呢?還是自己一輩子也只能仰人鼻息、掙扎活在牢籠底下,他轉頭看向江儼裕,握緊了老師的手。
(也許這人能帶我離開這裡也說不定)
老師意識到裴守一的注視,伸出另一隻手摸摸他的頭,動物園的動物不能觸摸,但他的裴守一可以,他不是沒想過與這孩子的可能性,當老師這麼多年,他知道該如何掌握老師與學生最後那條界線,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要做到哪種程度,江儼裕知道裴守一家裡的狀況,但他是救不了裴守一的,他也沒有想要這樣做,他覺得自己頂多是裴守一人生漫長馬拉松很前面的中繼站,在他快要體力不支的時候,可以提供他飲水、休息、食物、一些意想不到的溫暖,但裴守一不會永遠停留於此,他會長大,有一天會繼續往前跑,所以就此時此刻,相遇的時候,做彼此的好人。
好人?江儼裕在心裡暗自發笑,明明對裴守一做過的壞事也沒少過,他自己也知道,不過他擅自認為那是生物研究的一環,有著如此清澈眼睛的少年,在他每次觸碰下,都有不同的反應——害羞的低下頭、臉頰發燙、身體溫度升高、喉結震動、從喉嚨偷偷流洩出的低聲呻吟、舒服的表情,如此新奇有趣,江儼裕就差沒拿筆一筆一劃紀錄下來,像見不得光的地下生物實驗,裴守一總是讓他充滿驚喜,喚起他最初對生命或教育的熱情,做為謝禮,他也想讓裴守一獲得純粹簡單的喜悅。
江儼裕正沉浸在自己無聊的思緒中,沒注意到,在他和裴守一認真投入地觀察動物同時,還有他們學校的學生經過,是爸爸媽媽帶著孩子一起來的,其中有一個人,從他們背後默默拿起手機,拍下師生那雙手十指緊扣握得很緊的照片。
江儼裕與裴守一相安無事地回了家,又經過了兩次社課,悄悄發生一些無人知曉的秘密,直到那次召開的校務會議,有人匿名來信校方舉報疑似師生不倫戀,並附上那張動物園的照片,會議上不只校長、董事、老師各個面色難看如土,他們認出照片裡的那個男孩是裴守一,而裴守一的媽媽不只是知名大醫院院長、還是他們學校的榮譽董事、家長會會長,贊助學校最多資源,誰也不敢得罪的大金主。
事發當天,校方二話不說火速開除江儼裕,跳過性平會調查,更沒有送至教評會審議,在江儼裕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他已經先接到解聘書,接著校長把江儼裕請到辦公室親自跟他談,江儼裕來學校任教這麼多年,第一次跟校長單獨面談就是被開除的事,他看到照片,試圖解釋那只是老師對學生正常的關心、一般的互動,並沒有任何越界,但校長沉著臉說這件事很嚴重,江儼裕根本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雖然照片無法定罪,但其他事不保證沒人看到或知道、若留下證據誰也擔不起,校長希望江儼裕能私下跟斐守一家和解,把事情傷害降到最低,絕對不能鬧上媒體版面,他只有要求這點,校方會保證江儼裕的名聲不受損,還有其他後路可走,但他必須自己去處理好裴守一家。
那張照片很快傳到裴守一媽媽張齡之眼裡,是家長會一個家長傳給她的,她坐在門口等裴守一放學回家,她一絲不苟、在客廳玄關前的沙發上正襟危坐,問剛回來的裴守一那個星期三去哪裡了?「上社團課」
「社團課在動物園?」「校外教學動物觀察」
「只有社團老師跟你?」「其他人都翹課」
「老師為何牽你的手?」「動物園太大怕走丟」
「你為什麼沒有拒絕?」「…………」
「老師還有對你做其他事嗎?」「沒有,老師對我很好」
張齡之語氣冰冷的像結冰的冰層表面,站在上頭的人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會使其破裂讓自己摔進萬劫不復裡,裴守一已經很有經驗,知道這種時候是緊急狀態,事態很嚴重時媽媽會有的反應
「你爸知道會把你打死的」
「我有好好讀書,照你們的要求,考到你們要的名次,我做錯了什麼嗎?」裴守一露出一臉無辜不解的表情,他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值得生氣的
張齡之死死盯著裴守一的臉,像是在判斷兒子說的話是否為真,像一條毒蛇專注看著眼前的獵物,彷彿下一秒他就會張口吞掉裴守一,或是像上次裴守一被發現作假成績單時,措手不及飛到他臉上的那記耳光,母子兩人之間的空氣瞬間凝結,沉默了好久都沒人開口,張齡之低聲嘆了一口氣,說我付那麼多學費不是讓你搞這些破事的,說完裴守一就被趕進他的房間,房門被從外反鎖,媽媽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你在裡面好好反省,等你爸回來。」
裴守一一家在當晚驅車來到江儼裕家門前,江儼裕家是位在郊區的獨棟小別墅,淡雅配色的小樓房前種滿花花草草,看得出在主人細心照護下花開得很漂亮,庭院的樹上掛著鞦韆,一旁有小小的兒童充氣泳池,看起來很溫馨。
裴守一下車後躲在很遠的路旁行道樹後面,偷偷看著他媽媽當面質問老師究竟對學生做了什麼事,老師一開始說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做,後來說他只是出於關心,接著裴守一的爸爸一出場就罵得老師狗血淋頭,裴守一彷彿看見自己年幼時被罵的樣子,像人類對上在桌面被立可白包圍的小螞蟻,沒有逃跑的餘地、毫無還手的氣力只能任人宰割。
他第一次看到成年人也能哭得像小孩一樣停都停不下來,然後他看到江儼裕下跪道歉,伸出過往撫摸他的那隻手拉住爸爸的褲腳懇求原諒,在裴守一還沒能來得及理解發生什麼事之前,他換了一個角度往旁邊靠想看得清楚,卻看到站在江儼裕身後的妻子與他的小女兒,在那一刻他覺得他好像把不幸帶給其他人了,這本來只是他專屬的,裴守一最初還以為老師能帶他脫離這樣的地獄,但他好像只是把對方一起拉進來了而已,他發自內心的,真的感到很抱歉。
裴守一一家人回家後,他看著爸媽在客廳互相質問,一來一往聲音越來越大,爸爸伸手用力推了媽媽肩膀,問她到底是怎麼照顧的,竟然有辦法把小孩顧到別人身上;媽媽回嘴說也不想想你自己,除了他成績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其他事,現在要算帳是不是?爸爸越聽越生氣,覺得張齡之用力直踩他的痛處,他拿起手邊的菸灰缸完全沒控制力道就往她身上砸,裴守一衝出去想擋下,煙灰缸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頭上,碰地好大一聲陶瓷做的煙灰缸瞬間碎成好幾片,猩紅的鮮血從裴守一頭頂汩汩流下,他們倆個終於停下爭執,這時裴守一什麼都聽不見了。
那之後的學校,教師辦公室裡江儼裕的辦公桌空了,生物研究社教室被改建成K書中心,校方從上到下絕口不提這件事,學生之間偶有耳語討論他們的生物老師怎突然就消失不見,總是全勤從來沒請過假的裴守一怎麼請那麼長的假都還沒回來上課?各式的傳聞在每間教室同學的口耳間流傳,但沒有人確切知道發生什麼事。
一個月後裴守一辦休學了,從事發後他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彷彿靈魂被抽離,他對任何事都沒有半點反應,他爸媽討論過後決定把他送去波蘭修醫學預科,他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裴守一被送到遠在好幾千公里之外的波蘭寄宿家庭,在那裡兄弟姊妹做任何壞事:偷錢、打架、吸毒、摔壞東西諸如此類的,他們都說是裴守一做的,反正裴守一不會說話,推給他就對了,裴守一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橫豎天打雷劈他就是不開口,就算受罰挨揍也一樣,於是他常常沒飯吃,有一餐沒一餐像隻沒人愛的流浪狗,在家裡默默做最多的事、卻最惹人討厭。
他在學校受到各式各樣的歧視對待,一開始他聽不太懂其他人在講什麼,後來他聽懂同學們笑他是黃皮膚小眼睛、奇怪的啞巴,分組時沒有人要跟他一組、下課有時會被一群人拖去廁所角落、放學後他一個人走回家,反正他也沒感覺,裴守一這樣想,每天反覆催眠自己,直到有天他在寄宿家庭又被推卸責任挨了一頓狠揍,渾身上下四肢都痛,還被罰從早到晚都沒飯吃,他餓昏昏的,走路都快不能走直線,他在早晨平時上學的山路上看到一隻被疾行而過的車輾過的小狗,白色毛茸茸包裹的身體露出內部赤裸的臟器,血肉模糊、死狀悽慘,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好想家,好想回家,意識到眼淚不知不覺落下的瞬間,他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羞恥。
裴守一覺得活著很無趣,他想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在這裡,或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去別的地方,他打回家的越洋電話都沒人接聽,因為打通之後他也並不會講話,後來他爸媽就習慣不接了。他開始了第一次嘗試,坐臥在廁所的浴缸裡,裴守一看電影都這樣演,他右手拿美工刀,往左手動脈位置劃上一刀,像當初在生物研究室解剖青蛙一般,輕巧又精準,但深度不夠,他又再試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手上出現了很多血痕,他想著貯存在人體的血液量有多少呢?這樣要多久才會流盡,他感覺頭暈暈的、恍恍惚惚地像剛被抽完血,在意識模糊的時候他想起江儼裕、希望他一切都好。
雖然他不信那一套,但若有下輩子的話,希望可以做江儼裕家門前的那棵樹,漂亮又綠意盎然的一棵大樹,一輩子站得直挺挺好好的,其他什麼也不做,就負責被澆水細心照顧就好,他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傷害。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得不到回應之後,外面的人索性想把門鎖撬開,是他寄宿家庭的哥哥,那個老是陷害他的混球,他大喊裴守一你是便秘哦,在裡面那麼久,快點出來我要用廁所!!他用力反覆轉門把並大力撞擊,門鎖不堪他的暴力對待而彈開,裴守一忘記那鎖很爛且快壞了,導致他就連現在他也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唉。
從裴守一手臂流出來的血,像小學書法課沾了墨汁的毛筆泡進水裡一樣,深淺濃度不同產生滲透作用,緩緩染紅浴缸盛滿的水,呈現一片暈染開來、純然而潔淨的艷紅色,多美又飽含藝術性的畫面,躺在浴缸裡頭的他想著,他哥哥踏進浴室,轉頭看了一眼就嚇到反應不過來,大聲喊著「裴守一你幹嘛??」
裴守一不說話,他也沒力氣起身,他想距離死亡還有多久,怎最後還得看見他哥哥。
哥哥慌張湊近他身旁,不停用手拍他的臉頰叫他醒醒,誇張地大喊叫裴守一不能死啊啊啊啊,接著便雙手一把把幾乎奄奄一息的裴守一從浴缸裡撈出來,衣服吸了水變得很沉重,紅色的水順著布料不停滴落在地上,哥哥忙著叫其他人來幫忙但家裡只剩他們兩個,哥哥一直不斷喊著裴守一的名字,他用自己的衣服壓住裴守一手上不停冒血的傷口,裴守一記得哥哥在他耳邊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死了我該有多無聊」,他笑了出來。
那之後寄宿家庭的人對待他的態度都不一樣了,他們害怕而且小心閃避,把裴守一當成精緻的玻璃製品敬而遠之,連碰都不敢碰一下,或是當成空氣直接無視其存在,寄養家庭沒有足夠的錢讓裴守一去看醫生,於是他手上傷口只有簡易包紮繞了幾圈繃帶,寄養家庭的人想起當初跟裴守一爸媽是有簽約的,若出了什麼事他們可賠不起。
兩個月後,裴守一第二次嘗試,這次他在房間懸吊了繩子,他也曾想過跳樓但他不想波及無辜,在寄宿家庭的阿姨出門、確定家裡空無一人後,他踩上凳子試圖把自己的頭放進那個剛好的圓圈裡,接著他感覺到空氣稀薄、疼痛放大、逐漸不能呼吸,他的雙腳騰空著掙扎,這一切終於要結束。
家門的鎖被轉開,阿姨走出門到附近超市發現忘記帶錢包,她正走回房間要拿時,經過見裴守一騰空懸掛著,她還來不及震驚就急忙跑過來抱下裴守一,一個站不穩沒接好他們一起重重摔在地上,裴守一呼吸困難地咳嗽,大口大口也喘不過氣,他的脖子被繩子勒成紫色,這次阿姨馬上毫不猶豫地叫了救護車,還打電話給裴守一的媽媽。
他在波蘭的醫院躺了一週,接著連同醫院帳單和他本人一起被送回台灣的家,那個他曾想逃離又無比想念的地方,裴守一覺得自己徹徹底底成了一個瑕疵品,被退貨回商家,永遠不會有人願意接受他。
裴守一回台後被轉進媽媽任職的大醫院,所有醫術鼎鼎有名的醫生一字排開站在他病床前,張齡之想知道他的小孩究竟生了什麼病,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治好。
裴守一被診斷出是情感淡漠症,張齡之一臉不可置信,她拉著裴守一去一家又一家醫院,每家的診斷結果都不盡相同,在媽媽又快控制不了自己脾氣在診間和醫生講到快吵起來的時候,裴守一恭敬的向醫生鞠躬致謝,像之前經歷過的無數次考卷洗禮,測驗結束後所有不懂、錯誤的地方,終於得到試題詳解那般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他終於得到了一個令人安心的解答。
他有病(而且無藥可醫),裴守一很滿意這個答案。憑著自學他還是如父母所願考上T大醫學系,像那句話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他花了好久,才找到了出口,頭也不回地離開住了十幾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