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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河邊春夢 [普] (完)(7/19更新番外〈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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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ruma 發表於 2021-4-28 13: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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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其他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本文靈感來自1950年發生在臺灣的「十三號水門案」(陳素卿案)。
。內文情節涉及輕生,請注意身、心理健康,斟酌閱讀。
。搭配食用BGM:https://youtu.be/WCw0PTezyno

《河邊春夢》



  那只是一棟普通的透天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有三樓陽臺上種著的植物繁盛生長著,向鐵窗外伸展盛開的花朵,隨風搖曳,彷彿蝴蝶飛舞,在巷子中整排設計與色調相同的房子裡點綴一抹別樣的春色又顯得生意盎然。

  未久,街頭走來一名提著菜籃的中年婦女,她走進房子的騎樓,拿出鑰匙開門前轉身向四周望了望,眼神有些微驚懼與疲累。平凡的住宅區街道與平常並沒有不同,斜對門搖著葵扇的老人仍然咿呀唱著咬字模糊的日語歌,涼飲店傳出熬煮青草茶的濃郁苦香味,路人行經這條無甚特色的街道,沒人理會婦人的異樣。

  鄰里,街景,與那間臥房種植的花草都如常,只有她和站在對面騎樓柱子後的男人知道,他們的生活都已與過去完全不同,不再一樣了。

  目送婦人開門進屋後,他依舊站在原處,抬頭望著陽臺上繁茂的花草,好像那裡仍然站著一個什麼人,好一陣子之後才轉身離去。

//

  他在河中不斷下墜,帶著泥土氣味的水不斷嗆入他的口鼻,痛苦得讓他必須用去所有力氣才不依照本能去划水、搜尋空氣。他感受這份痛苦,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他僅能為他無用的一生所做出的贖罪。

  平時在岸上看著優美靜流的河水,原來底下竟是強勁的水流啊。它帶著他的身體漂浮、奪去他的呼吸、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去處,就像墜入愛情,就像那個人帶給他的一切。

  聽說在人生的最後會想起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這一刻,他突然很想念和那個人在河邊共處的時間。他想起初見時那人的恬靜,在河邊專注閱讀的側臉,被夕陽染紅的臉頰,和閃爍著堅定熱情的雙眼。

  他閉著眼睛,失去呼吸,展開的雙臂卻讓他感覺自己化身飛鳥,天上天下,無處不可去。

  但願能飛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
  『你好,這裡是劉家,現在家裡沒人,如果你有急事,請留言,我們會盡快回覆。』

  他因為答錄機中的聲音而使勁握住話筒,受傷未癒而不易出力的左手因而痠軟且作痛,並且微微發抖。電話那頭已經進入嗶聲,他掛斷電話,再次拿起話筒,重覆撥打那支早就熟記於心的電話號碼。

  熟悉的聲音再次透過答錄機傳過來,他眷戀地聽著,就像第一次在校園見面時,那個人揚著溫暖的笑臉,向他握手招呼,說同學你好,接下來四年請多多指教。

  你好,這裡是劉家,現在家裡沒人,如果你有——

  『喂?』

  電話突然被接起,男人的聲音被打斷,他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靜靜地握著話筒沒出聲,聽那頭的婦人緊張地喂了好幾聲。

  『喂?請問咱佗揣?』 (喂?請問哪裡找?)

  『喂?喂?你欲揣啥物人?』(喂?喂?你要找誰?)

  他像往常幾次一樣,沉默不語。就像當時這個人也沒讓他們有機會說話辯駁,巴掌或眼淚,鎖住的門或無疾而終的對話,最後讓那個人決定這輩子都不要再有解釋的機會。

  也許是加上了前幾次同樣沉默來電的詭譎經驗,他的沉默讓電話那方的婦人更加驚懼,再次開口時改用發著抖的聲音警告:『你……你莫閣敲來矣,你若閣按呢,我就欲報警矣!』(你不要再打來了,你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

  威脅與勒索,熟悉的慣用招式。他不禁冷笑,笑意卻沒達到眼底,只是再次輕巧地掛斷電話,期待下次撥打電話,再聽見那個男人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向他說,你好。


  永崙推開咖啡廳的門走進去,門上的鈴鐺清脆響了幾聲,座位區一對男女聞聲抬頭,看見是他,都露出了鬆口氣的微笑,雙雙站了起來,叫他的名字。

  他走過去,戴著眼鏡的志群先往前走了兩步,搭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眼神上下查看他的樣子,視線在他還紮著紗布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對上他的眼帶著擔憂。

  「還好你真的來了。」

  永崙只微笑沒答這句,望向一旁大著肚子的怡娟,笑容加深了一些,「我乾兒子的媽最大。」

  怡娟看見他笑,眼眶反而紅了起來,永崙搖搖頭失笑,自己先在桌子另一頭的座位坐下,「怡娟,拜託。」

  志群回到怡娟身邊,攬著她的肩膀扶她坐下,勸了她幾句,怡娟看見永崙就鼻酸,只能強忍著情緒關心,「你瘦了,有沒有好好吃飯?手傷怎麼樣?」

  丈夫忍著不敢問的話,倒讓她先問了出來,她看著永崙左手上那一圈紗布,出門前說好不談論敏感話題的事就被她拋諸腦後,事已至此,到底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永崙沒將怡娟的直接和志群對妻子擠眉弄眼的模樣放在心上,也沒避諱地將放在桌上的雙手藏起來,而是語氣平緩地聳肩,「沒事,休養一陣子就好了。」

  「你有回診嗎?手受傷了,你一個人怎麼照顧自己?」

  「妳別擔心,我很好。」永崙繞過那些問話,轉而望向老同學,「說有工作是真的吧?不要說是為了騙我出來。」

  「就算真的是騙你出來又怎樣?我們打了上百通電話,你接嗎?」

  「何志群!」

  怡娟瞪了丈夫一眼,坐在對面被責備的永崙反而因為看見熟悉的互動笑了出來,志群只能嘆口氣,將放在座位旁的牛皮紙袋拿起來放到永崙面前。

  「我只說找個藉口,可沒叫他真的弄個工作給你。」怡娟不苟同地皺著眉,看著永崙的眼裡滿是擔憂,「我只想知道你好好的,你沒親人,現在又沒辦法工作,要是生活真的困難,你告訴我們,我們一定——」

  「怡娟,我真的沒事。」永崙輕巧地打斷怡娟的話,伸出右手在牛皮紙袋上拍了拍,問志群:「這是什麼?」

  「一些舊資料,副刊開了一個版說要做舊日新聞案件回顧。」志群抽出紙袋裡的十幾份紙張和剪報,「你也知道,現在這個時代,大家看電視接受的訊息又快又多,上面總說報紙也要求新求變。」

  「嗯,挖些煽情又轟動社會的案件,做些整理回顧、當事人現況的更新,或者找一些腥羶色標提聳動的個案做訪談,有些新近的周刊就愛做這些,因為人們也愛看。」

  志群點點頭,將資料又塞回紙袋裡,「這些也不急,反正有人在負責撰稿整理的,其實也用不到你這樣的記者來做這種事,只是我想,也許找點事讓你做,你會……你忙一點,就不會胡思亂想。」

  怡娟又橫了一眼丈夫,「毋知愛仰般講就恬恬。」(不知道要怎麼講就安靜)

  「你拄才毋是仝款……」(妳剛才不也一樣)
  熟悉的多聲道吵嘴讓永崙臉上的笑變得真心了一些,只是想起往事,難免就想起故人,他斂下眼掩去突生的苦澀,再抬眼時又是清淡的模樣,對仍在和志群低聲爭執的怡娟道:「你先生認識我十幾年,還是懂我的,我的確是該找點事做。」

  「不想做也沒關係,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讓你馬上回來工作。」志群語重心長地對永崙說,如對方所說,他了解永崙,自然知道此時的他不過是在他們夫妻面前佯裝沒事,「你也不要太勉強,有需要就找我們。」

  永崙瞇眼笑了,拿起牛皮紙袋站起身,對他們揮了揮手,「我知道。謝啦,代我向你媽問好,我先走了。」

  「永崙!」怡娟連忙跟著站了起來,叫住轉身就要走的永崙,她一手撫著自己即將臨盆的肚子,用哀傷的語調說期盼的話:「孩子……孩子還等你幫他取名字。」

  永崙愣住,這個約定是他們都熟知的,但約定的人卻不是他。

  他們三人在短暫的幾分鐘裡避而不談、卻一直橫亙著的那個人,因為這句話而同時躍上他們心頭,永崙仍是笑著,此時卻已經無法掩飾眼中的悲傷。

  「怎麼就變我的任務了?我懂的典故不多,取得不好,他長大以後怪我的話怎麼辦?」

  「不會的,就是要讓你取。」怡娟眼眶再次紅了,想了想,仍是說出她最想說的那句叮囑:「所以你要好好活著,等孩子出生。」

  「那我得趁他出來之前好好惡補我的國學常識了。」永崙沒有正面回答怡娟的話,只是笑了笑,再次揮揮他纏著繃帶的左手,「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鈴鐺聲再次叮噹響起,永崙拉開門走了。目送對方離去後,怡娟的眼淚仍是掉了下來,志群攬住她的肩膀嘆了口氣,「別哭了,對孩子不好。」

  「他剛剛說的,是定燁最常說的一句話。」怡娟擦去眼淚,卻擦不去眼中的悲傷和疑惑,「不是常常說總會有辦法嗎?那為什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志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妻子的問題,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想,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事是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吧,所以總是會尋找方法來解決問題的定燁才會選擇先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連問題本身都模糊的答案。

//

  正是假日的中午用餐時間,餐廳裡幾乎坐無虛席,江從榮已經遲到了,他將腳踏車停在店外,匆匆囑咐外頭的餐廳員工幫忙照看車子,三步併作兩步走進店內,最靠裡面的那張圓桌聚坐了六七人,看見他來,都高聲嚷了起來。

  「來矣啦來矣啦!乎——江先生無簡單,食一頓飯遮無閒!蹛上近閣上尾仔到!」(來了啦來了啦,後——江先生不簡單,吃一頓飯這麼忙!住最近還最晚到!)

  「來來來!慢來罰三杯!」

  「啥物三杯,一个人敬一杯毋才著!」(什麼三杯,一個人敬一杯才對!)

  江從榮苦笑著應接大夥的揶揄,連連彎腰道歉,「歹勢啦,哪有偌無閒?就出門進前拄著小可仔代誌,無注意去延(tshiân)著。」(抱歉啦,哪有多忙?就出門前遇到點事情,不小心拖到時間。)

  座中坐在主位的鍾青朗笑著站了起來解救困窘的江從榮,招招手讓他來坐在自己身邊為他空下的位置,「好啦,來矣就好,緊來食飯。」(來了就好,快來吃飯。)

  江從榮連忙走上前入座,儘管酒量不好,仍是酙了一杯酒逐一向眾人打招呼,一飲而盡,大家才讓他趕緊坐下吃飯。
  鐘青朗在江從榮坐下後為他倒了杯水,低聲問他:「閣佮恁多桑(とうさん)冤家?」又跟你爸爸吵架?)

  「多謝鍾(しょう)桑。」江從榮雙手接下水杯,搖搖頭嘆了口氣,也低聲回應他:「無想欲佮伊冤,就掠牢牢一直唸。」(不想跟他吵,但他就抓著一直唸。)

  明白江從榮的苦衷,鍾青朗也只是拍拍他的背沒再多說,替他倒了一杯水,江從榮謝過,招呼來服務生多點幾樣酒菜請客,為自己的晚到致歉,點完才拿起水杯沖淡嘴中的酒味,也在這時才發現隔著鍾青朗的另一側坐著一個面生的年輕人,正含著淡淡笑意看著他。

  江從榮禮貌性地對他點點頭,問身邊的鍾青朗:「這位敢若無看過?」(這位好像沒見過?)

  「喔著著著,猶未佮你介紹。」鍾青朗放下筷子,搭著那位年輕人的肩膀,「這是我的仝鄉,蘇俊生。伊這馬嘛來河仔頭咧食頭路。」(對對對,還沒跟你介紹。這是我的同鄉,蘇俊生。他現在也來河仔頭工作。)

  叫做蘇俊生的年輕男人頷首致意,在江從榮自我介紹前便先出聲叫他:「江老師,你好。」

  江從榮因他的稱呼而愣了一下,「你知影我咧教冊?」(你知道我在教書?)
  蘇俊生剛開口要回答,便被桌子對面方才起哄的廖本元揚聲說話給打斷了,席間的人們都已經吃了半飽,幾人飲酒吃菜,開始談論聚會的主題,私下的閒聊便都暫歇一旁。

  這是一群本省籍寫作者的聚會,以鍾青朗為主要召集人,邀約了私下有聯繫的幾位作家,排除眾人工作、勞務、與家庭私事之後,好不容易才促成了這次的飯局。不同作者各有親疏遠近,也有因為路程與經濟因素無法前來的文友,但能夠有這樣的機會邀集一群平時各自孤獨寫作的同好,已實屬不易。

  鍾青朗寫信、打電話邀集大夥討論私下印製創作者作品合集的可能性,實則更重要的是連絡感情、互吐苦水,讓在寫作內容、使用語言與發表空間各方面都受限的創作者們能有個喘息的空間,彼此勉勵,回頭繼續執筆努力。

  聚會地點不是選擇鍾青朗居住的隔壁村莊,而是江從榮所在的河仔頭,這裡臨近城市,交通方便,安排吃飯住宿也容易些,江從榮負責安排聚會的餐廳與旅館,算是東道主之一,也因此才會被揶揄遲到的事。

  話題過不久便從印書岔了出去,談論起席間一名文友的作品,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偶爾聽聽作者本人的心聲,然後各自抒發對作品背景與文字用心的感懷,氣氛不似一開始熱烈,卻認真而深入,江從榮慢慢吃著菜,不時因為同夥們說的話而點頭應和,心裡頭卻燒著一股鬱悶。

  他將水杯中的水飲盡,將那股躁鬱也吞下肚,便聽見身邊的鍾青朗小聲說道:「你最近較少寫。」

  江從榮放下杯子,一時尋不著話語回應。在前輩鍾青朗面前,他無法用任何理由搪塞,沒寫就是沒寫,沒心情寫,寫不出來,筆墨空了,才華也空了,這是事實。他握著空了的水杯捏了捏,輕輕點頭,「嗯。」

  「愛寫,繼續寫。」鍾青朗的話音柔和,卻有著語重心長的交代與期盼,「寫來敨氣(tháu-khuì)嘛好。」(要寫,繼續寫。寫來發洩也好。)

  要寫,繼續寫。這句話在江從榮的心裡撞來撞去,讓他感覺沉重又慌張,他抿抿脣,正覺得口乾舌燥時,手中的空杯便傳來略涼的溫差,他抬頭看,是那個姓蘇的年輕人為他的水杯重新注滿了水。

  「江老師,啉茶。」(江老師,喝茶。)

  江從榮愣愣地看著他,點頭吶吶道謝,隨後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滑過食道的液體讓他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知。」江從榮回答身邊仍等著他答案的鍾青朗,就像少年時期回應勉勵他的老師那樣恭敬地說:「頑張ります。(我會加油。)

  鍾青朗笑著點點頭,注意力放回了餐桌上的話題,江從榮則再次將目光放到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蘇俊生身上。他這會兒正在和店員說話,過不久便加了幾瓶酒和幾樣下酒菜,原來眾人專注談話,沒人注意到杯盤空了,這個年輕人便默默去加點,就像方才適時為他加了一杯水。

  蘇俊生回到座位上坐下,發現江從榮在看他,便微微笑著向他點頭,隨後將目光投向正在發表意見的鍾青朗身上。幾個小時的飯局間,他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地,除了起身為大家張羅酒水,一直都專注地聽著幾位作家的談話。

  話終於說累了,也已是店家該休息準備傍晚工作的時間,鍾青朗特別交代飯錢會用每年向大家籌來的費用先支付,一行人才戀戀不捨地起身準備離開,江從榮落在行列後面,聽見鍾青朗向蘇俊生用客家話吩咐了幾句話,後者應了後逕自去找店頭家。

  「敢是錢無夠?」(是錢不夠嗎?)江從榮等鍾青朗走向前來後低聲問,打算若費用不夠便要幫忙墊上。

  「毋是啦,俊生這馬佇這間餐廳做穡,我叫伊去佮頭家會一下。」(不是啦,俊生現在在這間餐廳工作,我叫他去跟老闆打聲招呼。)
  「按呢喔。」江從榮點點頭表示了解,「這個少年人嘛誠無仝,靜靜仔(tsīng- tsīng--ah)坐邊仔聽,攏袂無聊。」(這樣啊。這個年輕人很不一樣,靜靜地在旁邊聽,都不覺得無聊。)

  鍾青朗哈哈笑了幾聲,「俊生嘛是一個佮意文學的人,有機會會當坐佇遐聽恁講話,伊歡喜就袂赴矣,哪會嫌無聊?伊今仔閣專工請假一工,就是欲專心參加咱的討論會。」(俊生也是一個喜愛文學的人,有機會可以坐在這裡聽你們說話,他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嫌無聊?他今天還特地請假一天,就是想專心參加我們的討論會。)

  聽他這麼一說,江從榮也立刻能理解,那人認真傾聽的樣子確實不是裝出來的,聽到精彩處,眼裡迸發的神采也確實不假。

  鍾青朗似是想到什麼,正要開口說,眼角餘光看見蘇俊生從裡頭走出來,最後還是闔上了嘴,搖搖頭笑著往前走去,江從榮因前輩的欲言又止而疑惑地歪了歪頭,但他沒再多問,和跟上他腳步的蘇俊生一起走向仍站在騎樓下閒聊的同伴們。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1-7-19 20:37 編輯

留言

@靜靜 謝謝~~~希望不負期待>< 2021-4-30 13:11
期待...下回.....><!! 2021-4-28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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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4-30 12:3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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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春夢–2


  「我跟定燁在一起。」

  志群剛夾起準備送進嘴裡的排骨因為這句話掉回盤中,他愕然望著面前彷彿若無其事提起這件事的永崙,半張著口盯著老同學說不出話。

  永崙並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雲淡風輕,他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盤子裡的飯菜,好半晌才放下筷子,抬頭直視志群,複述剛才那句話:我跟定燁在一起了。

  「是……那個意思的在一起?」

  「對。」永崙再次低下頭,看他沒動過半口的排骨飯。

  找志群坦白自己和定燁的關係比他想像中還要緊張,只是眼看怡娟都看出來、還私底下找他們確認過了,志群這頭憨牛還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和定燁並沒有刻意隱瞞,仍是打從心裡感到良心不安,考慮再三,最後決定由他找機會告訴志群。

  是否真的要說?這件事他們也苦惱很久。雖然怡娟是完全接受的,但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他們兩人並不確定志群對於同志的看法如何,先不說社會整體如何看待這個群體,再怎麼善良的人對這種事情都可能表現出否認的反應,而他們不確定是否能接受在最親近的朋友臉上見到嫌惡的表情。

  怡娟明瞭他們的立場,也保證若他們不願讓志群知道,這件事一輩子都不會從她口中洩漏出去,永崙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比起和志群同班四年、更常接觸的他,沒想到反而是定燁提出了向志群坦承的想法。

  「其他人我不在乎,但志群是值得一輩子交陪的朋友,我不想在和他相處時感到心虛、必須守著秘密。」

  「就算可能一說出來這個朋友就沒了?」當時他這麼問定燁。

  「易地而處,他如果必須昧著良心隱瞞我事情,我知道了也會很難過的。」定燁這麼回答他。

  永崙盯著那塊炸得油香的排骨,將定燁的這句原話轉述。他老半天沒聽見志群的反應,也不敢抬頭看,正當他想著是不是該用什麼無聊的話題驅趕此刻的尷尬寧靜,志群便伸手過來,一拳打在他的手臂上。

  是有點重、發出沉重聲音的一拳,迫使他必須抬頭看志群,對方搥完這一拳就重新舉起筷子吃飯,朝他翻了個白眼。

  「同班四年,還同公司工作,你還比不上定燁了解我。」

  「啊我就……」

  就怕被討厭,怕有那麼個萬一,必須面對好朋友變成敵人的場面。說到底,他就是不夠相信志群,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足夠多的友善,即使他們別無所求,只希望無論他愛的對象是男是女,仍然只把他當曾永崙,只把他的伴侶當劉定燁,如常相處。

  「這麼不相信我,我好受傷,這頓讓你請!」志群擺出氣憤的臉咬掉最後一口排骨,筷子伸過來夾走永崙盤中的一塊肉,「說真的吧,我是不懂兩個男人在一起的事,但我知道你和定燁的為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吧,難道一知道你們在一起,你們就會變成什麼壞人嗎?」

  「……謝謝。」永崙心中五味雜陳,最後只能道謝。

 「謝你家定燁吧,要不是看在他面子上,我現在就把你崁布袋打一頓。」
  永崙搖頭失笑,「是是是,定燁面子永遠最大。」

  志群笑著搖搖頭,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喉,半晌後才道:「其實昨天定燁來找過我。」

  「啊?」永崙愣住,「他沒跟我說……」

  「我從外面回公司,在樓下遇到他,他說是偶然經過的,看到我就聊了幾句。」志群喝了一口店裡附贈的免費清湯,對永崙道:「現在想起來,他應該是特地來找我的。」

  「他說什麼了?」

  「他說……」

  這蛋糕是剛才認識的人送的,我不吃,你拿去吧。別告訴永崙我來過,他吃太多甜的了,該控制一下。

  志群,能在大學認識你們真的太好了。永崙平常和你打鬧習慣了,但其實他私底下總說,和你跟怡娟在一起最放鬆,什麼都不用假裝。

  我不太會說話,平常老是插不上什麼嘴,但我也很喜歡你們,很謝謝你們。

  真的謝謝你們。

  志群停頓了幾秒才微微笑了,「也沒說什麼。」

  「這傢伙搞什麼鬼,在家裡跟我說什麼『自己的同學自己面對』,還笑我緊張。」

  志群聽見他承認自己緊張忍不住笑了出來,用水杯在永崙的杯子上敲了一下,便當作這件事談完了,「你這邊還好,但定燁那邊,總不能告訴阿姨吧?」

  永崙也學志群在他杯子上敲一下,無奈地搖搖頭,「今天的心理建設已經用來面對你了,我不想再談論阿姨那道關卡。」

  「定燁平常不太講這些,但我們都知道,阿姨很傳統,定燁出社會工作以後催了好幾次他交女朋友的事,每次看到怡娟都要她幫忙介紹朋友。」

  「我當然知道。」永崙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總之先這樣吧。」

  「定燁怎麼說?」志群問完,自己便回答自己:「總會有辦法的?」

  永崙因為志群的自問自答、也因為他學定燁說話而笑了幾聲,但笑聲卻沒能持續,他很快就安靜了下來。不像他從小沒有父母由祖父母養大,幾乎沒有親戚家累,定燁有一個傳統的母親,從小在各方面便都要求著定燁要完美,課業品性、待人接物無一不嚴格要求,在相戀這件事上,他要比自己承受更多的壓力,心志卻比他要堅強許多。

  「其實我們曾經差點放棄過。」永崙突然說,「我們大二那年在一起的,快畢業前,因為他媽媽的事我們吵了一架。」

  「後來呢?」

  「後來……」

  我知道不好走,我們都知道我媽那關不好過,我也給了你離開的選擇,但你既然也還是不想放棄,我就相信你。曾永崙,我相信你,我們會好好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你不放棄,我就不會放棄。

  「後來還是捨不得,一直在一起。」永崙轉頭看志群,被他一臉嚴肅的表情惹得笑了出來,「跟你說這些好奇怪,好尷尬。」

  志群在他臂上又搥了一拳,「大二就在一起,現在才告訴我!」

  「那是你的神經比電線桿還粗,我們就差沒直接告訴你了!」

  「那就直接告訴我啊!」

  「現在不就告訴你了嗎?」

  「你再狡辯啊!」

  正事說完,永崙才總算有了胃口把飯吃完,對真正知心的朋友坦承讓永崙的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心裡總是隱隱存在的不安和鬱悶也紓解了不少。

  即使前路漫漫,有更多險阻存在,但他希望真能像定燁說的一樣,他們會好好的,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永崙花了一些時間換藥,並到陽臺上為幾盆日日春澆水。正是冬春交接之時,好養活的長春花已開出滿枝的花朵,粉的白的,隨風搖曳點綴春色,但仍不及定燁房間陽臺上植物品種繁多、欣欣向榮的景象。

  他站在那裡看了許久的花,直到被風吹得眼睛酸澀才走回屋裡,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記得喝水」,每回定燁為植物澆完水,都會順便提醒他去喝水,他總是佯裝生氣地說「餵完你的寶貝花草才順便來問」,定燁就會好脾氣地笑笑,趕忙倒來一杯水,盯著他喝完才去忙自己的事。

  永崙將喝完的水杯放到桌上,隨後拿起一旁疊在牛皮紙袋上的幾頁資料。從拿到志群給他的這份文件後,他又放了幾天才打開來翻看,而這幾天來,這幾張薄薄的紙已經被他翻了無數次,每一次都讓他更加疑惑與在意。

  志群給他的事件檔案有十來起,既然是追蹤舊案件,幾乎每一起都有三、四十年以上的歷史,甚至有日據時期的社會案件,每一宗都很引人注意,也各有值得探討的議題,他手上這份並不是其中最有噱頭的,資料也少得可憐,遠不及其他案件的報導多,但書籍記載的事件內容,以及它發生的一九六零年代,都讓永崙無法不在意。

  為數不多的資料中,第一份是從某本民間軼聞事件書籍裡影印下來的文章影本,後頭兩份則是兩則影印的剪報。永崙再次端詳這幾天以來已看過無數次的文章標題:「已婚教師遭騙財後自盡」,字體稍小的副標則是「畸戀同性反被詐 內疚留妻遺書」。

  文章標題已說了七八分,大致內容便是民國五十年左右發生在中南部鄉間的社會事件,一名國小已婚教師外遇戀上另一名同性男子,不想禁忌戀情換來的卻是財物被騙,對妻子感到內疚的教師在留下一封字句哀婉的遺書後投河自盡,妻子改嫁,那名詐欺金錢的外遇對象則沒有詳述下落。

  永崙到圖書館查了書籍資料,這本由民間小型出版社發行的書大約在五年前印製,離事件已有三十年之遙,作者文筆並不突出,也有許多語焉不詳之處,這件「畸戀被騙投河案」在整本書的文章中篇幅也是最短的。

  讓他在意的是其後附上當時的兩則剪報。除了案件主角名字與職業相同之外,報導內容幾乎和書頁資料沒有半點關係,第一則剪報提到地方望族長子投河自盡,第二則除了和第一則一樣報導自盡案外,還多介紹了那個望族的起家過程,但兩篇都完全沒有提到與同性相戀、遺書相關的資料。

  以記者的角度來看,書裡口傳的成分大於實證,而且無論是事件當時或後續報導都沒有激起太多關注,搜尋資料的人大概也查覺到這點,只將它歸類在轉交他人製作也無妨的非重大案件裡,這幾頁紙張甚至是被壓在最底下,是備案中的備案,絕不是他拿到十幾起案件中的首選。

  然而如果這個自殺案件會被報導,除了當事人身分較為特殊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原因,那為什麼那本書裡的文章能寫出騙財、同性相戀這樣的內容呢?如果當地有人知道內情,那又為什麼沒有相關的報導?

  「同性畸戀」四個字卻讓他深深陷入,他太在意那位自盡的男教師,他投河真的是因為被騙嗎?是被騙了財還是騙了情才讓他走上絕路?在跳下河水之前,他心裡想的又是誰——對象真的是男性嗎?跨越三十年的時空,他有太多問題想問。

  永崙不考慮打電話給志群查問更多訊息,一來志群負責的工作並不在這種額外的副刊內容,應該真的只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才找來的委外工作,未必真的知道資料內容有些什麼;二來若是志群知道他想做的案件與同性戀情、自盡有關,必定會阻止他再往下查,怡娟知道了恐怕也只會更擔心,他並不想讓孕婦再有情緒的起伏。

  他抓來一張紙,用鉛筆寫下幾個方向:事件主角名字與所在地,第一份資料來源的書名、作者與出版社,和那兩則報紙的名稱日期與記者名字。

  志群的確了解他,工作能讓他專注、腦袋運轉,從前定燁也經常說他是工作狂,一向好脾氣的定燁只有在這時會難得動氣,叨唸他一投入採訪查案就不吃不睡不理會他,但還是認命地照顧他,催他吃飯睡覺。

  然而現在,不再會有人來心疼他不照顧自己了。 任憑他喝再多的水,他都像一株根已腐爛的植物,殘存軀殼,爛死其中,等待時日推移,換來真正風乾腐朽、隨風而去的那天到來。


  / /


  江從榮揉著隱隱作痛的額際從床上起身,小睡片刻並沒有讓他的偏頭痛改善,反而因為睡得不夠換來加倍的不適,整個頭殼都在發脹抽搐,空氣中傳來若有似無的青草藥苦香更是讓他聞著就昏沉。

  今天國校的課他只負責上午班的國語課程,中午吃過午飯後,留在學校批改作業簿和作文。教科書的內容簡直像一場夢魘,共匪太殘忍了,勤勞的蔣總統獵狗,待反攻的號角響……那些文字像號角一樣響得他頭痛,匆匆將幾個班的作業勉強看完後便回到家裡休息。

  他走到桌邊倒水喝,眼角看見桌上擺放的一疊稿紙,那是他昨夜在案前坐到凌晨一點的成果——一片空白。他心裡湧上一陣煩悶,頭痛有加劇的趨勢,便決定出門騎車吹吹風,一拉開門走近玄關便碰見剛從外頭回來的多桑。

  他叫了聲多桑,年近花甲、福態但面容如刀刻般嚴肅的江一夫便豎起眉毛,沉聲問他:「下晡無上課?閣欲出去?」(下午沒上課?又要出去?)
  「今仔日無下晡班。」(今天沒有下午班。)
  江從榮簡單答了前面那句,但準備等著多桑進屋去後能趕緊出門喘口氣的祈願沒能成功,他多桑在政商酒桌上慧黠雪亮的雙眼此時凌厲地盯著他,彷彿盯著獵物,「頂擺共你講的,欲共你講親情的代誌,最近恁阿姨有咧請人問。你家己嘛較成狀咧,幾歲人矣,工場你無愛接,穡頭就共你安排好勢,佇學校愛按怎爬敢就閣愛我教?」
(上次跟你說過的要幫你說親事的事,最近你阿姨正在請人問。你自己也爭氣一點,幾歲人了,工廠你不接,工作就幫你安排好,在學校要怎麼爬上去還要我教?)

  多桑的雜唸讓江從榮頭痛欲裂,他沒多想便回嘴:「好好人毋做,是哪愛用爬的?」(好好的人不做,為什麼要用爬的?)
  額際的疼痛讓江從榮不及反應便被多桑搧了一巴掌,左頰熱辣地疼痛,倒是將頭痛給蓋了過去。江一夫恨鐵不成鋼,看著兒子被打偏的臉,心火翻騰地差點再接著打。

  「著,就是恁老爸上無尊嚴,共日本人做狗爬,共外省人做狗爬,爬共賺錢予你讀冊,冊攏讀對尻脊骿去,規工干焦寫遐無路用的物件,工課愛我共你揣,某嘛愛我共你揣!」
(對,就是你老爸最沒尊嚴,為日本人當狗爬,為外省人當狗爬,爬到賺錢供你讀書,書都讀到背上去了,整天只會寫那些沒用的東西,工作要我幫你找,老婆也要我幫你找!)

  江從榮垂在身側的雙拳緊緊握起,卻無法反駁任何一句話。

  因為他多桑說的都對。

  「唉呀這是怎麼啦?天都還沒黑呢就站在門口吵架。」

  操著帶有腔調國語的女聲打斷父子的僵持,他們雙雙抬頭往走廊望去,江從榮多桑幾年前再娶的外省女人走過來,語氣和緩地勸著老人不要動氣。但在江從榮看來,她臉上的表情是看好戲多過真正的擔心。

  「這不是最近都做得不錯嗎?說媒的事也都託人問著呢,你呀就別太擔心了,人家都說成家立業,等給他找個好姑娘,自然就定下心來了。」

  「上好是按呢。」(最好是這樣。)
  他多桑氣得胸口痛,懶得再多說,怒哼一聲後逕自往客廳走去,家裡的使用人(傭人)此時正從廚房裡端出一碗中藥湯,苦藥味跟著江一夫的腳步進了客廳,在整個屋子留下繚繞不去的味道。江從榮聞著那藥味,想起他多桑因為長年的高血壓毛病,年前剛被醫生吩咐必須靜養、少怒,心裡那些意圖反抗扳倒對方的話便都出不了口。

  江從榮應該稱為「阿姨」、實則只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人走上前來,涼涼地勸他,「你也別總是惹你多桑生氣,他都是為你好,你再等等,我已經找關係託人問了,以你多桑的身分地位,還怕找不到一個同樣家世顯赫的——欸!你去哪呀?」

  江從榮一刻都不想多待,轉身拉開門走出家門,騎上腳踏車揚長而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丟在身後,再一次逃避面對父親的失望、現實的落差、以及自己的懦弱。

  他多桑說的,他又何嘗不了解。若不是他多桑在殖民時期與日本人合作經商發跡,在戰後國民政府來臺後更逼迫全家立刻學習中文、接觸外省政商關係,家裡的生意也不會有今日光景,能供他一個文弱的讀書人閒賦多年,還只能靠多桑的關係覓得國校的教職。

  他心裡是清楚在時代的身不由己中,多桑犧牲了些什麼才換來全家生活無虞,但那仍無法排解他心裡對這世上許多事的疑惑。例如他讀的書,他說的話,他寫的字,他的人生,為什麼全都必須因為他人而變動,他唯一剩下自由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但這幾年來他發現,思想也能被控制、被遏止、被扶植。

  他騎著車往河的方向而去,沒什麼心情地草草對路上認識的村人打招呼,一直到距離橋面一段距離、已沒什麼人煙的河流中游才停下,越過蓬生的雜草走到河岸邊坐下。

  天色已將近黃昏,太陽掛在不遠處的低空中,再過不久就會沿著河平面上的山稜線隱沒,染出橘粉紫白相間的天空。小時候卡桑總會在黃昏煮飯前牽著他到河邊散步,唱一些曲調優美但他還不懂歌詞的曲子,有臺灣話的,也有日語的,那些歌後來多桑不准他們在家裡播放,只有散步在河邊時他卡桑才會唱,其中有些旋律他都還記得,偶爾想起便會哼上一兩句。

  想起卡桑,讓江從榮的心情稍微舒緩了一些。記憶中的卡桑溫柔而賢慧,多桑事業起步在外奔波時,她獨自擔下照顧自己和妹妹的責任,多桑帶事業夥伴回家商談時也總是煮一桌好菜宴客,日後那些叔伯阿姨見到他時,總會回味他卡桑的好手藝,再嘆一句「可惜伊無這个福氣綴恁多桑享受」。(可惜她沒這個福分跟著你爸爸享受)
  戰爭還沒結束他卡桑就病逝了,留下才剛上初中的自己和年幼的小妹。臨終前她交代江從榮好好照顧妹妹,並對淚流滿面的他道歉,沒辦法陪著他長大是他卡桑最大的遺憾。

  「……江老師?」

  帶著遲疑的呼喚拉回江從榮的思緒,他轉過頭,看見站在身後芒草叢旁的蘇俊生時,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蘇俊生也因為江從榮轉過臉來後看見他臉上清楚的巴掌紅痕而嚇了一跳,但他沒有顯露情緒,而是微笑著向他打招呼,「咱進前佇餐廳食過飯,我是鍾老師的仝鄉蘇俊生。」(我們之前在餐廳吃過飯,我是鍾老師的同鄉蘇俊生。)
  「啊,是是是。」江從榮連忙從草地上站起來,「我會認得你,歹勢,頭拄仔小可戇神去。」(我認得你,抱歉,剛剛稍微恍神了。)
  蘇俊生往前走近兩步,從手上的布袋裡拿出一瓶東西遞給江從榮,「小焐一下,若無較等下就烏青矣。」(敷一下,不然等一下就瘀青了。)
  江從榮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因為被看見自己的落魄的模樣而窘迫不已,只能尷尬地接過那瓶還冰涼涼的、標籤貼紙熟悉的汽水。蘇俊生並沒有多問他臉上的痕跡,只又說了一次「焐咧」便轉移了話題,越過他往河岸的方向走近一些。

  「江老師拄下課?你蹛這附近?」(江老師剛下課?你住這附近?)
  江從榮將玻璃瓶貼上熱燙的臉頰,些微刺痛之後是舒緩的冰涼,他感受著瓶身凝結的小水滴沾溼手和臉,隨著他的顎邊滑落,儘管被外人撞破自己最羞窘的時刻很難為情,但對方不探問也不迴避的態度讓他鬆了口氣,且意外地感覺被理解、被陪伴。

  他舉著汽水跟上蘇俊生,對方叉著腰立在河邊,看起來很享受地感受著微風吹拂,因為沒得到他的回應而轉過頭看他。

  「喔……下晝就下課矣,我蹛工廠閤過去彼爿。」(中午就下課了,我住在工廠再過去那邊。)
  「有一地仔呢。」(有一段距離欸。)蘇俊生得到回應便又轉過頭去,望著反射金黃日光的河面緩緩在草地上坐下。

  「踏孔明車過來一時仔爾。」江從榮走到蘇俊生身邊站定,低頭問他:「你哪會來遮?」(騎腳踏車一下下而已。你怎麼會來這裡?)
  「去冰店共阮頭家送物件。」蘇俊生指著他臉旁的汽水,「順紲買涼水,就佇遮看著老師。」(去冰店幫我老闆送東西,順便買飲料,就在這裡看到老師了。)
  聽見蘇俊生對他的稱呼,讓江從榮想起上次在餐廳時他們被打斷的對話。平常除了學校相關的人,不會有人稱江從榮為老師,即使是文友們也都直接叫名字,「江老師」這個稱呼總讓他感覺不習慣,甚至有點排斥。於是他問:「敢是鍾桑共你講我咧教冊?你毋免叫我老師,叫我的名就好。」(是鍾先生跟你說我在教書的嗎?你不用叫我老師,叫我的名字就好。)
  「若按呢,我敢會當叫你『江桑』?」(這樣的話,我可以叫你『江桑』(kou san)嗎?)

  蘇俊生說的不是臺灣話的「江」,而是日文發音的「こう」,鍾青朗和部分較年長的文友就是這麼叫他的,因為那是他學生時期初試創作起就使用的筆名。

  沒等江從榮將蘇俊生這麼問的原因是否和鍾青朗他們的稱呼有關連結上,蘇俊生便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自己屁股上沾到的雜草,動作有點緊張僵硬,遲疑了一下之後,靦腆地對江從榮說:「我捌讀過你的文章。」(我讀過你的文章。)
  江從榮沒立刻意會過來蘇俊生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讀過他的文章?但他已經一年沒有提筆,前幾年的作品也大都不曾得到發表的機會,退回來的稿件都深埋在他的抽屜或衣櫃中,其中僅有幾篇曾在鍾青朗私辦的刊物上出現過,看過的人除了退他稿件的編輯之外,大概就只有鍾青朗等幾位文友了。

  然而面前這個年輕人卻說讀過他的文章?

  看出了江從榮不相信,蘇俊生連忙解釋:「阮阿爸佮鍾桑是囡仔伴,我一直到初中畢業進前,下課了後攏予阮阿爸送去鍾桑怹(亻因)兜讀書寫功課。鍾桑看我對看冊有興趣,當陣仔會提恁寫作會的文章予我看。」(我爸爸和鍾先生是青梅竹馬,我一直到初中畢業前,下課之後都會被我爸送到鍾先生他們家讀書寫功課。鍾先生看我對讀書有興趣,有時候會拿你們寫作會的文章給我看。)
  「按呢喔(這樣啊)……」江從榮不知該回應些什麼才好,只能說出一些蒼白的應和。自他學著開始寫作起,無論是順遂或困頓,都不曾有過一個文學圈外的讀者。「讀者」對他來說是個太過陌生的詞。

  會閱讀的民眾本就不多,而早在日本時代結束前臺灣就環繞在戰爭的氣氛中,書寫內容大受箝制,戰後臺灣文人的寫作習慣與發表園地又受到新政府的壓制,不同主事者提倡不同文風,夾在之間的臺灣本省籍作家們要熬過的又豈止變換書寫語言的痛苦。

  「我真佮意江桑寫的文章,你寄予鍾桑的文章,我攏討來看過。」蘇俊生因為江從榮沒什麼回應而有點無措,突然後悔就這麼胡亂自白自己讀者的身分,似乎太過唐突了,「歹勢,雄雄共你講這。」(我很喜歡江桑寫的文章,你寄給鍾先生的文章,我都要來看過。抱歉,突然跟你說這些。)
  「無啦!毋是……」江從榮連忙擺手搖頭,放下還滴著水的汽水,用袖子擦乾臉頰上的水痕,「是我較歹勢,毋捌有人共我講看過我的文章,我掣一趒毋才……」(沒有啦!不是……是我比較抱歉,從來沒有人跟我說看過我的文章,我嚇一跳,才會……)
  錯愕過後,興奮、害羞、好奇與惶恐等情緒後知後覺地夾雜而來,衝擊著江從榮。他擁有一個讀者。在經歷語言轉換帶來表達方式受限、現今省籍與政治氛圍帶來的不平等、理想與現實的落差等等挫敗,幾乎心灰意冷要放棄時,他擁有了一個讀者。

  他有太多疑惑想問蘇俊生,甚至感到忐忑不安,他看過哪些文章?是否包含那些被退件的?那些他被滿滿的繆思光臨而亢奮熬夜寫下、卻不被任何刊物選用的文章,他是否也喜歡?那些他游移在想大膽披露社會現況、卻又害怕受到審查而寫得四不像的怪東西,他若是讀了是會同感他的無奈還是不苟同?

  江從榮既期待又怕一股腦說出來會嚇到蘇俊生,畢竟面前的青年他才見第二次面,只說過幾句話,他甚至不知道對方這麼說是否只因為他是個寫作者而客套——但是,他剛剛確實是說了他喜歡自己的文章,甚至另外向鍾青朗要了其他文章看,對吧。

  「我有咧看,毋過,江桑已經真久無寫新的文章矣。」蘇俊生說完愣了一秒,連忙又搖搖手:「啊,我毋是咧共你催喔,你這馬咧教冊,一定真無閒。」(我有在看,不過,江桑已經很久沒寫新的文章了。啊,我不是在催你喔,你現在在教書,一定很忙。)
  其實也不是很忙——但停住自己筆桿的那些事,又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江從榮只能輕輕笑了笑。

  蘇俊生也跟著笑,隨即想起自己還在往返工作的路上,匆匆向江從榮道別:「江桑,我閣愛轉去做工課,先來去矣。」(江桑,我還得回去工作,先走了。)
  江從榮連忙點頭,等蘇俊生回頭走兩步後才想起汽水還在自己手上,趕緊叫住他:「你的汽水!」

  「予你啉啦。」(給你喝啦。)

  蘇俊生瞇著眼睛對他揚起一個笑,江從榮背後變得橘黃的夕陽將天色染成青橙相接的顏色,他感覺今天的夕陽似乎比往日還要燦爛,才會映得面前這個青年的笑容那麼閃耀。

  剛才那些澎湃的思緒再次充滿胸臆,江從榮不經思考便再次叫住蘇俊生,問他:「你上佮意我佗一篇文章?」(你最喜歡我哪一篇文章?)
  蘇俊生也毫不猶豫就回答:「〈川にいる鳥〉。」

  〈川にいる鳥〉,江從榮近十年前第一次用中文寫出〈河邊的飛鳥〉這篇短文時,同時用日文寫下的版本。第一次的中文創作就像兒童學語一般詞語生硬,而為了練習,另外寫給文友看的日文版也是用中文語法翻譯而成,使得兩篇文章都不太好讀,他自己看了都想笑。

  文章本身篇幅短小,也沒有任何轉折的情節,僅是描寫一隻在他們身後這條春永河邊飛翔的河鳥,但文章寄寓了他所有的悲傷、憤恨與希冀,原稿至今仍被他壓在卡桑留給他的曲盤底下,對他來說意義重於一切。

  萬千思緒翻騰,江從榮幾番閉口再開口,最終仍只能對蘇俊生說:「多謝你。」

  蘇俊生笑著點點頭,轉身走上河堤,騎上腳踏車離去前還不忘朝江從榮揮手道別。江從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遠端,再轉頭時太陽已經幾乎落到河面對側的山稜線下,橘紅的天空也轉成紫藍了。

  他低頭看手上的綠色玻璃罐,汽水已經不涼了。一罐汽水可以吃好幾碗麵,竟然就這麼送他了,他心想,下次再見面可得請回來才行。


____


# 第一篇時忘記補充,文中使用的用語會依角色所處時代調整,所以會有「本省」、「外省」、「日據」等早期的用法,怕造成誤會,在此說明一下。臺灣現在已經沒有省這個級了,多元族群融合的臺灣也已不再分別省籍,臺灣人不會再自稱本省人,不會也不應另眼看待外省或其他新住民後代。

# 五、六零年代的臺灣有些學校會因為人數等問題,將課程分成上、下午班,文中江從榮說「沒有下午班」是這個意思。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1-4-30 13: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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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 1 新連載!!!這次故事好像有點沈重...但我還是會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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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3 12: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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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邊春夢–3

  三


  「『因為微風吹拂而帶起輕輕的水紋的河川,此時也被夕陽染紅了,好像天空和河川都融化在一起,只有遠處的山峰勉強還留著一條界線。飛鳥在這樣的景色中滑翔,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往上飛和往下飛都是一片橘紅的天空,真好啊,這麼樣的廣大。』」

  他的視線從手上的報紙移開,歪過身體看定燁在唸著的書,「這是什麼東西?……河邊的飛鳥?」

  「我從怡娟那裡借的,她說是過年從她表叔那裡拿來的,一直放著沒看,我就借來看看。」定燁將手上泛黃的舊書翻了個面,給他看封面的書名,上面寫著《本省籍作家短文集II》,「我覺得這篇還滿有趣的。」

  「往下飛就掉到河裡去了吧?」

  定燁笑他沒情調,「重要的是這隻鳥感覺飛翔沒了限制,天上天下,隨處可去的那種心情。」

  「他們那個年代,這種希望也只能用寫的了。」他的注意重新轉回手上的報紙,「那個作者大概也想不到今天的我們能夠解嚴,現在說是報禁也要解除了。」

  「好了別看了。」定燁笑著拿走他看了一下午的報紙,「你這兩天就一直在看這些新聞,眉頭都沒打開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幹什麼大事業的,這麼關心國家政治。難道你真的打算自己辦報紙?」

  永崙見報紙被折起來收到旁邊去,也沒再去討,而是仍然皺著臉,接過那本短文集隨意翻著,書頁傳來陳舊的霉味,他不討厭這種味道。

  「我關心不是因為想辦報紙,是因為我覺得這兩年臺灣變化好大。」他找到剛才定燁朗讀的那篇文章,飛鳥享有景色優美而廣闊的天空與河川,文章便戛然而止,「不知道接下來是飛上天空,還是掉到水裡。」

  他關心的其實也不全是政治與國家前程的事。還有他們的事。

  世界每天在變,不斷有新的思想觀念在產生;臺灣也是,整個國家都在蠢蠢欲動,也許速度不快、程度不一,但也漸漸迎來更多一點自由,讓他忍不住有了期盼,說不定他們這樣的人,也能有得到自由的一天。

  「你看看現在,再想想幾十年前的臺灣,不是一切都在變好的嗎?」相對他的憂慮,定燁只是一如往常溫文地笑著,轉而問他:「你早上澆水了嗎?」

  「啊!我忘了!」永崙一拍腦袋,連忙衝出書房,到陽臺上拿灑水器準備接水,「本來都還記著的,那個誰打電話來跟我講了老半天的話,我就忘了!」

  定燁笑著搖搖頭,放下手上的書跟了上去,「快移開你的尊手吧,我剛剛澆過了。」

  「啊?」永崙連忙將灑水器移開,查看那盆被迫喝了太多水的植物,「那你還問!」

  「總要讓你知道你忘了嘛。」定燁靠在陽臺邊笑著對他說:「剛剛你看報紙看得認真所以沒吵你,廚房裡有些零食,想吃什麼自己拿。」

  永崙放下灑水器,和定燁一起回到屋裡走進廚房,餐桌上還放著幾盒餅乾零食,他打開冰箱,裡頭多了幾個裝著食物的保溫盒。

  「你早上回家了?」

  「嗯。」

  冰箱裡因為多了幾個保溫盒而顯得很滿,但生熟食分層、塑膠袋分門別類擺齊、固定用品也都歸在老位子,完全展現定燁從小被嚴厲的母親教得一絲不苟的個性。永崙關上冰箱,靠在桌邊看定燁順手將中午又被他弄亂了的流理臺整理乾淨,從他和平常並無二致的從容中看見了些許異樣。

  「你媽又跟你說什麼了?」

  定燁的動作停止一瞬,但很快又恢復,用抹布將不鏽鋼流理臺上的水漬擦掉,「不就是那些嗎?」

  「哪些?」

  定燁沒有看永崙便逕直走開,再次往陽臺走去,「你都知道,幹嘛還問?」

  永崙被這句話堵得一時啞口,他看了看桌上那幾盒餅乾,這些零食和冰箱裡的菜來自定燁母親,全都是定燁愛吃的,他平常因為節省所以很少買,劉母一定是知道他的個性才準備了這些。

  他踩著拖鞋跟上定燁,定燁站在陽臺上,背對著他正在查看他種的植物,永崙靠在紗門邊看著他用抹布將盆底漏出來的水擦乾,良久才說:「對不起。」

  「神經病,幹嘛道歉。」

  定燁笑了笑,視線仍停留在那盆結出花苞的日日春。

  「她問我是不是還和你住在一起,還有我什麼時候搬出去,才方便交女朋友。」

  「房子是你找的,要搬也是我搬出去啊。」

  永崙以為自己用開玩笑的口吻能讓氣氛活絡些,然而定燁卻沒有回應,向著夕照的背影看起來陰暗而落寞,有那麼一瞬間,永崙覺得他離自己非常遙遠。他的胸口揪緊,連忙跨出去從背後抱住定燁。

  「對不起,我不會搬的。」

  他能感覺自己緊緊抱住定燁腰部的手被溫柔地覆蓋住,對方的手掌溫熱厚實,微微用力,像是在注入安慰與勇氣。

  「不用擔心。」定燁說。「不管怎麼樣,總會有辦法的。」

  #

  永崙分不清楚自己是被左手的傷痛醒,還是被電話聲吵醒,他坐起身拉開窗簾,被窗外的日光刺瞇了眼睛,電話在長響了十來聲後轉成答錄機,留言的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說自己是他們報社副刊的施哲揚。

  他連忙下床去接起電話,幸好對方還沒掛電話,「抱歉,讓您久等,我是曾永崙。」

  『我知道你,何志群也有跟我說資料是要拿給你的。』施哲揚道,『聽說你生病請了長假,身體還好嗎?』

  「謝謝,我沒事。」永崙快速帶過這個話題,在書桌前坐下的同時將自己列著調查重點的紙張翻出來,「我是想詢問關於這份資料裡的一個案件。」

  『我知道,上次你打來的時候有留言,報導只有兩篇那個自殺案。』對方停了一下,似乎是離開電話邊找了什麼東西,『其實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是我一個朋友聽說我在蒐集以前的社會事件,就塞了這本書給我,我從裡面找了一些標題比較奇特的印下來,照著關鍵字去比對我們報社有沒有相關的報導,但就像你看到的,沒什麼有用的資料,我就放著沒再查了。』

  「這兩篇報導都是我們報社的?」

  『對,因為手上還有其他資料齊全的案件可以報導,我就沒在這一件上多花時間。』

  「我知道了,謝謝你。」

  永崙又拜託對方若有空能幫忙找找那兩位記者的下落才掛斷電話,端詳著那幾頁無法再提供更多資訊的紙稿,看了看時間,決定起身出門到圖書館去。

  出院以來,他除了住家附近幾乎沒再去過別的地方,連家門都很少出,在這種日頭高照的時間搭著公車出門竟有種久違的感覺。冬天已經完全離開,路上的行道樹開始換新葉開花朵,永崙卻無心享受這樣充滿生意的季節,此刻他心裡只有一種迫切的焦灼。

  打從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堅決了自己的方向,多拖延了一段時間不過是想讓志群他們放鬆警戒,也讓怡娟安定心緒。一次沒能死成,他可以嘗試下一次,成功了便不用再在痛苦中輪迴,然而這個案件卻打斷了他的計畫。

  若真如那兩則報導所顯示的只是無奇的小小事件,那麼為何會有那本書裡記載的同性相戀騙財故事?若只是編造出來想奪人耳目,那又為什麼要用同性戀這個至今社會仍普遍諱談的題材?若不是編造的,報導卻又什麼都沒提及,那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永崙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先到舊報區尋找所有與案件相關的報導,書本內除了大致的年代之外,並沒有記載詳細時間,而根據報社內報導的日期,是在1962年的3月中旬發生的事。他翻找出所有圖書館中藏有那時間的書報,除卻他們報社的那兩則報導外,幾十家報社裡他只在三家的報導裡各找到一則。

  其中一則和資料裡的相去不遠,報導死者的身分;另外兩則也與死者身分有關,不過著重在死者父親的身分,提到國內知名飲料廠牌創辦者江一夫的長子自盡身亡,重點擺在產業接班而非事件本身。

  他將報導複印下來,到圖書區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找到那本地方軼聞錄,便已到閉館時間。他借走那本書,在回程的公車上大略翻閱過全書。

  作者大約是以地緣為創作依據,大多環繞某個衛星城鎮發生的事件,其中有一兩則是他也有印象的大新聞,其餘則和投河案件一樣,傳聞性質大過紀實,頂多做為飯後談資。但他仍是記下出版社的電話與地址,準備明天打去詢問能否找到作者。

  回到家裡,早上才通過話的施哲揚竟然又來過電話,在答錄機裡說他問到了兩名記者的下落,其中一名記者已經退休到國外定居了,他認識的人裡沒人和他有聯繫;另一名雖然也退休了,但和公司幾位記者還有聯絡,他幫忙問到了電話,也留言告訴永崙。

  他將今天得到的資料和原先的都整理在一起,在便籤上寫下那名記者的電話和出版社的電話,才發現答錄機裡還有一通留言。是怡娟的來電,關心他這幾天過得如何、提醒他好好吃飯睡覺,永崙這才發現外頭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而他已經一整天都沒有進食。

  人不管在多麼悲傷或絕望的情況下都會肚子餓,這件事讓永崙感到很驚訝。一點食慾都沒有,卻能感到飢餓,人的身體會本能地想活下去;然而卻有比反抗那本能更加強烈的思想,讓一個人選擇自我了斷,那也許已經是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的絕望了吧。

  想到吃飯,才想到今天沒為陽臺上的日日春澆水。「餵飽自己之後要順便餵植物,這麼想的話就不會忘記了。」那人總是這麼說。從前自己忙到忘記為花草澆水,都是另一個人自動代勞,而今沒人能幫他了,只能自己記著。

  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明天早上在打電話之前,要先為植物澆水,隨後放下手上的資料,拿著錢包出門覓食。



  //



  文友寫作會那天所在的餐廳,離江從榮家並不近,必須沿著整條河川走過半條河的長度,再拐進市街才能到達,騎腳踏車也得二十分鐘以上。但他這天上完下午班的國語課後,難得地想吃碗那天吃到的陽春麵,遲疑一陣後在回家的路上轉了個方向,提著公事包,襯著尚未西斜的日色騎過半條河來到市區。

  未到用餐時間,餐廳門外沒什麼人,幾個幫廚在店內切菜備料,店老闆看見江從榮來了隨即認出他來,揚手對他打招呼,問他要吃什麼,江從榮只好隨便點了菜,尋得一個座位坐下後不自覺地轉頭四顧,但一直到他吃完麵都沒看見蘇俊生。

  店頭家是個很熱情的客家人,說鍾青朗的朋友都是有智識的讀書人,又說他父親的工廠養活不少附近的人,怎麼樣都不願意收他的飯錢,江從榮無法,只能不斷道謝,然後匆匆離開餐廳。

  他沿著來時的路返程騎回,路上偶爾有認識他的人向他打招呼,有些是放學後幫忙家長工作的學生,有些則是地方上和江家較有往來的人,其中大多數人只把他看做「江一夫的兒子」,在他們眼裡,說不定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重要。

  江從榮也明白想著這些事情的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熱愛閱讀,喜歡創作,學生時期天真地以為可以將文學當作一生的志業,但連中學都還沒讀完戰爭就結束了,文藝環境跟著政策改變,他甚至還沒開拓創作的園地就直接變成了文盲。

  他多桑能在商場上成功,靠的是對時勢的敏銳嗅覺。為了讓江家事業能在殖民政府下尋得良機,江一夫在各方面都積極配合當局的政策,也爭取成為「國語家庭」,江從榮幼時幾乎生長在全日文的環境;換了一個政府後,江一夫也二話不說就逼著他和妹妹學習中文,對身為長子的他尤其嚴厲,有時脫口而出日文時便會換來一個不留情的巴掌。

  江從榮經過幾年的學習仍然無法完全習慣中文,在兩種除了漢字之外、構成幾乎截然不同的語言之間轉換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寫作這種事更不是修習語言文法後就能輕易轉換的,有時候他腦海裡浮現美麗的畫面、優雅的文字,用中文寫出來的卻只剩下生硬的敘述,連自己都感動不了。

  任憑他能用日文寫出再多的畫面、被眾多作家前輩讚賞極有才氣,現實就是公共的發表園地容不下非中文的寫作者;即使是努力撐過語言轉換如鍾青朗等前輩,也不一定能在幾乎被外省作家霸占的文壇取得一席之地,更何況是他這樣仍在踽踽獨行掙扎的無名小卒。

  沒有產出與刊載,就等於沒有收入,江一夫不可能讓江從榮就這麼無業在家,便逼他到家裡的飲料工廠上班,江從榮做不來他多桑那套逢迎的手法,屢屢和他起爭執,最後他多桑透過關係替他在國校尋得教職,他用被迫得來的「國語」能力養活自己。

  食夢無法飽腹,他服膺現實,回過神來才發現他的筆已經擱置許久,空白的稿紙一個字都寫不上去,即使鍾青朗仍是不斷鼓勵他要繼續寫下去。

  原本徐徐吹著的風突然轉強一陣,讓腳踏車龍頭歪了一瞬,江從榮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騎到河堤旁,水聲潺潺,襯著稍微腥騷的河水氣味隨風而來。江從榮深深吸了口氣,打算到老地方坐坐再回家,卻在平時停車的地方看見那裡已經停了一輛腳踏車。

  他懷著自己也沒查覺的期盼架好車,沿著草坡上被前人開拓出來的土石道路走下去,平時他習慣待著的草地上已經有個年輕人坐在那裡,安靜地望著河流。

  聽見腳步踏著草地聲的蘇俊生轉過頭,看見是江從榮,立刻瞇起眼睛笑了起來,「江桑。」

  因為蘇俊生的笑容,江從榮也跟著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問:「今仔日毋免去餐廳鬥腳手?」(今天不用去餐廳幫忙?)

  「今仔頭家娘對後頭轉來,頭家予我歇一工。」蘇俊生說著便要起身,江從榮向他擺擺手讓他不用在意,才坐回原地繼續解釋:「頭家娘怹老母破病,怹兜閣無後生,伊愛轉去鬥顧。」
(今天老闆娘從娘家回來,老闆讓我休息一天。老闆娘她媽媽生病,她們家又沒有兒子,她要回去幫忙照顧。)

  江從榮點點頭表示理解,在蘇俊生身邊坐下,「歇睏是哪閣走來遮?」(休息怎麼還跑來這裡?)

  「雄雄加一段時間出來嘛無安排工課,阮阿姆閣去揣阮小妹,一个人佇厝無代誌做就出來行行咧,想著頂擺來遮,空氣真好閣足惦的,就想講來坐一下。」
(突然多一段時間出來,也沒安排工作,我媽媽又去找我小妹,一個人在家沒事做就出來走走,想到上次來這裡,空氣很好又安靜,就想說來坐一下。)(阿姆為客語)

  江從榮贊成地點點頭,「遮環境真正袂䆀乎?我嘛真佮意來遮,一个人坐踮遮真清心,毋過熱人蠓蟲較濟就有影。」(環境真的不錯對吧?我也很喜歡來這,一個人坐在這裡很清靜,不過夏天時蚊蟲比較多就是了。)

  聽見他這麼說,蘇俊生有些緊張地問:「若按呢,我來遮敢會共你攪擾著?」(這樣的話,我來這裡會打擾到你嗎?)

  「講彼啥物話?遮抑毋是我一个人的。」江從榮因為對方的問話而哈哈笑了兩聲,「你若佮意就來。」(講這什麼話?這裡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如果喜歡就來。)

  蘇俊生開心地點頭,和江從榮一起將目光再次投向河水。

  河邊兩側的草地上長出不少野花點綴其間,遠方吹來的微風夾雜河水、土草與花朵的味道,心裡的煩悶也減少了許多。江從榮摸了摸放在身側的手提包,望向身邊迎風帶著笑意的蘇俊生。

  「彼工,你講你看過我寫的〈川にいる鳥〉,你會曉日語?」(那天,你說你看過我寫的〈川にいる鳥〉,你懂日文?)

  蘇俊生轉過頭,有些抱歉地笑笑,「袂曉,我讀冊的時陣已經是學國語矣。」(不會,我讀書的時候已經是學國語了。)

  「若按呢……」(那這樣……)

  「我一開始是讀著你用國語寫的〈河邊的飛鳥〉,青叔……就是鍾桑,講你這篇用日語寫了有另外一種趣味,就用客語翻予我聽。毋過我感覺兩篇寫甲攏真好,你續落來用國語寫的文章,親像〈工人群像〉、〈橋〉我嘛攏真佮意。」
(我一開始是讀到你用國語寫的〈河邊的飛鳥〉,青叔……就是鍾先生,說你這篇用日語寫的有另外一種趣味,就用客語翻譯給我聽。不過我覺得兩篇寫得都很好,你接下來用國語寫的文章,像是〈工人群像〉、〈橋〉我也都很喜歡。)

  江從榮想起那天聚會時鍾青朗欲言又止的樣子,現在想來,也許是想讓蘇俊生自己揭曉他讀者的身分吧。雖然說來羞恥,但他極為感激鍾青朗對他不斷地鼓勵,甚至還為他增加了一位讀者。

  他心裡很雀躍,卻又帶著點不安,聽蘇俊生所說,他是真的讀過自己文章的,否則也無法說出那些文章名稱,但他是否真的喜歡呢?他自認用著半生不熟的國語筆調、偶爾夾雜日文語感所寫出的文章在現今文壇裡實在稱不上出色;更何況,那些都已經是幾年前的創作了。

  他將目光又移回河面,靠近稻田的遠方河堤邊有幾隻白鷺或飛或停,太陽也慢慢轉成橘黃的夕色了,他按住公事包,將原先醞釀了一下午的話都吞回肚裡。

  他們在黃昏的河邊又安靜坐了一陣子,待到霞色上天,遠方有婦女喊叫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兩人才發現已經不早了。蘇俊生看看天色,站起身準備告辭,他拍了拍屁股上沾到的沙土雜草,望向仍看著河面不知在想著什麼的江從榮。

  向著夕陽讓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他環著膝蓋坐著的身影看起來不知怎地有些落寞,蘇俊生心裡一動,從遇見對方開始就一直憋在心裡的話便脫口而出。

  「你敢已經毋寫矣?」(你已經不寫了嗎?)

  江從榮錯愕地抬頭看蘇俊生,後者也反應過來自己過於無禮唐突,連忙低頭道歉,轉身走上草坡。

  「蘇生!」(蘇先生!)

  蘇俊生停下腳步,轉頭對他尷尬地笑笑,「你叫我俊生就好啦。江桑,歹勢啦,我拄才黑白問的,你莫生氣。」(你叫我俊生就好啦。江桑,抱歉啦,我剛才亂問的,你不要生氣。)

  「我無生氣啦。」

  江從榮從草地上起身,來不及清理就三兩步追上蘇俊生,他從黑色的公事包裡拿出幾張對摺的稿紙,雙手遞到蘇俊生面前。

  「這是我這幾工寫的……若是方便,想欲請你看覓咧。」(這是這幾天我寫的……方便的話,想請你看看。)

  蘇俊生不敢置信地半張著嘴,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舉起雙手要去接,又想起自己的手剛剛碰過沙土,急忙在衣服上擦拭兩下才恭敬地接過稿紙。

  「敢、敢會使?」(可、可以嗎?)

  江從榮因為蘇俊生小心翼翼的模樣而輕笑,他將手貼在大腿側,向蘇俊生深深行了一個禮,「當然,拜託你矣。」


____


關於台灣文學的發展,推薦大家看朱宥勳的這支影片:
〈真理台文館事件:台灣文學,是怎麼努力走到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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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在高雄,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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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1-5-3 13: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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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4 13: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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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我是曾永崙,現在不在家,若有要事請留言。」

  嗶——

  『曾先生,我是《華言晚報》的傅建才,你之前來電詢問過的事,我們連絡到記者郭崇鴻本人,這裡有他的聯絡方式……』

  嗶——

  『永崙嗎?我幫你打聽到了,那間倒了的出版社,那個姓林的總編現在在八芒出版社工作,你打去他們編輯室應該就能找到人了,電話是……』

  嗶——

  『永崙,我是志群……我聽品範說你打給他問了一個社會事件的報導,那個內容……你、你確定要做這個案子嗎?還有其他案件可以選,你不要挑這個好不好?都怪我,是我太急了,不應該急著叫你工作的,我覺得現在你不適合追這個報導……總之,你快回我電話,我們商量一下吧。怡娟也向你問好,有空來我們家吃個飯吧。』

  嗶——


  #


  永崙在歸整所有的資訊後,最終得到三支電話號碼。

  第一支是在圖書館另外搜尋到《華言晚報》中報導江一夫長子事件的記者郭崇鴻,他的聲音比永崙想像得還年輕有精神,在聽明永崙致電的原由後,卻花了老半天都想不起來這個報導。

  『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時候我剛進報社,是跟著前輩去跑新聞的,我想應該只是跟著前輩掛名的。』

  永崙翻到那則影印下來的報導,「另一名記者的名字是趙進達。」

  『那就是了,這是我在報社實習的時候跟著的前輩。』

  「那請問這位記者……」

  『他幾年前去世了。』

  進展並不順利,任憑永崙怎麼詢問對方是否留有資料、手稿,郭崇鴻都堅持資料已經因為年代相隔太久以及報社改組而散佚,對話最後匆匆結束,這條線就這麼斷了。

  第二支電話便是同仁提供給他的那名社內退休記者周正國,這位記者永崙也有印象,七十歲的老先生仍然健壯硬朗,偶爾會到報社內指導後進,不過永崙和他沒什麼往來。他打了兩次電話,都是周先生的媳婦接的,說是到鄉下去探訪親戚,永崙等了兩天才接到周老先生的回電。

  永崙先為接連去電打擾致歉,一番客套之後才說名來意,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原先和藹問好的老先生在聽到「河仔頭」這個地名後就態度丕變,嚴肅地問他:『什麼人叫你來問的?』

  嚴厲的語氣讓永崙愣了一下,「沒什麼人叫我來問,只是報社有個舊案特輯,專門報導一些過去發生過的案件和後續發展……」

  『這件事情沒什麼後續發展,你也查不到東西。』

  「等一下!」永崙連忙阻止對方掛掉電話,「我從一本書裡看見過河仔頭發生的自殺事件,死者的名字和他父親的名字都一樣,但裡面卻提到一些新聞報紙都沒提過的事——」

  『少年的。』周正國突然換了語言,用臺語問:『你敢咱本省囡仔?』(年輕人,你是我們本省人孩子嗎?)

  這問題來得突兀,永崙只能本能地也用母語回答:「我是。」

  『若按呢你聽先輩(せんぱい)的,這件代誌莫閣繼續查落去。』(那你聽前輩的,這件事不要再繼續查下去了。)

  「為什麼……」

  『你聽我的。』

  周正國掛斷了電話,隨後幾天永崙再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媳婦都用客氣但有些困擾的語氣對他說公公不在,永崙直覺古怪,但怕造成對方生活困擾,只好不再多做打擾。

  線索便剩下最後一支電話,是出版《河仔頭地方軼聞誌》這本書的餘風出版社總編林朝益。

  永崙前兩週按照書本版權頁上的電話打去出版社,發現電話是空號,他查詢營業登記才知道這間出版社已經倒閉註銷了。然而這條線實在太重要,永崙只好拜託認識的出版同業幫忙,好不容易才得知當時的總編現在正在另一間大出版社擔任雜誌編輯,透過編輯室的電話轉接終於找到人。

  這次總算不像前兩通電話那樣立刻碰壁,然而林朝益聽明他的來意後,也說不出個詳細的所以然。

  『地方軼聞錄系列是當時的老闆決定要做的,全系列總共十二本,約了十二個作者寫臺灣各地發生過的特殊事件,由我和另一位編輯小松各自負責一半的作者,你問的這本剛好是小松負責的。我雖然是總編,但要問到詳細內容的話還是小松和作者最清楚。』

  「那請問我能夠聯繫到那位小松嗎?」

  『我幫你問問看吧,有消息我再連絡你。』

  永崙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一個月,其他線索都斷了,林朝益又遲遲沒連絡,讓他差點去打聽周正國家的地址,既然電話裡說不清楚,乾脆直接到住家去問個究竟更快,就在他打算打電話去報社問時,林朝益終於回電話了。

  林朝益給他的並不是另一位編輯小松的聯絡方式,他說小松已經離開出版業,現在在鄉下繼承家業賣磁磚,但永崙還來不及失望,他便又給了一組區域代碼在外縣市的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地址。

  永崙拉來紙張抄下電話地址,寫到一半才驚訝地發現:「這個地名是……河仔頭?」

  『對,作者陳老師本來就是在地人,我打電話去打過招呼了,他還住在那裡,地址電話都沒變。』林朝益又唸了一次電話地址確認無誤,結束通話前問永崙:『不過陳老師聽到是要問那本書時好像滿意外的,你是為了什麼才問到這裡來的?』

  是啊,一宗資料搜索不易的三十年舊案,讓他窮追不捨的原因是為了什麼?

  永崙想了許久,同過去這段時間無數個夜晚一樣,又是徹夜無眠,在清晨的鳥叫中呆坐在書桌前,不知不覺間,他案前的牆上已經被他貼滿了紙條,那些轉彎繞路的探查被他一一嘗試又撇除,最後只剩下《河仔頭地方軼聞誌》作者陳景樹這條線索。

  天色將明,沒開燈的室內仍是一片昏暗,永崙站起身去接了一杯水澆灌乾渴的喉嚨,又接了一杯水走到陽臺上去為花草澆水。春天的早晨仍有些許涼意,但太陽出來後應該會是很好的天氣,得到水分的日日春應該能夠迎著陽光好好伸展吧。

  他等著城市繁忙的一天再度展開,撥打他手裡僅剩的最後一支電話。



  //



  「哈啾!」

  江從榮聽見噴嚏聲,從手上的書頁中抬起頭來才發現竟然又將近落日時分,而他身邊打了個噴嚏的蘇俊生反倒渾然不覺,只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目光仍埋在捧著的書本裡,正讀得專注。

  他笑著搖搖頭,瞄了一眼頁面,是寫作會中一名得到刊登機會的作者所寫的作品,目前連載在一本文學雜誌上,他前幾日就看完了,蘇俊生正讀到末段,便決定等他看完再提醒時間。

  距離那次江從榮將睽違已久的作品拿給蘇俊生看後已經過了一段時日,春意日盛,河岸邊的花草雜亂繁生,而像這樣在江從榮下課後、蘇俊生休假的時間在河邊的相會也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有時候江從榮寫了新文章便會拿給蘇俊生看,讓蘇俊生給他評語;有時候他們則會交換報章上、或文友會裡的本省作家創作,閱讀之後一起討論那些故事。

  蘇俊生放假的日子不太固定,因為家境的關係使他國中畢業就必須出來工作,聽他說白天晚上各在餐廳、工廠和戲院兼了工作,偶爾還得照顧久病的母親。江從榮問過他,工作這麼辛苦還得照顧母親,寶貴的放假時間應該待在家裡休息或出去玩,若真的想讀書,他可以把書送到餐廳去,不必特意到河邊來。

  「對我來講,來遮看冊就是咧歇睏啊,遮的風景遮好,閣會當佮你——佮你討論文學,予我會當共生活的不如意放袂記。」
(對我來說,來這裡看書就是在休息啊,這裡風景這麼好,還能跟你——跟你討論文學,讓我能將生活的不如意都忘記。)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江從榮便每天將想交換的稿件或書本帶在身上,在學校放學回家時選擇雖然繞路但是臨河的小徑,蘇俊生出現在河邊便前往和他會合。

  蘇俊生是個很安靜的人。他閱讀得慢而深刻,對作品也有自己的一套解讀方式,但蘇俊生只有遇到江從榮又寫了新作品才會多講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江從榮在說,他只安靜地在一旁聽,讀書讀累了便抬頭望著河面發呆。

  讀書中的蘇俊生不喜歡被打擾,這也是江從榮在和他幾次相處下來才知道的。客氣有禮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若閱讀時和他搭話,他會停下動作,專注地聽人說話,那雙眼睛卻會不時地向下瞟,只差沒有明說「好了沒我要繼續看書」,那是沉浸在閱讀中愛好文學者的證明,也是對作品與作者最高的敬意。

  江從榮觀察到後,偶爾會故意趁他在閱讀自己的作品時問一兩句話,每當蘇俊生表現出在「我想快點把文章看完」和「江桑正在跟我說話」之間兩難的表情時,總讓江從榮覺得又內疚又歡喜,他真想和眾位文友們分享這個書蟲讀者,讓他們知道有個人會這麼專注地閱讀他們的作品,但同時又矛盾地想獨佔這樣的偏愛與專注。

  多了這個年輕讀者,讓江從榮的生活從過去數年的無趣與不得志中獲得脫離的機會,他重新感受到創作的欲望,在騎著腳踏車時閃過突發的靈感,在入夜後的書桌前斟酌用字或振筆疾書,在床上睡意來臨之際捕抓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

  這些都太久違了,回到他身上卻全然不陌生,江從榮記得這些在字裡行間的困頓與喜悅,稿紙與筆墨,它們如此不值錢,卻又千金難換,而這些,都是因為他擁有了一個讀者。

  「奇怪……」

  蘇俊生這時已經讀完了手上的文章,翻著前幾頁嘴裡叨唸了一句客語,江從榮好奇地湊過去問:「按怎矣?」(怎麼了?)

  江從榮為了看清是什麼地方讓他疑惑而靠得很近,蘇俊生因為突然拉近的距離而愣住,緊張地搖搖頭,「無啦!可能我家己看毋著……」(沒有啦!可能是我自己看錯……)

  「我看覓咧。」江從榮接過蘇俊生手上的雜誌,這篇〈秋風〉是文友王承憶的創作,他比自己年長十歲,跨越語言藩籬更加不易,但努力不懈的結果是他的中文使用能力能不亞於外省作家,甚至得到刊登的機會,是他非常尊敬的前輩,「承憶兄這篇寫了真好,我足佮意這个女主角阿萍。」
(我看看。承憶兄這篇寫得很好,我很喜歡這個女主角阿萍。)

  「我嘛是——慢且咧,你拄才講的名,是……王承憶?」(我也是——等一下,你剛剛說的名字,是……王承憶?)

  「著啊。(對啊)」江從榮反倒因他的問話而疑惑,但隨即反應過來,將書頁往前翻到標題下的作者筆名,「誠心,這是承憶兄的筆名。」

  蘇俊生恍然大悟,「莫怪喔,我就咧想講這個作者寫字的感覺敢若佇佗看過。」(難怪,我就在想這個作者寫字的感覺好像在哪裡看過。)

  「你看會出來?」(你看得出來?)

  「會啊,王承憶的國語有一種文雅的韻,你若用臺語共讀,會足順足好聽;而且伊有一寡較愛用的字詞,佇伊的文章內底攏會出現。」蘇俊生指了幾個地方給江從榮看。
(可以啊,王承憶的國語有一種文雅的韻,你如果用臺語唸,會很順很好聽;而且他有一些比較愛用的字詞,在他的文章裡都會出現。)

  江從榮再次為蘇俊生驚人的記憶與閱讀力驚訝,「承憶兄若知影有人這爾詳細讀伊的文章,換筆名閣認會出來,一定真歡喜。」(承憶兄如果知道有人這麼仔細讀他的文章,換筆名還認得出來,一定很開心。)

  蘇俊生連忙搖頭,「你毋通共講!我、我凊彩講講的爾,按呢足見笑的……」(你不要告訴他!我、我隨便說說的,這樣很丟臉欸……)

  「哪有啥物好見笑的?」江從榮失笑,「你猶毋是來共我講你看過我的文章矣?」(有什麼好丟臉的?你還不是來告訴我你看過我的文章了?)

  「彼……」蘇俊生清了清喉嚨,將雜誌合起還給江從榮,「彼無仝啦。」(那個……那個不一樣啦。)

  江從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是不同在哪裡,蘇俊生快速帶過話題,問了最讓他好奇的事:「毋過我會記王承憶的筆名毋是這个呢,應該是叫做『扶穗』?」(不過我記得王承憶的筆名不是這個欸,應該是叫『扶穗』?)

  「這兩個攏是伊的筆名,我若無記毋著,伊猶有另外一个,毋過我雄雄嘛袂記矣。」
(這兩個都是他的筆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還有另外一個,不過我一時也忘了。)

  「是哪愛號甲三个筆名?」(為什麼要取到三個筆名?)

  江從榮笑著對一臉疑惑的青年道:「我有五个筆名。」(我有五個筆名。)

  「啊?」蘇俊生驚訝地瞪大了眼,「為啥物?」(為什麼?)

  「為著換一个身分,為著會當增加予人看著的機會。」江從榮望向潺潺流動的河水,嘴角微笑著,眼神卻平靜無波:「為著保護家己,嘛保護予你機會的人。」
(為了換一個身分,為了能夠增加被看見的機會。為了保護自己,也保護給你機會的人。)

  「江桑……」

  「有的時陣是家己改的,有時陣是人改的。你定定咧走鍾桑的冊房應該就知影,其實毋若是咱本省的作家,就算是外省人,怹寫的物件嘛無一定是政府愛看的,雜誌的編輯為著欲予好的文章會當刊出來,就會共作者換筆名。」
(有時候是自己改的,有時候是別人改的。你常常去鍾先生的書房應該就知道,其實不只是我們本省的作家,就算是外省人,他們寫的東西政府也不一定喜歡,雜誌的編輯為了要讓好的文章能夠刊登,就會把作者換筆名。)

  蘇俊生點點頭,他也讀過不少作家擁有不同筆名,但他不曾細想背後竟然還有這層原因。

  「彼閣算好運的,有的人拍拚寫,嘛寫袂過時代咧變。咱本省人欲行文學的路,自以早就足無簡單,戰爭的時陣政府愛咱攏來做『皇民』,咱袂當用臺灣話唱家己的歌、搬家己的劇本,毋過遐的先輩攏無放棄,拍拚寫家己的故事。結果日本人統治五十冬就戰敗,國民政府來了後,怹拚出來的文字煞變成是『奴化』,落尾有的人放棄矣,有的人到這馬猶咧學國語……你毋知,日本時代,日語嘛號做『國語』咧。」
(那還算幸運的,有些人努力寫,也寫不過時代在變。我們本省人要走文學的路,從以前就很不容易,戰爭的時候政府要我們都來當『皇民』,我們不能用臺灣話唱自己的歌、演自己的劇本,不過那些前輩都沒有放棄,努力寫自己的故事。結果日本人統治五十年就戰敗,國民政府來了之後,他們拚出來的文字卻變成是『奴化』,最後有些人放棄了,有些人到現在還在學國語……你不知道,在日本時代,日語也叫作『國語』咧。)

  時代如流水,有多少作家都曾這麼譬喻過,然而水流不停,這其間多少人載浮載沉,又有幾個能順流而下?

  鍾桑苦心維持幾位本省文友的交流,為的就是不讓那些擁有才華卻不被時勢認識的作者們放棄,沒有園地,便自己動手開墾,江從榮萬分佩服他的毅力,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個實力與耐力堅持下去。

  但這些對著一個年輕讀者說似乎太過沉重了,江從榮轉頭看因為他的話而一臉嚴肅的蘇俊生,笑了笑拍拍他,「歹勢啦,講遮五四三的,你毋通驚著,遮的話袂當出去黑白講,會去予警總掠去喔。」(抱歉啦,講這些有的沒的,你不要嚇到,這些話不能出去亂講,會被警總抓走喔。)

  「我想一定無問題。」

  「嗯?」

  「繼續寫落去,總有一工會有真好的結果。」蘇俊生轉過身面向著江從榮,表情認真地正色道:「若像你講的,日本時代、戰爭時代,遐的先輩就算愛配合日本政府,嘛毋捌放棄寫作,你敢知影青叔的冊房有偌濟作家的文章?恁用日語、用國語寫攏無要緊,上重要的,是恁毋管換做啥物語言,攏繼續寫落去的彼種熱情,我相信以後的人若讀著恁的文章,攏會親像咱咧讀進前的人留落來的文學仝款,足感動、足——」
(繼續寫下去,總有一天會有很好的結果。就像你說的,日本時代、戰爭時代,那些前輩就算要配合日本政府,也不曾放棄寫作過,你知道青叔的書房有多少作家的文章嗎?你們用日語、用國語寫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你們不管換成什麼語言,都繼續寫下去的那種熱情,我相信以後的人如果讀到你們的文章,都會像我們在讀前人留下來的文學一樣,很感動、很——)

  蘇俊生突然閉了嘴,因為江從榮正彎著眼睛含笑望著他,他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個作家面前肆無忌憚地大放厥詞,似乎太不自量力了。真正在夾縫中努力創作下去的是江從榮他們這些人,實在輪不到他在這裡慷慨陳詞。

  「歹勢……」

  「毋免會失禮啦,只是乎……」江從榮看著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蘇俊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看你比我較激動,有影古錐甲。」(不用道歉啦,只是齁……我看你比我還激動,真的很可愛。)

  古錐甲……蘇俊生將身體轉回面向河水,抱著膝蓋低頭說不出話,熱燙的感覺爬上他的頭殼和耳朵,整個人好像就要在夕陽下燃燒,他在心裡偷偷希望夕照足夠橘黃昏暗,才能蓋過自己臉上的紅。

  江從榮手向後撐著身體,感覺剛才心裡的鬱結一掃而空。夕陽餘暉下,皺著眉嚴肅地為一個失意業餘寫作者打氣的青年看起來認真到有點憨傻,但蘇俊生的話就像眼前的河一樣流過他的心,沁涼暢快,餘韻卻是暖的,他已經很久不曾感受到這種單純的喜悅了。

  而且他用的是「你們」,理所當然地將自己也劃入那些作家之列,這讓自知創作不夠努力的江從榮有點心虛,但能夠被認同仍然讓他感覺開心。

  「我無親像遐的先輩遮爾偉大啦,意志無暇堅定,寫的嘛毋是啥物了不起的故事,可能無法度親像你講的,予以後的人讀著會感動。毋過真正多謝你,因為有你,我才會閣提筆起來寫。」
(我不像那些前輩這麼偉大啦,意志沒那麼堅定,寫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故事,可能沒辦法像你說的,讓以後的人讀了會感動。不過真的很謝謝你,因為有你,我才會再拿筆起來寫。)

  「無啦,我嘛無創啥……毋過,江桑你毋好按呢講,逐擺我若是因為工課抑是照顧阮阿母,忝甲強欲接載袂牢,看恁寫的故事就會當予我共遐的代誌攏放袂記,你的故事真正無親像你講的遐呢無好。」
(沒有啦,我也沒幹嘛……不過,江桑你不要這麼說,每次我要是因為工作或照顧我媽媽,累得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看你的故事都能讓我把那些事忘記,你的故事真的沒像你說的那麼差。)

  對方的這些話讓江從榮驚訝不已,他看著蘇俊生,半張開口復又闔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江從榮的反應讓蘇俊生察覺自己似乎說了很令人害羞的話,他覺得再坐下去恐怕會說出更奇怪的話,反而顯得失禮,只好站起身先告辭,「時間差不多矣,我好來轉矣,你嘛較早轉去的。」(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

  江從榮點點頭,跟著站起身和蘇俊生一起走上斜坡去牽車,「雜誌你猶未看了,先囥你遐,後逝才還我就好,你騎較慢咧。」(雜誌你還沒看完,先放你那裡,下次再還我就好,你騎慢點。)

  「好,江桑嘛是。」(江桑也是。)
 
  江從榮轉動車頭,離去之前再次回過頭望了一眼還在懊惱自己胡亂說話的蘇俊生,笑著喚他:「俊生。」

  「嗯?」

  「多謝你。」

  蘇俊生抿緊脣,忍耐著爬上眼底的熱意對江從榮搖搖頭,再次和對方道別,卻站在原處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目送江從榮騎向江家的方向,待他的車影在路的彼端變成小小的影子後,才往反方向徐徐而去。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1-5-4 13:2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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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5 13: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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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春夢–5



  五月十七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將同性性行為由《國際疾病分類》中的精神疾病移除。

  「燙燙燙……劉定燁你在看什麼?快來幫忙!」

  剛從瓦斯爐上離開的火鍋還冒著泡,香味四溢,定燁將手中的紙頁塞回資料夾放進包包,拿起放在桌子下層的鍋墊讓永崙放下鍋子,走到廚房外看還在裡面忙碌的新婚夫妻二人。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怡娟將手上的小炒起鍋,端給站在身邊的志群,邊關起瓦斯邊對定燁道:「最後一道了,來吃飯吧。」

  「哇啊~怡娟的拿手好菜客家小炒,我今天就是專門來吃這盤的!」永崙跟了過來,搶過志群手上的盤子,捏了一塊肉絲放進嘴裡,「好好吃!」

  「我老婆拿手的可不只這道,今天不准留剩飯啊。」

  志群拿了碗筷添飯,四人說說笑笑地移步到餐桌,享受菜色豐盛的新婚喬遷宴。

  永崙邊吃飯邊抬頭四顧夫妻倆的新居,忍不住慨歎:「你們工作穩定了,婚結了,房子也找好了,接下來就剩生孩子了吧?」

  「說話像個老頭一樣,你現在聽起來就像那種給晚輩施壓生小孩的親戚。」志群笑著調侃他,「怎麼樣,孩子生下來你要當乾爹嗎?」

  「那是一定要的,你們家的孩子多幸福,一生下來就有兩個乾爹疼他。」永崙夾了一塊排骨放進定燁碗裡,「對吧乾爹?」

  定燁笑著用肩膀輕撞他,「拜託,我沒你這麼大的乾兒子。」

  「這樣也好,至少孩子出生以後過年能多兩個紅包,既然是乾爹給的,那一定不小包!」

  三個男人哈哈哈笑了起來,怡娟在旁邊翻了個白眼,吐槽他們:「孩子在哪都還不知道你就說到過年紅包去,你們也想太多了吧?」

  「是曾永崙先說的。」志群指向開啟話題的罪魁禍首,「也好啦,不然他們兩個又不可能有孩——」

  「何志群!」

  怡娟揚聲呼喚打斷了志群未經思考就脫口而出的話,志群反應過來,訕笑著向對面的兩個友人道歉:「歹勢啦我沒有別的意思……」

  氣氛因這突然的插曲而變得微妙,定燁微笑著沒說話,低頭吃飯,永崙則是在看見夫妻兩人眉來眼去、用眼神進行著「都是你亂說話」「我又不是故意的」的對話時,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帶得一旁的定燁也跟著笑了出來。

  「拜託你們,不要比我們還尷尬好不好?」永崙笑著搖搖頭,為無心闖禍的志群和皺眉瞪著丈夫的怡娟一人夾了一塊梅干扣肉,「多吃一點,孩子快生出來,我還指望他幫我捀斗。」
(捧斗:喪禮中,由長子或者長孫捧著裝神主牌的木斗。)

  定燁聞言,舉起筷子在永崙頭上敲了一記,「不要亂說話。」

  永崙誇張地佯裝疼痛,揉著腦袋對怡娟說:「你看,這個老古板還能幫妳管乾兒子。」

  方才的凝滯因為永崙的插科打諢而快速被帶了過去,餐桌上的人便都沒再深論誰和誰不可能有孩子的事,怡娟聽著永崙的話笑了起來,將他夾進她碗裡的肉吃掉;志群則是因為永崙所說的話靈機一動,對定燁道:「如果未來真的有孩子了,就讓定燁幫他取名字吧?」

  正在幫永崙挑魚刺的定燁聞言愕然抬頭,「我嗎?」

  怡娟也舉手贊同,「對耶,定燁文采那麼好,一定可以取一個寓意很好的名字。」

  「這種事不是都得找算命仙嗎?」

  「也可以算好筆劃再來讓你選字啊!」

  「可是……」

  「這樣孩子的名字也可以不和別人撞名,獨一無二。」

  永崙涼涼地打斷另外三人的對話:「你們兩個啊,孩子先生出來再說吧!何志群你加把勁啊,等著吃你女兒的滿月酒。」

  志群疑惑:「你怎麼知道會是女兒?」

  「因為我比較想要乾女兒。」

  「那你還想要孩子幫你捀斗?」

  「誰說一定要兒子才能捀斗?現代社會講求兩性平等,男生能做的事,女生也可以做,你以後可不能重男輕女啊。」

  「我才不會……」

  永崙和志群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一旁的兩人也已經習慣了用他們的對話配飯,四人的用餐時光如同往常在校園裡時一般輕鬆而自在,然而他們也早已不是當年走在學校裡的青澀學子,伴隨社會的發展與人生的進程,許多過去當學生時未曾想過的事一件件接踵而來,也許總有一天,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插科打諢便唬弄過去。

  怡娟看著坐在她對面面目沉靜、繼續低頭挑魚刺的定燁,為他夾了點菜,定燁抬頭道謝,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




  河仔頭位在某個連接都會區的衛星城市裡,是個處於市區邊陲、發展迅速但還保留古樸韻味的小城鎮,河流的下游連接著另一個客家庄,河洛、客家文化僅有一橋之隔,是許多人選擇鄉間旅遊的去處。

  永崙在一個下過小雨的午後搭車來到這個小鎮,他在火車站外向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問路,熱情的司機大哥為他指路,距離和陳景樹約定碰面的那間雜貨店只需步行五分鐘。

  永崙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些,便在雜貨店買了一瓶水,雖然剛才在火車上便能看見河流的方向,仍是向顧店的中年婦女探問要怎麼步行到鎮上的河川,那老闆娘看他似乎是個外地人,隨他一起走出店面為他指了個方向。

  「你對這條路行,差不多兩个紅燈青燈過,倒手爿有一間便當店,你倒斡閣行幾分鐘仔就看著仔。」(你從這條路走,差不多過兩個紅綠燈,左手邊有一間便當店,你左轉再走幾分鐘就看到了。)

  「頭家娘多謝。」

  「少年的毋是咱遮的人?來遮𨑨迌?」(年輕人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來這裡玩?)

  「來揣人。」(來找人。)

  永崙坐在雜貨店外的板凳喝水,間或和老闆娘聊天,過了大約十分鐘陳景樹便來了。

  他和老闆娘看起來是互相熟識的老鄰居,兩人隨意地打了個招呼,隨後陳景樹便向永崙點頭致意:「曾先生?」

  老闆娘恍然道:「少年的,原來你是欲揣阿樹喔!」

  永崙起身向陳景樹問好,出乎意料之外的,陳景樹不如他想像中年邁,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年紀,也不是傳統的作家模樣,外表與動作看起來都有點粗獷。

  陳景樹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名片和永崙交換,在雙手接下永崙的名片時頗為仔細地端詳了一陣才收下:「我們家就在附近,不過巷子路不好找,才直接約這裡。走吧,我們到我家去講。」

  向老闆娘道別後,永崙便跟著陳景樹沿著剛才老闆娘所指的那條路走,不過走過兩個小巷後便轉了彎,他們在巷子裡換了兩次方向,最後停在一排房屋樣式相同的透天厝,陳景樹領著他走進左邊第二棟房子。

  「抱歉跟你約這個時間,早上我去了市裡的大學一趟,剛剛才回來吃完飯就去找你了。」

  「不會,我時間方便。」

  永崙隨著陳景樹一起脫鞋進屋,正對著門口的是神明廳,磨石磁磚地透過襪子傳來冰涼的溫度,他對著神龕快速合十,跟著掀起串珠門簾的陳景樹走過一道小門,來到屋子的客廳,桌上擺著茶具組和一些水果與點心,客位上還有一疊書面資料,看來是已經將永崙來訪所需的東西都準備齊全了。

  「曾先生請坐,抱歉家裡沒什麼好招待的。」

  「陳老師不用客氣,叫我永崙就好。」永崙在三人坐的實木椅上坐下,延續剛才進屋的話題問陳景樹:「抱歉,陳老師百忙之中還來打擾你,早上是到大學去上課嗎?」

  「不用叫我老師,你也叫我陳大哥就好。」陳景樹在主位坐下,按下茶几上的瓦斯爐燒開水準備泡茶,「我這種的不敢去亂上課,我認識一個民族學系的教授,他最近主持一個計畫,叫我去幫忙。」

  永崙點頭表示理解,並不感到意外。在他來之前便打聽過陳景樹的經歷,陳景樹的學歷並不高,國中畢業後在市區邊工作邊讀夜校,待過車床工廠、開過貨車、當過售貨員,因為對地方傳統民俗有濃厚興趣而在工作之餘自發研究,親自到各地田野踏查、訪問耆老,累積的第一手資料連許多校園內的教授都未必比得上,至今也有許多學院內或官方的文化單位找他諮詢合作,那麼會主筆《河仔頭地方軼聞誌》這本書似乎也就不意外了。

  彷彿從永崙偷偷瞄向那一疊資料的眼神窺探到他的心聲,陳景樹笑著邊用熱水燙茶壺邊說:「那邊的資料都是拿出來要給你看的,不用客氣,直接拿起來看。」

  「謝謝陳大哥。」被這麼一說,永崙反而不急著去看資料了,而是就著這機會開啟話題:「我還是要說聲抱歉,書都出版這麼久了才來找你問事情,當初我查到出版社倒閉了還嚇了一跳。」

  「餘風的老闆其實是我的老熟人,伊彼个個性喔,想著啥就做啥,抑無一个計畫。(他那個個性啊,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也沒有個計畫。)」陳景樹提起水壺將熱水注入茶壺中,提到老友不禁苦笑著搖頭,「想做書就自己開公司,錢賠光了就收起來,他現在好像在做山地原住民的田野,跟著一群考古的教授和大學生跑山上去了,嘛是一个誠心適的人啦(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啦)。」

  「那本軼聞誌就是他找你寫的嗎?」

  「對啊,他說市面上太多強調『正統』的書,講的都不是我們認識的地方和人物,想要做點我們臺灣自己的小故事。」陳景樹說著將沏好的茶倒入精緻的小茶杯,放到永崙面前,露出有點心虛的笑:「但其實那時候我正忙著和雲林幾間廟的老人家做訪談,沒什麼心思理會他,所以是把更年輕一點的時候……大概二十幾歲吧,記錄的一些河仔頭發生過的事件和傳聞,整理之後就直接交給編輯了。」

  「原來如此。」永崙謝了茶,小心用兩指端起啜了一口,「陳大哥你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整理自己家鄉的故事,真的很不簡單。」

  陳景樹笑著擺擺手,「我自己心裡清楚那本書寫得不好,當時接到正國的電話說有人要問這本書,我還以為是終於被發現我亂寫一通,要來找碴咧。」

  永崙心想還真的來找了杯茶,他將喉韻清香的茶水飲盡,拿起陳景樹為他準備的資料翻看。有書本內文的手稿、校對的列印稿、從地政機關調來不同年代的河仔頭市區規劃圖、地圖,和不同事件相關的新聞報導或延伸刊物。

  為了在其他河仔頭發生的事件中找到投河案的蛛絲馬跡,永崙已經將那本軼聞誌前後翻了無數次,哪些資料對應到什麼案件他都瞭若指掌,很快就歸分和投河案同時期或同性質的事件,然而就和他自己的調查結果相同,幾乎沒有可供參考的線索。

  「陳大哥,就像先前在電話裡有稍微和你提過的,其實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問——」

  「江從榮跳河自殺的案子。」陳景樹截去永崙的話,臉上的笑容變得淡了一些,「我知道,你如果下過功夫,應該什麼也查不到,所以才會問到我這裡來,但是說真的,如果當時我有更多資料,也不會寫得讓你最後只能來找我。」

  永崙注意到陳景樹說的是「當時」,立刻敏銳地問:「那現在……」

  陳景樹卻但笑不語,再次斟滿永崙空了的茶杯,才看著他問道:「曾先生為什麼想查這件事?」

  這回沉默的換成了永崙。

  「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案子了,就算真的得到什麼別的線索好了,當事人已經自殺,其他相關的人也都老了或死了。」

  「可是,在所有講到他因為被騙而自殺的報導裡,只有你提到騙他的那個人也是個男人。」

  陳景樹因為永崙的話而愕然地愣住,永崙這才發現他們兩人似乎自始至今顧慮的就完全是不同的事,雖然他還不知道陳景樹是因為什麼原因而不願多說,但顯然確實另有隱情。他抿緊嘴脣思索,都已經來到河仔頭了,斷然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永崙放下手上拿著的書,伸手將左手上的手錶摘下,翻過內側,露出腕上的傷疤。

  陳景樹看見他手上的傷痕反倒不若原先那樣意外,他收回視線,喝空手上的茶水,再次蓄滿茶杯,像是也在蓄積想說的話。

  「我剛剛跟你說過,接到電話的時候,還以為是有人覺得我寫不好。」

  永崙點點頭。

  「但其實我更擔心的,是有人發現這件事被印在書上報導出來。」

  「……什麼意思?」

  「這個故事其實是我小時候聽我媽媽說的,畢竟江家在我們河仔頭是很出名的人物,他們家發生的事常常會被老一輩的人拿來茶餘飯後閒聊。有一次我多問了幾句,她才說當年騙了江家兒子的是一個男人。」

  「你母親怎麼知道的?這是鎮上大家都知道的事嗎?」

  「聽說當時河仔頭、甚至隔壁鎮都有人在傳,但現在還知道的,就我所知不多。江家的工廠還在河仔頭的時候,鎮上有不少人都在裡面工作,我媽媽就在裡面當領班,她說她和工廠裡幾個江家的人認識,才會知道得多一點。」

  以永崙身為記者的本能,如果當年的真相真的是因為同性相戀而被騙,那這絕對是非常吸引大眾探究的事件,「那為什麼報紙上卻什麼都找不到呢?」

  陳景樹淡淡笑了笑,「你應該很聰明,有發現這整件事裡面什麼不見了嗎?」

  永崙被問閉了嘴,他回想從一開始看見那份只有寥寥幾頁的影印資料,以及在報刊海裡挖掘出來的報導,這些東西提供的根本連線索都稱不上——然而那之中,確實也有一些空白是他無法忽視的,只是長久以來的教育和訓練,都讓他習慣了那種抹消的方式。

  「江從榮的太太。」永崙低聲道。

  「江從榮的太太。」陳景樹複述,「她爸爸是空軍中校梅啟鵬,聽我媽媽說,江家出事以後,女兒就離開江家了,我只查到她的名字,叫梅淨儀,現在好像搬到國外不在臺灣了,梅啟鵬也死好多年了。」

  軍方的人,那麼就能解釋為何出事的是地方望族,整件事情卻幾乎不留線索的原因了。把女兒嫁給大廠二代,女婿卻和男人搞婚外情,還被騙財,雖然梅啟鵬的名字永崙並不熟悉,但若他是個有地位也有手腕的人物,當然會想將這件事壓下來,而當年的媒體環境,確實要比今日好掌握得多。

  「我當時問了不少我們河仔頭的老人家,還有印象的人都只知道江家的兒子被騙以後自殺,有人來壓消息不准他們亂說,所以其實問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距離老百姓太遠的人和事,最後都會變成像傳說一樣流傳,更何況是跟政府有關的事,私底下拿來閒聊也就算了,沒人敢真的去探究。」

  永崙自然明白,即使解嚴已經過去幾年,威權統治隨著時代變遷和強人元首的去世而結束,但這座島嶼還是有著太多的禁語,某些詞,某些底線,至今仍然牢固如昔,使人民自我審查、拒看拒聽,他就是被這麼教育長大的,而現在的人們也仍然這樣教育著他們的孩子。

  就像梅啟鵬已經去世多年,報社、還有這個地方的人們對江家事件仍留著不能多加談論的印象。

  「所以我聽到你要問江家的事,還以為被哪個大人物盯上了。」陳景樹苦笑著搖搖頭,「當時雖然是有點敷衍地交稿,我收到出版社印好的書還是很高興,和我媽媽分享我在整個河仔頭蒐集來的事件記錄,她不識字,我就唸給她聽,但是她在聽到我把江家的事寫進去後,氣到差點拿雞毛撢子打我,還問我書能不能不要出了。」

  永崙在腦海裡回想會讓他在意這個案件的最原始原因。畸戀同性反被詐,內疚留妻遺書。消失的還有另一個東西。

  「那遺書呢?書裡提到江從榮有留下一封遺書給他的妻子。」

  聽到遺書,陳景樹看起來並不比永崙疑惑,「其實只有遺書這件事,我怎麼樣都找不到其他的人證實。」

  永崙愕然,「所以陳大哥只聽媽媽說過?」

  「對,知道當年這個事件的老人家都沒聽說有遺書,我只聽我媽媽說過。很多細節她都說不清楚,只有遺書這件事很確定,當時她和一個工廠的同事都有看見警察把遺書交給江從榮的太太。」

  「請問我可不可以直接訪問陳大哥的媽媽?」

  「我媽媽兩年前去世了。」

  「啊……抱歉。」

  「不用抱歉,她走得很安詳。」陳景樹溫和地對永崙笑了笑,「這個案件因為有上面的壓力,本來就不太被河仔頭的人談論,再加上已經過這麼久了,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大概都不在了。」

  永崙點頭表示了解,時空跨越三十年,人地的異變、記憶的更迭都可能影響不同人的說詞,即使從陳景樹這裡聽見他母親所見,那或許也只是一部分的事實而已。

  話題告歇,茶水也涼了,陳景樹再次將茶壺注滿熱水,耐心等候茶水萃取。永崙在滿室茶香中看著滿溢出來的熱水沿著壺身流下,感覺腦中的疑惑一層疊上一層,更多的卻是一種斷線的茫然。

  「曾先生……永崙,真歹勢,我不知道更多了,不能解答你的疑惑。我這十幾年來記錄各種地方傳聞和民俗,只有這個案件最少資料,寫得也最心虛。」

  「那陳大哥為什麼還是把它寫出來?」

  陳景樹為他們兩人再次滿上茶水,思考了一杯茶的時間才回答永崙:「因為我覺得我媽媽好像知道什麼事,但是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一定不只這樣,只是在當時的環境下它只能被藏起來,所以我只能先這樣寫。很多事都是這樣,我們這一輩的只能先記錄,也許在很久以後的臺灣,到時候能把更多以前的事情找出來、傳下去,這就是我開始做這些田野調查的原因。」

  說著,他的目光對上永崙,帶著安慰的柔軟:「我也相信很多以前或現在被當成是不對的事,以後的年代、以後的人,都能更平常心去看待。」

  永崙端起小巧的茶杯,將那些話並著茶湯吞下,從胸口暖進肚子。



//



  江從榮在門外停好車,提著公事包剛要走進家門便聽見大門被拉開的聲音,妹妹正好從屋裡要走出來。

  他驚喜地迎上前去,握著她的手臂上下查看,「雪(ゆき),你哪會轉來?身體好無?」(雪(yuki),妳怎麼會回來?身體好嗎?)

  江從雪輕撫自己略為顯懷的下腹,笑著點點頭,「攏真好啦,多桑講有日本客戶送一寡糖仔餅仔,叫我來提寡轉去。」(一切都很好啦,多桑說有日本客戶送一些糖果餅乾,叫我來拿些回去。)

  「你自細漢就愛食糖仔,毋過你這馬有身矣,嘛是愛減食寡。」(妳從小就喜歡吃糖,不過你現在懷孕了,還是要少吃點。)

  「我知啦。」江從雪跟著江從榮再次回到房子裡,一起走向客廳,笑著佯怒:「這呢久無看見矣,一轉來就共我唸,當作我閣囝仔喔?」(我知道啦。這麼久不見了,一回來就唸我,還把我當成小孩喔?)

  「當然毋是囝仔,攏欲做媽媽的人矣。」江從榮扶著妹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算算咧差不多中秋過我就欲做阿舅矣。」(當然不是小孩,都要當媽媽的人了。算一算差不多中秋過後我就要當舅舅了。)

  聽他這麼說,江從雪原本洋溢著愉快的表情便收斂了下來,「哥,啥物時陣到你啊?」(哥,什麼時候輪到你啊?)

  江從榮微愣,苦笑著搖搖頭,「莫講到對我遮來。」(不要說到我這裡來。)

  江從雪皺著眉低頭嘆息,「我一直感覺足歹勢,哪有做人小妹先嫁的?」(我一直覺得很抱歉,哪有當人家妹妹的先嫁的?)

  「講彼,是我家己無想欲娶,敢講閣愛害你嫁袂出去?」江從榮笑著安慰妹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莫管別人講啥,我干焦煩惱你,卡桑(母さん)過身進前交代我愛好好照顧你,你若過了好勢我就放心矣。」
(說那些,是我自己不想娶,難道還要害妳嫁不出去?妳不要管別人講什麼,我只擔心妳,卡桑去世之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妳,妳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提到過世的母親,江從雪眼眶不禁泛熱,連忙向哥哥保證:「有啦,阿堯對我真好,你免煩惱。」

  「按呢就好啦。」江從榮寬慰地點頭,用手指輕輕在妹妹頭上敲了一記,「攏欲做阿母的人矣閣遮呢愛哭。」 (這樣就好。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麼愛哭。)

  「我是咧替你煩惱。」江從雪仍是憂心忡忡的,「我今仔聽阿姨講,有揣著人欲共你介紹一个查某囡仔,敢若出身嘛袂䆀,講怹老爸是軍內做啥物中校的……」(我是在擔心你。我今天聽阿姨說,有找到人要幫你介紹一個女孩子,出身好像不錯,說她爸爸是軍中當什麼中校……)

  「雪。」江從榮打斷妹妹,沉下臉盯著她道:「我無需要彼个人共我講親情。」 (我不需要那個人幫我談親事。)

  江從雪閉上嘴,沉默了一陣後才擔憂地望著江從榮,「已經彼呢久矣,你敢猶無法度接受阿姨入來咱兜?」(已經這麼久了,你還沒辦法接受阿姨進來我們家嗎?)

  「這是多桑的厝,伊娶的某,我有接受無無重要。」因為也從來沒有人來問過他的意見。江從榮無奈地搖搖頭,但當看見妹妹擔心的眼神時,又覺得那些長久累積的不滿與恩怨沒必要說給妹妹聽,只能收起煩悶的心,開自己玩笑:「而且恁阿兄這款無路用的人,有啥物人敢嫁?」
(這是多桑的家,他娶的老婆,我接不接受不重要。而且你哥這種沒用的人,有什麼人敢嫁?)

  「誰講的?阮哥彼呢緣投閣有才華,彼是你無愛爾,若無偌濟查某囡仔想欲嫁你!」 (誰說的?我哥這麼帥又有才華,那是你不要而已,不然多少女孩子想嫁你!)

  江從榮沒有因為妹妹的恭維而開心,反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是想欲嫁我,抑是想欲嫁予江家?」 (是想嫁給我,還是想嫁給江家?)

  「阿兄……卡桑過身的時陣我是猶細漢無毋著,毋過我嘛會記伊講的話啊。」哥哥牽著年幼的自己站在床榻邊聽卡桑臨終前的話,那個景象江從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伊講,伊上想欲看著的就是你娶某生囝,過了幸福。」
(哥……卡桑過世之前我是還小沒錯,但我也還記得她說的話啊。她說,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娶妻生子,過得幸福。)

  江從榮歛眉沉默不語。他當然記得,他卡桑去世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孩子,十幾年來他一直惦記著讓妹妹獲得幸福,為她找了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將她風光出嫁。然而,一方面是沉浮在現實與理想的不得志,一方面是不想連婚事都如父親的願、受人擺布,加上確實沒將心思放在這上面,有意無意之間,他便拖延著自己的婚事。

  「嘛無一定就愛人介紹啊,你若有拄著適合的、佮意的,會使共多桑講啊,你佇學校教冊遐濟冬,敢攏無拄著一个興趣相像(sio-siāng*)的人?」
(也不一定要別人介紹啊,你如果有遇到適合的、喜歡的,可以跟多桑說啊,你在學校教書那麼多年,難道都沒遇到一個興趣相近的人?)

  適合的、喜歡的、興趣相近的人。聽到江從雪這麼問,在江從榮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蘇俊生的臉,他因為自己莫名的聯想而愕然,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臉頰些微發燙,連忙倒了一杯桌上的開水喝下。

  江從雪因為哥哥拙劣的掩飾而笑了出來,促狹地打趣他:「莫怪一直無想欲人共你介紹,原來是已經有佮意的人矣。」 (難怪一直不想別人幫你介紹,原來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無啦,你莫黑白講。」江從榮放下水杯擦了擦喝太快而被打溼的下巴,沒好氣地乜了妹妹一眼,「恁阿兄這款的,無人欲愛啦。」(妳不要亂說,你哥這種的,沒人要啦。)

  「你袂使按呢講,就親像一開始你介紹阿堯予我,我嘛是驚驚,毋過鬥陣了後知影伊是真正了解我,我才會嫁伊。」江從雪握住哥哥的手,堅定地用力捏了捏,「一定會有一个看著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過一世人。」
(你不能這樣說,就像一開始你介紹阿堯給我,我也是怕怕的,不過相處之後才知道他是真的了解我,我才會嫁給他。一定會有一個看見你的好、了解你的人,讓你安心想跟她過一輩子。)

  江從榮剛想回話,門外便傳來一個男人的呼喊聲,江從雪這才想起自己正準備要離開,「應該是阿雄啦,多桑叫伊駛車載我轉去。」(應該是阿雄啦,多桑叫他開車載我回去。)

  「好啦,較早轉去咧。」江從榮站起身,替妹妹提起要帶走的東西一起走出門,「橫直你免煩惱恁阿兄,家己照顧好身體,飯愛加食寡,無囝仔營養攏無夠。」(好啦,早點回去。反正你不用擔心哥,自己照顧好身體,多吃點飯,不然孩子營養不夠。)

  「我知啦。」

  工廠的員工阿雄已經開著江家的車等在門外了,阿雄的父母從年輕時就跟著他多桑打拚,很得江一夫信任,阿雄和他從小玩到大,也是江從榮在整個鎮上為數不多、聊得來幾句的好朋友。江從榮和他簡單寒暄,把東西放到副駕駛座,交代阿雄小心開車。

  坐進後座前,江從雪又叫住江從榮:「阿兄。」

  「按怎?」(怎麼了?)

  「你愛會記,卡桑希望你會當過了快樂。」(你要記得,卡桑希望你可以過得快樂。)

  江從榮笑了笑,反握住妹妹的手,向她點點頭。




  江從榮的臉朝著河岸彼端的幾隻白鷺,目光卻不時瞟向坐在他身邊的蘇俊生,心裡七上八下地忐忑著。然而蘇俊生卻渾然不覺,只專注在他手上的幾頁稿紙中,皺眉看得入神。

  他坐立難安,又不能打斷蘇俊生閱讀,最後只得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舊雜誌翻看,當他從一篇介紹西方現代詩理論的文章中回過神來時,蘇俊生已經放下稿紙,正抱著膝蓋望著金燦燦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已經不是江從榮第一次將新寫好的文章拿給蘇俊生看了,然而不管哪一次都讓他緊張不已,尤其他自知這次書寫的題材和自己往常的創作不太相同,讓他為蘇俊生的反應又期待又害怕。

  大抵所有的創作者們都有類似的心境。在書寫的過程中總是想向他人述說腦中奔騰的思緒,真正分享時卻又因為怕不受肯定而忐忑,以往的他因為對於發表文章已經不抱希望,反而沒有這層煩惱;然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也有了和其他作者同樣的困擾,同樣的不安,同樣的期望。

  這都是因為遇見了蘇俊生。

  這個人有和自己相近的靈魂,都帶著點聽天由命的消極,然而蘇俊生表現出來對生命的期盼以及對文學的熱情,卻又那麼正面、那麼純粹,每次聽著他用閃閃發亮的眼神訴說著從故事中讀到的驚喜與啟發,江從榮的心裡都忍不住驚嘆他自由翱翔在文字之中的快樂所迸發出來的美。

  在生活與現實重擔的夾縫中,作者仍然以耐力與想像力苦心經營出故事,讀者也仍然能細品故事中想表達的事物,這是一件多麼純真、多麼美好的事。每當在這個河畔看著將自己埋入書卷中的蘇俊生,江從榮便打從心裡覺得感激。

  然而這一切是什麼時候悄然發生了變化呢。每當蘇俊生用專注的眼神讀著他的作品時,每一個反應都讓他的心被牽動;蘇俊生皺眉,他便擔心自己寫得不好,蘇俊生提出疑問,他便慌亂解釋,蘇俊生微笑,他便跟著微笑,蘇俊生說喜歡,他的心裡便滿滿的都是他的喜歡。

  江從榮想起雪對他說的,「看著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過一世人」,最近他經常會想起這段話,同時想起蘇俊生。

  他知道自己的壞毛病,就像他多桑對他的評價:天真、不切實際、想得比做得多又看不清現實,同時又固執得要命。他明白,卻改不了,因為他唯一能掌控的只有手上的一隻筆,只有握著筆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和價值。

  讀過他文章的文友們會討論他的表現手法、建議他的寫作方式、一起憤慨世道的不公,甚至會挖苦他生活過得相對寬裕,卻未必會看見他藏在其中,夾雜在家庭、工作與理想間被撕裂的自我,即使是如鍾青朗這樣認識他多年、了解他個性的前輩,也只能不斷鼓勵他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前進。

  但蘇俊生從不和他談論那些。他只談他看見飛鳥嚮往自由無疆域的飛行,看見他筆下角色掙扎在戰爭前後政權交替的痛苦,看見他們無法選擇自己所愛的悲哀,甚至連江從榮自己都用批判的語氣指謫的主角——實則就是他自己,蘇俊生也會悲憫地感受他的無奈,同理他的遭遇。

  他早已不奢求有人能「看見他的好」,畢竟連他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然而蘇俊生卻出現了,乍看之下也是因為他身為作家的光環而靠近,實則他卻看見「他這個人」、接受他、仍然願意靠近他。

  在江從榮糊塗獨行的前半生中,從沒有像蘇俊生這樣的人出現過,這讓他小心翼翼地希望讓對方能更加認同自己,然而這種渴望卻同時又教他卻步,這是否真的只是一個作家對讀者的期盼,還是更多的什麼?

  還能是什麼?

  江從榮將手裡的雜誌收起來,此時才察覺到蘇俊生不尋常的安靜。

  蘇俊生本來就安靜,第一次見面時江從榮聽過鍾青朗用客語叫他,聽起來卻不是在叫名字,後來他問過蘇俊生,才知道原來因為他從小就不多話,老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因而被取了一個「靜哥仔」的小名。

  「雖然你生了嘛蓋緣投,毋過我嘛感覺『靜哥仔』比『俊生』較適合你,無後擺我攏按呢叫你好矣?」
(雖然你長得也滿帥的,不過我也覺得『靜哥仔』比『俊生』適合你,不然以後我都這樣叫你好了?)

  當時的蘇俊生還鬧了個大紅臉,也不知道是因為被調侃了小名、還是因為被稱讚長得好看。

  此刻的蘇俊生卻不是平常那樣恬淡的安靜,他的嘴脣緊抿著,眉頭微皺,即使盡力掩藏了,表情看起仍然有些僵硬,手上握著他剛讀完的稿紙,望著河水若有所思。

  本來還因為有新作可讀而歡天喜地的,怎麼在看完自己的新文章之後就變了個樣子?江從榮擔心是自己什麼地方寫得不好,連忙問他:「按怎矣……寫了無好?」(怎麼了……寫得不好?)

  「毋是啦。」蘇俊生將稿紙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在那一行行遒勁的字上輕輕撫過,微微笑起,「這篇佮你進前的故事無啥仝款,看起來足有希望的。你寫了真好,足好看。」
(不是啦。這篇跟你之前的故事不太一樣,看起來很有希望。你寫得很好,很好看。)

  「敢誠實的?」江從榮不相信,近上前去追問,「毋過你看起來敢若無蓋偌佮意。」
(真的嗎?但是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喜歡。)

  蘇俊生沒有回答,而是翻開稿紙,讀起其中的一段:「『春月背向夕陽,使她的身體藏進一片陰影中,彷彿要消失。然而下一刻,她轉過頭看振川,金黃的夕照打在她臉上,她笑得含蓄卻果敢,對振川說:我先走了。在預告一日結束的黃昏中,振川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希望,心裡湧起前行的欲望與勇氣。』……伊看著的,毋若是希望佮勇氣,對無?」
(他看到的,不只是希望和勇氣,對不對?)

  江從榮聽著他讀出自己寫的字句,胸口怦然,然而蘇俊生淡淡的笑容裡卻藏著難言的情緒,他將稿紙收好,雙手拿著還給江從榮,隨後站了起來,江從榮追著他的臉抬頭看他,蘇俊生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竟是要離開的模樣。

  「俊生?你欲轉去矣?」(你要回去了?)

  「江桑。」蘇俊生低頭看他,眼睛因為笑著的表情而微彎,眼裡卻沒有笑意,「你是毋是佮啥人咧戀愛?」(你是不是和誰在談戀愛?)

  江從榮驚訝地睜大眼睛,望著蘇俊生半邊被夕陽照著、半邊在陰影中的臉。

  春月背向夕陽,使她的身體藏進一片陰影中,彷彿要消失。

  「今仔嘛真多謝你……我先來轉矣。」(今天也謝謝你……我先回去了。)

  金黃的夕照打在她臉上,她笑得含蓄卻果敢,對振川說:我先走了。

  江從榮伸長手臂,緊緊握住即將轉身而去的蘇俊生,因為用力過猛,猝不及防的蘇俊生被拉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又坐回江從榮身邊的草地上。

  「江桑?」

  「春月是……想著你才寫出來的。」

  前所未有的希望、前行的欲望與勇氣……都是因為想著蘇俊生而寫出來的。

  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如關不住的春意,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被抓著手臂的蘇俊生愣了好幾秒,反應過來江從榮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後,驚訝地半張開嘴,熱燙的淚意卻較話語先一步湧了上來。

  這一日他的記憶僅留在潺潺的水聲、歸巢的鳥鳴、黃昏中江從榮突然靠近而看不真切的臉,以及印在自己嘴脣上溫熱的觸覺,經久不散,眷戀難忘。

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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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6 14: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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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上)


  永崙還記得那日志群一路從編輯室外踩著雜亂的步伐衝向他的情景。

  那一陣子大家正為了萬年國會即將改選的新聞奔波來回,公司內外總有急促的腳步聲,一開始他還以為又有什麼消息,從採訪稿堆中抬頭看見的卻是志群滿頭是汗、慌亂煞白的臉。

  一直到站在掛著白燈籠的劉家門外,永崙都還無法接受事實,他甚至呆站在馬路對面的騎樓下,連再動一步的力氣與勇氣都沒有,志群半抓半攙著他來到掛著金黃布幔的靈堂外,先他一步激動地流下眼淚。

  「哪會按呢啦……」(怎麼會這樣啊……)

  發生什麼事?這樣是怎樣?為什麼他會在這裡?誰出事了?何志群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永崙惶然舉目四顧,剛放開志群的手想走近一點,靈堂內便衝出一個婦人,啪地一聲在永崙臉上甩了一個用力的巴掌。

  「阿姨!」志群連忙擋在無法反應、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的永崙面前,著急地對定燁母親喊著:「你莫按呢啦!」(妳不要這樣啦!)

  「攏是你!攏是你害死阮囝!」(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兒子!)

  劉母瞪大的眼睛裡都是血絲,滿臉眼淚,永崙揚著被打得高高腫起的臉盯著她瞧,感覺連她一個細不可察的毛孔都在叫囂著憤怒,她歇斯底里地越過不敢用力架開她的志群,拳頭與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永崙身上。

  「阿姨!莫閣拍矣啦!(阿姨!不要再打了啦!)」志群哭吼著,一面阻止已失去理智的婦人,一面轉頭向還呆愣著的永崙喊道:「永崙!你先走吧!」

  永崙沒有動作,打在他身上的力道彷彿渾然未覺,他的視線越過擋在她面前的志群、失控的劉母和前來相勸的留家親戚,看見壇上擺著放大的黑白證件照,耳邊響著他們的怒罵聲、馬路上的車輛聲、以及靈堂裡用卡帶播放著的誦經聲,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他像被佛經釘在原地似地,無法動彈。

  「我一世人攏袂原諒你!是你害死定燁!是哪死的毋是你?是哪死的毋是你?!」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是你害死定燁!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為什麼死的不是他?為什麼剩他還活著?這個問題在往後的日子裡,每個睜眼的瞬間、每個睡前的反側、每個難醒的夢裡,永崙將千遍萬遍地問自己。

  為什麼只有他還活著?


  #


  陳景樹後來又翻出母親當時在江家的飲料工廠留下的舊物給永崙看,有領班證、兌換民生用品的配給券、還有幾張和工廠同事出遊的舊照片,他拿出其中一張工廠同仁到陽明山出遊的泛黃相片,指著一群人中站在後排的高個子男人和他身邊的女人。

  「我媽說這個就是江從榮和他太太。」

  照片中的男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但從黑白的相片中卻能看出他的頭髮中夾雜著不少白髮,面貌端正俊秀,望著鏡頭的表情淡淡的,帶著疏離;而他身邊頂著短俏髮型、穿著素雅襯衫的單眼皮女人也同樣面無表情。

  永崙問能不能借這張照片去附近影印,陳景樹爽快地答應,告訴他剛剛碰面的雜貨店有影印機,還給了他一張自繪的河仔頭地方簡圖,向他介紹鎮上幾個重要的地標,包括江家工廠遷移之後留下的空地、當年江從榮任教的小學、以及沿著整個小鎮蜿蜒而過的河邊小徑。

  「我等一下還和人有約,不能帶你去走,你可以自己繞繞,我大概五點的時候會回來,如果你五點前就要回去,相片也可以直接放在雜貨店,我再去拿就好。」

  「陳大哥你忙,我自己處理,待會再把相片拿回來還你,謝謝。」

  暫別陳景樹後,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永崙決定去看看事發的河邊。

  春永河是當地大河的分支,在轉彎與另一條河合流前有一段正好流過整個河仔頭,因為對下游匯流的區域來說是中上游方向最大的城鎮,因而得名河仔頭。沿著春永河可以走遍整個小鎮的北半邊,進入繁忙的鎮中心後再往東走就是臨鎮了,永崙計算了一下路程,走到市區再往返差不多正是日落時分。

  小鎮的車站周圍發展繁榮,各種工商業店家都不少,他沿著地圖指示轉彎,不多久便拐進一條有著茂盛綠蔭的雙向道,小鎮早上應該也是下過雨的,路樹的葉子上還帶著溼意,將新春的綠襯得更加鮮明,偶爾有微風吹拂還會搖落幾滴未乾的雨水,潮溼清新的綠草味道讓人聞著便心情開闊平靜。

  永崙沿著路邊的騎樓走去,很快就脫離住宅區,在一條橫向的馬路對面看見河堤。說是河堤,其實只是不到一公尺高的土坡,上面鋪著不知什麼年代建上去的水泥,他踩著溼潤的石泥地踏上去,便看見距離腳下落差也不高的土坡與草地,再過去就是河流了。

  雖然以河得名,但整個連接城鎮北側的河堤並沒有得到政府的規劃,只有部分通向較多住家或通學的道路才被居民整理出便道、加上圍欄,大部分河段邊仍是雜草叢生,土石裸露。但也因為這個原因,河流周遭並沒有美學糟糕的設施,走在河坡邊還能聞到夾雜泥土與草香的潮濕氣味,讓永崙因為沒有進展而煩悶的心情得到些微的舒緩。

  他越過草地,站在圍籬外望向河面。三十年前,這裡應該還沒有這些人造的河堤地面和木頭圍籬吧,草地上花草繁生,河流靜靜流淌,讓人心情平靜,站在三十年後的此地,永崙都還能夠想像當年純樸的鄉鎮中這一隅美好的景色。

  為什麼會選擇在這樣靜謐的美景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呢?跳進水裡的那一剎那,江從榮是否想過後悔?在踩不到底的河裡載浮載沉,他心裡想的又是什麼事、什麼人呢?是那個負心騙財的男人,還是他愧對的妻子與家人?

  只怕這世界上除了死去的本人之外,沒有其他人能知道了。

  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後,河流轉向,前方再沒有可行的道路,永崙沿著邊坡走上平坦的土石路,很快地便抵達河頂國小,繞過側門邊時能看見緊鄰的操場上有學生正在上體育課,傳來孩子們雀躍的喧嘩聲,再往前走去便是鎮中心了。

  永崙坐在學校圍牆外多餘的學生椅上,拿出陳景樹給他的手繪簡圖。城鎮以公所為中心,圍繞著一些公部門單位、兩間學校,以及江家工廠的遺址,距離國小不遠處便是鎮上香火鼎盛的媽祖廟,和臨鎮客家庄的伯公廟並稱此地區必參拜的著名景點,地圖上甚至還標出了負有盛名的小吃與老字號餐廳。

  但他的心思並不在遊覽上,便趁著遇上學生放學的隊伍前折返,逆著河向,在春夏交接、日頭還掛在半空的河邊景色中回到車站附近的雜貨店。

  傍晚的雜貨店聚集了街坊鄰居閒聊,幾個老人帶著孫子坐在板凳上聊天,招呼永崙的仍是下午見到的那個老闆娘,她見永崙走得出了汗,熱情地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汽水請他喝,還頗為自豪地介紹這個牌子的飲料從前正是在河仔頭生產的,只是十幾年前失火,工廠遷到別處去了。

  永崙趁著老闆娘和那些鄉里鄰人聊起江家的工廠,拿出那張照片請她幫忙影印,老闆娘一看見那照片便立刻認出了裡面好幾個人,「遮攏是咱遮的人啊,這个是阿玉嬸仔,啊這个是阿爸……」(這些都是我們這裡的人啊,這個是阿玉嬸,這個是阿爸……)

  那些鄰人立刻圍著那張照片高聲談論了起來,尤其老人家更是懷念不已,指著這個說現在人在哪,指著那個說兒子剛娶媳婦,老闆娘趁隙問永崙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我跟陳老師借的,其實我是來找陳老師訪問的,我正在做江川汽水的報導,雖然寫得差不多了,但是想說來河仔頭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資料可以找。」

  一群人聽到是熟悉的話題,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永崙在老闆娘替他拉來的板凳坐下,拿出紙筆作勢抄寫,聽老人們訴說江川牌汽水從日本時代開始的種種曾經,從工廠的設立說到第一代老闆江一夫回饋鄉里的慷慨,再從十幾年前工廠的火災說到江一夫的逝世。

  「火災過後不久江一夫就去世了嗎?」

  「無喔,伊閣較早進前就過身矣,敢若是佇……」(沒有喔,他更早之前就過世了,好像是在……)

  「佇怹兜出代誌無偌久進前啦。」(在他們家出事沒多久之前啦。)

  不知哪個人說的這句話,讓七嘴八舌的討論聲暫停了幾秒,隨後有個老人們便開始吁嘆起江家的變故,幾個較年輕一些的人忍不住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話題便說到永崙熟悉、也想探問的江家私事。

  江家第一代老頭家江一夫的首任太太為他生了一男一女,女兒成年不久就嫁給鎮上的一位醫生,兒子則在學校教書,晚了幾年才娶妻。長子曾經在婚後短暫到家裡的工廠幫忙,但才結婚一段時間他便傳出和從臨鎮來工作的一個男人不倫,實則對方是為了騙錢才接近他,在被家人發現、損失名譽與財物後,江家兒子因為對家庭感到內疚不已,不久後便跳河自殺。

  「啊?佮查埔人喔?」(和男人喔?)

  「著啊!毋閣尾仔毋知是按怎,彼个騙人的煞無代誌,閣娶某生一个後生呢。」
(對啊!不過最後不知怎麼了,那個騙人的反而沒事,還娶老婆生了一個兒子欸。)

  永崙驚訝地睜大雙眼,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另一個當事人的消息,急忙追問:「真的嗎?阿伯你怎麼會知道?!」

  「我聽人講的,印象中敢若嘛有看過……」(我聽別人說的,印象中好像也有看過……)

  「敢誠實的?進前攏無聽人咧講呢!」(真的嗎?之前都沒聽說欸!)

  「彼當陣有政府的人來——」(那時候有政府的人來——)

  「——好矣啦,帶(tshuā)囡仔來佇遮莫閣講彼有的無的。」(好了啦,帶孩子來這裡,不要講那些有的沒的。)

  店內走出一個人打斷了話題,永崙跟著眾人抬頭,一個穿著汗衫的老人家神情嚴肅地走了出來,他聽見老闆娘喊他阿爸,其他人則叫他阿雄伯。

  閒聊被中斷也讓眾人察覺天色已晚,大夥起身收拾椅凳,紛紛告別返家,年代久遠的他人家務事終究只是談天的話題,隨意便可斷尾拋丟,回到各自的營生。

  永崙急忙放下汽水,想追出去尋那個騙子娶妻生子的後續,老闆娘見他要走,連忙攔住他將印好的照片給他,怎麼樣都不肯收影印費,還問他知不知道哪裡可以吃飯、介紹車站附近有旅館可以住。永崙匆匆道謝,走出店外時卻已經沒看見剛才那老人的蹤影,只有帶著孫子的一兩個鄰人還漫步在夕陽餘暉下。

  他站在雜貨店外的馬路邊左右張望,猶豫著是否該返回店裡詢問老闆娘那位老人的身分,現在去還照片並詢問陳景樹關於另一人娶妻生子的事也是一個方法,但他提供的線索裡並沒有提到那個騙子的後續,不知是他忘記提、覺得不值一提、還是並不知情。

  永崙最後決定先跑過去攔住前面那些人,轉過身時卻見剛才出聲打斷話題的老人站在不遠處,正直直地望著他。

  「阿伯——」

  「你是哪欲來問江家的代誌?」(你為什麼要來問江家的事?)

  「我……不是……」永崙錯愕片刻,隨即冷靜下來,回答他事先準備好的說詞:「我是想問江川汽水工廠的事,剛剛是正好,大家看到照片才聊了起來。」

  老人卻並不輕意被他胡弄過去,「若按呢,你逐(jiok)起去是欲問啥?」(那你追上去是想問什麼?)

  永崙沒被他嚴厲的質問勸退,而是反問:「阿伯,江家大漢囝的代誌,你是毋是知影啥?」(阿伯,江家大兒子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代誌攏過去幾若十冬矣,這馬閣來問嘛無路用,會記的死了了矣,閣活咧的嘛無一定知影正確的。」老人背過身,留下一個問題:「就算講你知影彼時陣是發生啥物代誌閣按怎?」
(事情都過去好幾十年了,現在再來問也沒用,記得的都死光光了,還活著的也不一定知道正確的。)

  繼續爭執在尋找的原因也得不出什麼結果,永崙乾脆問了最在意的事情:「拄才彼个阿伯講彼个騙江家大漢囝的查埔人有娶某生囝,閣捌看過伊,你是毋是嘛知?」
(剛才那個阿伯說,那個騙江家大兒子的男人有娶妻生子,還曾經看過他,你是不是也知道?)

  老人進屋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是毋是熟似彼个人?伊叫啥物名?伊這馬敢是蹛佇遮?」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他現在住在這裡嗎?)

  永崙能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拔高,語氣尖銳執著到讓人心驚,彷彿瘋魔。他也覺得自己追問到這樣的地步已經不正常了,但他控制不住,尤其在到處碰壁、幾乎要放棄,卻突然離真相這麼靠近的此時,他無法再去顧慮別人的目光。

  「你到底是啥物人?」老人轉過身,原先的戒備因為永崙眼中的偏執轉為驚訝,「你熟似蘇俊生?」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認識蘇俊生?)

  永崙愣住,蘇俊生,這是整個尋訪過程中首次出現的陌生名字。

  「蘇俊生?伊就是害死江家大漢囝的人?」

  老人因為他帶著敵意與控訴的探問而皺起眉頭,揚聲喝道:「你啥物攏毋知,莫佇遐黑白講!」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在那裡亂說!)

  「若按呢,到底彼陣是發生啥物代誌?敢講拄才逐个講的毋著?毋是彼个蘇俊生騙江從榮的錢?毋是伊害江從榮自殺了後,家己閣活了好好、娶某生囝?!」
(那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剛剛大家說的不對?不是那個蘇俊生騙江從榮的錢?不是他害江從榮自殺之後,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還娶妻生子?)

  不是那個人辜負了一個擁有家庭卻仍然與男人外遇的傻子?不是那個人一走了之,讓名譽和財物都蒙損的望族二代決定自我了斷?

  不是那個人放江從榮自己去面對無邊的絕望,讓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死前心裡在想的是什麼——就和他一樣?

  面對永崙的質問,老人露出了同樣困惑卻悲傷的表情。他嘆了一口長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到這馬嘛猶是毋知影,怹兩个查埔人按呢……到底是按怎。」 (我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他們兩個男人這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這章節比較長,字數限制了,
(下)接下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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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R
「就算講你知影彼時陣是發生啥物代誌閣按怎?」 這句漏翻了,我看得懂就是提醒一下XD 2021-5-6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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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6 14:3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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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下)

  //


  河上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把江從榮手下的稿紙吹得啪啪作響,他握著筆的手將紙壓在膝上的公事包上,避免它們被風吹跑,同時轉過頭看躺在他身邊、仍然睡得香甜的蘇俊生。

  「靜(しず)……靜,你按呢睏會寒著啦。」しず,你這樣睡會感冒啦。)

  「嗯……」蘇俊生睜開眼,眼下帶著勞累的黑影,滿臉仍是濃濃的睡意,他眨了眨眼,翻了個身縮起來,繼續睡了回去。

  江從榮無奈地失笑,他將稿紙收進包裡,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外套蓋在蘇俊生身上,「就算講欲熱人矣,河邊遮猶是淡薄仔寒呢。」 (就算要夏天了,河邊這裡還是有點冷耶。)

  貪睡的戀人無暇理會江從榮,只是挪了下身體,將額頭靠在他的身側,繼續閉目沉睡。平常的蘇俊生不可能出現這樣近似撒嬌的親近模樣,這讓江從榮忍不住覺得可愛,只得為蘇俊生拉了拉外套,確定他的肩膀都蓋在衣服下,才用手指輕輕地摩娑他眼下的黑眼圈。

  他們已經多日不見了,好不容易今天在河邊等到蘇俊生,他卻窩在自己身邊睡覺,讓江從榮覺得有點可惜,但更多的是心疼。雖然蘇俊生沒有明說,但江從榮大概能猜得到,他是為了支撐家計與母親的醫藥費而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只有在河邊和他相見的片刻才能短暫放下擔子,和他一樣,將自己丟進書頁中,忘記現實。

  江從榮好幾次想問,但蘇俊生從來不和他多說家裡的狀況,他只聊過自己有個嫁到市區的妹妹,家裡早就沒有父親,讀完國校就出來做事了。客家人重視學業,蘇家父親還在的那幾年,他在鍾青朗那裡認識了文學的世界,離開學校後,為了能看懂更多故事,仍然在工作之餘自學,也才有機會認識江從榮。

  每當看著這樣的蘇俊生,江從榮便會覺得自己真是幸運許多。當然身在江家,仍有許多令人厭煩、無法選擇、不得不面對的義務,但至少他不愁吃穿,還有閒餘為自己無法實現的理想傷春悲秋,而蘇俊生則認命地接受命運;他們的共同點,或許便是都不曾放棄對文學的熱愛。

  以及,他們都是男人。

  如果蘇俊生是女人,或者,如果他是女人。相戀日久,江從榮最近經常想起這個問題,但每次想到最後都沒有結果,畢竟這是無法假設的事,他們就是兩個男人相愛,兩個身分懸殊,擁有相同的身體,卻能看見彼此靈魂的人。

  這段感情是否注定無果呢?或者他們能夠永遠這樣祕密地持續下去?他心裡清楚只要他一日還在河仔頭,還是江家的長子,這種日子就不可能長久——除非他們一起離開這裡,到一個新的地方,用新的身分重新開始。

  但是可能嗎?在這麼多年的掙扎後,仍然選擇留在江家的自己、和仍有老母要照顧的蘇俊生,可能拋去一切,遠走高飛嗎?就算真的離開了,日子是否能就此順遂?連同姓氏的男女都無法結合的世道,可能接受兩個同性別的男人嗎?

  他捧著蘇俊生睡得暖暖的臉頰,愛憐地望著他的睡顏。能多一秒便是一秒吧,在能夠享受他多年來難得擁有的靜謐時刻時,便盡情地感受當下的美好,感受蘇俊生帶給他的平靜與對生活的期盼。

  「你咧想啥?」 (你在想什麼?)

  江從榮回過神,蘇俊生仍是閉著眼睛,但也許是被他這樣摸著,沒有再入睡。江從榮沒說話,僅是在他的頰邊很輕很輕地捏了一下,又為他把身上的外套蓋實了一些。 蘇俊生沒有得到江從榮的回答,於是睜開眼睛來看他,江從榮看見夕陽反射在他的眼睛裡,是比河水還要澄澈的霞色。

  「咧想咱幾若工沒看見矣,你煞一直咧睏。」 (在想我們這麼多天沒見了,你卻一直在睡覺。)

  蘇俊生聞言瞇著眼睛笑了,邊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歹勢啦,我有寡仔忝……」 (抱歉啦,我有點累……)

  「若真正遐忝就踮厝內歇睏,毋免勉強來遮。」(如果真的這麼累就在家裡休息,不用勉強來這裡。)

  累到在外頭的草地上都能睡著,卻仍然尋找工作與照顧家人的空隙來到河邊,理由當然沒有別的。身體的勞累可以靠休息與年輕去克服,心靈的勞累卻無法,過去的他能夠相依的只有那些印著鉛字的書本,現在他則有了暫時放下一切、依偎歇息的地方,有了一個人的陪伴。

  但蘇俊生羞於表現感情,最終只是笑了笑:「無啦,無勉強。」(沒有啦,不會勉強。)

  江從榮被他弄得沒有辦法,替他將外套重新披上肩膀,攏好衣領後摸了摸他這陣子消瘦些許的臉頰,「上無愛好好矣食飯,知無?」(至少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我有啊。」蘇俊生說著抬起頭四望,確定周圍沒有行人,才像小狗一般在江從榮撫在自己臉上的手上蹭了蹭,「你免煩惱啦。」(你不用擔心。)

  他越是這麼說,江從榮反而越是放不下心,但還不等他再說些什麼,蘇俊生便突然坐直了身,抓過他的手錶看時間,「啊,遮晏矣!我愛轉去矣!」(這麼晚了!我該回去了!)

  江從榮一把抓住站起身的蘇俊生,「遐早?你今仔(tann-á)來無偌久呢。」(這麼早?你剛來沒多久耶。)

  「我愛去病——」(我要去醫——)

  蘇俊生說了一半便住了口,江從榮卻立刻就抓到未出口的那個字,追問他:「病院?是恁阿母閣蹛院矣?抑是你……」(醫院?是你媽媽又住院了?還是你……)

  「我無代誌啦……」蘇俊生嘆了口氣,重新在江從榮身邊坐下,將剛才突然站起身而掉到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拍了拍上面沾到的草灰,「是阮阿姆(aˊ meˊ)無毋著。」(我沒事啦……是我媽媽沒錯。)

  「姆仔(ḿ--á)這久咧蹛院喔?啊人按怎?醫生按怎講?」(伯母現在在住院?人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說?)

  「有較穩定矣,醫生講會醫得,你放心啦。」(有比較穩定了,醫生說有得醫,你放心啦。)

  他說得輕巧,江從榮卻聽出他沒說完的話。有得醫,醫不醫得起則是另一回事,他總算知道蘇俊生這段時間變得加倍忙碌的原因,恐怕正是因為要籌措住院費及醫藥費。他突然有點生氣蘇俊生不告訴他,但他又比任何人知道蘇俊生藏在溫文外表下的倔強,再強勁的外力都彎不了他的硬頸。

  「是毋是愛袂少?」(是不是需要不少錢?)

  蘇俊生本來想蒙混帶過去,但當他看見江從榮嚴肅又擔憂的神情,那些逞強欺騙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此時此刻,江從榮是世上他唯一可以坦白真心的對象,他知道對對方來說,自己也是一樣的存在,若是將他推開會讓他心裡多難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從榮自然知道蘇俊生的顧慮何在,於是他也不再囉嗦,直接問他:「你欠偌濟?我予你。」(你缺多少?我給你。)

  「做毋得!」蘇俊生想都沒想就拒絕,「你毋免煩惱,我無欠啦。」(不行(客語)!你不用擔心,我不缺錢。)

  「無欠你是哪愛加做遐濟工課?」(不缺的話你為什麼要多做這麼多工作?)

  「彼攏是本底就有咧做的啦……」(那些都是本來就有在做的啦……)

  「你忝甲攏睏無夠矣,閣佮我講這!」(你累得都睡眠不足了,還跟我說這些!)

  關心則亂,江從榮的語氣不自覺帶上情緒,蘇俊生不愛與人爭辯,也知道說不過對方,只能緊抿著嘴不說話,江從榮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口吻竟然十分像他多桑,明明是擔心對方卻顯得咄咄逼人。

  他嘆了口氣,軟下語氣道:「靜,我毋是欲罵你,嘛毋是看你無,我知影你足拍拚,毋過我就問一句,姆仔的病若會當等,你敢需要做甲按呢?」
(しず,我不是要罵你,也不是看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我就問一句,伯母的病如果能等,你還需要工作成這樣嗎?)

  蘇俊生仍然沉默。他無話可說,因為江從榮說對了,醫生說不能再拖,要治病就要開刀,更別說他阿姆住院的每一天都是在燒錢。

  「就算講伊的病會等得,你若先倒落,恁阿母欲按怎?」(就算她的病等得起,你如果先倒下了,你媽媽該怎麼辦?)

  蘇俊生笑了,竟反過來安慰他:「總是會有辦法的。」

  那個笑那麼溫柔、那麼認命,往常總是讓江從榮心動,此刻卻讓他心疼,他握住蘇俊生交握在外套上的手,將自己的溫度渡了一些到他冰冷的指尖上,「若按呢,我就是你的辦法。」(那麼,我就是你的辦法。)

  「江桑……」

  「算是我借你的,你毋免有壓力,這馬上重要的是共姆仔的病治予好。」(就當是我借你的,你不用有壓力,現在最重要的是把伯母的病治好。)

  「毋過——」(可是——)

  蘇俊生還想婉拒,河堤不遠處卻來了一輛腳踏車打斷他們的話,他正好面向來人的方向,連忙鬆開被握住的手挪開身體,江從榮也轉過身看,那人騎近來,看見江從榮後便揚聲喊他的名字,江從榮站起身看,原來是阿雄。

  「阿雄!你揣我?」(你找我?)

  阿雄將車子停在江從榮的車旁,看見他身邊坐著的蘇俊生時好奇地點點頭打招呼,隨後才說明來意:「頭家叫你轉去,講有代誌欲共你講。」(老闆叫你回去,他說有事要跟你說。)

  「啥物代誌?」(什麼事?)

  「我嘛毋知呢,伊就叫我來揣你。」(我也不知道欸,他就叫我來找你。)

  江從榮朝阿雄應了聲,轉向也站起身的蘇俊生,接過他手上的外套,「錢的代誌你毋免煩惱,明仔載你下班了後我去揣你。」(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明天你下班後我去找你。)

  「猶毋過……」(可是……)

  「好啦,先按呢。」江從榮不給他再拒絕的機會,離去前故意開了句玩笑:「你厝內、病院雙爿走,家己愛細膩,毋通騎車騎甲睏去呢。」(好啦,先這樣。你家裡、醫院兩邊跑,自己要小心,不要騎車騎到睡著餒。)

  蘇俊生忍不住失笑,「哪有可能騎甲睏去啦。」(怎麼可能騎到睡著啦。)

  看見他的笑容,江從榮才放心離去,「我來矣。」(我走了。)

  「江桑。」

  「嗯?」

  江從榮已經準備登上草坡,因為他的叫喚而轉過頭,正好迎上黃昏的夕照,餘暉中的他彷若在發光。蘇俊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最後只說:「多謝你。」

  阿雄在身後等著,江從榮只能放棄觸摸蘇俊生的欲望,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笑容,轉身登上河堤,跟著阿雄一起騎車回家,蘇俊生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慢慢走上河堤牽車,往醫院而去。

  江從榮回到家,走進客廳時他多桑已經坐在那裡等著,阿姨坐在他身邊,兩人正不知在商量著些什麼。看他們的神情,江從榮有預感會是讓他厭煩的事,幾乎想立刻奪門而出,卻先讓眼尖的阿姨看見了。

  「欸回來了,快過來快過來!」

  江從榮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向兩人打了招呼後在桌子另一側的木沙發上坐下,如臨大敵。

  「學校三、四點就下課,是走去佗位揣抑無人,攏幾歲人矣,逐工按呢黑白走……」(學校三、四點就下課,是跑去哪裡,找也找不到人,都幾歲人了,每天這樣亂跑……)

  眼看江從榮即將不耐爆發,阿姨連忙截斷了江一夫的叨唸,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了別唸了,說要緊事。」

  江一夫沉著臉嘆了口氣,不再出聲,阿姨便接了話,笑著對江從榮道:「之前說要替你介紹的事有眉目了,我四處託人打聽,最後還是我自己娘家認識的人呢!是個軍官的女兒——」

  「我無愛。」江從榮不等她說完便打斷,站起身想走,「彼攏恁家己咧講的,我無答應過。」(我不要。那都是你們自己在說的,我沒答應過。)

  「你共我坐落!」江一夫氣得拍桌,抬頭與神情淡漠、眼睛卻冒著火的兒子互相瞪視,「你若有法度家己娶一个轉來,抑就阮煩惱?你今年攏三十矣,猶毌娶是欲按怎?」(你給我坐下!你如果有辦法自己娶一個回來,還需要我們煩惱?你今年都三十了,還不娶是想怎樣?)

  「我無想欲娶,欲娶你家己娶!」(我不想娶,要娶你自己娶!)

  「講啥物糞埽話啊你——」(講什麼垃圾話啊你——)

  「好了好了,還什麼都沒說呢就吵起來了。」阿姨連忙一手拉著江一夫、一手朝江從榮招了招,「坐下聽我說吧,聽聽總不吃虧。」

  剛才和蘇俊生見面的好心情已經敗壞了大半,還真是聽了就吃虧,但礙於從小到大的教養,江從榮終究沒能甩頭而去,只能緊抿著嘴重新坐下。

  「那女孩叫梅淨儀,是梅中校的女兒,跟你一樣是老師,在學校裡教音樂,人我見過,知書達禮長得又好看。」阿姨對江從榮露出一個意有所指的笑,「你不是喜歡寫些文章嗎?這樣正好,她彈琴你寫書,再相配不過了。」

  這句話聽在江從榮耳裡像帶了刺一樣難受。他知道多桑、包含阿姨,都沒將他寫文章的事放在眼裡,就連江從雪也很少和他談論他的寫作。阿姨偶爾還會假模假樣問兩句,表面關心實則在酸刺他寫那些文章沒有用處,多桑則幾乎提都不提,也許對他來說,那些稿紙不過是兒子失敗的實證,連拿出來輕蔑一句都不屑。

  他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握緊,緊到發疼的程度,然後他想到蘇俊生,想到河畔他酣睡在自己身側的臉和他談論自己文章時的雀躍,拳頭又緩緩放鬆。

  「若是遮爾好的查某囡仔,怹老爸閣是中校,敢攏無對象?」(如果是這麼好的女孩子,她爸爸還是中校,難道都沒有對象?)

  阿姨就像在等他問這句話,話鋒一轉嘆了一口氣,「這孩子運氣也不好,本來有個談得不錯的對象,但那人最後卻退婚了,淨儀她媽媽著急,剛好就打聽到我這邊也想替你找對象。」

  江從榮並不會因為是被這女人介紹的對象就盲目地敵視一個素未蒙面的人,他不覺得被退過婚有什麼不好,不如說他還能同理那女孩被安排婚事的心情。不過他的心裡有人,也無法再給予更多的同情。

  「伊有退婚過無攏無要緊,上重要的是我沒興趣。」(她有沒有退過婚都沒差,最重要的是我沒興趣。)

  「拄畢業你講無興趣,頭路穩定矣你嘛講無興趣,你這馬攏三十矣,阿雄減你的歲,後生攏欲讀國校矣,你閣欲等到當時?」(剛畢業你說沒興趣,工作穩定了你也說沒興趣,你現在都三十了,阿雄比你還年輕,兒子都讀小學了,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眼看父子兩人怒目相對又要吵起來,阿姨連忙插話:「其實淨儀真的挺好的,是對方那男人到國外留學後有了別的對象,錯不在她。而且梅中校雖然人在軍中,在政府裡卻很說得上話,和你多桑也吃過幾次飯。我們結成親家,對你多桑的事業也有幫助,工廠要養那麼多人,你又娶了老婆又能幫到家裡,不是很好嗎?」

  「……恁攏算了好勢好勢矣。(你們都算得好好的了。)」江從榮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他們打的還有這樣的主意。他早該知道,多桑的任何決定都有算計在其中,女方的身分與家世都是他多方考量後點頭答應的, 再拿到他面前來講,並不是徵詢或給意見,而是一個必須執行的任務。

  「不是這麼說嘛,從榮啊,都三十了,是該娶了。」

  江一夫逼視江從榮的雙眼,沉著聲問:「恁小妹比你早嫁,你敢有想過伊會予人按怎講?」(你妹妹比你早嫁,你有想過她會被別人怎麼說嗎?)

  「雪是我嫁出去的,我會佮家己的小妹計較?你干焦驚人講!」(ゆき是我嫁出去的,我會跟自己的妹妹計較?你只是怕別人說話!)

  「著!我就是驚人講!你敢知影外口偌濟人目睭金金咧看咱江家?先莫講工廠後擺你有欲接無,你敢有可能一世人攏毋娶?」江一夫停了一會,移開目光,「恁卡桑欲死進前上放袂落心的就是你,你是欲我共恁卡桑仝款是毋?」
(對!我就是怕人說!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睜著眼睛看我們江家嗎?先不說工廠以後你接不接,你有可能一輩子不娶嗎?你卡桑死之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你是要我跟你卡桑一樣嗎?)

  江從榮瞬間啞然,滿腔的怒意轉為氣悶聚積在胸口。多桑搬出卡桑,搬出他身體不好與死亡相脅,讓他有再多的不滿也無法再反抗。江家的名聲,長子的責任,世俗對成家立業的觀念,和卡桑的遺願,這些被他逃避了多年的事終究無法放過年過三十的他,不得不做抉擇。

  他早想過會有這天,也知道無法決絕而去的自己在拖延過後終有一天會做出妥協——但是,他現在有了蘇俊生。

  他現在有了蘇俊生,那些埋在心裡、早已麻木的現實突然洶湧襲擊而至,比原本較千萬倍地疼痛起來。

  「橫直先聽恁阿姨的安排,詳細的代誌才閣來講。」江一夫一槌定音,毫無商量空間,就像他在辦公室裡下過無數決定那樣,隨後站起身,「食飯。」
(反正先聽你阿姨的安排,詳細的事情再說。吃飯。)

  江從榮像個魁儡一樣,提著公事包回到房間,滿腦渾沌,神思不屬,讓平常隨手將東西放到椅子上的動作落了空,公事包咚一聲掉到地上,紙稿因鬆脫的皮扣而四散開來,他蹲下身去撿,在散落的稿紙中一眼便看見與其他都不同的那張。

  那是上次見面時蘇俊生畫給他的,當時他正在稿紙上振筆疾書,蘇俊生書看完了,便向他討一張紙,最後畫了一隻鳥。他的筆觸稚嫩,不比貼在教室後頭的學生圖畫好多少,卻讓江從榮打從心裡感覺甜蜜,搶在蘇俊生揉掉紙張之前拿回來珍藏。

  他捧著在方格紙上振翅飛翔的飛鳥,眷戀地摩娑著牠線條生硬但奮力展開的翅膀,良久良久,才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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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章的篇幅較長,感謝閱讀的大家
故事到這也過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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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7 13: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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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春夢–7

  七(上)


  永崙在嗶聲之後沒有再聽見那人的聲音。

  不知是否因為日有所思,最近他加倍地想念答錄機裡男聲的主人,促使他拿起電話,撥打那支熟記於心的號碼,然而電話在進入嗶聲之前卻沒有了定燁的錄音。

  錯愕之後,油然而起的是憤怒。在世時不接受他真正的模樣,難道連人死了都要抹消他曾經存在的痕跡?永崙憤恨地再一次撥通電話,然而這次卻是進入待接的嘟聲,響了兩聲後便被接起。

  『喂?』

  婦人的聲音有些微發抖,透露她的驚疑,他聽著這個他也熟悉的聲音,她曾經和藹好客,彷彿最標準的慈母形象;也曾經吐出駭人的惡語,連自己最親的兒子都不留情地傷害。 然而此時她已不復當時的強硬,顯得軟弱而害怕,甚至帶著些哀求。

  『你到底是誰?』

  他用力咬牙,緊緊握住話筒。

  『是永崙?敢是永崙?』 (是永崙嗎?)

  「他的聲音呢?」

  『永崙……』

  「為什麼把他的聲音拿掉?」

  『永崙……算阿姨拜託你好無?阮嘛足艱苦啊,你莫閣——』 (算阿姨拜託你好不好?我們也很難過,你不要再——)

  他平淡的表情因為皺眉而裂了一痕,甚至無法再聽婦人的請求,只能抖著手用力掛斷電話,力道過大,震得他的手更加疼痛。

  你們也很痛苦,不要再讓彼此難過?還是不要再來打擾?那誰來理解他的痛苦?誰來理解定燁的痛苦?若因為這份痛苦而悔恨,那何必當初那樣決絕地逼迫他呢?誰來賠償逝去的生命?

  誰能修復早在肉體之前就死傷的靈魂?



  他們真的大意了。

  那天晚上永崙好不容易交出一篇社論,終於得到一天假期,定燁等到近九點才接到他的電話,騎著機車到報社樓下接他,兩人在家附近的度小月小吃店吃宵夜,那只是個與平常相仿的平凡夜晚。

  回到公寓樓下時四周靜謐無聲,樓梯間也同往常的深夜一樣只每隔兩層樓開著一盞橘黃的小燈,整棟鄰居都是作息正常的人家,此時已安眠入夢,只有他們還醒著,利用夜的掩飾偷偷摸摸地牽起了手,一前一後漫步爬上狹窄的階梯。

  永崙的工作經常作息不定,在這之前已經連著好幾天沒和定燁好好說話了,他趁著四下沒人,抱住正在門口掏鑰匙的定燁,傾身在定燁脣上吻了一下。

  「就差一步也不等。」也許真的是夜深了、也同樣想他了,定燁雖然輕斥了他一句,語氣卻是輕鬆的,也不像往常一樣閃躲,而是放任他將自己抵在雕花鐵門上,寵溺地讓他索吻。

  不是在家裡,而是可能有人進出的樓梯間,這種將不可見人的感情與慾望暴露在外的禁忌感反而增添刺激,勾得兩人從淺淺的吻轉為深入的索取,漸漸粗重的呼吸聲回響在樓梯間,彷彿連空氣都變得黏膩。

  「恁……恁是咧創啥?」(你們在做什麼?)

  兩人都因為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立刻分開嘴脣與擁抱。深夜十一點多,鄰居都睡了,他們在夜間偷來一個白日裡戀愛男女能享受的權力,誰能想到上層的樓梯站了一個等著他們的人。

  定燁下意識將永崙擋在自己身後,一臉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卻在看清來人時臉色變得煞白,從頭頂到指尖像被灌滿冰水般寒冷。

  「恁拄才按呢是咧創啥?啊?!」(你們剛剛這樣是在做什麼?啊?!)

  定燁母親的聲音尖銳地劃破沉默,剛才入目的景像讓她幾乎軟腳,必須緊緊抓著鐵製的扶手才能一步步走下來、逼視緊靠著的兩個年輕人。永崙緊張地抓緊定燁的衣服,想像平常對她說笑、討她開心那樣帶過,張開口卻發現自己腦袋空白,說不出半句話。

  「阿燁!你講話啊!」

  永崙因為這句逼問而抖了一下,連帶著揪著定燁衣服的手也收緊,定燁的手向後探,讓他立刻就鬆開了手,然而定燁卻不是隔開他,而是找到他的手,穩穩地握住。穩穩地,堅定地,卻冰涼帶著冷汗。

  這個動作像是最後一擊,讓原本還處於震驚中的定燁母親走上前,揚手在定燁臉上搧了一個重重的巴掌。

  「阿姨——」

  「你惦去!我就想講兩个查埔人蹛做伙,抑毋娶某,原來……原來就是咧做這種見笑代,我共你栽培甲這爾大漢,你好的毋學,學這款……學這款病……」
(你閉嘴!我就在想兩個大男人住在一起,也不結婚,原來……原來就是在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我把你栽培到這麼大,你好的不學,學這種……學這種病……)

  「媽,這毋是病。」定燁的臉頰浮現指痕明顯的紅腫,雖然顯得異常狼狽,盯著母親的眼睛裡卻閃著堅定的光芒,「我無病,我干焦是愛查埔的爾。」(媽,這不是病。我沒有病,只是我愛的是男生而已。)

  「講啥物愛?!這是無正常的你知無!」(說什麼愛?!這是不正常的你知道嗎!)

  她抬手又要來打,永崙著急得想上前去阻止,被定燁死死地護在身後,他一邊擋住永崙不讓母親碰到,一邊承受著母親開始變得歇斯底里的進逼,被用手掌狠狠打了好幾下仍是緊繃著臉,夾在戀人與親人之間,他卻是最冷靜的那一個。

  這真的是不正常的嗎?那麼與戀人相處的快樂是不正常的嗎?期待並為親吻與擁抱心動是不正常的嗎?一起到市場買菜回家煮一桌溫暖的菜是不正常的嗎?在早晨醒來時感受到身邊有人陪伴的充實,也是不正常的嗎?這些和平常人們能自由想有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不正常的嗎?

  那麼不能向他人宣告自己甜美的愛情,才是正常的嗎?必須違背自己的心意如同眾生一樣結婚生子,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嗎?在最親密無間的家人面前也必須隱藏自我,才是正常的嗎?

  「你佮我來轉!」(你跟我回去!)

  「像你按呢放棄家己愛的人去嫁別人,就較正常是無?」(像妳這樣放棄自己愛的人去嫁給別人,就比較正常是嗎?)

  「……你講啥?」定燁母親愣住一秒,臉色變得加倍難看,啪地一聲又賞了定燁一掌,「你家己做毋著代誌,這馬顛倒來講我?啊?!」(你說什麼?你自己做錯事,現在反過來說我?啊?!)

  「阿姨,你不要打了!」

  「你嘛仝款,你厝內無人管,欲做這種代誌去揣別人,是哪欲來害阮後生——」(你也一樣,你家裡沒人管,要做這種事去找別人,為什麼要來害我兒子——)

  「媽!」定燁揚聲中止了混亂的打罵,阻止母親用刻薄的話傷害永崙,「我佮你轉去。」(我跟妳回去。)

  「定燁……」

  定燁側過身看永崙,用腫著的臉對他牽起一個很勉強的微笑,「你先進去,很晚了,我先送我媽回家。」

  「可是……」永崙看了一眼幾乎在爆炸邊緣的定燁母親,實在放心不下,「你一個人……」

  「沒事的,你先回家等,我會好好跟她說。」定燁想摸摸永崙的臉安撫他驚懼的心情,然而母親在身後,他終究沒能做出親密的舉動再去刺激她,只能催促永崙趕緊進屋。

  永崙只好拿出鑰匙開門,遲疑地轉身看著死瞪著他的阿姨與沉穩平靜的定燁,他想說些什麼,想勸慰總是待他熱情和氣的阿姨,想陪伴戀人一起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但他繼續僵持也只會讓事態變得無法收拾。

  於是他轉身打開門回家,聽著母子兩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放定燁獨自面對家人。


  #


  老人阿雄告訴永崙的地方已經離河仔頭有段距離了,他最後在河仔頭找了一間旅社過夜,修整一夜思緒,隔天便來到當地人稱為安福的閩客交界地帶。河流在流出河仔頭的地界後,轉向往臨市而去,河的另一邊是一個客家庄,僅是一座橋的分隔,兩邊的語言與民情便大相逕庭,比起河仔頭的熱鬧與外放,橋這邊顯得內斂許多。

  安福因位在河與地的交界而人煙較少,只有三兩人家隱蔽在繁盛生長的草木之間,有幾間舊式合院的屋旁還闢了田地種菜,比起河仔頭市區更有早期農家純樸的氣息。

  也許是不知更多內情,或是不願透露,老人最終沒有說太多,只說聽聞當事人原本已經搬走,不久前才回到故鄉,不過他們並沒有再打過照面;除了名字之外,永崙並沒有得到更明確的訊息,甚至連確切的電話地址都沒有。但他已經走到最後一步,斷沒有在此放棄的道理,打起精神從過了河後看見的人家開始問起。

  只憑「蘇俊生」這個名字要在一個地方找到離開多年才回來的人,即使只是方圓幾公里的範圍也如大海撈針,加上白日裡許多人家外出工作,留在家裡的不是溝通不易的老人就是還年輕的婦女孩子,永崙找了十幾戶人家,還用上了從怡娟那裡學到的破爛客語,依然什麼都沒問到。

  永崙耗費了不少時間,轉眼也已接近中午,最後決定往鎮上去尋找人群聚集的地方,雖然時過境遷,三十年前的舊案未必會留在人的記憶中,但消息長在人的嘴裡,找地方居民較多的地方打探消息是最後一個方法了。

  寧靜的客家小鎮有個美麗的名字:華滿,來源據說是因為從數百年前在春末夏初之際,春永河岸邊整排的樹便會百花盛開,花朵落在河上,幾乎能覆蓋整個沿岸,有當地詩人詠詩「晴春碧樹花滿河」,花滿成為外人對此處的稱呼,後來詩句內容轉音為華滿,沿用至今。

  華滿沒有繁華熱鬧的聚集地,稱得上市中心的幾條街上也只多了一些人車,店家仍然分散,永崙選定了一間頗有來客的小吃店,隨著大部分人的選擇點了一份炒粄條,坐在靠近門口的座位聽店家和客人聊天。但別說什麼有用的消息,他坐了老半天只聽懂一些招呼語和單字,從沒那麼後悔沒跟著志群向怡娟好好學客語。

  繫著圍裙的老闆娘從裡面的廚房端了一些生鮮蔬菜出來,也許是看永崙面生,將菜放到前臺去後回到他桌邊對他說了句話,永崙愣了一下,搖搖頭,「對不起,我不是這裡的人,聽不懂客語。」

  老闆娘立刻轉換為帶著濃厚客家腔的國語:「我剛剛是問說你是哪家的小孩啦,你來這裡玩啊?」

  「不是,我來工作。」

  「啊!我知道,就是這個什麼客家春令活動對不對?」老闆娘因為自己的猜測興奮地用手指在牆面上的一張海報點了點,「看你這樣就是讀書人的樣子,應該是來上課演講的老師?」

  永崙抬頭看那張設計簡明、手作痕跡明顯的海報,標題寫著「華滿客家春令營」,底下列出為期三天的文化活動,正好從昨天開始,白天分別有藝術地景導覽、當地文藝創作者帶領的文學音樂與繪畫課程,夜間則有當地樂團的山歌表演或電影欣賞會,主題扣緊華滿地區的文化特色,看得出十足用心。

  「老闆娘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講師。」永崙覺得這樣一個繁榮程度不比大都市的小鎮能有這麼自發性的文化活動實在難得,便轉頭問老闆娘:「不過我對這個活動滿有興趣的,不知道還能不能中途參加,請問還有這個傳單嗎?」

  「有啊有啊。」老闆娘走到門外,在放著菜單的塑膠架子上拿了一張和牆上一樣的活動海報回來,遞給永崙,「這是我們這裡一個老師主辦的,他是個文學家,幫我們華滿文化的傳承做了很多事喔,你如果有興趣想去參加,他一定會讓你進去。」

  「真的嗎?那個老師真是有……心……」

  永崙捏著海報,驚訝地說不出話。他在「華滿與河仔頭地區文學家導覽」的課程簡介中,看見了江從榮的名字。

  他再一次確認,那一排列出的人名是課程中將介紹的作家,有一些他沒聽過,有一些是定燁書架上也有的作者。但是怎麼會呢?在永崙緊抓各種資料查找的細碎線索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提到過江從榮是個作家……或者說,他真的理解過江從榮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懷抱著自己也未知的執著苦苦追著真相,卻只知道江從榮被記載在書冊與報章上的片面模樣,只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女婿,和他苦悶的死亡;若不是他來到這個小鎮,停留這間麵店,看見這張活動海報,可能一輩子都要與江從榮這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錯過。

  永崙突然感覺這個他以為真相明顯的事件有了完全陌生的樣貌,而他可能遺漏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那堂文學導覽課開就在當天下午,永崙匆匆向老闆娘問了春令活動舉辦的地址,到達舉行課程的里民活動中心時已經遲到了一些。他向門外接待桌前的工作人員表明來意,說自己是臨時才知道有這個課程,願意現在補上費用,希望能夠入內聽講,那女孩立刻就高興地答應了,還說交錢不急,先趕緊進去聽課。

  場地是活動中心的會議廳,看得出經費有限,講者身後牆上的紅布條用電腦割字貼著「華滿客家春令活動」,擺放大約五十張的鐵椅子坐了半滿。永崙拿著接待的女孩發給他的課堂資料快速找了個最後排的位置入座,臺前坐了三位演講者,一名看起來十分年邁卻仍然硬朗的老人正中氣十足地用客家話說著什麼,面前的名牌寫著「鍾青朗」。

  永崙對照著旁人翻動的頁數,講者似乎正在介紹華滿地區一位知名的鄉土文學作家,客家話他當然是聽不懂的,便按目錄先找到了介紹江從榮的頁面。

  江從榮,一九三零年出生於河仔頭,一九六二年逝世。日據時期與戰後曾先後用江、映雪、從容等筆名發表文章,早年以日文創作,多為記錄少年生活的自傳性散文,戰後創作較少,轉為用中文描寫臺灣底層人民生活的百態,作品常以春永河、河仔頭與華滿為背景。代表文章為〈河邊的飛鳥〉、〈廠工〉、〈靜靜的河流〉。

  也許為了不模糊焦點,小傳並沒有提到江從榮早逝的原因以及他望族江家長子的身分,只側重在作家的作品與成就,並在後面用兩面篇幅節錄了他的作品內容,永崙一字字閱讀過去,發現〈河邊的飛鳥〉讀起來異常熟悉,老半天才想起來定燁曾經對他朗讀過這篇文章。

  如命定般的意外巧合讓永崙滿身戰慄,耳邊彷彿傳來飛鳥啪啪振翅的聲響,寫牠與讀牠懂牠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人間了,而活著的人還留在世間,不聞鳥鳴,各自不知是幸福還是受苦著。

  他癱坐在位置上,腦裡想著的都是定燁,以至於沒有發現同樣坐在後排的某個人,也正因為同一隻飛鳥而想起了另一個人,淚盈滿眶。

  加上提問時間,課程在四點過後結束,席間似乎有不少藝文界人士參與,都在課後上前與鍾青朗握手寒暄,永崙也看見不少讀者拿著鍾青朗的著作在人群後頭排隊等著簽名。透過課程手冊,永崙已經知道鍾青朗不只是華滿與河仔頭地區的文化旗手,更是串聯本省籍作家的重要人物,過去年代裡不被看重的本土文化,幸虧有這群有志之士維繫保存、甚至推廣發揚。

  解嚴後一切在慢慢變好,永崙希望這樣的好能來得早一點,他對這些事不太關心,但他多希望喜好閱讀的定燁也能看見他今日見到的光景。

  他一直在座位上等著,待那群藝文圈同好走開聊天、讀者也攀談完畢後,連忙拎起背包打算上前攔住正要和友人會合的鍾青朗,然而鍾青朗卻先朝他這個方向望了過來,一臉驚喜地抬起手來。

  永崙愣住,但他當然不會覺得那是在向他打招呼,他隨著鍾青朗的視線轉身,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站在他身後,正微笑看著鍾青朗。

  「靜哥仔!」

  八十幾歲仍然硬朗的鍾青朗快步越過永崙走向那個男人,激動地用雙手拍著他的臂膀,彷彿許久未見,而且未曾料到會在此刻重逢故人;那人低聲回答了幾句鍾青朗的問話,之後突然重重鞠了個躬,鍾青朗連忙拉起他,語氣很是感慨的模樣。

  永崙轉過身,想留空間給看來許久未見的兩人,然而在他走開之前,卻在鍾青朗語速飛快的客語中聽見了一句,俊生。

  那個人看起來只是個平凡無奇的五、六十歲男子,頭髮灰白,說話溫文,面容沉靜,然而那雙眼睛卻背叛他強裝的鎮定,眼珠晶亮,像是剛剛才被淚洗過。永崙看著他和鍾青朗談話了約五分鐘、彼此告別,一路跟著他走出活動中心,都還難以想像是這樣一個人騙去了江從榮的愛與信任。

  即使永崙聽不懂客語,但鍾青朗在方才的會場上用惋惜的語氣介紹江從榮,較他人的作品更加細細朗讀他的文章,這樣的他知道蘇俊生對江從榮做的事嗎?為什麼同為作家的鍾青朗會認識蘇俊生?又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他知道課程內容會提到江從榮嗎?讀著那些江從榮寫下的文字,他心裡難道沒有一絲絲的愧疚嗎?

  他激動的情感有那麼一些是給江從榮的嗎?

  永崙腦中轉著太多的疑問,甚至憤恨,江從榮沉浮在河水裡與定燁隨著繩子搖擺在書房中的想像讓他思緒紛亂,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得太近,而蘇俊生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永崙站定腳步,回望對方。

  「汝係麼人?做麼个跈等𠊎?」(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跟著我?)(客語)

  「你是蘇俊生。」

  蘇俊生因永崙口中確定的語氣而困惑,他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這個年輕人,但他卻似乎對自己懷抱著莫名的憤怒與敵意,他向永崙走近兩步,轉而用中文道:「我是蘇俊生,請問你是?」

  「你是蘇俊生……你就是蘇俊生……」

  他追尋多日,造訪無數人,就是想探問當年是否當真有個人為了同性的愛情走上絕路、江從榮淒絕而純真的感情是否真實存在,然而他從沒想過會有見到另一個主角的這天。

  永崙的眼眶因為憎恨焚燒而熱燙異常。

  從來沒有嗎?

  他想知道的,真的只有三十年前一段同性之戀的悲劇嗎?

  「先生,請問你——」

  「就是你害死江從榮的?」

  蘇俊生的臉霎時失去那份溫文的冷靜。彷彿春天的綠芽破開堅實的牆壁,永崙的問話讓他的臉與情緒裂開了一道縫隙,有什麼東西自那其中流淌開來。

  永崙從背包中拿出那幾則蒐集而來的剪報,遞到蘇俊生面前,「你騙他的錢,欺騙他的感情,讓他走投無路只能尋死,對嗎?」

  蘇俊生沒有接那幾張彷彿符咒般的紙片,他退了一步,再一步,彷彿瞬間老了十歲,慌張地邁著不穩的步伐往前走去,永崙咬牙跟上,瞪著蘇俊生的後背。

  「沒有人追究嗎?梅中校後來沒對你做什麼嗎?你娶老婆生孩子用的是從江從榮那裡騙來的錢嗎?」

  他望著前面那人倉皇行走的模樣,忍不住覺得好笑。三十年後的自己,也會是這樣心安理得活著的模樣嗎?他會忘了曾經有個人因為他們未果的愛情而選擇自我了斷嗎?會忘了自己背離愛人而去,放他獨自一人去面對巨大的無助和無邊的寂寞嗎?

  會不再記得死去的人嗎?

  「沒有人知道嗎?沒有人怪你嗎?」永崙執拗地問,像追趕逃兵,像訊問犯人,然而卻沒有發現自己早已流下眼淚,在西斜的夕陽照射下,他的淚像血一般紅,「憑什麼他死了,你卻可以活下來?」

  憑什麼江從榮死了,蘇俊生卻可以活下來?

  憑什麼劉定燁死了,曾永崙卻可以活下來?憑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份不容於世的愛情裡,背叛了多珍貴而重要的信任嗎?

  沒有人嗎?

  永崙憤怒控訴的語氣如此淒絕,讓蘇俊生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永崙的臉上有掩飾得極淡的悲傷。那些多年來的舊事被他緊緊鎖在沉靜的生活中,他背負罵名這麼久,不會因為如今一個陌生人的質問就失控。

  但永崙的問話讓今天已經回想太多往事的蘇俊生像心臟裂了一道口,那些千萬個日子以來在深夜不曾停歇的自問被從這個陌生人的口中說出,竟然痛得那麼鮮明。

  憑什麼他死了,我卻可以活下來?

  三十年來,這個問題在午夜夢迴時他也問過自己,千千萬萬次。


  //

(在水裡的單篇字數關係,這裡一樣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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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7 13: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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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下)

  //


  鎮上許多在汽水工廠工作的人們都在談論,江家在女兒出嫁之後幾年,長子終於也要娶了。江川養活了河仔頭許多家庭,因而江家的喜事彷彿也是全鎮的喜事,人人在鎮上遇到江家的人都要道上一句恭喜,有些老人家看見江從榮更是熱情地關心,要他快點生個孩子讓江一夫抱孫。

  整個河仔頭都為江從榮的婚事高興,然而他本人每聽旁人多說一次,就多痛苦一分。

  見面、家長洽談、合八字看日子,每件安排雖不急躁卻按部就班地決定下來,從來沒人來問過他一句好或不好,從前他在前輩的作品中看見抨擊舊時代父母決定子女婚姻的陋習,總會跟著附和新時代知識份子應該主張自己的戀愛與婚姻自由,而今他身處其中,竟才能明白那些窩囊的主角背後都是多少個深夜的交戰與拉扯。

  梅淨儀不是個不好的人,她年輕,讀過書,與其說脾氣好不如說是沒有脾氣,讓江從榮感覺不出她是願意或不願意。江梅兩家見面時,她從頭到尾坐在梅啟鵬身邊安安靜靜不說話;兩人單獨出去吃過一頓飯,她對任何事都不表達任何意見,點的餐、配的茶水,通通都搖頭沒有主見,江從榮像對著一個人偶吃飯相處,為她也為自己感到悲哀。

  於是在跟著江一夫到梅家拜訪的某天,江從榮忍不住私下問梅淨儀:「妳如果沒有意願,可以明說。憑你父親的身分,不怕找不到妳喜歡,而且跟妳更相配的人。」

  梅淨儀的臉上看不出喜惡,只說:「結婚的事該聽父母的。」
  江從榮從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的這麼想,又或者上一段論及婚嫁卻失敗收場的關係讓她只能無奈聽從父親的安排。聽話,恬靜,是中國傳統觀念對婦女德行的要求,她就是被這麼養大的。她的靜像郊外一株隔世的梅樹,高潔可憐,卻難以親近。

  不像蘇俊生的靜,像河邊草坡上的野花,低調不起眼,卻強韌可愛。

  但自從婚事定下,江從榮已經許久沒見到蘇俊生了。

  一來是校長要他擔任作文比賽的負責人,訂立題目為書寫民族救星蔣總統,江從榮每天看著那題目、還要指導學生依照這個題目寫出「文情並茂」的文章來,簡直痛苦萬分;二來是他多桑彷彿有計畫地近逼,在他無力抵抗婚事的安排後,過去曾逼迫他未果的期望再次捲土重來,要他下課之餘到工廠裡跟著經理學習工廠裡的事務。

  江一夫確實了解他,並不直接來命令,而是隔兩天便叫那經理到學校找他,他不走就死纏爛打,江從榮可以和多桑硬碰硬,卻不能為難只是聽命行事的經理,何況那個經理是他從小叫到大的叔叔,他實在無法讓一個五、六十歲的長輩在學校裡這樣跟著他。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蘇俊生。

  他瘋狂想念蘇俊生。想念他們坐在河邊知契彼此的陪伴,想念他被自己悄悄牽手的羞澀,和他認真閱讀卻被自己擾亂的微惱,想念他明白自己所有藏在字裡行間的苦楚與想像,和他在多日不見後,臨別前一個主動的吻。

  越是這樣想他,越讓江從榮無法去面對他。當初是他牽住蘇俊生退去的手,將他藏起來的情意打開索取,而今卻要背叛這份感情去成為別人的丈夫,每夜他辱罵自己的懦弱和愚孝,輾轉反側,怕睡著就會夢見蘇俊生。

  大家都說成家立業,組成一個正常的家庭真的就會變得成熟有擔當、人生就會變得更沒有猶豫嗎?如果那樣可以稱之為幸福,那為什麼他現在每天都這麼痛苦呢?他和蘇俊生的相知相惜、他們情不自禁的相吻,不能稱作愛嗎?

  「江老師,你還不回去嗎?」

  江從榮回過神,桌上是他未批改完的學生作業簿,隔壁桌的同事楊美菁已經收好東西,邊拿起背包一邊問他。江從榮給與善意的回笑,但也許不太成功,倒像是苦笑,楊美菁關心地問:「你最近看起來很累,準備婚事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嗎?」

  提到婚事更讓江從榮頭痛,他搖搖頭,沒有接那話題,只是用紅筆點了點那疊作業簿,「我改完就回去,妳先走吧,明天見。」

  目送走同事,作業也沒心思改了,江從榮也收拾桌面,離開辦公室到車棚牽車。最近工廠因突來的業務而忙碌,沒人有空來理他,他忍不住慶幸在糾結煩亂的心情下暫時得了幾天清靜,但回到家又有一堆麻煩事等著他,他阿姨大概是閒久了終於得到一個差事,每天張羅買這買那,下聘禮物、新房布置天天掛在嘴上。

  江從榮忍不住嘆息,跨上腳踏車從靠近車棚的後門騎出校門,因為滿腦子都是紛雜的心事,差點錯過站在後門邊的蘇俊生。煞車按得太緊急,江從榮險些歪倒,他連忙站穩腳步回過頭看,蘇俊生正擔心地走向前來,一面還左顧右盼著。

  「靜!」

  「歹勢,我毋是故意欲來學校,毋過我毋敢去恁兜,除了遮我毋知影愛去佗揣你……」蘇俊生膽怯而小心翼翼地說著話,像是被什麼人發現,「我有注意無予人看著。」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來學校的,可是我不敢去你家,除了這裡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我有注意不要讓人看到。)

  蘇俊生的隱忍與退卻讓江從榮突生一股悲傷與憤怒,都是因為他,才讓一向淡然自適的蘇俊生出現這樣的表情,然而他卻無從恨起,不是什麼社會,不是什麼家庭,他最最恨的還是自己。

  江從榮將車子擺正,指了指腳踏車的鐵製後座,「你起來。」(你坐上來。)

  「江桑,我干焦是欲來——」(こうさん,我只是要來——)

  「靜,拜託你。」江從榮的語氣近乎哀求,他知道躲著不到河邊相會的人是他,做錯事的人也是他,但一見到蘇俊生,他的心就軟到幾乎碎裂。

  拜託你,不要離我這麼遠。

  蘇俊生的表情和他一樣哀傷,但仍是走上前跨上後座,讓江從榮載著他往通向河邊的小徑騎去。

  耳邊只有江從榮踩踏腳踏車發出的喀啦聲響,與河水流過的岸邊時發出的水聲,小道上沒有人跡,蘇俊生必須花去許多力氣緊緊抓著後座的鐵架子,才不致衝動地從背後抱住江從榮。這不是他第一次坐上江從榮的腳踏車後座,卻從來沒有這一次這樣不心安理得。

  從前他可以躲在讀者、後輩的身分後面恣意地與江從榮相處,不顧他人目光、不去看現實面,然而隨著江從榮的婚事告定,他再也無法用那些自欺欺人的立場待在他身邊,害怕任何一個旁人的猜測都會讓江從榮染上不利的傳言。

  他想,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享受江從榮用只有他們知道的小名叫他,最後一次搭著他的後座來到他們幽會的河邊。想到這裡,他的眼眶不禁泛熱。

  車子最後停在他們從前總是相偕陪伴的地方,夏天快結束了,野花不似過去繁盛,草色也漸漸轉淡,蘇俊生下車後率先步下草坡,站在他平時習慣坐的那一片平坦草地上,靜默地注視著河的方向。

  江從榮跟了上去,卻在蘇俊生孑然站定的背影中聞見了離別的意味,這讓他頓足在小坡上,失去走向他的勇氣,蘇俊生像是察覺到他的猶疑,在此時轉過身,叫了他一聲:江桑。

  蘇俊生待江從榮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用雙手伸到他面前,「多謝你共我鬥相共,這是你進前借我的錢。」(謝謝你幫我的忙,這是你之前借我的錢。)

  江從榮立刻就垮下臉,蘇俊生特意到學校等他原來是為了還他錢,這彷彿劃清界線的舉動澈底讓江從榮失去理性,眼睛因為激動憤怒而瞪大發紅。他不懂,蘇俊生應該明白他的心情,他從不急著要他還錢,甚至如果蘇母能夠治好病,不還他也不在意,為什麼蘇俊生偏要在這個時候……

  他想揚聲罵人,卻在看見蘇俊生同樣通紅溼潤的雙眼時啞口無言。紅著眼睛的蘇俊生仍是如平常好脾氣的模樣,雙手維持舉著布包的動作,微笑著道:「這馬毋還,驚揣無機會。」(現在不還,怕找不到機會了。)

  是啊,不然還能等什麼時候?別離已昭然若揭,他不放下自己的責任,難道還要讓蘇俊生等他猶豫、等他成婚?江從榮撇頭走向河邊,洩氣地將手插腰,猛力搖頭,「我無愛提你的錢啦。」(我不要拿你的錢。)

  「這本底就是你的錢啊。阮阿姆出院矣,我這馬手頭閣有,你先提去啦,上尾矣,予我安心,敢好?」
(這本來就是你的錢啊。我媽媽出院了,現在手上還夠,你先拿去啦,最後了,讓我安心,好嗎?)

  「上尾矣」三個字讓江從榮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快步走到蘇俊生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問他:「咱兩个離開遮好無?」(我們兩個離開這裡好不好?)

  「江桑……」

  「咱離開遮,去一个攏無人熟似的所在,咱會當講咱是兄弟,若按呢——」
(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我們可以說我們是兄弟,這樣的話——)

  他越說越急,彷彿瘋狂,但那些問話都被蘇俊生的微笑擋了下來,蘇俊生抬手為他擦眼淚,自己卻哭了出來,聲音壓抑帶著鼻音道:「你有老爸,我有老母,咱攏毋是會越頭就走的彼款人,你若真正會走,袂遮濟年矣猶佇遮。」
(你有爸爸,我有媽媽,我們都不是會轉頭就走的那種人,你如果真的會離開,不會這麼多年了還在這裡。)

  江從榮頹然鬆開了手。

  蘇俊生說得沒錯,如果他是能夠一走了之的人,不會這麼多年了仍然待在河仔頭。早在他多桑逼迫他結婚,甚至更早幾年想叫他進公司幫忙時,他就可以離開。從前他可以說是為了雪,雪出嫁以後,真正原因則是為了他卡桑與多桑。

  許多人知道江一夫打下江川的基業,卻不知道他是用多少犧牲與努力換來的,江從榮嘴上不屑、與多桑對抗,但全江家,甚至全河仔頭,只有他是從小將一切看在眼裡,看他多桑在兩個政權之間小心翼翼,撐起江家、甚至撐起無數河仔頭的家庭。卡桑因為幫著多桑打理公司、弄壞了身體而早逝,其實他多桑也因為長年的應酬與作息不正常而身體漸差,尤其近年來湯藥不斷,許多公司的事都是底下人到家裡來討論的。

  他承認自己懦弱,卡在現實與責任之間猶豫不決,到最後他辜負了所有人,辜負卡桑對他的信任、多桑對他的期許,而現在,他辜負了蘇俊生交付的感情。

  這一切,蘇俊生都了解,連同他逃避現實的一面、優柔寡斷的一切,蘇俊生都了解且包容地愛著,正是這份知契讓他如此眷戀蘇俊生,然而他卻讓對方因他而承受壓力,甚至必須當先放手的那個人。

  江從榮痛苦地哭了出來,因為站不住而軟倒在地上,眼淚一滴滴地打溼面前的泥土。

  蘇俊生想彎身去抱住此刻哭得像個孩子的江從榮,但這個人的懷抱已不再屬於他,他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幾經猶豫,最後卻仍是忍住了全身的劇痛,溫聲對他說:「江桑,多謝你。」

  感謝江從榮用文字編織的網接住了他,給予他指路的光和歸屬的地方,更感謝他願意與他同行,一起入夢。

  但現在夢該醒了。

  「靜……」

  「從榮。」蘇俊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用江從榮教他的日文道:「おめでとう。」(恭喜。)


___

感謝文友幫忙抓蟲蟲~即使印出來校過一次,還是會有眼殘處
><
都會先改在原稿,平臺上再找時間修,非常謝謝!
台文的部分,我在後半部才開始用KIP的輸入法寫對話
(基礎學的是
POJ,而且我聲調很弱,整個打超慢XD)
會盡力精進的

這幾章字數都破萬,讀起來可能比較有壓力
分開貼可以貼比較多天
不過原本章節設定就是兩條線交錯、各有承前接後的作用
所以就依原稿的分章貼了

劇情準備收攏
聽首歌吧,是在街聲上聽到的河邊春夢改編歌曲
https://streetvoice.com/muz_club/songs/13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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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10 13: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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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春夢–8

  八


  定燁後來幾乎沒能再踏出家門一步。他被軟禁了。

  一開始的第一個禮拜,永崙天天在客廳裡等到睡著,醒來時總是獨自面對清晨空無他人的租屋處,每多等一天,焦灼都更深一點。定燁不和他聯絡,他也不敢貿然打電話到劉家去,怕若接電話的是定燁母親反而會造成反效果,只能不安地繼續工作與生活。

  他猜想還需要一點時間,又多等了幾天,但毫無音訊實在不像定燁的個性,直到聽志群說定燁連工作都沒去,永崙著急得要命,最後只好拜託志群和怡娟幫忙去探探情況,志群戴著粗膠框眼鏡的書呆子模樣向來得長輩緣,定燁的母親又和志群老家有些淵源,總比現在的他適合去拜訪劉家。

  住處的冷清讓永崙不想回去,只好待在辦公室裡等志群給他消息,整層樓還有不少仍在忙碌著的同事,只有他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前望著城市的夜景。繁華的霓虹燈中,整個城市彷彿都在浮動著,社會每天都有各種變化,言論變得開放,人民開始敢要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有些事情卻仍無法輕易改變。

  沒等多久志群就回到報社來了,因為知道永崙必定食不下嚥,還替他買了一份速食來,永崙見志群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便問:「怡娟呢?」

  「我先載她回去休息了。」

  「那何必還特地回來?你就在家打來公司給我就好。」

  志群沒有回這句話, 而是替他打開速食店的紙袋,拿了一個漢堡出來給他,「你先吃一點吧,是不是連中午都沒吃?」

  永崙接了卻沒吃,將食物放回桌上。他認識志群這麼久,知悉他任何小動作代表的意義,包含他不擅說謊、有事說不出口會先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志群,定燁他怎麼了?」

  志群將手臂撐在膝蓋上,盯著自己交握的手沉默不語,永崙被他沉重的表情嚇到,連忙抓住他的肩膀逼他抬頭,揚聲問他:「你說話啊!他……他出事了嗎?!他現在在哪裡?」

  「沒事,定燁在家,他很……」一個「好」字老半天說不出口,志群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垂頭喪氣地道:「他瘦了很多,還叫我別跟你說,怕你擔心。」

  永崙立刻就紅了眼,頹然地坐回椅子上,「然後呢?他為什麼不上班也不回家?現在到底什麼狀況?」

  「阿姨把他關在家裡,說除非他承認自己錯了,願意改好,否則不准他出門。雖然不是沒有出來的辦法,但定燁大概是想從根本解決,和阿姨耗上了,不道歉,也不怎麼吃飯。」志群的眼睛也被他自己揉得發紅,他重新戴上眼鏡,掩飾他想起定燁剛才的模樣就難過的神情,「平常脾氣這麼好的人,這次卻拗成這樣,總之先敷衍過去讓阿姨消氣再來從長計議不是更好嗎?」

  志群的想法當然是基於對定燁母親的了解所提出傷害最小的暫行方式,但永崙心裡反駁,定燁不是一反常態地執拗,他和阿姨是母子,他們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對自己認定的事物堅持到底的個性是完全隨了他母親的,就算只是緩兵之計,定燁絕對不會、也無法向母親說出和他相愛是錯誤的這句話。

  他太了解定燁了,了解到他發現這成了一場死局,要讓立場完全相反、認為自己正確而對方是錯誤的兩個人誰先示弱,短時間內都是不可能的事。

  定燁還在家裡對抗著整個世界,他卻在這裡什麼都幫不上,無力感讓永崙痛苦地把臉埋進雙掌間,怕不小心就流出眼淚,他帶著模糊鼻音的聲音從手掌中問:「你有叫他要好好吃飯嗎?」

  「當然說了。」

  「你有跟他說,用絕食這招不只傷身體,還會讓阿姨難過,到最後難過的還是他自己嗎?」

  「永崙……」

  「你有跟他說……」

  說我很想他嗎?說我恨自己什麼都做不到?說我多希望帶著他遠走高飛,把那些責任、目光通通都拋去,陪他當一隻自由的飛鳥嗎?

  說我們都沒有錯,只是單純地愛著一個人嗎?

  志群伸手拍了拍永崙的背,以一個長長的嘆息回應他。



  「阿姨。」

  婦人在騎樓外僵硬地站定,冷著臉轉過去看出聲叫她的人。她曾經非常熱情招待這個年輕人,感謝他帶著自己安靜內向的兒子接觸許多新事物,欣慰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兒子在進到大學後交了一群乖巧又志同道合的好同學,而今卻只感到噁心,感覺自己那些善意全都餵養給了魔鬼。

  「你來遮創啥?」(你來這裡做什麼?)

  定燁母親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與抗拒,永崙只能隔著一段距離對她哀求:「阿姨,拜託你,予我佮定燁見一面好無?」(妳讓我和定燁見一面好不好?)

  「無可能啦!」劉母因為永崙的請求而大為光火,但喊了那一聲後又怕招來鄰居注意,轉頭四望之後瞪著永崙小聲道:「我若知影你會拐阮後生做這種代誌,就無應該予伊佮你來往。你莫閣來矣,後擺攏莫閣出現!」
(不可能啦!我如果知道你會騙我兒子做這種事情,就不應該讓他跟你來往。你不要再來了,以後都不要再出現!)

  「阿姨,拜託你啦……」永崙走上前兩步,卻被對方嫌棄退後的動作刺得不敢再向前,他無計可施,幾乎要下跪哀求,「拜託你,叫伊愛食飯,伊的胃無好,袂當按呢枵腹肚啦……」
(拜託你,叫他要吃飯,他的胃不好,不能這樣餓肚子啦……)

  「你掠做是誰害的?若毋是因為你,這馬伊會變按呢?!」(你以為是誰害的?如果不是因為你,現在他會變成這樣?!)劉母因為永崙話中透露出他對定燁的了解和親密,心中更加憤怒。她養了快三十年的兒子,身體狀況如何她會不知道?這個不知羞恥的男人難道以為他會比自己更瞭解定燁?

  「阿姨……」

  「你走啦!」

  劉母一邊趕人一邊拿出鑰匙準備進屋,永崙鍥而不捨地跟在後面,在門將被關上時聽見一個微弱的叫喚,他靜下來,發現那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的,連忙跑出騎樓四望,最後發現聲音來自透天厝的樓上,陽臺種滿花草的三樓。

  永崙無法再去理會發現是定燁在叫他之後憤怒奔進家裡的劉母,他的眼裡只剩下靠在陽臺圍牆上看著他的定燁。

  他怎麼變得那麼瘦了。永崙抬起頭也無法阻止淚水潰堤而出,他想叫定燁的名字,開口卻只剩嗚咽的哭聲,反而是看起來雙頰凹陷、臉色很差的定燁笑了,費勁地提高音量和他說話。

  「不要哭,沒事啦。」

  「哪裡沒事?!你不要硬槓,拜託你,好好吃飯……」

  「你才是,才多久沒看到你,瘦了這麼多,平常就總要我提醒,一忙起來就忘了吃飯——」

  定燁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趕到三樓的劉母打斷了,劉母氣急敗壞地把他從圍牆上拉開,一邊回頭將永崙趕走,定燁被拖進房間之前仍在笑著勸永崙:「趕快回家,不用擔心,會有辦法的。」

  定燁的身影消失在陽臺,永崙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這一切還能有什麼辦法。


  #


  後來連志群想再上門找定燁也見不到面了,母子倆的拉鋸仍在持續,大概是怕被外人看見定燁的慘況,劉母總是用定燁在休息、或不在家等理由避不見面,然而和定燁在同一個公司的怡娟知道他後來都沒再去上班過,他也恐怕完全沒有出過家門。

  這畢竟不是可以四處張揚找長輩幫忙的事,他們幾個年輕人坐困愁城毫無辦法,最後永崙再也等不住,拜託志群和怡娟配合他,趁劉母不在家時裝作弄丟鑰匙的夫妻找鎖匠來開門。

  要讓奉公守法的兩人配合他做這種犯罪行為,永崙也覺得很過意不去,畢竟可能有劉家相熟的街坊鄰居會發現、告訴劉母,要背叛劉母的信任對他們夫妻來說也極有壓力,但這實在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想商討個對策至少也要見到人再說,永崙再也受不了自己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家中,擔心著定燁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花了幾天摸清劉母出門的規律,趁著她去市場買菜的時間找了鎖匠來開門,送走鎖匠後留怡娟在路邊把風,永崙一進門便直奔到三樓的定燁房間外,一邊喊著定燁的名字邊打開扣鎖。

  像是等著他們進來,定燁坐在床上,比上次隔著三層樓距離看見時還要消瘦更多,但他一派輕鬆的模樣和滿頭大汗的永崙形成強烈對比,看見定燁時甚至還漾開了笑,「動靜這麼大,全世界都知道你們來了。」

  永崙撲上前一把抱住定燁,還沒說話眼淚就掉下來,尤其在聞到他熟悉的氣味、碰到他骨感明顯的身體後,更是痛苦得哭出了聲音,他想罵定燁不好好照顧自己,但定燁又何錯之有?沒有人是錯的,沒有可以怪罪的對象,所以才更難解、更痛苦。

  定燁抬起手來輕輕撫著永崙因為哭泣而抽搐的背脊,一邊靠著永崙的肩膀,朝跟著走進房的志群無奈地牽起一個笑,無聲地說了句謝謝。志群看著他們兩人像亡命之徒一般狼狽相擁的身影,鬱悶地忍不住嘆氣。

  「你這牛脾氣,真的是……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永崙放開定燁在地上坐下,全身還間或因為停不住的哭泣而發抖,志群的問題他也毫無頭緒,這麼多天來滿腦子只想著要見定燁一面,想過的各種方法卻全都指向無解,他只能無措地望向定燁,定燁握住他的手,抬頭對志群道:「你讓我們談談。」

  「好,別太久,阿姨應該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回來了,怡娟在外面看著。」

  待志群走開到客廳去,定燁才再次低頭看永崙,伸手捧著他的臉頰,輕聲斥責:「黑眼圈這麼重,又不睡覺?我叫志群要盯著你吃飯,怎麼瘦了?」

  「你好意思說我?」永崙說著伸手蓋住自己臉旁定燁的手背,指骨突出分明,讓他忍不住又哭了出來,「你要乖乖被關就被關,幹嘛不吃飯?你這樣,好像……」

  「好像要死了?」

  「劉定燁!」

  「我沒事,不是故意要絕食的,真的就是吃不下。」定燁用拇指為永崙擦眼淚,握著他的另一手收緊,溫柔但堅定地道:「我還能撐下去,等我媽心軟了,就有機會和她談了。」

  「什麼意思……」永崙愣愣地盯著定燁堅決的眼睛,他眸中的光彷彿返照的迴光,閃得他眼睛刺痛難忍,眼眶紅得像要泣出血來,「你是什麼意思?你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

  「我媽懂我,我也懂她,她在等我妥協,就像我也在等。」定燁說著苦苦笑了起來,「選了這條路就沒立場說孝順了,但我們都知道我們在乎彼此,我愛她,不會離開她,她總得必須要想通的。」

  「那如果等不到呢?!」永崙激動地捏住定燁的兩隻手,哭著吼道:「如果等不到她接受呢?如果在她想通之前,你就先撐不住了呢?」

  「不會的……」

  「不會嗎?真的不會嗎?!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樣子!你想過我是什麼心情嗎?」

  永崙放開定燁,撐著地板痛哭不已。在這之前,即使知道定燁母親的個性不可能放任他不考慮婚姻,永崙卻一直都因為覺得害怕而從沒認真想過未來。年少輕狂時他覺得不必想,畢業後他仍然逃避想,但他知道定燁一直都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待到這個時刻突然到來時,便義無反顧地獨自扛了下來。

  他知道定燁正用他能想到最了解他母親的方式在對抗,也知道他現在強撐的笑是不想讓自己擔心,但從那天在租處外被撞見,他就好像被定燁推到一個結界之外,界內只有定燁和母親兩個人在斡旋著,身為伴侶的他卻無計可施,一點也無法介入,這根本就不對。

  但還能有什麼辦法?定燁不像他沒有家累,不可能放下相依為命的母親,他看起來脾氣好,個性其實很倔強,也做不出尋一個女人結婚、毀了人家一生幸福的事。難不成真要這樣耗下去?定燁的工作呢?別人怎麼看他呢?他必須要這樣一直等下去嗎?

  每天晚上,這些問題都纏繞在永崙的腦海中,他整夜睡不著,茫然找不到方向。

  「永崙……」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永崙的眼淚滴在磨石子地板上,沉重的未來壓得他抬不起頭看定燁。

  「永崙,你抬頭看我。」

  「我在想……」

  「曾永崙。」

  「不然放棄吧。」

  話說出口的瞬間,無可挽回的悔意和放下了一切的釋然同時在永崙心中升起,他全身四肢百骸無處不叫囂著疼痛,除了痛哭什麼也無法再說,他想反悔喊對不起,卻又覺得收回那些話也僅是徒勞無功,一直到志群進來喊他,他都不停哭著。

  「阿姨要回來了,快下去!」

  永崙被焦急的志群猛地拉起身,在抬頭時,他看見同樣滿臉眼淚的定燁。

  定燁從來不哭的。

  遇到再多煩惱,定燁也從來不哭,他總說,沒事,總會有辦法的。

  「定燁……」

  「我們再找機會來,定燁你保重身體,你也和阿姨再好好談談吧!」

  定燁抬頭看永崙,對他露出一個沾滿淚水的笑。

  「定燁、定燁……」

  耳邊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好像是劉母和怡娟都來了,永崙被志群架著離開,他不斷掙扎著,心裡有太多話想說,嘴裡卻只能不停喊出定燁的名字,直到他離開那扇房門之前,看見的都只有定燁溫柔、眷戀、充滿淚水的笑眼。

  那也是他看見定燁的最後一眼。



  //



  江從雪覺得哥哥婚後就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和多桑對著幹,不再對阿姨不耐煩,在國校的教職改為兼職,花更多時間進到多桑的工廠實習做事,偶爾回娘家見到他時,他也不再露出憤世嫉俗的表情。一切好像都在變好,老人家們總說成了家就會變成熟,大家也都說這樣的江從榮很有長子的風範,但作為除了多桑之外在世界上認識哥哥最久的人,江從雪覺得比起成熟,他更像是放棄了什麼。

  江從榮也不再寫作了。

  母親忌日那天,江從雪和丈夫帶著剛出生的兒子回娘家祭拜,煮飯和雜事有幫傭做,一家子拜拜前聚在客廳說話,大嫂梅淨儀就在一旁做些奉茶的工作,江從雪和她寒暄了幾句,但她大嫂是個安靜的人,也不太擅長與人交際,除了問好之外再多也說不出來了,她只好尷尬地喝茶,聽丈夫和多桑聊些診所裡發生的事。

  有家族到訪,理應全家到客廳說話,這是傳統的多桑一直堅持的事,因此當他們坐了十分鐘還不見江從榮出來時,多桑便不悅地問大嫂,要她去叫他出來,江從雪得了藉口脫身,主動說要去尋哥哥。

  江從雪來到江從榮房外,敲敲門說了句我是雪,江從榮便應聲讓她進去,她推開門,看見江從榮坐在桌前,正望向桌子對著的木窗戶外。這間房間的位置極好,向著西邊的院子,每當落日時分便會灑進橘黃的夕照,不只能從低矮的圍牆看見開闊的天空,還能從錯落的房屋之間看見遙遠處的一小截河堤。

  江從榮看見江從雪抱著外甥,連忙起身要讓座,被江從雪擺擺手制止,「逐家攏佇外口講話,問你哪毋出去。」(大家都在外面聊天,問你怎麼不出去。)

  「小覕一下,橫直講遐攏仝款的話。」江從榮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這馬做生理是毋是較好趁』、『恁小妹攏生矣,啥物時陣換你予恁阿爸抱孫』,較講就講遮。」
(躲一下,反正講那些都是一樣的話。「現在做生意是不是比較好賺」、「你小妹都生了,什麼時候換你讓你爸抱孫」,再說都說這些。)

  「我嘛聽甲會驚,毋才會入來,咱兄妹仔做伙覕一下。」江從雪嘻嘻跟著笑,走到江從榮的床邊坐下,將手中的嬰兒抱給江從榮:「阿舅抱一下,予伊佮你仝款𠢕讀冊。」
(我也聽到會怕,才會進來,我們兄妹一起躲一下。舅舅抱一下,讓他跟你一樣會讀書。)

  「若是論讀冊,誰比會過怹老父?」江從榮接過外甥,用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他幼綿綿的下巴,「毋管𠢕(gâu)讀冊無,平安快樂就好。」
(說到讀書,沒比得過他爸爸?不管會不會讀書,平安快樂就好。)

  江從雪也跟著贊同地笑了,見江從榮正專心逗著兒子玩,便抬頭四望這個她已經許久沒有進來的房間。擺設還是和過去相同,榻榻米、衣櫃都是作工仔細、堪用多年的好材質,面前這組木製書桌和藤椅更承載著她小時候傾仰哥哥的記憶,然而原本桌案上總會放著的紙筆已經沒了蹤跡。

  小時候她卡桑總叫她別進屋吵哥哥唸書,她就偷偷躲在門縫後看,但每次都一定會被發現,江從榮會招招手要她進去,讓她坐在藤椅和桌子之間,教她認書本裡的日本字。

  這字是ゆ、這字是き,ゆき就是你的名,因為你出世的時陣皮膚足白,我共卡桑講ゆきみたい,多桑就共你號作雪,其實我根本就無看過落雪,毋過我足佮意這个名。
(這個字是yu,這個字是ki,yuki就是妳的名字,因為妳出生的時候皮膚很白,我跟卡桑說「好像雪一樣」,多桑就把妳取名叫雪,其實我根本沒看過下雪,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這個故事她聽江從榮說過很多次,不管是懵懂無知的小時候,還是嫁作人婦有了自己孩子的現在,她都和第一次聽見時一樣,感覺自己的名字被兄長與父母賦予了深深的愛,她非常喜愛。

  實木桌,藤椅,墨水,鋼筆,格子紙,滿櫃子的書,和喃喃唸著書稿字句的聲音,這些都構築成她對江從榮的印象,然而曾幾何時,桌椅還在,筆墨稿紙卻已經完全消失了。

  記憶中,江從榮很喜歡看書、寫字,等她懂多桑和哥哥爭執的內容時,她才知道江從榮喜歡創作,她並不懂寫作是好或不好,只知道多桑極不認同,而他們兩人常常因此吵架。

  她從未理解過江從榮身為她「哥哥」之外的身分,在學校是什麼樣的人。他都寫些什麼內容呢?寫作的他在同儕間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的作品成功或受人景仰嗎?如果真如多桑說的,寫作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那麼為什麼哥哥會繼續寫著呢?而在堅持這麼多年之後,為什麼在這時候收起紙筆不寫了呢?難道真如長輩們所說,成家立業,從前熱愛的事物都必須放棄嗎?

  江從雪沒有像江從榮一樣那麼堅持的事物,從少女成為少婦、再從新嫁娘變成母親,中間並沒有什麼拉扯或糾結,好像懵懵懂懂之間就接受了身分的轉換,所以並不完全懂哥哥的變化從何而來,然而她看得出來,現在的哥哥並不快樂。

  「阿兄。」

  「嗯?」

  「你和(hām)阿嫂鬥陣了按怎?」(你和大嫂相處得怎麼樣?)

  江從榮輕輕晃著手臂,笑著看外甥在自己臂彎中酣睡的模樣,為了不吵醒孩子而低聲回答:「就按呢,哪有按怎?」(就這樣,哪有怎樣?)

  江從榮的臉上一直掛著笑,然而那笑卻看得江從雪渾身難受,尤其當她哥哥發現她沉默不語而轉過頭對上視線時,看著他傳達不進笑意的眼睛,她不知怎地突然覺得非常哀傷。


  #


  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江從榮都不敢再經過河堤旁的小徑,即使他知道蘇俊生已經為了照顧出院後須休養在床的母親而搬離河仔頭,回到安福去了,不可能再出現在河邊。

  下聘前一夜,他將舊稿、空白稿紙、刊載過他作品的雜誌和卡桑留給他的唱盤全部放進一個木箱子裡,收進櫃子最底最深的角落,只有那隻醜醜又有點可愛的飛鳥被他剪了下來,放在皮夾的一個夾層裡,也不曾再拿出來看過。

  結婚那天來了很多人,大多數是他不認識的多桑的客人,文友中他只聯絡了鍾青朗,鍾老和另外兩位文友來吃喜酒,祝福他幾句話,後來他們也都沒有再見面,只有鍾青朗在幾個月前寫了一封信來,報告了他資助的本省作者文學刊物近況如何,並詢問他近期是否還有創作。

  家事繁忙,乏力提筆,愧向先輩,無顏以對。江從榮思考整個星期,只用了十六個字回信,鍾青朗沒再多問,只偶爾為他捎來寫作會的近況與刊載同仁作品的雜誌,但那些在江從榮匆匆閱讀過後,也都被他收進了櫃子裡,不敢再多碰多翻。

  這段時間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難熬,只是好像有一層霧將他的感官和外在世界隔開,朦朦朧間可看見外界的一切,感受卻不太真切。他過去掙扎多年,從沒發現走在人們對自己期許的道路上其實如此輕鬆。在辦公室遇到的人事物,他們對自己說的那些無重點的話,房內新換的雙人床,身邊躺著的妻子,多桑軟土深掘的進一步要求,這些都不太讓他感到難受。

  只有在一些非常微小而不經意的瞬間,疼痛會如日頭從雲霧的縫隙間照出來一樣,猝不及防地襲擊而來。阿雄不經意問起過去經常和他在河堤待在一起的蘇俊生,而他只能回說他搬走了時;路過因為蘇俊生喜歡而買過的番薯攤,想起他們曾經在河邊一人一半分食時;視察生產線看見自家的汽水,想起蘇俊生因為喜歡喝汽水而存錢買下一瓶,卻為了冰敷而送給他時……

  他並不特意去想起,但每當那些時刻來臨,他才發現自己從未遺忘,和蘇俊生在一起的日子明明才不過幾個季節,比離開他之後的日子還要短暫,然而想起時記憶卻非常清晰,好像過去近三十年的日子渾噩終日,只有蘇俊生來到之後才有了色彩,斑斕濃厚,從此即使蓋上一層白布,都能清晰想起布下的畫面。

  再次來到河邊是江從榮也沒想到的原因。

  倒不太戲劇化,是工廠的宣傳人員想出了拍攝形象廣告海報的計畫,仿照國外的一些汽水大廠找貌美的女郎在海邊喝著冰涼飲品的作法,表現出在特定季節或場合喝汽水的印象;只是他們想出來的是在地版本,以工廠所在的河仔頭為背景,找來形象清新的年輕女星在河邊喝冰得涼涼的汽水,將照片做成宣傳海報。

  江從榮看不出來在這樣的地方拍廣告照片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做法也並不普遍,比單純登報或請師傅畫海報還要耗費人力與成本,但這些本來也不關他的事,他進工廠後主要協助開發上架鋪貨地點的業務,沒有想多加置喙。

  然而負責廣告計劃的王經理是江一夫為了替工廠注入新力而找來的年輕人,想法新穎,有時過於前衛,讓許多跟著江一夫從日本時代打拚至今的老員工很是看不慣,於是江一夫一聲令下,讓江從榮和之前被吩咐來跟著他的倒楣陳經理一起監督,一來看著那王經理不要衝過頭,二來也讓廠裡的老員工少點抱怨。

  江從榮有意閃躲,於是打算和陳經理分攤工作,由他來審理計畫內容、預算與執行方向,到河邊拍攝的現場監督則交給陳經理和王經理負責,然而王經理年輕氣盛,似乎覺得江從榮和自己年紀相仿、與守舊的老員工們不一樣,天天拉著他扯那些國外學來的廣告原理,想和他一起為江川汽水帶來新的氣象、打造新的形象、拓展普及率及國外市場。

  身為工廠二代的江從榮完全沒有王經理那股衝勁,他既沒想要壯大汽水廠,也沒想過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減少教職到廠裡幫忙本來就是放棄掙扎、隨波逐流,因此看見王經理就想躲,躲不過就陪無可奈何被拖下水的陳經理聽他囉嗦。

  拍攝海報照片那天他特意晚進工廠,沒想到王經理在停車場等著他,待他停好腳踏車就順勢把他拖上工廠的公務車,一起到選定的河邊去。場地是王經理親自去看的,和過去江從榮經常駐足、與蘇俊生見面的河岸隔了一小段距離,河水較淺,背後的草原更遼闊好看,配上長相甜美、舉著汽水喝的女孩,比之那些國外汽水在海邊穿著清涼的海報,似乎也並不算差。

  王經理興沖沖地和攝影師傅說著話,江從榮卻全無心情,他看著熟悉的河岸便鬱悶,全程沉默不參與,算是看著江從榮長大的陳經理本來就知道他進廠工作非出於願意,而且儘管平常的他便很少說話,但今日的沉悶更勝以往,於是便有意為他擋下不必要的交際對談。

  拍攝在中午前順利完成了,王經理在市區的餐廳訂了一桌菜招待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員,江從榮本來就沒有心情,聽到訂的還是與蘇俊生初見的那一間店時更是胃口全無,便找藉口婉拒了這頓飯,自己一個人走路回工廠。

  回廠的方向必須經過他熟悉的河段,江從榮本打算岔出河堤,繞行市區避過去,然而鬼使神差地,他的腳步帶著他沿冬日荒草橫生的小徑不斷前行,越走越是用力,越走越是執拗。

  然後,他便在那個河邊看見了那個人。

  他以為自己夜有所夢因而出現了幻覺,那個用他熟悉的姿勢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人,他懷疑只是自己的投射,他頭痛欲裂,既怕向前會將那人看得太清,又怕自己靠近會讓一切煙消雲散,只能定在原地不敢再移動半步,直到那人察覺有人在,轉過頭來看見他。

  蘇俊生看起來不比江從榮平靜多少。他驚訝地瞪著江從榮的眼睛因為臉頰消瘦而顯得更大,臉色看起來煞白無血色,下意識地想用微笑化解尷尬,卻非常不成功地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靜……」

  「江桑。」

  江從榮萬萬沒想到他躲避了這麼久,竟然在不經意間重回河邊的這天就遇見對方,他一直期望和優柔寡斷的自己分開後,蘇俊生能夠平靜安好地生活下去,然而此刻面容憔悴的蘇俊生讓他的胸口疼痛萬分,又氣又悲,氣他不好好照顧自己,悲傷自己如今何來立場感到捨不得。

  蘇俊生似乎也想到同樣的事,說不出話,便乾脆沉默,他只對江從榮輕輕點了一個頭,準備站起身,江從榮因為他的無語而感到更加難過,問他:「你哪會來遮?」 (你怎麼會來這裡?)

  這句話不知道哪裡觸動了蘇俊生,他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回地上無力地望著江從榮,眼眶迅速地發紅,哭了出來。

  「阮阿姆死矣……」 (我媽媽死了……)

  幾乎是立刻,江從榮便跟著流下眼淚,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思念、和對他失去親人的不捨,讓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武裝通通都拋去,他奔上前,往蘇俊生撲去,緊緊地將痛哭的蘇俊生擁進懷裡。

  「靜,靜……」

  江從榮流著淚,將吻印在蘇俊生淚溼的臉上和眼上,一次次喚著只有他們倆人知道的密語,那是他為蘇俊生取的暱稱,此刻卻是他的期望,他希望能一生守護他,希望他的俊生一生平靜,不要再有任何的憂慮悲傷。

  他希望他們能不顧一切,如河流,如飛鳥,向前奔流,向外飛去。


_____


那時花了超多時間才面對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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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11 13: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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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臉上的淚水已經擦乾,左腕的傷因為不久前太過用力的握拳,此刻正隱隱透著疼痛,痠軟而無法用力,永崙只能將左手垂在大腿邊。蘇俊生已離去多時,即使他沒有追上去要對方的答覆,心底的情緒仍久久無法平復。

  太陽已經降到半空,不遠處的街道上聚集起傳統的黃昏市集,有不少人穿梭其中,他站在活動中心的門口看著這平凡營生的一幕,突然感覺很抽離,好像自從定燁離開以後,他的生活就和這樣的日常完全隔離,像在另外一個宇宙漂浮,看什麼都不真切,只埋頭瘋狂地尋找根本沒有問題的答案。

  那麼,接下來呢?他證實江從榮的確因為在婚外與一個男人的不倫之戀而輕生,他得知事件的另一個主角還好好活著甚至另組了家庭,他發現了江從榮曾是作家的身分,他甚至見到蘇俊生本人了,然而這一切卻只讓他感到更加空虛悲傷。

  他原本是想找一個苦衷,到最後他只找到了更確切的絕望。

  也許這就是當初定燁選擇一走了之的原因,定燁無法從母親那裡得到認同,江從榮無法從家庭和寫作得到認同,他們所有堅信的一切只剩下所愛的人,若連那個人都背叛或放棄了這份感情,就像唯一的懸命繩索也被切斷,斷了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連結的盼望。

  背叛了這份愛的他和蘇俊生,都是如此罪無可赦。

  「先生。」

  聽見呼喚的永崙轉過身,沒想到竟是應該已經離去的鍾青朗,他站在里民中心門口的臺階旁,用溫潤而睿智的眼睛看著他,永崙連忙回過身對鍾青朗鞠躬問好。

  鍾青朗年邁但健朗,雖是文藝界重要的人物卻沒什麼架子,他和永崙一起在臺階上坐下,有些剛要離場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笑著道別,雖然說話帶有些微客家口音,但臺語、中文切換也毫無困難。永崙趁他和一位作家朋友說話時將剛才握在手裡的剪報資料收進背包裡,轉回頭便發現鍾青朗已經結束談話,正看著他的動作。

  「你找到俊生問從榮的事,是新聞還是雜誌的記者嗎?」

  永崙沒想到鍾青朗會立刻、且是這麼單刀直入地談到當年的舊事,但既然他追問蘇俊生的場面已經被鍾青朗看見,對方知道他的來意,那麼也不需要更多表面話了。只是,鍾青朗為何會叫住他?他的立場如何?他同時認識事件的兩位主角,難道是想告訴自己什麼訊息嗎?

  「我是,我們想追查一些地方上發生過的舊案。」雖然幾乎不算是公事為目的,但永崙並不多解釋,只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鍾青朗,並禮貌性地報了自己的名字。

  鍾青朗收下名片,簡單看了一眼便點點頭,在自己的膝蓋上拍了兩下,「你能夠查到這麼深入,還知道俊生的身分,也是不容易。」

  「我也是偶然之間才知道的。」如果沒有在那間餐廳吃飯,沒看見夏令活動的海報,沒多駐足聽見鍾青朗叫蘇俊生的名字,也許一切就留在春永河的兩岸了,「畢竟當年的報導什麼都沒說到。」

  「那你覺得你查到的,和原本知道的有什麼不一樣?」鍾青朗問。

  永崙思忖幾秒,坦白道:「我不知道江從榮是一位作家,也不知道騙他的那個人不只活著,還另外有了家庭。」

  「這樣啊。」鍾青朗對他的結論不置可否,而是又問:「你想寫成什麼樣的報導,讓大家知道它是怎樣的一件事?」

  這兩句話問得不重,鍾青朗滿是皺紋的臉上甚至是笑著的,但永崙能在對方通透的目光中讀見試探。依方才他和蘇俊生在會場中相見的模樣,他們應該是交情很好的舊識,說不定鍾青朗是聽見了自己對蘇俊生的咄咄逼問,而想來為他開脫。

  永崙也並不打算虛與委蛇,便直接反問他:「鍾老師不希望我寫出這個事件的報導?」

  他問得失禮,鍾青朗聞言卻是笑了,他瞇著眼睛搖搖頭,嘆了口氣,「我也替報社寫過新聞,知道記者的職責就是追求真相,調查,追問,揭露不公不義的事,都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我覺得更難的,是分辨自己看到聽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相。」

  「您的意思是,我還沒查到事情的真相?」

  「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記者也只是把採訪到的內容寫出來。」鍾青朗雖年邁仍聲如洪鐘,望著永崙耐心而緩慢地道,「但事情往往比寫出來的還有更多內情,一篇報導也許報導了『事實』,卻不一定有辦法報導到真正造成這些事實的原因,或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追求什麼真理。」

  「也許有些案件糾紛真的只是因為想法和立場的不同,但那些窮兇惡極的人因為心裡的仇恨或貪婪害了別人,難道他們的真理還叫真理嗎?欺騙一個人的感情、害死那個人,也是真理嗎?被害死的江從榮相信的真理不就是假的嗎?」

  鍾青朗沒有因永崙的反詰而生氣,而是望著橘紅色的天空靜思了幾秒,拍了拍腿,那像是他思考事情時的習慣動作,「你覺得江從榮相信什麼?」

  「相信蘇俊生是真的愛他,相信兩個男人可以真的在一起。」就像劉定燁曾經如此相信曾永崙也和他一樣堅心,相信他們能夠突破難關永遠在一起,「但是他卻被騙了,如果你是要說他愛上蘇俊生是他追求的真理,那他的真理失敗了,都是假的,這就是事實。」

  「你看到的不是全部。」

  「那到底什麼才是?」永崙焦躁地失了分寸,揚聲反駁,「沒有更多證據了鍾老師,知道的人不多,少數知道的人又不肯說,蘇俊生也不敢面對我,結論不就很明顯了嗎?您話說得好聽,到底又站在誰那邊?是您很肯定的作家江從榮,還是您也認識的蘇俊生?」

  永崙無禮的追問被一個從活動中心門口走過來的中年男子打斷,他的長相神韻和鍾青朗有幾分神似,似乎是他的兒子,他走到鍾青朗身邊,鍾青朗對他問了句話,那人便對他點點頭,應答了一句。

  鍾青朗站起身,對永崙笑道:「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車窗外的景色往後飛,他們正從永崙今天來時走過的路離開華滿,往安福外圍靠近河的方向駛去。永崙轉頭看坐在他左邊的鍾青朗,他正用客語與在駕駛的兒子說著話。

  夕陽比早前更靠近地平線了,將廣闊無垠的天空和靜靜流淌的河水染成一片橘粉,永崙看著河流與兩岸的草坡,明明才隔了一日,此刻望著同一條春永河的心情卻大不相同。

  「這條河很美,對不對?」

  永崙轉頭看對他說話的鍾青朗,點頭贊同。

  「其實春永河在清朝的時候改道過一次。」鍾青朗手指著河川,在半空中比劃了幾下,「幅度很小,又是在郊區,對住家影響不大,可是地權和灌溉就出了不少問題,因為水源問題還引發不少紛爭。」

  「這樣啊。」永崙無法想像如今風景秀麗的春永河曾經過什麼樣的遷徙,學校也不會教,他只在地理課本上學過黃河改道。

  「時間久了,很多事情都會變,譬如一條河的走向,一個人曾經活過的痕跡,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永遠不會變的。」

  永崙摩娑著自己腕上的疤,望著飛翔在晚霞中的白鷺,這些白鷺總有一天也會消失,再由無數新的白鷺替換。一個人曾經活過的痕跡,也會隨著時間的流轉消失,就像一條河的改道,就像幾十年過去後的河仔頭已罕有人知道當年有一個人在這裡碎裂了心。

  他喃喃低語,回應鍾青朗剛才說的最後那句話:「什麼事情是永遠不會變的呢?」

  「人的精神,他們的想法,透過書寫、圖畫、音樂等等,會一直流傳下去。」

  「這就是鍾老師辦這三天活動的原因?」

  「對,我們本省有太多被埋沒的文化和藝術人才,政府不教,只能自己來。」鍾青朗對永崙慈藹地笑笑,「剛才那堂課提到的作家,你認識幾位?」

  永崙剛才因為想起定燁情緒翻湧,加上語言不通,並沒有很認真聽講,只能老實承認:「我不會客家話,聽不懂內容,但資料我都翻過了,有幾位聽過,大部分不認識,我也是來到這裡才偶然知道江從榮原來是個作家。」

  「從榮啊,他不算是個天賦很好的人,還很容易被情緒影響中斷寫作,或許不算合格的作家,他的故事都有點抽象,還有一點悲觀傾向。」提起故人,鍾青朗揚起了懷念的微笑,「但如果你仔細去讀,他其實一直在找自己心中的『真理』,他存在世間的方式、他在家庭或職場的位置,他希望被看見、被認同,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一度很靠近他想追求的目標了。」

  「鍾老師,你和江從榮很熟悉,聽起來是認識的人?」

  「是啊,從他開始寫文章,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你也認識蘇俊生,難道你能原諒他害死江從榮嗎?」

  永崙的問句隨著車子一起停下來,他們停在靠近郊區橋邊的幾間矮平房前,是早上永崙也曾經過的地方,只是這裡看起來靜謐荒涼,鮮少有人來往走動,當時他很快就離開這一帶了。他隨著兩人下車,沿著鍾青朗的目光望向最靠近河邊的那間房子。

  那是一間平凡無奇的平房,向河的那側收拾了一個小院落,在他們關上車門沒多久,院子裡便有個男人探出頭來四望,並立刻朝他們的方向走了過來。

  一開始永崙只覺得疑惑,不知道鍾青朗為何要帶他到這裡來,但隨著那個男人越走越近,永崙發現那人好像在哪裡見過,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他,卻總覺得似曾相識。

  鍾青朗用客語叫那男人:「寄寧。」

  那人也用客語喚了一聲「叔公」,隨後便將目光放在永崙身上,眼神帶著戒備,和一絲疏離。

  永崙幾乎是在男人正眼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就想起來,他是在哪裡見過他的。

  這個人和江從榮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



  阿雄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姓蘇的客家人了。人就是這樣,隨著求學、當學徒、結婚、有小孩,身邊的朋友或經常來往的對象會一輪一輪地換,他以為江從榮和蘇俊生也是。在江從榮結婚前,他除了上課或關在自己房間裡,最常去的就是河邊,那個阿雄小時候也經常被頭家娘一起帶去散步的小空地,而身為江從榮同齡且稱得上親密的朋友,他總是必須覆頭家的命去將江從榮找回來。

  一年多前,蘇俊生突然出現在河邊,和江從榮成為交心的好友,儘管阿雄在工作之餘還要跑腿找人經常覺得不耐煩,但看見少爺兼好友的江從榮比從前還要開朗、健談,他心裡仍然為他感到高興。

  後來江從榮結婚了,他沒在河仔頭再看見過蘇俊生,婚後的江從榮也不太在外頭閒晃,阿雄雖然慶幸他變得負責成熟、自己也終於不用再被問他跑到哪去了,但他能感覺到江從榮後來過得並不開心,過去還會找他說話聊天,現在則是幾乎整日都沉默。

  但是最近,工作時間外又經常找不到江從榮的人了。不在學校,不在工廠,更不在家裡,一開始只是下班後某個經理找人、江一夫在通勤路上隨口問起,不過大家並不當一回事,畢竟這一年多來江從榮安分做著所有的事,大家已經習慣了他不在工作便在家裡。

  接送過江從榮幾次的阿雄知道,有時候他是到安福去找蘇俊生。阿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事隔這麼久又重新聯繫上,也不知道他們交情如何,他只知道來回的路上江從榮經常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一句話都不說。

  那天,江一夫在下班的車上問江從榮的行蹤,阿雄猶豫再三,沒馬上回答,即使下午他曾在門口碰到剛要騎車出去的江從榮,他說要去安福,會自己回來。

  「阿雄,我真信任你,你毋通共我講白賊。」(阿雄,我很相信你,你不能說謊騙我。)

  阿雄看著後視鏡裡江一夫凌厲的眼神,心裡兩難不已。

  「你自細漢佮從榮做伙大漢,替伊掩崁偌濟小代誌我攏當作毋知,毋過恁攏毋是囡仔矣,伊這馬嘛有家庭責任矣,淨儀這幾工身體無爽快,伊閣毋加踮厝陪伊。你若是知影伊咧變(pìnn)啥,毋通目睭金金看伊做毋著。」
(你從小就跟從榮一起長大,幫他隱瞞多少小事情我都當作不知道,但你們都不是小孩了,他現在也有家庭責任了,淨儀這幾天身體不舒服,他還不多在家陪她。你如果知道他在搞什麼東西,不能眼睜睜看他做錯。)

  「頭家,袂啦!」阿雄怕被誤會他在包庇江從榮做壞事,連忙解釋,「阿榮伊巧巧仔人,袂做啥物歹代啦,伊今仔是去揣朋友。」
(頭家,不會啦!阿雄是聰明人,不會做什麼壞事啦,他今天是去找朋友。)

  「揣啥物朋友?伊這款的猶有朋友?」江一夫從鼻子哼出一口氣,靜默幾秒後接著問阿雄:「你知影伊去揣誰?」
(找什麼朋友?他這樣的還有朋友?你知道他去找誰?)

  「我……」

  「你載我來去揣伊。」(你載我去找他。)

  阿雄的背上起了一片冷汗。都是成年人了,頭家還這樣找人未免不好看,但不知為何,更讓他隱隱覺得不妙的是明明知道江從榮並沒有做壞事,他卻覺得真的帶頭家去找人的話,可能會知道什麼不能知道的事。

  一些一直在他心中藏著疑惑,不敢深究的事。


  #


  江從榮倚在平房的窗外向內看,蘇俊生正站在擺放簡單供品的桌前舉香,對著祖先牌位旁新增的獨立牌位敬拜,他虔心閉目,像在對著母親述說著什麼,江從榮能夠明白他的心情。卡桑剛過世那段時間,他也每天都有許多話想對卡桑說,過去不曾說的、未來無法再說的,通通都在心裡反覆來去。

  他看著蘇俊生沉靜默禱的臉龐,屋外的陽光在他臉上映出炫目的白光與陰影,眼下淡淡的黑讓江從榮心疼不已。

  傳統喪葬有許多繁文縟節,在百日之前須每日三餐拜飯,蘇俊生早晚敬拜不懈怠,中午也放棄工作休息時間趕回家準備供品,好幾次江從榮來,見他勞累的樣子都想開口幫忙,但他一來不是蘇家子孫,二來未必真能每天準時來協助,怎麼樣都不適合隨意承諾這種事。

  「徛遐創啥?」(站在那裡做什麼?)

  江從榮隔著窗對蘇俊生搖搖頭,「無,看你咧拜拜,入去毋好。」(沒有啊,看你在拜拜,進去的話不好。)

  蘇俊生走出大門,屋子的西側就傍著河水,水面映照晚霞,不遠處的人家有炊煙升起,正是人們結束一天營生回家的時刻。他和江從榮並立,面前橘橙色的河水是過去兩人一同看過無數次的景色,而今才多少時日過去,同樣的景、同樣的人,心境卻已完全不同。

  「江桑。」蘇俊生率先打破此刻的寧靜,「你嘛毋通一直來。」(你也不要一直來。)

  「……我煩惱你。」(我擔心你。)

  「大人大種的查埔囝,有啥物好煩惱的?」蘇俊生輕笑,「你這馬有家庭矣呢。」
(都長這麼大一個男人,有什麼好擔心的?你現在有家庭了。)

  蘇俊生的話只是個提醒,並沒有任何挖苦諷刺的意味,但聽在江從榮的耳裡卻宛如無數根尖針刺在心上,被心靈上最依靠的人劃出一道界線,就像將他孤立在世上最邊緣的角落。

  現在的每一天,他都被內疚自責壓得喘不過氣,他對不起多桑的望子成龍與苦心擘劃,對不起除了義務之外始終無法培養感情的妻子,更對不起陪著他違倫悖德的蘇俊生。那些難解糾結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塞在腦中,讓他經常頭痛難忍,他時常終夜未眠,即使入睡也噩夢連連,唯有蘇俊生的身影能夠讓他稍得喘息。

  在他渾噩糊塗的三十年歲月裡,只有蘇俊生理解他的掙扎、苦處,只有他能讓他忘記沉重的現實責任,帶給他心靈上的平靜,當初擁有蘇俊生的陪伴讓他多麼慶幸此生值得,如今的淡然疏遠就加倍地讓他生不如死。

  如果要奪走他唯一的支撐,當初又何必曾經知契。然而江從榮卻又最明白,若讓他有機會再選擇,他仍然願意在那個被甩了一個巴掌的狼狽黃昏,遇見蘇俊生。

  蘇俊生久久得不到回應,轉過頭望向站在他身邊的江從榮,卻不期然撞進一對帶著濃濃哀傷的眼睛,他在一瞬間就明白對方因何悲傷,也因為明白是自己的疏離讓江從榮難過而心痛不已。

  他能說什麼呢?其實他也不無辜啊。江從榮選擇聽命父親,自己選擇離去,本來一切就該停在那時,但他因為失去了世上所剩唯一的親人而回到那個河畔,放任自己在難忍的無助中接受江從榮的懷抱,接受他一直都未曾忘記的溫暖脣吻,那一刻開始,他們就都不無辜。

  「拜託你……」江從榮苦笑,卻比哭還難看,他在原地蹲了下來,像是抵禦不住過多的悲傷而將自己蜷起來,「莫按呢佮我講話,好無?」(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好嗎?)

  蘇俊生紅著眼眶在江從榮身邊蹲跪而下,一隻手握住他正細密顫抖著的手,一隻手撫上他一年多以來灰白許多的頭髮,「失禮啦。」

  江從榮伸手抱住蘇俊生,用力緊皺著眉。何必道歉呢?他們對父母、對妻子、對這個世界犯了錯,但是從來沒有對彼此道歉的必要。

  兩人在湖畔的草地上相依而坐,江從榮將蘇俊生擁在懷中,緊緊扣著他的手。

  春風吹來,廣袤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他們獨存,江從榮懷抱所愛,將一切都拋去,靜靜感受與蘇俊生在一起的滿足。他這一生所追求的,不是榮華富貴、受人景仰稱羨的名氣,他只求能時刻保持如此刻心靈的平靜,心安理得地存活在這個世間,如此而已。

  「靜,毋管按怎,我攏真多謝你」(しず,不管怎麼樣,我都很謝謝你。)

  「多謝啥?」(謝什麼?)

  感謝你來到我身邊,感謝你讀我的文章,並看見我這個人,感謝你瞭解我的軟弱無力、逃避卸責,卻仍然愛著我。感謝當初你當決絕放手的那個人,感謝你在痛苦的時候讓我找到你,感謝你沒有忘記我。

  江從榮沒有回答,而是低頭吻住蘇俊生。霞色漸暗,鷺鷥歸巢,在夜晚來臨前,他們貪戀最後的一點光,用吻彼此療癒,也彼此道別。他們吻得如此專心,像沒有明天,以至於都沒有聽見有人走近的聲音。

  在那之後,江從榮的記憶裡只剩一片混亂。

  他從來沒有看見多桑那樣的表情。他記得多桑各種情緒顯現的時刻,每次對他盛怒時漲紅的臉與突起的青筋,卡桑去世時他悲傷落淚的神情,雪出嫁那天的不捨與感動,以及抱著外孫時眉開眼笑的模樣。

  他看見過各種多桑的表情,卻從來沒有看見像這天這樣,震驚、不願相信,彷彿他看著的不是養育三十年的兒子,一瞬間便蒼老枯朽。

  「多桑……」

  「你……」

  江一夫沒能說出任何話語就突然整個人一頓,氣血上湧,竟白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多桑!」

  「頭家!」

  站在他身邊的阿雄差點沒攙住,江從榮和蘇俊生慌忙上前幫忙架住癱軟的老人,將他抬進車裡送往醫院。



  斷腦筋,醫生說。狀況不樂觀,快叫親人朋友來見最後一面。病房床榻邊來來去去很多人,妹妹,阿姨,兩個叔公,住北部的姑婆,工廠的老員工,鎮上的政治人物,他們有些涕泗縱橫,有些長吁短嘆,有些說了一堆詞不達意的慰問,江從榮全都聽不太真切。

  親家梅啟鵬也來了,卻是凝重著臉將江從榮單獨叫了出去。

  「你知道淨儀在你父親進醫院那天,人也在醫院裡嗎?」

  「為什麼?」江從榮睜著勞累的雙眼望著岳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他連日待在醫院裡陪伴床側,完全沒心力顧上妻子,這麼說來,似乎在前幾日便聽說她消化不好,經常吃不下飯想嘔吐,他還曾在早飯時間叮囑她記得去看醫生。

  「她懷孕了,三個月。」

  她懷孕了,三個月。江從榮花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這陣子你們家不容易,但淨儀正是要安胎的時候,你還是多注意點,要真顧不過來,就讓她回家來住。」

  江從榮目送梅啟鵬離去,站在病房外的廊上久久無法動彈。午後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漸漸拉長,在走廊上投射出一個孤獨的長影,直到聽見房門口有腳步聲移出,他才抬頭去看,是阿姨。

  連日來的奔波讓這個一向將自己裝扮精緻的女人彷彿一夕老了十歲,臉上素淨,眉間是揮散不去的愁,「你也好幾天沒回家了,要不今晚我來守著,你回去休息吧?」

  「今天晚了,妳回去吧,明天妳來再換我回去。」

  「也好。家裡有個孕婦,可不能沒人在家。」

  病房裡只剩臥躺床上不省人事的江一夫和江從榮,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在點亮的燈光下,多桑的病容更加無所遁形,他的頭部發黑,進氣少吐氣多,醫生說撐不久了,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恐怕就是這一兩日了。

  醫院的環境將這份安靜添上更多不安,加深家屬心中的恐懼,印象中,江從榮已經許久沒和多桑這麼安靜地處於一室了,他恍然想起在更小的時候,戰爭還沒來,母親還在,雪剛出生,多桑在工廠的事務忙到一個段落後,便會利用假日的午後陪伴家人。多桑抱著幼綿綿的雪,卡桑用她的老唱機放曲盤,他在院子裡玩耍,聽卡桑跟著炒豆聲中的音樂一起唱。

  心肝想欲佮伊彈仝調,哪知心頭又飄搖。想欲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無憂愁無怨恨,單守花園一枝春。實情佮實意,可比月當圓。卡桑一首一首唱下去,多桑就在一旁搖晃著襁褓中的雪輕聲跟著和,他則坐在沿廊邊,用收集起來的ラムネ彈珠隔著看陽光,如水波般的倒影會映照在他的臉上,就好像他在家人與音樂的陪伴中游在水裡。

  那些美好的時光任他再眷戀也已經回不去了,人無法永遠當個無憂的小孩,但他卻長成了一個失敗的大人。


____________

這章真的是潔癖如我的超級突破
以下開放溫柔小力地編打江和車車

附上畫伯俊生稿紙上的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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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12 13: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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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這是江寄寧。」鍾青朗向他介紹,「是蘇俊生的兒子。」

  是蘇俊生的兒子,卻姓江,並且有著和照片上的江從榮極為相似的長相,這一切揭示什麼已不言可喻。

  江從榮被騙自盡,蘇俊生娶妻生子,這是永崙這一路得到的拼圖、相信的真相,他等著將負心的蘇俊生定罪,也將辜負戀人信任的自己定罪,等著上路見到定燁的那天到來,然而江寄寧出現了,在他面前擺著的是另一個事實。

  真相不見得是真理,他想起剛才鍾青朗對他說的話。

  「是你找我爸?」寄寧問永崙,語氣中帶著責怪,「他剛才回來以後臉色很差,你問了他什麼?」

  「我……」永崙說不出話,嘴巴幾度開合,最後只能以虛弱的聲音問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你是江從榮的兒子。」

  「我是。」

  「那怎麼……」

  寄寧沒有催促正在混亂中的永崙,而是抬頭對等在一旁的鍾家父子道:「叔公,活動辦了一整天,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還有晚會。」

  鍾青朗確認寄寧會將永崙送到車站後,便也不再多推辭,拍了拍永崙的肩膀,隨兒子一起先行離開。寄寧目送車子遠去後,轉頭望向永崙。

  「叔公說你是記者,想重新調查江從榮自殺的案件,報導害死他的凶手,所以查到我爸。」

  「我……」永崙想搖頭,但他無力反駁,「我是想……」

  他是想知道在那個年代秘密地背叛家庭也要和同性戀人在一起的江從榮,為什麼遇到的卻不是真正愛他的人,想知道「愛」在這個悲劇裡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過,想質問背叛江從榮的那個男人是否曾查覺自己帶走的不只是財物,還有一個人對生的渴望,以及他玩弄的感情與世間男女的情愛同等真誠,並無二致。

  然而從頭到尾他真正想知道、想叩問的,只有一件事——為什麼他們都沒聽見所愛之人發出的無聲悲鳴?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背叛的是多麼純真、多麼絕望的愛?就像他沒有察覺定燁藏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永無天日的絕望,沒有從他向自己求取的承諾中發現埋得太深的求救。

  永崙現在身處一片茫然中,原先想問的問題都因眼前的人而說不出口,因為他長得太像江從榮,也因為他口中所說的爸爸指的竟是蘇俊生。寄寧見他一臉無措,正想說話,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他,他喚了聲:「阿爸。」

  永崙跟著抬頭,蘇俊生不知何時已步出房門緩緩走了過來,他佝僂著身體邊走邊咳嗽,寄寧連忙上前去扶他,為他拍背順氣。

  「做麼个醒了?」(怎麼醒了?)

  「睡毋落覺,又聽著電話。(睡不著,又聽到電話。)」蘇俊生拍了拍寄寧扶在自己臂上的手,要他放心,望向永崙的眼神沉靜,已沒有下午時的慌亂,「是青叔……是鍾先生帶你來的?」

  永崙點頭,支吾道:「剛才下午……很抱歉……」

  「沒事。太久沒人提起以前的事,我也有點激動。」蘇俊生淡淡地笑著說,眼周的皺紋將他的眼神襯得很溫和,「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突然有機會與本人對質,永崙反倒不知該從何問起,他壓下自己的混亂,試圖整理思緒,「所以當年騙錢的事……」

  「我真的拿過他的錢,兩次,數目不小,一次是我媽媽住院,我要還他不拿;一次是我媽媽去世後,我來不及還,他就……」

  「所以那些被處理過的報導,是江家的人,或者梅中校吩咐的?」

  蘇俊生斂下眼,似是想起了什麼往事,脣邊的笑意退去許多,「畢竟不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們需要一個壞人,我的確是錯最多的那個人。」

  一直攙著他的寄寧不苟同地皺眉,叫了一聲爸,後者只是搖搖頭,抬頭直視永崙,「不管怎麼說,他就是有了家庭還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一樣,沒有因為他有家庭就劃清界線。」

  永崙看了一眼神情淡漠盯著自己的寄寧,「那江從榮最後是因為……」

  「他是……」蘇俊生停頓了一會,像是在尋找最適切的話語,「他只是不想讓所有人失望,想在所有角色裡面找到平衡,他很努力想當一個好兒子、好哥哥,結婚以後也努力要當一個好老公。」

  「那……對你來說呢?」

  「對我來說……」蘇俊生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染上了沙啞,宛若嘆息地低喃:「伊是戇呆。」(他是笨蛋)

  這句戇呆包含的情緒太複雜,永崙沒完全讀懂,但蘇俊生並沒多做解釋,而是繼續道:「下午你問我,憑什麼他死了,我可以活下來。其實很多人都來問過我,他的後母、他的岳父、他妹妹、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那是……」

  「其實這麼多年來,每一天我也都會這樣問自己。」蘇俊生停頓了一下,改用臺語道:「我想,是因為這个世間,干焦有我猶會記伊佮我做伙的時陣是啥物款模樣。」
(我想,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記得他和我在一起時是什麼模樣。)

  他對永崙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臉上無淚,但眼裡卻有水光粼粼,在夕陽的映照下,像有寧靜的河水流淌其中。

  車子駛過河流,往河仔頭車站的方向前進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永崙坐在副駕駛座,在亮起的路燈和車燈照明中看著這幾日來熟悉的景色。短短幾天卻感覺恍若隔世,遙遠的旅途即將告一段落,很多事情都已和來時完全不一樣了。

  一直沉默開著車的寄寧突然說:「你是不是本來以為會看到的,是一個利用喜歡男人的神經病騙錢的壞人,逍遙地過日子,還結婚有了孩子?」

  永崙轉過頭去看寄寧,他依然是那樣沉靜冷淡的模樣,眼神直直看著前方的路,說的話也沒有什麼攻擊的意味,只是很單純闡述一個問句。永崙也沒了一開始的義憤填膺和之後發現自己誤會的窘迫,在這段追尋的過程中,他已經被人們口中的訊息、幾經流傳而失真的內情、自己不自覺間的偏見弄得筋疲力盡。

  「是。」於是他承認,「但我錯了。」

  「我沒看過我親生父親,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所以我對他沒什麼感覺,說不上恨,但我的確討厭他。雖然我爸講得很維護他,放在那個年代也許也真的有太多苦衷,但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軟弱的人。」

  那個永崙得到關鍵訊息的雜貨店就在前方,車站就在附近了。寄寧在轉動方向盤過了彎之後才繼續道:「不過我也能理解為什麼他最後會撐不住。人怎麼可能什麼方面都想討好呢?他想好好寫東西,想當孝子,想聽話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又想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你覺得可能嗎?結果最後,把他老爸氣死了,還有了我。」

  永崙想反駁,想為死去的人說幾句話,無論是衝動或是預謀,他相信他們的心理都承受著過不去的絕望和痛苦,他不忍苛責他們,頂多就像蘇俊生最後簡單的唸一句:戇呆。不過,那些傻瓜們也已經都聽不到了。

  但寄寧的身分太特殊,任何分辯的話在他面前都顯得蒼白,最終永崙只是閉嘴,聽寄寧說話。

  「我爺爺因為他們的事被活活氣死,爺爺去世那天他才知道我媽懷了我,所以他就撐不住了。我的存在很好笑,我是他對家庭負責的證明,也是他背叛我爸的證明,偏偏最想要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為什麼你現在會和蘇先生住在一起?」永崙順著他的話尾問,隨後才發覺自己過於唐突,連忙補道:「不說也沒關係。」

  寄寧卻不太在意,嘴角彎起一個自嘲的笑,「沒什麼不能說的,事情發生以後,我媽——應該說我外公不要我,奶奶也不要我,我姑姑又嫁人了,我被推來推去好幾年,最後是我爸帶我走的。說什麼傳宗接代?生下我,一個家反而四分五裂。」

  永崙因他的話而沉思,好半天才問:「你在怪你自己嗎?」

  寄寧將車停在車站前的空地,一直沒回答,永崙不強求答案,或者這個問題也並不那麼重要,他當然知道客觀的答案,錯的怎麼會是腹中無辜的生命?只是寄寧在說著他從來沒見過面的父親與祖父時,雖然臉上面無表情,語氣卻讓人感覺十分悲傷。

  「謝謝你開車送我,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請代我再向蘇先生道歉。」永崙打開車門,抓著背包準備下車,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著的寄寧才再次開口。

  「我怪的是江從榮,他懦弱又沒擔當,如果是我,不會這樣對我爸。」寄寧望著永崙說,「但也是因為他才有了我,現在我才能夠照顧我爸。」

  「我可以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嗎?」永崙問,得到寄寧點頭後便接著說:「你們應該也是因為當年的事才會搬離河仔頭和安福,那為什麼這一兩年又搬回來了?」

  「因為我爸說,最後的日子想要死在故鄉。」寄寧說,望著永崙的表情就像他在照片上看見的江從榮一模一樣,「死在那個河邊。」

  故事的結局回到了原點。永崙坐在歸途的火車上,車廂行走在軌道上輕微晃動著,發出喀噹喀噹的聲響,他在那樣重複的聲音中才真正感覺到這段時間以來瘋狂追尋的案件已如潮水般退去,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以為會看見地獄,而他也確實看見了江從榮因為無法自由而做出了一連串錯誤的決定,在那個年代他簡直是犯下天理與社會都不容的錯誤;但他也看見了鍾青朗所說的真理,江從榮無顏相對的愧疚,與蘇俊生一生不變的相守,那是藏在悖德表象之下最真誠的愛,隱晦不為人所知。

  有一個問題他最終沒有問蘇俊生。他想問若是江從榮沒有死去,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但看著寄寧將蘇俊生扶進屋裡的背影,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快樂的結局,就像寄寧說的,不可能討好所有的人,無論江從榮如何選擇,一定有人會受傷,也已經有人受了傷。

  如果定燁沒有死去呢?如果他再勇敢一點,對他們的愛、對定燁母親的愛都更有信心一點,有沒有可能撫平那些造成的傷害,走向快樂的結局呢?然而這個如果也已經無法成立了,定燁已經死去,任憑他再怎麼尋找擁有相同故事的人,結局也已經無法改變。

  永崙靠在車窗上痛哭了起來。



   //



  夜半的病房靜悄無聲,窗外的月色照進房中,也照在江一夫的臉上,帶著不詳的氣息。江從榮失神地看著天花板,頭痛的老毛病劇烈地擠壓著他的兩鬢,讓他無法安然睡去,但他感覺自己此刻也已不需要睡眠。

  他希望這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那他就能多一些時間想起他在河邊得到的片刻安寧,然而夜已太深,他知道天將亮起,有太多事情等著他去面對。

  在茫然的思緒中他恍惚許久,一下想起卡桑對他的叮嚀,一下想起妻子即使在行房後也淡然的表情,最後想起蘇俊生在河邊讀他文章的模樣,那畫面清晰得刺痛了他,讓他稍微回過神來,並發現床榻上的多桑動了動身體。

  「多桑!」

  江一夫在他的呼喚中睜開了眼睛,眼珠在血紅的眼白裡轉了轉,隨著江從榮的呼喚側頭望向他的方向。

  「你這馬佇病院,我去請醫生……」(你現在在醫院,我去叫醫生……)

  他多桑沒有反應,仍然一直望著他,江從榮在那眼神中無力地坐了回去,就像從小到大無數次他被多桑嚴厲瞪視,就會無力地坐著,任憑他訓誡。然而這次,他的心裡冰涼一片,前所未有的無助與恐慌攫住他,他知道他將要失去很多東西,包括那些他有恃無恐的,以及視如珍寶的。

  「多桑……我毋是刁故意惹你受氣,阮是真心做伙的……」(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我們是真心在一起的……)

  「多桑……」

  「淨儀有身矣……多桑,伊有身矣……」(淨儀懷孕了……多桑,她懷孕了……)

  「多桑……我足想卡桑的……」(我好想卡桑……)

  他哭著看他多桑,像從前一樣,想從他臉上尋找對他認同的表情。然而也像過去一樣,他什麼都找不到,他只在他多桑深色皮膚的臉上看見比從前都還要更深、更深的失望。

  不是責怪,不是憤怒,是失望,他最後用那不抱任何期望的眼神看了江從榮一眼,便像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闔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多桑……」



  蘇俊生怕遇到江家的人,在醫院外探看了兩天,知道都是由江從榮守夜,便只敢等到深夜才悄悄走進醫院,查看江老先生及江從榮的狀況。

  走廊上悄無聲息,蘇俊生還在回想那日一片混亂中江一夫被送到哪個病房,就在拐彎後看見江從榮坐在一間病房外的座椅上,仰頭靠著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月光華華,照在江從榮的頸背上,使他的臉陷在陰影之中,表情看不真切,蘇俊生不知怎地心裡突然一緊,連忙快步走了過去。

  「江桑……」

  江從榮聽見呼喚偏過頭,見是蘇俊生,也只是牽起嘴角淡淡地笑著。

  他臉上還有淚痕,此刻眼底卻是一片乾涸,與混亂的事態相比,臉色實在過於平靜,蘇俊生擔心地在江從榮面前蹲下,仰頭看他的臉,伸手為他抹去臉上乾掉的淚水。

  「伯仔敢有要緊?」(伯伯還好嗎?)

  江從榮抬起一隻手蓋住蘇俊生撫在自己臉上的手,輕輕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敢有好好仔食飯?」蘇俊生心疼地看著他短短幾日就憔悴不已的模樣,拇指在他的黑眼圈輕輕摩娑,「你攏無歇睏著無?」
(你有好好吃飯嗎?你都沒休息對不對?)

  江從榮仍然沉默,他伸出雙手捧住蘇俊生的臉頰,眷戀不已地上下端詳,好半晌才像是看夠了,俯首將額頭抵在蘇俊生的額頭上,沙啞地喚他:「靜。」

  「嗯?」

  「失禮。」江從榮小小聲地說。

  「創啥會失禮?」蘇俊生也小小聲地問。(為什麼道歉?)

  「失禮。」

  「江桑……」

  對不起多桑卡桑,他最終仍是一個失敗的兒子。

  對不起梅淨儀,用不完整的心成為她的丈夫。

  對不起靜,他妥協一切,背叛了對他的愛。

  對不起。

  他真的好累了。

  但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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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QQ 2021-5-13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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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5-13 12:5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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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永崙回到家,倒頭漫長地睡了一覺,其間做了好幾個夢,光怪陸離,有小時候和家人相處的景象,有大學裡上課的情景,有和友人出遊的回憶,畫面換了幾次,醒來之前,他正被滿山谷的黃蝶圍繞,有人站在他身邊,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睜開眼時已經過了午,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也不想醒來,但是夢的尾巴裡那些黃色大小蝴蝶簇擁著他往前走,白霧的陽光太晃眼,讓他看不清身邊站著的是誰,但他就是知道那人在笑,很快樂,推著他向前,他回首,只看到一彎河水,和輕盈飛舞的蝶。

  他在午後的陽光中呆坐許久,突然覺得夢後的自己心情很平靜,他如常地起身,刷牙洗臉,到陽臺上灌溉花草,也灌溉自己一杯水,飢餓感便突然來臨,他這才想起已經超過一天沒有進食,餓與渴的生理需求在他體內叫囂。

  他彷彿還被夢裡的黃蝶圍繞著,什麼也沒想,一步步做著日常生活的瑣事,隨後拿起錢包鑰匙出門,今天他突然很想到定燁也喜歡的那間水餃店,用飽滿的餃子蘸加了香油、醋和薑絲的醬油來暖胃。

  永崙已經許久沒有踏足這間店了,所有和定燁一起到過的地方,這陣子以來他都避如蛇蠍,然而今天他卻覺得懷念,老闆親切的招呼、正坐在店裡包著水餃的老闆娘、甚至牆頭那張貼著水餃顆數對照價錢的手寫紙都讓他懷念不已。

  真的有人會對照價錢來點水餃嗎?老闆不就要準備很多零錢?

  不然你去問問看?

  才不要。

  那我去幫你問。

  曾永崙你好幼稚,快回來!

  永崙邊吃邊想起過去的事,連那些無聊的日常都讓他覺得懷念。臨走前,老闆娘問永崙:「定定佮你來,足斯文彼个查埔的,今仔哪無來?」
(常常跟你來,很斯文的那個男生,今天怎麼沒來?)

  永崙回她:「伊轉去厝矣。」(他回家了。)

  他回家了。說出這句話,讓永崙的心裡空空的,不知道對定燁來說,用那樣的方式離開到底算不算回家,而他現在要回去的地方,對他來說是不是也算他的家呢。

  他沿著原路走向住處,途經賣五金百貨的量販店時突然想起被他擱置了一段時間的事。木炭或繩子或一把鋒利的刀,住處或高樓或一條足夠深的河流,曾經這些想法圍繞他的思緒,纏緊他的心至幾乎無法呼吸,手腕上的傷至今都還有些疼痛,現在想起,卻像見到久違的點頭之交一般平靜。

  「永崙。」

  聽見熟悉的呼喚,永崙在公寓樓下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見定燁的母親就站在他面前。

  短短幾個月,她也已老去不少,原本只有幾縷白絲的頭髮如今幾乎半數都成雪,面對永崙,她曾經和藹親切,曾經憤怒難遏,曾經苦苦哀求,而今卻只剩濃得化不去的悲傷殘留在她臉上,永崙知道,她和他,都是無論結局怎麼改也注定受傷的人。

  而他也已經從一開始的無法接受、遷怒、怪罪,轉為剩下同理的悲傷,拋去那些歇斯底里的互相究責,他們都只是被遺留下來的人。

  「阿姨。」

  劉母走近幾步,皺著眉看著永崙的臉,像是想在他身上尋找什麼東西,最後卻只剩下滿眶的眼淚,和一聲嘆息。

  「聽志群講,幾若工無你的消息,來看覓咧。」(聽志群說,好幾天沒有你的消息,就來看看。)

  劉母如此平靜地關心他,永崙也平靜地接受她的關心,就好像過去他還只是定燁的好朋友這樣的關係時,她總是會親切熱心地關心他的大小事。那些謾罵、責怪、怨恨好像都變成一場隔著紗的夢,只剩下醒過來後悵然若失的悲傷。但他們都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是真正的消滅,不是一場夢。

  過去幾日在河仔頭的過程也不知該從何提起,永崙只能簡單帶過,「我去做工課……阿姨,你欲起來坐無?」(我去工作……阿姨,妳要上來坐坐嗎?)

  「我就無欲起去矣。」劉母低頭打開手上的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來,「我干焦是來提這予你。」(我就不上去了。我只是來拿這個給你。)

  永崙接過,在白色的信封上看見熟悉的筆跡寫著自己的名字,他驚訝地幾乎捏不住輕薄的紙張,顫抖著手看劉母,「這是……」

  劉母看著面前激動的永崙,心裡有萬千話語想訴說,他是兒子信任的友人,也是讓他甘願和自己僵持的愛人,她怪罪永崙把定燁帶偏了人生的正軌,但他也是身邊所有人裡對定燁的死亡最痛苦、最感同身受的人。

  在永崙的身邊,定燁仍是她熟悉的定燁,這封信的內容讓她知道了這一點,雖然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媽,我愛妳。離開的那天,定燁收下總是不吃的早餐之後,在關上門前對她這麼說。謝謝妳這麼辛苦把我養大,我過得很幸福。

  說著自己幸福的定燁,最後決定離開,去尋找在她這裡找不到的答案。

  離去前,她問永崙:「伊佮你做伙的時陣,有歡喜無?」(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有。」永崙毫不猶豫地點頭,「咱做伙的每一工,伊攏過了真好。」(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過得很好。)

  永崙這麼回答,即使他知道定燁其實時常擔心母親知道他們的事後會無法接受,他們也曾因為這個隱憂而分開過,幸福的日常裡經常有不確定的不安隱藏其中,但最後這一刻,在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面前,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話語去蓋過往日的那些種種。

  他也期望他記憶中的定燁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快樂的。

  「有就好。」劉母笑著點頭,眼淚因為動作而一起滴落,「有就好。」



  幾個月來,永崙也不敢接近定燁的書桌。在他們小小的一層住處裡,那張書桌是定燁曾經存在過最濃厚的一個區域,他慣常查找的字典、分門別類擺放的文學雜誌、奉為經典且翻到快掉頁的書、批閱稿紙的紅筆、和記錄日常事項的筆記本,都還依原樣放在那裡沒有動過。

  永崙回到家後便一直坐在桌前,不知不覺已到日落時分,手上那封信紙他已經看了一遍又一遍,夕陽餘暉透過窗戶照在他臉上,反射出幾行溼痕。他止不住淚水,心卻是平靜的,定燁還是定燁,他逞強的,溫柔的,戇呆的定燁。

  電話響了,一聲聲響徹寧靜的屋子,永崙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要起身,在電話即將切換到答錄機之前接起,那頭立刻傳來志群著急的聲音。

  『永崙?你回來了嗎?』

  「對,你怎麼了?」好友的聲音有些微顫抖,永崙連忙追問:「你在哪裡?」

  『在醫院,怡娟要生了,從凌晨進來到現在,但她陣痛了一整天,還是沒生……』

  「會沒事的,我現在去找你。」

  永崙斬斷志群不安的話,在出門之前奔回剛才端坐許久的書桌前,將一小張被定燁用圖釘釘在桌子木板上的紙條撕了下來,那是定燁最後留給這個小生命的贈禮與祝福,他將那個名字牢牢握在手裡,送到醫院去。

  會沒事的,我現在和定燁一起去找你。等你來到這個世間,會發現一到這世上就有兩個乾爸爸,有幸福的家庭,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那是對你的歡迎,也是對你的未來最美好的祝福。

  也是對我未來再次遇見他的那一刻,最最美好的祝福。



  //



  蘇俊生趕到河邊時,四周圍站滿了探看的人群,幾乎是一下了腳踏車他就癱軟在地,他用力地遮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但過度用力的隱忍奪去他的氣息,他感覺自己吸不到空氣,一鬆開手,嗚咽便隨著傾洩而出。

  他遠遠隔著人群對河悲泣,不敢靠近,即便他不願意相信聽到的消息,站在河邊那幾個他也熟悉的江家人與工廠員工都在在向他證實人真的出事了。

  岸邊那個蓋著白布的人被抬起送走時,蘇俊生痛苦地俯在草地上哭出聲來,他能聽見四周有人因為他的反應而低語議論,好像有認識他的人來到他身邊說了些什麼話,有人在罵他,有人想將他拉起來,但他太痛了,全身都痛,痛得無法直起身,只能把自己蜷起來抵禦過於巨大的哀傷。

  「蘇生……蘇生,我是阿雄,阿榮怹某欲揣你……」(蘇先生……蘇先生,我是阿雄,阿榮他老婆要找你……)

  蘇俊生勉強撐起身體,被淚水遮蔽的視線只能勉強看見他身前圍站了幾個人,他也認識的阿雄站在他身邊,而他所說的阿榮的妻子則站在他的面前,正直直地盯著他。

  他以為梅淨儀會打他罵他,但她甚至沒有流一滴淚,只是平靜地攤著手上的一張信紙,問他:「這個『靜』寫的是你嗎?」

  熟悉的字跡讓蘇俊生的淚水再度滂沱,他無法回應,只能跪在地上彎著身體哭泣。

  「警察說信是寫給叫『靜』的人。」梅淨儀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將那張紙摺回原樣,放到他面前的草地上,「我的名字也有淨,他們以為是我。」

  蘇俊生捧起薄薄的信紙,熱燙的淚水打在紙上,他怕暈了信上的字,連忙去擦,又想向梅淨儀道歉,但他哭得不斷抽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連去擦拭信紙的手都是顫抖的,梅淨儀也沒再等他說出什麼話,站起身便走了。

  他一直俯跪在河邊,直到人群散去,直到鷺鷥歸巢,直到夕陽帶走最後一點光。

  直到他幾乎哭成一條河,都再也等不到那個人回到河邊來,喚他一聲靜。


 #


  「蘇生。」(蘇先生。)

  蘇俊生的目光從牆上的人體構造圖中移開,他望向呼喚他的少婦,已經幾年不見,她仍顯得年輕,長相輪廓和她的兄長像了七成,尤其當他們都微微笑起時的模樣。

  「江小姐。」

  「足久無人按呢叫我矣,這馬人攏叫我杜太太。」因為蘇俊生的稱呼,江從雪臉上的笑變得更深了一些,「以早阮阿兄攏叫我雪(ゆき),這馬嘛無人會按呢叫我矣。」
(很久沒人這樣叫我了,現在人家都叫我杜太太。以前我哥都叫我ゆき,現在也沒人會這樣叫我了。)

  突然提起故人,讓蘇俊生的臉色有些僵硬,他原本就因為今天的來意緊張不已,面前站著那人的小妹讓他更難以平靜。他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這附近了,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見熟悉的人,都讓他恍若隔世。

  江從雪因蘇俊生的臉色也斂下了笑容,她知道那年發生的事至今都還沒從他們心中抹去,而如今會再見面,也不是因為什麼敘舊的輕鬆原因。

  「真正足歹勢,雄雄佮你聯絡,閣共你拜託這種代誌……」(真的很抱歉,突然跟你聯絡,還拜託你這種事……)

  「雪……我敢會使按呢叫你?」蘇俊生說,在得到微愣住的江從雪答應後道:「雪小姐,我顛倒真多謝你,多謝你是來揣我,無共𤆬轉去江家。」
(ゆき……我可以這樣叫妳嗎?ゆき小姐,我反而很謝謝妳,謝謝妳是來找我,沒把他帶回去江家。)

  江從雪望著蘇俊生真誠的眼睛,好像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當年哥哥為什麼會愛上這個人,而她在苦無對策下尋找的最後備案似乎反而是最好的辦法。

  想起那件事,她的臉上染上愁容,蘇俊生心裡也記掛著同一件事,他瞭解她的心情,也不再多廢話,問她:「伊佇佗?」(他在哪裡?)

  江從雪領著蘇俊生沿著診間的走廊往裡面走去,非看診時間的診所裡只開著幾盞燈,昏暗的空間和消毒水的氣味讓蘇俊生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但他們很快就離開了被隔成好幾個區域的診所空間,在點滴室的後方通向一個小小的院子。

  他們沒有立刻推門出去,而是隔著門上的菱形玻璃窗,望向院子裡坐著的一個小男孩。

  男孩約莫只有五六歲年紀,他正坐在幾株盆栽旁的一張長凳上,腿上放著一本故事書,正讀得專注。

  「伊一出世,親家就共阿嫂𤆬走,彼爿無愛挃伊,阮厝賰阮阿姨一个,嘛無啥物心照顧伊,伊這幾冬就佇咱幾个親情遮輪來輪去,大部分時間攏佇我遮。」提到姪子,江從雪的眼眶紅了起來,「我是一定願意照顧伊的,阮頭家嘛講無差加飼一个囝,毋過阮大家(ta-ke)足反對,阮兜發生遐的代誌,伊就已經一直咧唸講真卸面子……」
(他一出生,親家就把大嫂帶走,那邊不要他,我家剩我阿姨一個人,也沒什麼心思照顧他,她這幾年就在我們幾個親戚這裡輪流來去,大部分時間都在我這。我是一定願意照顧他的,我先生也說不差多養這一個孩子,但是我婆婆很反對,我們家發生那些事情,她就已經一直抱怨很丟臉……)

  蘇俊生的手搭在窗上,靜靜看著那個和江從榮長得萬分相像的孩子。即使年紀還小,他低頭看書的神情卻與他父親那麼像,他想起從前在河邊,江從榮也是用這樣專注的表情閱讀、寫作,好像書與稿紙中存在另一個世界,引領他們如此神往。

  「阮頭家一直佮阮大家冤家,冤到落尾,阮頭家講無阮搬出去,阮大家足受氣,叫伊愛佮我離緣……」江從雪其實真的想過為了哥哥的遺子而離婚,姑姪兩人相依為命,總好過孩子顛沛流離,然而嫁為人婦,已成人母,她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毋過我家己嘛有後生,我若離開,就換我的後生無老母……」
(我先生一直和我婆婆吵架,吵到後來,我先生說不然我們搬出去,我婆婆很生氣,叫他跟我離婚……不過我自己也有兒子,我如果離開,就換我兒子沒有媽媽了……)

  蘇俊生拿出口袋裡的手帕遞給江從雪,不再讓她說下去,而是問:「伊叫啥物名?」(他叫什麼名字?)

  「寄寧。」江從雪說,「阮阿兄彼陣干焦佇伊的桌頂留一張紙,寫這兩字,我佮阮頭家就共號做這個名。」(我哥哥那時候只在他桌上留下一張紙,寫著這兩個字,我和我先生就把他取了這個名字。)

  「寄寧。」蘇俊生在嘴裡又複述了一次,寄寧,「以早恁阿兄攏叫我靜(しず),這馬嘛無人會按呢叫我矣。」(以前妳哥哥都叫我しず,現在也沒人會這樣叫我了。)

  江從雪摀著嘴再次流下了眼淚,看著蘇俊生推開門,走向小小的寄寧。

  「這冊寫國語,你敢看有?」(這書寫國字,你看得懂嗎?)

  寄寧從書中抬頭,淡漠的小臉望向陌生的蘇俊生,隨即又低頭指著上頭的字,「有注音。」

  蘇俊生沒有因為孩子冷淡的回應而生氣或灰心,他在寄寧面前蹲下,聲音放得輕柔,向他自我介紹:「我是恁阿爸的朋友,我叫蘇俊生。」

  寄寧再次抬起頭,眼裡沒有好奇,沒有期待,只有一片平靜無波,蘇俊生心裡一動,為這孩子太早看見世間的現實感到悲傷。

  寄寧也直視面前的人,帶著試探。不像他在短短幾年的記憶中看見的大人們,那些人眼中藏有憐憫勉強,嫌惡算計,小小的他能讀懂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是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看著自己的目光平靜溫柔,彷彿他們早已熟悉多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一樣。

  「我來接你佮我蹛。」蘇俊生伸出手,在寄寧面前攤開手掌。(我來接你和我一起住。)

  邀請的手掌寬大厚實,掌紋阡陌,像童話書裡畫的河流交織,寄寧盯視片刻,再次抬頭看蘇俊生,他的眼睛如此乾淨,晶亮似有波光,好像有一條河流在其中。

  「今仔開始,我做你的阿爸,敢好?」(今天開始,我當你的爸爸,好嗎?)




  尾聲


  永崙:

  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這封信?如果是我媽先看到了,我想,最後她一定還是會把這封信交給你的。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是我們大學剛認識的那時候,你和志群同系,我和怡娟同系,我們因為共同課程分在了一組做報告,學期結束後我們相約到山裡野餐,我夢到那時候的事。山谷裡有河,河水很冰涼,我們在一個橋下的遮蔭裡烤肉聊天,下午過後,河邊滿滿的都是黃蝶飛舞,那景象真是漂亮極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陣子我做了很多夢,你一定不相信,大多是很好的夢,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相信並且期待我媽會理解我們的事,走在陽光下的那一天會很快到來。我是真的深切地這麼期待著,就算吃不下飯,睡得不算多,但每天精神都很亢奮,很快樂,我迫不及待和你分享被認同的喜悅,和你走在你說多變、但越來越好的臺灣土地上。

  我猜你一定在怪自己吧?我知道你不是不愛我,否則你不會邊說邊哭,所以我很抱歉,沒有能力把我得到的愛讓我媽看見,讓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時的滿足和平靜,也沒有能力把美好的想像實現,讓你那麼痛苦,讓你必須說出那樣的話。

  我現在很快樂,一點也不怨尤他人,只是我得先去想想有沒有什麼新的辦法,來解決我們此生解不了的問題。我答應你,我們再見的時候,我一定已經得到答案,我們都會有美滿的家庭,理解的父母親戚,像志群和怡娟那樣知契的朋友,還有彼此的陪伴。不過我想大概需要一點時間,畢竟這個問題有點難。

  所以你等我,我也等你,等你時間到了,我來接你,到那時候我們再一起到那個河邊去,烤肉聊天,看黃蝶飛舞,好嗎?

  定燁


//


  靜:

  此生得君,不枉獨行。

  江



  全文完


  謹將此文獻給這座島上所有踽踽獨行的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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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遍路 謝謝推:) 2021-7-19 20:25
淚推QQ 2021-5-14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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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1-7-19 20:3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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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屋下〉


  車子行駛在橋上,準備彎入河的右岸時,黃昏的雲彩更好映入車子的右前方,在河的上方形成一整片粉藍相間的霞色,讓坐在副駕的人發出了輕輕的嘆息,寄寧撇過去瞄了一眼,看見父親微笑著,眼角因笑意而瞇起,皺紋在他臉上牽起,比平常平靜的臉多了點生動,更接近書房裡那張舊相片裡父親年輕時的模樣。

  「真靚。(好漂亮)」看著晚霞的父親帶著沙啞和一些虛弱突然說道,轉過頭又換用臺語說了一次:「誠媠。」

  「係啊。(是啊)」寄寧駛落高架橋,趁著右彎的角度,目光在父親恬靜的側臉停留久了一些,附和他:「誠媠。」

  寄寧在父親的指揮下驅車至尚未完全收攤的市場,勸了好幾句才打消了父親下車的念頭,由他去買父親指定的食材,在來米,肉絲,蝦米,青蔥,這些都是他從小幫忙準備慣了的,他聽了之後,又花了幾分鐘和父親爭論是否直接買磨好的米粉就好,最後拗不過父親,只能乖乖照買。

  市集裡的攤販們理所當然地說客語,寄寧聽得懂,卻沒想到在市區把舌頭養鈍了,回話時咬字或口音總帶著彆扭,米店的阿婆用和善的笑容調侃他,後生仔客話毋曉講咧(年輕人不會說客語了),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愛煞猛學」(要努力學)

  晚上父親還是沒能做成粄條,從醫院回來後的那一兩天身體是最不適的時候,粉嫩美麗的晚霞帶來的只有片刻的情趣與精神,回到家後他即使不願臥床,也只能勉力坐在書房休息。寄寧於是代勞,遵照小時候跟著學習的步驟在廚房裡忙碌了老半天,做出來的粄條卻不及父親做的萬分之一好吃。

  他想偷偷收拾,自己隨意炒熱吃掉,但沒有胃口的父親堅持捧場,拌著醬油和烏醋吃了小半碗,說他有偷師成功,再多做幾次就比他厲害了。

  他咬著過於軟爛的粄條,看著父親細瘦的手腕和手背不復緊緻的皮膚,是這雙手,靠著不懈的勞動將他從七歲開始養大,牽著他從孩提走到成年。

  也是這雙手,在無數夜晚拂過那幾本老舊的書冊,翻閱重複的頁數篇章。



  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子。

  從小在各種所謂江家的親戚朋友家裡流轉來去,他原先也以為這又是一個因為人情請託、同情或勉為其難之下安排而來短暫的去處,憐憫到最後一定會漸漸被不耐代替,接著又是回到江家、麻煩姑姑、等待下一個去處。

  然而正如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父親請求他讓他當他的「阿爸」,二三十年來他從來沒有違背過這句話,小小年紀就看過太多人情世事的寄寧知道這個男人是真正將他視如己出,付出愛與關懷,用心撫養他。

  曾經,他恨過自己為什麼不是父親的親生小孩。也曾經,他恨過為什麼自己沒有了親生的父親。

  「寄寧,碗洗好袂?」

「好矣。(好了)」寄寧提高聲音回應書房裡的父親,甩了甩最後一個盤子上的水珠放上架子晾乾,隨後倒了一杯剛燒好放涼的開水走進書房,「爸,啉茶。(喝水)
 
  「好,好,多謝。」父親戴著眼鏡,翻著手上老舊書頁的神情看起來頗為欣喜,「這本冊足久無讀矣,進前毋知予你收去佗,拄才精神袂䆀去揣著。」
(這本書好久沒讀了,之前不知道被你收到哪去,剛剛精神不錯去找到了)

  寄寧在一旁的椅子坐下,隨手抽了本書拿在手上,目光卻是在觀察父親,幸好如父親所說,他坐在書桌前閱讀的樣子不似在勉強,比起下午回來那時,現在看起來的確精神許多。

  他想和父親說說話,問他身體狀況,問他手上的那本書已經讀過千遍萬遍為什麼還不膩,但閱讀中的父親不喜歡被打擾,就算不會生氣,談話也只是應付,他便打消念頭,偷偷看戴著眼鏡、認真看書的父親。

  其實很多年前他就知道,那幾本用日文、中文寫成的老舊書刊,是父親唯一留有與生父相關的物品,他連一張那個人的照片都沒有,只用文章就想念了他數十年。

  檯燈的光線朦朧了父親臉上的輪廓,將他臉上的歲月削減許多,恍惚間,好像回到小時候,他坐在書桌前趕功課,父親坐在他旁邊看書,戴著眼鏡的父親脫去平時在市場買賣的樣子,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儒雅柔和,閱讀的眼神十分專注。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忍不住偷偷瞄眼看,好奇被那樣的目光注視是什麼感覺,直到被父親發現,用書敲敲他的腦袋提醒他別發呆,兩人再各自回到書本前,周而復始。

  打從求醫、搬家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閱讀的父親了。

  他離家在北部工作多年,接到父親的病訊後立刻就辭了工作回家,被父親叨唸了好幾天,然而過不久父親就失去唸他的力氣,別說閱讀,連日常走動都辛苦,他接手家中柴米油鹽的瑣事,忙碌於維持父子兩人的生活,以及父親看診開刀與術後的照護。

  在那之後不久,父親突然提出想回家鄉。

  不是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而是父親帶著他搬離的那兩個相鄰的小鎮。曾經,父親絕口不再提他的故鄉,在外買賣做生意也極少使用客語,如今病了一場,突然說想回到故鄉安養人生剩餘的歲月。

  「橫直應該無啥人捌我矣。(反正應該沒什麼人認識我了)」父親在提出返鄉的決定後,悄聲這麼說。

  寄寧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父親讓他跟著一起回來華滿。說「回來」不太正確,畢竟他真正的家鄉是隔壁的河仔頭,七歲那年他只跟著父親在這裡住了幾天就搬離百里之外,很少有機會再回來。

  這個城鎮總是讓他有複雜的情緒,因為那些複雜的過往前塵,和他曾經百轉千迴的複雜心思。


  # 


  回診過後的幾天父親的身體會好些,因為勞動習慣了,一大早就忙著磨米、蒸粄,還想將屋子旁一小塊地的雜草除完。勞累容易讓身體虛弱進而降低抵抗力,寄寧堅持接手工作,他用鋤頭將雜草除根規整,父親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規劃這塊地該怎麼整理、能種些什麼,說著說著就安靜了下來。

  寄寧除完草,回過身看見的是正望著屋旁的河面發呆的父親。

  父親凝望河流的側臉,以及比從前還要矮小削瘦的身影,讓寄寧的胸口緊緊地縮起,輕微疼痛。

  生命的最後想死在這條河邊,是當初父親的原話。當時他立刻就聯想到,他的生父就是在這條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原來他以為隨著時日與營生漸漸淡化的情感與遺憾,其實一直都記掛在父親心裡。

  「好食晝咧,炒面帕粄好無?」(該吃中餐了,炒粄條好嗎?)

  寄寧回過神,用毛巾擦汗也抹去自己的表情,聲音朦朧地回覆:「好啊,恁久無食阿爸做个面帕粄咧。」(好啊,好久沒吃阿爸做的粄條了。)

  父親因為他不標準的客語而笑了起來,卻沒有多加調侃,起身先走回屋裡去準備做飯,寄寧看著父親進到廚房後才回頭將刨除完畢的雜草集中,站著看在正中午的陽光下閃著亮白光芒的河面,直到廚房傳來熟悉的炒粄條香味,他才放下鋤頭,走進房裡。

  蝦米,青蔥,肉絲,蔬菜,豆芽,開吃前一定要加入一些白醋和烏醋,這是許多人都回味無窮的味道,小時候每當他聽到有人說要「去彼个客人仔遐買粿仔」(去那個客家人那裡買粿仔),他都會有種莫名的自豪,父親做的粄條是市場周邊最好吃的,經煮不爛,米香濃厚,很多不自己蒸粄的客家媳婦都會特地來買,偶爾休息吃不到了,下次來還會唸叨幾句。

  「等下有閒無?」父親喝了一口清甜的蘿蔔湯,突然問他,他當然說沒事,「我欲去揣人,你敢會使載我來?」(等一下有空嗎?我要去找人,你可以載我去嗎?)

  寄寧應了,沒立刻問要找什麼人,等吃完飯,他照舊收拾碗筷,父親吃了藥後沒有休息,而是進到廚房來,拿出沒用完的粄條和配料,重新熱鍋。

  怎麼還要煮?他問,父親說要送人,炒得卻不多,大約兩人份的量,將粄條放進保溫盒後連著盤子、分裝的小醋瓶一起放進備好的紙袋,便進房間去換衣服,還交代他也去換正式一點的襯衫。

  出門時已經過了最熱的時候,寄寧依照父親的指示往河仔頭的方向開,他們經過車站,到達河仔頭市區。一開始寄寧還以為父親想去祭拜他的生父,為此心裡還有些不愉快,然而父親的目的地卻不是那個寥落的大宅,也不是姑丈家,最後車子在一排普通的住宅區停下來,父親領著他走到其中一棟透天厝前。

  「阿爸少年的時陣捌佇餐廳做過,頭家是咱華滿遐的人,彼陣我欲走,無親無情,人啥物攏無問就鬥相共,予我一條錢閣無愛我還。」父親的語氣滿是感慨,望向寄寧的眼神卻很柔和,「轉來欲𤆬你走的時陣嘛捌來予看過,你可能袂記矣。」
(阿爸年輕的時候曾經在餐廳工作過,老闆是我們華滿人,我要離開的時候,舉目無親,他什麼都沒問就幫忙,給我一筆錢還不要我還。回來要帶你走的時候也來讓他看過,你可能忘了。)

  寄寧的確不記得,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離開那時的事他記憶不多,也沒什麼好記的,他無父無母,離開的時候只有姑姑哭著送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奶奶連露面都沒有,他從小就習慣在不太熟識的人家來去,那些陌生人的面孔他多已沒有記憶。

  「老矣,才有機會轉來看伊。」父親說著按下電鈴,「傷晏矣。」(老了,才有機會回來看他。太晚了。)

  接待他們的是一對年齡和父親差不多的老夫妻,講的是客家話,他們在客廳被招待茶水,簡單地寒暄閒聊,寄寧送上在前來的途中買的蛋捲禮盒,對方客套了幾句後收下,也是在這時,寄寧才查覺父親並沒有向對方介紹他,而從小時候就對他人的情緒感知非常敏銳的他能感覺到他們在恰好的熱絡中帶著客套,更甚說應該是尷尬。

  他不陌生的尷尬,那是小時候的他不懂原因,但某個時間點後他才理解的心照不宣。

  客套的對話並不長,簡單交換彼此生活現況、身體狀況後,他們便起身移步,幾分鐘後,寄寧才明白父親剛剛在屋外那句傷晏矣是什麼意思。他們被帶往房子最上層的神明廳,尋常人家都有的神龕中間擺著神尊的漆仔(畫像),左邊是祖先牌位,神龕左面的牆上掛著幾張老人遺照,父親立在照片前,一時無語。

  走得很安詳,男主人說。父親只點點頭,望著牆上的照片沉默,寄寧走上前,在桌子上將紙袋裡的粄條拿出來,裝到盤子裡,和筷子一起供到牌位前,女主人為他們點了香,他隨著父親敬拜,父親舉多久,他就跟著舉多久,香灰幾次因為指尖的顫動掉了下來,上完香他們便告辭而去。

  「阿爸。」行經火車站時,寄寧叫父親。

  不知在想著什麼沉默了一路的父親應他:「嗯?」

  「彼盤粿仔條,下暗我熥來食。」(那盤粄條,晚上我熱來吃。)

  父親笑了起來,輕聲應好,看著窗外的車站,繼續笑著,「遐大漢矣,會使載阿爸轉來,毋免坐火車矣。」(長那麼大了,可以載阿爸回來,不用坐火車了。)

  他轉過頭看寄寧,面上已從祭拜故人的沉重中恢復,是他一貫溫柔的微笑,寄寧知道看著火車站他們都想起同一件往事,他也回以父親一個微笑,專心看著前方開車,在父親轉頭看窗外時才敢用餘光看父親,看路過建築的陰影間歇地打在父親臉上,看父親嘴角的微笑,以及眼角的皺紋。



  初中三年級那年,他回到河仔頭住了一個星期,因為他名義上的奶奶去世了。

  和父親一起離開河仔頭後,只有在每年過年時寄寧才會和父親一起回到這個小鎮,家裡沒有車,所以父子倆是搭火車,再由姑姑到車站來接他。只有接他,父親不會和他們一起回老家,他總是在火車站目送他們離去,寄寧在老宅吃過晚飯後被送到車站時,父親就已經打好車票在那裡等著他了。

  寄寧問過父親,那一整天的時間他都到哪裡去了,父親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說話,直至成年許久的現今,老宅早已變賣拆除蓋了房子,他仍不知道過年那一天父親到哪裡去消磨。

  若不是父親堅持他仍需保有對江家最基本的孝道,在年節時分回家陪奶奶吃飯、祭拜爺爺和爸爸,寄寧寧願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去那棟老宅。它雖然比他們在外地的住所要大,環境也清幽,但年節時分是眾親戚來往的時刻,他不免需遇見那些同樣不想看見他的人,不只奶奶不曾正眼看他,那些親戚看他的眼神也總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曖昧,那總是讓他變得尖銳,態度乖戾,氣氛也弄得很不好。

  姑姑和父親勸了他幾次,開著車的姑丈說,煞煞去啦,對阿寧敢就有偌好?(算了啦,他們對阿寧就好到哪裡去?)和他一同坐在後座的父親閉了嘴,帶著歉意伸手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背。

  回鄉守靈那一天,也是父親帶著寄寧坐車南下。出殯的日子雖然看得不遠,仍需再等一週才到日子,寄寧接過父親替他提著的行李袋,臉上滿是不願和委屈,這是他離開這個小鎮後,第一次必須和父親分別那麼久。

  「我無想欲去。」遠遠的,寄寧看見姑姑從車子走下來,突然擠出這句藏了整趟車程的話。

  「你是大孫,去共恁阿媽送一下,這是上基本的。」父親拍了拍他的肩頭,鼓勵也安慰道:「會記咧,愛講台語。有啥物代誌就共恁阿姑講,阿爸嘛會留佇遮,等恁阿媽出去,我就來接你轉去。」
(你是長孫,去送一下奶奶,這是最基本的。記得要講臺語。有什麼事就跟你姑姑說,阿爸也會留在這裡,等你奶奶出去了,我就來接你回去。)

  父親的話無疑讓寄寧放下一點心。那是他從沒說出口過的擔憂,每次搭火車回來,被姑姑姑丈接走,他都怕從此被留下,小時候的陰影揮之不去,他從來沒真正放下心過。幸而每次父親都依約等著他,這次也一樣,用最平實的話給予他安心。

  但是這回時間比以往都長,他隱隱害怕,鼓起勇氣問:「你敢袂使共我去?」(你不能跟我去嗎?)

  父親沒答應,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笑得有點哀傷。

  葬禮的過程很繁瑣,每天從早忙到晚,寄寧像個魁儡一樣被指使著做各種長孫該做的事,沒輪到他時也必須在一旁折蓮花元寶、燒化紙錢,姑姑做為女兒也不比他輕鬆多少,要哭要跪要誦經,常常顧不了他,幸好姑丈和表哥幾乎全程陪著,讓他不至於獨自面對這場葬禮帶給他的無措。

  這是寄寧第一次面對死亡,即使是沒有情分的奶奶,仍帶給他不小的衝擊。送走奶奶、回到老宅和江家近親們吃圓滿飯,他看著大家如常吃喝,臉上甚至有了一些放鬆與微笑,在這張他顯得格格不入的圓桌裡,不知怎地突然聯想到也許多年以後他也必須這麼送走父親,他惶然坐著,哽住的喉頭和眼眶強忍著酸意,飯再也吃不下。

  「是按怎?毋食?」姑姑發現他的異狀,替他夾了一塊肉放入碗中,「緊食,等咧載你來車頭。」(怎麼了?不吃嗎?快吃,等一下載你去車站。)

  姑姪兩人的輕聲對話在飯桌上被聽見,那個該被寄寧稱做姑婆的人突然出聲問:「阿寧猶綴彼个客人仔咧蹛?」(阿寧還跟著那個客家人住?)

  寄寧立刻緊惕地放下碗,盯著對方不算善意的臉色,姑姑按住他的手臂,替他回答:「嘿啦。」(對啦。)

  「按呢實在毋好,你敢袂感覺誠見笑?你𤆬轉去,總比予彼个人飼好,你袂記恁兄哥……」
(這樣實在不好,妳不會覺得丟臉嗎?妳帶回去,總比被那個人養來得好,妳忘記妳哥……)

  江從雪被說中這些年來一直在意的事,心裡刺痛,但更怕身邊的寄寧多想,連忙制止,「阿姑,囝仔佇遮莫講彼啦。」(姑姑,小孩子在這裡不要講那些啦。)

  「閣囡仔?遐大漢矣,敢攏毋予知?食人的米閣真正共人當作老爸,彼个客人仔……」
(還小孩子?這麼大了,難道都不讓他知道?吃人家的米還真的把人家當成爸爸,那個客家人……)

  寄寧冷著臉出聲打斷對方奚落父親的話,「抑毋是食你的米,你管遐濟。」(又不是吃你的米,你管那麼多。)

  飯桌立時陷入一片無聲,所有原本置身事外的人都看著寄寧,姑姑連忙轉身斥責他不該這樣對長輩說話,他卻倔強地與集中而來的目光交戰。這群人全都丟過他,誰都沒有立場這樣說他父親。

  「好矣,食飯啦。」在場年紀最長的伯公收拾局面,看了一眼身邊的妹妹後又看寄寧,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是作罷,重新拿起碗吃飯。

  姑婆不耐煩地又望向寄寧,被他臉上的憤恨不平刺激,忍不住又叨唸了一句:「予人飼若無人教,真正卸面子。」(被人養好像沒人教一樣,真的丟臉。)

  「我干焦食你兩頓飯,毋免你教。」(我只吃你兩頓飯,不用你教。)

  寄寧的回話澈底激怒對方,姑婆拍桌指著他高聲大罵:「毋通袂記你姓江,冤仇人當做恩情人,若毋是因為彼个客人仔,恁老爸會予騙甲去死?」(不要忘記你姓江,把仇人當恩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客家人,你爸爸會被騙到去死?)

  這句話將在孩子面前粉飾多年的太平表面全部戳破,所有人的表情霎時變得更加微妙,寄寧愕然,愣愣地問:「啥物意思?」

  沒人回答他,他轉頭看姑姑,對方皺著眉卻悄聲不說話,姑丈則正色望著他,對他搖搖頭,似在阻止他探問,但寄寧管不了,他站起身,椅子被他推開在地上劃出尖刺的聲音。

  「你頭拄仔講彼啥物意思?!」(你剛剛說那是什麼意思?!)



  回到安福時已臨近傍晚,寄寧催父親在晚飯前先去休息,父親卻說精神好,想到河邊走走,寄寧見他不是勉強,便為他取來外套,父子倆鎖了門,沿著門外剛被收拾出來的小徑往春永河的河堤散步。

  殘春的日時漸長,向晚的天色還算明亮,橙色雲彩映著東邊的藍紫,天空廣闊而綿延,河岸兩邊和河中沙洲有各色飛鳥起落,不遠處還有騎著腳踏車叫賣豆花的聲音,微微春風吹拂,寄寧不記得有多久沒度過這樣閒適的午後。

  父親背著手慢慢走著,偶爾停下來看停得近的小白鷺,或看看對岸嬉戲的小孩結伴回家,走走停停也繞了一圈,寄寧在天色開始暗下來時提議往返,父親卻領著他從另一條路轉回去。

  「頭前敢有路?」(前面有路嗎?)

  「有啊,較早我和恁老爸攏行遮轉去。」(有啊,以前我和你爸都走這裡回去。)

  不經意地,自然而然地,父親提到生父。寄寧停下腳步,看著父親慢慢走遠的身影,父親應當可以再陪他二三十年,病痛卻讓他佝僂了身體,連平時只在必要時刻提到的生父,也在這樣閒散的時候脫口而出。

  他突然意識到父親說的那句老了,清清淡淡的,感慨卻不是在哀傷,說不定,其實是在期盼。

  「爸。」他突然喊,「我𤆬你來台北大病院,咱共身體看予好,好無?」(我帶你去臺北的大醫院,我們把病治好,好不好?)

  父親轉身看他,笑了開來。因為背著光,臉上看不真切,歲月的痕跡好像退去,他恍然看見十幾年前父親年輕的模樣,而和他一起走過這條路的生父,是不是和他一樣曾經站在這裡,看著河邊美麗的父親,無可救藥地愛著他。

  父親沒有回話,轉過身繼續慢慢前行。寄寧眼前的路突然朦朧了起來。



  「寄寧!」

  姑姑和姑丈從後頭追上來,寄寧彷若未聞,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覺得全身滾著熱,手腳卻異常冰冷,埋頭飛速走出大宅,轉出路口時差點撞倒站在那裡的人。

  寄寧退開,卻被那個人抓住手臂,他以為要被責罵了,抬頭看見的卻是此刻最想見也最不想見的人。

  「我想講時間嘛差不多矣,人拄好佇附近(我剛好在附近),就來接你……」父親笑著說,臉上有些許不好意思,寄寧卻無暇發現。

  父親立刻就發現寄寧臉色不對,而且掙扎著想退開,他問了句怎麼了,卻換來更大的拒絕,他緊張地望向從後面追上來的江從雪,又問了一次怎麼了。

  「蘇生……」

  「怹講我會無爸無母攏是你害的。」寄寧甩開父親的手,直直望著他的雙眼,「怹講,你佮意查埔人,騙阮老爸的感情,害伊去自殺。」
(他們說我會無父無母都是你害的。他們說,你喜歡男人,騙我爸的感情,害他去自殺。)

  父親的手垂下,看著寄寧的臉卻分外平靜,彷彿已等待此刻多時。「我無騙伊的感情。」他說,「阮兩个是互相意愛。」(我沒騙他的感情。我們兩個是相愛的。)

  寄寧驚愕地望著父親,腦中還在消化最後那句話。互相意愛?他和他的生父?

  對比他的驚訝,父親的淡然顯得更加讓他不安。他如平常一樣輕聲開口,平靜到近乎冷酷,「寄寧,你若是無法度接受我這款的人做你的阿爸,你會當莫綴我——」
(你如果無法接受我這種人當你爸爸,你可以不要跟我——)

  怒意與害怕湧上心頭,寄寧不敢聽後面的話,推開父親跑了出去。他聽見姑姑和姑丈在後面追喊,他埋頭逃離,越跑越遠,一直到甩開他們都沒聽見父親追上來找他的聲音。

  他跑到喘不過氣,腳腿沉重,差點跌倒才停下了腳步,抬頭四望全是他不認識的景色。這裡不是他的家,他剛剛才被父親切割出離開他的路,七歲那一年開始就纏繞他的惡夢終於成為現實,而他甚至連自己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十五歲的他站在陌生的小鎮中,茫然地哭了出來。

  寄寧在河仔頭的路上撿著無人煙的小巷走,好幾個小時都兜不出未來的路該怎麼走,直到天色昏暗,家家傳出飯菜的香味,他才癟著咕嚕叫的肚子沿著路牌指示走向車站。

  每次回河仔頭,他都惴惴不安地在這裡和父親道別,也鬆一口氣地和父親在這裡相聚,這裡是回河仔頭的終點,象徵他再和父親一起回到兩人如常的生活,除了這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到哪裡去。

  江家老宅不是他的歸處,姑姑嫁去的杜家也容不下他,而父親剛剛才被自己推開。

  他走進車站,等在那裡的是姑姑。她遠遠看見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奔上前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拉著他到大廳的候車區坐下。

  「恁阿爸和姑丈駛車咧揣你,我欲敲電話轉去診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揣,你佇遮莫閣烏白走。」(你阿爸和姑丈開車在找你,我要打電話回診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找他們,你在這裡別再亂跑。)

  寄寧拉住要去打電話的姑姑,小小聲地說:「阮阿爸無愛挃我矣。」(我爸不要我了。)

  姑姑站了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開始簡略地,但慢慢地說起從前,江從榮遇見蘇俊生,江從榮的眼裡有了光,江從榮敵不過家庭責任,江一夫和江從榮的死亡,梅淨儀的離去。她說得簡略,故事拼湊出來驚世駭俗卻也只是世界一隅的家內事,但那些原本對寄寧而言只是符號的名字,都曾經活生生地存在,歷經悲歡離合。

  他父親和他都是被留下來的人。

  「你敢真正無法度接受蘇生,感覺伊佮恁姑婆講的仝款,害你無爸無母?」(你真的沒辦法接受蘇先生,覺得他和你姑婆說的一樣,害你無父無母嗎?)

  寄寧沉默了一會,搖搖頭。

  衝口而出的話不是他的真心,但他也說不分明心中複雜的想法。跟著不是親生父親的人生活所遇見的刁難、因家庭不正常而被取笑、被隱瞞多年的真相、以及兩個男人相愛的事實,這些都不斷衝擊著他,他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想清楚。

  「你若真正無法度繼續佮蘇生蹛做伙,阿姑會想辦法,你攏毋免想別項,嘛毋免驚麻煩著我,你是阮阿兄的後生,我無可能會嫌你。這幾冬阿彰哥哥的阿媽過身矣,我佮恁姑丈攏有咧想欲共你接轉來蹛,這馬你知影恁阿爸佮蘇生發生過的代誌矣,你是上有資格選擇的人。」
(你如果真的無法繼續和蘇先生住,姑姑會想辦法,你不用考慮別的,也不用怕會麻煩我,你是我哥哥的兒子,我不可能會嫌棄你。這幾年阿彰哥哥的奶奶過世了,我和你姑丈都有在想要把你接回來住,現在你知道你爸爸和蘇先生發生過的事了,你是最有資格選擇的人。)

  「毋管你欲按怎選,我佮恁姑丈、阿彰哥哥、閣有蘇生,攏會尊重你,因為阮攏真愛你,希望你過了好。毋過你愛想清楚,你是真正無想欲佮伊蹛,抑是激氣爾。」
(不管你要怎麼選,我和你姑丈、阿彰哥哥、還有蘇先生,都會尊重你,因為我們都很愛你,希望你過得好。不過你要想清楚,你是真的不想和他住,還是賭氣而已。)

  「伊頭拄仔講……」寄寧低聲囁嚅,害怕讓他的心臟跳動飛快,好像隨著他說話就要跳出喉嚨,「叫我莫綴伊……」(他剛剛說……叫我不要跟他……)

  「伊是予你揀,伊比你閣較驚。」姑姑溫柔摸了摸他的頭,語氣卻很嚴肅,「伊飼你遮久,毋捌佮江家、佮我提半仙錢,伊趁錢飼別人的囝,啥物好處攏無,這爾濟冬,伊敢是真正對你疼入心,你家己敢毋知?」
(他是讓你選,他比你還害怕。他養你這麼久,從來沒向江家、向我拿半毛錢,他賺錢養別人的孩子,什麼好處都沒有,這麼多年,他是不是真的疼你,你自己不知道嗎?)

  寄寧抬頭,看見姑姑臉上有眼淚。他抬手幫姑姑擦眼淚,自己也哭了出來。

  為什麼他們要對生父和父親做這些事?為什麼他要面對這些事?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出生。

  姑姑走開去打電話,回來時買了一個飯包給他,寄寧從早上就什麼也沒吃,餓得要命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等一下父親就要來了,他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他們沒等多久,姑丈和父親就來了,還帶著阿彰表哥,寄寧在世上最親的人也就這些了。
 
  寄寧看著父親朝自己走過來,他反而低下頭去不敢看,等到父親站定在他面前,他看著那雙父親縫補多年捨不得換的舊鞋,眼淚如河流了下來。

  他父親什麼也沒說,牽起他的手,帶一直哭著的他去打車票,帶他向姑姑一家鞠躬,帶他過查票口,帶他等火車。

  帶他回家。



  寄寧用衣袖擦去眼裡的淚霧,才一恍神,抬頭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他們剛回來安福不久,這條小道更是沒走過,他擔心體弱的父親獨自一人有危險,急忙在一片綠草中跑著找了起來,一邊喊著阿爸。

  「佇遮啦,家己厝附近敢閣會拍無去?」(在這裡啦,自己家附近難道還會走丟?)

  他連忙轉身,看見父親笑著走過來,「你自細漢就上驚行無去,下晡才拄講你大漢矣爾。」(你從小就最怕走丟,下午才剛說你長大了而已。)

  寄寧的心還因為剛才的緊張而快速跳動著,他不分辯,默默跟在父親身後走,看他被最後一絲餘暉映照的側臉。

  他知道為什麼父親要回到這個河邊,他知道深夜睡不著的夜裡,父親翻看的那些舊文章是誰所寫的,他知道這幾十年來父親心裡一直有那個人,所以才一直養育著自己。

  就算不能牽著父親的手,如果可以永遠跟在這個人身邊,那他願意一輩子都不長大,以江為姓,當他的小孩,陪著他,保護他,讓這個世界不再有人能夠傷害他。

  「在該發琢愕,想麼个?」(在那裡發呆,想什麼?)

  父親停下腳步,等著他跟上,寄寧走到父親身邊,與他並肩同行,手上突然傳來觸感,他低頭,是父親牽起了他的手。

  「肚飢咧,轉屋下食飯。」(肚子餓了,回家吃飯。)

  父親的手不知何時比他小了,皮肉鬆去,不復光滑,但溫暖依舊。他細細握住,牢牢牽著,和父親在靜謐的河邊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Fin.

聽完拍謝少年的〈佇世界安靜的時〉後,就決定寫這篇了,歌詞中最喜歡「猶未開喙你就微微仔笑,敢是我的心事你攏知知」、「怎樣揣無勇氣閣牽你的手,我的祕密欲藏去佗位」這兩句,很有意象。拖延了兩個月,雖然寫得不是很滿意,但已盡力表達寄寧的感情。

另外,拙作《鯨鯢》將由一木工作室出版,並與聲音無限廣播劇團合作推出廣播劇,即將預購,工作室目前正在做預購前問卷調查,有意願的朋友再麻煩前往填寫,感謝

《鯨鯢》出版前導預告片

《鯨鯢》預購前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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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yidia0229 現在才看到...謝謝投餵(hug) 2021-9-28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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