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春夢–5
五
五月十七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將同性性行為由《國際疾病分類》中的精神疾病移除。
「燙燙燙……劉定燁你在看什麼?快來幫忙!」
剛從瓦斯爐上離開的火鍋還冒著泡,香味四溢,定燁將手中的紙頁塞回資料夾放進包包,拿起放在桌子下層的鍋墊讓永崙放下鍋子,走到廚房外看還在裡面忙碌的新婚夫妻二人。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怡娟將手上的小炒起鍋,端給站在身邊的志群,邊關起瓦斯邊對定燁道:「最後一道了,來吃飯吧。」
「哇啊~怡娟的拿手好菜客家小炒,我今天就是專門來吃這盤的!」永崙跟了過來,搶過志群手上的盤子,捏了一塊肉絲放進嘴裡,「好好吃!」
「我老婆拿手的可不只這道,今天不准留剩飯啊。」
志群拿了碗筷添飯,四人說說笑笑地移步到餐桌,享受菜色豐盛的新婚喬遷宴。
永崙邊吃飯邊抬頭四顧夫妻倆的新居,忍不住慨歎:「你們工作穩定了,婚結了,房子也找好了,接下來就剩生孩子了吧?」
「說話像個老頭一樣,你現在聽起來就像那種給晚輩施壓生小孩的親戚。」志群笑著調侃他,「怎麼樣,孩子生下來你要當乾爹嗎?」
「那是一定要的,你們家的孩子多幸福,一生下來就有兩個乾爹疼他。」永崙夾了一塊排骨放進定燁碗裡,「對吧乾爹?」
定燁笑著用肩膀輕撞他,「拜託,我沒你這麼大的乾兒子。」
「這樣也好,至少孩子出生以後過年能多兩個紅包,既然是乾爹給的,那一定不小包!」
三個男人哈哈哈笑了起來,怡娟在旁邊翻了個白眼,吐槽他們:「孩子在哪都還不知道你就說到過年紅包去,你們也想太多了吧?」
「是曾永崙先說的。」志群指向開啟話題的罪魁禍首,「也好啦,不然他們兩個又不可能有孩——」
「何志群!」
怡娟揚聲呼喚打斷了志群未經思考就脫口而出的話,志群反應過來,訕笑著向對面的兩個友人道歉:「歹勢啦我沒有別的意思……」
氣氛因這突然的插曲而變得微妙,定燁微笑著沒說話,低頭吃飯,永崙則是在看見夫妻兩人眉來眼去、用眼神進行著「都是你亂說話」「我又不是故意的」的對話時,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帶得一旁的定燁也跟著笑了出來。
「拜託你們,不要比我們還尷尬好不好?」永崙笑著搖搖頭,為無心闖禍的志群和皺眉瞪著丈夫的怡娟一人夾了一塊梅干扣肉,「多吃一點,孩子快生出來,我還指望他幫我捀斗。」
(捧斗:喪禮中,由長子或者長孫捧著裝神主牌的木斗。)
定燁聞言,舉起筷子在永崙頭上敲了一記,「不要亂說話。」
永崙誇張地佯裝疼痛,揉著腦袋對怡娟說:「你看,這個老古板還能幫妳管乾兒子。」
方才的凝滯因為永崙的插科打諢而快速被帶了過去,餐桌上的人便都沒再深論誰和誰不可能有孩子的事,怡娟聽著永崙的話笑了起來,將他夾進她碗裡的肉吃掉;志群則是因為永崙所說的話靈機一動,對定燁道:「如果未來真的有孩子了,就讓定燁幫他取名字吧?」
正在幫永崙挑魚刺的定燁聞言愕然抬頭,「我嗎?」
怡娟也舉手贊同,「對耶,定燁文采那麼好,一定可以取一個寓意很好的名字。」
「這種事不是都得找算命仙嗎?」
「也可以算好筆劃再來讓你選字啊!」
「可是……」
「這樣孩子的名字也可以不和別人撞名,獨一無二。」
永崙涼涼地打斷另外三人的對話:「你們兩個啊,孩子先生出來再說吧!何志群你加把勁啊,等著吃你女兒的滿月酒。」
志群疑惑:「你怎麼知道會是女兒?」
「因為我比較想要乾女兒。」
「那你還想要孩子幫你捀斗?」
「誰說一定要兒子才能捀斗?現代社會講求兩性平等,男生能做的事,女生也可以做,你以後可不能重男輕女啊。」
「我才不會……」
永崙和志群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一旁的兩人也已經習慣了用他們的對話配飯,四人的用餐時光如同往常在校園裡時一般輕鬆而自在,然而他們也早已不是當年走在學校裡的青澀學子,伴隨社會的發展與人生的進程,許多過去當學生時未曾想過的事一件件接踵而來,也許總有一天,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插科打諢便唬弄過去。
怡娟看著坐在她對面面目沉靜、繼續低頭挑魚刺的定燁,為他夾了點菜,定燁抬頭道謝,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
#
河仔頭位在某個連接都會區的衛星城市裡,是個處於市區邊陲、發展迅速但還保留古樸韻味的小城鎮,河流的下游連接著另一個客家庄,河洛、客家文化僅有一橋之隔,是許多人選擇鄉間旅遊的去處。
永崙在一個下過小雨的午後搭車來到這個小鎮,他在火車站外向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問路,熱情的司機大哥為他指路,距離和陳景樹約定碰面的那間雜貨店只需步行五分鐘。
永崙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些,便在雜貨店買了一瓶水,雖然剛才在火車上便能看見河流的方向,仍是向顧店的中年婦女探問要怎麼步行到鎮上的河川,那老闆娘看他似乎是個外地人,隨他一起走出店面為他指了個方向。
「你對這條路行,差不多兩个紅燈青燈過,倒手爿有一間便當店,你倒斡閣行幾分鐘仔就看著仔。」(你從這條路走,差不多過兩個紅綠燈,左手邊有一間便當店,你左轉再走幾分鐘就看到了。)
「頭家娘多謝。」
「少年的毋是咱遮的人?來遮𨑨迌?」(年輕人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來這裡玩?)
「來揣人。」(來找人。)
永崙坐在雜貨店外的板凳喝水,間或和老闆娘聊天,過了大約十分鐘陳景樹便來了。
他和老闆娘看起來是互相熟識的老鄰居,兩人隨意地打了個招呼,隨後陳景樹便向永崙點頭致意:「曾先生?」
老闆娘恍然道:「少年的,原來你是欲揣阿樹喔!」
永崙起身向陳景樹問好,出乎意料之外的,陳景樹不如他想像中年邁,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年紀,也不是傳統的作家模樣,外表與動作看起來都有點粗獷。
陳景樹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名片和永崙交換,在雙手接下永崙的名片時頗為仔細地端詳了一陣才收下:「我們家就在附近,不過巷子路不好找,才直接約這裡。走吧,我們到我家去講。」
向老闆娘道別後,永崙便跟著陳景樹沿著剛才老闆娘所指的那條路走,不過走過兩個小巷後便轉了彎,他們在巷子裡換了兩次方向,最後停在一排房屋樣式相同的透天厝,陳景樹領著他走進左邊第二棟房子。
「抱歉跟你約這個時間,早上我去了市裡的大學一趟,剛剛才回來吃完飯就去找你了。」
「不會,我時間方便。」
永崙隨著陳景樹一起脫鞋進屋,正對著門口的是神明廳,磨石磁磚地透過襪子傳來冰涼的溫度,他對著神龕快速合十,跟著掀起串珠門簾的陳景樹走過一道小門,來到屋子的客廳,桌上擺著茶具組和一些水果與點心,客位上還有一疊書面資料,看來是已經將永崙來訪所需的東西都準備齊全了。
「曾先生請坐,抱歉家裡沒什麼好招待的。」
「陳老師不用客氣,叫我永崙就好。」永崙在三人坐的實木椅上坐下,延續剛才進屋的話題問陳景樹:「抱歉,陳老師百忙之中還來打擾你,早上是到大學去上課嗎?」
「不用叫我老師,你也叫我陳大哥就好。」陳景樹在主位坐下,按下茶几上的瓦斯爐燒開水準備泡茶,「我這種的不敢去亂上課,我認識一個民族學系的教授,他最近主持一個計畫,叫我去幫忙。」
永崙點頭表示理解,並不感到意外。在他來之前便打聽過陳景樹的經歷,陳景樹的學歷並不高,國中畢業後在市區邊工作邊讀夜校,待過車床工廠、開過貨車、當過售貨員,因為對地方傳統民俗有濃厚興趣而在工作之餘自發研究,親自到各地田野踏查、訪問耆老,累積的第一手資料連許多校園內的教授都未必比得上,至今也有許多學院內或官方的文化單位找他諮詢合作,那麼會主筆《河仔頭地方軼聞誌》這本書似乎也就不意外了。
彷彿從永崙偷偷瞄向那一疊資料的眼神窺探到他的心聲,陳景樹笑著邊用熱水燙茶壺邊說:「那邊的資料都是拿出來要給你看的,不用客氣,直接拿起來看。」
「謝謝陳大哥。」被這麼一說,永崙反而不急著去看資料了,而是就著這機會開啟話題:「我還是要說聲抱歉,書都出版這麼久了才來找你問事情,當初我查到出版社倒閉了還嚇了一跳。」
「餘風的老闆其實是我的老熟人,伊彼个個性喔,想著啥就做啥,抑無一个計畫。(他那個個性啊,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也沒有個計畫。)」陳景樹提起水壺將熱水注入茶壺中,提到老友不禁苦笑著搖頭,「想做書就自己開公司,錢賠光了就收起來,他現在好像在做山地原住民的田野,跟著一群考古的教授和大學生跑山上去了,嘛是一个誠心適的人啦(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啦)。」
「那本軼聞誌就是他找你寫的嗎?」
「對啊,他說市面上太多強調『正統』的書,講的都不是我們認識的地方和人物,想要做點我們臺灣自己的小故事。」陳景樹說著將沏好的茶倒入精緻的小茶杯,放到永崙面前,露出有點心虛的笑:「但其實那時候我正忙著和雲林幾間廟的老人家做訪談,沒什麼心思理會他,所以是把更年輕一點的時候……大概二十幾歲吧,記錄的一些河仔頭發生過的事件和傳聞,整理之後就直接交給編輯了。」
「原來如此。」永崙謝了茶,小心用兩指端起啜了一口,「陳大哥你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整理自己家鄉的故事,真的很不簡單。」
陳景樹笑著擺擺手,「我自己心裡清楚那本書寫得不好,當時接到正國的電話說有人要問這本書,我還以為是終於被發現我亂寫一通,要來找碴咧。」
永崙心想還真的來找了杯茶,他將喉韻清香的茶水飲盡,拿起陳景樹為他準備的資料翻看。有書本內文的手稿、校對的列印稿、從地政機關調來不同年代的河仔頭市區規劃圖、地圖,和不同事件相關的新聞報導或延伸刊物。
為了在其他河仔頭發生的事件中找到投河案的蛛絲馬跡,永崙已經將那本軼聞誌前後翻了無數次,哪些資料對應到什麼案件他都瞭若指掌,很快就歸分和投河案同時期或同性質的事件,然而就和他自己的調查結果相同,幾乎沒有可供參考的線索。
「陳大哥,就像先前在電話裡有稍微和你提過的,其實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問——」
「江從榮跳河自殺的案子。」陳景樹截去永崙的話,臉上的笑容變得淡了一些,「我知道,你如果下過功夫,應該什麼也查不到,所以才會問到我這裡來,但是說真的,如果當時我有更多資料,也不會寫得讓你最後只能來找我。」
永崙注意到陳景樹說的是「當時」,立刻敏銳地問:「那現在……」
陳景樹卻但笑不語,再次斟滿永崙空了的茶杯,才看著他問道:「曾先生為什麼想查這件事?」
這回沉默的換成了永崙。
「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案子了,就算真的得到什麼別的線索好了,當事人已經自殺,其他相關的人也都老了或死了。」
「可是,在所有講到他因為被騙而自殺的報導裡,只有你提到騙他的那個人也是個男人。」
陳景樹因為永崙的話而愕然地愣住,永崙這才發現他們兩人似乎自始至今顧慮的就完全是不同的事,雖然他還不知道陳景樹是因為什麼原因而不願多說,但顯然確實另有隱情。他抿緊嘴脣思索,都已經來到河仔頭了,斷然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永崙放下手上拿著的書,伸手將左手上的手錶摘下,翻過內側,露出腕上的傷疤。
陳景樹看見他手上的傷痕反倒不若原先那樣意外,他收回視線,喝空手上的茶水,再次蓄滿茶杯,像是也在蓄積想說的話。
「我剛剛跟你說過,接到電話的時候,還以為是有人覺得我寫不好。」
永崙點點頭。
「但其實我更擔心的,是有人發現這件事被印在書上報導出來。」
「……什麼意思?」
「這個故事其實是我小時候聽我媽媽說的,畢竟江家在我們河仔頭是很出名的人物,他們家發生的事常常會被老一輩的人拿來茶餘飯後閒聊。有一次我多問了幾句,她才說當年騙了江家兒子的是一個男人。」
「你母親怎麼知道的?這是鎮上大家都知道的事嗎?」
「聽說當時河仔頭、甚至隔壁鎮都有人在傳,但現在還知道的,就我所知不多。江家的工廠還在河仔頭的時候,鎮上有不少人都在裡面工作,我媽媽就在裡面當領班,她說她和工廠裡幾個江家的人認識,才會知道得多一點。」
以永崙身為記者的本能,如果當年的真相真的是因為同性相戀而被騙,那這絕對是非常吸引大眾探究的事件,「那為什麼報紙上卻什麼都找不到呢?」
陳景樹淡淡笑了笑,「你應該很聰明,有發現這整件事裡面什麼不見了嗎?」
永崙被問閉了嘴,他回想從一開始看見那份只有寥寥幾頁的影印資料,以及在報刊海裡挖掘出來的報導,這些東西提供的根本連線索都稱不上——然而那之中,確實也有一些空白是他無法忽視的,只是長久以來的教育和訓練,都讓他習慣了那種抹消的方式。
「江從榮的太太。」永崙低聲道。
「江從榮的太太。」陳景樹複述,「她爸爸是空軍中校梅啟鵬,聽我媽媽說,江家出事以後,女兒就離開江家了,我只查到她的名字,叫梅淨儀,現在好像搬到國外不在臺灣了,梅啟鵬也死好多年了。」
軍方的人,那麼就能解釋為何出事的是地方望族,整件事情卻幾乎不留線索的原因了。把女兒嫁給大廠二代,女婿卻和男人搞婚外情,還被騙財,雖然梅啟鵬的名字永崙並不熟悉,但若他是個有地位也有手腕的人物,當然會想將這件事壓下來,而當年的媒體環境,確實要比今日好掌握得多。
「我當時問了不少我們河仔頭的老人家,還有印象的人都只知道江家的兒子被騙以後自殺,有人來壓消息不准他們亂說,所以其實問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距離老百姓太遠的人和事,最後都會變成像傳說一樣流傳,更何況是跟政府有關的事,私底下拿來閒聊也就算了,沒人敢真的去探究。」
永崙自然明白,即使解嚴已經過去幾年,威權統治隨著時代變遷和強人元首的去世而結束,但這座島嶼還是有著太多的禁語,某些詞,某些底線,至今仍然牢固如昔,使人民自我審查、拒看拒聽,他就是被這麼教育長大的,而現在的人們也仍然這樣教育著他們的孩子。
就像梅啟鵬已經去世多年,報社、還有這個地方的人們對江家事件仍留著不能多加談論的印象。
「所以我聽到你要問江家的事,還以為被哪個大人物盯上了。」陳景樹苦笑著搖搖頭,「當時雖然是有點敷衍地交稿,我收到出版社印好的書還是很高興,和我媽媽分享我在整個河仔頭蒐集來的事件記錄,她不識字,我就唸給她聽,但是她在聽到我把江家的事寫進去後,氣到差點拿雞毛撢子打我,還問我書能不能不要出了。」
永崙在腦海裡回想會讓他在意這個案件的最原始原因。畸戀同性反被詐,內疚留妻遺書。消失的還有另一個東西。
「那遺書呢?書裡提到江從榮有留下一封遺書給他的妻子。」
聽到遺書,陳景樹看起來並不比永崙疑惑,「其實只有遺書這件事,我怎麼樣都找不到其他的人證實。」
永崙愕然,「所以陳大哥只聽媽媽說過?」
「對,知道當年這個事件的老人家都沒聽說有遺書,我只聽我媽媽說過。很多細節她都說不清楚,只有遺書這件事很確定,當時她和一個工廠的同事都有看見警察把遺書交給江從榮的太太。」
「請問我可不可以直接訪問陳大哥的媽媽?」
「我媽媽兩年前去世了。」
「啊……抱歉。」
「不用抱歉,她走得很安詳。」陳景樹溫和地對永崙笑了笑,「這個案件因為有上面的壓力,本來就不太被河仔頭的人談論,再加上已經過這麼久了,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大概都不在了。」
永崙點頭表示了解,時空跨越三十年,人地的異變、記憶的更迭都可能影響不同人的說詞,即使從陳景樹這裡聽見他母親所見,那或許也只是一部分的事實而已。
話題告歇,茶水也涼了,陳景樹再次將茶壺注滿熱水,耐心等候茶水萃取。永崙在滿室茶香中看著滿溢出來的熱水沿著壺身流下,感覺腦中的疑惑一層疊上一層,更多的卻是一種斷線的茫然。
「曾先生……永崙,真歹勢,我不知道更多了,不能解答你的疑惑。我這十幾年來記錄各種地方傳聞和民俗,只有這個案件最少資料,寫得也最心虛。」
「那陳大哥為什麼還是把它寫出來?」
陳景樹為他們兩人再次滿上茶水,思考了一杯茶的時間才回答永崙:「因為我覺得我媽媽好像知道什麼事,但是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一定不只這樣,只是在當時的環境下它只能被藏起來,所以我只能先這樣寫。很多事都是這樣,我們這一輩的只能先記錄,也許在很久以後的臺灣,到時候能把更多以前的事情找出來、傳下去,這就是我開始做這些田野調查的原因。」
說著,他的目光對上永崙,帶著安慰的柔軟:「我也相信很多以前或現在被當成是不對的事,以後的年代、以後的人,都能更平常心去看待。」
永崙端起小巧的茶杯,將那些話並著茶湯吞下,從胸口暖進肚子。
//
江從榮在門外停好車,提著公事包剛要走進家門便聽見大門被拉開的聲音,妹妹正好從屋裡要走出來。
他驚喜地迎上前去,握著她的手臂上下查看,「雪(ゆき),你哪會轉來?身體好無?」(雪(yuki),妳怎麼會回來?身體好嗎?)
江從雪輕撫自己略為顯懷的下腹,笑著點點頭,「攏真好啦,多桑講有日本客戶送一寡糖仔餅仔,叫我來提寡轉去。」(一切都很好啦,多桑說有日本客戶送一些糖果餅乾,叫我來拿些回去。)
「你自細漢就愛食糖仔,毋過你這馬有身矣,嘛是愛減食寡。」(妳從小就喜歡吃糖,不過你現在懷孕了,還是要少吃點。)
「我知啦。」江從雪跟著江從榮再次回到房子裡,一起走向客廳,笑著佯怒:「這呢久無看見矣,一轉來就共我唸,當作我閣囝仔喔?」(我知道啦。這麼久不見了,一回來就唸我,還把我當成小孩喔?)
「當然毋是囝仔,攏欲做媽媽的人矣。」江從榮扶著妹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算算咧差不多中秋過我就欲做阿舅矣。」(當然不是小孩,都要當媽媽的人了。算一算差不多中秋過後我就要當舅舅了。)
聽他這麼說,江從雪原本洋溢著愉快的表情便收斂了下來,「哥,啥物時陣到你啊?」(哥,什麼時候輪到你啊?)
江從榮微愣,苦笑著搖搖頭,「莫講到對我遮來。」(不要說到我這裡來。)
江從雪皺著眉低頭嘆息,「我一直感覺足歹勢,哪有做人小妹先嫁的?」(我一直覺得很抱歉,哪有當人家妹妹的先嫁的?)
「講彼,是我家己無想欲娶,敢講閣愛害你嫁袂出去?」江從榮笑著安慰妹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莫管別人講啥,我干焦煩惱你,卡桑(母さん)過身進前交代我愛好好照顧你,你若過了好勢我就放心矣。」
(說那些,是我自己不想娶,難道還要害妳嫁不出去?妳不要管別人講什麼,我只擔心妳,卡桑去世之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妳,妳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提到過世的母親,江從雪眼眶不禁泛熱,連忙向哥哥保證:「有啦,阿堯對我真好,你免煩惱。」
「按呢就好啦。」江從榮寬慰地點頭,用手指輕輕在妹妹頭上敲了一記,「攏欲做阿母的人矣閣遮呢愛哭。」 (這樣就好。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麼愛哭。)
「我是咧替你煩惱。」江從雪仍是憂心忡忡的,「我今仔聽阿姨講,有揣著人欲共你介紹一个查某囡仔,敢若出身嘛袂䆀,講怹老爸是軍內做啥物中校的……」(我是在擔心你。我今天聽阿姨說,有找到人要幫你介紹一個女孩子,出身好像不錯,說她爸爸是軍中當什麼中校……)
「雪。」江從榮打斷妹妹,沉下臉盯著她道:「我無需要彼个人共我講親情。」 (我不需要那個人幫我談親事。)
江從雪閉上嘴,沉默了一陣後才擔憂地望著江從榮,「已經彼呢久矣,你敢猶無法度接受阿姨入來咱兜?」(已經這麼久了,你還沒辦法接受阿姨進來我們家嗎?)
「這是多桑的厝,伊娶的某,我有接受無無重要。」因為也從來沒有人來問過他的意見。江從榮無奈地搖搖頭,但當看見妹妹擔心的眼神時,又覺得那些長久累積的不滿與恩怨沒必要說給妹妹聽,只能收起煩悶的心,開自己玩笑:「而且恁阿兄這款無路用的人,有啥物人敢嫁?」
(這是多桑的家,他娶的老婆,我接不接受不重要。而且你哥這種沒用的人,有什麼人敢嫁?)
「誰講的?阮哥彼呢緣投閣有才華,彼是你無愛爾,若無偌濟查某囡仔想欲嫁你!」 (誰說的?我哥這麼帥又有才華,那是你不要而已,不然多少女孩子想嫁你!)
江從榮沒有因為妹妹的恭維而開心,反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是想欲嫁我,抑是想欲嫁予江家?」 (是想嫁給我,還是想嫁給江家?)
「阿兄……卡桑過身的時陣我是猶細漢無毋著,毋過我嘛會記伊講的話啊。」哥哥牽著年幼的自己站在床榻邊聽卡桑臨終前的話,那個景象江從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伊講,伊上想欲看著的就是你娶某生囝,過了幸福。」
(哥……卡桑過世之前我是還小沒錯,但我也還記得她說的話啊。她說,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娶妻生子,過得幸福。)
江從榮歛眉沉默不語。他當然記得,他卡桑去世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孩子,十幾年來他一直惦記著讓妹妹獲得幸福,為她找了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將她風光出嫁。然而,一方面是沉浮在現實與理想的不得志,一方面是不想連婚事都如父親的願、受人擺布,加上確實沒將心思放在這上面,有意無意之間,他便拖延著自己的婚事。
「嘛無一定就愛人介紹啊,你若有拄著適合的、佮意的,會使共多桑講啊,你佇學校教冊遐濟冬,敢攏無拄著一个興趣相像(sio-siāng*)的人?」
(也不一定要別人介紹啊,你如果有遇到適合的、喜歡的,可以跟多桑說啊,你在學校教書那麼多年,難道都沒遇到一個興趣相近的人?)
適合的、喜歡的、興趣相近的人。聽到江從雪這麼問,在江從榮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蘇俊生的臉,他因為自己莫名的聯想而愕然,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臉頰些微發燙,連忙倒了一杯桌上的開水喝下。
江從雪因為哥哥拙劣的掩飾而笑了出來,促狹地打趣他:「莫怪一直無想欲人共你介紹,原來是已經有佮意的人矣。」 (難怪一直不想別人幫你介紹,原來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無啦,你莫黑白講。」江從榮放下水杯擦了擦喝太快而被打溼的下巴,沒好氣地乜了妹妹一眼,「恁阿兄這款的,無人欲愛啦。」(妳不要亂說,你哥這種的,沒人要啦。)
「你袂使按呢講,就親像一開始你介紹阿堯予我,我嘛是驚驚,毋過鬥陣了後知影伊是真正了解我,我才會嫁伊。」江從雪握住哥哥的手,堅定地用力捏了捏,「一定會有一个看著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過一世人。」
(你不能這樣說,就像一開始你介紹阿堯給我,我也是怕怕的,不過相處之後才知道他是真的了解我,我才會嫁給他。一定會有一個看見你的好、了解你的人,讓你安心想跟她過一輩子。)
江從榮剛想回話,門外便傳來一個男人的呼喊聲,江從雪這才想起自己正準備要離開,「應該是阿雄啦,多桑叫伊駛車載我轉去。」(應該是阿雄啦,多桑叫他開車載我回去。)
「好啦,較早轉去咧。」江從榮站起身,替妹妹提起要帶走的東西一起走出門,「橫直你免煩惱恁阿兄,家己照顧好身體,飯愛加食寡,無囝仔營養攏無夠。」(好啦,早點回去。反正你不用擔心哥,自己照顧好身體,多吃點飯,不然孩子營養不夠。)
「我知啦。」
工廠的員工阿雄已經開著江家的車等在門外了,阿雄的父母從年輕時就跟著他多桑打拚,很得江一夫信任,阿雄和他從小玩到大,也是江從榮在整個鎮上為數不多、聊得來幾句的好朋友。江從榮和他簡單寒暄,把東西放到副駕駛座,交代阿雄小心開車。
坐進後座前,江從雪又叫住江從榮:「阿兄。」
「按怎?」(怎麼了?)
「你愛會記,卡桑希望你會當過了快樂。」(你要記得,卡桑希望你可以過得快樂。)
江從榮笑了笑,反握住妹妹的手,向她點點頭。
#
江從榮的臉朝著河岸彼端的幾隻白鷺,目光卻不時瞟向坐在他身邊的蘇俊生,心裡七上八下地忐忑著。然而蘇俊生卻渾然不覺,只專注在他手上的幾頁稿紙中,皺眉看得入神。
他坐立難安,又不能打斷蘇俊生閱讀,最後只得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舊雜誌翻看,當他從一篇介紹西方現代詩理論的文章中回過神來時,蘇俊生已經放下稿紙,正抱著膝蓋望著金燦燦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已經不是江從榮第一次將新寫好的文章拿給蘇俊生看了,然而不管哪一次都讓他緊張不已,尤其他自知這次書寫的題材和自己往常的創作不太相同,讓他為蘇俊生的反應又期待又害怕。
大抵所有的創作者們都有類似的心境。在書寫的過程中總是想向他人述說腦中奔騰的思緒,真正分享時卻又因為怕不受肯定而忐忑,以往的他因為對於發表文章已經不抱希望,反而沒有這層煩惱;然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也有了和其他作者同樣的困擾,同樣的不安,同樣的期望。
這都是因為遇見了蘇俊生。
這個人有和自己相近的靈魂,都帶著點聽天由命的消極,然而蘇俊生表現出來對生命的期盼以及對文學的熱情,卻又那麼正面、那麼純粹,每次聽著他用閃閃發亮的眼神訴說著從故事中讀到的驚喜與啟發,江從榮的心裡都忍不住驚嘆他自由翱翔在文字之中的快樂所迸發出來的美。
在生活與現實重擔的夾縫中,作者仍然以耐力與想像力苦心經營出故事,讀者也仍然能細品故事中想表達的事物,這是一件多麼純真、多麼美好的事。每當在這個河畔看著將自己埋入書卷中的蘇俊生,江從榮便打從心裡覺得感激。
然而這一切是什麼時候悄然發生了變化呢。每當蘇俊生用專注的眼神讀著他的作品時,每一個反應都讓他的心被牽動;蘇俊生皺眉,他便擔心自己寫得不好,蘇俊生提出疑問,他便慌亂解釋,蘇俊生微笑,他便跟著微笑,蘇俊生說喜歡,他的心裡便滿滿的都是他的喜歡。
江從榮想起雪對他說的,「看著你的好、了解你的人,予你安心想欲佮伊過一世人」,最近他經常會想起這段話,同時想起蘇俊生。
他知道自己的壞毛病,就像他多桑對他的評價:天真、不切實際、想得比做得多又看不清現實,同時又固執得要命。他明白,卻改不了,因為他唯一能掌控的只有手上的一隻筆,只有握著筆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和價值。
讀過他文章的文友們會討論他的表現手法、建議他的寫作方式、一起憤慨世道的不公,甚至會挖苦他生活過得相對寬裕,卻未必會看見他藏在其中,夾雜在家庭、工作與理想間被撕裂的自我,即使是如鍾青朗這樣認識他多年、了解他個性的前輩,也只能不斷鼓勵他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前進。
但蘇俊生從不和他談論那些。他只談他看見飛鳥嚮往自由無疆域的飛行,看見他筆下角色掙扎在戰爭前後政權交替的痛苦,看見他們無法選擇自己所愛的悲哀,甚至連江從榮自己都用批判的語氣指謫的主角——實則就是他自己,蘇俊生也會悲憫地感受他的無奈,同理他的遭遇。
他早已不奢求有人能「看見他的好」,畢竟連他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然而蘇俊生卻出現了,乍看之下也是因為他身為作家的光環而靠近,實則他卻看見「他這個人」、接受他、仍然願意靠近他。
在江從榮糊塗獨行的前半生中,從沒有像蘇俊生這樣的人出現過,這讓他小心翼翼地希望讓對方能更加認同自己,然而這種渴望卻同時又教他卻步,這是否真的只是一個作家對讀者的期盼,還是更多的什麼?
還能是什麼?
江從榮將手裡的雜誌收起來,此時才察覺到蘇俊生不尋常的安靜。
蘇俊生本來就安靜,第一次見面時江從榮聽過鍾青朗用客語叫他,聽起來卻不是在叫名字,後來他問過蘇俊生,才知道原來因為他從小就不多話,老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因而被取了一個「靜哥仔」的小名。
「雖然你生了嘛蓋緣投,毋過我嘛感覺『靜哥仔』比『俊生』較適合你,無後擺我攏按呢叫你好矣?」
(雖然你長得也滿帥的,不過我也覺得『靜哥仔』比『俊生』適合你,不然以後我都這樣叫你好了?)
當時的蘇俊生還鬧了個大紅臉,也不知道是因為被調侃了小名、還是因為被稱讚長得好看。
此刻的蘇俊生卻不是平常那樣恬淡的安靜,他的嘴脣緊抿著,眉頭微皺,即使盡力掩藏了,表情看起仍然有些僵硬,手上握著他剛讀完的稿紙,望著河水若有所思。
本來還因為有新作可讀而歡天喜地的,怎麼在看完自己的新文章之後就變了個樣子?江從榮擔心是自己什麼地方寫得不好,連忙問他:「按怎矣……寫了無好?」(怎麼了……寫得不好?)
「毋是啦。」蘇俊生將稿紙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在那一行行遒勁的字上輕輕撫過,微微笑起,「這篇佮你進前的故事無啥仝款,看起來足有希望的。你寫了真好,足好看。」
(不是啦。這篇跟你之前的故事不太一樣,看起來很有希望。你寫得很好,很好看。)
「敢誠實的?」江從榮不相信,近上前去追問,「毋過你看起來敢若無蓋偌佮意。」
(真的嗎?但是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喜歡。)
蘇俊生沒有回答,而是翻開稿紙,讀起其中的一段:「『春月背向夕陽,使她的身體藏進一片陰影中,彷彿要消失。然而下一刻,她轉過頭看振川,金黃的夕照打在她臉上,她笑得含蓄卻果敢,對振川說:我先走了。在預告一日結束的黃昏中,振川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希望,心裡湧起前行的欲望與勇氣。』……伊看著的,毋若是希望佮勇氣,對無?」
(他看到的,不只是希望和勇氣,對不對?)
江從榮聽著他讀出自己寫的字句,胸口怦然,然而蘇俊生淡淡的笑容裡卻藏著難言的情緒,他將稿紙收好,雙手拿著還給江從榮,隨後站了起來,江從榮追著他的臉抬頭看他,蘇俊生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竟是要離開的模樣。
「俊生?你欲轉去矣?」(你要回去了?)
「江桑。」蘇俊生低頭看他,眼睛因為笑著的表情而微彎,眼裡卻沒有笑意,「你是毋是佮啥人咧戀愛?」(你是不是和誰在談戀愛?)
江從榮驚訝地睜大眼睛,望著蘇俊生半邊被夕陽照著、半邊在陰影中的臉。
春月背向夕陽,使她的身體藏進一片陰影中,彷彿要消失。
「今仔嘛真多謝你……我先來轉矣。」(今天也謝謝你……我先回去了。)
金黃的夕照打在她臉上,她笑得含蓄卻果敢,對振川說:我先走了。
江從榮伸長手臂,緊緊握住即將轉身而去的蘇俊生,因為用力過猛,猝不及防的蘇俊生被拉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又坐回江從榮身邊的草地上。
「江桑?」
「春月是……想著你才寫出來的。」
前所未有的希望、前行的欲望與勇氣……都是因為想著蘇俊生而寫出來的。
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如關不住的春意,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被抓著手臂的蘇俊生愣了好幾秒,反應過來江從榮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後,驚訝地半張開嘴,熱燙的淚意卻較話語先一步湧了上來。
這一日他的記憶僅留在潺潺的水聲、歸巢的鳥鳴、黃昏中江從榮突然靠近而看不真切的臉,以及印在自己嘴脣上溫熱的觸覺,經久不散,眷戀難忘。
___
相像(sio-siāng*):siāng無法顯示,字型為上相下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