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護衛都認為嵐巴爾特殿下是個糟糕的上司,他喜怒無常,心情一差身邊的人就要遭殃,不像巴爾哈爾特殿下那樣體恤下屬就罷了,還老是拿下人出氣。喜愛誇大事實的人甚至會說:從嵐巴爾特殿下會講話起,被他開除的僕役就不知有幾打。當然,這些話統統不能給當事人聽見,否則下一個被炒魷魚的就是自己了。
索巴爾特則認為,嵐巴爾特殿下是個……複雜的人。
他不否認其他人對嵐巴爾特殿下的諸多指控,情緒化、任性、無理的命令老是給下屬帶來麻煩──這全是事實,但是,索巴爾特很清楚,同僚所言的並非殿下這個人的全部。
護衛們總說大王子不近人情,可是,這樣的嵐巴爾特殿下,對於「需要自己」的人卻格外友善。
索巴爾特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他就職後不久,某個兒少合唱團的老師因為籌不到出國比賽的旅費,帶著學童來找嵐巴爾特殿下求助的那天。
每回舉辦慈善晚會時,總不乏自詡懷才不遇之人在殿下身邊打轉,倘若哪位賓客能勾起王太子殿下的興趣,便會被帶到會客室,深入了解該人是否值得幫助。這些人可能是企業家、創作者、志工團體,對話亦可能涉及各種業界機密,故此,在主人與他們交談時,護衛偶爾得守在門外,不得旁聽。但中小學生的募款請求,根本沒有秘密可言,那一次剛好輪到索巴爾特當值,於是他也見證了雙方從初次見面到達成協議的過程。
聽見那些孩子們的歌聲時,殿下欣賞的神色不可能是裝的。
嵐巴爾特殿下與教師應對客套,但是,他卻願意給予那些空有才能卻無從施展的學生們鼓勵,讓他們相信自己能夠帶著諾斯米亞的國旗站上舞台。
「你們一定能在茲瓦尼合唱比賽中獲勝,讓諾斯米亞的名字響遍國際吧。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孩童們面對嵐巴爾特殿下的笑顏,眼中紛紛燃起光芒,年幼的他們似乎明瞭,獲得王子殿下的肯定,就能離夢想更近。
而嵐巴爾特殿下,也能從炯炯目光中,攝取他所需的東西。儘管索巴爾特不太肯定,殿下渴求的具體而言算是什麼。
被依賴?被需要?存在價值?肯定他人的同時也被肯定?或許以上皆是,也同時以上皆非。
合唱團不是特例,能讓嵐巴爾特殿下釋出善意的並非特定對象,索巴爾特逐漸明瞭,同事說的不是真的──不全是真的。賽特.嵐巴爾特.馮.諾斯米亞不只是一個自私自利、只想藉他人的光輝來榮耀自己的人,他的確以施捨的姿態給予恩惠,的確將他人的成就納為己有,但在施恩與佔據的同時,也投注了別的情感。
嵐巴爾特殿下想從那些人身上得到什麼,而那與虛榮心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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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寄生奪取宿主的養分,得以在寒冬中保持青綠。
看吶,在一片枯黑之中,唯有被我選中的你能有綠意點綴,你才成為整片森林中最美好的存在。
槲寄生讚揚自己的所作所為,貪求樹的回報,樹木因為槲寄生的擁抱,不得不卻又滿懷期待地扭動枝幹,成為槲寄生盼望的樣貌。
歪曲的樹幹算是畸形嗎?枯黃的葉片算是傷害嗎?不,不,不,那是我對你愛的證明,在你因愛而死之前。在我因愛而死之前。
──摘自《來自巴爾希諾亞的貓》繪本版,哈洛芙.著/卡爾哈爾森.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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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哈爾特殿下真是可憐,恐怕一輩子都得受制於嵐巴爾特殿下吧。」
「不就是子爵家小孫女的舞會嗎?有什麼好不讓他去的?」
「聽說是因為那位小姐沒有邀請嵐巴爾特殿下,只邀了年齡相仿的孩子……唉,小姐才九歲,這種舞會頂多算是小學生的家家酒,嵐巴爾特殿下出席,反倒奇怪吧?嫉妒巴爾哈爾特殿下的人緣也該有個限度嘛。」
「說是嫉妒,我看他倒像是不願讓巴爾哈爾特殿下交朋友,查理不就是跟巴爾哈爾特殿下聊到這個話題,才被嵐巴爾特殿下開除嗎?」
「那還是嫉妒,嵐巴爾特殿下自己沒朋友,所以嫉妒可能交上朋友的巴爾哈爾特殿下。」
「這是你對殿下的偏見吧……唉,看巴爾哈爾特殿下挨罵我就心疼,那孩子明明什麼也沒做錯呀。」
若是單憑護衛隊閒聊的內容來認識兩位殿下,無論是誰,都會以為嵐巴爾特殿下討厭巴爾哈爾特殿下討厭得要命。
但若真是如此,嵐巴爾特殿下怎可能派出自己的人馬,給予弟弟隨時隨地的保護呢?護衛之中,也有人會指出這點。憎惡大王子的人堅持己見,說那是為了監控。有幸擔任王太子護衛將近十年還未被解雇的前輩,則出面作證,說嵐巴爾特殿下雖然惹人厭,但他做此決定的初衷無疑是為了巴爾哈爾特殿下的安全著想。某些人開始抱怨,為何巴爾哈爾特殿下沒有專屬的護衛隊,若是有,他們現在就要申請調職。
不管嵐巴爾特殿下派遣護衛的出發點是對弟弟的關愛或者控制慾,事到如今,恐怕是兩者皆有。這是索巴爾特觀察的結果。
畢竟愛與控制並不衝突。
倘如有誰在嵐巴爾特殿下面前提及巴爾哈爾特殿下,稍有不慎便極易觸怒龍鱗,但另一方面,嵐巴爾特殿下只要見了巴爾哈爾特殿下本人,所露出的神情總能溫柔得教索巴爾特詫異。
要論嵐巴爾特殿下在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肯定非與巴爾哈爾特殿下共處的時光莫屬。儘管殿下不總是快樂的。
在茶會時輕撫弟弟細軟的金髮,柔聲傾訴「我愛你」的是嵐巴爾特殿下。
因弟弟做出不合己意的小事,便悲憤控訴「你真讓我失望」的也是嵐巴爾特殿下。
光是看見弟弟走向自己便喜上眉梢的是嵐巴爾特殿下。
僅是聽見別人道出弟弟的名字就腳步一頓的還是嵐巴爾特殿下。
會以略帶驕傲的語氣說「那可是我弟弟」的是嵐巴爾特殿下。
在客人讚美弟弟時不著痕跡地帶開話題的,一樣是嵐巴爾特殿下。
假若有誰問起,王族兄弟的感情算好還是不好,索巴爾特大概只能回答: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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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哈爾特殿下的繪畫家教創辦的藝廊將於兩個月後開幕,洛特老師說,殿下年紀雖小,卻是他教過的學生裡最教人欣賞的一個,希望能在他的藝廊展示巴爾哈爾特殿下的作品。」執事低頭報告。
「這孩子連如何拒絕都不懂嗎……這一階段的課程結束後,把美術課的術科教師辭退,讓他專心經營藝廊吧。凪這個年紀,也該專心學習諾斯米亞的藝術史,而不是只懂得拿筆畫畫了。」
「好久不見了,老師,恭喜您的藝廊開張。」
「謝謝殿下特地前來祝賀,巴爾哈爾特殿下與嵐巴爾特殿下能大駕光臨,是我的榮幸。」
「暗示子爵取消凪的邀請,我不准他出席這種宴會。」
「取消?」執事錯愕不已,「但邀請函已經送達了,況且這只是伊佐倫子爵他孫女的九歲生日會……」
「小鬼辦的派對,不去也無妨,更何況他們連發送信函給王族的基本禮儀都不懂,沒必要讓凪跟無禮之徒接觸。」
「……收回邀請?為什麼?」
「屬下也不清楚……」
「發生什麼事了,凪?」
「哥哥!謝謝您的關心,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吶,不管有什麼煩惱都告訴我吧?」
「……唔……」
「原來如此,凪被你以為是朋友的人背棄了吶……不要緊的,你還有我。忘了那些拋下你的人吧,就算所有人都離你而去,我也會永遠陪著凪的。」
「──教授說哥哥以前也上過他的課,不知我是否能邀請您,與我一同旁聽奈林教授的生物講座?」
「既然是凪的請求,當然沒問題。」
「謝謝哥哥!我明天就回覆奈林教授,他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沒想到嵐巴爾特殿下願意撥冗蒞臨,實在教我受寵若驚。」
「您的演說十分精采,令我回想起了當年受您指導的時光呢。」
「謝謝您這麼說,多虧國王陛下的賞識,我才有幸教導兩位殿下。巴爾哈爾特殿下相當聰慧,無論什麼樣的課題都能舉一反三,您還記得當初那幾堂探討外來種議題的課嗎?巴爾哈爾特殿下他……」
「……凪那麼說嗎,的確是很有意思的切入點。」
「您也這麼認為吧?巴爾哈爾特殿下真是我教過最優秀的學生──我是指,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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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隊的流動率幾乎與巴爾哈爾特殿下在人前活躍的程度成正比,如今的護衛隊員,和最初成立時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批人了。
第二任護衛隊長被開除以後,索巴爾特被任命為下任隊長。
原本他們都以為,這次的隊長人選也是參考歷來定期評鑑的結果後、由隊員推舉,想不到殿下會直接指派。但索巴爾特在隊裡的人緣不差,每回的評鑑要不滿分就是幾近滿分,護衛隊長所需的技能他一樣不缺,是以,沒有任何人反對這項決定──再說,隊長薪水雖高出隊員一截,但增加的工作可不止一倍。更重要的是,除非哪天嵐巴爾特殿下轉性,否則這個職位大概是最容易掃到颱風尾的,站在那個位子上,就像暴風雨時站在海景第一排。
下班後,幾個人為新隊長舉行慶祝升遷的酒會,閒談的話題也理所當然地帶到了今晚的主角身上,某人詢問索巴爾特是否早料到自己會被挑中,索巴爾特坦承他對此毫無頭緒。
「等等,你真的沒發現嵐巴爾特殿下特別常找你說話?」
「有這回事嗎?」
「同意,我和他一樣,覺得你特別會應付殿下,殿下對你的評價也還不錯吧。」
索巴爾特思前想後,若說殿下對他有什麼好評,也只讚美過照片拍得特別好而已。
「對啊,就是那個。」開啟話題的人又斟了一杯酒,「大家都有私藏巴爾哈爾特殿下的照片吧?」
同桌的人們紛紛點頭,索巴爾特也不例外。幾個人當場拿出私自沖洗的相片,索巴爾特認出這些都不是偷拍的,從小王子的模樣以及相中的背景判斷,全是護衛們輪值保護巴爾哈爾特殿下時所拍攝。酒館的餐桌登時成了攝影展覽會的會場,殿下於相紙永存的笑容清晰無比,一雙藍眼彷彿會發光似的。望著這些照片,索巴爾特恍然明白了什麼。
「我家裡大概還有一百張吧。」
「一百?就算殿下是諾斯米亞的天使,你也太誇張了。」
「我這邊才三十……索巴爾特,你呢?」
「照片的總數嗎?到昨天為止,共累積了六千四百五十張,還沒洗出來的部份約有六萬張。」
全場嘩然,同僚們呆愣半晌,不知是誰喃喃:「怪不得你會升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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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造物主,你卻不願注視我。
若你欲於誰眼中永存,美麗的冰雕對工匠說,你應當站到湖邊,站在那裡,永永遠遠。
湖水寬廣,容得下藍天綠草,容得下飛鳥魚群,不像你只容得下我。水遠比你清澈,水面的我,是我。我不要水,我只要你的眼與你眼裡的我。
──摘自《來自巴爾希諾亞的貓》繪本版,哈洛芙.著/卡爾哈爾森.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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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嗎……我明白了,我不會打擾哥哥的。」
從格倫特兒童之家回宮後,小王子保持優雅的微笑,回應前來傳遞消息的僕人。
僕從退下,男孩斂起嘴角的弧度,索巴爾特趨前問道:「請問您要依原定計畫回房嗎?巴爾哈爾特殿下。」
「……不,我們去找羅德尤爾吧。」殿下沒有思考太久,便給予答覆。
索巴爾特聽令,率隊護送巴爾哈爾特殿下前往馬場。只要行程允許,殿下每天都會到此騎馬,他們看著巴爾哈爾特殿下熟練地換上馬術裝備,跨上馬鞍──本來,依照行事曆的註解,此日此時此分的巴爾哈爾特殿下,離開說明會會場後,應該回房更衣,等待與嵐巴爾特殿下共進晚餐才對。
可惜某個機構的代表臨時來訪,巴爾哈爾特殿下的期盼只能落空。
王宮附設的馬場只養了王室成員的馬,這裡沒一般的馬場遼闊,但也絕對算不上小,護衛隊員們散在場地各處,確保沒有任何能攻擊王子的死角。他們看著殿下騎行一圈又一圈,巴爾哈爾特殿下第三次經過索巴爾特身旁時,他往前騎了不到一公尺,又扯著韁繩折返。
「索巴爾特,再幫我拍一張照片給哥哥,別忘了讓羅德尤爾入鏡。」
騎在馬上的男孩居高臨下望著護衛隊長,索巴爾特拿起相機,多拍了不止六張照。
巴爾哈爾特殿下確認他拍完以後,便打算繼續往前騎,索巴爾特在馬蹄聲響起前,叫住了殿下:「巴爾哈爾特殿下……嵐巴爾特殿下想必是在處理比您更重要的事,請您別難過。」
「新進護衛隊員的面試,應該多注重口試的。」巴爾哈爾特殿下用不知較無奈還是較不悅的口吻嘀咕,接著又道:「我不會因為這樣難過的,那不只有損諾斯米亞王室的名譽,更會令哥哥困擾。」
「這樣嗎。您沒把嵐巴爾特殿下爽約的事放在心上,真是太好了。」
「才不──算了,在向哥哥報告時,請你務必轉達我的愛。謝謝你替羅德尤爾拍照,索巴爾特。」
馬兒撒蹄遠去,索巴爾特想了想,還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錯什麼。
待巴爾哈爾特殿下準備就寢,護衛隊一天的工作也即將結束,索巴爾特率領的小組在巴爾哈爾特殿下的房門口與前來守夜的小組交班,喬治對他們說一聲辛苦了。
嵐巴爾特殿下回房得晚,大王子的執事轉告索巴爾特,今日的事等明晚再一併彙報即可。
然而,等索巴爾特領著護衛隊回辦公室,眾人解散下班,執事卻又趕來召回護衛隊長,說是殿下改變心意、要在今天聽他報告。索巴爾特只得重新換回制服,隻身前往王太子的寢宮。
嵐巴爾特殿下不怎麼在意執事只來得及攔下索巴爾特,僅是維持一貫的坐姿,在僅有他們兩人的起居室聆聽報告的內容。
說明會萬事順利、格倫特兒童之家已與殿下約好下次的會面時間、巴爾哈爾特殿下因晚餐的安排變動感到沮喪、今日的兩張照片。
不知為何,索巴爾特總覺得那雙冰色的眸子在今夜不若平時銳利,也許是他的錯覺,也許是殿下倦了。
嵐巴爾特殿下凝視弟弟身騎駿馬的相片,若是索巴爾特夠敏銳,興許能察知,前者的眼中藏有微乎其微的、近乎可說是後悔的情緒。
「……你可以退下了,索巴爾特。」
「是的。」
索巴爾特正欲離開,嵐巴爾特殿下卻又再次呼喚他的名,沒來由地使索巴爾特想起稍早時另一位殿下策馬返回的身影。
他等了幾分鐘,嵐巴爾特殿下才道:
「你敬愛我嗎?索巴爾特。」
「是的。」
「那麼,你認為我是怎麼樣的人?」
「您……」索巴爾特字斟句酌,「我認為,您是一位既冷漠又溫柔的人。
「您並非對萬事萬物一視同仁,但是,人本來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公平,有條件地付出自己的愛也是理所當然。而您對您所愛的對象,總能給予遠比您以為的還要多的溫柔。對於被您寵愛的人而言,您的愛相當沉重,但也能從中感受到幸福。
「對於被您深愛的諾斯米亞而言,也是如此。儘管他人可能難以理解,您仍用自己的方式愛著諾斯米亞,是值得國民敬愛的王子。」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1-16 19: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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