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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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雨傘不要隨便借別人(完)[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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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1: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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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白蛇傳模組全素小甜文。各種宅哏+當年時事。
舊文搬運二十七回結束~

(一)




  我叫程荷,今年二十。是的,您沒看錯。那字是荷花的「荷」,既不是苛薄的「苛」,也不是何必的「何」。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麼會取這種雨露凝荷緣,任君恣意憐的名字?無奈這是我爺爺程靈親取的名,任我爹再疼我亦不敢更動。


  於是,「程小花」這綽號自小到大跟著我,講不聽、吵不贏、甚至打過好幾場架都沒用。


  七歲那年,私塾放學後,我在茅廁前被總是欺負我的孩子王敖子謙逮住。


  「哎呀?小花上茅房呀?姿勢是像騎驢的江北蹲,還是像騎馬的江南蹲啊?」


  我關好茅廁木門,先打水洗淨雙手,才抬頭跟裝模作樣的敖子謙對上眼。


  仗著自家是西湖畔第一大的船行,敖子謙在學堂裡作威作福,尤其喜歡欺負我。課前偷藏文房四寶、課中拿我的教本胡亂塗鴉、下課拿泥巴砸髒我新做的衣裳……諸如此類的惡作劇玩了兩年仍樂此不疲。


  回想起往事歷歷,我忍不住嘆息:「這種無聊把戲,你何時才肯放棄?」


  矮我一大截的敖子謙把癩痢頭一揚,戽斗下巴翹得半天高,走到我跟前:「我的字典裡沒有『放棄』!程小花,我這輩子追定你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渝!」


  那字典肯定是缺頁了吧?可憐你買到黑心貨現在還不知道。


  我望向敖子謙,從一旁的書箱翻出備用辭典遞過去:「這本先借你。多念點書,加油,好嗎?」


  「海枯石爛至死不渝」這麼用,怕是海水還沒枯乾,海龍王先哭濕枕巾。


  敖子謙接過那本辭典,表情由驚轉疑復又歡喜,將磚塊書抱在懷裡,臉頰冒出可疑的紅暈,直勾勾望著我。


  雖然那視線黏膩得有些毛骨悚然,但當時的我沒有多想,以為對方是被我以德報怨的偉大情操感動。


  我仿著夫子的表情,朝孺子可教的敖子謙欣慰點頭,拎起書箱回家去也。


  自認日行一善的我那夜睡得特別香,夜半卻因為奇異的呼吸聲和撲鼻腥臭醒來。


  眼前是一條又粗又長佔據整間屋子的黑影,紅得像要噴火的雙眼比臉盆還大,瞧見我醒來眼光一亮,張開血盆大口──


  「哇啊啊啊──


  我慘叫一聲便暈了過去,這一昏直到隔日下午才悠悠醒轉。


  迷迷糊糊醒來,那股腥臭氣似乎還充塞鼻間。我想抬手揮去,才發現左手被人牢牢握緊。


  愛妻早逝,獨子又突然不醒人事,我爹程臻守在床頭,掩不住的憔悴擔心。


  「寶貝兒子你終於醒了!」我爹摟著我,差點老淚縱橫。「身子還好嗎?有沒有哪邊不舒服?快跟爹說。」


  「沒……」我搖頭,「阿爹,我房裡好像有、有怪東西……」


  我爹指向四柱床周圍貼得密密麻麻的符文,「乖兒子別怕。爹請了七、八個道士來看過,髒東西被趕跑了,沒事。」


  我盯著床頭五顏六色各門各派的符咒,覺得濃重的符紙氣味都快壓過繚繞鼻間的妖異腥臭。


  那些符文怎麼看都跟敖子謙的鬼畫符差不多啊?我想了想,最後還是將疑問吞下,省得老人家繼續擔心受怕。


  「阿爹,我餓。」


  我爹轉頭朝門外喊了聲,沒多久,從小伺候我的丫環紅椒端著熱騰騰的湯藥出現。


  我爹接過瓷盅,小心吹涼後才交給我。「這是東大街黃藥師開的安神湯藥,你先喝了再用膳。」


  我接過瓷盅,抬頭瞧見我爹憔悴到鬍青都冒出來的臉,「您去歇著吧。初一進貨很忙不是嗎?」


  「什麼初一?你昏了三天!」


  「咦?我、咳!咳咳……」


  「紅椒!水!」


  一身青衣的紅椒連忙倒了桌上茶水,端上前來。


  忙著幫我拍背餵水,我爹皺眉,「講過幾次食不語,你看吧?」


  「唔、咳咳……」喝過幾口水稍微緩解後,我急著追問,「我昏了三天?」


  「整整三天!差點把爹嚇死!」我爹瞪了我一眼,又忍不住摸摸我的頭,「喝完藥用過膳,再歇會兒。這兩天就別去學堂了,聽到沒?」


  我張嘴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爹親鬢邊冒出的幾絲白髮後,只能閉嘴。


  靜養兩日捱到第三天,我終於耐不住每天吃飽睡、睡飽吃像在養豬的日子,決定出門上學。


  聽說為了處理這幾日耽誤的生意,阿爹一大早就到傘行去了。老爺不在,少爺最大。我快手快腳更衣換裝,準備到學堂。


  少爺我才走到大門口,好死不死碰上趕回家的程家老爺。


  「一大早的,去哪?」我爹臉色不善,口氣更惡。


  「學堂。阿爹,我落下好幾日進度,再不去會跟不上。」


  「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無奈我爹用那張已至中年仍俊俏瀟灑的臉裝凶扮土匪,氣勢全無。真要說,還比較像攔路調戲姑娘家的風流老爺。


  我二話不說掏出他上個月給我的零花錢。


  他瞪著我手裡那六枚黃澄澄的銅板,立馬改口:「要過可以,踏過我的屍體再說!」


  我嘆了一口氣。「阿爹,我趕著上學。找青蔥陪你玩去。」


  青蔥是傘行管事,我爹的得力助手,兩人幾乎形影不離。我左右瞧了瞧,不見那個可以把程老爺押回傘行賺錢給我花的救星。


  「青蔥呢?」


  「去渡船頭接人。」


  我爹壓根沒把那六枚好歹可以當三途川過路費的銅錢看在眼裡,大掌一抓就把我拎到書房去。


  「接誰?」


  「你的西席。」


  「啊?」我被按在書桌前坐好,一頭霧水。「學堂夫子教得好好的,怎麼又請個西席來?」


  原來他老人家禁不起嚇,怕我出門又撞見髒東西丟掉小命,乾脆請個落第秀才讓我在家自學。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我只能當個孝子,乖乖就範。


  一盞茶後,揹著兩大箱書箱的青蔥帶著我的西席先生回來了。


  教書先生姓張,字一德,祖籍河北。生得濃眉大眼,留著滿臉落腮鬍,興趣是畫桃花和吃滷肉飯。


  他雖沒有私塾那位愛吃臘肉的孔老夫子博學多聞,但為人風趣,常在課堂間穿插市井趣聞避免我私會周公。


  雖無童黨相伴,在家自學的日子倒不如預想的乏味。在學堂結識的幾個玩伴偶爾會來探望,那個說要跟我海枯石爛至死不渝的敖子謙卻一次也沒出現過。


  聽說在我被嚇昏的隔日,敖家即舉家遷移,無人知曉他們的下落。或許是船運生意失敗,連夜躲債去吧?


  我胡思亂想,很快便忘記這碼事。


  
本文最後由 鎏墨 於 2020-10-8 04: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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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餵食w 2020-12-6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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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1: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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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沒人來找麻煩讓我的求學過程順利不少。日昇月落眨眼過,我十歲了。


  外頭都說程記傘行的當家程臻綽號:「程小氣」,作起生意來錙銖必較,銀貨兩訖少一個鏰子都不行。但身為他的獨子,我家爹親除去做生意養家忙碌些,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人父。


  生辰那日,我得到特許能從阿爹的藏寶庫裡挑一件寶貝當壽禮。


  我意外在多寶格和牆壁的夾縫間看到一本蒙塵的綠皮小書。封皮上用雅致秀美的瘦金體題著「帳冊」二字,打開來卻是看不懂的鬼畫符。每一頁筆跡不同,像是許多人的簽名畫押。我把書翻到最後一頁,書皮內側印著一個「靈」字。


  我認得那印鑑,它出現在好幾本爺爺留下的書冊裡。


  極少人知道我家的來歷。我家本姓許,爺爺是許家第十七代後人。老祖宗就是那個對白蛇情意不堅,三言兩語被禿驢挑撥得逞的笨蛋許仙。為了救他,白蛇水漫金山寺荼害生靈,這筆帳被西湖眾妖算到許家後人頭上,百般刁難萬分排擠,最後只得改換姓氏遠走他鄉。


  約莫是安逸數百年,好了傷疤忘了疼,香火傳到爺爺這代時,讓他興起搬回杭州的念頭。鍾靈毓秀的西湖對修道人來說是修練事半功倍的風水寶地。他仗著一身高深修為,不知用何種方法打點好地方眾妖,若無其事扶老攜幼搬回來,最後差點能得道升天,卻因喜歡上不該喜歡的對象,最後神隱不知所蹤。


  這些私密事祖譜上全沒交代,是我爹思妻心切借酒澆愁後,拉著當時才三、四歲的我絮絮叨叨聽來的。當時我只覺得阿爹酒後特別囉嗦,其中曲折也是長大後才漸漸省會過來。


  既然這書是用奇異文字寫成,又有爺爺的印鑑,說不定泡過藥水或火燒後,會出現通往什麼島獲得失傳秘笈或攻略迷宮招喚精怪一夕致富的重要線索。至不濟,真是本普通帳冊,我也能以此為證催收欠款,若能順利增加私房錢那是再好也不過。


  尋思至此,十歲的我展露瞞天過海的高超天份,將帳本藏進兜裡,隨手抓過多寶格上一方雞血石印,故作歡快地蹦去找等在門口的爹親。


  阿爹雖然訝異我沒選其他珠光寶氣的玩意兒,但這塊昌化雞血亦屬上品,拿來送兒子當賀禮不算失格,摸摸我的頭勉勵幾句後,就放我回房歇息了。


  進屋後,我將石印隨手扔進床頭抽屜,端詳起那帳本。既然這鬼畫符怎麼看都不像漢字,那一定是異邦文。冰雪聰明如我,隔天就拿去問據說對異邦文很有研究的張先生。


  「……這很像東瀛的蚯蚓文。公子是從何處入手?」張先生邊看邊扯鬍子,眉頭越皺越深。


  我不敢說實話,隨口胡扯。「過年從倉庫清出來的。怎麼了?」


  「在下以前聽過一則很恐怖的東瀛傳聞。」


  張先生說,很久以前有個東瀛人在地上撿到一本黑色簿子。那是閻王遺落在人間的生死簿,只要寫上姓名、生辰和死法,那人就會如簿本所寫般死去。據說那生死簿引起很大的騷動,害死許多人,直到最後一個撿到的人被捕頭殺死,毀了那本子。聽說犯人在臨死前還趴在地上不斷划水乾泳,神態瘋癲甚為可怖。


  我聽完傳聞不自覺一抖。


  張先生扯了扯他的落腮鬍,「這告訴我們不能亂撿東西佔為己有。老子所謂的『大同世界』,便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安樂境界。要知道……」


  我耐心等待張先生絮絮叨叨了一炷香時分,終於忍不住插話:「先生所言甚是。所以這本到底是什麼?」


  張先生又開始扯鬍鬚,把那綠色帳本拿起來翻了又翻,瞧了又瞧,還嘰哩咕嚕唸出「乙蝶乙蝶亞美蝶」、「乙哭乙哭海亞哭」之類的異邦語。


  當我以為他真能看懂那帳本時,下巴只剩幾根毛的張先生嘆了口氣,對我大搖其頭。


  「在下才疏學淺未夠班啊……看來,教完公子之後,在下就得回老家成親,別再誤人子弟了。」


  「先生別這麼說,您剛剛不是都唸出來了?」


  「不瞞公子,那是在下唯二學過的東瀛話。」


  「那是什麼意思?」


  張先生不知想到什麼,老臉一紅又對我搖頭,「很恐怖,不要問。這書上文字不是蚯蚓文,也不是其他異邦文。約莫是誰塗鴉的遊戲之作,認真就輸了。」


  眼看傳說中的神功與神兵,什麼七劍、九把刀、四十二章經就這麼長了翅膀,像煮熟的鴨子般啪噠啪噠地飛走,我咬住下唇淚眼汪汪。


  張先生連忙安慰道,「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待你考取功名飛黃騰達後,就算想把銀票拿來當紙錢燒、丟進水池或沖進你家茅坑都不是問題啊!」


  十歲的我,距離能參加鄉試還要等好幾年。一年有四季,一季三個月,一月有三旬……長日漫漫太難熬,正覺得我小小的心跟詞人筆下的煙花一樣冷,就聽到張先生慘叫。


  「我的鬍子?我的鬍子呢?這種光溜溜的觸感,好討厭的感覺啊──


  似乎這時才發現鬍子被拔光的西席雙手掩面,勾著腳跟淚奔而出。


  我看著跟煙花碎屑一樣落滿地的鬍鬚,喚人進屋打掃,自個兒抱著帳本離開那個傷心地。


  既然帳本不能拿來尋寶探險,我瞧著上頭的鬼畫符還挺有意境,弄來些硃砂、石黃、花青上色點綴後,撕下折成各式紙鶴、紙船玩了好一陣子。


  直到某日下午,我吃壞肚子跑茅房時發現草紙已用完,剛好身上帶著那本帳冊,只得撕下最後一張權充廁紙使用。說也奇怪,雖然擦起來跟普通草紙沒兩樣,卻聽到不知打哪來的慘叫哀號聲。我嚇得起身想探個究竟,卻突然眼前一黑。


  待我再睜眼,已是七日後的事了。


  
本文最後由 鎏墨 於 2020-10-1 02: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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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類故事裡昏倒和被抓走是定番啊XDDDD 張先生就是個賣魯肉飯的張先生,請不用太愛他XD 2020-12-6 00:17
小花也太莫名一直昏倒(會擔心身體狀況,難不成通靈體質XD),張先生落榜的原因可能就與東瀛語有關(牽拖xd)@@ 2020-12-5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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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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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後來聽我爹說,當時他遍尋名醫但藥石罔效,求神問卜卻鬼神不應,直到第七日突然有位仙風道骨的道長找上門,說有辦法救我。


  那道長說,我毀去的帳本是爺爺當年收妖後,西湖眾妖簽下的寄命契。毀去契約等同毀去妖精仙怪寄在上頭的一半道行,是損陰德折陽壽的大惡之舉,要不是我前世福澤深厚,這會兒鐵定沒命。


  我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阿爹根本沒辦法追究帳本是哪來的,只得求道長一定要救我。道長說正因我倆今生有緣,他才特地趕來為我消災解厄。


  道長隨手取來一把白紙傘將保命符咒寫在傘面,又嫌白傘太素不吉利,順手畫上幾筆點綴,對我爹殷切叮嚀一番。


  「此子往後只要踏出屋舍便得撐傘護身,踏影而行。仰不見皇天,俯不履后土,就算沒有日照的陰雨和夜晚也須依法行之,如此方能避過閻君耳目。」


  道長看我爹盯著那黑中帶金的顏料,似乎有所遲疑,又接著說明:「此乃萬金難買的上古麒麟血,得此血咒護身,自此四方妖邪都不敢近身。」


  我爹喜出望外,「多謝道長大恩大德!程某在這兒給您磕頭了!」


  「無須多禮,快快請起。」


  「不知酬謝道長的禮金,該怎麼算才好?」


  「貧道救人不是為阿堵物而來。」


  「不然道長發個話,指點程某該怎生報答?」


  「不用報答。」


  「程某並非知恩不報,不明事理之人。道長如此拒絕,是看不起程某?」


  據說這明明沒鬼卻鬼打牆的戲碼反反覆覆演了快半個時辰才結束。


  聽完爹親的轉述,我盯著那把除了符文還被畫上詭異線條的傘面,心生困惑。


  「阿爹,道長他畫的這是……?」某種神祕宗教的法陣?


  「他說是荷。」


  我爹睜眼說瞎話,說謊完全不用打草稿。


  「蛤?」


  「是荷,不是蛤。道長說這是他看到西湖畔的荷花,一時興起之作。」


  我跟我爹四目相交半晌,確認他真的不是在唬我。


  教道長畫花鳥畫的夫子大概常偷懶請假吧──我看著那把畫著黑色大車輪的紙傘,心裡如是想。


  總之一切皆是聽說。我既沒看到道長跟鬼兵大戰三百回合的驚險場景,也沒見證他和閻君討價還價為我續命的奇蹟時刻。


  我只知道因為他,我的小命得保,我爹不再傷心;但也因為他,我自此出入都得撐著那把醜不拉基的大花傘,少不了街坊鄰居取笑。話雖如此,我是挺感恩的。


  拿絕世神兵以蓋世武功一統江湖的夢碎,還差點被閻羅王找去喝茶後,我便看破紅塵,沒去考鄉試爭名奪利,乖乖待在家裡孝順我爹,幫忙打理傘行生意。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但春天還是會來。時光荏苒,託我爹和那把大花傘的福,我順風順水地活到十九歲。


  民俗有云:「逢九必衰。」為此阿爹特地拎著我上靈隱寺祈福,希望這一年能平安無災,甚至變本加厲連我出門打瓶醬油都要看過黃曆才放行。


  事發那一日,我照例翻過黃曆,確認是個宜交易和出行的好日子,便帶著製傘師傅畫好的傘樣去拜訪客人。


  原本天朗氣清的西湖畔,才眨眼功夫銀絲細線突從天降,引得遊人攤商紛紛走避。


  辦完事正要回家的我站在斷橋邊,頗有閒情逸致地觀賞這幅雨中即景,差點想在雨中邊哼小曲邊撐傘轉圈,指不定今天能比平日轉得更多圈。


  雖說不論日夜晴雨都撐傘出入被當成怪胎,我已能處之泰然,但這種時候看別人落荒而逃還是有種幸災樂禍的趣味,只差沒指著那些常取笑我的街坊大笑道:「哈哈哈,你看看你。」


  咳,為人如此太不厚道。我錯了,懺悔之。


  「哈、哈、哈、哈啾!哈──啾!」


  正以為還有哪個跟我一樣不厚道的傢伙,才聽清那是噴嚏聲。我循聲找去,瞧見斷橋頭站著一個白衣少年在狂打噴嚏。


  「小兄弟,你還好吧?」


  「哈啾!哈啊──啾!」


  少年低著頭,墨緞長髮披散在瘦弱雙肩,衣裳溼透正抖個不停。一看就知道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子。能避雨的商家屋簷離此不過十來步,他堅持站在此處淋雨怕是什麼難言之隱。


  看看噴嚏不停的他,再看看手中這把保命傘,我走到他身邊,將傘移過去分出一半。


  「不嫌棄的話,一塊兒等雨停吧?」


  連串噴嚏好不容易消停,少年聞聲抬起臉。意外出現的笑靨如雨後初晴的西湖瀲豔燦爛,看得我心神盪漾。


  「你會永遠陪著我?」


  總覺得這問話哪邊不對勁,莫名躁熱燒上臉,我一時昏頭拉過他的手將寶貝紙傘塞給他。


  「你快回家吧!要是染上風寒就──


  入手的觸感冷涼又突兀,我低頭看向少年的手,白皙手背佈滿細小鱗片一路延伸進衣袖內。目光順著手臂往上,方才那雙翦水秋瞳一瞬變成妖異詭怪的火紅眼。


  冷血、鱗片、紅眼睛……這不是那種又長又滑還會嘶嘶叫的……


  「哇啊啊──」我拔腿就跑,而且打從娘胎落地後沒跑那麼快過!


  手刀衝刺狂奔過好幾條大街,我躲在一處已打烊的雞販攤車邊往回看,發現沒有任何人或妖追來才敢鬆懈,拍著胸口確認差點被嚇得跳出嘴巴的心是否還在原處。


  道長你騙人!說好的四方妖邪不敢近身呢?還是嘶嘶是居中第五方所以不算數?早知道當初就要你承諾八方妖邪、不,十方……呃,十方應該夠了吧?


  先不管到底要幾方,我仗著攤車掩護再朝斷橋邊望去,發現那少年還站在雨中,彎腰撿起我的寶貝紙傘左右端詳卻沒有打傘遮雨的意思。


  既然不想撐傘就乾脆還我吧?我還得靠那把傘保命呢!正想到這,熟悉的黑暗如夜巷悶棍般擊中腦門,我像被一刀剪斷懸絲的傀儡,砰地一聲倒進雨中泥塘。


  失去意識前我模模糊糊地想著:唉,果然雨傘不能隨便借別人。


  很久之後我才發現,那一日的確適合出行和交易,但也是婚嫁的大吉之日。而我爹帶我上門的靈隱寺除了保佑信眾平安康健,說到要求姻緣,更是數一數二的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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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少年出場啦∼∼ 期待大婚。是荷,不是蛤。一句話承包這章的笑點(笑點異常低0∀∂) 2020-12-5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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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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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知經過多久,我忍著全身痠疼睜開眼,盯著床沿的福祿壽鏤空花板,還沒分清楚誰是誰,就看到我爹氣得五官都快走位的臉湊上來。


  「你這小畜牲!千叮嚀萬囑咐那把傘不能離身,嫌命太長是不是?」


  一頓暴吼轟得我耳朵生疼,還沒開口求饒,我爹又像川劇變臉摟著我大哭。


  「一睡又三天……要是你就這麼沒了……叫爹怎麼辦啊……嗚嗚嗚……」


  雖然我爹年輕時也是個風流倜儻聞名鄉里的美男子,但四十好幾的大男人哭得眼淚鼻涕齊發,著實有礙觀瞻。


  我費力騰出一隻手,給他拍背。「阿爹我沒事,讓您擔心了。」


  想當年我昏睡七天七夜醒來,您也沒哭得這麼梨花帶雨啊。


  不顧我是鬼門關瀟灑走一回的病患,我爹的眼淚說收就收,繼續唱大戲:「要不是道長當年有留下救命錦囊應急,天大地大你叫我上哪兒找他去?」


  「錦囊?」


  「道長料到你就是不讓我省心,肯定會出事,留了錦囊才能及時保你一命!」


  我爹將喝到還剩兩口符水的瓷碗端到我跟前。「給我喝乾淨,半滴都不許剩,聽到沒有?」


  「……嗻。」我閉眼又閉氣,張嘴一口乾盡那碗烏漆抹黑的符水,不敢再吱聲。


  「別以為裝乖就沒事。我問你,你把傘丟哪去啦?我叫人翻遍西湖畔都沒找著。」


  我將碗放好,雙手捂住雙耳採防禦姿勢。「我……借人了。」


  「借人?那傘就是你的命!你隨便借人當真不想活了嗎?借誰去?我派人討回來!」


  我摀著嗡嗡叫的耳朵,故作虛弱。「那個……」


  「哪個?」


  「我、我……不知道。」


  「你這個──


  「老爺,管事說傘行出了岔子,請您盡快趕去。」


  丫環紅椒在外頭敲門,即時拯救我被獅吼功摧殘的雙耳。


  獅吼功轉向紅椒不敢推開的房門吼去,「天大的岔子有我兒子重要嗎?」


  我虛弱地扯著他的衣袖,「阿爹,我沒事了。去瞧瞧吧!連青蔥都沒法處理的事,一定很嚴重。」


  我爹看看我,又看看門外的方向,終於鬆了口。


  「乖乖歇著別亂跑,爹處理完事情就回來看你。」


  我縮在被子裡,裝得萬分乖巧,「阿爹慢走,路上小心。」


  好不容易送走吼聲震天的程家老爺,房裡總算恢復寧靜。百無聊賴的我半睡半醒了一陣子,直到紅椒的敲門聲再響起。


  「少爺,外頭有位白公子來探病。您要見他嗎?」


  我揉著睡眼,想了半晌還是想不出認識哪家的白公子,乾脆擺手讓紅椒放人。


  「請他進來吧。」


  紅椒將客人請進房內,奉上熱茶和糕點後又退下了。


  「我來還傘。」


  來人有著一把清冽悅耳的好嗓子。


  我拉開床帷想看清對方的面孔,客套話還沒出口就變了調,「是是是你──


  斷橋上的嘶嘶!


  我手腳並用往後划,退到不能再退,「你別過來!再過來我要叫囉!」


  「嘿嘿嘿!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他揚起歹笑,隨即又改換神情滿臉困惑,「通常是這麼回吧?」


  「應該沒錯。」我點點頭,隨即回神,「不對!我幹嘛還跟你討論?請你出去!現在、立刻、馬上!」


  「欸,還是『老爺不要,夫人會看見』?」那傢伙無視我的咆哮,坐上床沿。「但我不是老爺,也沒娶夫人啊……你們凡人說話真麻煩。」


  「拜託你暫時別跟我說話,不、一輩子都別跟我說話,直接離開這裡啊啊……」手無寸鐵的我只能摟著棉被權充萬里長城擋在面前。


  他像趕蒼蠅般隨手一揮,我的萬里長城就此消失,連塊磚頭渣渣也沒剩下。更過分的是他還直接爬上我的床,盯著我的臉瞧。


  「噗!你好像以前我在山裡抓到的老鼠,明明嚇到炸毛,還齜牙咧嘴虛張聲勢,真可愛。」


  「你才可愛!你全家都可愛!」嚇到語無倫次的我嚷完才想到這好像是稱讚,抖著手指向他,「你你你……到底想幹嘛?」


  他往虛空中一抓,變出那把保命傘遞給我。


  「方才說了,我來還傘。」


  我不知哪來的神力一腳踹飛那把傘,抓著床上僅存的瓷枕朝他揮舞,「免還免還、給你給你!拜託行行好,開門出去,快走不送!」


  門板上的神荼、鬱壘在打瞌睡嗎?這裡有妖怪,還是我最怕的那種細細長長冰冰涼涼的東西啊!說好的闔家平安趨吉避凶呢?


  「我姊姊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他的手指朝空中一勾,被我踹到牆角的紙傘又飛回他手上。


  「你還想借什麼!」岳飛怒髮衝冠大概就像我這樣,但我是被嚇的。「我家開傘行,紙傘這種玩意兒跟虎跑山湧泉一樣用狂噴不用錢!拜託拜託別還我,直接打包全帶走!」


  他終於大發慈悲移開那張靠太近的臉,退後半步,「可是我姊姊又說……」


  「你姊姊就算用唱的也一樣!」


  我失去理智大吼大叫,趴在床頭小櫃狂翻,巴不得能找出點驅邪神器或凶器……有了!


  「我警告你喔,再不走、別別別……別怪我不客氣!」我拋下枕頭,改拿石頭。


  他盯著我手裡的法寶皺眉,「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怕這個?」


  我找不到曾讓白娘子現形的雄黃,臥房裡也沒有驅邪的硃砂。一樣是紅石頭,這種也差不多吧?


  他接過那方雞血石印看了兩眼,「我喜歡吃雞肉,就不知雞血石是不是也有雞血味?」


  語畢,他從我手上拿過那巴掌大的方章丟進嘴裡,嚼了兩口吞下肚。


  我瞧著他擰眉沉思,細細品味半晌,才面無表情地發表感想:「嗯……不好吃也不難吃。毫無意外,就是顆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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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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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雞血石本來就沒有雞血味啊!嚇得沒法開口,我只能眼睜睜嘴開開地看這妖怪喀嗞喀嗞吃掉我十歲的生辰禮物。


  這傢伙居然伸手把我差點掉下來的下巴闔上,冰涼手掌碰到我氣得發紅又發熱的臉頰,還多摸了兩把。


  無恥太無恥!居然連男人的豆腐都要吃!


  我慢半拍才意識到最怕的那東西在摸自己的臉,摸完之後又牽著我的手不放,在眼前晃來又晃去。


  白晰無暇的手和那天長滿鱗片的印象重疊,我眼前一花,大顆大顆的淚珠就不爭氣飆了出來。


  身為程記傘行的少東家,我自認謙和有禮與人為善,偏偏對那種冰冰軟軟,在草叢裡爬來遛去的東西沒轍。打從七歲被嚇過一回,就算事隔十二年長了個子,對那東西的膽子卻沒長大多少,連聽到稱呼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何況這回是眼對眼、面對面還手牽手……


  「唉、你怎麼哭了?別哭嘛……」


  大概沒想到堂堂男子漢會像個三歲小孩大哭出聲,他他他……他居然伸舌舔上我的臉!


  軟嫩舌頭冰冰涼涼還帶著好聞的青草香,在我臉頰上來來回回,仔細舔淨淚水。約莫是驚嚇過度變得麻木,我慢慢鎮定下來,盯著他皺眉不忍的臉。


  這妖怪……是在擔心我?


  「你不吃我?」


  「吃?」他輕笑,「你是人又不是雞,我為何要吃你?」


  「可是……」


  那些山野精怪不都要吃人修練增加道行?尤其那種黑山老妖、倩女幽魂還是狐仙花妖,特別喜歡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拿來陰陽雙修、採陽補陰最好不過?在爺爺留下的書籍裡,這類故事多到我幾乎能倒背如流。


  「放心,吃人是下等妖怪做的事。我快五百歲了,不吃人。」


  他把我攬進懷裡拍背,嘴裡哼著異族語言的陌生曲調。那歌謠有種奇妙的安撫力量,溫柔得讓人連害怕都忘記,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我甩甩頭振作心神。「你到底找我做什麼?」


  「我一開始就說了。還傘、報恩。」


  「那不算什麼恩惠。那日瞧你淋成那樣還一直打噴嚏……」早知道是隻百毒不侵的嘶嘶,我才不多管閒事。


  他解釋道:「我那天是嘴饞想去買隻燒雞,沒想到下雨撲了個空,才被攤上的雞毛惹得噴嚏連連。」


  「不是淋雨著涼?」此話一出連我都覺得自己蠢。嘶嘶本來就冷血,哪裡會怕著涼?


  「所以說,你是個好人啊。」


  眼前的絕色少年微笑,宛若桃花盛開的三月蘇堤。


  我知道,如此純粹美麗的笑靨終究離自己太遠。任他笑得再好看仍是妖怪,還是我最怕的那種。


  冷靜片刻,我發覺他話中的違和之處。「你既是妖怪,何必花錢買東西?」


  隨便施個五鬼搬運法不就成了?這年頭連偏頭痛的公公都能來上一兩招,搬起國庫的金條元寶順手得不得了。


  「我姊姊說,在凡間過活就要照凡人的規矩。所謂嫁雞隨雞,嫁鴨隨鴨……」


  「下半句是嫁狗隨狗。」我忍不住糾正這妖怪的錯誤用語。


  「為什麼雞的下一句會是狗?你們凡人不是常把雞鴨擺在一塊兒嗎?」


  「你問我,我問誰?」我忍不住賞了這過度好學的妖怪一枚白眼。「咳!既然傘也還了,你我兩不相欠,慢走不送。」


  「但我吃了你的印章啊。」摸摸嘴角,他將沾上的石屑亮給我看,然後飛快地在我唇上點了一下,「嘿嘿。」


  「你、你做什麼?」摀著被輕薄的唇,我又開始覺得氣血上湧。


  「下咒。」他一臉嚴肅,「一個你這輩子只能喜歡我的咒。」


  「我不信。」滿街香噴噴的黃花大閨女不要,幹嘛看上我這個膽小怕嘶嘶的臭男人?


  「信不信由你。」那傢伙無所謂的聳肩,「反正我是信了。」


  他終於放開我爬下床,拍拍雙手點點頭,像完成一件滿意的大工程。


  「時候不早我得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這隻沒血沒淚的臭妖怪!找得到我家,居然還開口問我的名字?道行太差了吧?


  我瞪著他,裝死不應。


  「告訴我嘛!還是要我變回原形,你才不會害羞?」


  他笑嘻嘻地伸手拉我的衣角,故意撒嬌討好的模樣讓我的拳頭直發癢。


  我故意不看他,卻好死不死看到他的手。眼看銀亮鱗甲一片一片從他原本光滑的皮膚上冒出來,讓我的雞皮疙瘩也跟著冒出來。


  「……我姓程,單名荷,荷花的荷。」


  「荷花?是葉子拿來蒸糯米雞很好吃,花朵粉粉嫩嫩的那個荷?」


  我瞪著眼前雙眼放光的妖怪,想點頭承認就是那個「荷」,又覺得這頭點下去太沒男子氣概,一時像扭到脖子不知該點還該搖。


  他不管我的天人交戰,滿心歡喜地問:「那以後可以叫你『小花』嗎?」


  「不可以!你對著一個大男人叫小花,成何體統!」


  他居然嘟嘴裝無辜,「可是你一個大男人就取這種小花般的名字嘛。」


  「撒嬌也沒用!要怪就去怪我爺爺!」


  誰叫他那麼喜歡荷花,喜歡到他兒子命格不合不能取這名,硬要讓他孫子我叫這種娘兮兮的名字。這下可好,從小跟到大的外號不只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就連妖怪都知道了,叫我以後怎麼在江湖走跳?嗯……雖然我這輩子大概跟武林盟主、魔教教主之類的人物無緣,但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那妖怪壓根不懂我的愁腸百轉,照樣笑得沒心沒肺。


  「好好好,小花乖。」拍頭又順毛,他完全沒把我的怒氣放在眼裡。「我叫白錦。白色的白,錦蛇的錦。」


  「啊啊啊──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別在我面前講那個字啊混帳!


  我雙手捂耳,猛力搖頭只差沒把脖子扭斷。


  「別怕,錦蛇只會把獵物纏起來,等牠沒氣才吞掉,沒有毒的。」


  「我聽不見聽不見──


  「小花你聽我說,錦蛇這種蛇啊……」


  「給、我、滾!」


  別惹我生氣,不然我生氣起來會做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日,程記傘行的少東家、自認謙和有禮與人為善的程公子、敝人在下小生我,窮畢生之膽氣,踹飛一隻年紀快五百歲的嘶嘶,還撞爛一扇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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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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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原以為跟那隻嘶嘶的孽緣被我的西湖無影腳一腳踹斷,自此絕緣。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流年不利天要亡我,真的只能仰天長嘆三聲無奈。


  我盯著一身華衣流彩光耀奪目的少年身影,認真回想今日出門是否又漏看黃曆。為何我待在家裡每日被騷擾,好不容易出門又冤家路窄?


  「程小花,你真慢。」


  白錦擋在煙花樓側門前,皺眉抱怨。


  當時過午不久,西湖畔著名的青樓「煙花樓」還沒開門做生意,就連供僕役進出的側門也緊閉。


  光天化日下,南大街上行人如織,我又有要事在身,只得吸氣又吐氣,努力維持平常的斯文形象。


  聰明如我,直接省下「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知道我要來?」之類的累贅問話。既然對方是隻妖怪,什麼都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我微微一笑,輕啟薄唇:「借過。」


  「等一下再借。」白錦揚手亮出一副門聯,紅紙金漆的隸書在日光下分外閃亮有力。「我問你,你貼在門口的這個『嘶嘶退散,白錦禁入』……嘶嘶是什麼?」


  我神色肅穆,凝望遠方:「嘶嘶就是嘶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白錦沒有繼續糾纏,他擺擺手,「先別管蛆蛆還是吱吱,你居然還寫錯字!應該是前進的進,『白錦進入』才對。虧你還上過學堂念過書。」


  是啊虧我念了那麼多聖賢書……難道我連禁止的禁跟進入的進都分不清楚,還要一隻亂用成語的妖怪來糾正我嗎?


  我一手撐著保命傘,一手拎著要送給客人的包裹,顧及在街上踹人太難看,只得咬牙切齒朝他吠出兩個字:「借、過!」


  「等等再借。」白錦掏出一塊紅石頭,「吶,我拿雞血石來還你啦!鄰居的青蛇姊姊說,這塊是萬中選一的上品呢!」


  「不要說那個字啊啊啊──


  我失聲大吼,一手還記得撐傘,卻忘了另一手拎著的東西有多貴重,順勢就往白錦身上砸。他側身輕巧閃過,包袱砸上門板,好死不死被開門查看的人一掌劈中。


  我瞪著製傘師傅花了三個月趕工縫製而成的牡丹花傘,被辣手摧花變成亂紅片片碎了一地。


  那是少爺我死求活求才求到退休老師傅連趕三個月做出來的牡丹綢傘啊……順利成交就可以吃喝玩樂躺半年都不愁的買賣啊啊……上回送傘樣才碰到他這回要交貨又碰上他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啊啊啊……


  「小花。」


  「程小花?」


  「程荷!」


  無論白錦怎麼叫、怎麼推,我都無動於衷。如果要找一句話來形容,大概就是「呆若木雞」。可惜我是人不是雞,連白錦都不想吃。咕咕咕……


  「尚未開門、何人吵鬧?」


  沉沉鐘聲震醒我的自暴自棄。人高馬大的煙花樓護院推門而出,跟座雷峰塔似的身軀佇立在前,聲音低沉得彷彿南屏晚鐘──雖然現在才過午不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還在我身邊扭來扭去問東問西的白錦,硬撐出自認最溫文儒雅和藹可親的表情,躬身行禮。


  「方才在門前喧鬧真是失禮,尚祈恕罪。在下程記傘行程荷,替珠豔姑娘送訂製花傘而來。不過……」


  我看著地上那些碎傘破片,朝護院做了個等待的手勢,把白錦拉到一旁咬耳朵。


  「欸,你說你快五百歲了?」


  白錦抬起下巴,滿臉得意。「是啊。怎麼?」


  「那隨便施個法把傘復原,對你而言也是小菜一碟吧?」


  白錦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堆七零八落慘不忍睹的傘屍殘骸,勾著迷人笑靨朝我兩手一攤,「沒辦法。」


  「你活到快五百歲連修把雨傘都不會?」


  「你家開傘行你也不會啊?」無視我像膝蓋中了一箭的錯愕模樣,白錦再追加一箭:「再說,你何時看過蛇撐傘?」


  「啊啊啊……別說那個字!」


  顧及還有旁人在場,我用力搓平不斷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強自鎮定深深吐息,朝護院大人擺出生意用的笑臉。


  「咳咳!是這樣的,因為臨時出了點狀況,在下改日再訪,勞煩您如此轉告珠豔姑娘,多謝、告辭。」拱手同時,我還不動聲色將護院正盯著的花傘殘骸,用腳撥到一旁水溝裡。


  「頭牌發話、樓裡有請。」


  有請?請我慷慨赴死,安心上路嗎?現下要我拿什麼交貨?把那條嘶嘶宰了用他的皮製傘可以嗎?多了鱗片,防水又防曬效果多優秀啊……


  我欲哭無淚望著態度堅定的護院,再看看拋著雞血石玩還邊吹口哨,完全事不關己的白錦。思前想後,只能試圖戴罪立功,把罪魁禍首拎去自首。


  我轉頭朝白錦道:「跟我進去。」


  白錦臉上的笑容要有多燦爛就有多燦爛,「小花你害怕,要人壯膽?」


  「……我對任何會開罪金主的事都很害怕。」況且你又不是人,別讓我嚇破膽就不錯了。顧慮到眼前還有雷峰塔,咳,我是說護院大人在,後半句就沒說出口。


  白錦笑嘻嘻地牽起我的手,「既然你會怕,那我就陪你進去。」


  甩了幾次都沒法把白錦的手甩掉,我只得努力不去想之前這隻手爬滿鱗片的恐怖模樣,盯著某妖俊美的臉孔想轉移注意力,卻發現他的神情再認真不過。


  「我會永遠陪著你。」


  白錦話聲很輕,卻像毒牙一口咬上我的心尖肉,又麻又疼。


  ──臭妖怪,別隨便用那種表情跟凡人講永遠啊!


  我撇過頭,不去深究莫名其妙的怒氣。「別瞎磨蹭,走吧。」


  我收了保命傘揹在背上,和白錦跟在護院身後。


  「頭牌方起、自求多福。」


  我想起前幾次來找這位花魁的情況,突然很想回家。


  程荷你這笨蛋!一拿到製好的花傘就眼巴巴往這兒送,完全忘記青樓作息和一般人家不同。這下可好,瘋瘋癲癲的大美人平時就很難伺候,現在不僅無貨可交還撞上她剛起床脾氣正壞時……


  「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我三步併兩步上前,試圖阻止護院為我敲響喪鐘的腳步,「既然珠豔姑娘不方便,在下改日再訪,告辭!」


  「……門前大吼、他有聽到。」


  到底是哪個倒楣催的混帳在門前鬼吼鬼叫?我在心中崩潰怒吼,怨恨目光射向一旁的白錦。


  「嘻嘻……呵呵呵……」


  樓裡傳來讓人發毛的詭異笑聲,我只能硬著頭皮前進,踏進這座以七夕煙花大會聞名天下的煙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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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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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人在江湖飄,焉能不挨刀?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話說得瀟灑,但我充其量就是個傘行小當家,跟刀光劍影的江湖生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打不著關係不打緊,來打打木魚好了。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為了克制那股沒來由的恐懼,我邊抖邊默背白衣觀音咒。


  當觀音菩薩都快被我煩成怒目金剛時,我們終於走到珠豔住的閣樓。


  護院推開朱漆門扉後往旁邊一站,「進門之後、兩位小心。」


  我朝護院道完謝,前腳才踏過門檻,就聞到濃重腥臭伴隨滴滴答答的水聲,一團黑影正好往下砸來!


  不知什麼濕濕黏黏的東西噴到臉,我伸手摸去,發現那是仍帶餘溫的血漬。


  被摔在地上的是一顆鮮血淋漓的牛眼珠,還在咕嚕嚕打轉──顯然我們碰上珠豔姑娘在用早飯。


  我將視線轉到屋內。珠豔屋裡依舊什麼家具都沒有,只有一株高約十來尺,掛滿白玉片和赤銅珠的雲杉木佇立中央。


  白錦指向樹頂那團白色長毛的東西,「那是啥?」


  「煙花樓頭牌,珠豔。」


  話聲剛落,原本橫臥在樹頂的珠豔以不可思議的身法,迅速幾個起落便來到下層。


  珠豔穿著七彩紗衣,頭臉手足配滿叮叮噹噹的白玉片和赤銅珠。她橫臥在枝枒間,不知多久沒修剪的白髮曳地,薄紗遮面只露出一雙深邃灰藍的眼。穿著紅繡鞋的小腳露出裙襬,懸在半空晃啊晃的。


  「嘻嘻嘻……為窺見我如斯俊美的臉孔,你,願意流亡黑暗的世界嗎?」


  我低眉垂眼,「多謝姑娘垂青,在下無福消受。」


  「你們這是幹嘛?」


  某條嘶嘶一頭霧水又不甘寂寞,硬擠到我們之間發問。


  「她問我願不願意把眼珠挖給她,我拒絕了。」


  「好好的誰會把眼珠挖給她?」白錦翻了個白眼。


  「很多喔。喜歡她的、有求於她的,大有人在。」


  白錦繞高了眉毛,「敢情湊齊七顆就能擺個北斗七星陣召喚龍神?」


  「咿嘻嘻嘻……這位公子可願一試?」


  「要見龍神我逢年過節就能見到,何必賠上眼珠子?」


  「你還認識龍神?」我驚訝了。


  「我有個住在長沙的三叔,他的四表哥的五堂嬸的六姨媽的七兒子就是啊。」


  「……誰?」繞來繞去我頭都暈了。


  「親戚。」


  我瞪了短話長說的某妖一眼,懶得再搭話。


  「呵呵呵……真可惜。用過早飯了嗎?」


  珠豔不知從哪變出一隻血淋淋的羊腿,笑得親切又有誠意。我只得用力擠出差不多誠意的笑容:「我不餓,您慢用。」


  我看著她徒手撕裂那只生羊腿弄得血肉橫飛,肉末和血漬不斷噴汙衣裙,只能用觸目驚心形容。


  白錦湊到我身邊,完全沒有壓低聲量:「小花,這隻跟門外那隻都是妖怪。」


  感天謝地,進門那麼久你終於發現了。但講這種話你完全不懂得要低調嗎?


  我在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把他激動朝著珠豔指去的那隻手拉下。「我知道。她是朱厭。」


  「我知道她叫珠豔,但──


  「此朱厭非彼珠豔。」


  我不只一次埋怨起這妖怪為何要取那麼容易讓人誤會的花名。


  「<山海經>看過沒?她是一種叫『朱厭』的妖怪,其狀如猿,白首赤足。要是見著她,天下就會發生戰亂兵燹。」


  「你怎麼知道?」白錦大概是覺得失了面子,連忙又補上一句,「咳!雖然我早知道了。」


  我很淡定,沒戳穿他的自欺欺蛇。「她說的。」


  「她說你就信?」


  「出錢的是老大。」


  年月不好掙錢不容易。只要願意給錢,就算珠豔說她是文曲星、天狼星還是滿天星轉世我都信。


  「不怕她也把你吃了?」


  「有錢都能使鬼推磨,我這活人不用推磨,推銷幾把傘而已,很划算。」


  「……既然你不怕妖怪,為何當初被我嚇成那樣?」


  白錦難得對我橫眉瞪眼,鼓起腮幫子萬分不滿。


  我斜睨了他一眼。「因為你是嘶嘶啊。」


  「呵呵……兩位聊得還愉快嗎?」


  我乾笑著把問題丟回,「姑娘的早飯用得還愉快嗎?」


  「尚可。」珠豔笑瞇那雙妖異惑人的藍眼睛,「來聊更愉快的事吧!我訂的傘呢?」


  面對某妖的明知故問,我只能繼續乾笑:「呃……關於這件事,說來話長。」


  「嘻嘻……我很早就被人吵醒,時間很多。您慢慢說。」


  「這──


  眼前一花,再回神我已被珠豔用白髮捆住雙手,吊上十多尺高的樹。


  「咿嘻嘻……上頭的風景可好?」

  「臭猴子!放他下來!」


  白錦急得衝上前想救我,卻被珠豔噘起櫻唇輕輕一吹,直直飛到牆角摔得四腳朝天。


  他口中唸唸有詞朝珠豔施法,但不管他如何改換招數,雲杉木周圍像有一堵無形障壁保護,甚至還將術法反彈。白錦閃避不及中了好幾招,一記雷光打在額頭,鮮血沿著閃電形的傷痕,流過那張精緻好看的臉蛋。


  我終於找回嚇到迷路的聲音,朝白錦喊去:「白錦住手!珠豔只是愛玩,不會傷我,你先走吧!」


  「說好要陪你的!我才不會丟下你不管!可惡我本來不想用這招的……」


  白錦吼著,不知又施了什麼咒朝結界砸去。那記燦爛耀眼的青焰火球砸到結界上卻像被潑了整盆冷水的焰火,只餘嘶嘶聲響和縷縷白煙。


  喜怒難測的頭牌突然皺眉,朝門外打了個響指。始終安靜無聲守在門口的護院,聽到召喚走進屋來。


  「嘻嘻……執湖,那小傢伙賞你。」


  面無表情的護院突然露出天真笑靨,一眨眼就把身形比他瘦小好幾圈的白錦拎起,像扛米袋似的過肩高舉,嘴裡還發出咿咿嗚嗚的怪異吼聲。


  白錦滿面血汙,明明對執湖毫無反抗餘地卻仍掙扎不休,平常的瀟灑率性全失。


  那個愛笑愛鬧少根筋的嘶嘶,何必把自己搞成這樣?就為了進門前那句承諾?那種隨口說說的應酬話,他何必當真?


  我朝下看向依舊掛在枝枒間的珠豔。


  「……妳玩過頭了。」


  眨眼工夫,珠豔竄到我身邊,含笑輕輕撫上我的臉,「哎,這就心疼了?」


  瞧她沒有叫執湖住手的意思,我解下背上的保命傘,不理會她的出聲阻止,緩緩撐開。


  刺眼金光從傘面射出直衝天際,瞬間天搖地動。


  屋頂被砸破一個大洞,一個身影隨之摔落在地。


  塵埃落定後,那人睡眼惺忪的開口:「唔……陸吾,開飯了嗎?」


  

--




*前作<鳳凰雩非>角色串場


*可看可不看的註釋:


山海經第二 西山經
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銅。
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


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有獸焉,其狀馬身而鳥翼,人面蛇尾,是好舉人,名曰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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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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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珠豔你造反嗎?」


  騷動方止,煙花樓總管陸吾就火速出現在門口。


  他冷臉看清屋內的慘況後,沒理會摔成一團的白錦和執湖,也沒看向破天荒掉下樹的珠豔和我,而是直直走向那個從天而降的人身旁。


  那人不知道是好夢方醒還是宿醉未醒,慢吞吞從地上起身,「陸吾……飯呢?」


  「就知道吃。腦子都不知道有沒有摔壞。」陸吾用和語氣完全不同的溫柔體貼扶起那人。「沒事吧?」


  「沒、欸……」


  看他皺眉摀著腳,陸吾二話不說彎下腰去,為他除去鞋襪查看傷勢。


  等了半晌都沒動靜,那人扯扯陸吾的衣袖問道:「怎麼啦?」


  「……斷了。」


  「啥?」


  「你、的、雙、腳、斷、了。」


  陸吾一字一頓,臉色快跟身上的玄色長袍一樣黑。


  「又沒死。」


  陸吾瞪了他一眼,連不小心被眼風掃到的我都心驚膽顫,忍不住一抖。倒是還賴在地上的那人依舊不痛不癢。


  「生氣了?」


  陸吾不說話。


  「真的生氣了?」


  陸吾還是不說話。


  「陸吾?心肝?寶貝兒?」


  「閉上你的鳥嘴。」


  陸吾攔腰抱起他,不管他如何掙扎吵鬧,大步朝門口走去。末了,在跨過門檻時拋下一句:「裡頭那幾個全到水榭候著,爬也要給我爬去!」


  怒吼通天,我看見屋頂的破洞又被震落些許瓦礫沙塵。


  我忍不住朝身旁的珠豔打聽:「那位被抱走的是……?」


  珠豔打了個呵欠,再度爬上樹把自己掛上枝枒間,「樓主雩非。」


  原來那位就是多年來都不曾公開露面的煙花樓主啊……


  「他們是什麼關係?」


  白錦不知何時湊過來發問,還刻意擋在我身前,就怕眼前的大美人又一時興起要讓我自掛東南枝。


  珠豔看著白錦一臉防備的模樣,不以為意的低笑,「呵呵……當然是樓主和總管,不然呢?」


  「蛤?」


  「咦?」


  蛤的是我,咦的是白錦。但不管是蛤還是咦,我們要表達的都是相同意思:「我不信!」


  光憑陸總管那種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小心翼翼視若珍寶的態度,要說他倆清白無辜,不如說秦始皇愛好和平,楊貴妃骨瘦如柴算了!管他還珠樓主或是煙花樓主,沒規定樓主跟總管不能在一起吧?


  「嘻嘻……不信?自個兒去瞧瞧呀?」


  說著說著,珠豔又打了個哈欠,正準備用長髮將自己裹起,再去睡回籠覺之際,卻被不知何時靠近的執湖舉起。


  「總管交代、要去水榭。」


  「唔……你扛我去吧,我再睡會兒。」


  我跟白錦就看著執湖雙手高舉,將用白髮把自己捆成蠶繭的珠豔,像要進貢烤乳豬那樣扛出門去。


  偌大的閣樓頓時只剩我們。


  血水混著汗水和沙塵,染得白錦一身狼狽。我不自覺皺眉,掏出手巾遞給他。


  「你的傷……還好吧?」


  白錦聳聳肩,「回去多吃兩隻燒雞就補回來了。」


  既然提到這個,我忍不住提問:「我以為你們常吃的是老鼠、青蛙之類的?」


  眼前的嘶嘶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你不覺得能把比自己大隻的東西吞吃入腹,才是真功夫嗎?」


  那算哪門子的真功夫?我白了他一眼,懶得再搭理,倒是看他接過手巾胡亂擦,越擦越髒,忍不住把手巾奪回來。


  「站好,別亂動。」


  我瞇著眼,仔仔細細從他額上還在流血的傷到臉頰、下巴的細碎創口都擦拭一遍。至於身上那些不大不小的傷,只好待會朝總管討些金創藥再處理。


  大功告成,我抬起頭,眼神正好撞上白錦賊溜溜的雙眼。


  「看什麼看?」眼睛大了不起喔?


  「小花,你人真好。」


  白錦瞇細那雙賊溜溜的眼,露出賊溜溜的笑。


  「你也很好啊……好到昏頭!」講到這個我就火,「都說了珠豔不會對我怎樣,叫你快走怎麼就不聽?一股腦往結界猛撞,把自己搞得滿身傷,值得嗎?要心疼死誰?」


  「原來你心疼我?」


  白錦的雙眼閃閃發亮,連笑容都跟著燦爛不少。看起來更討人厭。


  「誰會心疼你啊?」聽不懂人話瞎逞強的混帳嘶嘶!


  「誰答腔就是誰囉。」


  白錦愉快的掏出一顆雞血石,輕輕一捏就把巴掌大的石頭分成兩塊,將其中一塊丟進嘴裡。彷彿那只是市集上買來的糖炒栗子,不是價值連城的血色礦石。


  「……不是說那是要還我的?」


  「事態緊急嘛。」白錦捏碎剩下那顆,將粉末塗在身上的創口。「雞血石是可以清熱、解毒兼殺菌的好東西,可惜不能補血就是。」


  「你怎麼知道?」


  「也只有你們凡人那麼無聊,把能吃能治病的石頭供在庫房不用,白白浪費。手給我。」


  「幹嘛?」我瞪著白錦朝我伸出的手,不知道他還有什麼花招。


  懶得廢話,白錦直接抓過我的兩隻手,瞧了手腕處一眼。「果然。」


  手腕上是被珠豔的白髮捆住又吊上樹的數條勒痕,有幾條正微微滲血。


  我瞧著白錦用剩下的石粉仔細塗抹,突然一陣彆扭。


  「既然是珍貴的好東西,別浪費在我這種凡人身上。」


  我試圖抽回雙手,卻無法動彈。


  白錦低頭繼續抹傷,語氣自然,「所以才要給你用啊。」


  因為是珍貴的好東西,所以才要給我用?因為珍貴,所以才給我?總覺得再往下想去會出現很恐怖的結論。我甩甩頭,繼續背起之前背到一半白衣觀音咒。


  「好,先這樣。走了。」


  「嗯?」我一時還回不了神。


  「到水榭去啊。那個氣呼呼的總管不是在那裡等我們嗎?」


  「啊、對!快走快走!我還得跟他討論砸破屋頂該怎麼賠。」


  塗完傷口後,白錦沒有放開我,直接牽著我的手繞過屋內的瓦礫堆。


  「有什麼好賠?那是他們活該。」


  「話不是這麼說……」


  看著他走在前方開路的背影,看著他身後的傷痕,頭一回,我沒有想把手抽回來的念頭。


  「不然怎麼說?」


  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白錦停下腳步回頭,「小花?」


  「……沒事。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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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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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煙花樓中賞煙花,煙消花落兩袖光。」比起大門口那副金漆對聯,市井流傳的這兩句話更能徹底說明此樓的特色與特性。


  繞過守在後院入口的護院走進湖心水榭,向來不近女色的我突然理解,為何自古以來溫柔鄉是英雄塚。


  一名豔若桃李,目燦如星的花娘跪在樓主身後,應拿來彈琴撥弦的纖纖素手為他搥背按摩;黑髮披肩,面容嬌美的花娘則在替樓主按摩據說斷骨重傷,現在看來根本活動自如的雙腿。頭牌的珠豔則柔若無骨般倚在樓主懷裡,哼唱著不知名的曲調間或幾聲妖異低笑。旁邊還有一位湖綠衣裙的花娘正彎腰在小桌上佈置菜餚糕點,碧綠抹胸下的春色呼之欲出讓我羞得趕緊別過頭去。


  被各式絕色環繞的煙花樓主已改換一身衣裳,素雅脫塵的銀緞長衫襟口微敞,雙眼半睜半閉,似乎正聽曲聽得入迷。


  直到總管的腳步踏進水榭,才打斷這天上人間的美好光景。


  樓主望著總管手上那碗烏漆抹黑的湯藥眉頭打結,「……可以不喝嗎?」


  總管面無表情回應:「信不信我把接好的腳骨再折斷?」


  「你才捨不得咧……」


  樓主雖小聲抱怨,仍乖乖灌下湯藥。末了趕緊抓幾塊甜糕塞進嘴裡,卻一時岔氣卻讓糕渣嗆到,咳得呼天搶地。


  眾家美人瞬時閃的閃、躲得躲,騰出空間讓上前查看的總管大人拍背遞茶,殷勤照顧。


  「有姦情。」


  「我也這麼覺得。」回完話才想到這裡是誰的地盤,我朝白錦低聲糾正:「你又亂說話,要說『隱情』。」


  「姦情也是隱情的一種啊。」


  相較於白錦的光明磊落,我突然覺得自己為了不開罪金主的種種妥協,實在矯情。


  在我倆竊竊私語之際,眼前的混亂已平。


  總管將一壺西湖龍井端上桌,「二位若看戲看累了,不妨稍坐品茗。」


  「……蒙您款待,失禮了。」


  我和白錦只得依言入座。端著茶杯,望著眼前又恢復樓主被後宮、咳,後院佳麗環繞簇擁的場面,不知該如何開口商討賠償事宜。


  約莫是我望著樓主的視線太熱烈,他突然停下對滿桌糕餅大啖的動作,朝身旁輕勾手指發話道:「來人啊!餵公子吃餅。」


  「不不不!我自己來就好。」為顯誠意,我趕緊拿了一塊桂花糕往嘴裡送。


  正由美人為他拭去唇邊糕渣的樓主瞧了我一眼,「那……幫公子擦臉?」


  「謝謝我不想擦臉。」


  我正要抹去唇邊糕餅屑卻被白錦湊過來親個正著。


  白錦舔了舔唇,笑得很愉快。「嗯,甜甜的。」


  我急忙朝空中亂拍幾下,「欸?怎麼有蚊子?好多隻!」順勢也一掌拍歪白錦那張意猶未盡的臉。


  要不是顧慮有旁人在場,我一定拿角落那只鑄鐵茶壺往某嘶臉上砸去,毀嘶滅跡為民除害!


  「雩非,你又吃成這樣。」


  面冷心熱的總管大人適時出聲為我解圍,讓我感激不已。


  樓主旁若無人拉開衣襟,拾起掉進衣內沾在胸上的糕餅渣。「撿就撿嘛。」


  結果總管更火大。「在人前莊重些,不像樣。」


  「大家都是公的有什麼關係?」


  就像被爹娘擰著耳朵嘮叨的頑童,長輩指向南,他偏要一路向北不轉彎。樓主索性扯開衣襟,效仿王羲之連肚子都露出來,盤坐在軟榻上和總管大眼瞪小眼。


  先不管他把人用公、母區分是否合宜,「大家都是」四字著實可議。


  扣掉我和白錦,總管和長相俊美但胸前一片坦蕩的樓主大人是公的無誤,剩下三名之前沒見過的花娘和頭牌花魁的珠豔……


  「大家都是?」


  總管大人負氣到角落燒水去,得空的樓主朝我點頭,回應我不小心說出口的疑問。


  「這位?」我望向風情冶豔,星眸閃閃的花娘。


  「星拾?公的。」


  名喚星拾的花娘默默挽起衣袖,隨手就打了一套著名的流星拳法,虎虎生風招招帶勁,贏得滿堂采。


  看那種力道與架勢確實是男子無誤。我再指向黑髮白裳,正輕聲嬌笑的花娘,「那這位?」


  「呈煌也是公的。」


  看似年紀最小的呈煌笑出一雙梨渦,與我對望。


  好吧。既然是孩子,眉目和身骨還沒長定,雌雄難辨也是很合理的──我只能如此說服自己。


  「頭牌花魁總該是姑娘了吧?」


  樓主沒開口,倒是珠豔噙著詭笑,抓過我的手襲上她的胸。我愣了愣,摸摸她的胸,再摸摸自己的──居然一樣平!


  「咿嘻嘻……再摸可是要收錢呦?」


  我連忙將鹹豬手收回。居然連頭牌都是公的!


  震驚不已的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指向上身穿著碧綠抹胸,細腰豐臀的那位。「這鐵定是──


  「碧璧也是公的喔。」


  說話同時,名喚碧璧的花娘從衣下掏出兩顆白白胖胖的大饅頭,放進桌上的瓷盤,被眼明手快的白錦拿去剝了吃。


  他嚼了半晌,發表感想:「嗯,冷了有些硬。」


  我瞬間炸毛,「你們這些公的一個比一個漂亮這還有天理嗎!」


  「這才是天理。飛禽走獸都是公的比母的漂亮,你們凡人才奇怪。」


  白錦邊啃饅頭邊訓話,一臉是我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的神情。


  「……不會穿幫嗎?」


  珠豔打了個呵欠,「呵……所以才說賣藝不賣身呀。」


  我回想起之前幾次來談生意,樓裡送往迎來的盛況,再看看眼前這幾位婀娜多姿實則男扮女裝的青樓花娘……溫柔鄉果然是英雄塚,這事要是傳出去,該有多少人死不瞑目詐屍變殭屍?恐怖啊,恐怖到了極點!


  完全不認為將這天大祕密告訴我這外人有何不妥,樓主自顧自喝茶吃點心,突然把目標轉向也忙著喝茶吃饅頭的白錦。


  「坐了那麼久,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白錦放下茶杯,「我叫白錦。家姊的閨名是素貞。」


  「原來是小白的弟弟。」


  樓主點頭,神情有些他鄉遇故知的味道。旁邊幾個花娘瞬間圍攏,你一言我一語問起近況話家常,一派和樂融融。


  我腦中閃過一個非常不妙的猜測,「所以他們全是──


  「除了我跟雩非,他們都是妖怪。」提著開水來沖茶的總管大人走近,還體貼加問一句,「你不會怕吧?瞧你和那小蛇挺親熱的。」


  我摀著雙耳猛搖頭,「拜託別講那個字……」


  「哪個字?蛇?」


  雖然總管依舊面無表情,但他的雙眼滿是可恨的笑意。只是我沒料到,他接下來的話更加可恨。


  「你倆有很深的因緣。」


  「誰要跟他有姻緣?我跟他人妖殊途!」


  看我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總管大人語重心長拍了拍我的肩。


  「殊途,總會同歸。」


  不管是同歸於盡還是同歸於好我都不要啊!為了確認這不是惡夢未醒,我抓著手掌往嘴裡狠狠一咬。


  「唉呦!」


  唉,居然會痛。


  「程小花你幹嘛咬我?」


  我盯著白錦手上半圓的齒痕和口水印,後知後覺想到一件事。


  「你上完茅房有洗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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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02: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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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話過家常嗑完牙後,閒雜人等被總管斥退,湖心水榭只剩樓主、總管、珠豔以及白錦和我。


  「所以是你來交貨卻不小心惹惱珠豔,雙方衝突弄破屋頂,害睡在屋頂上的我摔下來?」


  我用力點頭,針對樓主簡明扼要到無視重點的結論,擠出這輩子最誠心誠意又誠懇的表情。


  「反正沒摔死,算啦。」


  我捧著茶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走運。


  沉默的總管突然開口,「那傘呢?你背上那把?」


  「不不不,這只是我的自用傘,不值錢的。」


  「就是那把出入都不能離身的保命傘?」


  「欸……」


  「好好珍惜。麒麟血難得。」


  「……咦?」


  拜日夜撐傘而行的怪異舉止所賜,西湖畔方圓一百里的人家都知道程記傘行的小老闆有把不能離身的保命傘。但知道這傘是用麒麟血畫成的人,世上只有三個。一個是道長,另外兩個就是我爹跟我。總管大人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矇對的,還是……


  「嘻嘻……先別管騎驢還是騎馬,我的傘何時能到手?」


  「胭脂蟲的原料金貴,從淬汁到染色就得一個月,加上製傘師傅的手工……恐怕得等到七夕過後。」


  「呵呵呵……不知道人血染起色來效果如何?」


  珠豔那雙妖異的藍眼睛望得我頭皮發麻,我擦著冷汗在想該怎麼回答才不會又刺激到他,就聽到總管的正義之聲。


  「珠豔你又不出門,要傘何用?」


  「嘻嘻嘻……才不告訴你呢。」


  「不講的話,以後早餐只有豆沙球。」


  「豆沙球很好吃啊。」


  吃完饅頭閒得發慌的白錦好死不死插了話,我趕緊拿過桌上的核桃糕,塞進他嘴裡。


  豆沙球當然好吃,但比起珠豔愛吃的牛眼珠,那就差遠了。


  珠豔低聲冷笑,「哼哼……難怪你沒人愛。」


  總管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為了早點被迫妥協的頭牌花魁揚起七彩衣袖,眨眼便消失無蹤。


  「……這樣沒關係嗎?」我望向恢復一臉漠然的總管,有些擔心。


  「珠豔脾氣很好,睡醒就忘啦。」把茶盞換成酒盞的樓主拎著一只銅爵,瞇眼笑道。「倒是你,怎敢和他做生意?」


  樓主大人,您有沒有發現前言後語互相矛盾?當然,直陳金主錯處這種事,向來非我所為。


  於是我只能乾笑,「沒人會跟錢過不去嘛。」


  「是嗎?」


  樓主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仰頭飲盡爵中酒水。


  我看看自顧自喝酒的樓主,再看看一旁的總管,發現兩人都沒有再開口的打算,只好自己搬樓梯。


  「珠豔姑──咳、公子訂製的花傘我會請師傅趕工盡快送來,一併退還前訂。貨款全額由敝傘行負擔作為賠禮。這回耽誤時辰還鬧出那麼大的騷動,害得樓主負傷,在此向兩位鄭重致歉。」


  我站起身,朝倚在軟榻上的樓主和端坐在側的總管,深深一揖。


  「沒事,別往心裡去。」樓主隨手一揮,轉頭朝總管道:「陸吾,我睏了。」


  「不是才睡醒?」


  「昨晚做夢嘛。」


  「又夢到那人?」


  「嗯……」


  怕再待下去會聽到更多不能說的秘密,我輕聲向兩人告辭,趕緊拉著白錦離開水榭。


  謝過送我們出樓的護院大人,望著夕陽西斜的天色,我才驚覺居然在樓裡待了那麼久。


  白錦方才吃下半桌糕餅點心還不夠,又在街邊買了一串糖葫蘆。


  「小花。」


  「怎麼?」我轉過頭去,方開口就被塞進一顆糖漬李子。


  「好吃嗎?」


  這時開口話也說不清楚,我只能點頭。


  「那就好。」


  白錦這才咬下手上那串糖葫蘆。


  敢情這嘶嘶是拿我來試味道?要是糖葫蘆不好吃他就不吃了?


  我瞪向他,正考慮要不要趁隙踹他一腳,就聽到他自顧自開口道:「瞧你不太開心的樣子,吃點甜的比較好。」


  ……對不起,是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嘶嘶之腹。


  我嚼著那顆又酸又甜的李子默默反省,沒有出聲。


  白錦看著虎口那個半圓形還有些發紅的齒印,淡淡笑著,「你好像不會怕我了。」


  「你現在是人,有啥好怕?」


  「是啊。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嗯?」


  「沒事。」白錦三兩下把那串糖葫蘆連肉帶籽啃個精光,「對了,你怎麼知道珠豔怕你的傘?」


  「他說的。」


  「不怕他騙你?」


  「他沒必要騙我吧?」我橫了白錦一眼,「我才奇怪你怎麼不怕?」


  按這情況看來,保命傘的確能保我出入平安、妖邪不侵,怎麼就單單對白錦這條嘶嘶無效?而且珠豔的道行還明顯高過白錦……奇怪真奇怪。


  「你問我,我問誰呢?」白錦兩肩一聳,把當初我拿來堵他的話原樣奉還。「我覺得你一介凡人,看到滿屋子妖怪都不怕才真的奇怪。」


  「妖怪有什麼好怕?」


  最後一抹殘霞消失,月牙從天邊探頭,映在西湖上碎成了深深淺淺的銀。


  我和白錦並肩走過斷橋,周遭忙著收市返家的攤販和擦肩而過的過客,其中不乏對天黑撐傘的我指指點點之人。


  根據爺爺的藏書和從小到大的聽聞,妖怪害人的原因不外乎是填飽肚皮和增加道行,說到底都是為了生存。


  凡人則不同。


  我從小在學堂受欺負,夫子不理、同儕無視,從沒有人伸出援手;病後撐傘出入受盡歧視與閒話。冷眼旁觀、圍觀起鬨、刻意欺侮,不管哪種作為都不危及他們生存,卻全對我造成實質傷害。


  街坊鄰居背後取笑,三姑六婆當面調侃,甚至有黃毛小兒把我的經歷編成兒歌傳唱,說我是見光就會燒起來的怪物,朝我丟石頭……凡人要害人,根本不需理由。


  在我看來,人心比鬼神更恐怖。


  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瘡疤要掀開談何容易?事到如今又有何意義?再說,我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總是笑得沒心沒肺少根筋的妖怪能聽懂多少、理解幾分?


  我靜了半晌,聽著西湖面上滴滴答答的漣漪聲,只能擰出一句:「……人心才可怕。」


  白錦無視橋上來往的行人,伸手把我攬進懷裡。


  「小花不哭,我疼你。」


  我想著要趕緊掙扎,卻發現全身軟得力氣全無,只能在口舌上逞強。


  「我沒哭。」


  我沒哭。我很早就知道哭沒有用了。


  「乖乖不哭,我疼你喔。」


  嗯,我才沒哭。但這個哽咽的聲音又是誰?


  「小花乖,我疼你。我陪著你喔。」


  白錦這個不聽人說話的笨蛋,只是輕輕摟著我,不斷重覆這類哄小孩的傻話,直到滴滴答答的漣漪聲從我耳邊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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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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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哭完回神的我,終於找回暫時失聯的力氣推開白錦,趁掏手巾擤鼻水的同時,含糊不清朝他道了聲謝。


  白錦沒多說什麼,笑著牽起我的手,踏著一地月光陪我回家。


  走到門口,臨去前白錦一臉惋惜,「可惜你會怕我的原形,不然……」


  我拉著門環正要關門,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然?」


  「不然我可以捲著你睡,小時候做惡夢,姊姊都會把我一圈一圈纏起來,她的蛇麟冰冰涼涼──


  碰!


  那晚之後,我想白錦應該很清楚程記閉門羹的滋味如何。


  薰風西湖五月天,藕花時節。


  兩個多月匆匆過,那把逼得我差點沒向師傅跪地哭求的牡丹花傘終於趕工完畢,讓珠豔順利簽收。


  好不容易了卻一樁心頭事,端午的腳步也近了。


  掛蒲艾、配香包、立雞蛋、吃粽子、賞龍舟。每年端午要做的事都差不多,但人們依舊樂此不疲。


  身為一個已經受夠歧視目光的凡人,我沒打算在逢年過節時特立獨行,何況還是讓我爹擔心受怕的百毒之日。


  我乖乖待在家,在門口掛上辟邪藥草,在脖子掛上驅邪香包,正當我準備再喝下除邪藥酒時,某種妖邪徹底抹煞我的努力,直接走大門跨大步闖進我家。


  「白公子!請稍──


  我放下酒杯,擺手示意讓追進飯廳的紅椒退下。每次都要阻擋這隻不愛聽人話的嘶嘶,也著實辛苦她了。


  「呼!外頭怎麼那麼熱?」


  白錦依舊一身光彩奪目的雪白錦衣,一手揮汗搧風,另一手拿起我剛斟滿的酒杯,咕嘟咕嘟飲落。


  「……嗯?」


  我不懷好意問道,「味道很特別?」


  白錦想了想,點頭。


  「那當然。這可是專門剋──


  「好喝!這個好喝!」


  我落地的下巴還沒收回,眼睜睜看白錦像在灌蟋蟀似的,咕咚咕咚就把桌上那罈陳年雄黃酒喝個精光。


  「居然藏了這種好酒一個人喝,小花你真小氣!」白錦把喝空的酒罈子倒轉對著嘴,用力拍了幾下,連最後一滴都不願放過。「還有沒有?我還想喝。」


  按照傳說,接下來又是會讓我眼前一黑的場景。我暗自吐息,打算一鼓作氣奪門而出,剛邁開步子就被白錦揪住領子──輕鬆愜意的模樣活像他拎的不是個大活人,是隻破殼不久的黃毛小雞。


  「小花你要去哪?陪我喝酒嘛。」


  「……你不能喝雄黃酒吧?」露出原形事小,嚇死我事大。


  我假裝聽話在他身旁坐下,考慮起拿旁邊的蟠龍花瓶砸昏他的可能。


  「為什麼不行?」


  白錦一臉莫名其妙,像我問了多不合常理的問題。


  不合常理的是你吧?我瞪向白錦,「你這種……嗯、咳!不是很怕雄黃嗎?」


  「你何時產生我會怕雄黃的錯覺?啊,這就是雄黃酒嗎?很好喝耶。」白錦說著,又嘴饞舔了舔酒罈邊緣。「我看你是<白蛇傳>看多了吧?」


  「你也懂<白蛇傳>?」


  我這句不是問句,是諷刺。但顯然他沒聽懂。


  「略懂。」白錦點點頭,「不就是條白蛇精腦袋被雨淋壞,愛上個混帳凡人,最後差點送了命的故事嗎?」


  「你居然這麼批評你姊姊?」


  相識以來,白錦時常「我姊姊說這樣」、「我姊姊說那樣」,我還以為他很敬重她。


  「批評誰?」


  「你姊姊。」


  「我哪有批評她?誰敢批評她?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你方才不是說白素貞的腦袋被雨淋壞?」


  「那跟我姊姊有什麼關係?」


  望著白錦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想我突破了盲點:「所以你姊姊不叫白素貞?」


  「我姊姊姓殷,叫殷素貞。我從母姓。」


  很好,真相果然只有一個。


  我欣慰鬼打牆的對話終於找到出路,卻忽然想到:「但在煙花樓時,樓主說你是小白的弟弟,你承認了?」


  「就像你在路邊看到黑狗叫小黑,黃狗叫小黃。仙界那些傢伙都這樣,以貌取名亂七八糟。」


  你的成語也亂七八糟啊。但比起糾正白錦無藥可救的錯誤用語,有一件事更讓我掛心。


  「你說……煙花樓主是仙?」


  那棟樓到底什麼來歷?全都非人哉?


  「總管肯定是仙,但原形我看不穿。樓主的仙氣很淡,但應該也是。真身大概是山雞之類的吧!」


  山雞……仙子嗎?我腦中突然出現五彩山雞載歌載舞的畫面,不小心笑了出聲。


  「總之沒事離他們遠一點。」


  「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一種很玄的感覺。」


  大概是妖類生來就跟天仙犯沖吧?我擅自幫白錦作結。


  放下徹底被喝乾抹淨的酒罈,白錦望著桌上的雞蛋,露出閃閃發亮的眼神。


  「這籃雞蛋放在這裡做什麼?」


  「端陽正午要立雞蛋啊。你不知道?」


  「我又不是凡人,怎會知道端陽要做什麼?」


  白錦拿過一顆雞蛋將它立在圓桌中央,不知為何總立不起來。


  「你要拿好,手指不能──你怎麼把蛋吞了?」


  白錦張大雙眼回望我,一臉無辜。


  「算了算了,我立一次給你看。像這樣,看仔細……喂!」


  這混蛋嘶嘶!居然趁著湊近看的瞬間又把我立好的雞蛋吞了!


  白錦望著籃裡剩下的雞蛋,兩眼放光,「我好像……得了一種看到雞蛋就想吞掉的病。」


  「那叫貪吃病!」我一掌拍歪他的臉,搶過那籃蛋。


  白錦的視線戀戀不捨追隨著那籃雞蛋,語氣無辜得很,「因為我是蛇嘛。」


  「啊啊啊!不要講出來!」


  我瞬間暴跳,想都沒想就把手裡的東西往他砸去,七顆白胖圓潤的雞蛋全都如願祭了他的五臟廟,一口一個接得剛剛好。


  「嗝!好吃!」他滿意的打了個飽嗝,摸摸仍一片平坦的肚皮。「小花,我還有點餓。」


  我認份把一顆剛剝好的粽子推過去。


  白錦戳了戳那個飽滿緊實的粽子,皺眉。「我不喜歡肥豬肉。」


  肥豬肉才不喜歡你咧!我哼了哼,搶回那只碗,當著他的面把那顆包著肥嫩豬肉塊的粽子吃下肚。


  「吃飽了?走,我們去看龍舟!」


  「……剛才說不知道端午節要做什麼的人是誰?」


  「我又不是人。快快快,晚了就搶不到好位置了!」


  白錦興奮的拉著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樣子跟吃完晚飯要人帶他去放風的阿財一模一樣。順帶一提,阿財是隔壁養的大黃狗。


  顧不得難看,我的右手被白錦拉著,左手死死扳住門框,「不行!我答應我爹今天不出門!」


  要是他知道我在百毒之日跟一條完全不怕雄黃的嘶嘶出門玩耍,不知道他會先劈了我還是劈了這條嘶嘶。


  「啊!有流星!」


  「大白天哪──


  我順著白錦指的方向看去,被他趁機扯開左手扛出門去。


  這隻睜眼說瞎話的混帳妖怪!


  「我的傘啊!」


  白錦隨手一揮,我的保命傘便騰空飛來自動撐開,剛好塞進我的手心。


  被他半拖半拉帶到西湖畔時,已經過了龍舟賽的開場時辰,但比賽卻遲遲沒開始。


  白錦隨便抓過一個路人詢問,才知道去年勝隊的奪標手昨晚酒後跟老婆口角被打傷,正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替代。


  「阿丁真是的!哪天不好被打,偏偏選在今天!」


  「真是可惜啦。阿丁是個人才啊……虧我今年還押他們贏呢!」


  「呵呵!還是我慧眼獨具,相中阿西那隊。」


  「照我看來,今年的勝隊應該是阿波那夥人吧?」


  鄉民熱烈討論起各隊勝負,品頭論足起來。在前方高台上主持比賽的鄉長卻遲遲沒有動靜。眼看他瞇著眼,朝著虛空處頭一點再一點,怎麼看都像是……


  「欸,你說大人該不是……」


  「不會吧?今天這種大日子他怎麼可能……」


  「大人日理萬機,等待太久有些疲累也是……」


  咻!


  突然有團東西向白錦飛去,他眼明手快接下,發現凶器是一個紙團。說是凶器也不太對,畢竟他還沒有頭破血流。


  我撐著保命傘,湊過去瞧。


  白錦攤開那如意花箋揉成的紙團,上頭用娟秀小楷寫了一行字:「大人,鄉民在看您打瞌睡。妃。」


  他看完紙箋,悠悠吐出四字:「人贓俱獲。」


  我正想告誡白錦「人贓俱獲」不是這麼用的,突然前方一陣騷動。


  顯然睡得正甜的鄉長不知何時被人搖醒,突然站起身來高舉雙手大喊:「逆風高飛!背水一戰!」


  白錦一臉莫名地望著我,「哪來的水?」


  「……在他腦子裡吧?」


  我望著打瞌睡說夢話只差沒有打呼兼磨牙的鄉長大人,頭一回慶幸自己當年沒去考科舉。


  當官這碼子事,太折騰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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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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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鄉長喊完突然回神,隔著茫茫人海和方才丟紙團的粉衣姑娘面面相覷。


  人潮洶湧的西湖畔陷入一片死寂。


  俗話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江東小霸王在沙場上連丟戰戟都能自稱手滑,鄉長的紅顏知己丟紙團失了準頭,也無可厚非吧?


  鄉民們是很大度的,尤其在有熱鬧可瞧時。可惜鄉長夫人就沒法邊嗑瓜子邊看戲了。


  只見坐在一旁的鄉長夫人漠然起身,冷眼瞪向鄉長,拋下一句「奇怪耶你!」便瀟灑離席,回家去也。


  鄉長大人一臉困窘愣在當場,要追也不是,不追也不對,只好大手一揮,朝台下發話:「三刻鐘內再找不到奪標手,隊伍即取消資格,不得再議!」


  方才那位粉色衣裙的姑娘走上台去,朝鄉長道:「大人,那隊是最有希望奪冠的隊伍,若過了三刻被剔除資格……」


  鄉長想了想,難得殺伐決斷的神情又軟了下去,「……那只好再給他們三刻鐘。」


  顯然找不到奪標手,今年龍船賽就甭想玩了。眾人議論紛紛之際,一聲清亮的喊聲打破僵局。


  「閃開!讓我來!」


  發話者據說是阿丁的兒子。他鑽出人群,向那隊的帶頭大哥表示他願意當奪標手。


  帶頭大哥瞧瞧阿丁的兒子,又瞧瞧其他隊伍的奪標手,語重心長:「你為什麼要代替你爹?」


  「因為我爹昨晚代替我。」


  週遭陸續傳出倒抽冷氣的驚嘆聲。


  「你爹他……」帶頭大哥皺了皺眉,似乎怕問出什麼不該問的秘辛,「怎麼代替你?」


  「他他他……他代替我被我娘打屁股!嗚哇哇!」


  挺直背脊也不到半人高的四歲小奶娃,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原來如此……我身邊又陸續傳出感嘆聲。


  「打屁股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搶個標旗很難嗎?龍舟到底划不划啊?」


  身為一條嘶嘶,不了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被人打屁股,而且是被自家婆娘下毒手是何等奇恥大辱,不能怪白錦。但壞就壞在這妖怪說起話來向來擲地有聲字字分明,徹底引發眾怒。


  「打屁股超痛的你都不知道!」


  「那麼厲害你去啊!」


  「搶標不難,看你敢不敢而已。」


  一時間嘲諷叫罵聲此起彼落,我拉著白錦想逃卻被帶頭大哥擋住去路。


  「得罪方大還想跑?」


  姓方名大的帶頭大哥將手上的鑄鐵船槳一橫,大有金刀立馬萬夫莫敵之勢。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老百姓如我,只得努力替白錦那混帳收拾爛攤子。


  沒想到我還沒開口,那漢子話鋒一轉,「我瞧這位公子骨骼清奇命相不凡,應是千古難尋的練武奇才。不如就由你來擔任奪標手,意下如何?」


  白錦低頭聞了聞自個兒的胳肢窩,還沒抬頭就被我一掌拍上腦門,「他是問你意思如何!」


  「小花,你好兇喔。」白錦無辜的摸著被我痛打的腦袋瓜,「我對那個禿頭漢子沒有其他意思,你別亂吃醋嘛。」


  「閉嘴!」我兇了白錦一聲,回頭看到帶頭大哥緊握船槳的手臂已經爆出數條青筋,連忙緩頰陪笑。「抱歉啊這位大哥,這傢伙不懂禮數沒規矩,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頂上只剩三根毛的帶頭大哥皮笑肉不笑,拎著那把一揮即中讓人不死也半殘的鐵槳,語氣生硬瞪著白錦:「我只問一句,有沒有種?」


  白錦朝胸口一拍,劈哩啪啦唸了一串:「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龍套上下手,什麼我都有!」


  「會水嗎?」帶頭大哥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開玩笑!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龍套上下手,什麼我都有。不會?不會我還奪什麼標旗?」


  帶頭大哥臉色詭異朝白錦看了又看,最後只擠出兩個字:「綁上。」


  白錦接過代表那隊的白布條綁在額上,自信滿滿的樣子卻讓我越看越不安。


  「你……沒問題吧?」


  明明是個妖怪,妖術也會那麼幾招,但碰上這種緊要關頭總叫人不放心。白錦一身白衣,頭上又綁白布條,怎麼看都像是要去刺秦王,一去不復返。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告辭!」


  他朝我揮揮衣袖,一個飛身跟在帶頭大哥身後跳上龍舟。


  萬眾矚目的西湖龍舟競賽,終於在鄉民被正午日頭曬死前,於敲鑼打鼓的喧鬧聲中正式展開。


  若要我說,這賽事沒什麼可看性。去年勝隊的威名並非虛得,划起船槳整齊有力、喊聲洪亮節奏明確,三兩下就跟餘下九隊拉開差距。


  白錦伏低身子攀在船頭破浪前行,白衣在不斷噴濺的浪花水沫中翻飛,從岸邊看去真是名副其實的浪裡白條。。


  西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太大。定在湖心的標旗很快就被奪走,順利返航。


  湖畔掌聲如雷,歡呼四起。白錦那一隊毫無懸念蟬聯冠軍。


  頭綁白布條的勝隊上岸接受鄉民熱烈歡迎。帶頭大哥領著一行三十人走上高台,從鄉長手上接過冠軍錦旗,一一握手以示祝賀。


  披著勝利彩帶的白錦在跟鄉長握完手後,飛奔下台來找我。


  「恭喜啊!這下──白錦?」


  白錦完全沒停留,抓了我的手就死命往外跑。鄉民認出他是方才奪標致勝為大家贏得大筆賭金的英雄,紛紛讓道。


  「喂!你別跑那麼快!白錦!」


  我幾乎被白錦拖著穿過重重人群,直到轉進一處窄巷,白錦才緩下腳步,脫力般倒在牆腳。


  「你沒頭沒腦跑什麼?」


  我瞪著他,卻發現白錦臉色慘白,雙眼冒出血絲。再瞧瞧方才被我甩開的手,細小銀鱗正像雨後春筍般一片一片冒出來。


  我雙腿發軟靠在牆上,不知道該叫還是該跑,只見到白錦雙目含淚。


  「我都還沒哭,你幹嘛哭?」


  白錦雙手環胸不斷顫抖,痛苦倒地望著我,「小花……我好難過……幫幫我……」


  「你你你……」顧慮到他手上恐怖的鱗片,我不敢太靠近,「你怎麼了?我該怎麼幫你?」


  「我的頭好昏好想吐……天地顛倒在打轉……」


  聽這症狀像中暑,但他跟我在日頭下站了那麼久還能神氣活現跳上船划龍舟,敢情是……


  「你會暈船?」


  「嗚……什麼是暈船?」


  很好,居然連暈船都不知道。快五百歲的年紀都活到哪裡去啦你?我忍不住瞪了躺在地上哀哀叫的白錦一眼,發現鱗片已經蔓延到脖子上了。


  「你……不會在這裡現原形吧?」接著西湖畔出現白蛇精嚇死人的傳言就會沸沸揚揚傳開,搞得人心浮動一團亂。


  「不知道……我好難過……小花救我……」


  白錦掐著自己的脖子在地上翻滾哀嚎,我就算再害怕嘶嘶,彼此還是有共患難的情分,於心不忍。


  我掏出手巾幫他擦去滿頭冷汗,對於該怎麼救他卻毫無頭緒。活了十九載,我連普通人都不見得能救,何況是非我族類的妖?就算給他找個凡人大夫也不見得能幫上忙,除非是跟他一樣……啊,有了!


  「你姊姊呢?我帶你去找你姊姊!她應該知道怎麼救你!」


  「我姊姊……」白錦眼眶裡的淚花轉了兩轉,差點就要落下。「她死很久了……」


  唯一的生機也斷了,而且斷得死死的。


  我腦中一片混亂,只知道不能把他丟在這裡不管。


  「走!我帶你回我家。」


  起碼我家還有人手可以幫忙,就算白錦真的現形嚇唬百姓,也比現在這般大街小巷亂竄亂跑來得好。


  打定主意,我歪頭夾著保命傘,解下外袍蓋在已經縮成一團的白錦身上,用衣袖在他頸脖處打了個結,暫充披風蓋著以防他半途現形。


  「有辦法動嗎?我背你回去。」


  幸好白錦還剩幾分力氣,奮力攀上我的肩頭,趴在我的背上。


  我把滿天神佛都拜託過一遍,強逼自己別理會那雙血腥鮮紅的眼、已經爬到他臉上的鱗片還有越來越冰冷的體溫。


  他口中斷斷續續的哀號漸漸變成嘶嘶作響的抽氣聲,我不敢回頭,咬牙邁步朝我家奔去。


  從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竟然如此遙遠。


  端午正是街市熱鬧人來人往時,我刻意挑選偏僻巷弄,七彎八拐終於及時趕回家。


  我不敢鬆懈,一邊大吼斥退家中閒雜人等,一邊腳步不停直奔臥房。


  砰!


  千鈞一髮之際顧不得禮數,我用力甩上房門,確認房中只剩白錦和我,總算放心呼出那口一直憋在胸間的氣,一陣腳軟跪倒在地。


  倒地瞬間我急忙往身後看去,卻發現肩上的白錦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房裡突然出現陣陣白煙,在煙霧迷漫中,一雙巨大的血紅眼睛盯著我瞧,嘶嘶叫個不停,接著,張開血盆巨口拔山倒海而來。


  很多時候,知道不代表做得到。就像那時的我明知眼前的妖怪是白錦,依舊不爭氣的尖叫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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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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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覺得胸口很悶喘不過氣,正要推開身上的被子,卻發現動彈不得。


  白錦化作一條五丈高、足足有兩丈寬的大蛇,通體雪白,兩只車輪般大小的紅眼睛後方拖著兩道紅色眼影。如先前所言,他正用又軟又滑的身子把我一圈又一圈捲起,纏成一顆圓滾滾的人球。


  乾燥冰涼的鱗片緊貼肌膚,觸感相當詭異。我無法控制童年即深植內心的恐懼隨雞皮疙瘩蔓延全身,就像長滿另一種鱗片。


  想到自己居然跟最怕的東西有相似之處,我眼前一黑,卻怎樣也昏不過去。


  手腳被緊縛的我只剩口舌仍然自由。我把心一橫,伸舌用力一咬──嗚!


  我疼得鮮血和淚花一起冒了出來,但既沒醒來也沒昏去,仍神智清明被某嘶嘶緊緊糾纏。


  或許是誤會我想咬舌自盡,白錦再度張嘴,朝著我叫個不停。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白錦一會兒把大頭湊向我頸邊,狀似撒嬌,一會兒又勾起尾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嘶來嘶去。無奈他叫了半天,我還是一個字都聽不懂。


  「掰偷泥縮冷法!」


  (拜託你說人話!)


  我忍著舌尖劇痛朝他大吼,看見那顆大頭貌似迷惑歪了歪,忍不住笑出聲。


  現在這種情形,就是所謂的雞同鴨講吧?不,應該是嘶同人講?


  大概是聽到我的笑聲安下心,白錦不再嘶嘶叫,纏著我一扭一扭往前方的小土坡爬去。


  我這時才注意到小土坡上長了一株靈芝……不,是曼陀羅!我在爺爺的藏書裡看過,那是種從土裡拔起來就會驚聲尖叫,置人於死的毒物。


  但那株曼陀羅卻長成一個可愛女娃的樣貌,只有兩條小短腿埋在土裡。她眨著楚楚可憐的大眼睛,頰上有兩團紅暈。掛滿鬚根胖胖短短的小手,正朝我們愉快扭動著。


  「哎呀、哎呀、哎呀呀……」


  出自那張紅菱小嘴的,想必就是我跟白錦都聽不懂的曼陀羅語了。


  白錦停在那株曼陀羅跟前,用尾巴緩緩纏上那小女娃的腰間。


  「嘶嘶嘶,嘶嘶!」


  不管白錦說了什麼,我只知道不能讓他把曼陀羅拔出土。我吐掉口中持續冒出的血沫,使盡吃奶的力氣朝嘶嘶不知長在哪裡的雙耳大吼。


  「放開那個女孩──


  奮力喊出聲的同時,尖叫聲劃破天際。我想,我終究慢了一步。


  

  ***


  

  「你說放開誰?」


  「那女孩啊……曼陀羅、有毒的……」


  我有氣無力的答話,卻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虛弱。


  「這沒有毒。」


  話聲剛落,我的嘴被灌進冰冰涼涼軟軟甜甜的東西。下巴被抓住無法闔上,只能任憑那些東西流經喉頭,吞進肚中。


  那味道非常熟悉,很像每年夏天都會吃到的食物。


  我用力眨眼,終於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不知何時恢復人身的白錦捧著一個瓷碗坐在床沿,臉色跟我每回昏倒後都會在阿爹臉上找到的焦急擔憂類似。只是白錦還沒膽揪著我的耳朵大吼罷了。說到大吼……


  我急忙坐起身,揪住白錦的衣領,「那曼陀羅呢?你到底拔起來沒?」


  「什麼慢陀螺、快陀螺?你還沒睡醒?」


  「就是那個哎呀呀亂叫的小女孩啊!那是有毒的曼陀羅,拔起來會尖叫,聽到的人都會死!」


  「我又不是人。」白錦翻了個白眼,一把將我推回床上。「你還沒回魂,再睡一會兒。」


  「我昏多久了?」


  「不久。七天吧。」


  「七天!」我嚇得又從床上跳起來,「我爹呢?他一定擔心死了。」不知道會不會又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他不知道。」白錦把我按回床裡,拉好被子蓋到下巴,明顯不想讓我再輕舉妄動。


  「怎麼可能?」


  白錦悠悠指向門外。


  院子裡有人。管事青蔥正和一個背對房門口的青年說話,內容跟傘行的生意有關。瞧青蔥頻頻點頭低頭作記,似乎很佩服對方的意見。


  「那是誰?」


  「你。」


  「我?」


  我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嗎?難道這是傳說中的生魂離體?站在院子裡處理傘行生意的是我的身體?


  談話剛好告一段落,青蔥朝青年點頭示意,先行離去。青年轉過身來,穿著我最喜歡的那套天青色長衫,頭上是那支我寶貝到捨不得用的羊脂白玉簪,當然長相也跟我的臉一模又一樣。


  冰雪聰明如我,很快就意會過來。


  「你怕不小心嚇昏我的事跡敗露,所以找了個替身?」


  「正確來說,是式神。」


  看白錦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就拳頭發癢。虧我之前還擔心他擔心得要命,一轉眼,他又活蹦亂跳在我面前耀武揚威起來。


  「你有能力做式神掩人耳目,卻暈船暈到差點在大街上現出原形?」


  白錦瞥了我一眼,「你有聽過蛇會坐船的嗎?」


  「啊啊啊,不要講那個字……」


  我照舊捂耳不敢聽,白錦趁我張嘴亂吼亂叫時,又將盛著湯藥的調羹塞進我嘴裡。 


  「……咳、咳!」我勉強將那口香香甜甜的藥湯吞下,咳了幾聲吐出調羹。「你到底給我灌什麼東西?」


  活到那麼大,我還沒喝過這種甜的藥。


  「仙草。」


  白錦的臉色暗了暗,不知道想到什麼。


  「仙草?」我忍不住重複一遍,「夏天一到,加上粉條和糖水很好吃,還有人拿去拜土地公,希望能金榜題名的那種仙草?」


  「聽說最近賣粉條的小販沒良心,亂加一堆不能吃的玩意,吃了會生病。」


  「那種黑心商人都該拖去狗頭鍘伺候!」民以食為天,在食物裡動手腳的人最可惡了!我跟著痛罵,差點又忘記初衷。「那你怎知仙草能救我?」


  這是某種嘶嘶家族的祖傳祕方?


  白錦扭扭捏捏半天,才不甘不願吐實:「煙花樓總管說的。」


  「你去煙花樓搬救兵?我以為你跟他們不對盤?」


  「……冤家路窄。」


  白錦邊把手上的仙草一口一口餵我,邊把我昏倒後發生的事,簡單交代一遍。


  原來那日我回家後,大吼大叫衝回房的怪異舉動嚇壞丫環紅椒,讓她跑到傘行通知我爹。


  白錦知道這事若讓我爹發現肯定更難收拾,只得在我房裡架出結界,把他自己跟我藏了起來,順道用鱗片做出一個式神暫時替代我。


  事實證明假程荷比真程荷討喜。溫文有禮聰敏勤快,府裡上上下下都說少爺變了一個人……廢話!咳,總之拜那式神所賜,我被白錦嚇昏之事就這麼瞞了下來。


  現出原形的白錦在睡完一覺養足體力後,隔天便又能幻化人形;但我卻昏迷了三天三夜,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


  發覺事態嚴重的白錦想起他常在茶館聽書,據說不管仙怪凡人,任何疑難雜症只要服用崑崙山仙草就能藥到病除。而且這仙草有錢還買不到,只能用偷或用搶的,要是能打傷幾個守衛,效果會更好。


  「……搞了半天,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用語和戲詞都是從茶館聽來的?」


  「不然你們那些勾來撇去的字誰看得懂?」


  「我就看得懂啊。」


  白錦橫了我一眼,餵了一匙仙草讓我閉嘴,繼續往下說。


  於是他打算前往崑崙山,卻在市集上碰到煙花樓的總管陸吾。


  原本想裝作沒看到的白錦,被陸吾連名帶姓叫住,硬塞了一碗據說不小心多買的仙草冰。急著救人的白錦懶得理他,卻被他用仙力壓制住,只能乖乖收下那碗莫名其妙的甜湯。


  正當白錦偷偷想著等陸吾離開再丟掉,就聽到陸吾開口:「有問題,吃仙草就對了。」白錦正想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陸吾只丟下一句:「再不拿回去,你會後悔一輩子。」就消失在人群裡。


  白錦只好拿著那碗仙草冰回來給我喝下,然後,我就真的醒了。


  聽完說明,那碗仙草冰也終於見底。


  我嚼著仙草,把白錦的說詞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突然發現不對勁。


  「你說我昏了七天?」


  白錦點頭。


  「你又說我昏了三天三夜還沒醒,所以你才打算去崑崙盜仙草?」


  白錦繼續點頭。


  我扳著手指數,「你第四天要去崑崙,遇到陸吾然後拿仙草冰回來給我……還有


  三天哪裡去了?」


  「……路……了。」


  「大聲點,我聽不見。」


  「我迷路啦!」


  「蛤?」


  「都怪那個賣粉條的!不知道在裡頭加了什麼鬼東西,我吃完不久就鬧肚子疼,趕路趕到一半急著找樹叢方便,蹲了半天好不容易起身,卻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裡了……」


  「所以你才知道最近賣粉條的小販沒良心啊……」我點點頭,表示同情。


  至於「你堂堂一個妖怪,怎麼會被凡人的食物害到鬧肚子?」或是「你堂堂一個妖怪,居然會在荒郊野嶺迷路?」這類傷自尊的問題,我也就貼心跟著仙草一同嚥下,不提出來造成二度傷害了。


  大概是我憐憫的表情還不夠誠懇,白錦瞇眼望著我半晌,突然亮出一口白牙。「小花,我有問題。」


  「我知道你的腦袋有問題。」嘶嘶嘛,不意外。


  「不。」白錦的笑越來越燦爛,「我想問你,為何那麼怕蛇?」


  「嗚哇啊啊啊!告訴過你八百萬遍!別說那個字!」


  我捂著耳朵就往棉被裡頭鑽,白錦卻心狠手辣一把掀開我的保命被窩,雙手雙腳把我緊緊抱住,讓我插翅也難飛。


  白錦放柔了聲音,「小花聽話,告訴我你為什麼會那麼害怕好不好?」


  好你妹!不對,白錦沒有妹妹。好你姊啦!也不對,白家姊姊已經去世,我們不應該拿逝者開玩笑。


  我邊尋找適當的咒罵詞彙邊抖個不停,但白錦始終沒有放手的打算。這種被緊緊纏住的感覺讓我想到夢裡那條大白蛇,無法控制雞皮疙瘩又開始一粒一粒冒出來。


  「別怕,我在這裡陪你。告訴我嘛。」


  就是你在我才怕啊混帳嘶嘶!我咬牙切齒瞪著他,覺得視線開始模糊。


  「不要哭啊。小花乖,白錦哥哥疼你喔。」


  「……你以為同樣的伎倆我會上當第二次嗎?」


  當初在斷橋上哭得淅瀝嘩啦已經夠丟臉了,甭想我會哭第二次!


  我惡狠狠一口咬上白錦的脖子。


  「喂!我都還沒咬你呢,你居然先咬我?」


  白錦的聲音很輕,聽來不像指責,倒帶著點無可奈何的笑意。緊緊抱住的手稍微鬆開,從我的頭到我的背來回輕撫。溫柔的安撫力道讓我不得不鬆開了口,也一併鬆開心鎖。


  逼人回憶童年噩夢是件相當殘忍的事。但對象是條沒血沒淚的嘶嘶,似乎也不能要求他多麼聰明體貼識人心。我簡明扼要把當年的慘事交代過去,換來白錦一句長長的沉吟。


  「嗯……聽起來不像蛇啊。」


  人還被抱在懷裡,我忍著好不容易消停又開始要冒出頭的疙瘩,咬牙問道:「那裡不像啦?」那種又粗又長,嘶嘶叫還臭烘烘的東西,不是長蟲還會是什麼?


  「你說有腥臭味。按理說,我們很愛乾淨,不會有臭味的。」


  「或許是我時運低,碰上一條不愛洗澡的?」


  白錦笑了。低低笑聲透過他的胸坎傳來,像在我心頭也震上一震。


  「這件事我會再查清楚。先這樣吧。」


  本來不依不饒連拐帶哄的白錦,相當乾脆放開我,又把我塞回被窩裡,蓋好被子。


  「小花你好好休息,這結界和式神可以再撐兩天。」


  「你呢?你真的是暈船,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總覺得眼前的白錦跟之前相比有些改變,但又說不上來。


  「我很好啊。只是照顧你好幾天,有些累了而已。」


  「我家有多的客房,你要不要……」


  「我回家睡自在些。」白錦笑著,又恢復原來那個不正經的模樣。「放心,我明天就過來看你,不用太想我。」


  「誰會想你?快滾。」


  「誰臉紅就是誰囉。嘿嘿。」


  我瞪著白錦賊笑離去的背影,氣得抓枕頭砸去,卻只砸到之前被踹爛好不容易才修好的門板。


  「混帳嘶嘶!」


  我摸著微熱的臉頰,決定下次要是再擔心這混帳妖怪,我就跟他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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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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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兩天後,結界撤下、式神消失,一切如昔──除了家裡人覺得少爺我又變得沒那麼討喜以外。


  天氣實在太熱,我在路邊的糖水攤坐下,打算喝碗甜湯歇歇腿。


  我盯著招牌上的粉條猶豫再三,想起某妖為此鬧肚子還迷路三日,只好改點冰鎮綠豆湯。


  煮得軟而不爛的綠豆帶著濃厚黑糖香,上桌前舀上一杓碎冰渣,在這熱氣蒸人的午後冒著絲絲白煙,光看就讓人暑氣全消。


  我躲在棚架下喝著透心涼的綠豆湯,卻被某條嘶嘶逮個正著。


  「喔……程小花,你偷懶。」


  熱得連聲音都快融化的白錦一屁股坐下,搶過碗把我才吃一口的綠豆湯嘩啦啦倒進嘴裡,然後對我亮出空碗:「再一碗。」


  我無奈轉向賣糖水的阿婆,原本比著一的手指想想又添了一根,「麻煩再來兩碗綠豆湯。」


  「三碗。」白錦舔著碗底更正。


  我白了他一眼,「你灌蟋蟀嗎?小心撐死。」


  「宰相肚裡能撐船,不怕。」


  事到如今,我早就放棄糾正他亂用成語的惡習。「……算了。你開心就好。」


  「不開心。」


  白錦接過阿婆端上的冰鎮綠豆湯,又嘩啦啦倒進嘴裡,皺起眉頭。


  「不好喝?」


  「不是。」


  發現他虎視眈眈盯著我那碗,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碗推到他跟前。「到底怎麼了?」


  白錦捏著調羹,自己喝一口,又舀一口給我。我們就這樣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下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碗綠豆湯喝個精光。


  大概是自小常昏倒被餵藥餵慣,加上前幾日才被白錦灌了一碗仙草記憶猶新,那時的我完全沒發覺我倆的言行有多不合適。


  喝完甜湯,白錦悠悠講起讓他連喝甜湯都不快的原因。


  「我得上煙花樓一趟。」


  「天沒黑,還沒開門呢。」我喝著糖水阿婆招待的涼茶,取笑道。


  「我有你了,何必再去找那些公的?」


  「噓,小聲點。」那可是攸關煙花樓存亡的機密。


  「抱也抱過,親也親了。有啥好害羞?」


  「誰跟你抱過親過?」我瞪向白錦,拿茶杯塞進他嘴裡,壓低聲音,「我是說煙花樓。」


  「對,煙花樓。」白錦咬著茶杯邊緣出神,突然眼睛一亮,「不如你陪我去吧?反正你很閒。」


  「你哪隻眼看到我很閒?」


  「兩隻眼。」白錦瞇著眼笑,「要不是很閒,你哪敢把傘行丟著不管,賴在這兒?」


  我常拳頭發癢想把這條嘶嘶扭成麻花實在情有可原。要說他傻,緊要關頭卻挺精明;覺得他可靠,又常捅出讓人啼笑皆非的婁子。


  以為我不搭腔就是答應,白錦掏錢付帳,拉著我就往南大街的煙花樓去。


  過午不久日頭正毒,我撐著傘跟死都不肯共撐,寧可被日頭曬到頭昏的白錦候在側門前。


  以為這回又是護院執湖來開門,沒想到輕叩三聲後,門扉自個兒開了。


  白錦半點遲疑也無,大腳跨過門檻,順道把我拉進樓裡。


  這回沒人帶路,我不記得佈有奇門遁甲得九彎十八拐的煙花樓該怎麼走。但白錦記得,或者該說,他知道。


  這嘶嘶還是有用的嘛。


  回過神來,穿過月洞門,我被帶進一座小院。涼亭內是正在烹茶的總管陸吾,一旁趴在石桌上懶洋洋抽菸管的則是依舊衣衫不整的煙花樓主。


  白錦不廢話,衣袖一揮憑空出現一株紫黑色牡丹,不偏不倚落在總管跟前。


  總管大人斟茶的手明顯一顫,目光如電劈向白錦。連我都感受到來自總管莫名的威壓,白錦仍不畏不懼站在原地。


  「這是我能找到最名貴的品種,送你。」


  「為何?」


  總管蹲下身瞧向那株牡丹。他依舊面無表情,但伸出去碰觸花葉的手卻輕輕顫抖,有種與遍尋不著的故人多年後重逢的激越。


  「謝你救了小花。」


  名字被提起,我連忙抱拳一揖,「程荷謝陸總管救命之恩。」


  大概是忙著激動沒空理我,總管將那株牡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最後像消了氣的皮球般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是……」


  樓主這時也湊到一旁,「不是什麼?」


  「也對,那花就跟那位一樣……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陸吾你講的我聽不懂啦!什麼那花那位的,現在在哪?我見過嗎?」


  「死了。你沒見過。」總管轉頭看向白錦,眼底的惆悵失落已收拾乾淨,又恢復那副萬年冰山的模樣。「此品從何處得來?」


  「御花園。」白錦滿臉不在乎,好像那地方跟他家廚房一樣來去自如。「既然種在那裡應該很貴重吧?你不喜歡?」


  「喜歡。多謝。」總管大人朝空中一抓,抓出一個黑紗袋遞給白錦,「收著,日後有用。」


  「什麼用?」


  「治禍水。」


  「禍水?」白錦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我姊姊說過,越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都是禍水。但小花又不是女子。」


  雖不像這幾隻仙怪隨意揮手就變出東西,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用力揮手一掌巴上白錦不知道裝什麼的腦袋瓜。


  「噢、痛!」白錦抱頭,眼底隱約有淚花在打轉。


  「不痛我打你幹嘛?」我看向仍拿著紗袋的總管,「這禮我先代白錦收下,謝謝總管的好意。」


  依照總管大人之前的態度,這尊神仙對我和白錦應是善意居多。總之有禮不收白不收,先拿了再說。


  「陸吾你偏心!為何你就不曾送禮給我?」樓主手擎黃銅菸管,直指總管大人鼻尖。


  「你就是禍水,沒得治。」


  語畢,總管大人雙手捧著那株紫黑牡丹,眨眼便消失在院子裡。


  樓主朝總管消失的方向愣了半晌,緩緩轉過頭,目光對上還傻站著忘記避難的我們。


  他走到白錦跟前站定,緩緩拉開一個堪稱顛倒眾生的笑,「既是蛇族,想必扭起來特別好看吧?」


  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在看到那不懷好意的笑容時便摀起雙耳,假裝失聰。


  「所以?」


  相較於對總管的不冷不熱,白錦對待樓主的態度更加不客氣。


  樓主噙著過度燦爛的笑意,極其曖昧地倚上白錦肩頭,不知在他耳邊講了一句什麼,成功讓白錦臉色一變。


  「……你想怎樣?」


  「邀你在七夕煙花會上跳個舞,助助興罷了。」樓主滿意地站直身子,眼神往我這邊掃來,「你也一塊兒來,人多熱鬧。」


  「要跳你自己跳。」


  彷彿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錦瞪了樓主一眼,而被瞪的樓主依舊笑著,笑得春暖花開、笑得春光明媚、笑得春寒料峭,笑得讓人遍體生寒……


  「……小花我們走。」


  白錦拉了我就往院外走,我回頭望向樓主,他還朝我倆輕搖菸管道別,一臉在此恭迎大駕的胸有成竹。


  走出煙花樓,白錦的臉色比進樓前更難看。我聽他一路絮絮叨叨,怎樣都想不通他有何把柄落在樓主手裡。


  「……你有沒有在聽?」


  「沒有。」無奈我的嘴皮子比腦子快,答完才發覺糟糕。


  「居然沒有!我這一路講的你都沒聽進去?」


  「你是在大聲什麼啦?」


  輸人不輸陣。就算輸了陣也不能輸嗓門。我立即吼回去,只見氣焰正盛的白錦突然變臉,一臉泫然欲泣。


  「我只是希望你離那隻烏骨雞遠一點,怕你被欺負而已……」


  我一臉莫名,「哪來烏骨雞?」


  「那樓主啊!我不是說他的真身是山雞之類的嗎?黑心黑肺的,怕連骨頭都黑透了!」


  我被白錦瞬間又義憤填膺的轉變逗樂,隨口敷衍道:「好好好,我以後離他們遠一點。」


  說話間,我們走過端午那日白錦倒下的小巷。我不免杞人憂天想到,「萬一以後你又出事怎麼辦?還有誰能幫你?」


  「除了那座樓的仙,我可是打遍西湖無敵手,沒在怕的!」白錦昂起下巴,得意洋洋,「就算我真的只剩一口氣,也不要你去找那些心機重的神仙幫忙。不稀罕!」


  「呸呸呸!烏鴉嘴。」我忍不住捏捏他氣得圓鼓鼓的臉頰,「走吧,我出來偷懶太久,該回去了。」


  「喔!被我抓到了!你果然很閒!」


  「再閒也沒你閒。」


  「我哪有閒?我每天都很努力秘密修練好不好。」


  「喔?有誰瞧見?」


  「被瞧見就不叫秘密了。小花你傻啦?」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家就是你家啊。」


  「誰說的?你的臉靠太近了,走開。」


  後來想想,和白錦在街上像兩個笨蛋般打打鬧鬧,竟也成了美好的回憶。


  只是當時的我,不懂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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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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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汪汪!」布莊老闆的小兒子躺在草蓆上哭鬧撲騰,腳上滿是亮晶晶的魚鱗。


  「咩咩咩……」巷口賣豆漿的大嬸頂著一臉像極四川熊貓的黑白短毛,癢得往臉上抓個不停。


  「咕咕!」在城郊種菜的年輕漢子身上出現黃黑相間的虎斑,正捏著鼻子灌下熱呼呼的藥湯。


  「哞……」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小姑娘用那雙長出五彩羽毛的手,拉著東大街黃藥師的手直掉淚。


  我盯著一屋子雞犬不寧、欸,雞飛狗跳?也不對。都怪白錦,跟那誤用成語的妖怪廝混久了,連我的語感也混亂起來。總之就是一塌糊塗的場面,只能瞠目結舌可以形容。嗯,這回應該用對了。


  「你來幹嘛?快回家!」


  我爹從頭到腳都用粗麻布包得緊緊,全副武裝,連臉都用布巾裹著,只露出瞪著我的銅鈴眼,吼完就要把我推出傘行。


  「我只是不小心睡過頭晚點過來,不用這樣趕我吧?這裡怎麼回事?哪來那麼多人?」


  「突然有很多人染上怪病,醫館大排長龍,病人跟西湖水一樣都要漫出來了。我乾脆騰出位置收留他們。你回家睡覺,別跑來外頭給我添亂。」


  一邊聽訓,我剛好看見丫鬟紅椒端著熱水盆走到前堂來。難怪今天沒人叫我起床。另一邊,管事青蔥和傘行裡五、六個夥計也作相同打扮,忙著照顧患病的街坊鄰居。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傳開?難道官府不管?」


  「今早才傳開的。」我爹把我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你也知道那些當官的就是愛拍馬屁。聽說新任浙江布政司明兒上任,他們想讓新官出風頭,還不打算管。」


  「狗官!」


  「汪汪!」


  我暗罵一聲,正好布莊老闆的小兒子哀了兩聲,接得天衣無縫。


  「布政司怎麼又換人了?」


  「溫州出了海盜,奪了漁船殺了人。聖上一怒之下就把浙江布政司的烏紗帽摘了。現在這個是舉發貪汙有功,升上來的。」


  「舉發誰貪汙?」


  「舉發山西布政司收賄。聽說他在房裡藏了五千兩,官差去搜時還發現有五百多兩被丟進茅坑,企圖湮滅證據。」


  「所以新來的是個好官?」


  「天曉得。這年頭能當官的都不是好東西。」


  看我爹咬牙切齒的模樣,怕他又開始痛斥當朝腐敗、官場亂象,這一開口沒等到日落西山是不會停的。


  我趕緊再問:「既然還不知道病因,您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傻兒子。」阿爹拍拍我的頭,「你沒發現這裡頭沒有老人嗎?估計這病只有小孩和年輕人會得,不打緊。」


  「話不能這麼說。這才第一天,誰知道之後會怎樣?要是這會致命,我上哪兒再找一個爹?」


  犧牲奉獻固然偉大,但我向來是個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小人,碰上這等事,還是先保全家人再說。


  我爹搖頭,「我走了,這些下人和夥計還有誰會留下?滿屋子病患該怎麼辦?黃藥師再厲害也只有一人,能有八隻手十二條腿嗎?」


  「……他若真有八隻手十二條腿鐵定是個妖怪。」我忍不住嘟囔。


  「什麼?」


  「沒事。」我嘆了一口氣,既然無法說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我是您唯一的兒子,您是我唯一的阿爹。您不走,我也不走。」


  我把頭一昂,認定我爹拿我沒轍,必然妥協。


  「……你想氣死我?」


  唉,我聽見程老爺氣到在磨牙的聲音了。


  「反正您要是染病也不見得能活,現在被我氣死還痛快些。」


  「小畜生長大翅膀硬了?這麼跟你爹說話?」


  「阿爹,對不起,但我是認真的。跟我回去吧。」


  剛還在生氣的程老爺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兒子,我這是在做善事積陰德。」


  「您平常造橋鋪路、奉茶佈粥──」話還沒講完,我的眼眶就紅了。


  ……原來一切都是為了我。


  為了我這個小時候貪玩差點把命玩掉的混帳兒子,累得他明明愛財如命,這些年花錢行善卻毫不手軟。錢財乃身外之物再賺就有,如今卻連性命都搭上,只為了救人積德,祈求上蒼能多看顧他的笨兒子一些。


  我爹曾說,畫了那把大花傘的道長告訴他,毀去西湖眾妖的寄命契是損陰德折陽壽之舉。但我爹卻不曾說過,我因此被損了多少陰德、折去多少陽壽。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自認對活長活短一直看得很開,卻忘了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爹始終耿耿於懷。


  「你們沒事站在門口幹嘛?假裝七爺八爺啊?不對,七爺八爺不是看門的。」


  永遠學不會察言觀色的白錦硬是擠到我跟我爹之間,將我們分開。


  「小花你看到我那麼開心喔?眼睛都紅了。」


  我瞪了白錦一眼,暫時不想跟那條笨蛋嘶嘶說話。


  「白公子又來買傘嗎?真不巧,小店今天不做生意。」


  我爹眼中的白錦是個家住京城的公子哥兒,遊玩至此碰巧與我相識,一見如故。他常上門找我談論詩詞歌賦,順便光顧傘行生意。每次都挑最名貴的傘,一次都買個十來支,出手闊綽揮金如土,讓我爹相當喜歡──當然,這些都是假的。連他付帳的金銀都是鱗片變的。可惡。


  我爹壓根不知道眼前這位白公子的真面目,其實是隻扭來扭去,吞蛋不眨眼的妖怪。


  「喔?今天怎麼了?」白錦探頭往傘行裡望去,「改當義莊?」


  我想都沒想就拿傘往白錦頭上敲去,「那些人都還活著!」


  「我知道!還會汪汪咩咩哞哞叫不是?開個玩笑也不行,小花你也太認真了。」


  「程荷,不許對白公子無禮。」


  目擊我毆打某妖的場景,我爹板起臉孔訓了我一句。


  他對我做過的事才叫無禮!根本就無恥!我在心中吶喊,卻沒膽說出口。


  想起這條嘶嘶雖然不太可靠,但好歹是個會法術的妖怪,我抱著一絲希望開口:「你會治病嗎?」


  白錦瞧了我一眼,又出現那種理所當然的表情,「你何時看過──


  「好好好,我知道。」要不是怕又被我爹說無禮,我巴不得一把摀住白錦的大嘴巴,就怕他禍從口出說溜嘴。「那……你知道他們為何會變成這樣嗎?」


  「待我觀來!」


  白錦站定,側身懸起一腳,舉掌搭在額前,朝離他最近的年輕漢子掃了一眼。


  大概最近茶樓的說書內容是孫猴子大鬧天宮吧?我根據那怪模怪樣猜測。


  「吃壞肚子。跟我一樣。」


  「蛤?」


  「啊?」


  蛤的是我,啊的是我爹。但總之意思一樣。


  「我前些日子不是吃了粉條鬧肚子?」


  我愣愣點頭。


  「那些人跟我一樣。」


  「為什麼──喔,我懂了。」


  原本我想問為什麼你只有肚子痛,他們卻變成人不像人,動物不像動物的模樣?後來才想到,大概是人妖有別,體質有差吧?


  「你懂什麼?」


  「懂你百毒不侵啦。」我還是沒忍住,將白錦一下子湊得太近的臉推開。


  「哪有?我會親你啊。」


  「七六五四三二一、臥看牛郎織女星!」


  我亂吼亂嚷妄想把某妖的胡言亂語蓋過,即刻決定在東窗事發前趕緊把這條禍害拎走。


  「既然是因為吃進毒粉條引起,那我就放心了。欸,也不對。總之阿爹您小心點,別嘴饞吃下肚就好。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家貨款沒收,先去收了。再會!」


  丟下一頭霧水的阿爹,我顧不得禮節,撐好傘拉了白錦就往大街上走去。


  「大白天哪來牛郎織女星?」


  往後瞧確定我爹沒有追出來後,我甩開白錦的手,語氣冷淡,「上回誆我大白天有流星的不知道是誰?」


  「誰啊?」


  白錦把被甩開的手重新牽好,一臉無辜。


  「……大街上別拉拉扯扯,難看。」要是三傳四傳傳到我爹耳裡,那還得了。


  「人太多,我怕走丟嘛。」


  嘴上說著,白錦卻放開我的手,只是靠得近了些。


  大概是他難得乖乖聽話讓我很不習慣,我握了握有些悵然若失的手掌,乾脆把傘換隻手撐著。


  怪病的傳染情況比我想的嚴重。街上充滿各式各樣飛禽走獸的叫聲。有人躺在醫館外的草蓆哀號,有人一路狂奔撞倒攤販,市集鬧哄哄亂成一鍋粥。


  除了回家睡覺,我能不能幫上忙?


  「小花,你要帶我去哪?」


  「帶去賣。」我心神不寧,隨口答道。


  「賣給誰?」


  「藥行。據說你的肉可以舒筋活筋、殺蟲止癢,還有滋補功效。應該可以煮成一大鍋給我家的人。」


  「真的?」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白錦,「如果是真的,你願意讓我賣掉?」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欺負這條總是得意洋洋的嘶嘶。


  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市集嘈雜聲,白錦站在身邊,安安靜靜跟我對看,直到我被一個全身長滿黑毛的,嘴裡不斷喵喵叫的大漢撞倒。


  「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喔。」白錦把我扶起來,話聲很輕。「嗯,如果是小花你的話,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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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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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白錦的回答太慎重,不知所措的人變成我──我大概沒有當妖道角的天分。


  「瞎說的。你別隨便讓人賣掉。」


  「沒隨便,我有認真想過。」


  可惜白錦那張過度俊美的臉皮看起來一點都不認真。


  「但如果你不趕時間,就再等等。天劫過後再吃,應該會更有療效。」


  「天劫?」


  白錦點頭,「我不是快五百歲了?正確說來是四百九十九歲。今年端午剛滿五百。」


  「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生辰,壽禮明年再補給你?」


  「我沒說嘛,沒關係。況且那天我很開心,吃了很多蛋、還拿了龍舟冠軍。嗯……雖然最後現出原形嚇到你,幸好你沒事。」


  白錦笑得燦爛,看得我眼前一花。彷彿又回到當初斷橋初遇他的那日。


  相處兩個多月來,他還是那個笑起來恍若雨後西湖般瀲灩迷人的錦衣少年,不同的是,危急時刻會為我挺身而出,陪我出門東轉西轉,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題逗我開心。嗯,其實我都知道。點點滴滴都看在眼裡。


  如果這樣的人不要是嘶嘶妖怪就好了──午夜夢迴,我不只一次這麼想。


  「小花你怎麼啦?我太好看,看傻了?」


  「臭美。」我想都沒想,一掌拍歪他湊過來的臉。


  這一回,白錦沒有笑著避開,卻握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


  我望著白錦還在燦笑的臉,腦中卻思考此處人煙罕至,垂柳拂面……應該不會被旁人撞見吧?


  「小花?」


  「嗯?」


  「你不揍我?」


  「你很欠打?」


  「沒有。」


  白錦笑嘻嘻的,握著那隻我沒縮回的手,挑了處乾淨的石墩,一同坐下。


  端陽剛過不久,一日比一日炎熱。難得午後還有幾絲涼風吹來,我跟白錦坐在湖邊,發現遠處翠綠荷葉間竟有一枝早開的粉荷,迎風而立。


  靜默許久,白錦悠悠開口,「要是能一直跟你像這樣,牽著手、看荷花就好了。」


  這種滄桑感嘆的語調真不像他。


  我望著還相牽的手,輕輕晃了晃,瞧白錦沒有放開的意思乾脆隨他去,隨口開了話題。


  「你到底哪裡學來的習慣?那麼愛跟人牽手?」


  「因為我們沒有手嘛。」


  白錦難得長記性,知道我聽到那個字會炸毛,沒有說出口。


  「所以趁人形時過乾癮?」


  「可以這麼說。」白錦點頭,「不是有句話說,牽你的手,一起老什麼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無奈糾正道。


  「喔,姪子。外甥不好嗎?你們凡人那堆叔叔嬸嬸舅舅姑姑的稱謂,真麻煩。」


  難得風和日麗心情好,我懶得跟他生氣,淡淡反問道:「不然你們都怎麼叫?」


  白錦想了想,咧出一個笑,「叫名字,不然就隨便叫。反正叫錯又不會天打雷劈。」


  也對。這些妖精仙怪的確沒有凡人那麼多繁文縟節。說到天打雷劈我才想到,「你的天劫是怎麼回事?」


  我只聽過凡人和精怪修練到一定程度會碰到天劫,下場不是得道升天就是灰飛煙滅,卻忘了眼前的嘶嘶也可能碰到。光想像天雷滾滾砸在他身上,我就一陣發寒。


  「我姊姊說,天劫就是打打雷、閃閃電,躲在洞裡睡一晚就沒事了。」白錦聳聳肩,語畢還吹了個口哨以示輕蔑。「過後我就會變成青眼白龍,欸,還是真紅眼黑龍?總之就聽起來很厲害。」


  「……你不是嘶嘶嗎?為什麼會變龍?」


  「俗稱小龍嘛。小龍長大變大龍,聽起來很合理有沒有?」


  合理你妹!喔,我又忘了白錦沒有妹妹。搞半天度劫之於他就跟吃飯睡覺差不多,把我的擔心還來啊混帳!


  「嗚!小花你幹嘛踹我?喂!別走啊!」


  我拋下讓人白操心的混蛋妖怪,撐傘悶頭一直走,一路走走走就走到衙門口。


  正當我尋思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去稟報毒粉條害人之事,官差會不會將我鞭數十,驅之別院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讓開讓開!」


  「別擋路!小心官爺賞你兩板子!」


  「我是跟鄉民進來看熱鬧的,只不過是往前站了一點,退後就是了。」


  我看著被官差趕到一旁的無辜路人,再看看那左右各十人雙列排開的大陣仗。新任浙江布政司真是好大的官威。


  「大家安靜!師爺要講話了!」


  居然只是個師爺?


  我和鄉民們被趕到距衙門口五步之遙,看著在重重護駕下戴綸巾搖羽扇,戽斗下巴翹得半天高的師爺大搖大擺走出來。


  總覺得那討人厭的下巴很眼熟。我摸著下巴,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見過。


  「那下巴真討厭。」


  我聞聲回頭,準確說出我心聲的除了白錦那傢伙,不作第二人想。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隨人群擠到旁邊來,我連忙做了個手勢,讓他噤聲。


  「咳嗯!各位午安,在下是新任浙江布政司,賈方賈大人的師爺。大人為了及時赴任救萬民於水火,焚膏繼晷日以繼夜,今早才趕到這裡,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偏偏不巧在路途中染上風寒得臥床靜養防微杜漸,特地委託在下跟鄉親們打聲招呼見個面。」


  周圍傳來細細碎碎的討論聲。


  之前常被我糾正成語的白錦聽得暈頭轉向,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他想炫耀他會很多成語嗎?」


  「大概吧。」讀書人總愛咬文嚼字,但這師爺也太誇張,生怕別人以為他沒念過書似的。


  「相信各位都知道,西湖畔不安穩,今日突然流傳起怪病,鬧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大人得知此事後,馬不停蹄急如星火趕到西湖畔龍神廟為百姓燒香祈福,期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師爺說重點!」


  「我奶奶的裹腳布都沒那麼長!」


  「等你講完天都要黑啦!」


  「李阿珠,我喜歡妳!」


  「我家灶上正在燒水,長話短說!」


  一時間鄉民們的鼓譟聲四起,還有人趁亂告白。


  「肅靜!」


  「威────


  兩列衙役扯開嗓門,宛如此時正在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咳咳!總之,宅心仁厚愛民如子的大人特地為此事向龍神求籤,龍神指示這怪病乃是因為端午龍舟賽太過無趣,讓祂心有不甘心生不悅,所以假借粉條對信仰不誠的百姓略施薄懲曉以大義。」


  「……意思是龍神賭輸了不爽,所以遷怒其他人?」


  身為那日順利搶標奪冠,讓許多人贏得彩金還拿到好幾個紅包吃紅的禍首,白錦在那堆繞來繞去的成語中,找到問題癥結。


  但身為西湖畔住民,這等有辱龍神大人威名的話,我還是不敢出口,只能給出六字箴言:「不要問,很可怕。」


  「龍神指示,要在三日內獻上符合條件的新娘,乘大紅花轎投入西湖嫁作龍神夫人,讓祂倆共享魚水之歡巫山雲雨,西湖百姓的怪病便可迎刃而解,再度身強體壯闔家平安。」


  搞半天是龍神大人空虛寂寞覺得湖底太冷,想藉機找個伴!


  我突然想到一事,轉頭望向白錦:「你曾說你認識龍神,能拜託祂跟西湖的這位說說情嗎?」


  不管怎麼說,要個芳華正盛的青春少艾沉屍湖底跟龍神作伴,實在有些殘忍。


  白錦搖頭,「我認識的那位複姓龍堂,跟西湖這邊姓敖的一家子剛好是死對頭。」


  「……你這個沒用的嘶嘶。」明知是遷怒,我仍忍不住罵了一句。


  「所以才說要等我天劫過後啊。」


  我盤算著等白錦小龍變大龍再來處理這活人獻祭的可能,又想到龍神給出三日期限,只得垮下雙肩,繼續聽師爺的裹腳布還有多長。


  戽斗師爺從袖裡掏出一張小紙片,我的眼皮突然重重一跳,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各位稍安勿躁莫急莫慌。龍神的選妻條件如籤詩所言:『程家有子初長成,養在傘行人皆知。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龍王側。』不知鄉親們可知這籤詩所指,究竟是哪戶千金小姐名門閨秀?」


  姓程的姑娘,家裡賣傘……我尋思半天想不出符合人選,左右張望之際,卻發現除了白錦,原本在身邊跟我肩並肩、背靠背湊熱鬧的鄉民們,全都離我起碼一丈遠。


  「看來,謎底已經揭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戽斗師爺收起籤詩,朝我瞇眼微笑。


  「……不是這樣的吧?我是公、咳,我是男的耶!」我姓程,家裡也賣傘沒錯。但龍神不是要新娘嗎?我不新,也不是娘啊!


  戽斗師爺走下階梯,嘿嘿歹笑朝我走來。


  「不管男新娘、女新娘,能討龍神歡心的就是好新娘。你就別再垂死掙扎困獸之鬥,束手就擒乖乖就範吧!」


  「這事一定有哪裡搞錯,籤詩借我看看。」


  我朝師爺伸手索討,卻被打了回票。


  「不可質疑你的龍神大人。」師爺裝模作樣搖頭,「你能雀屏中選,乃是千載難逢獨一無二的好機會,普通人感激涕零喜極而泣都來不及,怎會推辭?」


  師爺獰笑步步逼近,我只好惶恐步步後退。


  「小花你們在玩什麼?我也要。」


  要你的頭!原來這笨蛋以為我在玩什麼「大人不要!再過來民女就要叫了」的遊戲嗎?


  我沒時間朝笨嘶嘶解釋,直接抓著白錦的手朝他悄聲道:「我數一二三,我們就跑。」


  「一、二、三!」


  「木、頭、人。」戽斗師爺難得長話短說,大手一揮就讓衙役們架住我。


  「哼哼,論起這遊戲,在下童年時可是百戰百勝所向無敵。」


  我被四個衙役扛起,四人雙手雙腳各一邊像扛廟會神豬似的,還有第五個幫忙撐傘,一路把我扛進衙門裡。


  我死命掙扎卻掙脫不開,事態緊急,只得扯嗓門求救:「白錦!救我!」


  「喂!小花不想玩了,快放開他!」


  白錦這時才發現事有蹊蹺衝上前,卻被一道藍光擋在門外彈到地上。


  周圍的鄉民再度圍攏,議論紛紛。


  我望著又開始不信邪往門口撞去卻不斷被彈飛的白錦,開始後悔出口求援。


  「白錦別撞了!你先回去!」


  扛我的衙役不知為何進門後就停下腳步,讓我只能眼睜睜看白錦拚命想救我卻束手無策。


  「別撞了!我不會有事的!」


  「你騙人!你們快放開他!小花!」


  「住手!你會受傷的!」


  看起來好痛……


  「聽見別人叫你『小花』,不知為何也讓我心有不甘心生不悅。當年的定情物在下還視若珍寶愛不釋手,怎麼一轉眼就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呢?」


  我轉頭看向那個刺眼的下巴和討厭的笑容,終於想起眼前的戽斗師爺是何方神聖。


  「……敖、子、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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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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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認出來就好。不枉我大費周章勞師動眾。」


  敖子謙湖綠色衣袖一揮,朱紅大門關閉,原本架住我的官差也瞬間消失,害我毫無預警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悶哼一聲,揉著隱隱作痛的臀坐起,連忙把被摔落一旁的保命傘撿起來。


  「原來你也不是人?」


  和白錦那妖怪相處久了,看到這類怪力亂神的舉止自然就往這方向想。畢竟眼前的敖子謙怎麼看都不像仙風道骨的修道人。


  「我是龍神,家族世居西湖已千年。」敖子謙揚著戽斗下巴得意回話,隨即瞪大雙眼,「你用了『也』字?所以你明知那臭蛇的身分,還跟他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他才不臭。」至於後面那個什麼嘎嘎嗚啦啦的字我才沒聽到。


  敖子謙氣得發抖直指我鼻尖,「你聞過?你你你、你居然還聞過他!寡廉鮮恥沒羞沒臊!」


  「你又不是我爹管那麼多?」


  懶得跟他多費唇舌,我揹傘起身要走卻被他一個箭步擋住。


  「我是你未婚夫!」敖子謙嚷著連我本人都不知道的事,隨手變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成語字典。「這是你當年給我的定情信物。我不是說過:『我這輩子追定你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渝!』?」


  原來這年頭訂親不用父母之命,也無須媒妁之言,大爺你說了算?


  如果要找一個字形容我現在的心情,大概是「窘」;兩個字是「窘窘」;三個字就是「窘窘窘」。


  「不信?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待我備壺好茶跟你細說從頭娓娓道來。」


  敖子謙硬把我拉進花廳,變出瓜果點心還有一壺熱茶,邊剝橘子邊殷勤招待我坐下聽他話當年。


  原來當年我嫌他書沒念好,雞婆借他一本備用的成語典後,他就以為那是我表達心意的定情物,將我視為訂親對象。


  當夜,因決定人生大事而過度欣喜的他夜不能眠,乾脆摸黑混進我家,想看看我的睡臉。沒想到他太興奮一時難以自制現出原形,把我驚醒又嚇到離魂。


  自知闖禍的敖子謙拋下我趕緊逃回家。敖家老爹一聽大事不妙,說什麼這下得罪高人恐怕無法善了,只好帶著一家老小連夜搬家逃命去。


  敖子謙說,他直到長大後才得知我尚在人世。他費盡苦心央求他表哥設下賭局,詐賭將西湖龍神的職位贏來,就為能光明正大回西湖再見我一面。


  「為了你,我運籌帷幄機關算盡啊!」約莫是想到當初的辛苦奮鬥,敖子謙鼻頭發紅雙眼微熱,「程小花,這輩子我非你不娶!」


  有人深情至此,此時我似乎該擠出兩滴眼淚以示感動。可惜我耐著性子喝著難喝的茶,聽完這難聽的故事,只能勉強摳出兩粒眼屎。


  「正好我也不想嫁。不對,我本來就誰都不嫁。你早點洗洗早點睡吧。」


  「那你就等著幫西湖百姓收屍,當個千夫所指的害群之馬罪魁禍首!」


  我不禁冷笑,「程荷充其量只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傘行小當家,數千人命的血債要算在我頭上,也太看得起我。」


  「你只要眼一閉脖一縮,就能造福百姓解救蒼生,為何就是不肯妥協?」


  「我這一生太多的妥協,到頭來連感情事都不能作主?」


  敖子謙看著我,靜靜捏碎手上的橘子。「那臭蛇到底哪裡好?」


  「他很好啊。除了食量大又貪吃、道行低妖術不靈、嗓門大不看氣氛、亂用成語講不聽、常常亂吃我豆腐、不僅不是人還是我最怕的那種妖怪……」我扳著手指越數越多,「嗯,這麼說來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看吧?就是隻巧言令色一無可取的小妖。」


  我望著敖子謙的雙眼,微笑以答:「但我就是喜歡他。」


  ……我說出來了救命啊我居然說出來了……我說我喜歡一條混帳嘶嘶還當著別人的面……哪裡有豆腐讓我一頭撞死不然拿綑麵線讓我自掛東南枝也可以啊啊啊!


  我在心裡崩潰尖叫雙手抱頭繞西湖來回狂奔,外表還得強自鎮定,撐出笑容跟敖子謙對看。


  「你就肯定我不會傷你?」


  敖子謙又捏爆一顆橘子,而且氣得連招牌的成語連發都忘記用。


  「沒有。但不管你做什麼,我的答案都不會變。」


  「是嗎?那就拭目以待靜觀其變。」


  敖子謙一揮手,兩名衙役憑空現身。


  「先從手開始吧。聽說你在糖水攤跟那臭蛇互餵點心牽手散步,和樂融融你儂我儂?」


  就說外頭眼線多,平安回家最好。這件事證人太多我無法否認,但要跟敖子謙一五一十報告又不甘心。我越想越不爽,乾脆扭頭來個相應不理。


  「只要你點頭,隨時都能喊停。我言出必行一諾千金。」


  「哼。」


  敖子謙朝衙役們使了個眼色,他們手上拿的東西似乎是名列屈打成招兵器譜第三名的凶器。


  身為一個小奸小惡難免,殺人放火不敢的普通百姓,這種用棉繩串起五根木棍夾人手指的刑具,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而且馬上就要親身體驗。


  敖子謙一聲令下,兩端繩頭被緩緩拉攏,光是棉繩與木棍用力摩擦的聲響就聽得我頭皮發麻。


  木棍一點一點收緊,疼痛也一點一點加劇。十指連皮帶骨被夾緊、擠壓,像胸口也被巨石鎮壓連氣都喘不過來。從一開始的悶疼、劇痛、到像尖錐釘進腦門,眼前陣陣發黑……我仍死命咬住雙唇,不肯出聲。


  流進眼睛的冷汗像將手上的鮮血也糊成一片。等痛到徹底失去知覺,這雙手就算廢了吧?萬一廢掉,以後白錦要牽該怎麼辦呢?


  想起白錦,我好想微笑。但現在的我若露出笑容,一定扭曲難看得很吧?真希望那笨蛋可以一直沒心沒肺的笑著,那笑多好看啊……把我的心都騙走啦混蛋。


  「想什麼?」


  我已經看不清敖子謙的神情,硬要扯著嘴角擠出笑容,「想我家白錦。」


  刑具似乎不再收緊。之所以說「似乎」,因為我已有些恍神,不太能分辨。敖子謙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有些飄渺。


  「你知道這雙手再夾上半刻就廢了嗎?神仙難救藥石罔效。」


  居然還能撐那麼久?我挺厲害的嘛。


  心裡雖這麼想,但光要撐出笑容已費盡我全身氣力,只能聽音辨位望向敖子謙大概的所在位置。


  「我問最後一次,你答不答應嫁給我?」


  「下輩子……」我壞心眼的遲疑半晌,「都、別、想!」


  「拖下去。」


  我被那兩名假官差拖出花廳,確定敖子謙再也看不見我後,雙眼一閉昏死過去。


  再睜眼,我醒在陌生的房間。


  這裡既不是潮濕陰暗老鼠亂跑的牢房,也不是我那間有福祿壽鏤空花板的臥房──這麼說來,床頭的福祿壽三仙也未善盡守護之責,不然我怎麼會三天兩頭遭罪不得安寧?算了,這回是我自己找死,怪不得人家。


  「醒了嗎?」


  白錦那張好看得要命的俊臉出現在我眼前,連聲音都溫柔悅耳得緊。該不是敖子謙那廝的幻術吧?


  「你是誰?」


  「白錦啊。白蛇的白、錦蛇的錦。小花你撞到頭忘記啦?」


  會用這麼欠打的說法自報家門,必定、肯定、鐵板釘釘是白錦那嘶無誤。看在他終於出現讓我心情很好的份上,就裝作沒聽到那個字吧。


  「你現在能走嗎?我想快離開這兒,這官衙好臭。」


  「我試試……嗚!」


  養成快二十年的習慣沒法說改就改,用手撐床想爬起來的下場就是痛到又跌回去,蜷著雙手哀嚎。


  「你的手怎麼了?」


  白錦拉過我的手要看,聽到哀號又停住,想碰又不敢碰,盯著腫脹變形鮮血淋漓像臘腸的手指,神色複雜。


  不知為何,看到他的臉色後我的手似乎沒那麼疼了。


  「不會治傷也無妨,沒有很痛。倒是你,要是我的手廢掉也不能嫌棄我。」


  「……你是笨蛋嗎?」


  白錦突然面無表情,冷淡模樣跟那個煙花樓總管好像。


  他結出一個樣式複雜的手印,銀光閃過,我手上的十根臘腸隨即恢復回原先不沾陽春水的筆直白皙。


  瞧著終於恢復知覺的雙手,我左看右看相當滿意,還沒開口稱讚這難得有用的傢伙就被狠狠抱住。


  「小花你是笨蛋,大笨蛋!」


  「……別哭嘛。我又沒死。」


  欸,這台詞似乎有些耳熟?


  「閉嘴!笨蛋!你一定是說了或做了什麼惹那蠢師爺不開心,他才這樣欺負你對不對?」


  「哪有。」


  白錦用那雙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瞪著我,「別想騙我。」


  唉,這種無關緊要的時候才變靈光做什麼?


  我三言兩語把被用刑的過程講述一遍,當然略過那些會讓白錦得意到翹尾椎的深情告白。嗯,還挺深情的吧?我自己都被噁心到了。


  前情提要完畢,我想到一處關鍵性轉折:「你怎麼進得來?」


  「走後門啊。」白錦講得理直氣壯。


  「你又認識何方神聖?」


  「丁小雨。」


  「誰?」聽起來不像神仙精怪,倒像小屁孩?


  「奪標手阿丁的兒子,端陽那天跳出來說要代替他爹那個。」


  喔,那個四歲小奶娃。


  「他一時尿急撒在後門邊,誤打誤撞打破禁制,我就進來了。」


  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的必備良藥啊。偉哉,童子尿。


  「但你打破禁制敖子謙會不知道?」


  「知道。」白錦點頭,「我一踏進後門,他就站在我眼前了。」


  我急忙拉過白錦,扯扯他的手,又掀開他的衣襬想瞧瞧他的腳。用膝蓋想都知道敖子謙不會放過他。


  「小花,你真急色。」白錦揪著衣領一臉嬌羞,「要摸,回去再給你慢慢摸嘛。」


  「誰想摸你!」我氣炸,「他沒對你動手?不可能吧?」


  「沒有。他只叫我準備五千白銀贖你回家。」


  「就這樣?」


  我瞪大眼不敢置信。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當然五千白銀並不便宜,把我整個人賣掉都籌不到這數目,但……


  「就這樣。」


  「你哪來五千白銀?用鱗片變的?」敖子謙肯定不收吧。


  「本山人自有妙計。」白錦怪腔怪調唱了一句,「總之我明日會拿贖金給他,但我現在就要帶你走。」


  「他肯?」


  總覺得這兩隻有鱗片的東西在我昏迷時進行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敢不肯?」


  白錦瞇著眼,露出難得一見的陰狠。我只好當個俊傑就此打住,但關係到鄉民性命的問題還是得問。


  「那他也肯把百姓的怪病治好,收回娶新娘的神諭?」


  「當然。」白錦把棉被一掀,「小花你廢話好多,趕快回家啦!我快被臭味薰昏了。」


  我用力朝周圍嗅了嗅,「哪來的臭味?」


  我每天都有沐浴更衣,不可能是我吧?至於白錦……我揪過他的衣領深吸了一口氣,只有淡淡的青草香而已。


  「龍的口水超臭!跟那蠢師爺講完話,我到現在還聞得到那怪味。別拖拖拉拉,快走啦!」


  「好好好,你別扯。」


  我接過白錦遞來的保命傘,還要忙著甩開他勾勾纏的手。才拍掉他的左手,右手又黏上來,不管怎麼拍怎麼甩,就是擺脫不了。


  「給我牽,還是你想讓我打橫抱出去?」


  「休想!」


  真被打橫抱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


  「不然你親我一下,我才放心。」


  我望著白錦閉眼嘟嘴湊過來的俊臉,一掌打歪。「你有沒有羞恥心啊?」


  整日摟摟抱抱,不是要牽就是要親,成何體統?


  「那跟一串心比起來哪個好吃?」


  「嗯……一串心吧。不過要看串什麼,你應該會喜歡串雞肝的。」


  「有串雞肝的?」白錦瞬間雙眼放光,「還有串什麼的?」


  「雞腸、鴨胗、叉燒、香腸……想串什麼就串什麼。」


  「我要吃!我要吃!在哪快帶我去!」


  我就這樣再次被呼嚨過去,一手撐傘,一手被開心蹦跳討著要吃的白錦牽出官衙。


  後門僻靜行人罕至,走出小巷接到大街時,我忍不住回頭望去,只看見湖綠色袍角在門邊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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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了下
  夾棍其實是夾腿的
  夾手指的叫[拶指]
  不想用生難字就帶過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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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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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只能說白錦命太好,剛好碰上夜市開市時分。他從第一攤吃到最後一攤,除了十幾串的一串心,又吃了糕渣、春捲、鹹粥、米糕、蝦捲、魚羹……最後喝完羊肉湯又到隔壁喝了一大碗八寶甜湯。


  我盯著他手上那三包蜜餞、一份狀元糕、一袋白糖粿、兩袋蜜麻花,不是很確定的問:「你還吃得下?」


  白錦捏起白糖粿袋口嘩啦啦倒進嘴裡,完全不怕剛起鍋還熱氣四溢的油炸甜粿會燙口,大口嚼了幾下,囫圇一口全部吞下肚。


  他舔著唇角的花生糖粉,摸摸肚皮想了一想:「嗯,好像有點飽。」


  我看著他完全沒有隆起的肚皮,頭一回羨慕起這妖怪有如無底洞的胃袋來。


  白錦壓根不知道他眼前的凡人正在長吁短嘆,快手快腳拆開另一袋蜜餞,用竹籤插了一塊遞來。


  我看著那塊青翠鮮綠的芒果青,再看看吃了一路終於想到旁邊還有一個我的白錦,張嘴咬下。


  酸得讓人精神一振的芒果青在尾韻回甘轉甜,上頭的冰渣子順道解去日落未盡的蒸潤暑氣。


  「好吃嗎?好吃嗎?好吃嗎?」


  我伸手推開那張又湊得太近的俊臉,「好吃。同一句話別問三遍。」


  「小花你生氣了?」


  「沒有。」


  「沒有為什麼都不吃?」


  「因為我不餓。再說我爹還在等──


  不孝子如我這時才想到,那個搞錯性別的龍神新娘神諭應該已經傳遍大街小巷了吧?要是我爹知道該有多擔心……


  「你慢慢吃,我先回去。改天見!」


  我拋下滿是食物,沒手抓住我的白錦朝程計傘行奔去,大老遠就看到我爹還穿著下午那身粗麻裹成的戰甲站在門口張望,終於盼到我回來,三步作兩步衝過來。


  「阿────


  「小、畜、生!」


  沒有哭得梨花帶雨固然很好,但這般砲火隆隆也讓人吃不消啊。


  我摀著被揪疼的耳朵,哀哀求饒,「疼疼疼!阿爹您輕點!再擰耳朵就要掉啦!」


  「掉就掉!反正你這雙耳朵壓根白長!叫你回家睡覺別亂跑,你跑去衙門看熱鬧!結果差點被抓去沉湖陪龍神,你要阿爹一個人怎麼辦?嗚嗚嗚……」


  結果還是哭了。唉。


  「是我不好讓您擔心。您別哭,哭成這樣多傷眼?」


  我摟著我年近半百的親爹,溫言軟語道歉賠罪,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我在哄騙哪家不更事的小姑娘。


  「我問過敖、咳,新任師爺了。那神諭是場烏龍,哪有抓男人當新娘的道理?就算我肯犧牲,龍神也不收嘛。明兒官府就會貼告示跟大家澄清了。」我指向傘行裡躺滿一屋的無辜鄉民,續道,「至於那怪病過幾日應該也會緩解,您就甭操心了。」


  我爹聞言,舉袖擦乾眼淚鼻水,「你少唬我!龍神的神諭哪那麼簡單說收就收?」


  「是布政司大人的師爺親口說的。不然……啊,白錦可以作證!」


  幸虧我運氣好,餘光瞧見白錦抱著滿懷點心慢吞吞拐出小巷向傘行走來。


  「白公子,程荷所言是真的嗎?」


  白錦正好吞下一塊狀元糕,鼓著雙頰睜大眼,朝著我爹用力點頭。那模樣說有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顯然一條來路不明的嘶嘶都比他家混帳兒子有信用,我爹因為白錦的保證終於放下心來,也放開我可憐兮兮的耳朵。


  「看在白公子的面子上,就信你一回!」我爹的怒氣轉頭一收,對白錦笑開了花,「時候不早,白公子用過膳了嗎?不嫌棄的話,隨便用點家常菜?」


  「不用。我不餓。」白錦邊回話,手裡還拿著一塊蜜麻花,喀得正起勁。


  「呃……不然到裡頭喝杯茶,歇歇腿?」


  白錦搖頭,「也不渴。」


  我想起方才他灌下肚的那些有甜有鹹、有熱有冰的湯湯水水,覺得他到明日天亮應該都不會渴。


  「那……」


  我瞧我爹搓著雙手,欲言又止的模樣,只得出聲:「阿爹,您要說什麼就直說吧!」


  要白錦這嘶嘶懂得察言觀色,等西湖水乾、雷峰塔倒再說。


  「臭小子你閉嘴!」


  「嗻……」


  我乖乖站到一旁去,不敢再打擾眼前的一人一妖。


  「是這樣的,待這時疫穩定後,我得出趟遠門。快則七夕,慢則中秋才會回來。」


  「那關我什麼事?」


  我忍不住踹了白錦一腳,被我爹瞪了一眼。


  「不許無禮!小犬無知,希望白公子別放心上。」


  我爹的態度越是謙卑恭謹,我越覺得不對勁,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咳,因此程臻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在這段期間,可否央請白公子多多照看我家不孝子一些?您既然家住京城,想必身分顯貴,權勢通天,要是程荷有個萬一,可否勞煩您舉手之勞,伸出援手?」


  「爹!」


  「住口。」


  我爹聲音一沉,我便不敢吭聲。看他那表情,是萬分認真的。


  「好啊。」白錦拍拍雙手,不知不覺間把那袋蜜麻花吃個精光,「沒問題。」


  「那真是太好了!」我爹激動得幾乎要哽咽,「要論財富權勢,程臻是比不上您,但凡有往後有任何能盡棉薄之力的地方,請您儘管直說。」


  「嗯……」白錦看看我爹,又看看我,想了一會兒才開口:「沒有要讓你盡棉薄之力的地方,但要你點頭答應的地方應該有。」


  「請白公子直言不諱。」


  「到時再說吧。」


  白錦昂頭擺手,端出官宦子弟的架子,唬得我爹一愣一愣。


  「老爺,可以用晚膳了。」


  我爹打發來通知的紅椒,轉頭對白錦道:「白公子真的不再用點嗎?」


  白錦搖頭,「我再跟小花說兩句話,你們先吃吧!」


  既然白公子都發話了,我爹只好留下我,自個兒先進屋用膳。臨走前還特地交代不准再對白公子無禮。


  我乖巧萬分點頭稱是,待我爹踏進屋裡,就朝站在月下一身清輝的白錦瞪去。


  「你想要我爹替你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


  白錦把肩一聳,表情無辜。


  我想了想,我爹一介凡人對白錦這嘶嘶妖怪的確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算是暫且相信他。


  「那何必講得煞有介事的樣子?」害我提心吊膽一下。


  「就覺得應該要求點什麼,不然你爹會囉嗦個沒完。」


  我想起我爹當初要拿錢感謝道長救命,雙方推拖快半個時辰的往事,對白錦難得一針見血的見解,只能默認。


  「咳,總之我爹就愛瞎操心,你別把那要求當真。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你不用管我。」


  「你才不會咧。」白錦撇撇嘴,沒好氣。「每次出事你都叫我丟下你先跑,這叫會照顧自己?」


  「不然呢?你又打不過人家,留下來也是死路一條。要死,死我一個就夠了,何必拖著你陪葬?」


  白錦湊到我跟前,低低笑開。「能跟你葬在一起很好啊。我很滿意。」


  「我不滿意!」我一把推開那張笑得讓我胸口為之一滯的臉,「沒事別滿嘴死不死的,觸霉頭。」


  「明明是你先提的。」白錦嘟噥。


  「我可以提,你不行。」


  「哪有這樣?」


  「打我啊,笨蛋。」


  「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還沒聽過。」


  白錦即刻朝我伸出手。


  我下意識閉起眼,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任何動靜,悄悄睜開眼。


  四目相交之際,白錦的吻不偏不倚落在我唇上。


  我摀著嘴,瞪著他。


  「傻小花,我才捨不得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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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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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人生就是不斷的放下,最傷感的是來不及好好道別。」──在某次醉酒後,阿爹拉著我的衣袖如此哭訴。


  記得那年我才十一歲,不懂為什麼要一直放下,不能順手撿起來?年歲漸長後我才明白,原來那個阿爹放不下的包袱就是修仙修到一半就失蹤的爺爺。他這些年想方設法探聽,終於在前些日子探到爺爺曾在國境之南出現的消息。原本整理行囊即將動身,卻碰上怪病流傳打亂算盤。


  在阿爹把我託孤、咳,把我託付給白錦隔日,他在我再三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和傘行後,就迫不及待帶著青蔥,踏上尋親之旅。


  看著渡船漸遠,成為水邊一抹黑點,我只能衷心期盼阿爹這次出行能了卻一樁心事,真正放下。


  如今的傘行少了當家和管事不能再唱空城計,我趕緊收拾離情,撐著保命傘趕回去。


  我領著傘行夥計照顧一屋子病患,一會兒這邊汪汪、一下子那邊咩咩,空檔還要招呼客人忙得暈頭轉向,再回神天已擦黑,好不容易終能打烊休息。


  正要拴上大門時,門縫間卡進一隻腳。正確來說是一只靴,一只我這陣子看到眼熟萬分,閉眼都能把上頭花紋描出來的黑緞長靴。


  「再夾我的腳就斷啦!」


  「你又沒有腳。」


  話雖如此,我還是鬆開門板,把那個明知店家打烊還硬闖的不速之客迎進屋裡。


  「現在看起來有嘛。」白錦抱著右腳金雞獨立一路跳進來,立定後還做了個挺有模有樣的亮相。


  「左手低了。」


  病患被安置在裡屋由紅椒照顧。我拉過板凳端起茶杯,放心在前堂指導起某條學人精的身段。


  「小花你好冷淡喔。」白錦抱怨著,湊上前奪走我剛放在唇邊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又拿過茶壺倒滿再灌光,「呼!你這是對恩人講話的態度嗎?」


  「恩人?」我起身左顧右盼瞧了半天,「哪來的恩人?」


  白錦睜著大眼指向自己,「我呀。」


  「恩人?別變仇人就不錯了。那天在傘行門口偷親我的帳,我還沒跟你算。」


  「我哪有偷親?」


  「那不叫偷親叫什麼?」


  白錦挺起胸膛,非常不服氣,「我頭頂明月,腳踏黃土,光明正大得很。哪有偷?」


  「還頂嘴?」


  「我只有親嘴,沒有頂嘴啦!」


  「你!」


  「我!」


  「你你你、你很好!」可惡!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遇到聽不懂人話的嘶嘶更鬧心。


  「你這麼誇我,我會害羞。」白錦有些靦腆的笑了,笑完又拿我的茶杯斟上第三杯。


  懶得跟笨嘶嘶計較,我盯著他乾脆端起茶壺猛灌的樣子,發覺有異。「你怎麼渴成這樣?」


  「龍神廟的仙草茶好甜,甜死我了。」


  白錦皺眉,掀開壺蓋倒懸已被喝得精光的茶壺。


  我朝裡屋喊了一聲,沒多久伶俐乖巧的紅椒就端著一壺涼茶出來又安靜退下。


  我看白錦咕嘟咕嘟又灌下半壺的模樣,忍不住出聲:「喝慢點,小心嗆著。」


  白錦用衣袖把嘴一抹,非常豪邁的放下茶壺,「啊──福氣啦!」


  「……喝茶跟福氣有什麼關係?」


  白錦無辜回望,「不知道。聽人說的。」


  「你在哪聽到?」


  「忘了。」


  「算了。你說龍神廟的仙草茶是怎麼回事?」


  我還以為喜歡仙草的只有土地公。


  「龍神廟剛才在佈施仙草茶,說生怪病的百姓喝了就能好。我猜你還不知道,特地裝一壺過來,還不感激恩人我?」


  語畢,白錦隨手一抓,變出一只大茶壺擺上桌。


  我揭開壺蓋聞了聞,滿心疑惑。「為什麼是仙草茶?」


  記得我上次被白錦的原形嚇昏,煙花樓總管也說有問題吃仙草就對了。這仙草當真神效?


  「說你傻你真傻。」白錦翹高下巴恥笑我,「你剛說那東西叫什麼?」


  「仙草啊。」


  「那不就結了?」


  白錦兩手一攤,宣告拍板定案。


  「……因為叫仙草,所以能治百病?」有沒有那麼瞎?


  「差不多吧。你們凡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名什麼實的嗎?」


  「名副其實?」


  「欸,對。」


  如果真的取名都符合事實,為什麼敖子謙一點都不謙遜有禮,反倒霸道跋扈惹人厭?說到敖子謙……


  「那娶新娘的神諭呢?」


  關在傘行裡忙了一整天,差點忘記這等大事。


  「當然收回啦。」


  「他怎麼說?」


  白錦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團,「字太多,你自己看。」


  我打開那團要是白錦沒說,肯定被撿起來直接仍進字紙簍的黃紙,掃了一遍。


  「這紙哪來的?」


  「公開亭撕的。」


  「……沒人攔你?」官衙公告是你可以隨便撕的嗎?


  「沒有。」


  我瞪著白錦,擺明不信。


  他慢吞吞補了一句,「倒是我撕下時,大家都發出讚嘆聲。不過撕張紙,有必要那麼佩服嗎?」


  我不知該不該向這條嘶嘶說明擅毀官府公告會有何等下場。估計那敖子謙也不會拿他怎樣,乾脆省下口水。


  「這紙到底寫什麼?」


  我捺著性子把那串囉哩八唆的公告唸出來:「茲因龍神大人慈悲仁厚,不忍拆散天倫歡聚,娶親一事就此作罷。特賜仙草甘露救治眾生疾苦,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當保闔家平安出入大吉。」


  「……什麼意思?」白錦一臉茫然。


  「不懂?那日在衙門前你就聽得懂?」


  「我不想浪費我的聰明才智去懂那條有口臭的蠢龍在想什麼。」


  「那就能浪費我的?」


  「反正你有很多嘛。借我一點又沒關係。」


  「剛才是誰抬著下巴笑我傻?」


  一樣是翹下巴的囂張模樣,白錦看起來硬是順眼許多。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句非常肉麻的俗語,連忙撫了撫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臂。


  白錦認真糾結,埋頭苦思。「嗯,是誰呢?」


  程家少爺我大人有大量,不跟裝傻的小嘶嘶計較。「簡單說,因為龍神很善良,所以娶親這事不作數,還賜仙草茶給百姓治病。」


  「明明全是他搞的亂子,還講得很偉大的樣子。」白錦撇頭,不屑之。


  「同感。但他是龍神他說了算。不管怎樣,這亂七八糟的鳥事算是告一段落……不,還有一件。」


  「嗯?」


  「你說敖子謙要求五千白銀,怎麼辦?」


  「哼哼,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


  我生平最討厭這種自恃身分的說法,冷瞪白錦一眼。


  「欸,你這時要滿腔崇拜如江水滔滔不絕般大喊一聲:『喔!原來是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指定西方取經特派使者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啊!』」


  「……你姓孫?」


  「不是。」


  「是猴子?」


  「也不是。」


  「那冒名頂替什麼?這就叫名不副實!」


  「我只是看戲時覺得這樣很威風,想講一次看看嘛。」


  白錦鼓著腮幫子嘟嘟噥噥,像個想偷拿桌上雞腿被大人打手的小孩,一臉委屈。


  「那也講過了。重點?」


  「我早把五千兩交過去了。」


  「你有五千兩?」


  「沒有。但庫房有。」


  「哪裡的庫房?」


  「浙江布政司的庫房。」


  「……你是說,你盜了庫銀當贖金再交回去?」


  「嘿嘿!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很聰明吧?」


  我忍不住一掌拍歪白錦的頭。「聰明你個大頭!」


  「我的頭哪有大?」白錦摸著被打疼的後腦勺,「難道是『雞毛出在雞身上』?還是『鴨毛出在鴨身上』?聽起來都對啊……」


  「不對的是你!」我炸毛,抓住白錦的衣領猛搖猛晃,「你這笨嘶嘶傻嘶嘶!沒錢交贖金還可以死皮賴臉,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這下盜了官銀,輕則入獄,弄個不好把你砍頭剝皮泡藥酒喝都可以啊!笨蛋!」


  「小花你冷靜聽我說。」


  「我很冷靜!」


  「你這樣哪叫冷靜?」


  「我冷靜起來就是這樣!唔、呃嗯……」


  「……冷靜點了?」


  要不是被吻得喘不過氣又被緊緊抱在懷裡動彈不得,我一定右腳踹飛這條笨嘶嘶,拎回來再用左腳踹飛第二遍!


  「先聽我說嘛。小花?」


  「有、話、快、說!」


  「小花,我是妖怪。」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而且這件事我第一天認識你時就知道了。


  「嗯,你知道,那蠢龍也知道。」白錦換了個姿勢,把我攬進他懷裡,乖乖坐好。「會在乎金銀財寶的,只有你們凡人。對我們來說,那些只是發亮的小石頭。」


  「難道他吃飽撐著欺負你?就算真是這樣,他現在的名義是浙江布政司的師爺,你也得聽他的。你姊姊不是說過,在人間生活就得照人間的規矩?」


  我企圖搬出白錦最敬愛的姊姊說之以理。


  「對。原來我說過的話你都記著,我真感動。」說完白錦又親了我一口。


  「我在跟你說正經事!」


  「我也很正經啊。小花,你有沒有想過,那蠢龍為什麼會放你回家?」


  「不是因為你跟他有不可告人的暗盤嗎?」


  「嗯……也對啦。但我的意思是,他都願意放你回家,根本不會在乎那點小錢。他只想刁難我,順便挑撥離間而已。」


  「有什麼好挑撥的?」


  白錦望著我,笑而不語。


  ……是了,暴跳如雷的我不就一腳踏進敖子謙的陷阱了嗎?


  身為凡人的我肯定會為五千兩天價急得團團轉。就算沒有自己送上門找他理論殺價,也會跟白錦因為籌錢這碼子事意見相左,甚至爭執口角……就像方才。


  讓我們鬧得不愉快,他就很痛快。


  「你說的對,是我太傻太天真。」


  壓根忘了他們一條大龍、一條小龍,根本不受人間律法倫常約束。


  「沒關係,你再傻我都喜歡。謝謝你那麼擔心我。」


  「不稀罕。」


  我怎麼會笨到忘記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瞎操那麼多無所謂的心?這件事從頭到腳底板就是齣鬧劇。那日糊里糊塗被抬進官衙又被領出來後,根本無需再理會跟敖子謙那混蛋有關的一切。管他神諭還贖金,通通都該跟端午節粽子一起沉進西湖底餵魚!


  白錦將額抵上我的額頭,「姊姊說的沒錯,你真是個好人。」


  「你姊姊認識我?」


  「嗯……算是吧。」


  白錦淡淡一笑。


  那時的我沒有追問,難得主動把唇貼上、抱緊白錦,希望能給他些許溫暖──


  因為那個笑看起來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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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原作者| 鎏墨 發表於 2020-10-1 17: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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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吻後的片刻沉默比十指被夾還折磨人,幸好白錦的肚子適時傳出飢腸轆轆的腹鳴聲。


  「……你還沒吃飯吧?」


  不等白錦開口,我拎著他往飯廳走。熱騰騰的晚膳已備好,紅椒正候在一旁。


  讓紅椒下去休息後,我拉過椅子,跟白錦一人坐一邊準備開動。


  小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龍井蝦仁、東坡肉、蜜汁火方、油悶鮮筍和一大碗宋嫂魚羹──原先我自己絕對吃不完的份量,現在多了白錦剛剛好。


  忙了整天又熱又累,毫無胃口的我勉強喝完那碗魚羹就放下瓷碗,乾脆看起白錦吃飯來。


  不管幾次,看白錦進食永遠是件新奇事。看他咻咻咻掃光碗中的白米飯,嘩嘩嘩將盤中的蝦仁和嫩筍倒進嘴裡,再啪啪啪將東坡肉和火方連用筷子絞成小塊都不用就直接吃下肚,最後咚咚咚乾掉他那碗宋嫂魚羹,全程只能用快、狠、準來形容。


  而在如此風捲殘雲電光石火的瞬間,他居然還記得各留一口菜給我,我怎能不感激涕零?


  「你不吃嗎?」白錦雙眼放青光盯著盤裡屬於我的菜餚。


  我乾脆把桌上四盤菜連同沒動過的白飯一併堆到白錦跟前。


  「你吃。不夠再叫廚房做。」


  「小花你最好了!」


  白錦的歡呼聲有些含糊不清,因為他正忙著扒飯。


  孫子兵法有云:「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我逮著機會問了一個心心念念的問題。


  「你到底跟敖子謙做了什麼交易?」


  怪就怪我太低估白錦的吃飯速度,他剛好吃飽喝足放下碗筷,只差沒有伸舌舔盤底。


  「……你要吃嗎?」


  我盯著白錦不知道打哪變出來一碟金黃油亮的馬蹄酥,搖頭拒絕,沒讓他轉移目標得逞。


  白錦將那六塊金條似的馬蹄酥依序扔到空中,再相準時機一條一口接得天衣無縫。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他見我還瞪著他瞧,只得鬆口。


  「我告訴他,若他不放你走,我就把他的龍角鋸下拿去磨龍角散。」


  「磨來幹嘛?」


  「賣錢啊。據說治咳嗽很有效。」


  「你連珠豔都打不過,有辦法把龍神抓來拆角磨散?」要說夢話也得先蓋被啊。


  「那隻朱厭是上古妖魔不能比。」白錦撇撇嘴,舔去嘴角的酥皮碎屑,「我可是深藏不露的五百歲妖怪,萬一認真起來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呀!」


  「……難道敖子謙會怕?」


  「是啊。」白錦點頭,有些複雜的看了我一眼,「他怕你。」


  「我?我這凡人根本被你們一神一妖耍得團團轉,誰會怕我?」


  「他怕你恨他。」


  白錦的話聲很輕,我卻聽得很清。


  「……那傢伙還沒壞到骨子裡,勉強還有點神格。」白錦癟著嘴,一臉彆扭,「但他性格不好、腦子不好還有口臭,你不可以喜歡他喔!」


  看著白錦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努力忍笑,「所以你才死活不願告訴我真相?」


  「因為……」


  白錦不知又從哪變出一籠白白胖胖的水晶油包,留下一顆後,用一種氣吞山河的架式全倒進嘴裡,用力大嚼特嚼。


  我拿過那顆特意留給我的甜包,慢條斯理邊剝邊吃,調侃起困窘的某妖,「因為什麼?」


  「因為這樣顯得我很不厲害啊……」


  白錦的音量越來越小,最後跟那籠甜包一樣徹底消失。


  我還是沒忍住,不爭氣笑出聲,「噗、哈哈哈……」


  這嘶嘶、這嘶嘶怎會那麼傻那麼可愛呢?


  「笑笑笑!臭小花,等我度劫後,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請問五百歲的妖怪大人,您何時要度劫?」


  「據說是麟鳳龜龍,四靈匯聚之日。」


  「那是何時?」


  目前我只知道敖子謙是龍,剩下三隻該去哪裡湊?


  白錦把肩一聳,「時候到了就知道。」


  這不是廢話嗎?但既然他自個兒都不煩惱,我這幫不上忙的凡人何必再瞎操心窮緊張乾著急?


  我不認為敖子謙會就此死心,畢竟他說過他的字典裡沒有「放棄」,事隔多年也不知缺的那一頁找到沒有。但終日提心吊膽也不是辦法,日子還是得過,生意還是要做。


  傘行收容的病患在喝過龍神廟甜死人不償命的仙草茶後,陸續痊癒。其中幾位甚至一口氣買了十幾把綢傘以謝收留之恩。而我爹的尋親之旅還持續著,隔三差五寫家書報平安順道抱怨爺爺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他追得很辛苦。


  日子過得還算平順,天候依舊很熱。轉眼便是七夕。


  這一日,歡慶氣氛熱鬧非凡,入夜後的南大街更是人山人海,幾乎都衝著煙花樓一年一度的煙花大會而來。據說今年規模格外盛大,平常散盡千金也難見上一面的頭牌珠豔還特別準備歌舞獻藝,噱頭十足。


  原本約好一起去看煙火,白錦卻臨時變卦說另有要事,隨後就到。既然被人潮卡在路上進退不得,我只好摸摸鼻子,跟著看熱鬧的鄉民一路擠到煙花樓前。


  熙來攘往的樓前架起雙層高台,高的那層蹲著好幾個煙火師傅在準備,低的那層安置樂班,此時正在調音試奏。整座舞台張燈結綵五光十色,比起上元燈會毫不遜色。


  開場的「東風夜放」如閃電如流星,一記劃過西湖夜空炸開絢爛光華,成千上萬的白光乍現,宛如千樹銀花一夜開。


  鄉民們忙著驚呼讚嘆,張大的嘴還沒闔上,第二記「吹落星雨」接著燃放。數十枚小型煙火掐準時機同時衝上天幕,在齊高處綻放再搖曳金黃尾芒紛紛落下,宛若光雨。


  高台上的絲竹聲悠悠響起,一名伶人襯著<青玉案>旋律翩然現身。


  她的眼尾點著豔紅胭脂,臉罩薄紗,銀緞舞衣搭配各式白銀鈴噹、鎖片,舉手投足清脆悅耳動人心弦。


  有人誤以為她就是從不亮相的煙花樓頭牌珠豔,但我一望即知,這人沒有珠豔特有的妖嬈瘋癲。但她眉目含情,身段柔軟,隨著旋律扭起腰來格外勾人。我想起煙花樓整座樓都是公的,眼前這尊應該也不例外。或許是新加入的新人吧?


  一曲舞罷,空中施放名為「鳳簫聲動」的花火,再度引起鄉民驚嘆。以宛如鳳羽五彩絢爛的煙花為背景,再出場的舞伶便是我見過的熟面孔。


  細腰豐臀婀娜多姿的碧璧穿著貼身湖水綠的輕紗舞衣,甫出場就引起現場男性一陣抽氣聲──其中不乏猛吸口水和被女伴揪耳求饒的聲響。


  看著碧璧波濤洶湧呼之欲出的胸前風光,我認真思考起這要塞幾顆大饅頭才撐得起來?


  「哎呀,你看那人真不害臊!猛盯著姑娘家胸前瞧!」


  「就是說啊!那直勾勾的模樣根本是急色鬼!」


  「欸,你說那急色鬼怎麼看起來好眼熟?」


  「這麼一說,似乎在哪見過……」


  為了怕「程記傘行少東是個急色鬼」的傳言明日傳遍西湖,我只得舉袖遮面,快步走遠。


  人走得遠了,心好像也遠了。天上的煙花正燦爛,台上的樂舞正歡快,但我越看越覺得沒滋味。


  這是我頭一回選在七夕夜出門人擠人賞煙花,按理說能看到這等陣仗的花火表演可是千金難買的好機會,我應該既興奮又期待又快樂又幸福……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公子,一個人嗎?」


  「不然是一隻鬼嗎?」我翻著白眼停步回頭,眼前的白衣舞伶卻不是我以為的白錦。


  白衣舞伶嘻嘻笑著,「驚異嗎?震撼嗎?被我如斯俊美的舞姿迷惑了嗎?」


  但如此欠打的說話方式翻遍整座西湖也找不到第二個、咳,第二條。


  我瞪著戴面紗裝神祕的白錦,「你沒事男扮女裝上台跳舞做什麼?」


  就說那舞伶的樣子看起來很眼熟吧。嗯,我應該有說過吧?


  「還不是那烏骨雞害的。」


  原來白錦的「要事」就是答應煙花樓主要跳開場舞助興。之所以瞞著我是怕我笑話他。


  「既然如此,怎麼不換過裝再來?」要瞞就該瞞到底啊。 


  「因為我看你越走越遠,以為你要回家了嘛。」


  若不是白錦提起我還沒注意到,不知不覺我已走離人聲鼎沸的煙花樓,來到今晚人煙罕至的西湖畔。


  「晚點珠豔會在一樓天井跳舞,你不看嗎?」


  「不是煙花樓大戶才能進去?」


  「總管說我們直接走後門進去就行了。不然你以為我幹嘛犧牲色相上台,還穿著這一身追出來?」


  「敢情還要謝謝您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好說好說……啊!『眾裡尋他』開始放了!放完就輪珠豔跳舞,再不走就來不及啦!」


  我就這麼被白錦抓著手一路朝煙花樓奔去,去看我其實沒什麼興趣的歌舞。


  大男人跳舞有什麼好看的?況且珠豔根本不是人──原本這麼想的我,在看完那首<霓裳羽衣曲>後徹底改觀,決定收回前言。


  珠豔真不虧頭牌之名,除了性子瘋癲了點,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極美。一身火紅薄紗舞衣與叮噹配飾隨著舞曲不斷旋轉,再加上那把差點沒讓我賠掉性命的特製牡丹花傘伴舞,表演在落英繽紛中結束,襯著從天井口望去的滿天花火,美不勝收。


  煙花會即將進入尾聲,我往樓上瞧去卻沒看到樓主。


  「白錦,你有看到樓主嗎?」


  「不是掛在欄杆上喝悶酒嗎?」


  我順著白錦所指的方向指去,卻只見欄杆不見人。


  「啊,我忘了凡人看不到。」


  白錦捂著嘴,但看他的表情倒不怎麼心虛。


  「他心情不好?」


  「大概是被戳到傷心處吧。」


  白錦這時才告訴我,這首歌是珠豔特地要獻給樓主的曲子。


  我仔細回想方才的唱詞,那句「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的歌詞纏綿淒切,與歡騰旋律形成反差,像一口陳高,爽快辣勁後是淹上眼眶的熱意。


  看著眼前的白錦,我想我明白樓主的心情。


  ──如果不是遇見他,我也會有這種人海飄零的惆悵寂寞吧?


  「小花你幹嘛那麼關心烏骨雞?我會吃醋喔!」


  白錦撇嘴,想來是還在惦記被迫男扮女裝的仇。我笑著沒有再出聲。


  前方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原來是總管大人現身了。


  「最後一枚『燈火闌珊』即將施放,請大家盡情欣賞。我謹代表煙花樓上下,願有情人終成眷屬,祝各位七夕佳節愉快。」


  在樓內的如雷掌聲中,我跟總管大人隔著重重人牆點頭致意。


  我拉著白錦,打算趁煙花尚未施放提前離場,不然等到散場又要摩肩擦踵一次。這天氣實在太熱,不管滋味還是氣味都讓人受不了。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我跟白錦都大大喘了一口氣。


  白錦一把扯下面紗,揮著衣袖搧風,我盯著他的臉噗哧一笑。


  「你!你怎麼塗成這樣子?哈哈哈哈……」


  揭下面紗,我眼前出現一個畫著火紅眼影、臘腸紅嘴,左頰寫一個王字,右頰寫一個八字的錦衣少年。


  白錦伸手往臉上抹去,看著滿手紅豔豔的胭脂,頓時暴跳。「那隻混蛋烏骨雞!」


  據說白錦這身行頭全是樓主親手打理,他嫌樓主動作太慢費時太久還不小心睡著。被人搖醒後就罩著面紗被推上台跳舞,壓根不知道被畫成什麼模樣。


  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抖著手掏出汗巾遞去。


  「我自己看不到啦!」


  白錦難得炸毛,我只好邊笑邊抖,邊跟他臉上的胭脂奮戰。不知道這口脂調進什麼顏料,我用力擦了幾次都沒法弄乾淨。


  「你就不能自己施個法?」


  白錦被我提醒才猛然想起,打了幾個響指又一臉挫敗。


  「不行。那黑心烏骨雞在顏料裡下了咒,我解不開。」


  我壞心笑著,「算啦。反正這樣也別有風情。」


  白錦朝我勾勾手指,「小花。」


  「怎麼?」


  我不疑有他,微微傾身湊近,卻被按住脖子吻個正著。


  一吻終結,白錦點頭,笑得滿意。「嗯,是挺有風情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把口脂沾到我唇上了。這混帳嘶嘶就是見不得別人得意!


  我瞪向白錦正要開罵,最後一枚煙花恰巧升空。


  「小花,我……你……」


  劈哩啪啦的花火聲遮蔽掉一切,我只能扯著嗓子吼回去。


  「你說什麼?風聲太大我聽不清楚!」


  白錦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笑著,在那枚「燈火闌珊」的煙花下,輕輕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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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瘋美人,很辣XD 2020-12-6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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