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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修理寄物櫃的男人(短篇完)[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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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發表於 2020-6-27 10: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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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現代都市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修理寄物櫃的男人》


  列夫在意那個客人已經有好一陣子。

  列夫是間小酒吧的老闆,三十二坪大的店,含吧檯有二十個座位區,店的設計是滿街看得到的八零年代風格,說不上多特別,但列夫自己很滿意。小店從下午五點開到凌晨一點半,每月第一個禮拜二跟每個周六是公休日,偶爾列夫累了也會多休個幾天,當然前提是這個月沒虧損。他經營這間店已經四年多,生意普通,營收尚可,房子跟土地是過世的叔叔留給他的,倒是讓列夫省了不少成本。


  說是小酒吧,主要的賣點當然是酒,列夫有個好酒保,約翰。好約翰總是能讓客人滿意,不管是在酒方面或是跟客人談心方面,身為一個酒保多少要有點迷人的魅力,不枉費列夫每月給他的薪水還有新年時給他的長假。除了酒外,這間小店也兼賣餐點,不是一般酒吧那樣單調無聊的食物──列夫喜歡料理,自成一種風格,他的小酒吧菜單上料理不多,固定就那幾樣,紅酒牛肉漢堡配上烤餅,壽司捲加白菜豆腐湯,薯條炸魚,烤麻糬,火焰煎餃與馬鈴薯冷湯──列夫年輕時有過不少情人,每個情人在跟他分手時留給他的禮物就是他們擅長的,或是家鄉的料理。而列夫把那些料理都放進他的菜單上。


  除了酒,料理,列夫的酒吧還有台專門的義式咖啡機,這同樣是某任情人留給他的禮物。咖啡在酒吧中同樣受某些客人的歡迎。約翰常說,像你這樣不倫不類的酒吧可以生存下來大概就是因為它這麼不倫不類吧。


  列夫心血來潮時也會做些不在菜單上的食物,權當作今日特餐──酸辣海鮮蝦麵,草莓蝦餃跟酸辣小籠包,司康餅跟現打鮮奶油抹醬,炭烤牛排配地瓜球,薯泥麵包夾起士,奇異果冷湯拌烏龍麵。而他的客人出乎意料地捧場。


  他這間小店有幾個熟客,像是禮拜一固定來喝酒的情侶,一對相差二十五歲的同性情人,那是一個英國紳士跟美國大男孩,他們看起來像情侶又像父子,感情總好到讓人眼疼;或是一三五日固定來光顧的老先生,他的興趣就是跟每個年輕女孩搭訕,還毫不惹人厭;也有每周日來一趟的一群女孩,她們青春洋溢,笑容親切,而且非常能喝,每次來都會把菜單上的酒點過一輪又一輪,更是熱愛列夫的今日特餐;也有不固定時間來,但每次來必定窩在角落啜飲濃縮咖啡,吃肉桂捲,配報紙閱讀的戴帽子西裝紳士,他從不跟任何人搭話,列夫也只聽他說過,「一杯咖啡三個肉桂捲。」,為了這位客人,肉桂捲是列夫酒吧內的必備餐點之一。


  一般來說,列夫的客人大多很不錯,偶爾也有些糟糕的醉漢,可憐的人,或是可悲的傢伙,但從沒有一個客人像那個男人那樣地讓列夫感興趣。


  那個男人在半年前,三月,一個春天的晚上到來。列夫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正替十號桌的情侶送上那天的特餐──約翰說那叫做地獄食物──列夫把南瓜弄成泥包進越南春捲皮裡,還加了些切碎的生薑、蘋果丁與檸檬汁。


  他就在那時進來了,他穿著一身整齊的工作服,但你也說不出是哪個職業的工作服,不是警察也不是男護士或是修理電線的,更也不像快遞員。但你就是知道他那身是工作服。米白色的上衣搭配黑色的褲子,貼身而且好看,不管是上衣還是褲子都設計了許多口袋,口袋都鼓鼓的,看來是實際上有在使用,奇異的是那些口袋的位置設計看起來還挺時尚的。他揹著一個大包包,看來放了不少工具,他很瘦,不怎麼高,但有著修長的好身材。男人頂著那頭耀眼的紅頭髮,還有張漂亮到引人注目的臉蛋,年紀看起來不大也不小,但光站著就有種讓人想看向他的魔力。所以列夫才會一下子注意到他。


  他進來,張望了一下整間店,而後走到角落那個兩人位的小圓桌,一般來說那是情侶的熱門區,但今天倒難得的沒有情侶霸佔。他坐下後,拿起菜單稍微看了一下,列夫便過去為他點餐。


  列夫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是怎麼開始的。

  「哈囉,第一次來?」列夫這樣問他。

  「是的。您怎麼知道呢?」男人眨了眨眼,列夫看出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是夕陽快掉下海裡時那種沉沉的顏色,有點橙,但其實是棕,他的睫毛又長又濃,眼裡滿是笑意,男人的確很好看,有種讓人怦然心動的奇異魅力。

  那天列夫跟他聊了下,知道對方叫做豪爾德,是工作後無意間走進來的。豪爾德那天很餓,吃了那份約翰很嫌棄的地獄特餐後讚不絕口,又加點了紅酒牛肉漢堡跟炸魚薯條,點了三杯不同的雞尾酒,而後他送給列夫一個迷人的微笑,就這麼離開。


  那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好客人。


  列夫偶爾想起那天豪爾德的笑容都覺得有些兒像在作夢。約翰則嘲諷他是太久沒有交往對象了。


  「我只是想想,也不行嗎?」列夫抗議,他知道約翰是在開玩笑,不過說真的,其實他對豪爾德並沒有那種感覺,而是另一種,另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說不上來,也沒有興趣講給約翰知道。約翰則說,「我覺得他大概被你那份地獄來的春捲給嚇死了,大概再也不會來。」


  列夫想說哪有這麼誇張,明明那份南瓜泥生薑春捲滿受好評的。


  不過豪爾德再也沒來過,列夫的酒吧生意說不上熱烈,但每天也足夠忙碌,過了一個多禮拜,他已經忘記那個有著紅頭髮的美青年,再過三個禮拜,他滿腦子已經想著幾天前來這喝酒的英俊男人了。


  直到豪爾德再度出現。


  大概是四月的時候,他又穿著那身制服,揹著那個大包包,手裡拎著一個小小的門,真的很小,大概就是外頭最小號的寄物櫃的門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又坐到上次那個位置,動作很自然,彷彿跟這間店很熟悉一般,他還跟列夫打了聲招呼。


  看到那頭漂亮的紅髮,跟迷人的微笑,列夫對豪爾德的記憶一下便回來了。


  「好久不見!」列夫靠過去說。


  豪爾德靦腆地笑了笑:「您還記得我啊?」


  「當然。」列夫說謊總是不打草稿的:「做這種生意就得有這種好記憶力,記得每一個客人。」其實他也不是每個客人都記得,約翰就常調侃他只要太醜或太糟就都給他忘光,非常挑剔的記憶力。


  列夫跟豪爾德寒暄了一會兒,替他點好餐,並特別推薦當日的特餐,香草培根裹薯泥雞肉,少數被約翰讚美的特餐。


  「聽起來真不錯,但我很想念上次的南瓜春捲,那真是美味。」豪爾德說。


  「噢,讓我家的酒保聽到他會哭的,他恨死那個了,覺得喜歡的人都是惡魔。」列夫哈哈大笑,那個只是他心血來潮做的東西,也只做過那麼一次,沒想到豪爾德還記得。


  「是嗎?真可惜。」豪爾德笑笑,列夫這時突然注意到他的腳邊,那個小小的門。


  那個門是很常見的東西,車站,超市,運動球場,學校,機場,大概是這些地方會見著的東西。


  寄物櫃的款式大概就那幾樣,你平常也不會特別注意,但總是有點兒印象。


  「嘿,這是什麼?寄物櫃的門?」列夫問了出口。


  「喔,是的。您眼睛真厲害。」豪爾德說,他用手摸了摸那個小門,「是的,這是寄物櫃的門。」


  「你的收藏嗎?」列夫有一個客人喜歡收集門把,各式各樣的,甚至還央求過列夫把他廁所那個據說是十九世紀風格的門把賣給他,他看到那個門當下就想到了那個門把愛好者,沒有想到今天就給他遇到一個愛門的。


  「不不,收藏這個太變態了。我是修理這東西的。」豪爾德一笑,又是一個靦腆可愛的甜美微笑。


  「修理置物櫃?」列夫一愣。


  「是的。這是我的工作。」豪爾德說,「這城市大概三分之二的置物櫃都得靠我修理。」


  「啊。」列夫有些驚奇,這種生活隨處可見的東西,偶爾他也會用上一用的東西,沒想到有專門的修理工,「我還以為這只要鎖匠就能夠修……」


  「不,不一樣。」豪爾德搖搖頭,「置物櫃是不一樣的。」


  那樣的說法有點特別,這令列夫好奇了起來,「喔?」


  豪爾德則又露出那靦腆的笑,他看起來真的很害羞,「先生,其實我滿餓的……」


  列夫這下尷尬了,他忙道歉,趕快進了廚房替豪爾德做餐,還被約翰嘲笑了一頓,因為他站在豪爾德那邊太久了,點餐的單子已經疊了兩張。


  「美色害人啊。」約翰邊調酒還有空調侃他。


  結果那天突然忙碌起來,列夫的小酒吧除了他跟約翰外還有三個輪班的工讀生,可剛好那天上班的珍妮發燒請假,其他兩個都無法來替班,約翰要調酒還要幫忙招呼客人點餐,列夫則是忙著做餐送餐還要順便整理桌子,弄到最後,他無法再多跟豪爾德多聊幾句,等列夫忙完後,豪爾德剛好也要離開了。


  「今天的餐點還是一樣的棒。」豪爾德真誠讚美著,「下次見,列夫先生。」


  「喔!能讓你滿意真令我開心!下次見!」列夫正在收桌子,聽到這話反射性地回答,等注意到才發現豪爾德正推門離開。


  豪爾德再次來則是在那幾天後,他的穿著仍舊一樣,但也依舊乾淨,好像他工作一整天下來都不會染灰塵似的乾淨。


  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動人,連約翰都說這實在是一個過分好看的男人,可神奇的是整個酒吧也沒有人會去搭訕他,列夫照舊上前去替他點餐,珍妮窩在櫃檯嘟噥著說這是老闆的惡勢力,「我也想跟帥哥說話!」


  「但妳有男朋友了,珍妮。」約翰說。


  「有男朋友跟這個是不一樣的。」珍妮忿忿刷著杯子,「而且我男朋友沒這個帥!」


  「那妳去搭話啊。」


  「……不,我也不敢。」珍妮吐舌,「他雖然好看可愛但又有種不好靠近的氣質,我覺得只有老闆這種神經粗的傢伙才沒感覺到。」


  「這也是。」約翰說,他動作俐落地調了一杯酒,「列夫真的是個粗神經。」


  豪爾德來的第三次,那天因為下了場雨,生意受到影響並不怎麼好,所以列夫才有空閒跟他多搭話。豪爾德並不排斥跟列夫聊天,列夫端著咖啡跟他搭話,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所以還真的有專門修理置物櫃的人啊。」列夫說。


  豪爾德眨眨眼,「當然,連馬桶都有專門的修理工呢。」


  列夫一笑,「喔,抱歉,我真失禮。」


  「不,不會的。的確一般人很少會知道這職業,基本上寄物櫃大都是所屬公司派人來修,但我不太一樣。」豪爾德說,他正切著列夫推薦的今日特餐,鷹嘴豆泥配小羊排,「我什麼寄物櫃都能修。而且還可以處理寄物櫃裡頭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嗯?」列夫不明白豪爾德的意思,他內心的小小好奇感一瞬間膨脹了,「不該有的東西?」


  「喔,是的。」豪爾德吃下一口小羊排,露出滿足的微笑,「您的手藝真好。」


  「謝謝。」列夫說,可嘴裡卻很想冒出些不應該的疑問。


  「您很感興趣嗎?我的工作。」豪爾德問,他眨眨眼,深棕橙如夕陽西沉的眼睛有著小小的笑意。


  「是的。老實說我好奇得不得了。」列夫搔搔頭,「你也知道的,當一間小店的老闆,最大的樂趣就是聽客人說些話了。而你是我第一個遇到修理置物櫃的人,我本以為這是個無聊的工作,看,就像我後面那個先生,我是不該隨便跟客人談其他客人的,但那位先生就是一個已經覺得自己工作無聊透頂的人,他每次說起他修馬桶的故事也就大概那樣,啊,我忘了說,他是修馬桶的。」


  豪爾德一愣,隨即笑起來,「喔,我剛剛真是有夠失禮。」


  他笑了好一陣,又說:「好吧,我想我的工作應該還算有些樂趣。」他眨著眼,似乎在想該怎麼談論他的工作。


  「我想得先從我怎麼開始從事這份工作談起。」豪爾德說,「但這對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酒吧老闆談似乎有些過於沉重了。」


  「喔?不不,你不用擔心,做為一個酒吧老闆,可是聽過不少『沉重』的故事的。」列夫笑,這不是他要自豪,而是事實。失戀的男女,工作失敗被家人拋棄的男人,得到絕症而來酒吧買醉的可憐人,為失業苦惱的老老少少,渴望愛而想來找一夜情對象的人,因為父母吵著要離婚而不想回到家裡跟朋友來酒吧廝混喝酒的少年少女,人世間的苦惱總是在這間小小的店裡一一呈現。


  他邊說又去吧檯替自己跟豪爾德做了兩杯咖啡,約翰責備他上班的怠惰,「你怎麼可以丟我一個!」


  「又沒有人點餐,好約翰,多賣客人幾杯酒,今天生意實在太淒涼了。」外頭的雨似乎大了起來,從豪爾德進來後就再也沒有客人進來,珍妮已經無聊到拿起手機跟人聊天,約翰則只好認命地多誘拐些孤單的客人喝酒,他就是有這份魅力,黑頭髮灰眼睛的漂亮酒保總可以讓某些人癡迷,列夫笑嘻嘻地看著他被某個客人握住手,邊端著咖啡走到豪爾德那裡。


  「請你喝。我家的咖啡還不錯喔。」列夫把咖啡放到豪爾德前面,對方感謝著他的慷慨。


  他們又扯了一下天氣,雨好大啊什麼之類的廢話,直到列夫終於忍不住,問著豪爾德關於他的工作。


  「嗯,那麼我就說了,我是個被遺棄在置物櫃中的小孩。」豪爾德啜飲了咖啡,讚美了一番後,突然地說。


  「啊……」列夫一愣。


  「在我大概三個月大的時候,被我的父母,也可能是只有母親或父親,他們將我丟棄到車站的置物櫃裡,門還被破壞而鎖死,然後我則因為啼哭的關係被站務員發現,接著我的養父,也就是上任修理置物櫃的工作員收養了我。」豪爾德的聲音很輕,「我的養父收養我後,便揹著我去修理城中每一個置物櫃,他的薪水不多,請不起保母,當然他也可以把我寄放到政府的協助機構,但聽說那時候我只要離開他就會哇哇大哭。修理寄物櫃這工作比你想像中要忙碌一些,很多時候他必須隨傳隨到,他一邊工作一邊養我,我是看著他修門的樣子長大的,而我在長大後也才知道,我不是第一個被丟棄在置物櫃裡的孩子。」


  列夫驚訝到嘴都合不起來,他嘴唇抖了抖,「喔,喔,抱歉,我真抱歉……我問了一個真的是……」


  「不,您不用道歉。這很平常的。」豪爾德的微笑依舊親切動人,「當您知道一年會有多少個小孩被丟在置物櫃而不是孤兒院或是教堂門前,就知道這有多麼普通常見。當這世界上只有發生過一次的事情叫做獨特,可發生過上百次就不稀奇了。」


  列夫這下真為自己開啟這話題感到後悔,可又多少期待起來,因為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一個修理置物櫃的男人,而他則是被丟棄在置物櫃裡的嬰孩,看似平常,但似乎有太多可以聽的故事。


  「我就這樣看著我養父工作,等到我可以上學了,我下課後也仍是跟在他身邊看他怎麼修理那些被破壞,或是無意間壞掉,或是那些他人無法處理的櫃子。」豪爾德邊說邊切著他的小羊排,他進食的動作優雅,看起來教養良好,若不是他說他自己是修理工,又穿著那身工作服,說真的列夫會以為他是出身自什麼有錢人家。


  「您一開始聽到修理寄物櫃,大概會想說就跟修理馬桶一樣,馬桶壞了,堵住了,需要人去修,寄物櫃當然也是一樣,那東西壞了,有人叫我們去修,很簡單,但寄物櫃又跟馬桶不一樣。寄物櫃是封閉式的。這樣說好了,馬桶蓋起來,放在廁所裡,當然也是封閉式的,可是廁所的門通常都是開著的,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在使用,可寄物櫃不是,很多寄物櫃一年被用不到幾次。馬桶壞了的方式也就那幾種,可寄物櫃不同,它一旦堵住,裡面是空的,門純粹壞掉也就罷了,可當它是堵住的,壞了,打不開,封閉起來,那它就很危險了。」


  「寄物櫃是很危險的。」豪爾德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讓列夫聽了莫名害怕。


  「活著的嬰孩,死掉的嬰孩,放進裡頭的不只是那些,還有些更奇怪的東西。列夫先生,您經營一間酒吧,應該是知道的,知道人類是很奇特的生物,他們不只會將孩子放進那裡面,甚至連自己本身也可以放進去。」


  「什麼意思?」列夫不明白,只覺得這話題越來越奇怪,不就是修理寄物櫃嗎?又不是車站的站務人員每天要檢查一次寄物櫃裡頭是否被遺忘些什麼,他是知道車站或是百貨公司裡每天都有這項工作的。


  「就像您聽到的那意思一樣,寄物櫃如果壞了,打不開,又是因為人為的因素而打不開,那麼那個櫃子就會很糟糕。因為寄物櫃是人做的。而它的功能又那麼的獨特,它容納,保護人們來來去去時『暫放』的東西,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有生命沒有生命的……原本它的功能是設定為放著無生命的東西,但人就是那麼有意思,將它的功能開發到另外一邊去了。當初發明寄物櫃的人一定沒有想到,有人會將活著的小孩、小貓、小狗,活著的些什麼丟進那裡頭去。」豪爾德微笑,「可以說,我養父的工作就是專門處理那些糟糕的寄物櫃。而如今我繼承他,也做著這樣的工作。我們會跟人說,我們是修理寄物櫃的人,這的確沒錯。我們大多時候是做著一般的修理,維修,清潔,保養,您可以這樣講,但有些時候,我們做的並不是一般的修理。整個城市,只有我跟我養父可以做這份工作。」


  列夫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想,或許我被騙了,被這個外貌看起來讓人賞心悅目的小夥子給騙了,或許他其實不像他的外表一樣那麼美好,他其實是個瘋小子?神經有點不正常,滿腦子妄想,而他偏偏又是個有趣的瘋子,可以將這瞎編的故事,他的妄想講得那麼引人入勝。


  列夫喝了口咖啡,猶豫大概兩秒,最後決定還是繼續坐在那邊聽豪爾德的瘋言瘋語,反正現在雨很大,而酒吧依舊沒有新的客人進來,他甚至可以看見約翰已經跟另外一個客人摟在一起,太糟糕了。


  那麼他花點時間聽聽對方的妄想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反正還挺有趣的。


  「我今天跟您分享的是我第一份工作,那是在Y車站的一個寄物櫃。中等大小,寄物櫃的尺寸通常只有三種,大中小,我說的中等大小,是那種可以塞進十歲以下小孩的那種尺寸,很抱歉,這譬喻不太好,但這是我養父教我的,小寄物櫃放嬰孩,中寄物櫃放男孩女孩,大寄物櫃男人女人老人都能放,我養父總這樣說,一時間我也不知該如何跟您形容那些寄物櫃的大小。」


  「總之,就是那樣中型的寄物櫃。那天我養父接到電話,說Y車站有個那樣的寄物櫃壞了。『很糟糕,聽說是個不好處理的櫃子。去吧豪爾德,這是你第一份工作。』那陣子我剛大學畢業,我的養父已經帶著我讓我學習修理一段時間,他希望我能夠正式地自己來一次,我聽到後便拿上他為我置辦的工作包,穿上他為我準備的工作服,到了Y車站。」


  豪爾德說得很順暢,沒有一點停頓,他的嘴角還掛著那個輕柔美妙的笑,可越是這樣越讓列夫緊張。


  「我到了那邊,站務員帶我去看了那個寄物櫃。他是這樣跟我說的,『先生,這櫃子壞了好幾天,我們請了人來修,但沒有任何人能夠打開,有人說經過這裡時聽到了男孩的哭聲,我們看了監視器,最後一個使用他的人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一個大學生了,那天他把門關上,拿走了裡面的東西,櫃子看起來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是的,那個櫃子裡面什麼也沒有,是空的,我很難跟您解釋我是怎麼知道它空著的,只能說我跟我養父工作久了,就是能夠這樣知道,我們看一眼,就能清楚那個置物櫃裡是空著還是滿的,也大概能分辨出來它是好的還是壞著的,甚至可以知道裡面大致上放了些什麼,公事包,籃球,有人要返鄉時的衣服,行李箱,一櫃子裡都是內褲,這之類的。我那天看到的模樣也的確是那樣沒錯,它是空的,可壞了。而當那個站務員說完後,那個中等櫃子裡就傳出一陣哭聲。」


  「站務員臉色都發白了,他慌張地離開,離開前還得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的跟我說,『麻煩您了!』,然後就留我一個人站在那個櫃子前。我身後還有車站的過客正來來往往,而櫃子裡還發出著小小的哭聲,聽起來的確是個男孩。接著我就按照我養父教我的方法,我先摸著門,摸摸看要怎麼打開,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方法,我無法跟您細說,總之我知道怎麼打開那個據說堵死的門,只要一下,我就可以打開,但我沒有。我摸著門,問著,您在哭什麼呢?喔,抱歉,這似乎嚇到您了?」豪爾德停下了話,看著列夫,他的小羊排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放置不管了。整間酒吧還是沒有新的客人來。


  列夫本想要點頭,可最後他還是搖搖頭,從嘴裡迸出來的話他自己都覺得莫名,「不,很有意思。」


  「那就好。」豪爾德微笑,笑容靦腆中帶著一點愉快,「這就是我這份工作特別的地方,我們必須修理那個櫃子,所以什麼也不能害怕,就算那櫃子裡有哭聲也是一樣。」


  「那哭聲仍舊持續一段時間,我又再問了他一次,那小小的聲音才回答我,他說,『我被拋棄了。』非常悲傷的聲音。」


  「我說,您被誰拋棄了呢?『我自己啊。』,小男孩的聲音回答著。『他把自己丟在這邊,好久了,我好痛苦,只能擠在這兒,哪也去不了,我好痛苦。』,其實在那時我仍舊不明白在裡面的是什麼,是鬼魂?還是些什麼,嗯,我以前跟著養父時也遇到過類似的東西,但跟這個又不太一樣。」


  「最後我把門打開,看見裡面是一個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男孩。他被擠得四四方方的,你勉強能看出他是個男孩的樣子。」


  列夫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頓時有種剛剛吞下去的咖啡都要吐出來的感覺,他不能明白怎麼豪爾德還可以這麼冷靜地說著。


  「『他太傷心了,所以把我丟在這邊了。』那個男孩這樣說。」豪爾德停下來,像是突然想到似地插起一塊小羊排吃下去,列夫看著他的動作,等著他繼續說。


  「男孩看著我,還在哭著,他說他想離開,但不能離開。『因為我自己不想要我回去。他把悲傷都忘在這了。因為不把我忘在這,他會痛苦而死。他愛上一個他不能愛的人,他好痛苦,所以他丟我在這。我只剩痛苦了。這裡好黑好可怕,我出不去,我想他,我想回去,他為什麼要丟下我。』,我要男孩出來,這個寄物櫃因為他的關係而不能使用了,我跟他說不能這樣,可男孩又問我,『那我還有哪裡可以去呢?』,而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那時我應該按照我養父教我的方法,我跟著他從小到大,看過許多次他的處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但當下我卻做不來他的方式,我知道很多人會把東西遺忘在寄物櫃裡,很多,但沒看過一個像那個男孩一樣的。他活生生的,看起來悲傷又痛苦,他是一個人的靈魂的一部分,而那個人把他丟在那兒。如果是我養父,那時候會毫不猶豫的把男孩『夾』出來,然後丟掉,修好門,去領錢。我養父說過,既然主人選擇把『東西』,『遺忘』、『丟棄』在寄物櫃裡,那我們就有權處理掉。不能讓那些東西造成其他使用者的困擾。」


  「『寄物櫃,就是拿來寄物而已。不是垃圾桶。有寄,有取。它可以讓你的東西存放一時,可終究只是一時。嬰孩在裡頭不會長大,只會死去。』這是我養父常說的一句話。」


  「可是我沒有。」豪爾德說,他突然一笑,「我沒有按照我養父那樣教我的做。」


  「我把男孩撿回家了。我把他拉出來,把他擠成四四方方的身體拉成原來的模樣,跟他說,我帶你走好了。然後我把櫃子修好了,站務人員很高興。」豪爾德露出回想的神情,「可是我的養父很生氣,而那個男孩被我帶回去後仍舊不停地哭,那陣子我養父完全不跟我說話,他氣壞了,覺得我當不了他的繼承人。他幾乎從沒罵過我,那次也沒有,只是每晚喝的酒從一杯變成了兩杯,讓他失望我很歉疚,但我也找不到別的方法。那天過後我每天想到就去那個車站看一下,某天,大概是我修好櫃子後的兩個禮拜吧,那個站務員看到我,過來跟我聊了一下。」


  「他說,最近有個大學生,每天都站到那個櫃子前看一會。」


  「『因為畢竟是那個有過……嗯,的櫃子嘛,所以雖然知道您修好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注意,這才發現有個男孩天天去那櫃子前摸一下摸一下的。啊,您看,就是那個男孩。』」豪爾德學著那個列夫沒看過的站務員說話,他捧著咖啡杯,聲音越說越輕,「我去看了,發現那個大男孩跟那個小男孩長得很像,就是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


  「原來就是那個男孩,他自己把自己的心,把自己的悲傷給丟到那寄物櫃裡了。可就算他把那些東西丟在那邊,他看起來還是很難過。」豪爾德停了下來,他看著盤子上已經冷掉的小羊排,哀傷地說,「啊,真的都冷了。」


  「我、我幫你熱熱。」列夫慌忙站起來,他拿過豪爾德的盤子跑進廚房,慌張的樣子讓約翰感到好奇。


  「你幹嘛?」約翰問,他看著列夫好像在看著一個笨蛋,「搭訕失敗了啊?」


  「我才沒搭訕他!」列夫瞪了約翰一眼。


  「那你幹嘛臉色這麼奇怪,不舒服?」約翰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啊,不燙。」


  「沒事啦,去前面去前面。」列夫趕著他。


  「沒客人啊。剛剛那客人又摸我手摸太久,摸到最後還不點酒,很煩欸。」約翰翹著腳坐到椅子上,「你跟他聊好久喔,你們在聊什麼?」


  「……聊寄物櫃。」列夫瞪著正在加熱的小羊排,不知道該怎麼說。


  「啊?聊那種東西?」約翰翻翻白眼,「你唬我啊。」


  「沒有,真的就是聊寄物櫃,他說他是修那個的……但越來越奇怪。」列夫搔搔頭,把小羊排弄起來,「聊到最後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嗯?什麼?」約翰聽不明白。


  「嘿!老闆!那個紅頭髮的帥哥叫我跟你說聲,他有事先走了!」珍妮的腦袋從門邊冒出,她甩了甩手上的鈔票,「他給我小費欸,說謝謝老闆你的咖啡跟陪他聊天!」


  「蛤?」列夫捧著剛加熱好的小羊排覺得自己很像白癡,他看著珍妮,「他就這樣走了?!」


  「喔,老闆,你的反應會讓我以為你剛剛約他去開房間,而他現在拒絕你了……」珍妮的笑容有點糟糕,那可惡的笑讓列夫很想扣她薪水,「啊,還有帥哥叫我跟你說,『故事的結局等下次再聊吧。』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啊,老闆?」


  


  * * *


  最終列夫迴避了珍妮他們的調侃,並沒有跟人多談他跟豪爾德到底聊了些什麼。畢竟這話題實在太過瘋狂。整間店的人都以為他搭訕失敗,因此他受到幾日讓人憤怒的廉價安慰。


  珍妮時不時就跟客人說,「我們老闆失戀了!誠徵新男友或女友來撫慰他!」,約翰則是當著他的面跟某個才來兩次的客人親給他看。


  「這世界充滿了惡意。」列夫在開店前憤憤做出了新的特餐──栗子蘋果香蕉泥雞肉派──他覺得這所有東西搭配起來很美好,但約翰咬了一口後就叫他麻煩找撒旦來吃。


  「你失戀了也不能這樣虐待你的員工,騙取你顧客的錢,毀掉你顧客美好的一日。這個食物應該回到地獄去。親愛的列夫。」約翰厭惡地吞口調酒將那味道蓋過。


  「我說了我沒失戀!他只是個客人好嗎?」列夫又硬塞了一口到約翰嘴裡,可憐的調酒師唉唉叫還是吞下去,「不准喝酒,你等等還要上班!」


  「喔,列夫啊列夫,你的前任女友,前前任男友,前前前任男友,還有……算啦我數不清,總之你好幾個男友女友都曾經是這間店的客人,好嗎?」約翰撇嘴,伸出一隻手算了下後表示放棄。


  「住嘴。好約翰。」列夫羞怒地揉了揉他酒保的臉頰:「你先檢討你自己。前兩天跟你接吻那傢伙呢?」


  「喔,這個嘛,因為我跟他都是成熟的大人了,所以我們度過了美好的大人之夜,也在早晨的時候用著大人的禮儀分別。」約翰微笑,他的灰眼睛裡總是沉著一種讓列夫氣惱的憂鬱:「放心,我有照顧好我自己……親愛的表哥。」


  「我才不信你什麼照顧好自己的屁話,神都不信,我手上的派也不信。親愛的表弟。」列夫嘆口氣,又揉著他的頭,「約翰,你跟我約定過的不是嗎?你要對自己好一些。要不我把你放在身邊這樣照看就失去意義了。」


  「嘿、別一直揉。」約翰躲了開來,「你先擔心你自己啦。看看你跟前任分手後有多久沒受到愛情的澆灌了?」


  列夫苦笑,沒有回話,只是趕著約翰快去準備開門營業。


  「膽小的列夫。」約翰邊恥笑他,邊將東西塞進辦公室的置物櫃裡頭,砰的一聲,小小的鐵門關起來的聲音讓列夫莫名一顫,「好了,我去準備開門啦──老闆。還有我慎重地勸告您,拜託不要把這個莫名其妙的派當今日特餐!神保佑你!」


  列夫才不理他,他捧著被吃了一半的派,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盯著他特地為了員工置辦的置物櫃。


  鐵做的,有八格,並不大,就是很標準的員工置物櫃,長寬各四十公分的正方形,深度應該是五十公分左右──大概只能放嬰兒在裡頭吧──雖然可以上鎖但實際上沒有一個人真正在鎖,除了有辦公桌的列夫外,店裡少少的幾名員工都隨意的使用著。


  那個置物櫃從開店時就放在那裡,靠在門旁的牆壁上,列夫平常從未在意它,但剛剛突然地想起它的存在。


  列夫看著那個置物櫃,不知怎麼的想起豪爾德。那個奇妙的男人。那個說自己是在修寄物櫃的男人。


  這個櫃子他也能修嗎?列夫看著整個置物櫃左邊最下面的櫃子,他想起那個寫著編號八的櫃子在某天鑰匙突然不見了,鎖死在那裡,但因為他們的員工從來沒有超過五位,櫃子永遠是足夠的,所以他從未想要去修過或是找鎖匠。


  「嘿,老闆,該上工了!」珍妮砰砰跳跳地從外探頭進來,她露出興奮的表情,讓列夫感到一陣不安。「老闆心儀的帥哥來囉!」


  「什麼?」列夫傻傻地問著。


  「討厭!還裝傻──」珍妮擠眉弄眼地做出讓列夫忍不住捏她的表情:「哎喲哎喲!怎麼可以虐待員工!好痛好痛!是那個帥哥啦!紅頭髮穿工作服的帥哥啊!」


  豪爾德來了。


  列夫手上的盤子顫動了一下。


  紅頭髮修理寄物櫃的男人仍舊像前幾次來一般,看起來清爽,舒服,好看,仍然帶著那一絲神祕的氣質。


  他早已入座,又是那個情侶位,他看到列夫後露出微笑:「晚安。」


  「喔!晚安!」列夫不知怎麼感到緊張,他甚至差點咬到舌頭,豪爾德毫不介意他的不自在,像個一般顧客般,問著今日的特餐,聽到栗子蘋果香蕉泥雞肉派時,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太好了,來一個。」豪爾德說,「我真是快餓死了,今天工作非常多。」


  「喔,好的,來一個。」列夫忙將餐點寫上,豪爾德又加點了些簡單的配餐跟調酒。


  列夫有許多話想要再問豪爾德,可時間上並不允許,傍晚的酒吧生意非常好,雖然是酒吧,但這個地區有不少客人都會來吃晚餐,他將餐點送過去給豪爾德後,就一直忙到九點多,好不容易才停歇下來。


  列夫走出廚房時並不抱希望,他想說這次可能又要跟豪爾德錯過了,但奇蹟的,紅頭髮的修理工仍舊在他的座位上。


  他早已吃完了餐點,正捧著書喝著調酒,桌上有一盤明顯就是約翰送的果乾起士餅乾。


  「嘿。」遲疑不過兩秒,列夫在約翰的白眼下走到豪爾德旁邊。


  「你好。」豪爾德抬頭,又是一個完美的微笑:「我在想你應該也差不多忙完了。」


  「你在等我?」列夫有些意外。


  「是的。我想你也在等我,不是嗎?」豪爾德眨眨眼,列夫有種被他什麼都看穿的感覺。


  「噢,是的。我不否認……」列夫搔搔頭,擺出了投降的動作:「的確,上次的話題根本沒完,而且我得承認,你說的那一切真是……太有趣了。就算是編的,是假的,我也想把這精彩的故事聽完。」


  豪爾德還是微笑著,可聲音非常堅定:「不是編的喔。也沒有騙你。」


  列夫沒有回答,只是拉開椅子,坐了下去,他看著豪爾德:「嗯。」


  豪爾德笑了笑,他咬了一口果乾起士餅乾,又喝了口調酒後,說道:「那麼,該從哪邊說起才好呢……」


  他跟那個小男孩相處了三個禮拜,他沒有讓小男孩回去那大學生身邊,因為也不可能了。而被丟棄的男孩每天只是喃喃地說著,他想回去,他想回去。他不想被丟掉。


  「他像垃圾一樣的被丟在寄物櫃裡。可他仍舊想回去。因為他是他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個大男孩是否也想要回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畢竟他每天都去看那個寄物櫃。」


  後來,那個小男孩消失了。豪爾德說。那個他從寄物櫃裡拿出來的像是小男孩,屬於那個大男孩一部分的東西,在豪爾德某天工作回家後就不見了。


  他的養父說,那是不該留在這世界上的東西。


  「他被丟掉了。所以消失就是他的命運。」養父這麼說。


  豪爾德一開始很憤怒,他以為是養父將「對方丟掉」了,但養父說沒有。他看著豪爾德,眼神很哀傷:「這就是我叫你要當場處理掉的原因,孩子,那不是我們能撿回來的東西。」


  「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想要殘忍。而是現實就是如此。」那晚養父帶著豪爾德喝酒,他像豪爾德還小時那樣,將他抱在懷裡,豪爾德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但他就是想哭,那是他第一份「特殊」的工作。


  男孩消失了。徹底的。


  同時豪爾德也得知,那個大學生再也沒有到那個寄物櫃。


  豪爾德不明白為何人類可以這麼輕易拋棄自己的一部分。


  就像他不懂為何他的父母選擇將他丟棄在寄物櫃裡一樣。


  養父則說,不需要弄明白。因為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而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那樣,不管如何,活著就是要勞動,豪爾德的養父總是這樣說。他開始獨立工作起來,大部分的時間就是修理保養那些寄物櫃,整個城市的櫃子數量是很可觀的,除了豪爾德與他的養父外,其實也有不少會修櫃子的人。


  「但專門的,只有我跟養父。」


  「尤其是那些裡面塞了些特別東西的櫃子,只有我跟養父可以處理。」豪爾德看著果乾起士餅乾:「塞了腎臟,毒品的櫃子那些都不算什麼。真正難處理的是那些不該被丟棄在裡頭的,屬於人一部分的櫃子。」


  「不久後,我又遇到了。」豪爾德目光直視著列夫:「我又遇到了,那個小男孩。他又出現了。在寄物櫃裡。」


  那是另一個地方,一間高中。


  豪爾德說了那高中的名字,列夫直呼很巧,「那間高中我跟約翰,啊,約翰就是我的酒保,那是我跟他就讀過的。」


  「是嗎?真巧。」豪爾德露出優雅的笑,「那你應該知道那邊給學生用的櫃子長什麼樣子。」


  「當然,那些爛櫃子。」列夫說,「學校大概除非整個櫃子爛了才會換吧。」


  「是的。真的是用了很久的櫃子呢。」


  那天豪爾德收到通知,學生專用的個人寄物櫃壞了,需要他去修理。一聽到描述,豪爾德就知道,又來了。又是那種討厭的櫃子。豪爾德在小男孩消失後,又碰過不少次類似那樣的櫃子,而他的處理方式就像養父所教的那般。


  不能有多餘的感情,不可以同情,適度地處理好。這樣並不是殘忍。如果只是因為一時的情緒而將那些被丟棄的東西留下來,那麼跟明知道無法照顧而撿回小貓小狗有什麼兩樣?


  既然是工作,就該負責。豪爾德遵循著養父的教導,直到他再次遇到那個男孩。


  當打開櫃子時,豪爾德愣了許久。那個小男孩,不,又長大了一點的小男孩。第一次看到時大概是十歲,可現在在櫃子裡的應該是十五歲,是個少年了。


  一個少年是無法塞進學生專用的那種寄物櫃裡的。他這次沒有被折得很整齊,不是四四方方的,而像是因為過度憤怒,傷心,還是匆忙,總之他像個垃圾一樣的,塞在裡頭。


  少年灰色的眼睛看著豪爾德,這次他沒有哭,表情呈現放棄一切,不是絕望也不是痛苦,而是凌駕所有情緒之上,更空洞的,更徹底的,他知道自己是垃圾。


  「他知道自己是垃圾。被丟棄的垃圾。」豪爾德喝下調酒,聲線沒有一絲起伏,他看向列夫:「那個少年並不知道我,因為他跟前一個雖然是出自同樣一個人,但卻是第二個。你懂嗎?他是第二個,第二個被丟掉的。」


  列夫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想到這故事會這樣發展下去,他吞了吞口水,想要舒緩下情緒,將豪爾德空了的酒杯拿起,問著對方是否要再來一杯?豪爾德點點頭,他趕忙站了起來,走到吧檯去。


  離開時列夫有些遲疑,他怕豪爾德又會突然消失,約翰看他心神不寧的模樣,又調侃起他:「嘿,老闆,別擔心好嗎?那個帥哥現在屁股好好地黏在椅子上。」


  「是說你們講了那麼久,今天決定上床了嗎?」約翰動作俐落的調好酒,說道,他眨著那迷人的灰眼睛,可臉上的笑很下流。


  「我跟他不是那樣。」列夫被逗笑了,剛剛原本還莫名緊繃的情緒頓時鬆了下來,他捏了捏約翰的鼻子:「你給我專心顧好吧檯!餐點如果珍妮應付不了,一定要叫我,知道嗎?」


  「哎,好、好,親愛的表哥老闆,放心,我跟珍妮會死守這間店,勢必不讓其他人打擾你跟紅髮帥哥的親密交流──你今天有帶保險套嗎?」


  「閉嘴,約翰!」


  列夫端著酒跟礦泉水回到座位上時,豪爾德正撐著下巴微笑看向吧檯:「你的酒保很有意思。」


  約翰正從吧檯那邊做些搞怪的動作給他跟豪爾德,看手勢,熟悉他的列夫也知道是叫他們快去來一發。


  「他是個煩人的臭小子,他有太多毛病了,他剛剛一定有來搭訕你,對不對?這個果乾起士餅乾就是他的拿手招牌。他只要看到覺得喜歡的人都會這樣送一盤,我們店裡的常客有一半都是為了他,不過他做小點心跟調酒的能力是一流的。」列夫好氣又好笑地揮手叫約翰快好好工作。


  「他真的很有趣,他剛剛有跟我聊一下,還說跟你是表兄弟,不過你們並不太像……他,怎麼說呢……」豪爾德啜飲著調酒,像是在想該如何表達。


  「喔,怎麼說,有一些原因滿複雜的。」列夫沒有繼續說下去,雖然豪爾德跟他分享了非常多,但他並不是很願意主動解釋他跟約翰的關係。


  他們的確不像,列夫高大健壯,有著金頭髮藍眼睛,看來就是白種人,可約翰不是,他有著纖瘦的外貌,帶著神祕感的五官,更像是東方人──他們雖說是表兄弟,但只是名義上的。


  約翰的身分很複雜,他是列夫阿姨的前夫帶來的前妻孩子。


  但那並不是現在該聊的,列夫咳了咳,有些尷尬地希望豪爾德能繼續說下去。


  豪爾德笑了:「你受到吸引了?」


  「是的。你的故事的確很有趣。」列夫坦然承認:「對我來說,我已經不在乎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了,我只想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些什麼。」


  「你不怕失望嗎?」豪爾德停了幾秒,他摸著酒杯上頭的水珠:「怕故事不如你期望中的……有意思。」


  「怎麼會呢。」列夫被這話弄得突然想笑,他也毫不掩飾地笑了:「『有意思』,每個人定義的方向不一樣,不管故事的走向,結局如何,光是到現在你跟我所說的一切,就夠有意思了……某方面來說。」


  「喔,某方面來說?」豪爾德眨眨眼:「是哪方面呢?」


  「我也說不清。但真的很有意思。」


  「喔……有意思嘛……」豪爾德看著酒杯好一會,他的表情有些凝重,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看來十分哀傷,他喝了口礦泉水後,又說了下去。


  豪爾德那天猶豫了許久,才決定將那個少年拉出來,少年任他拉扯著,他將被壓得看來可憐的少年扯開來,一點一點的,可對方什麼反應也沒有。


  「你知道你被丟棄了嗎?」豪爾德問著。


  少年看著他,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我是他不要的垃圾。」


  人怎麼可以將自我的一部分變成垃圾呢?豪爾德無法理解,他啞口無言,默默地修好那個寄物櫃後,他又再次違背養父的教導,他將少年帶回家。


  養父這次沒有多說些什麼,他看著那個少年,只是溫柔地撫摸著豪爾德的頭髮。「傻孩子。」養父這樣說,那一晚他沒有多喝一杯酒。


  少年這次消失得很快,他被豪爾德帶回家後,總是窩在窗台邊,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個,豪爾德跟他對談過幾次,對方有些回應,但說得並不多,過了三天,清晨時分,在豪爾德吃著早餐時,少年消失了。


  好像被什麼撕裂一般,少年在陽光下碎成一片一片,像是陽光的碎片,像是玻璃,像是往天空飛去一般,那個被拋棄的東西就這樣在豪爾德眼前徹底地失去存在。


  豪爾德看到最後屬於他的一部分,是一隻灰色的眼睛,他甚至連伸出手去摸一摸的時間都沒有。


  「那不是我最後一次遇到他。」停了許久,豪爾德在列夫差點要問出聲時,輕聲說道。


  「在之後我遇到他許多次。那個小男孩,那個少年,他們的擁有者不停丟棄著自己。車站的寄物櫃,學校的寄物櫃,百貨公司,遊樂區,很多地方……我一共遇到了十一次。」


  十一次。豪爾德又說了一次。他看著列夫很久,最後一口氣將調酒喝下:「今天就到這裡吧。」


  「嗯……啊?」列夫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見豪爾德迅速地站起身,拎起所有的東西,快速地結好帳,然後又站到他面前。


  「今晚非常愉快,晚餐非常好吃,酒也是,謝謝你,列夫先生。我會再來的。」豪爾德輕輕拍著列夫的肩膀,「很晚了,而我明天還有不少工作,請原諒我必須先離開。晚安。列夫先生,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


  列夫根本還來不及反應,他呆滯地看著豪爾德像是旋風一般離去,若不是桌上還留著空酒杯還有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還有吧檯那裡約翰跟珍妮正對他擠眉弄眼地調侃著,列夫真會以為自己遇到一場夢境。


  或是遇到一個,太會說故事跟吊人胃口的……魔鬼?怪人?列夫搖著頭收拾著桌子,對於豪爾德先行離開的事情沒有感到氣憤或是不開心。


  相反的,他期盼著對方的到來。


  故事不能一次聽完很可惜,但這樣生活不是會多些期待嗎?列夫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後在踏回吧檯前先深呼吸了一口──因為,他那些可愛又可惡又可恨的小員工們正等著他。


  「喔!我輸了!老闆!都是你!」珍妮正在吧檯內蹦跳:「我輸了一百塊!」


  「嘿嘿,謝啦,親愛的表哥。」約翰開心地往他臉上親了一口:「我就知道你這次還是無法把那個帥哥打包走。」


  「你們這兩個小混蛋,拿我當賭注啊!我要抽成。」列夫狠狠揉著約翰的腦袋瓜:「不好好工作!」


  「你也沒在工作啊,老闆!」珍妮氣得扭來扭去:「可惡欸可惡!剛剛的餐點都是我在做欸!」


  「珍妮,大部分的東西都在鍋子上妳只要盛出去,頂多烤烤麵包,好嗎?剛剛那個客人要水果盤還是我切的呢。」約翰說道:「還有,你真的魅力不行了……可憐的列夫。」


  「就跟你們說不是了。」列夫無奈地回應著:「我只是在跟他聊天而已。」


  「聊這麼久?是怎樣,談國家大事還是在聊人為何而存在?他是唯心論還是唯物論呢?」約翰搖著酒杯,邊說還能邊對客人拋媚眼,列夫都不知道他的酒保這麼好本事,吧檯上的五個客人看來就有四個對他有意思。


  「都不是。好了好了,好好工作啊你們!」列夫不想再繼續聊下去,約翰跟珍妮卻還是不停恥笑著他。


  「真可惜,如果這一個是你第十二任男朋友,那真是一個完美的數字跟完美的對象。」約翰說:「起碼比你第十一個好多了。」


  「喔,閉嘴!」列夫仰頭呻吟,有個在你身邊太久,看過你每一任男朋友或女朋友的表弟真不是個好存在。


  珍妮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被列夫氣到趕出去整理收拾,那晚就在這樣輕鬆愉快的氛圍中過去。列夫沒有像上次看到豪爾德離開那樣心神不寧,相反的,他抱持著期待,期盼著對方再次到來。


  但豪爾德這次消失很久,半年。等回過神來,他半年都未曾出現過。這半年間,列夫又交了一個新男友,但三個月左右就分手了,而他從一開始的期待到不再特別注意紅頭髮的客人,時間飛快流逝。


  這中間還發生約翰被交往對象性虐待,讓列夫感到厭煩的事情。


  約翰是個麻煩的傢伙──大概整間店只有列夫知道。他的好酒保,他的好表弟,他可愛迷人的好約翰,是個好傢伙,但同時也是個笨蛋。列夫從小就知道了,他這個笨蛋表弟有多麼讓人無法放心。


  列夫永遠記得他第一次看到約翰時的景況,黑髮看來瘦小長相可愛的男孩,呆呆傻傻的被他阿姨牽著,阿姨跟列夫說,這是你的表弟喔,是阿姨新丈夫帶來的孩子,很可憐喔,但也很可愛,列夫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看起來非常可愛的約翰,除了臉外,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連穿衣服也遮不住的傷。傷都是舊的,有很多疤痕,尤其是十根手指頭因為受傷太重還有些不太能動。


  但他看起來好像一點兒也不痛,只是憨憨地對列夫笑,才五歲的他口齒不清地叫著:「表哥。」,灰色的眼睛很漂亮,是列夫沒有看過的顏色。列夫那天帶著約翰到處玩,把他所有的玩具都塞到約翰懷裡,下午茶的蛋糕特意切了最大一塊給他吃。


  那天約翰被阿姨帶走時哇哇大哭,始終不肯離開列夫,直到哭累睡著了,才被阿姨抱走。


  那天晚上,他的媽媽試著用最簡單的方式跟九歲的列夫解釋約翰的情況。約翰長期被他真正的母親虐待著。


  約翰來自複雜的家庭,他的生父不詳,似乎是個東方人,跟約翰母親同居過一陣子後消失了,資訊就這麼一丁點。而他的母親從小就虐待他,是精神壓力,或是單純的不喜歡約翰,沒有人搞得懂。約翰母親的虐待一直都很小心,直到最近,因為動作太大被約翰繼父發現。


  繼父發現之後,迅速地爭取到約翰的撫養權,就帶著約翰離開生母,而列夫的阿姨則是約翰繼父的朋友。


  那時候的列夫聽不太懂,大人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他只知道約翰很可憐,而他必須好好照顧這個新表弟。


  照理來說,約翰應該就這樣擁有幸福才是。


  可命運之神就是如此無情,當初對約翰很好的繼父,列夫的姨丈,在工作上出了問題之後,也開始對約翰施暴。繼父施暴的時間很短,因為一下子就被阿姨發現了。如果沒有被阿姨發現的話,列夫想,不知道約翰會傷得多重。


  因為約翰根本不會哭。也從不會控訴。他分明會說話,也有正常的痛覺,但他似乎覺得被父母施暴是理所當然的,列夫在很久之後才弄明白約翰這樣的想法。


  阿姨為了保護約翰,火速跟繼父離婚,帶著約翰寄居到列夫家中。


  繼父在之後非常後悔,他多次想表達歉意,想接觸約翰,他其實很愛約翰,這點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但列夫的家人跟阿姨都不願意再讓他接觸這個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不能讓我跟爸爸見面呢?」約翰在學校外看見離得遠遠的繼父,忍不住問了來接他的列夫。


  「因為這是法官判定的。因為姨丈會打你。這是不對的。」列夫對約翰說。但約翰不明白。


  「可是,爸爸媽媽要打我,沒有關係啊。」約翰說,他才快六歲,腦袋瓜還分不清楚很多事情:「第一個媽媽說很愛我,才會打我……所以萊瑟斯爸爸也是因為很愛我才會打我,不是嗎?」


  那時候列夫還太小了,他沒有弄清楚約翰的意思,他只是抱著約翰跟他說,這是不對的,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聊一聊。在列夫的觀念中,愛著自己的父母根本不應該也不會對孩子施暴,他原本以為約翰在阿姨的關愛照顧之下,在他們大家的守護下能夠明白他之前遇到的事情都是不對的。


  沒有一個人真心在愛著另一個人時會想傷害他。當然那些喜歡SM的傢伙除外。每個人獲得幸福的方法並不一樣,而在列夫看來,他覺得真正的幸福就像他的家庭一樣,普通,簡單,我愛你,你愛我,所以我珍惜你,你也呵護我,就是這麼簡單。約翰的生母,約翰的繼父,那種做法都是不對的。


  長大後列夫也漸漸知道愛有各種形式,並不像他小時候所以為的那麼單純。可他還是覺得,那些對約翰施暴的大人做法是不對的。


  小孩是單純美好的生命,是該被珍惜的,是該被疼惜的。


  尤其約翰更是該被珍愛的那一個。


  他以為,約翰能夠懂的。他本以為是這樣沒錯。


  所以他就讓約翰一直錯到現在──他可憐的約翰,可憐的表弟,可恨的笨蛋酒保──列夫發現約翰又跟一個會對他施暴的對象交往時簡直快氣壞了。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該死的!白癡約翰!」列夫發現約翰遮遮掩掩地來上班時馬上發現不對勁,他氣得叫珍妮去把門關上,停止營業,然後拎著他該死的愚蠢的可惡的表弟打算回他家。


  「喔,別這樣嘛!好列夫!別別別別去你家……你新男友在欸!這點傷不算什麼我自己包一包就好──」


  「吃狗屎。」列夫抱起還想逃的約翰:「男朋友是一回事!你是我表弟好不好!你這愚蠢的混蛋!那個傷了你的混蛋則是該下地獄!他媽的我真該買把槍給你──」


  「喔,好了好了,列夫,我真愛你。」在他懷中明明渾身是傷,約翰居然還可以哈哈大笑,他抱緊著列夫的脖子,笑得像個小白癡,笑得像列夫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憨憨傻傻的:「謝謝你。」


  「閉嘴。我要做南瓜泥混薑汁碎蘋果跟碎肉派塞進你嘴裡!你要給我吃完一整個!」


  「……老天啊,你殺了我好了……」約翰呻吟了一聲。


  而當晚,列夫的新男友拋棄了他。


  「我對有戀弟情結的男人沒興趣。」約翰學著列夫第十二任男友的語氣,他一臉正經地拍著列夫的肩膀:「列夫,我對不起你。我愛你。我是你永遠的好兄弟。可我無法為你挽留對方……噗……」


  「還笑!還不是你害的!」列夫邊做著派邊翻白眼,「你還不檢討一下!你看看你每次選擇的對象又是怎麼回事?就不能找一個好一點的嗎?明明答應我要照顧好自己。」


  「喔,我真的有照顧好自己……我跟他上床前他都很正常啊。」約翰一臉無辜,「真的,超正常的,他穿著超貴的西裝,手錶是今年的新款,要兩百萬呢,結果沒想到一脫下西裝他就拿出繩子,人不可貌相啊。」


  「你當下可以逃走啊你!蠢蛋。」


  「我一開始以為他只是想要玩情趣嗎,繩子還好啊。」約翰咬著抱枕,一雙腿在列夫的沙發上踢來踢去。


  「我就從來不會拿繩子綁我的戀人,好嗎?也不會揍他或是咬到對方流血。你這白癡。」列夫感到煩悶,他不想去算約翰到底是交往第幾個這樣糟糕的對象了:「對自己好一點,算我求你,要不就是把你每一次的新對象都帶來給我看過。」


  「喔,喔,好列夫。」約翰哈哈大笑:「天啊,帶給你看這樣會把人家嚇跑的。好啦,你放心,我真的,真的下次會小心的,其實就這次這個比較意外嘛,上次跟上上次的都很普通啊。」


  「一夜情的對象不能算在交往範圍內。」說到這邊列夫又更不愉快了,他當然知道他的酒保有多迷人,有多少客人想跟約翰上床,但他還是希望約翰可以更珍惜自己一些。「愛惜自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約翰。」


  「嗯,我知道的。」約翰玩著自己的腳趾頭,抬頭對端出派的列夫露出一個微笑:「我知道的。謝謝你。列夫。親愛的表哥。」


  「……笨蛋。」列夫看著他那樣的笑,不是在店裡時面對客人的魅惑微笑,不是在調侃他時的可惡壞笑,不是在恥笑他把不到對象時的下流笑容,而是他從小看到大,把列夫當親人的甜美微笑,頓時怎樣也氣不起來了,他狠狠揉著約翰的腦袋瓜:「今天關店的損失都算在你的頭上!」


  「喔!壞蛋老闆!」約翰哼哼幾聲:「還有噁心的派!撒旦啊,快派鬼怪把這個派拿走……」


  「是你喜歡的蘋果派啦。笨蛋。」



  約翰的事情雖解決了,但列夫還是感到心神不寧,他強迫他的酒保過來住個幾天,非要照顧他到傷好。約翰咕噥著你不快點找個新情人來照顧弟弟是有什麼毛病?卻還是拎著行李滾到列夫的客房。


  「怎麼感覺你又瘦不少?」列夫替約翰清潔傷口時看著他跟肋排似的身體搖搖頭。


  約翰哼聲:「這是時尚美,你不懂。我拒絕你的高熱量大餐。我要保持我的魅力吸引顧客,要不你這間破酒吧早就倒了。」


  「什麼叫破酒吧。你還靠這間破酒吧養呢。」列夫氣笑了,揉著約翰的腦袋:「你是酒保,負責調酒,別講得好像專門接客似的。」


  「我可是鎮店之花,非常重要。請好好珍惜我。」約翰說道,他瞇起眼任著列夫蹂躪他的腦袋:「左邊一點,脖子跟肩膀也挺硬的,順便按一按啊。」


  列夫無奈地替對方按摩起來,他總是如此,拿約翰一點辦法也沒有。從第一次碰面到現在,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在列夫心中就是這樣特別的存在。


  按到約翰快睡著時,列夫吻了吻他的額頭:「去床上睡吧。」


  「抱我去啦,反正你一身肌肉平常沒什麼用處,現在就該好好使用啊!」伸出手要著抱,約翰瞇著眼睛一臉睡意:「來吧。鎮店之花將人身安全交給你了。」


  「你這懶惰鬼。」列夫咕噥抱怨著,還是將懶惰的酒保抱起來帶到客房內,不過才短短幾步的路程,約翰就睡死了。將人安置放好在床上後,列夫盯著對方的睡顏,看了半晌,又再次吻了那光潔的額頭。「要別人珍惜你之前,要先懂得珍惜自己啊。」


  列夫與約翰的同居生活就這樣持續著,雖然約翰總是抱怨著列夫的約束很麻煩,他又不是小孩子,又常嘲諷列夫現在找不到情人只好轉而帶孩子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但他的情況好了非常多。


  不再隨便跟客人上床,也沒有再跟任何一個會傷害他的人交往。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陣子,讓列夫感到欣慰。


  而這段期間,列夫的小酒吧也陷入了一陣忙亂,有部落客在網路上推薦了列夫的小店,那些被約翰嫌棄的食物受到好評,而迷人酒保的調酒也頗受讚美,一時間尋求美食的客人們前仆後繼來到。


  約翰看著塞滿整間店的人們,忙著調酒兼跟客人閒聊的同時還能調侃列夫:「看來你受到撒旦的眷顧,這些鬼怪都從地獄爬上來就為了吃一口你的特殊地獄家鄉味料理。」


  「你可以好好調酒就好嗎?我親愛的約翰。」列夫哭笑不得,他忙到都不知東南西北了,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卻馬上遭到攻擊:「還有!你不要再收電話了,老天啊你到底要收到幾張紙條?」


  「我是萬人迷啊。另外,其實不只電話,上面還有FB呢!」約翰吐舌,把剛剛才收到的紙條投向垃圾桶,塞了一杯果汁到列夫嘴邊:「嘿,喝點,你忙到晚餐都沒吃。」


  「喔!約翰,我也沒吃晚餐!我怎麼沒有!」珍妮在一旁哇哇大叫,原本沒上班但也被叫來支援的希爾則是無力地蹲在一旁跟著噓聲連連:「我也要我也要。」


  「等等做給你們。不過麻煩珍妮先去收下桌子,還有希爾,廁所的垃圾該收了。」約翰壓著列夫讓他坐下:「還有列夫可是老闆呢,我們的薪水都指望他,所以不能讓他暈倒啊。」


  「明明就是你偏心,列夫偏心你,你也偏心列夫。」珍妮咕噥著,還是乖乖竄出去收拾桌子。


  而豪爾德就在這樣的一團亂中,再次地出現──在列夫忙到都快忘記他的存在時。


  「晚安。」紅頭髮的修理工悄聲無息地出現在櫃台旁,正啜飲著果汁的列夫看見對方時差點被嗆到。


  「晚、晚安!」列夫都快想不起來豪爾德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了。對方沒有什麼變化,依舊俊美的像幅畫般,幾個坐在吧檯的客人都用著欣賞的眼神看向他。可今夜的他又跟往常有些不一樣,他的臉上並沒有微笑,紅色的頭髮帶著水滴,那件好看的工作服上也有點點的水痕,列夫有些驚訝:「下雨了?」


  「是的,突然有場雨。感覺上等等會變成暴雨,你也知道這個地區的天氣就是這樣不穩定。」豪爾德輕聲說著,而整間酒吧的客人也像回應他的話般,一個一個的來結帳,畢竟已經接近十點了,客人們趁著雨轉大前離開,一時間,整間酒吧剩下的人數頓感淒涼起來。


  豪爾德又像之前那般坐到那個情侶位,列夫雖想去招呼他,不過外場需要打掃,珍妮一邊叫著帥哥來了,卻又不放過他,等他幫忙收好後,對方點餐的單子也送到他手上。


  「他真的很喜歡你的地獄菜單欸。」幫忙點餐的約翰將單子塞給他,並準備起調酒:「不過他今天心情看來不太好……對了,他是不是很久沒來啊?」


  列夫點點頭,看著單子,水果海鮮奶油燉菜,約翰超討厭的一道,以及一般的點心,那些通通都是約翰討厭的。


  「看他多不挑食。你才該檢討一下自己!瘦小子。」列夫捏了捏約翰幾乎沒有肉的腰,惹得酒保哇哇大叫,珍妮也趁機過來摸了幾把。


  「搞什麼!」約翰嚇的縮在一旁,「珍妮,妳有男朋友了!」


  「這不妨礙,好嗎?」珍妮露出賊笑:「還挺細的嗎,約翰。」


  「是啊,比妳還細呢,珍妮寶貝。」


  「喔!去死!」


  就在這場吵鬧中,列夫飛快地將餐點做好,送過去時,豪爾德正在發呆,他專注看著擺在桌上的螺絲起子,那是一把看來用了很久的工具,上頭握把的顏料都磨損掉了,時光在它上頭留下不少痕跡。


  「嘿,你好?」列夫將餐點放到桌上時招呼著,豪爾德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很淡的笑。


  「你好。真是好久不見。抱歉呢,上次突然有事離開了。」豪爾德看起來狀況真的不太好,他望著那些餐點,小聲說著:「看來還是一樣好吃呢。真可惜。」


  列夫不懂有什麼好可惜的,「嗯?」


  「我一直想帶養父來這裡。這是間好店。他會喜歡這邊的酒跟食物的。」豪爾德說,他撫摸著那把螺絲起子:「不過總是沒空。」


  「啊,是因為這樣可惜嗎?放心,我的店暫時還倒不了的。」列夫微笑:「改天你父親跟你來時,我可以為你們特製些餐點。」


  「喔,真感謝你……但沒辦法了。」豪爾德的笑容很哀傷:「他過世了,在兩個月前。」


  「啊,這、這真是遺憾。」列夫有些尷尬,他盡量表現出自己的誠摯:「你還好嗎?」


  「是的。還可以。畢竟不管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也因為這樣,養父的工作暫時都落在我身上。所以這段時間很忙碌,也因為忙碌,所以無法想起悲傷。」豪爾德還是在笑著,他對列夫眨了眨眼:「我很抱歉,一個跟你沒見過幾次的陌生人突然說起這些,會不會令你感到不愉快呢?」


  「喔,千萬別這樣說。我的工作就是每天不停地面對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更何況你對我來說不算是陌生人啊,朋友。」列夫笑道:「雖然這樣說挺不好意思的,但你給我的感覺非常親切,而你又跟我分享了那些特別的故事,對我來說,你早已不算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了。」


  「已不算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豪爾德滾動著螺絲起子,笑了笑,「那麼,不知道你是否願意陪伴我這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吃頓飯呢?這是我遲來的晚餐。工作真是太折騰人了。而我已經受夠每天晚上忙碌完後一個人吃飯。」


  「哎!當然好!我現在閒得要命,看看整間店的客人又拋棄我了。」列夫笑著,立刻去吧台要約翰調兩杯酒。


  「你這個見色忘員工的壞老闆。」約翰挑挑眉,動作俐落地調了酒,「去吧!為了愛!為了新男朋友──是說,你身上到底有沒有放保險套啊?」


  列夫無奈笑著,端酒離開時被對方從吧檯伸出手來拍了下屁股:「約翰!」


  約翰吐舌做了個鬼臉:「色鬼列夫。」


  「你的表弟跟你感情真好。」豪爾德在坐位上笑吟吟地看著列夫跟約翰的互動。


  「喔,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熟到不行。」列夫聳肩:「但他實在很……怎麼說呢,變化多端。」


  「嗯?怎麼說?」


  「他看起來總是無憂無慮的,但常常下一刻讓我受到不少驚嚇。這實在很難跟你解釋。」列夫搖搖頭,不知該怎麼形容約翰,這個讓他頭疼又憐愛的弟弟:「明明跟他相處那麼久,有時候我又會覺得不太認識他。可他看起來還是跟往常一樣。」


  「我能明白。」歪歪頭看著在吧檯跟他們揮手的約翰,豪爾德說,「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喔?」


  「就算是親如家人……很多時候我們也無法徹底弄懂另外一個人的內心,不是嗎?」豪爾德低聲說著,他慢條斯理地切著食物,小口吃著:「就算平常相處的再親密,可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單的個體。我們相依生存於世,但同時心靈卻是分隔的。」


  「這句話可真是悲傷。」列夫不知該怎麼回應,想了想只能說出這樣的話:「餐點還滿意嗎?」


  「非常美味呢。你所做的料理有種很特別的味道。」豪爾德笑著,笑顏非常動人:「那是一種溫暖而難以訴說的美味,可以感覺到你的用心。想必你一定很熱愛料理吧!」


  「這樣說還真是讓我害羞。」列夫搔搔臉,他指向吧檯裡又被客人搭訕的約翰:「其實啊,當初會開始學做料理,也是要給那個挑食的瘦小鬼吃,你看看他,瘦成那樣!不過可惜學了那麼多,他還是一如往常挑食。食量跟隻小貓咪沒兩樣。」


  「你跟他感情真好。你也對他很好。真是個好哥哥。」豪爾德凝神看著約翰好一會後:「還記得嗎?我之前跟你所分享的。那個不停丟棄自己的男孩。」


  「當然啊,想忘也忘不掉。說真的,我常期望你的出現。」列夫這次已有心理準備,他想總該聽到這個故事的結局了吧?


  「我最近又再一次遇到他了。再一次的。」豪爾德邊吃著,低聲說著,他不知道怎麼辦到的,雖然吃著,但講話卻一點也不含糊。「第十二次了。」


  「他將自己丟在寄物櫃裡第十二次了。不是垃圾場,也不是這個城市的什麼角落裡,而是我總會碰到的寄物櫃。」


  「這……」


  「這次是我養父碰到他的。」豪爾德一口又一口地吃著,可沒有放慢說話的速度,突然間,外頭傳來陣陣雷饗,列夫看到希爾跑到窗旁看,喊著下大雷雨了。


  這是這個地區在冬初,十二月的時候,晨間或夜深時會出現的大雷雨,通常一下就是好幾個小時,雨水冰涼的可怕,打在人身上更是讓人疼痛。他們的話題瞬間被這陣雨給打斷,列夫趕忙站起身詢問了還留著的客人是否需要幫忙叫車或是傘,而大部分的客人都選擇留下來。


  「看來今天要延長營業時間了。」列夫對約翰苦笑,約翰無所謂地聳肩。


  「又沒什麼,應該一兩點就會停吧。」約翰說,又推了推列夫:「嘿,快去陪你的新男友。」


  「就說不是了啊……」


  那不是普通的雷雨,而是讓人動彈不得的暴雨,雷聲轟響,震得大門跟窗戶玻璃一晃一晃。酒吧內剩餘的客人都主動湊到了靠窗的位置,悠哉地看著雨點像是自殺一般的狠狠撞擊著窗,約翰將原本放著吵鬧的搖滾樂給關了,轉而放了別的音樂,歌聲充滿神秘感的女歌手聲音頓時流洩在整個空間裡。


  「Lana Del Rey,我真喜歡她。」豪爾德微笑,「她是被神所寵愛的歌手。」


  「這是真的。」列夫點點頭,看著豪爾德邊吃又邊用手滾著那個螺絲起子,「剛剛說到……」


  「喔,是的……我的養父,這次遇到他。在他過世前。」豪爾德看向列夫:「你知道在哪兒遇到嗎?」


  「哪裡呢?」


  「街角有間圖書館。你知道?對,就是那間。有著綠色外牆的可愛私人圖書館。就在那裡。」豪爾德不停滾著那小小的螺絲起子:「那天我正在這城裡的另一端忙碌,那也是一個麻煩的櫃子,有個女士將她一生的回憶都丟在那裡頭了,打開櫃子時簡直慘不忍睹,而我養父被叫去那個圖書館,說有個櫃子壞了。」


  「我養父說,他一看就知道糟糕了。真的糟糕透頂……你知道嗎,那個圖書館的櫃子,比其他地方的都還小一些。而那個男孩這次幾乎把自己切得支離破碎地塞在裡頭。」


  「我養父說,他從沒看過這樣把自己丟棄的人,他說:『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而讓我驚訝的是……他將他帶回來了。他把那個碎成一片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包在布裡帶回來。」


  「他真是碎得亂七八糟。他的灰色眼睛裡還有著淚水,他的頭髮,他的肌膚,他的每一吋。我實在無法想像,他如果再把自己丟掉一次,他還能夠變成什麼樣子。」


  「養父將那團東西塞到我的懷裡,跟我說,總是得解決這件事情的。既然我們一直遇到……也或許是上天的旨意吧。」豪爾德說,他握住那個螺絲起子:「而那晚,我的養父過世了……在睡夢中。他年紀並不大,不過才五十二歲而已。可他就這麼走了,很安穩,好像睡著一般,我早上去叫他時,還以為我在做夢,他的身體還帶著熱度,那個溫度我那麼熟悉,從小到大,他將我抱在懷裡時我都能感受到的溫度。可他漸漸涼了……而在他床旁,是那個男孩……或者該說是男人了,他被養父黏了起來。我不知道養父如何做到的,他像拼圖一般地被拼湊起來,他看著我,看著我跟養父,神色很哀傷。」


  列夫連呼吸都很輕,他看著豪爾德,想像著把自己弄成碎片的男人,想著把自己一部分丟棄了十二次的男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他不能明白怎麼會有人想將自己丟棄。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有這麼悲傷的選擇。


  「列夫先生。」豪爾德停了好一會,看著列夫,問著:「你有想過,把自己的一部分,回憶,或是感情,或是……不管怎樣的一部分,棄置過嗎?」


  「不……」列夫想了想,搖頭。


  「那你能理解嗎?」


  「……不。」列夫一開始搖頭,後來卻又點點頭:「我無法全部理解,但又覺得好像能懂。如果真的遇到受不了的事情,擺脫掉會比較不痛苦……我可能,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吧。」


  「喔,是的。就是這樣。」豪爾德微笑著,那是個輕柔而帶著憂愁的笑:「我想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跟你的想法很接近。不過……我不是。我並不明白。我無法理解。就算我是被丟棄在寄物櫃的孩子。就算我常在處理那些被丟棄在櫃子裡頭的東西,可我不能理解。因為我沒有需要被丟棄的任何東西。我活著很快樂。雖然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可是我的養父給了我全部。全部。」豪爾德輕聲說著,他握緊著那個螺絲起子,又再說了一次,「真的……全部。」


  「就算我常聽到人們說,活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對曾經差點失去活著可能,但又幸福活著的我來說,我真的不能理解,那種不停把自己丟掉的痛苦,到底是為什麼?我覺得,我一直不停把那個男孩撿回家,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吧。我想要了解,我想要明白,明白那種感情。」


  「列夫先生……其實我一直覺得我缺乏某些東西在我的內心裡。我養父似乎也這樣覺得,他有時候會看著我,用著他那雙很溫暖的眼睛,那雙我無法擁有的眼睛,看著我……他會跟我說,豪爾德,真希望我當初能把全部的你都撿回來。」


  「每次聽著那樣的話,我就想,一定是當初我被丟棄時,也有一些感情被寄物櫃給吞走了。你知道嗎,列夫先生,寄物櫃真的是個很奇特的地方……但是說真的,我不在乎。因為我活著,而且一切都很好……直到我遇見那個有著灰色眼睛的男孩。」


  「他讓我想要理解,想要去在乎,去擁有那些我過去沒有擁有過的。列夫先生。人真的很奇妙,是不是呢?」


  列夫看著說到後來一直掛著微笑的紅髮修理工,不知該怎麼回應這些話,他只能輕輕地點頭。


  「而我真正理解那種痛苦,是直到……養父過世時,我才明白。我才明白原來活著可以這麼痛苦。」豪爾德垂下雙眼,他緊緊握著那根螺絲起子:「列夫先生,失去所愛的感覺,真的痛苦到那瞬間,令我想將所有的感情都塞到寄物櫃裡。」


  「我那時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個灰眼睛的男孩要這樣對待自己。因為那種痛苦根本難以承受。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有些人不是選擇將這些感情,這一切,丟到垃圾場,垃圾桶裡……寄物櫃是不一樣的。」


  「寄物櫃完全不一樣。垃圾場給人的感覺就是個走向毀滅的地方。光是『垃圾』兩個字就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誰會真的希望自己珍貴的情感,珍貴的一部分,珍視的東西,被當作垃圾呢?更何況垃圾場的東西被運走了,燒掉之後,再也找不回來了。真的徹底放棄的人,真的不願意再將那些東西拿回來的人,才會將那些重要的東西丟到垃圾場裡。」


  「可是,寄物櫃不同。」豪爾德看著列夫,那雙像是夕日最深處顏色的眼眸那麼哀傷地看著列夫:「人類太過膽怯了……明明是這麼想要捨棄一切,可最終卻又捨棄不掉,所以才會選擇將那些東西放到寄物櫃裡。那是一種想割捨卻又無法真正割捨的哀傷情緒。」


  「列夫先生,原來那個男孩,一直想要的,不是讓那些感情毀滅。他是無法捨棄那一切,卻又想要捨棄那一切,他是抱持著那樣矛盾的感情,不停地選擇將自己丟棄。他不斷跟自己說,我的情感都是垃圾……但他最終還是將那些感情放到寄物櫃裡。放到那個可以保存,可以守護的小小空間裡。」


  「是……這樣嗎?」列夫輕聲說,那他想,當初豪爾德的父母,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將他放在寄物櫃裡呢?


  「是的。」豪爾德捧起酒,喝了一口後,看向吧檯:「真好喝啊。你的酒保真的很有意思,可以調出如此纖細的味道。」


  「喔,是的,約翰雖然挑食,但對酒的品味很好。」列夫愣了愣,沒想到話題突然這樣一跳,但又感到得意,「是我發現他擅長這方面的,結果也沒想到他就這樣成為我的專屬酒保了。」


  「是嗎?真好。你跟他真好。」豪爾德摸著酒杯,「列夫先生……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那個男孩雖然被我帶出來,但終究會消失,對吧?」


  「我當然記得。」列夫點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養父拼湊起來的那個,呃,碎片,也消失了嗎?」


  「不。」豪爾德搖頭,他的答案讓列夫感到驚訝。


  「不?」


  「是的。不。他這次……沒有消失。他陪在我身邊,一直到現在。」


  「到、到現在?」列夫呆住了,「真的?」


  可豪爾德沒有回答他,他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起來:「養父過世的第一個禮拜,什麼都很亂,我要處理喪事,養父留下來的遺產,還有根本無法停的工作,等我回過神來,養父拼起來的他,一直留在家裡頭。他默默地幫我收拾屋子,作飯,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樣……不,他本來就是活生生人的一部分。他不像前面的十一個,那十一個總是在哭,總是在憂傷,可他不是。當我驚訝於這一切時,他跟我開始聊起他自己。」


  「在養父下葬的那一晚……他替我做了簡單的飯,用著家裡現成的伏特加,我養父最愛的伏特加,還有橙汁,替我做了一杯螺絲起子。那是我頭一次喝過味道如此美妙的雞尾酒。他真的跟前面十一個都不同,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感謝養父將他拼起來,然後他跟我說,他為什麼要將自己丟掉的故事。」


  列夫越聽越感到不可置信,這故事已經到了他無法想像的境界,人將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一部分丟棄,甚至切碎,但又被拼湊起來,甚至還會調酒做飯……難道這一切,不是豪爾德的妄想嗎?


  外頭的雷聲還在轟轟作響,列夫看向吧檯,酒保正慵懶地整理著環境,他時不時瞄向列夫這裡,看見他望過來時,約翰笑了笑。


  而豪爾德的話語還在持續著:「第一次丟棄自己,是在他發現他愛上的表哥交了第一個女朋友的時候……他說,那個沒有血緣的表哥是他的救贖。他說他是個很糟糕的傢伙,而他根本無法奢求表哥可以回應他的感情。」


  豪爾德的語調變了一變,像是在學那個不停丟棄自己的男人:「那天我差點去殺了那個搶走表哥的女人……太可怕了。我覺得我好像我的母親,那個會不停打我,又說愛我的母親,還有繼父,說著我是愛你的繼父,可打我打得好痛的繼父……我快被我自己嚇壞了,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情跟想法?我又怎麼可以這樣對表哥?他那麼愛我,對我這麼的好,連阿姨也是,我如果真的做了我想要做的一切,那就太糟糕了。我不能讓他們傷心,我的感情太噁心了,根本不該存在這世界上!結果等我注意到時,我把『他』從身體裡抽出來了。我不知道我怎麼辦到的……」


  「那是小時候的我,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我,我看著他,想起來了,那個我哭著說不要不要拋棄的『過去的我』,是九歲那年想要離家出走去找原本媽媽的我……那一次,表哥在車站找到不會搭車而嚎啕大哭的我,那也是頭一次我發現我對表哥的感情不一樣……老天啊,我居然把我自己過去的一部分弄出來了。」豪爾德的口氣完全不一樣了,他握緊著那把螺絲起子,說出來的話讓列夫頭皮發麻,全身寒涼,就像被外頭的大雨給淋濕一身般的冰冷。


  「那個男人跟我講著,前面十一次他是怎麼把自己弄出來的。每一次,每一次當他最愛的表哥跟別人在一起時,他就會這樣拋棄自己一次。第二次丟棄的自己是高中時候的他,那是他頭一次想著表哥自慰的年紀,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的,他快將自己給挖空了。可同時他也感到幸福,他再也不會感到痛苦,因為在痛苦之前,他就選擇將痛苦給捨棄掉。」


  「他覺得很幸福。因為他選擇將那些東西塞進寄物櫃中,而他終於可以好好微笑面對他最愛的人,他可以笑著祝福表哥,可以調侃表哥每一次的戀愛,同時沒有任何痛苦地去投入別人的懷抱。他說他不停地找陌生人做愛,因為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想要去奢求表哥的溫暖。」


  「他說,他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都已經努力將那些感情割捨了,卻始終無法不愛著表哥,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想要殺掉表哥的愛人,同時也想殺死自己。」豪爾德聲音越來越輕,輕到快被店裡的音樂,外頭的雨聲給蓋過,「他就是這樣,他害怕自己,害怕傷害到他人,他想要維持現在美好的生活,想要維持表哥的快樂,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將自己丟掉。只要他還愛著對方的一天。他說,他試過很多次,但沒辦法,不管遇到怎樣的人,有多少人追求他,那些人比表哥好的太多了,但就是不行。他只愛著那個,那個在第一天見面,對他溫柔,給他許多玩具玩,分給他點心,抱著他午睡,沒有血緣,卻又比任何一個家人還要親密的家人。」


  「他愛著他。愛到只能這樣,只能選擇將自己丟棄。」


  「第一次拋棄自己時,他連續兩個禮拜天天去看那個櫃子。可等到第二次時,他再也無所謂了。他甚至在第十二次時,選擇親手將自己的一部分撕成一片一片……」


  「而今天早上,他消失了。」豪爾德握著那根小小的螺絲起子,聲音充滿著哀傷:「他消失了,那個我養父黏起來的他,陪伴了我兩個月,整整兩個月的他,在我吃早飯時,又消失了……列夫先生,他的灰色眼睛,他的黑色頭髮,他憂傷的笑,他的一切,又再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就像我養父說過的那般,『他被丟掉了。所以消失就是他的命運。』……這就是命運。但,我受夠了。」豪爾德說,他看著列夫,面容平靜的像是一個人偶:「列夫先生,我的養父其實是個非常溫柔,溫柔過頭的人,所以他才會撿回我,扶養我,同時也才會決定總是『處理』掉那些不該存在寄物櫃裡的東西。而同時他也希望我能夠明白,學會那種溫柔,所以在最後,他才會選擇將那個男人撿回來,黏好他……我,我或許還沒有完全地明白,學會養父期望我知道的那些。可在今天面對他再次的消失時,我覺得,我不能再繼續面對那個男人了。我只是被父母丟棄過一次,就變成這樣情感缺乏的人,而這個男人丟棄了自己整整十二次……我不希望他繼續這樣下去了。」


  「列夫先生,人類……人類不該這樣對待自己,不該這樣對待那麼珍貴的自我,不是嗎?寄物櫃,也不該是這樣被使用著的。寄物櫃,就只是拿來寄放,存放物品的地方。它的功用,就該是這麼簡單才是。」


  列夫啞口無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豪爾德。


  「列夫先生。這就是他的故事。也是我想跟你說的故事。」豪爾德說著,他站了起來,列夫只覺得動彈不得,這個好看得過分的紅髮修理工用著那雙美麗的眼眸看著他,「列夫先生,我這生中,只感受過兩次心碎的感覺,一次是在養父過世時,一次就是在今早。列夫先生……我不會再來這間店了。我在今日決定要搬離這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工作。」


  「列夫先生,這個給你。你的辦公室,應該有個鎖住的寄物櫃,對吧?不用猜想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我跟他相處了整整兩個月啊……這個鑰匙,可以打開那個櫃子。列夫先生,我建議你,早點打開來會比較好。」


  紅髮的修理工沒有親自到櫃台結帳,他只是將鑰匙,將剛好的餐費放在列夫的面前。


  「雨要停了呢,真難得,通常這種雷雨會再多下久一點……列夫先生。非常感謝你聽完我這奇怪的故事,也很感謝你的餐點,真的很美味,我會懷念這間酒吧的。再見了,列夫先生。」


  紅頭髮的修理寄物櫃的男人走了,像被離去的大雨帶走一般,列夫看他姿態優雅地推開門,若不是那身特別的修理工制服,他的背影,他的模樣,都像是個家世良好的紳士,他在關上門前,還對列夫露出一個美麗的微笑。


  列夫看見吧檯上的大鐘指向了十二點,而客人們因雨停了發出歡欣的躁動聲。


  列夫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過神來的,等他注意到時,他已經衝到了吧檯裡,而約翰正用著一如往常的壞笑調侃著他,「又失敗了啊?可憐的列夫──欸?欸!怎麼了,列夫?等等等快放下我──」


  列夫抱起了他那個總是太瘦弱的酒保,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跳亂得像是剛剛那些轟轟雷響,約翰被他嚇壞了,珍妮跟希爾則被他吼了聲顧好店,不敢跟來。


  「列夫?列夫?你該不會被再三拋棄就發瘋了吧?嘿,別這樣嗎……你是個好男人啦,真的真的,下個會更好嗎列夫──」約翰不敢掙動,只是任著列夫抱著他,辦公室非常的近,畢竟列夫的店是這麼的小,他抱著還在喋喋不休的約翰跪到了那個寄物櫃前。


  列夫拿出了那把鑰匙,約翰靜默了下來。


  「呃,列夫?」約翰小聲的喊著他,他的灰色眼睛裡滿是不安。


  列夫只是顫抖著,他顫抖著手,去開了那個鎖住很久的櫃子。


  到底是鎖住多久了呢?列夫幾乎要想不起來,而在鑰匙插進去的那瞬間,約翰發出了驚人的尖叫聲。


  「不!列夫!不要打開!拜託你!」尖叫的約翰根本不像列夫所熟識的約翰。他記憶中的約翰,總是笑著,笑著,就算被虐待的滿身是傷,就算總是被交往的人折磨,他還是笑著,不哭也不喊痛,他喜歡笑,戲謔的,壞壞的,可惡的,可愛的──而這樣的約翰在大叫。


  列夫只是用著一隻手緊緊抱著他。


  櫃子打開了。


  小小的櫃子裡只有一樣東西,小小的,小小的,微弱跳動著。


  那是約翰的


  那是約翰的感情


  那是約翰的一切


  列夫沒有說話,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捧出那顆微弱跳痛的心臟,然後將約翰將那顆心,緊緊抱在懷裡。


  而約翰還在尖叫,「不,別這樣,拜託,列夫……」


  「老天啊……」列夫哭了出來,而後他吻住了約翰的唇。


  那個正叫著的唇。柔軟的,笑起來弧度動人美麗的唇。




  那個他一直,一直,一直想親吻的,可又一直看著別人親吻的唇。






  * * *


  傑斯注意到那個客人又來了。


  在週四午後的三時,男人又來到這間有著露天座位的咖啡廳,點了錫蘭紅茶,還有法式奶油薄餅。他似乎很喜歡吃甜食。


  那是個有著一頭美麗紅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簡直就像會流動紅寶石一般漂亮頭髮的男人。男人同時也有張姣好的面容,以及動人的氣質。若不是那身看來像是工作服的穿著,看著那男人喝著紅茶的模樣,傑斯真以為他會是哪來的貴族。


  「午安。」發現傑斯在看他,男人主動打了聲招呼。


  「午安,豪爾德先生。」傑斯在上禮拜終於知道對方的名字,但他還是喜歡在心底稱呼對方為紅髮男人。


  「天氣真好呢。傑斯先生,你們店的薄餅也一如往常美味。」紅髮美男子並不避諱跟人閒聊,傑斯也趁著空檔跟對方多談了幾句。


  「所以,這件工作服到底是做什麼的呢?」好不容易,傑斯終於將他心中長久的疑惑問出口,「豪爾德先生看來實在不是做修理工的人啊。」

  「是嗎?」豪爾德爽朗地笑了,「但我是啊,只是一個普通的修理工呢──不過我的工作還滿少見的,我是……」



  「修理寄物櫃的人。」


  
(完)


謝謝看完這個故事的你:)


本文最後由 dcain 於 2025-5-18 00: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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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夢 才要謝謝您在茫茫文海裡看見這篇文、並且願意讀完它、給出這麼讓我感到溫暖快樂的話語。 2022-10-7 22:39
@幽瑟泠 謝謝您的留言跟海草,看到說像在看電影一樣好開心,這篇文是當時的一個嘗試,可以讓您有這些感受讓人很喜悅^^ 2021-11-20 00:07
@IrisRed 謝謝您,別說文筆差喔,文字這樣的事物是很美妙的,只要是誠心說出來的都是最美好的文筆。您的一句喜歡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鼓勵。謝謝您的海草,豐富我心底的海:)/// 2021-11-15 23:27
@靜靜 謝謝您^////^ 2021-4-19 18:32
好看!! 2021-4-16 08:54
@mixha 謝謝您的稱讚跟看完留言,看到說像看了部電影真開心^////^! 2021-3-25 21:15
大大文筆真好~~ 一口氣看完有看了部電影被洗禮的感覺 2021-3-23 13:23
@sekiray 謝謝你再刷一次,不好意思遲至今日才看到XD其他故事可能調性都跟這篇不太一樣,若有看到喜歡的就太好了:) 2020-9-4 21:50
再刷一次還是覺得很美,繼續往作者大大的其他文章看去~~~ 2020-7-31 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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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25海草 +177 收起 理由
臨夢 + 1 謝謝這篇文章浮上首頁,讓我看到這麼溫暖的故事QQ 在豪爾德提到他再次遇見少年的時候,就有猜測那會不會是約翰,但後來看著一度以為列夫喜歡的是豪爾德,看到他們是相愛的真是太好了
幽瑟泠 + 4 好棒!中間看到的時候有猜到被丟棄的男孩應該是表弟自己的一部分,也隱約有發現表弟大概是喜歡自己表哥,情緒跟故事的進展都好像在看電影一樣,太喜歡了!
IrisRed + 3 文筆差只能用海草表達喜歡QQ
mixha + 3 寫得太好了!
sunmori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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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sa0613 發表於 2020-7-20 09:3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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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結局跟一開始想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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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的回應,好開心:)/// 2020-7-22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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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rene8867887 發表於 2020-7-21 09:00:13 來自手機
只看該作者
好看!!!意料之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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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俠 謝謝你!~是的我一直有把伏筆丟在一些橋段裡!可以查覺到好開心^^ 2020-7-26 18:54
好精彩,而且伏筆埋得好好。在灰色眼睛出現的第二次就隱約猜到男孩是誰了 2020-7-23 15:19
謝謝你的回應!可以讓你意料之外我很高興喔~ 2020-7-2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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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野翎翎子 發表於 2020-7-29 05:45:35
只看該作者
好好看,好喜歡(捧臉)
老實說大概在文章中段,寫到寄物櫃中的少年的灰色眼睛時我就有點料到事有蹊蹺,到豪爾德說他遇到少年的次數跟店長戀愛的次數吻合時就更確定了,很高興最後的結局是這樣QQ
真的很喜歡你的文字,好溫柔,也很喜歡整篇文章淡淡的有點魔幻神秘的感覺
用置物櫃來描寫想遺忘卻不忍真的丟棄的感情真的太恰當了。

本文最後由 天野翎翎子 於 2020-7-29 05: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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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對啊,會有點...怎麼說呢,在看D伯爵或是xxxHolic或是...之類的,的感覺XD很喜歡這個味兒~ 2020-8-1 02:05
說喜歡我的文字開心的時候又害羞欸嘿嘿XDD!我覺得創作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可以將現實中所沒有的神秘與魔幻揉合在其中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2020-7-31 02:16
咿咿謝謝天野太太還來回應給感想,看到好開心喔QQ!能查覺到故事中的痕跡並歡喜於結局也讓我很高興<3 2020-7-31 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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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ekiray 發表於 2020-7-30 06: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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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的故事QQ超級喜歡了!
太太的敘事很從容不累贅,感情上也細膩得讓人回味再三~
((((看完後開心到已呈現融化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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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收到版大回覆好開心<3 謝謝版大寫出這麼棒的文章~~~ 2020-7-31 06:17
能讓人看的開心讓我也很高興,謝謝你告訴我^^ 2020-7-31 02:19
看到超級喜歡這四個字好開心!謝謝你的喜歡>///<!然後看到從容不累贅也感到安心了些,寫這篇時有些擔心太多地方很瑣碎哈哈XD不過還是任性的寫了~  2020-7-31 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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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5 欸嘿嘿&l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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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華月 發表於 2020-9-12 12:2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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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看到最後有種心痛又同時覺得窩心的矛盾心情
中間適度的懸疑感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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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適度的懸疑感這句好開心XD~ 2020-9-15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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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10 謝謝您的回應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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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waiching1207 發表於 2020-9-13 02:35:06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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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故事的敘事手法!
情感很豐厚而細膩,會令人有一刷再刷的慾望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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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10 謝謝這樣的讚美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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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Ccy 發表於 2020-9-13 02:46:1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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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超級好的, 是一篇會令人情緒跟著起伏的文~~期待大大更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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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希望我以後能再寫出好故事來,謝謝您的期待:)/// 2020-9-15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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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10 謝謝您的回應,可以看到這樣的感想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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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j924957 發表於 2020-9-13 20: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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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歡作者的文筆!!!!!!!!!非常好看!!!!!!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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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10 謝謝您,能讓您喜歡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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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Sunvani 發表於 2020-9-22 16: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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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的文筆實在是太厲害了!
很多描述的句子都會讓人忍不住想多回味幾次,看完之後內心易整個震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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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底慢慢浮出來的過程真的太引人入勝了!好喜歡!!謝謝作者寫了這麼棒的文 2020-10-7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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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ain + 10 謝謝您的回應,可以看到這樣的稱讚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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