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崗高中怪談研究社（更新至第二十章‧困境）[PG]

　　「爸比，媽咪，走快點啦！」
　　「好好好──」
　　這一個月來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看到孩子終於痊癒，還那麼有活力，父母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地。
　　「真是的，明明生病前還是個小淑女的……」母親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語氣卻有些哽咽，「能好起來，真是太好了……」
　　「老婆，妳也太誇張了吧。」父親吐槽的同時，眼角也泛著淚光。
　　「媽咪，妳在哭嗎？」走在前頭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回到父母身邊。
　　「才沒有！」「明明就有！」「沒有啦！」
　　「這什麼小學生吵架啊……」
　　「算了，不管妳了！」女孩再次自顧自地走到了前頭。「人家是擔心妳嘛……」
　　「你們看！爺爺他們已經到了啦！」女孩指著馬路彼端的公園。「我不等你們了喔！」
　　「好好好，過馬路小心點──」
　　即便父母出聲提醒，但女孩的心思早已飛到了馬路的另一頭。綠燈一亮，女孩便奔向許久未見的祖父母。
　　於此同時，一輛轎車朝著女孩全速駛去。
　　「欸？」
　　「碰！」
　　撞擊並未落在女孩身上。
　　父親殘破的面容映入女孩的眼簾，淺淺的微笑好似在慶幸女孩逃過一劫。
　　「不要啊！」母親淒厲的慘叫如同利刃劃破女孩的耳膜，但這也無法將她拉回現實。女孩只是一味地揉著眼睛，祈禱這一切不過是場夢境……
　　她成功了。
　　汗水浸濕被褥與睡衣，黏膩感帶來的不適使少女清醒過來。
　　「好險是夢……」方才的夢過於真實，少女仍舊後怕不已。
　　但當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時，徹骨的寒意再次爬上脊髓。
　　母親的身體懸掛在吊扇上，淡黃色的液體在地板上恣意流竄，濃烈的騷臭味也浸滿少女的鼻腔。
　　「媽？」
　　少女意識到，此時的她仍身處夢境。
　　但毫無疑問，這一切也可被稱作現實。
　　「又是這個……夢啊……」少女艱難地走向母親。
　　即使同樣的場景重複不下百遍，母親因上吊而扭曲的面容仍舊令她作嘔。但她也明白，唯有直面母親，她才能脫離這場惡夢。
　　「好了，讓我起床吧。」像是在祈禱般，少女闔上了眼。
　　當少女再次睜開雙眼時，窗外已是一片大白。屋內則是空蕩一片。
　　少女拿起手機，七點半的鬧鐘不知何時被她關上。現在距離遲到，也剩十幾分鐘而已。
　　「是來叫我起床的嗎？還是一樣溫柔啊……」少女凝視著懸掛在白牆上的兩張照片，輕輕一笑。
　　「我出門了。」

　　「噹──噹──噹──噹──」
　　象徵午睡時間的鐘聲響起，學生們卻紛紛步出教室。與多數學校不同，筑崗高中並不強制午休，「學習自主」一向是這所學校最高宗旨。而在開學第一週，這個午間空檔自然被各大社團用來徵選社員。
　　「糟糕，要來不及了……」
　　好不容易解決手上的工作，教室早已空蕩一片。不幸被指派為班長的宛瑜只能匆匆帶上紙筆，快步走向社團教室。
　　「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了……」宛瑜一邊想著，腳步也隨之加快，也因此沒有察覺轉角處有抹削瘦的身影。
　　「啊！」
　　等宛瑜注意到時，那人已被她撞翻在地。
　　「抱歉！」宛瑜連忙要將對方扶起，急切地問道：「有沒有受傷？」
　　被撞倒的少女卻好似沒聽見宛瑜的聲音。張大的瞳孔與緊繃的軀體都顯示出她被嚇得不輕。
　　「咦？是同班的……幸恩同學？」發現少女神態有些異常，宛瑜不禁多打量了幾眼，這才發現她撞倒的，是同班的那位同學。
　　「有沒有受傷？我扶妳去保健室吧。」見幸恩遲遲沒有回應，宛瑜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啊……抱歉，我沒事。」幸恩終於緩過了神，輕輕拂開宛瑜攬在她身上的手。
　　「可是……」
　　「我只是被嚇到了。」幸恩自己站了起來。「而且妳在趕時間吧？」
　　「真的非常抱歉！」
　　「呃……我不是在怪妳……算了，總之我沒事，妳趕快走吧。」
　　「真的不需要我……」
　　「請您不用擔心，我真的完全沒事。」
　　見幸恩臉色有幾分不悅，宛瑜只好打消送她去保健室的念頭。
　　「那……之後有什麼狀況的話，請務必來找我，我一定會負責的。」宛瑜鄭重地鞠了個躬。
　　「知道了知道了，妳快走吧。」幸恩擺了擺手，顯然沒放在心上。
　　「好的，謝謝妳！」
　　「太認真了吧……」望著宛瑜轉身離去的背影，幸恩小聲嘟囔道。
　　─        ─        ─        ─        ─       
　　「是這裡沒錯啊？難道已經結束了嗎？」好不容易來到社團教室，迎接宛瑜的，卻是一片漆黑。
　　「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嗎？」
　　仍舊無人回應。
　　「記錯了？」正當宛瑜想離開時……
　　「碰！」猛烈的關門聲在她耳畔炸開。
　　「欸？」
　　這下宛瑜徹底被黑暗籠罩，明明是盛夏正午，教室內卻照不進一絲光源。過於詭異的情境讓素來膽大的宛瑜也有些無措。
　　「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耳熟能詳的童謠不合時宜地響起，宛瑜看向聲音的源頭，一支老舊的手機躺在地板上。螢幕上綠光閃爍，平添幾分恐怖的氣息。
　　「要接嗎？」來不及仔細思考，宛瑜已不由自主地按下接聽鍵。
　　「看──後──面──」
　　宛瑜彷彿失去身體的控制權，頭一點一點極不情願地轉向後方。
　　無事發生。
　　「呼──」
　　「啪」地一聲，教室燈全亮了。
　　突如其來的光明刺得宛瑜眼睛生疼。等她重新適應明亮的環境後，她才發現這間教室其實相當正常。
　　之所以能製造出完全漆黑的環境，是因為這裡窗簾不僅比其他教室厚上數倍，還是落地式的，這才能將陽光擋得嚴嚴實實。而突然關上的門與奇怪的手機，顯然也是有人刻意為之。
　　「恭喜妳過關啦！」爽朗的聲音從窗簾後傳出。
　　接著，一個堪稱帥氣的短髮女性走了出來。
　　「啊，妳是那天在攤位上的學姊！」宛瑜想起自己跟眼前的女子已有一面之緣。
　　「欸，我也記得妳喔！妳是那個看了社名就直接填入社意願的學妹，對吧？」
　　「對對對！沒想到學姊會記得我！」
　　「畢竟妳令人印象深刻嘛。」短髮女子露齒而笑，「總之，我先自我介紹，我叫黃禹琪，是這個『怪談研究社』的社長。」
　　「那個，我叫……」
　　「洪宛瑜對吧？」
　　「沒想到學姊連我的名字都記得！」
　　「我可是很會記人的！」
　　兩人又聊了幾句，宛瑜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隨著禹琪開朗的態度定了下來。
　　「是說學姊，所謂的『測驗』是？」
　　「喔，就是剛剛那些啦。」禹琪歪了歪頭，「畢竟之後很可能遇到比這更恐怖的情況。」
　　「可是我聽說這裡是文藝性社團欸？」聽了禹琪的解釋，宛瑜反而更加困惑。
　　「你的資訊過時啦，現在這裡可是要『實踐』的喔！」
　　「實踐？」
　　禹琪頓了頓，沒有正面回應，反而問道：「妳知道這所學校有哪些傳說嗎？」
　　「半夜會傳來異響的廁所？」宛瑜回想了下在新生訓練時聽過的傳聞，回答道。
　　「不錯喔！」禹琪的表情很是滿意。「不過後來發現是隔壁大學的人會在那邊做些……不好說的事就是了。」
　　「會動起來的雕像？」
　　「那個跟美術教室會眨眼的畫像一樣，感覺是各校都有的定番呢。」禹琪有些無所謂地說道，對於這種傳聞不感興趣。「雖然還是有去驗證真假就是了。」
　　「大榕樹其實是超高科技的守護神！」
　　「雖然很明顯是唬爛的，但這個果然是最有特色的呢！」禹琪顯然相當喜歡這個頗為荒謬，卻又有些浪漫的傳說。
　　「還有……被廢棄的熱音社部？」宛瑜有些遲疑地說道。
　　與聽到其它回答時相比，禹琪的神色明顯不太自然。
　　「你從哪裡知道這個的？」
　　「我……我也忘了，好像是某個怪談討論版之類的吧？」見禹琪表情微妙，宛瑜也有些緊張。「怎麼了嗎？」
　　禹琪面色凝重，像是在思考措辭。但最後她還是露出標誌性的笑容。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禹琪意味深長地問道。
　　「……欸？」
　　─ ─ ─ ─ ─
　　這是關於南部某知名高中的傳聞：據說該校舊熱音社部於2015年終止使用，廢棄原因不明。據傳是數次有社員在練習時碰到靈異現象，校方多次請人作法依舊無法平息。最終只能將社部作為儲藏室使用。
　　宛瑜花了些時間，終於找到她當初看到的那篇文章。而禹琪在讀完後，面色又變得有些怪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到了。」禹琪甩了甩頭，像是想把煩心事先拋諸腦後。
　　地下一樓的燈光忽明忽暗，與先前社團教室刻意營造的「測驗」不同，宛瑜在廢棄社部的門前，感受到了切切實實的刺骨涼意，而且──
　　「不能進去……」
　　雙腳像是在抗議般不願前進，宛瑜甚至能感受到體內每個細胞都在尖嘯，如此劇烈的排斥反應，也令她明白眼前這個「儲藏室」，絕非常人該試圖闖入的場域。
　　「妳能感覺到吧？」禹琪笑得勉強，「這裡面肯定有『真貨』。」
　　「學姊，這個果然不太妙吧？」面對前所未有的狀況，除了本能的恐懼外，宛瑜竟然還感到有些興奮。
　　「現在離開應該還來得及，要撤退嗎？」
　　「不，學姊。我很好奇裡面是什麼東西。」
　　「那我要開門了。」
　　禹琪深吸一口氣，將手搭在了門把上，就在此時，一陣劇痛突然從手心傳來。讓她不得不打消開門的念頭。
　　「學姊還好嗎？」看見禹琪神色痛苦，宛瑜連忙關切道。
　　「我沒事。」禹琪強行壓下異痛感，她可不想第一天就在新社員面前出糗。「但這間教室好像不對外開放呢。」
　　「學姊沒事就好。」宛瑜稍稍鬆了口氣，旋即轉身面向那道阻隔教室內部與外界的門，「換我來開開看好了。」
　　「等等──」正當禹琪想阻止時，教室門卻輕鬆地被打開了。
　　「蛤？」雖然很想知道宛瑜為何沒像她一樣被狠狠懲罰，禹琪還是選擇先不細究，以專心應付等等可能會面對的突發狀況。
　　兩人踩著謹慎的腳步走進社部。一進室內，方才的寒意頓時間一掃而空，反倒有股溫暖的感受。而且兩人驚訝地發現，這「廢棄」的教室，竟乾淨的過份，顯然是有人刻意整理過。擺設得宜的生活用品，更使人誤以為自己到了某間能得到高評價的青年旅社。
　　唯一與整間教室風格不相稱的，只有那置於中央，與周遭溫馨氛圍格格不如的髒布偶熊。
　　「這到底是……」過於荒謬的情境令禹琪一時難以消化。她設想過千百種景象，沒想到擺在眼前的卻是一片和諧。
　　「有人在這裡玩超真實扮家家酒？」宛瑜也無法得出合理的解釋。
　　太過強烈的反差感衝擊著兩人的大腦，使兩人思緒紛亂。無數的疑問湧上心頭：為什麼這麼乾淨的教室會被廢棄？是誰將這裡改造成這副模樣？這又是出於什麼目的？還有，為什麼要擺一隻布偶熊？
　　「那隻布偶熊肯定有問題！」顯而易見的結論。
　　宛瑜和禹琪著了魔般同時伸出手，想要觸碰渾身散發著詭異氣息的布偶。
　　然而，午休結束的鐘聲也在這時響起，規律的聲響將兩人帶回現實。兩人如夢初醒，腦袋也清明了不少。
　　「先回去上課吧。」禹琪撐起逞強的笑。
　　「好的。」宛瑜低聲答道。
　　「如果摸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走出廢棄社部，兩人心裡都是後怕不已。剛剛想伸手觸碰玩偶的行動並非出於自身意志，而是被他人蠱惑般，完全無意識的行動。
　　「那個，學姊，我先走了。」回到一樓，重新獲得陽光庇護，宛瑜緊繃著的神經才放鬆下來。
　　「好，那……下次社課見？」雖然不確定宛瑜會不會受到今天的事影響，禹琪還是嘗試把約定的話說得自然。
　　「嗯！學姊下次見！」宛瑜倒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好險沒出事……」望著宛瑜離開的背影，禹琪嘆了口氣。「我也得趕緊回教室才行。」
　　就在禹琪走回教室的路上，一道高挑的身影踏著急切的步伐與她擦身而過。
　　「有人來過。」看著並未闔緊的教室門，男人面色陰鷙。「這怎麼可能？」
　　「沒辦法換場地……」儘管不解自己布下的結界是如何被破除的，礙於某些理由，男人還是只能在這間廢棄社部內實施他的計畫。「看來必須多做些手腳了。」
　　「我一定會幫妳的，姊姊。」

　　開學第二週，繁忙的班務大致告一段落。宛瑜本以為可以稍微輕鬆一下，沒想到她今天又被指派了新的工作。
　　「幸恩，妳還沒填社團志願吧？」午休時間，宛瑜有些無奈地看向她的鄰座。她已經提醒這位有些古怪的同學好幾次了，但對方顯然都沒放在心上。
　　「讓系統隨機分配就好了吧？」幸恩蠻不在乎地應道。「反正我也不想搞社團……」
　　「那可不行！」看見幸恩無所謂的態度，加上這幾天這位「鄰座的怪同學」不知道讓她多了多少工作，宛瑜不免也有點動了火氣。「我們學校可是很重視社團參與的！」
　　「我就說說嘛……」發覺宛瑜語氣不善，幸恩的態度也弱了幾分。「那妳隨便幫我填一個總行了吧？」
　　「嗯──」，想起禹琪學姊交代給她的招生任務，又想起社團考試那天遇見的怪事，宛瑜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試探性地開口問道：「那妳要不要加入『怪談研究社』？」
　　「都行啦。幸恩說完，便趴了下去。「沒其他的事的話我就先睡了。」
　　「那個……我覺得妳還是先跟我去參觀一下比較好。」雖然對學姊有點不好意思，但宛瑜完全不覺得這社團適合每個人。
　　「一定要嗎？」幸恩的表情很是不滿。「都說妳幫我填好就好。」
　　「說實話我覺得蠻有必要的。」
　　─ ─ ─ ─ ─
　　領著幸恩到社部，宛瑜吞了口口水，期盼這次禹琪不要再搞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就在她還在思考要不要真的把幸恩拉進這個有些詭異的社團時，社團教室的門「蹦」地一聲打開了。
　　「宛瑜！你帶新社員來啦！」禹琪一邊說，一邊拉宛瑜跟幸恩進教室。「我還以為今年不會有其他新生了呢！」
　　「啊！學姊……」宛瑜本來只是想先讓幸恩參觀一下再做決定，但看學姊熱情的樣子，她也有點不知所措。
　　「那個，有點痛。」幸恩則是輕輕甩開了禹琪的手，揉了揉自己因禹琪的過度熱情而發紅的腕部。
　　「啊，抱歉！」手被甩開，禹琪卻也不覺得尷尬。只是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個削瘦的少女。
　　有些凌亂的及肩短髮、緊皺的八字眉與下三白眼，讓幸恩顯得有點難以親近。但偏淺棕的瞳色、引人浮想聯翩的一雙小耳、小巧卻足稱挺拔的鼻子，以及有些蒼白卻仍十分誘人的薄唇。這些五官以絕妙的方式排列在幸恩那張精緻小臉上，任何人見過這副容顏，肯定都會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假如幸恩再吃胖一些，然後稍作打扮的話，那她最起碼能撈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美少女」之類的稱號。
　　不過令禹琪在意的不是幸恩可愛的容貌。
　　「來了個不得了的傢伙呢……」盯著幸恩的身後，禹琪感覺到自己手心出了點汗。
　　「學姊，我只是先帶同學來參觀一下。」看見禹琪直楞楞地盯著幸恩發呆，宛瑜總覺得怪怪的。她知道幸恩長得非常可愛，誰都會想多看幾眼，但學姊未免也看太久了吧！
　　「對，我只是來參觀而已。」幸恩也被禹琪炙熱的視線盯得有些不舒服，連忙附和道。
　　禹琪終於收回投向幸恩身後的目光，將注意力轉回兩人身上。
　　「既然要參觀的話──」禹琪頓了頓，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那就再去一次『那邊』吧！」
　　「那邊是哪邊？」幸恩有些困惑。「去『那邊』又要做什麼？」
　　相比幸恩的不解，宛瑜只是嘆了口氣，暗自祈禱這次不會像上次一樣，發生一些難以理解的事情。
　　「不用想太多，」禹琪露出她的招牌笑容。「總之到那邊就知道了呀！」

　　「學校怎麼會有這種鬼地方！」雖然禹琪在路上介紹自己時，順道提了一嘴上次發生的事，但幸恩仍沒辦法想像學校竟然會有這種肉眼可見的詭異角落。
　　光是從一樓往下看，幸恩身體便止不住地打顫。濃烈的惡意從地下室傳來，彷彿在警告所有人不能進入這裡。
　　「學姊，這次先回去吧？」察覺這次的情況遠比上次還惡劣，宛瑜也打起了退堂鼓。
　　但禹琪就像是沒聽到兩人的聲音一樣，眼神空洞地下樓往廢棄社部走去。
　　「學姊？」禹琪的表情太過異常，宛瑜實在放心不下，拉著幸恩跟上禹琪的腳步。
　　「欸等等等，關我屁事啊！」即使嘴上大聲抗議，幸恩還是任宛瑜將她牽下樓。
　　與上次相比，這次地下一樓的氛圍已經不能只簡單用「恐怖」兩字來形容了。明明是盛暑中午，這裡的空氣卻極度陰冷濕黏，甚至可以用濃稠來形容，走進地下一樓就像是投進水裡一樣。宛瑜感覺到有股巨大的斥力在將她推回一樓，每往下走一步，暈眩、噁心、反胃感便增強一分。她擔憂地看向幸恩跟禹琪，幸恩除了臉色有些發白外，倒沒有露出太難受的神情。至於禹琪……
　　「學姊！」宛瑜驚呼一聲。
　　禹琪兩眼翻白，嘴巴微張，搖搖晃晃地朝著地下一樓深處的廢棄社部走去。外人看來，禹琪的狀態簡直就是在夢遊。
　　「還不快點把她拖走！」幸恩也意識到了禹琪的不正常，一把扯住禹琪的右手腕，要將她拉回去。
　　就在兩人相觸的一剎那，幸恩手上傳來一陣痠麻，而禹琪則是全身顫抖、左手捂著嘴跪了下去乾嘔。
　　「妳還好嗎？」雖然覺得禹琪是自作自受，但幸恩還是下意識地關心道。
　　「應該算沒事……吧。」嘴上是這麼說，但禹琪心底卻不是這麼想。她可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跑到地下一樓的，現在的禹琪就像是剛斷線重連一樣，失去了這幾分鐘的記憶。
　　「既然沒事的話，那我們可以先走了吧？」幸恩的聲音微微發顫。
　　「對啊學姊，」注意到幸恩抖得厲害，宛瑜悄悄地握住她的手。「真的該回去了。」
　　「那就先……」話音未落，舊熱音社部的門發出「咔」一聲，以極不自然的速度打開了。
　　「什麼鬼啦……」幸恩雙腳發軟，聲音也隱隱染上哭腔。
　　「快走了啦！」宛瑜也顧不得禮貌了，拉著站不穩的幸恩跟還在乾嘔的禹琪往樓梯走去。
　　但宛瑜撞上了一堵牆。
　　那道牆沒有實體，宛瑜能看清楚樓梯口就在眼前，但即使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卻仍沒辦法採到台階上，就像被關在地下一樓一樣。
　　「怎麼了？」幸恩語氣軟軟的，泛紅的眼眶讓她就像隻受驚的小兔。
　　好可愛！宛瑜連忙搖搖頭，危機關頭她在想什麼呢？
　　「好像上不去。」宛瑜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隨意一些，她可不想讓幸恩變得更加緊張。
　　「什麼意思啦……」幸恩也試了試，發現確實踏不到樓梯上。
　　「那……去另一邊的樓梯？」禹琪有些心虛地提議道。她知道這個提議意味著她們得先走進熱音社部才行。
　　「不要啦……」幸恩不出所料地提出異議。
　　「也沒別的路了。」雖然宛瑜也很不想進去那詭異的社部，但眼下也沒其他辦法。宛瑜盯著幸恩的眼睛，露出和煦的笑容，用堅定的口吻說出：「沒事的，害怕的話就握緊我的手。」
　　雖然泛著薄汗的手心出賣了宛瑜，但她的安慰還是讓幸恩稍稍提起了精神。
　　「那學姊要走第一個。」
　　禹琪謹慎地探頭看向社部裡，裡面的擺設與上週來時幾乎沒有差別，只有幾個角落多出了上次沒看過的小玩具。
　　「應該沒事，妳們也進來吧。」走進社部內，如同上次一樣，所有的不適感都消失殆盡，反而還有點溫暖。禹琪稍微鬆了一口氣，只要不像上次一樣看向布偶熊，應該能順利通過吧？
　　宛瑜牽著幸恩的手進到了社部裡。對於溫度突然變換宛瑜不太意外，但對幸恩來說又是一次衝擊性的體驗。
　　「已經不想思考了……」幸恩無力地掃視了這間擺設整齊的教室一圈，自然也發現了那隻格格不如的布偶熊。
　　「不要看！」察覺幸恩的目光鎖定在布偶熊上，宛瑜連忙出聲阻止。
　　但來不及了。
　　燈光在轉瞬間熄滅，教室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所有的物品都擺脫地心引力，以布偶熊為中心，圍繞著它旋轉起來。而那隻布偶熊也慢慢地浮上半空。
　　「趴下！」雖然很害怕，幸恩還是將宛瑜籠在身下。
　　「妳這樣很危險！」發現幸恩用削瘦的身子罩著她，宛瑜想勸她不用這樣，但幸恩卻執拗地護在她身上。
　　「學姊！」宛瑜將目光投向禹琪，「現在該怎麼辦！」
　　「快！抓住這隻布偶熊！」禹琪沒多想，打算靠蠻力把浮在空中的罪魁禍首拉下來。
　　幸恩跟禹琪勉強將手伸向布偶熊。在幸恩的手接觸到布偶熊的那瞬間，一切的異相都平息了。
　　「得……得救了？」宛瑜喘著粗氣，慶幸三人順利度過危機。
　　「大概吧。」禹琪看向手中的布偶熊，她能感覺到這個布偶熊肯定還藏在許多未解的謎團。
　　而幸恩早就癱做一團，半點話都說不出來。
　　不讓三人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氛圍中太久，急促的腳步聲就從遠方傳來。
　　「快跑！」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禹琪急切地跟著宛瑜攙扶起幸恩，從另外一側的樓梯離開地下一樓。
　　幸恩被宛瑜跟禹琪連拖帶拉地在校園內狂奔。被扯到有些神智不清的她，喃喃著表達她的不滿：「……我要退社。」
　　「回到社部再說啦！」無視幸恩的意見，禹琪繼續拉著幸恩奔向怪談研究社的社部。
　　「呼──」順利回到社團教室，宛瑜鬆了一口氣。然後便發現那隻布偶熊還在禹琪的手上。
　　「我……我要退社……」幸恩還在迷迷糊糊地宣洩她的不滿。
　　「一時情急就把它帶出來了。」察覺宛瑜的目光，禹琪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總覺得有必要調查一下。」
　　「要怎麼調查啊……」宛瑜無奈地看著她那不牢靠的學姊，她越來越覺得加入怪談研究社恐怕是個錯誤的決定。
　　「暫時沒想法。」禹琪說得自然，「總之先調查熱音社發生過什麼事吧。」
　　「好像也只能這樣。」宛瑜也拿不出其他主意。
　　社部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幸恩好不容易緩過了神，眼前卻又出現令他難以理解的景象。
　　布偶熊像被啟動的機械，頭緩緩抬了起來，四肢也不再是無力的垂落，而是朝外伸張。它彷彿有了生命，環視教室一圈，然後將目光鎖定在三人身上。
　　「你們，是誰？」布偶熊開口問道。

　　「說話啦！」禹琪、宛瑜、幸恩三人同時驚呼。
　　「這裡是哪裡？」布偶熊的聲音意外地相當悅耳，只聽聲音的話恐怕會認為它就是個女高中生。
　　「怪談研究社的社部？」禹琪下意識回答道。
　　「怪談研究社？」布偶熊的頭歪了歪，陷入思考。「沒聽過呢！」
　　怪談研究社創立至今不過短短五年。禹琪猜想，如果這隻布偶熊真的跟筑崗高中有所關聯，那它肯定在超過五年前就變成這副模樣。
　　「妳叫什麼名字？」感覺布偶熊好像能溝通，禹琪便大著膽子提問。
　　布偶熊的頭又歪向了另一側，思考了片刻便回答：「不記得了。」
　　「那妳還記得任何跟妳有關的事嗎？」跟禹琪不同，宛瑜抱持著一種「看見新奇事物」的獵奇心態。
　　「我……」頓了許久，布偶熊才開口：「不行，沒想法。」
　　「年齡？」這次連膽子比較小的幸恩都嘗試提問。
　　「大概跟妳們差不多？」
　　「稱謂？」宛瑜順勢接話。
　　「我是在填問卷嗎！」布偶熊毫不留情地吐槽。「我記得很多人都習慣叫我『學姊』的樣子。」
　　「死因？」禹琪想都沒想就問出她最想了解的問題。
　　空氣一瞬間凝結。幸恩朝禹琪皺了皺眉，用表情責怪她說話怎麼如此不經大腦。
　　但布偶熊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只是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喔對哦。」布偶熊又看了看自己由絨毛構成的雙腿，「我已經死了啊。」
　　「抱歉……」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禹琪低聲道歉。
　　「沒有關係啦。」布偶熊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老實說我覺得這樣輕鬆多了。」
　　「所以，」聽到「輕鬆」兩字，禹琪有個不太妙的猜測。「妳是自己選擇變成這樣的？」
　　「妳說自殺嗎？」布偶熊的聲音像是在笑。「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
　　氣氛變得十分沉重，即便此前素未謀面，但從布偶熊的音調與許多小動作中不難看出，它原本應該是個十分活潑的孩子。
　　「唉呀！別那麼嚴肅嘛！看見我這種怪東西應該要有更多問題的吧。」發現氣氛不太對勁，布偶熊主動開口化解尷尬。
　　「嗯──那個，」宛瑜想了想，還是決定從這個問題入手：「我們是在舊熱音社部撿到妳的，妳跟熱音社有什麼關聯嗎？」
　　「熱音社！我超愛那裡的！不是我在說，大家都超愛聽我唱歌的！像是最近很紅的〈像天堂的懸崖〉，我甚至能唱原Key欸！」一提到熱音社，布偶熊的話匣子就被打開了。「啊──好想再跟大家一起唱歌喔！」
　　捕捉到布偶熊用「最近」來形容〈像天堂的懸崖〉，禹琪推測出布偶熊大概是十年前左右的人。於是她掏出手機，在布偶熊眼前晃了晃。
　　「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就是IPHONE嗎？妳們當我老人啊！」布偶熊背過身去，顯然是在賭氣。「而且那三顆眼睛也太醜了吧！誰會喜歡這種設計啊？」
　　「那是鏡頭！」雖然知道布偶熊是十年前左右的人物，但禹琪實在沒辦法忍受她非常喜愛的三鏡頭被嫌棄。「這個東西的拍照功能可是很強的！」
　　「這樣啊。」聽到拍照功能，布偶熊來了興致。「那妳幫我拍張照吧！剛好我也沒看過我現在到底長成什麼鬼樣子。」
　　布偶熊說完便熟練地將右手搭在臉頰側，如果有手指的話，布偶熊現在肯定是標準的大剪刀手。
　　「這姿勢也太古老了！」雖然想要吐槽，但禹琪還是老老實實地按下快門鍵。
　　「欸，這是？」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布偶熊像是想到了什麼。
　　「妳認得這隻布偶熊？」
　　「當然啊！這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布偶熊語氣少見地低落下去。「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那妳還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嗎？」
　　「這個我記得！他叫吳宇凡！是我的鄰居！」沒有忘記重要的人的名字，布偶熊很是高興。
　　但三人聽到這個名字後，都大吃一驚。
　　吳宇凡，那不是生物老師的名字嗎？

　　禹琪盯著台上認真講課的生物老師，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年輕男子，跟布偶熊口中「重要的的人」是同一個人。
　　「以前他超黏我的！還很喜歡撒嬌！」
　　想到這個渾身散發高冷氣息的老師，以前會整天繞著還是人時的布偶熊「姊姊」、「姊姊」地喊，禹琪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位同學，請妳回答第三十八題。」講台上投來冰冷的目光。
　　「啊，」突然被點到，禹琪嚇了一跳。好在題目並不困難。「這題選C。」
　　「很好，」生物老師頓了頓。「但還是要認真上課，知道嗎？」
　　「知道了。」
　　禹琪鬆了一口氣，她可不想早早被這個男人盯上。
　　「欸，妳搞啥？怎麼會被『機器人』點啊？」禹琪為數不多的朋友，坐在她隔壁的孝茹關切道。
　　經孝茹這麼一提，禹琪才意識到被生物老師點名是件多不可思議的事。
　　他們的生物老師，吳宇凡，可是出了名的不愛管事。雖然因為嚴肅的外表，學生不敢太過吵鬧，但上他的課時睡覺、滑手機也都是被默許的行為。禹琪今天不過是偷笑而已，再怎麼想都不至於被老師注意到。
　　「不知道，可能他心情不好？」禹琪也覺得自己很無辜。
　　「他哪天心情是好的啊？」孝茹嗤了一聲。生物老師總是扳著一張臉，又從來不跟學生互動，所以他在學生間的風評其實不太好。
　　「天曉得。」禹琪翻了翻白眼，沒注意到孝茹已經轉過身去。
　　「這位同學，」生物老師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禹琪身後。「麻煩妳下課後來找我。」
　　禹琪無語地瞥向剛剛還在跟她閒聊的孝茹，卻發現對方早就拿起講義，裝作一副認真的模樣。
　　「是。」
　　被生物老師接連關切，禹琪不免也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哪裡惹到他了。不過她想來想去，她跟生物老師之間唯一的關聯，就只有那隻布偶熊了。
　　「不過他是怎麼發現的？」禹琪百思不得其解。雖然稱不上多謹慎，但她也不覺得有人會發現她們闖進廢棄熱音社部的行動。「難道昨天下樓的人是他？」
　　禹琪想起第一次廢棄社部探險結束後，回教室的路上曾與生物老師擦肩而過。那時候她還覺得老師匆匆忙忙的模樣挺稀奇的。
　　而昨天聽到的腳步聲也十分急切，禹琪自然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所以那間教室，是老師布置的？」思及此處，禹琪不禁一陣反胃。過分整潔的廢棄社部，每一處都被精心設計過。她無法想像生物老師對於那隻布偶熊，又或者說藏在布偶熊裡的那個人，有多深的執念。
　　下課後要面對的，是禹琪所知範圍內唯一一個與布偶熊有關的人，而且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導致布偶熊變成那副模樣的罪魁禍首。她只希望時間能過慢一點，下課鐘聲能晚點到來。
　　「噹──噹──噹──噹──」很不幸的，她的願望沒有成真。
　　禹琪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生物老師，思考著該如何面對這位難以捉摸的對手。她想，或許可以打死不承認自己跟布偶熊有關？這樣的話生物老師應該也拿她沒什麼辦法吧？
　　「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走到講桌前，禹琪努力裝出一派輕鬆的模樣。
　　回應她的卻是一陣沉默。良久後，生物老師才開了口。
　　「……妳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找妳，」生物老師語氣平和，但眼神卻銳利得駭人。「請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我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
　　生物老師緊盯著禹琪的雙眼，像是想從其中看出點什麼。
　　「她不肯見我？」最後生物老師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地問道。
　　這個問題令禹琪有點兩難。她該趁這時候順水推舟，裝成是布偶熊不願意見生物老師：又或是該繼續堅持，自己跟老師的遺失物半點關係沒有？
　　「難怪之前不管怎麼做她都沒有回應……」禹琪還沒得出結論，生物老師便擅自認定他的假設是正確的。
　　「呃……」
　　「禹琪同學，有一件事要拜託妳們。」不給禹琪說話的機會，生物老師嘴上說是拜託，但他的眼神可不像是會同意禹琪拒絕。
　　「找出學姊為什麼會死，然後想辦法幫助她。」

　　「怎麼會變成這樣……」禹琪無奈地看向布偶熊，對方跟兩個學妹正玩得開心。
　　這幾天社部內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禹琪一個人苦惱該怎麼調查布偶熊身後的謎團，而宛瑜跟幸恩則是沒心沒肺地跟布偶熊打打鬧鬧。
　　「真是的！沒有手指很不方便欸！」又輸了一局遊戲，布偶熊兩手一攤，倒在電腦桌上。「不玩了啦！」
　　「可是學姊妳只要負責按空白鍵而已。」宛瑜豪不留情地吐槽。
　　「啊我的手就太軟了咩！」
　　「那幫妳換填充物？」幸恩拿起剪刀，臉上的笑容頗為駭人。
　　「啊！救命！」如果有淚腺，布偶熊恐怕早就哭出來了。「禹琪，妳管她們一下啦！」
　　「妳們兩個！對學姊溫柔一點啦！」禹琪一把將布偶熊撈進懷裡。
　　「我是在用驚嚇療法嘛。」幸恩無所謂地說道：「不然不知道學姊什麼時候才會恢復記憶。」
　　其實宛瑜跟幸恩也不是沒有設法幫助布偶熊。但不論做了多少嘗試，布偶熊還是想不起來跟自己死亡有關的事。
　　「所以學姊，妳有想起什麼嗎？」
　　「完──全──沒想法。」布偶熊用力地搖了搖頭。「而且驚嚇療法是用來治打嗝的吧？」
　　經過幾次測試，三人得出了一個結論，就是布偶熊只記得跟別人有關的事。
　　提到生物老師，她就會滔滔不絕地分享自己跟對方發生過的趣事。而那些布偶熊在學時就在任的老師，布偶熊也總能回憶起一些跟老師的互動。
　　但說到自己時──
　　「簡亭妤？一聽就知道是美女。我媽還蠻會取名的嘛！」這是它在聽到自己名字時的反應。
　　「哇！我居然那麼正嗎？」雖然布偶熊聽起來像在臭美，但它說的倒是實話。
　　「欸不是，我居然是走文青風的嗎？」看著自己曾經的部落格，布偶熊顯得有些害臊。「話說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吳宇凡給妳們的？」
　　總之就是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態度。
　　「是說宛瑜，妳之前說要去問妳們班導，結果怎麼樣了？」
　　宛瑜跟幸恩的班導，也是布偶熊曾經的老師。據生物老師所言，那時的布偶熊跟這位老師交流頗多。可是布偶熊自己卻說，沒有記得多少跟這位老師有關的回憶。
　　「嗯……她就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人，然後看起來有點難過的樣子。」宛瑜稍微想了一下。「就是蠻正常的反應吧。」
　　「我倒是覺得以老太婆的個性來說，她的反應太平淡了一點。」幸恩不屑地咂了咂嘴。她每天都被班導關切，一下說她頭髮太亂沒精神、一下說她午餐都吃泡麵不健康，雖然語氣很溫和，但過度的關心還是讓幸恩不太習慣。也因此在幸恩的想像裡，班導聽到已經過世的學生的名字，情緒應該會更加激動才對。
　　「不可以這樣說老師啦！」
　　「總之就是沒多說什麼吧。」禹琪陷入沉思。原本以為那位老師會成為突破口，但看來也沒有太多幫助。
　　三人又七嘴八舌的聊了一陣。見三人討論得熱烈，布偶熊也無意插嘴，自顧自地開始看起影片。
　　「啊！該回去上課了！」午休時間就在三人熱烈的討論中結束了。
　　回教室的路上，幸恩突然想起什麼。
　　「抱歉，我回社部拿個東西。」
　　「要不要陪妳回去？」
　　「不用啦，妳幫我跟老師說我去上廁所。」
　　「那妳要快點喔。要不然又要被班導唸了。」
　　「知道啦！」
　　回到社部，布偶熊正專心地看著影片，完全沒注意到幸恩躡手躡腳地走到它身旁。
　　「亭妤。」
　　「嘿，什麼事？」
　　空氣瞬間凝結。幸恩露出了計謀得逞的表情，布偶熊的反應印證了她的猜想。
　　「妳果然什麼都還記得吧？學姊。」

　　「蛤？怎麼可能？」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布偶熊自然是矢口否認。
　　「妳回答的太自然了，」幸恩卻不打算將這件事輕輕放下。「就像是知道我是在叫妳一樣。」
　　「啊我突然想起來我的名字了，不行嗎？」
　　「妳起碼想一個好一點的藉口吧。」
　　「又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發現布偶熊打算裝傻到底，幸恩也決定將她這幾天的發現一一拿出來跟布偶熊
　　對質。
　　「妳連自己喜歡的歌都記得。」
　　「我也記得我很喜歡這隻布偶熊啊。」
　　「互動很頻繁的班導卻沒什麼印象？」
　　「誰規定我一定要有印象了啊！」
　　「妳甚至還知道拍照該怎麼擺POSE！」
　　「那是天性！天性！」
　　「而且妳聽到自己的名字，或是看到自己的照片的時候，反應都太刻意了。根本就是在假裝『我不認識這個人』的樣子。還有，妳……」
　　被布偶熊欠缺邏輯的反駁搞到有些不爽，幸恩恨不得將所有有疑點的地方都抖出來，讓布偶熊親口承認自己沒有失去記憶。但在她滔滔不絕時，教室裡的空氣卻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所以呢？拆穿我有什麼好處？」布偶熊的語氣冰冷，漆黑的眼珠子中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怒火。
　　「承認了？」
　　「是又如何？」布偶熊慢慢浮上半空，「我問妳，拆穿我有什麼好處？」
　　「沒有好處。」幸恩還沒注意到危機已悄然靠近。「我只是想知道學姊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那種痛苦的記憶，忘掉還比較好吧。」布偶熊饒有興致地看了幸恩一眼。「我猜妳能理解我的想法。」
　　「我不知道妳發現了什麼，但請不要隨意揣測我的想法。」被探破隱私，幸恩的防衛機制馬上啟動。
　　布偶熊嗤笑一聲，顯然對幸恩的回答很不滿意。
　　「難道不是？說到底，妳有什麼資格對我的選擇指手畫腳的？」
　　其實幸恩也明白，或許讓布偶熊就這樣裝糊塗下去，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實在不忍心看到布偶熊這副強裝堅強的模樣。
　　「我只是想讓妳早點恢復記憶、早點成佛而已。」
　　「原來妳那麼好心啊。」
　　「唉，隨便妳怎麼想吧。」幸恩無奈地搖了搖頭。她想不透原本還很俏皮可愛的學姊，怎麼突然間變得有些牙尖嘴利的。「總之我會幫妳的。」
　　「幫？怎麼幫？」聽到「幫」這個字，布偶熊像是被勾起不好的回憶，情緒變得十分激動。「不過是想滿足你們這些活人的虛榮心而已！」
　　「我才沒有。」發現布偶熊的狀況不太對，幸恩的聲音也弱了幾分。
　　「那妳到底懂我什麼了！」布偶熊的憤怒到達了極點。
　　「我每天都拚了命的努力！但最後什麼都沒得到！回過頭來卻發現連個訴苦的對象都沒有！」
　　伴隨著布偶熊的怒火，地板失去了支撐的功能，反而像沼澤般要將布偶熊與幸恩吞噬殆盡。
　　「學姊？」幸恩試著要喚回布偶熊的理智，但這終究只是徒勞。
　　「所以我說，」如果有五官，那布偶熊此時的表情鐵定宛如厲鬼。「根本！不會！有人！在！乎！我！」
　　地板張開血盆大口，無情地將兩人吞入腹中。
　　─ ─ ─ ─ ─
　　「小妤，升上高中要更努力，知道嗎？」
　　「媽，不用擔心啦！」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其實我也挺緊張的。
　　「我叫簡亭妤，興趣是唱歌！」
　　「秀一下！秀一下！」
　　好在同學們都很親切，我很快地就跟大家打成一片。還跟一個超會寫歌的女生一起加入熱音社，變成了好麻吉。
　　「亭妤，考得不錯喔，繼續保持。」
　　那是當然的！我可是花了整個暑假預習高中的內容欸！
　　高一的生活很順利，除了那個不省心的小鬼。
　　「吳宇凡，最近訊息怎麼回那麼慢？」
　　「沒有啊，就想說都國三了，稍微認真一點，」
　　「幹嘛，你也要來讀筑崗喔，那你要很拚欸。」
　　「啊就試試看嘛。」
　　「難道說沒有姊姊我陪你回家，想我了？」
　　「妳很煩欸！」
　　真是的，這傢伙怎麼變得那麼不可愛啊！
　　順利的高中生活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呢？
　　「小妤，妳最近有好好讀書嗎？」
　　看著媽媽失望的眼神，我不敢說出我已經很努力了。
　　「亭妤，上課不要打瞌睡喔。」
　　可是每天複習到三點真的好累啊。
　　「欸，要成發了，要來練歌喔！」
　　我真的有資格繼續玩社團嗎？
　　好累、好累、好累……但只要撐到高三，考上好大學，就能解脫了吧？
　　「唉喲，五十九級已經不錯了啦。還考什麼指考？」
　　「可是我數學只考了七級，這樣根本進不了比較好的科系啊！」
　　「也沒關係啦。」
　　可是媽，妳明明以前都相信我做得到的。
　　「亭妤，妳很適合讀文史哲相關的科系啊，為什麼非得要走理科呢？」
　　可是老師，我真的好想好想賺很多的錢，讓媽過上好生活。
　　「幹！妳知道這首歌我寫多久嗎？結果妳他媽的跟我說你不去畢發！」
　　抱歉啦小潔，希望甩了我一巴掌後，妳的火氣能消一些。
　　好累、好累、好累……不過只要等到考完指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著手上的題目，我腦袋一片空白。
　　為什麼呢？明明做了很多練習、筆記本都快翻爛了、每天都讀書讀那麼久了。為什麼就是答不出來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啊，天空好藍吶。路上的行人，都是為了什麼而奔走的呢？放下遮斷桿的平交道，只要往前踏一步，就可以解脫了吧？
　　果然還是不行，起碼得換種方式，不然會給人添麻煩的。
　　「危險……幹，怎麼是妳啊？」
　　啊，小潔，其實往前推也沒關係的喔。
　　不過我還想再掙扎一下，畢竟還有重要的人。
　　「……」
　　媽，為什麼妳都不說話呢？
　　「老師，之前那個信……」
　　「啊抱歉，最近有點忙，等我有時間馬上看。」
　　原來「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老師說」是騙人的嗎？
　　「我有點累……等師傅放我休息，我一定陪妳出門，好嗎？」
　　怎麼連你也這樣啊？宇凡……
　　好累、好累、好累，再往下走，又能走到哪裡呢？
　　那就往下、往下、往下。
　　河水沒有想像中的冰冷。
　　就讓我待在水底。
　　「學姊！」
　　這個人，是誰？
　　「快抓住我的手！」
　　手小小的，卻很有力量。
　　「我拉妳上去！」
　　能找到這裡，果然妳也想……
　　不過，謝謝妳了，即使對自己那麼殘酷，卻還是想溫柔的對待別人。
　　「吳幸恩妳這白癡！叫太大聲啦！」
　　我果然還是，好喜歡這個世界啊。

　　「妳終於醒了！」幸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哭成淚人兒的宛瑜，還有一臉吃了大便樣的禹琪，以及在宛瑜懷裡縮成一團的布偶熊。
　　「這裡是哪裡？」在幸恩的記憶裡，她被捲入地板下，畫面一轉就來到了一條河邊。那條河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像是在她耳邊輕語「來吧，跳下來吧。」一不注意，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水邊，幾乎要跳下去，沒想到在下水前卻發現了布偶熊的身影。幸恩只記得她將布偶熊勉強撈上岸，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學校的保健室，」宛瑜的眉頭皺成了川字型，一副很不滿的模樣。「真是的！昏倒這種大事，不管怎樣都該去醫院才對吧！」
　　「沒那麼嚴重啦……」雖然很想吐槽宛瑜的過度反應，但看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幸恩還是選擇把話收住。
　　我只是不想被她碎碎念而已！幸恩暗自想道。
　　「啊學姊她還好嗎？」發現宛瑜的眼淚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幸恩連忙轉移話題。
　　聽到自己被點名，布偶熊毛茸茸的軀體抖了一抖。接著才慢慢地從宛瑜懷中探出頭來。
　　「那個……抱歉……」布偶熊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
　　平時那個總時有活力到可以說是沒心沒肺的學姊，變成現在這副膽小怯弱的模樣，幸恩還怪心疼的。
　　「好噁心。」
　　「喂！我是真的很抱歉嘛！」
　　「知道啦──反正我又沒怎樣。」幸恩翻了翻白眼，蠻不在乎地態度讓布偶熊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社部裡昏倒啊？」禹琪扶著額，臉色依舊相當難看。雖然幸恩沒有出什麼大問題，但畢竟是自己的社員在自己的社部暈倒。作為社長的她自然難辭其咎。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自述表還有關切，禹琪就頭痛不已。
　　倒不是說禹琪不在乎幸恩的身體狀況，她可是在聽聞幸恩暈倒後的第一時間便趕來保健室。但看見幸恩確實沒什麼大礙後，禹琪自然而然開始擔心起接下來要面對的諸多問題。
　　幸恩拋給布偶熊一個眼神，示意要由它來回答。
　　思考了一下，布偶熊才開口：「那先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簡亭妤。」
　　亭妤緩慢地訴說著自己的身世。早逝的父親與整天在外工作的母親，讓她對家的想像總是空空蕩蕩。好在還有個鄰居小弟總是圍在她身邊轉，她的童年才不會太過孤單。
　　每天盼到母親回家，她總會看見媽媽渾身散發著疲憊的氣息。亭妤在心底發誓：要做個好孩子，不讓媽媽擔心；要好好讀書，成為媽媽的驕傲；要賺大錢，讓媽媽過上好生活。
　　第一個她還活著時有做到；第二個她達成了一半；而第三個，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完成了。
　　「現在想想，我真的好傻喔！明明是想讓媽過上好生活的……」亭妤的語氣染上哭腔，現在的她確實非常懊悔。她怎麼會在努力的過程中，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的呢？
　　但回到邁出那一步的那個當下，她是否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她不敢細想這個問題，因為她知道答案。
　　聽著亭妤娓娓道來她的故事、她的夢想、以及她在生命最後所遭遇的困境，禹琪原本因煩惱而喧鬧不已的心慢慢地沉靜下來：宛瑜則是將懷中的亭妤抱得更緊了些，想要傳遞給她她當時沒能得到的溫暖；幸恩的眼眶也紅紅的，但她卻惡狠狠地瞪了亭妤一眼，眼神像是在說「叫妳說發生了什麼事，沒叫妳把故事說得那麼煽情好不好。」。
　　「總之就是這樣啦。」被宛瑜抱得緊緊的，亭妤有些不自在。她只好強裝輕鬆，想讓學妹們不用難過。她可不希望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因為她這個故去之人而太過悲傷。
　　「等等學姊，」禹琪抽了抽鼻子，問出那個她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妳還是沒有說妳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這個嗎……」亭妤語氣遲疑。面對這個問題，她沒辦法再擺出故作輕鬆的姿態。
　　如果可以的話，亭妤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用回答這個問題，畢竟真相太過駭人，也太讓她心碎。她仍舊無法好好面對這件事，現在就要她再回想一次當時的情境，無疑是在傷口上直接再插上一刀。
　　但她還是決定將答案說出口。
　　「如果我說，是宇凡他強行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禹琪讀不懂亭妤此時的心情，她的聲音裡夾雜了太多的情緒，有悲傷、有憤怒，有絕望。
　　而且，還有恨。

　　我的家人，有些奇怪。
　　「師父，我家這個小孩，你看怎樣？」
　　「讓我看看……喔！這個好！」
　　「真的嗎？」
　　「真的啦！你家這個是虎爺轉世欸餒！會招財！」
　　「唉喲！神明保庇！」
　　他們口中的「虎爺轉世」是什麼我不清楚。或許能發現他們很奇怪，確實足以證明我很特別？
　　總之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就變了樣。
　　「師父，這個藥浴是要給他泡多久啊？」
　　「每天都要泡足一個時辰啦。」
　　「師父，這個符水是一天要給他喝一瓶嗎？」
　　「不然勒？你若是想偷工減料，就不要問說他為什麼開不出神通啦！」
　　「師父，他大概什麼時候能開神通啊？」
　　「這要看人啦，也有到成年才開的。」
　　「不過你們那麼誠心，只要保持下去，一定很快啦！」
　　藥浴、符水、奇怪的藥丸、燒紅的鐵棍。我不確定他們怎麼會認為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能承受這些，但我確實挺過來了。
　　我想，那是因為有她在。
　　「你好醜喔！哈哈哈哈！」明明是損人的話，但我卻不覺得不舒服。
　　大概是跟其他閃我閃得遠遠的人相比，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捏著我的臉說的？
　　「喂！不准欺負我弟！」
　　其實他們也就敢遠遠地吐口水而已，我根本無所謂。但看著她因保護我而得意的神情，我自己也挺高興的。
　　尤其是我對她喊「姊姊」的時候，她那有些臭屁又有些害羞的模樣，我真的特別喜歡。
　　「喂！你長大後想做什麼啊？」
　　「不知道。」
　　「你好無聊喔！我跟你說喔！我長大後要變成超級厲害的大明星！」
　　「……加油。」
　　「要不要先幫你簽名啊？以後肯定會很值錢的！」
　　「……好啊。」
　　「簡……亭……妤……好了！」
　　「哪有明星會簽全名啊？」
　　「欸──是這樣嗎？」
　　我最喜歡她這副天真爛漫的可愛模樣。
　　但某天起，她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我要好好讀書！趕快長大！照顧好馬麻！」
　　不用從其他人口中打聽，看著飄在她背後的那個男子，我就知道她家發生了什麼事。
　　「叔叔，我會照顧好姊姊的。」
　　我暗自對著她身後的靈魂說。
　　可是我沒有做到。
　　「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問出問題的人，是個跟其他「師父」不太一樣的怪老人。
　　「我的同門，欺上瞞下。」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憑空變出了一張符。
　　「長此以往，你會廢掉。」
　　他將符貼到我的背上，突然間，那些總飄在我眼前的奇怪東西都消失了。
　　「跟不跟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總之從他跟我說話後，我的家人就變得正常許多，那些「師父」也沒有再來了。除了偶爾要跟他去山中破廟一趟，其他事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你的姊姊，三年之內、必有大劫。」
　　這是我跟著師傅的第七年。
　　「那要怎麼辦？」
　　「莫要多想，潛心修行，自有辦法。」
　　從那天起，我花更多時間在修行上。
　　大六壬、奇門遁甲、太乙神術、風水五行、補運祭解，幾乎能學的我都學了。
　　「如此下去，難以回天。」
　　距離師傅預言的期限已經剩不到半年了，但我只學會了不到一半。
　　「那……」
　　「暑假期間，不可返家。」
　　「可是……」
　　「不想救她？」
　　「是，師傅。」
　　關在山上的日子雖然辛苦，還只能透過訊息跟姊姊聯絡，但只要撐過這段日子，一切都會沒事的。
　　事實證明，我太愚蠢了。
　　「宇凡！你快回家！亭妤她……」
　　等我回到家，我深愛的那個笑容，永遠地停留在黑白照片上。
　　「為什麼？」
　　明明就知道那只是迷信，為什麼我會走上跟家人一樣的老路？
　　在姊姊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到底在哪裡！
　　「為什麼！」
　　劇烈的疼痛襲來，我無法分辨這就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我只能任由痛苦的浪潮將我吞噬。
　　「效果不錯！大器已成！」
　　等到我醒來，我眼前的，是我曾經無比尊敬，視為「師傅」的老男人。
　　「所以這是你算計好的？」
　　「此女命數，本該如此。」
　　「那為什麼要騙我！我原本可以陪在她身邊的！」
　　「天不可違、命不可改。唯有如此，方能成材。」
　　「去你媽的成材！我成材了有什麼屁用！」
　　「虎爺轉世，護佑蒼生、庇蔭黎民。切莫念私。」
　　「我連她都救不了！」
　　師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我，好像堅信我會做出他心目中「正確」的決定一一樣。
　　但我才不管。
　　「行拘魂者、遭拘魂者，萬劫不復。」
　　看出了我想做什麼，師傅留下這麼一句話後，便撕下我背後的符咒。那些曾經困擾我許久的牛鬼蛇神，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我不後悔。」
　　順著她留下來的氣息，我來到一處河畔。在那裡，我找到了她。
　　「姊姊。」
　　「宇凡？」
　　她看起來有些慌張，像是想不通我怎麼能找到這裡，又怎麼能夠跟她對話。
　　「啊！你從以前就看得到，對吧？」
　　「嗯。」
　　「那我現在會不會很醜啊！畢竟好像泡了有點久……」
　　「不會，妳很漂亮。」
　　「欸──以前嘴巴怎麼沒有那麼甜？」
　　「我……」
　　「沒事啦！反正都是過去了。」
　　「姊姊……」
　　「對了！你知道我會維持這個樣子多久嗎？」
　　「大概還有七天。」
　　「那這幾天我要好好玩一下！」
　　我陪著她去了很多我們不曾去過的地方。電影院、遊樂園、海生館。那些我曾經幻想過跟她一起去的地方，在她死後都一一實現了。
　　我們還回了她家一趟，應該說，她請我幫她從家裡拿個東西。
　　「果然還是帶著這個才比較安心！」
　　我拿著她父親剛過世那年，我送給她的布偶熊。看著它，我不免想起那個我沒實現的承諾。
　　「姊姊……」
　　「怎麼了？捨不得我走？」
　　「……對。」
　　「那……最後再陪我去一個地方？」
　　第七天，我們到了學校的熱音社部。
　　「果然，我還是最喜歡這個地方了！」
　　我想起她唱歌的模樣。我想她會這麼喜愛這裡，是因為在這裡，她能一圓她小時候的夢想。
　　「感覺好像差不多了……宇凡，最後聽我唱首歌吧！」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麼的美麗，她的身影卻逐漸模糊。
　　「姊姊。」
　　我下定了決心。
　　「妳不能走。」
　　「宇凡？」
　　我唸出了那段禁忌的咒語。
　　「宇凡！你在做什麼！等等，我好……痛……」
　　「姊姊，忍耐一下，我一定會救妳的！」
　　「我……已經……死……了……」
　　「沒事的！姊姊！我一定會找到復活妳的辦法的！」
　　「不……要……」
　　「姊姊，再忍耐一下，就快成功了！」
　　「真的……好痛……」
　　「雖然暫時只能待在布偶熊裡會不太方便，但我之後我一定能完全復活妳的，姊姊！」
　　姊姊終於停止了劇烈的搖晃。她抬了抬右手，又抬了抬左手。我知道，我的咒語成功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續，我相信姊姊一定也很高興吧？
　　但她，只是冷冷地、滿臉失望地看著我。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之後，姊姊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我能感受到她的靈魂還在布偶熊裡，但我不確定她究竟是不願理我，還是陷入了沉睡。
　　我希望是後者。
　　這樣的話，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她足夠喜歡的地方，來幫助她甦醒。
　　熱音社部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要讓熱音社部變成獨屬於姊姊的空間並不困難，只要動點手腳就辦得到。
　　但這樣還不夠，我需要更多東西來幫助姊姊。只要用她放不下的事物圍繞著她，她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了吧？
　　將熱音社部打造成她喜歡的模樣或許會是個好辦法。
　　姊姊喜歡黃色，那就把壁紙都換成黃色的吧。
　　她好像抱怨過家裡的床太硬了，那就擺上一張柔軟點的床鋪。
　　對了！音樂播放器絕對不能少！
　　還有那幾張她想買很久的專輯……
　　等姊姊醒過來，看見這間為她量身打造的教室，應該會很高興吧？
　　不過，還有幾個問題要解決。
　　最關鍵的，就是我畢業後該怎麼辦？
　　果然還是得考上這附近的大學。雖然門檻不低，但稍微努力一點就做得到。
　　這麼說起來，姊姊好像不太喜歡我擅長學習這點。
　　明明以前都是她拉著我讀書的。
　　學測比我預料中的容易。上了那間大學，隨時回到社部看看根本不成問題。
　　但大學畢業後呢？
　　只要回來這裡當老師不就好了嗎？
　　雖然對其他考生有些抱歉，但為了姊姊，我只能這麼做。
　　而且我只是比較容易得到面試官的青睞而已。
　　順利得到教師的職位，這樣一來，我就能一直陪伴在姊姊身邊了吧？
　　雖然這幾年姊姊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但我願意等。
　　而且我也不希望姊姊在醒來後，發現我還沒有學會復活她的方法。
　　再給我一點時間，姊姊，妳一定能重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以為一切都會順著計劃進行下去。沒想到，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被關在布偶熊裡的靈魂？有趣！」
　　明明設下了結界，絕對不會有人發現這裡，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不用緊張，我沒有惡意。」
　　對方輕而易舉地揮開了我的攻勢。
　　「嗯──想要復活她嗎？果然很有趣呢！」
　　在這個人面前，我好像沒有秘密。
　　「妳不是這裡的學生。」
　　雖然對方身著校服，而且我也在執教的班級看過她的樣子。但對方的身分顯然不那麼簡單。
　　「我？怎麼會？我當然是這裡的學生。」
　　她是怎麼在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就繞到我背後的？
　　「唉喲！你這樣很危險餒！」
　　為什麼咒語對她起不了作用？
　　「你聽不懂人話是吧！沒被教訓過啊！」
　　她只是彈個手指。為什麼我全身像在被火燒一樣？好痛，快要站不住了……
　　就算如此，也不能再讓她繼續靠近姊姊了。
　　「欸？居然還能動嗎？」
　　明明用盡了全力，她是怎麼躲開的？
　　「所以我說，冷靜一點嘛──」
　　她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我動都動不了？
　　「冷靜下來了？」
　　不准碰姊姊！
　　「唉……白癡……」
　　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腦子好像要被鐵鎚敲碎了。但姊姊還在對方手裡，我不能就這樣放棄。
　　「好了，玩夠了。」
　　對方拍了拍手，我的身體一下子輕鬆起來。
　　「要不要跟我合作？」
　　她在說什麼？
　　「我可以復活你姊，怎樣？」
　　她說的是真的嗎？
　　「妳需要我做什麼？」
　　「暫時沒想法，之後有的話再說。」
　　「我要怎麼相信你做得到？」
　　「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啊。」
　　她把姊姊高高舉起。
　　「雖然不能現在就復活她，但……讓她現在就消失，倒是蠻輕鬆的喔！」
　　「住手！」
　　「很好，那就合作愉快啦！」
　　這所學校裡，怎麼會有這種怪物？
　　不過也好，按照她剛剛展現的能力，復活姊姊也許真的不是一件難事。
　　但她到底想要什麼？
　　「為什麼要做多餘的事？」
　　那一天，再一次有人將目光放到了社部上。
　　「唉呀，那個學妹可是我精挑細選過的欸！」
　　「所以呢？」
　　「真不友善──」
　　「妳想做什麼？」
　　「如果我說，她是復活你姊的關鍵呢？」
　　「……我知道了。」
　　「別那麼容易生氣嘛。小心把你姊姊氣、跑、喔。」
　　「……我會注意。」
　　「知道就好。」
　　對方比我強上太多了，我的結界對她而言根本形同虛設。如果她想，隨時可以讓我的姊姊消失。
　　沒事的，姊姊。我一定可以找到控制住她的辦法，然後復活妳的。
　　「妳說過只會讓禹琪知道的，現在是怎麼回事？」
　　網路論壇上，出現了關於廢棄社部的傳聞。
　　「誰叫你偷偷做了那麼多手腳啊？只好懲罰你一下啦！」
　　「我……」
　　「好啦，騙你的。這東西只會有一個人看見而已。」
　　對方似乎很享受對我的惡作劇。
　　「他也是復活姊姊的關鍵？」
　　「嗯！不如說，還差一個人呢。」
　　「然後呢？人到齊之後妳想做什麼？」
　　「破梗就不好玩了啊！」
　　於是，那三個學生，把姊姊從社部裡帶走了。
　　「別急嘛。這不是剛好證明了你姊只是躲著你，根本沒有睡著嗎？」
　　對方總是能很精準地命中我不願面對的事實。
　　「所以我該怎麼做？」
　　「很簡單啊，去見你姊不就好了。反正她現在也不能裝睡了嘛。」
　　難道說，她是在幫我認清事實？姊姊根本沒有沉睡，而是不願意面對我罷了。
　　但她幫我拆穿姊姊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要幫我？」
　　「搞不好因為我是個好人？」
　　「不可能。」
　　「那你還問這個幹嘛？快去找你姊吧。」
　　「……謝謝。」
　　即使我還不太能接受姊姊假裝沉睡的事實，但第一要務還是快點見到她。
　　第一次，我想讓學生把姊姊交出來，但姊姊她果然還是不想見到我。
　　不過這次，我不會再放過機會。
　　站在保健室的門前，我能感受到姊姊就在裡面。雖然她身邊還有幾隻小蟲子，但這都無關緊要。
　　敲響了保健室的門，我清了清喉嚨。
　　「姊姊，我可以進去嗎？」

　　「那個聲音……是生物老師？」宛瑜有些遲疑，但從對方的聲音，與他說出的話，不難猜出來者是誰。
　　「他怎麼會來這裡？」幸恩雙眉緊簇。聽完亭妤的經歷，她實在喜歡不了這個有些神經質的老師。
　　「現在該怎麼辦？」亭妤也慌了手腳，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面對宇凡。
　　「總之先躲起來不管他？」禹琪提出建議，她不認為總是理性自持的老師，會在還有學生的情況下，強行闖入保健室。
　　「做錯的人是他，憑什麼是我們要躲著他？」宛瑜對禹琪的提議有些不以為然。
　　「不是這個問題吧……」幸恩再一次見識到宛瑜不同常人的腦迴路。
　　「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啦！妳也一起想想辦法嘛！」
　　「不是，他真的跑進來，我們也不能怎樣吧？」
　　「是這樣沒錯啦……」
　　「別吵了。」看著為了她而爭論不休的三人，亭妤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自己去見他，好嗎？」
　　「可是……」
　　「沒事啦！」亭妤揮了揮她的熊掌。「就跟宛瑜說得一樣啊，做錯事的人是他，我幹嘛怕他啊！」
　　「但……」
　　看著臉色還有些發白的幸恩，亭妤笑了笑。
　　「妳們就先好好照顧這個病人吧！」
　　亭妤頂著三人不安的目光走向了保健室門口。此刻的她，除了緊張外，還有點小小的開心。雖然來得有些遲了，但能得到別人對她發自內心的關懷，還是令她倍感溫暖。
　　「姊姊？」聽到保健室內總算有點動靜，宇凡連忙開口試探道。
　　「你來幹嘛？」聽到宇凡的聲音，亭妤就有氣。她可沒忘記是誰害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
　　「姊姊！」但宇凡顯然沒有感受到亭妤的怒意。聽到亭妤回應，他就準備推開門進入保健室。
　　「不准進來！」
　　「……好。」
　　雖然嘴上說要自己見宇凡，但真的要面對他，亭妤心情還是頗為複雜。自從被關進布偶熊裡後，她就不願再跟宇凡說話。此時此刻不得不與他相見，隔著一扇門最起碼能讓她稍微理智一些。
　　「你變了。」回頭看了一眼三人組後，亭妤清楚地認知到門外那個人，早跟她熟悉的「弟弟」大不相同。「你的學生出事，你卻只想找我？」
　　「我……」
　　「我對你很失望。」
　　「我只是……」
　　「聽我說完！」
　　亭妤深吸一口氣，重新釐清思緒。她其實有很多話想對宇凡說，但究竟該從何開始說起，她不知道。
　　「你做錯了。」
　　「嗯。」
　　「知道哪裡錯了嗎？」
　　「……」
　　雖然不意外，但宇凡此時仍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還是令亭妤失望透頂。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自殺嗎？」她決定直戳問題的核心。
　　「我……不知道。」宇凡拒絕相信亭妤會自殺。在他心目中，一向樂觀開朗的姊姊；連父親過世都只讓她變得成熟、而沒有為此沮喪的姊姊；永遠都活力滿滿、引導著他前進的姊姊。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了結自己的性命呢？
　　「我啊，很寂寞喔。」
　　亭妤緩緩講起自己的生命最後的遭遇，那是宇凡不知道，或者該說沒注意到的，亭妤的脆弱面。
　　「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宇凡想要這麼問。
　　但他想起了，在亭妤離世前幾天，曾找他出門過。
　　是我疏忽了啊。宇凡內心無比煎熬。他自以為一直有將亭妤放在心上，但他卻連亭妤的求救信號都沒有察覺。
　　「對不起……」宇凡意識到，自己或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亭妤這個人。
　　「生前的事，我不怪你。」亭妤卻阻止了他的道歉。「那不是你的問題，更不是老師的、小潔的或我媽的。那是我自己過不去的坎。」
　　「但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讓我安息啊！」
　　亭妤怒不可遏，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一點。
　　「我逃了啊！我不想再面對那些鳥事了！我只想輕鬆一點啊！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啊？我不想面對我犯下的錯啊！」
　　亭妤憤怒到了極點，幾乎要失去控制。但她感覺到有三隻手悄悄地放在了她的背上。禹琪、幸恩跟宛瑜不知不覺間圍到了她的身邊，給予她支持。
　　「我做錯了啊！為什麼我就這樣去死了啊？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想做、我還想讓媽媽開開心心的啊！但我原本可以不用想這些的，你知道嗎？我明明是不想再痛苦下去了，但因為你！我連死後都要活在後悔裡……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宇凡這才明白，他的自以為是，對自己視若珍寶的姊姊，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還有啊……」亭妤瞇起眼睛，頓了頓，語氣逐漸歸於平靜，甚至還有種開玩笑的感覺。
　　「為什麼要用布偶熊啊？動起來很不方便欸！」
　　「欸？」宛瑜滿頭問號，不明白剛剛還很憤怒的學姊，怎麼會突然開始吐槽起這種小事。
　　幸恩趕緊摀住了宛瑜的嘴巴。學姊明明是跨過了這個坎，打算把這件事輕輕放下了。怎麼宛瑜就是不明白呢！
　　「那個床也太軟了吧！躺上去根本起不來啊！」
　　「還有不要只放老歌啊，我也想聽聽新歌嘛！」
　　「姊姊……」宇凡也察覺到了亭妤在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明顯是要緩和氣氛，但他真的有資格被姊姊這麼溫柔的對待嗎？
　　「宇凡。」亭妤的語氣又變得嚴肅。「你做錯了，而且我不打算原諒你。」
　　「但我也做錯了。我傷害了你珍視的人，還丟你一個人面對這些。」亭妤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她還是認為自己做出這個不可挽回的決定是錯誤的。「雖然這樣說很厚臉皮，但你願意原諒我嗎？」
　　「我……我沒資格……」宇凡並不認為亭妤有做錯任何事，錯的只有他。
　　「不能這麼說，我有資格生氣，你當然也有。」發洩完情緒，亭妤對宇凡只剩下心疼。她也失去過重要的人，自然也明白這種痛是多麼難以撫平。「這幾年，你辛苦了。」
　　「為什麼還能這麼溫柔呢？」明明這個世界，甚至自己都對姊姊如此殘忍，但她還是能溫柔待人。
　　亭妤想了很多理由，但最後還是決定把真心話說出口。
　　「我啊，很喜歡你喔。」亭妤想了一下，連忙補充道：「弟弟那種，別想太多喔！」
　　「我也喜歡妳，」宇凡的聲音終於有了點笑意。「當然，也是姊姊那種。」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亭妤有些不好意思。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
　　然後她就發現三個學妹用八卦的眼神看著她。
　　「好啦，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趕快離開吧。」她不敢想像，要是宇凡知道有三個他的學生正在聽著他們說話，場面會有多尷尬。
　　「好──」宇凡的語氣甚至有一絲撒嬌。
　　「快滾啦！」
　　聽著宇凡的腳步聲逐漸走遠，亭妤不管三七二十一，回過頭給三個學妹一人就是一腳。
　　「你們那是什麼眼神啊！」
　　「學姊，妳人也太好了吧。」宛瑜抽抽搭搭地說道：「妳根本是聖人吧！」
　　「什麼聖人啊，」亭妤忍不住苦笑。「我啊，只是個死人而已。」

　　保健室裡的空氣瞬間凍結。即使知道亭妤是在自嘲，但這個笑話未免也太地獄了一點。
　　「欸──不好笑嗎？」發現大家陷入沉默，亭妤連忙開口化解尷尬的氣氛。
　　幸恩忍不住白了亭妤一眼。
　　「這種笑話對心臟不好。」
　　「好吧。那我下次再努力！」
　　「請不要這麼做！」
　　兩人像是在講相聲一樣，逗得宛瑜笑個不停。但她也發現一向喜歡熱鬧的禹琪，卻沒有融入她們歡樂的氛圍之中。
　　「禹琪學姊，妳在想什麼呢？」自從亭妤定居在社團後，宛瑜為了能分辨清楚在叫誰，便改了對禹琪的稱呼。雖然禹琪抗議了好幾次，覺得這樣的稱呼方式太生疏了，但宛瑜暫時還沒有改回來的打算。
　　「總感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禹琪倒也不是在裝深沉，只是總有個「有事情沒有做」的想法壓在她腦海裡。
　　「嗯……好像是這麼一回事。」被禹琪這麼一提醒，宛瑜也覺得好像有那裡不太對勁。
　　還在跟亭妤瞎扯的幸恩也注意到了兩人陷入煩惱。不過也正好，畢竟這件事她早就想提出來了。
　　「那個……我從剛剛就很想說了，我們的目標應該是讓學姊成佛吧？」見兩人一熊都朝她點點頭表示肯定，幸恩便繼續說道：「那剛剛就應該讓老師解開他的……法術吧！」
　　「對耶！」「對齁！」「原來如此！」
　　三人如夢初醒，原來是把這件事忘了啊！
　　「不是……你們三個都沒想到嗎？」幸恩真心認為這個社團不能待了。
　　「唉呀！剛剛那個氣氛，誰還會記得這種小事啦。」事主本人，亭妤卻絲毫沒放在心上。
　　「才不是小事吧！」
　　「妳好兇哦──」
　　「所以呢？學姊你打算怎麼做？」禹琪認為這確實是要認真面對的問題。「要追上去嗎？」
　　「可是這樣很尷尬欸……」想起自己剛剛跟宇凡的對話，亭妤就有些彆扭。
　　「學姊不會想要早點……」宛瑜斟酌了許久，還是找不到適合的用詞。「解脫嗎？」
　　「其實還好？」亭妤倒是不在意這種小細節。「感覺現在這樣也不壞啦，就是有點不方便。」
　　「那就別走了吧？」禹琪兩眼放光，頗為興奮地說道：「怪談研究社裡有個活怪談，聽起來就超帥的吧！」
　　「欸？」雖然感覺禹琪動機不太純，但她願意挽留自己，亭妤還是挺感動的。「怎麼了，捨不得我走啊？」
　　亭妤說這句話，原本只是想噁心學妹們一把。沒想到三人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禹琪的情緒明顯沒有剛剛那麼高昂；幸恩則是低下了頭，不想讓亭妤看見她的表情；宛瑜則是一臉嚴肅，直直地看向亭妤。
　　「確實呢……」「……一點點吧。」「學姊走的話，我會很難過喔。」
　　沒想到三人會那麼真誠的說出對自己的不捨，亭妤頓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才好。明明才相處過一陣子而已，這些人就已經把她當作重要的夥伴了呢。
　　「妳們真的是……」亭妤一時有些語塞。她們說這種話，她不就真的捨不得走了嗎？
　　「算了算了！之後的事之後再想吧！」像是要揮開感傷的氣氛，亭妤強打起精神，大聲說出她的結論。
　　三人總算鬆了口氣。她們還沒準備好跟這個有趣的學姊道別。
　　「那學姊現在有什麼想做的事嗎？」既然亭妤還沒打算走，宛瑜覺得這段時間應該可以好好利用。「比方說回家看看？」
　　「妳！」幸恩有時候真的很想把宛瑜掐死。她難道沒有發現「媽媽」對學姊是多麼沉重的事嗎？
　　「沒事啦，宛瑜也只是關心我，對嗎？」亭妤連忙出來打圓場。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就明白宛瑜是個對他人情感有些遲鈍的孩子。
　　幸恩並不認同亭妤的說法，如果真的關心的話，就不會問出這種蠢問題了吧？她惡狠狠地瞪了宛瑜一眼，宛瑜覺得自己有些無辜，她只是認為學姊很久沒有回家，一定會很想媽媽的吧？她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她們的社長，但禹琪只回給她一個「妳活該」的表情。
　　「不過說真的，」亭妤苦笑了一聲。「我不敢見我媽。」
　　宛瑜這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她沒想過她一個無心的提問，竟直指了學姊的傷心事。
　　「學姊……」
　　不給宛瑜道歉的機會，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老師回來了嗎？」
　　正當她們這麼想時，一道女聲卻否定了她們的推測。
　　「宛瑜，妳在裡面嗎？」
　　「欸，媽咪？」
　　聲音的主人，是宛瑜的母親。
　　宛瑜沒想過自己的母親會出現在學校裡，她拿出手機，發現距離放學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左右。
　　雖然宛瑜有傳訊息說自己今天會晚一點出校門，但在宛瑜母親眼中，半小時顯然還是太久了。這才導致她出現在校園裡。
　　「妳沒聽到電話鈴聲嗎？」宛瑜母親的語氣雖然溫和，但也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威嚴。
　　「抱歉！我關靜音了。」
　　「下次放學後記得開。」宛瑜母親的語氣有些不滿。「妳先跟我回家吧。」
　　「好的。我馬上出去！」
　　宛瑜雙手合掌，低下頭向三人致歉。隨後便匆匆拎起書包，走出保健室。
　　「媽咪，妳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啊？」
　　「我去找妳導師，她說妳來照顧昏倒的同學了。」
　　「是這樣喔。」
　　「妳這孩子，下次要記得接電話，知道嗎？」
　　「好──」
　　宛瑜跟她的母親漸漸走遠。與兩人的和樂融融相比，保健室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那個，學姊，我也先回家了。」雖然有點不負責任，但幸恩實在不太擅長面對這種尷尬的氛圍。
　　「啊，妳自己回去嗎？」比起自己的感受，亭妤更擔心才剛剛從昏倒中恢復的幸恩。「有沒有人能載妳？」
　　「沒事啦。」幸恩擺了擺手，也走出了保健室。
　　「那學姊，我先送妳回社部？」禹琪試探性地問道。
　　「那就麻煩妳了。」變成布偶就是這點不好，亭妤心想。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連移動都要靠別人幫忙。
　　也許是今天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兩人都頗為疲勞，回社部的路上兩人也都沒有開口。
　　「那，學姊掰掰。」將亭妤帶回社部，禹琪也跟亭妤道了別。
　　有時候禹琪會想，要不要留盞燈給亭妤。但這顯然會讓她惹上麻煩，最糟糕的情況甚至會導致社部被禁止使用。
　　「路上小心喔！」
　　望著黑漆漆、空蕩蕩的教室，巨大的孤獨感襲上亭妤的心頭。社團三人組在學校時，亭妤還有人可以說話。但放學之後，她就只能孤身一人面對這漫漫長夜。
　　禹琪的認真與衝勁，總是能帶來歡樂；宛瑜粗線條但真誠的關心，也讓人備感溫暖；幸恩那在乎別人勝過自己的性格，既可愛又令人擔心。這個社團裡的人們，早就令亭妤難以放下。
　　「果然，還是得做出決定了呢。」亭妤這樣想著，緩緩地闔上雙眼。

　　「宇凡，你晚點能來社部找我嗎？」
　　「可以，不過要等放學後，可以嗎？」
　　「可以，這樣也比較好。」
　　看著手機上的訊息，宇凡湧上不妙的預感。
　　雖然是全新的帳號，但宇凡知道傳訊息的人，是他的姊姊，簡亭妤。
　　他沒有自大到會認為兩人的關係，已經修復到對方願意在沒事的時候主動找他的程度。所以亭妤想要見他，而且還認為放學後會比較好，顯然是想避開社團的學妹們。宇凡再怎麼想都只有一種可能性。
　　亭妤想要離開了。
　　其碼這次有通知他，宇凡這麼想。
　　「所以姊姊，你準備好了？」
　　放學後來到社部，宇凡直接道破亭妤的意圖。他不想讓姊姊到最後一刻還要糾結該怎麼開口。
　　「你知道了啊……」亭妤一點都不意外宇凡能看穿她想做什麼。兩人相識已久，關係又那麼親密，宇凡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想要請他解開咒語。
　　「有跟學妹說嗎？」
　　「……沒有。」
　　亭妤覺得自己挺失敗的，但她真的沒有辦法面對學妹們難過的神情。
　　「妳就是這點不好。」
　　宇凡嘆了一口氣，他倒不是打算勸亭妤。作為一個負罪之人，他實在沒有資格對姊姊的決定指手畫腳。
　　亭妤張了張嘴，打算反駁些什麼。後來還是選擇沉默，畢竟宇凡說的也是事實。
　　「宇凡……」亭妤強行換了個話題。「會很痛嗎？」
　　「會。」宇凡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如別走了？」
　　聽了宇凡的話，亭妤忍不住輕笑一聲。她有些慶幸，自己能在最後的時刻，重新看到那個認真但有些傻氣的少年。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因為「怕痛」就留下來，那名少年就是會做出這種嘗試來挽留她呢。
　　「你一開始別把我留下來不就好了？」亭妤吐槽道，語氣比起苛責，更多的是調侃。
　　「抱歉。」雖然明白亭妤此時已經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但宇凡還是無法忘記亭妤因為他一時衝動的決定，被迫承受了多少痛苦。
　　「沒在怪你啦。」
　　兩人對話的期間，宇凡已將解咒的陣法布置完成。
　　「姊姊，妳真的要走了嗎？」雖然知道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不過宇凡還是再次確認道。
　　「嗯。」亭妤回答的簡短。她還是有很多話想說，但說出來後，她就捨不得走了吧！「掰掰囉！」
　　但宇凡沒有開始解咒。
　　「姊姊，我認為妳錯了。」
　　社部的門被打開，滿頭大汗的幸恩跟禹琪衝了進來。而幸恩手上握著的手機，也傳來宛瑜的聲音。
　　「學姊！」
　　亭妤神色複雜的看向宇凡，他該不會想打感情牌逼她留下來吧？這樣她會很失望的。
　　「姊姊，我不是不放妳走。」察覺亭妤有些不悅，宇凡解釋道：「我只是認為不給她們一個好好道別的機會，這樣對她們不公平。」
　　亭妤當然知道這對學妹們不公平，但她真的沒有辦法在能明確感受到別人會難過的情況下，仍舊一意孤行地選擇離開。
　　等等，道別？
　　「學姊，妳真的覺得我們會傻到勉強挽留妳嗎？」說話的是幸恩。
　　她察覺到手機裡隱約傳來反駁的聲音，她連忙將擴音關閉，免得宛瑜這個傻子又說出什麼不識時務的話。
　　「學姊用這種方式活著，一定很辛苦吧？」禹琪接著幸恩的話說道：「我們只是想在妳走之前跟妳說幾句話而已。」
　　「妳們……」亭妤聲音微微發顫，這些孩子真的太溫柔了。
　　禹琪用肩膀頂了頂幸恩，示意由她開口。
　　雖然有些難為情，幸恩還是接下這個任務。
　　「能認識學姊，我還蠻開心的。沒有學姊的社部，多少會無聊一點點吧。」幸恩用手撥亂她的頭髮，神情頗為苦惱。「我不是想說這個……總之，我從學姊這裡學到了很多東西。謝謝。」
　　禹琪認真思考是不是該換一個發言代表的，不過看學姊的反應，幸恩這種彆扭的表達好像也不錯？
　　「是嗎？那記得不要學壞的喔。」亭妤開玩笑似地提醒道。不過這確實是她最擔心幸恩的地方。
　　幸恩卻沒有應下這句話。
　　「果然……」亭妤就知道幸恩也抱持著像自己一樣逃避的想法。
　　「妳都說從我身上學到很多了，那我就再幫妳們這些小孩上一課吧！」既然幸恩的想法沒辦法改變，那就讓身邊的人多幫幫她吧。
　　「幸恩，妳是個很好的人。我希望妳記住這點。」
　　「……好啦。」
　　「禹琪，作為社長，妳要更注意社團成員的狀態喔！」
　　「我會的！」
　　亭妤示意要幸恩將手機拿得離自己近一些，好讓自己跟宛瑜對話。
　　「宛瑜，聽得到嗎？」
　　「聽得到！」
　　「我希望妳能更照顧身邊的人的感受。」亭妤想了想，還是決定用另外兩人聽不見的音量說道：「尤其是幸恩，知道嗎？」
　　「……是！」
　　一一交代完後，亭妤將目光投向宇凡。
　　「宇凡，我的學妹們，就拜託你照顧了。」
　　「好。」
　　亭妤最後再一次環視了眾人。她發現禹琪鼻子紅紅的，幸恩的臉上更是已經掛上了幾滴可愛的晶瑩。
　　「好啦！話都說完了！」亭妤露出笑容。「那就掰掰囉！」
　　宇凡終於開始他的解咒儀式。布偶熊漸漸浮上半空，身上四溢出暖和的氣流。
　　「宇凡竟然敢騙我！」亭妤心想。解咒的過程一點都不痛，甚至還有些溫暖。
　　「學姊！」三聲呼喊傳入亭妤的耳際。
　　「要開心！」「要快樂喔！」「要幸福喔！」
　　「我會的！」
　　隨著最後一個音落下，布偶熊也緩緩落回桌上，再沒了動靜。
　　「學姊……」嘴上說希望對方順利離開，但亭妤真的走了，幸恩跟禹琪還是忍不住淚水，而電話那頭的宛瑜，嚎哭的聲響更是響徹整間教室。
　　也因此，她們沒注意到宇凡的表情十分微妙。
　　「不應該是這樣的……」宇凡仔細端詳著桌上的布偶熊，但再怎麼反覆驗證，他看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的咒語解開了，但姊姊還在這裡。」又仔細看了一次後，宇凡對幸恩跟禹琪說出他的發現。
　　「欸？」
　　「老師，不會是你又做了什麼吧？」禹琪警惕地問道。天知道這個神經質的生物老師會不會突然反悔，不讓學姊順利離開。
　　「跟我無關。唯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姊姊跟一般的孤魂野鬼一樣。」宇凡思考了片刻，他還是認為這個說法放在亭妤身上不太合理。「有未完成，而且她認為該完成的心願。」
　　「那學姊現在是……」
　　「十分鐘內會醒來。」宇凡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最慢的情況下。」
　　「那最快……」
　　禹琪話還沒說完，就發現布偶熊又有了動靜。
　　「這裡是……」布偶熊緩緩睜開雙眼，環顧四周。「社部？」
　　「蛤？」布偶熊又看了看在社部裡的三個人。
　　宇凡、幸恩、禹琪。樣貌看起來跟她認識的一模一樣。
　　別說樣貌了，連衣著都跟亭妤閉眼前看到的都完全相同。
　　「這是什麼情況？」在亭妤的想像裡，她不是睜開眼後就會看到陰森森的地府，或是高大寬敞的審判之門之類的嗎？
　　為什麼眼前的場景跟她闔眼前完全沒差啊！
　　「呃學姊……歡迎回來？」禹琪的話，將亭妤那一絲「或許死後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幻想徹底抹滅。
　　亭妤傻眼地看向宇凡，沒想到對方竟然只回給她一個「我也不知道，別問我」的表情。
　　心累了，毀滅吧。亭妤不禁在心裡想道。
　　─ ─ ─ ─ ─
　　「為什麼要把她留下來？」
　　「因為這樣比較有趣？」
　　「有趣？我們的目標是取回我的力量吧？」
　　「你別著急嘛。而且這女孩不也是『怪談』的一部份嗎？」
　　「哼！她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
　　「說真的，作為『怪談』，你也太嚴肅了一點。」
　　「我有時候會懷疑你是不是真心想幫我。」
　　「欸？我好傷心喔。我當然在幫你啊。只是用有趣點的方式嘛。」
　　「有趣？你指那幾個人？」一個難以確認形體的物品冷哼一聲。「他們只會妨礙我們的計畫。」
　　「喔，是嗎？」少女發出了輕笑。「那，我就拭目以待囉！」

　　開學一個月過去，步入十月，氣溫卻沒有絲毫下滑，反而更加悶熱。但令學生們心煩意亂的可不只這燠熱的天氣，還有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
　　「學姊，妳真的不會熱嗎？」雖然社部內的冷氣確實足夠涼爽，但宛瑜就算是在教室外看到禹琪，她也總是披著外套。
　　「就說這是造型了嘛！」禹琪一邊說一邊抖了抖她的外套，宛瑜真的不明白學姊是怎麼把一件破運動外套穿出披風效果的。「帥吧！」
　　「……妳說的算。」幸恩甚至撞見過禹琪中暑被送進保健室。到這種程度還想要堅持自己的審美，幸恩已經不知道該要佩服這人的堅持，還是該吐槽她腦袋壞了。
　　「重點不是這個！」
　　明天就是段考，正常情況下，社團活動是會停止的。但三人此時卻聚集在社部裡。那是因為考試當天壓力雖然很大，但這也代表學校會提早放學，她們將擁有更多的時間。
　　「禮拜五大家都OK嗎？」禹琪再次跟大家確認週五的行程。
　　「布偶熊事件」落幕後的一個月內，怪談研究社調查了許多校園內的其他傳聞。「發出異音的排水孔」、「詭異的電梯」，還有「階梯數一直改變的樓梯」等等。結論是，她們救了一窩小貓、及時發現電梯的異常並報修。還有被騙去看前人留在樓梯間的「偉大傑作」。不說的話，還以為她們不是「怪談研究社」，而是什麼好人好事代表之類的。
　　「我還是覺得下午去不會發生什麼事。」幸恩眉頭緊皺。她提出這個想法，絕對不是因為她考完試之後就不想動了。
　　「唉呀！反正就在妳回家的路上嘛！」
　　筑崗高中附近，有個廢棄許久的幼稚園。說廢棄也不太準確，它始終有人在打掃維護，甚至還對外開放。早上讓老人家進去打打太極拳、跳跳舞。下午則讓那些放學的孩子們，在有大人陪同的情況下盡情玩耍。它失去的，就只有作為「幼稚園」的功能而已。
　　像這樣還充滿人間氣的幼稚園本來不太可能有什麼奇怪的傳聞。但前些日子，卻有一組小網紅，拍片宣稱他們在半夜時進入了這家幼稚園，並在裡面拍到了一抹鬼影。
　　「既然學校裡的怪談都那麼沒料，那我們就去校外探險吧！」看到這個影片當天，禹琪就十分興奮地宣布新的社團方針。
　　聽到這個消息，幸恩作出了幾次抗議。諸如「這樣會用到放學時間」、「交通該怎麼辦」、「誰會在下午調查怪談啊」等等。但都被禹琪一一化解，幸恩只好將最後的希望放在宛瑜身上，但宛瑜卻兩眼放光、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
　　「奇怪？她家不是管很嚴嗎？」自從上次見過宛瑜的母親後，幸恩便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不認為那位看似溫柔，實則過度關注女兒生活的女性，會放任自己的孩子在下課後參與這種有危險性的活動。
　　「宛瑜，妳確定妳可以嗎？」時間拉回現在。禹琪也同樣不覺得每天準時回家的宛瑜，能加入這次的行動。
　　「沒問題的！我跟媽咪說考完試後我還想留在學校討論一下考卷。」宛瑜一臉得意的模樣，讓幸恩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只要三十分鐘內回到學校就好啦！」
　　這是什麼？乖小孩的奇妙叛逆行為嗎？幸恩並沒有將這句吐槽說出口。
　　「也就是說我們只有二十分鐘調查……」
　　「那個，學妹啊。」剛剛還默不作聲，聽著學妹們討論的亭妤，突然開了口。「雖然但是，妳們好像要先考試吧？」
　　亭妤本以為禹琪在考試前一天將大家叫來社部，是要幫學妹們做一點考前的心理建設。畢竟「筑崗」歷年來的傳統，是會把新生入學後的第一次考試出得特別難，好挫挫這些天之嬌子們的銳氣。結果禹琪居然只是在安排考試結束後的活動？
　　「已經準備好了喔。」回答的是資優生宛瑜。
　　「考試什麼的無所謂啦。」而禹琪是真的沒把考試放在心上。
　　「不要提醒我……」幸恩則只是想透過這個話題逃避考試將臨的壓力而已。
　　亭妤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看著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學妹們，她還是閉上了嘴。她可不想自己像個囉嗦的臭老頭，壞了學妹們的興致。
　　「好吧好吧，那妳們要注意安全喔！」
　　「是！」「知道了！」「好──」
　　總覺得亭妤學姊變得有點像愛操心的大家長。幸恩這次，還是沒把這句心底話說出來。

　　「我不行了……」象徵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徹底被考題擊潰的幸恩趴在桌上，不願起來。

　　「呼……」原本自信滿滿的宛瑜也長舒一口氣。她以為自己準備得很充分了，沒想到考卷的刁鑽程度遠超出她的想像。

　　就在兩人還沉浸在考試的餘威中時，一個過於爽朗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傳入兩人耳際。

　　「走啦！」

　　兩人往窗外望去，發現禹琪居然已站在她們教室外。

　　「學姊？」

　　「幹嘛？懷疑啊？」禹琪看出宛瑜的驚訝，「我提早交卷啦！」

　　這個人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成績啊。幸恩跟宛瑜同時想道。

　　至於幸恩知道禹琪的校排名列前茅後崩潰了多久，那就是題外話了。

　　「那就出發吧！」宛瑜也提起了幹勁，不過她看了看身旁癱成一團的幸恩，還是有些擔心地問道：「幸恩，妳需不需要先回家休息？」

　　面對宛瑜的關切，幸恩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軟軟地向宛瑜伸出雙手。

　　「拉我起來……」

　　宛瑜卻沒有照做。反而繞到幸恩身後，像抱貓一樣從背後把幸恩提了起來。

　　「幹，幹嘛啦！」面對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幸恩慌了手腳，扭動著身體想從宛瑜懷裡逃開。

　　「直接拉妳會痛吧？」宛瑜卻沒多想，她只是怕弄痛幸恩而已。

　　「才沒那麼脆弱咧！」

　　「我認為有喔。」

　　宛瑜可沒忘記自己開學時撞了幸恩那一下，導致幸恩後來好幾天走路都一跛一跛的。

　　「那也可以放開了吧！」

　　「啊，抱歉。」

　　宛瑜鬆開還環著幸恩的雙手。不過當她看到幸恩羞紅的臉蛋時，又為自己太早放過這香香軟軟的女孩而感到有些可惜。

　　「看起來幸恩也恢復啦！」禹琪的笑容多了點其它意味，讓幸恩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那我們就出發吧！」

　　「好的！」「嗯……」

　　「對了學姊，那間幼稚園為什麼會停辦啊？」前往幼稚園的路上，宛瑜想起了這個因準備考試而暫時擱置在一旁的疑問。

　　「好問題！」禹琪豎起拇指表達她的讚許。「但我不確定。」

　　「不確定？」

　　「網路上的說法太混亂了，」禹琪看見那支宣稱幼稚園鬧鬼的影片後，便對幼稚園展開了許多調查。「不過我覺得最可信的應該是園長的兒子，為了保護學生在幼稚園裡出了什麼事。」

　　其實這個說法有很多曖昧不明的部分。她在討論串中看到最多的講法是：「某天傍晚有個持刀歹徒闖進幼稚園裡，園長的兒子為了保護還沒被家長接走的小孩，跟歹徒扭打在一塊，最後不幸被殺害」。

　　但這個說法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那就是「完全沒相關的報導」。幼稚園停用不過也才十年左右的事，早就是網路發達的時代了。照新聞媒體的性子，這種「英雄事蹟」自然會被大肆報導吧？

　　而另外一個問題是，如果真的發生這麼嚴重的事件，那附近的居民應該不會願意再進到幼稚園裡才對。

　　退一萬步說，就算校方或有其他人想把這件事壓下來。但隨便一個家長都能跳出來爆料的事，真的能想壓就壓嗎？

　　偏偏這個說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

　　「我想也是。」幸恩突然開口，打斷了禹琪的思緒。

　　「欸？」比起網路上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聞，如果連在那間幼稚園附近生活的幸恩都認同這個說法的話，那可信度自然大大增加。

　　禹琪朝幸恩投去熱切的目光，希望她能多說一點。但幸恩的臉卻皺成一團，好像很不願意提起這件事的樣子。過了許久才極不情願地開口。

　　「我很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媽看我看得很緊。好像就是因為那間幼稚園出了什麼事。」

　　得到滿意的答覆，禹琪的心情很是愉悅，連帶著腳步都輕快起來；與此同時，宛瑜卻獨自陷入沉思。

　　三人懷惴著不同的心情，來到幼稚園的門口。

　　雖然偶爾會經過這裡，但仔細看才發現，這間幼稚園其實頗為氣派。根據幸恩的說法，她曾聽說過能讀這間幼稚園的，家裡的經濟狀況起碼要小康以上。

　　「妳怎麼能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的事啊？」禹琪推算幼稚園停辦時，宛瑜最大也不過五歲而已。

　　「……天曉得。」

　　「總覺得有點熟悉……」宛瑜盯著幼稚園大門，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三人走進幼稚園裡，可能是因為傳出鬧鬼的緣故，原本會來幼稚園空地玩耍的孩童們都沒有出現，讓腹地廣大的幼稚園顯得頗為冷清。

　　「我們也要進到校舍裡嗎？」影片中照到鬼影的地方是在校舍內，宛瑜不確定那是不是可供參觀的地方。

　　「嗯，我有確認過了，教室可以進去。」

　　其實這點也令禹琪頗為費解。又不是觀光景點，為什麼一間停辦的私人幼稚園會一直有人維護，甚至放任大家到處參觀呢？

　　「那就進去吧。」不知不覺間，宛瑜就走到了三人小隊的前頭。

　　燈火通明的校舍內共有六間教室，以中央走廊為分界，兩邊各有一組小、中、大班的教室。而鬧鬼影片正是從其中一間教室內往走廊拍攝時，照到了鬼影。

　　禹琪還在苦惱要待在原地，期待能跟鬼影面對面。或者是跟網紅一樣，先進教室裡再說時。宛瑜卻想都沒想，逕直走向最深處右手邊的「草莓班」。

　　「等我們一下啦！」

　　進到教室內，裡面的環境跟外頭有在使用的空間一樣整潔。整間教室彷彿還有持續在使用一般，甚至能發現以前學生留下的痕跡。將一間廢棄的幼稚園維護到這種程度，禹琪已經搞不清楚是鬼影比較恐怖，還是負責整理這裡的人比較詭異了。

　　「現在呢？要做什麼？」其實幸恩始終沒搞懂她們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只是為了追尋刺激嗎？

　　「當然是看看有沒有關於鬼影的線索了啊！」對於幸恩的問題，禹琪有些恨鐵不成鋼。她只好將希望寄託於真正的同道中人宛瑜上。「妳說對吧？宛瑜？」

　　宛瑜反常地沒有回應，只是愣愣地盯著公佈欄。

　　「妳在看什麼？」學妹少見地無視自己，禹琪便湊到宛瑜身旁，順著她的眼光，看向布告欄上可愛的手做座位表。

　　然後她就看見了──

　　歪歪斜斜，顯然是稚童寫的「洪宛瑜」三個字，赫然出現在座位表上。

　　「這是……」幸恩的目光也停在了座位表上歪歪斜斜的字跡。

　　「不知道。」宛瑜完全沒有頭緒。即使她對這裡有著莫名的熟悉感，但她卻沒有半點曾在這裡就讀的記憶。

　　然而布告欄上的字跡，雖然跟現在有很大的落差，不過那獨特的筆劃寫法，還是讓宛瑜能一眼認出這就是她親筆所寫。

　　「妳有頭緒嗎？」

　　面對學姊的提問，宛瑜只能搖搖頭。

　　「那……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線索吧。」雖然沒能得到肯定的答覆，但宛瑜跟這個地方有關聯，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線索。

　　「好。」

　　三人又在教室內翻找了一陣，不知道是太過專心找線索，還是各自都懷著心事，大家都沒有開口，只有偶爾物品被翻動的聲音會打破教室裡的沉默。

　　「不！行！」禹琪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怪叫了一聲。

　　幸恩顯然被禹琪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而宛瑜也被禹琪詭異的行為吸引，將目光投向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學姐身上。

　　「妳很煩惱吧！」禹琪將雙手搭在宛瑜的肩膀上。「還是先坐下來聊聊吧！」

　　「啊，好的……」聽了禹琪的話，宛瑜順從地盤腿坐了下來。

　　幸恩看著線條比任何人都粗的宛瑜，進到幼稚園後一直都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悄悄地挨到她身邊，默默地幫助她安定心神。

　　「我進來就發現了，妳跟這裡很熟吧？」

　　「嗯……似乎是這樣沒錯。」

　　「但妳卻完全沒印象，所以很困擾？」

　　「是的……」

　　禹琪看著有些鑽牛角尖的學妹，輕聲安撫：「不用想太多啦，沒多少人會記得幼稚園那麼小的時候的事啊？」

　　說完後，禹琪連忙瞥了幸恩一眼。她想起幸恩就是那個「沒有多少人」，只能透過眼神示意她不要在這時候吐槽。

　　幸恩無所謂地翻了翻白眼，她可不會看不懂氣氛，把學姊搭好的臺階拆掉。

　　「說得也是……」別說幼稚園了，宛瑜連國小低年級的事都記不太清了。所以她也挺認可學姊的說法。

　　但有個點宛瑜就是繞不過去，那就是「老師為了保護學生而發生意外」這個傳聞。既然種種跡象都指出她與這間幼稚園有關，那她就很難不把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用想太多。」幸恩似乎察覺了宛瑜的想法，將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背上。

　　「可是……」

　　宛瑜總覺得自己有被人保護過的模糊印象。

　　不等她細細回憶，教室的燈突然熄了、窗簾也全數被拉上。門窗更是直接關上，並發出上鎖的聲音。一切發生的太快，三人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什麼鬼啦！」剛剛還在安撫宛瑜的幸恩，此時卻變成需要被安慰的那個。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而宛瑜也自然而然地把她護在懷中。

　　「影片裡沒有這一段吧！」跟幸恩的驚慌失措相比，禹琪雖然也被嚇到了，但她在害怕的同時，竟然還有些興奮。

　　而宛瑜卻相當鎮靜。緊閉的門窗、拉上的窗簾、全暗的教室。一切的一切都太過熟悉。宛瑜一瞬間明白自己現在該做什麼。

　　「跟我來。」

　　她摸黑將另外兩人引至教室最深處的玩具帳篷旁。

　　「躲進去。」

　　雖然不明白宛瑜的用意，但禹琪跟幸恩還是聽話地竄進帳篷裡。

　　「趴下。」

　　三個少女趴在幼兒用的帳篷裡不免有些擁擠。悶熱的帳篷也讓三人都浮起一層薄汗。

　　「現在呢？」面對這種情況，禹琪自然地壓低了音量。

　　「等。」

　　「等什麼？」

　　一道陌生的男音代替宛瑜回答了這個問題。

　　「老師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了。小魚不要發出聲音喔！」

　　「好。」宛瑜輕聲回答道，淚水也在此時從她的眼角滑落。

　　「小魚真棒！」

　　接著，沉穩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宛瑜，難道說……」禹琪並沒有把話說完，從宛瑜的反應來看，她毫無疑問是那個傳聞中的主角。

　　「是的。」

　　宛瑜終於想起了那晚發生的事。被家長忘在幼稚園裡的孩子、年輕內向的教師與那抹令人恐懼的黑影。

　　「應該沒事了，我們先出去吧……」宛瑜疲憊地起身，語氣很是低落。

　　「碰！」就在此時，遠處的教室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這也是……」禹琪還以為這也是過去中曾出現過的場景。

　　「不是！快點去找能防身的東西！」宛瑜卻瞬間彈了起來，拉開帳篷門，在教室裡搜尋起雨傘、棍棒等較長的物品。

　　宛瑜語氣太過急切，幸恩跟禹琪立刻發現事情不太對勁。校舍內，似乎再次迎來了不速之客。

　　「碰！」又一間教室門被打開，而且正是三人隔壁的那間。

　　「找到東西就先躲好！」

　　三人各自握著掃把、雨傘與長柄布窗刷，秉住呼吸，仔細聽門外之人的動向。

　　她們聽見了「咖搭、咖搭」的腳步聲，看來對方是個穿著高跟鞋的女性。這讓三人稍微鬆了一口氣。

　　終於，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洪宛瑜！妳給我出來！」

　　「欸？媽咪？」

　　燈亮了、門開了，教室外站著的，不是什麼兇徒，而是滿臉怒容的，宛瑜的母親。

　　「媽咪，妳怎麼會在這……」宛瑜話還沒說完，清脆的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臉上。

　　「跟我回家！」

　　「唔嗯……」幸恩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無神的雙眸讓她看起來比平常還更顯喪氣。

　　幼稚園事件發生後，來到星期一。在發下並檢討考卷如此重要的日子，一向健康的宛瑜卻請了假。

　　「不用想太多啦！搞不好宛瑜真的生病了呀！」今天來社部的只有禹琪跟幸恩，而幸恩又一副低氣壓的模樣。亭妤自然向禹琪打聽了來龍去脈。

　　幸恩嘆了一口氣，無力地吐槽道：「她那種笨蛋才不會感冒咧。」

　　「就算真的是因為那件事請假好了，那也不是你的問題啊！」

　　「如果我不去的話，大家就不會去幼稚園了吧？」幸恩還是低著頭，依舊陷在無故怪罪自己的的漩渦中。

　　「太牽強了吧！」亭妤感到一陣心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讓幸恩養成了這種「什麼事都怪到自己身上」的性格呢？

　　「可是……」幸恩就是走不出「自己不去，事情就不會發生」的邏輯。

　　「別再鑽牛角尖啦！」亭妤輕跳到幸恩身邊，用柔軟的熊掌拍了拍她的頭。「妳看禹琪現在還不是玩手機玩得很爽？」

　　聽到自己被點名，本來還在滑手機的禹琪抬起了頭。

　　「亂講！我是準備親自去道歉好不好！」禹琪晃了晃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電子地圖與一串地址。

　　「蛤？」幸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驚訝這個像是活在外太空的社長，居然懂得負起責任。抑或者是社長究竟是怎麼取得宛瑜家的地址的。

　　禹琪露出她的招牌笑容，顯然對幸恩驚訝的反應非常滿意。「怎樣，對我這個社長改觀了吧！」

　　原來妳也知道妳在我心裡的評價有多低啊！幸恩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壓住自己想吐槽的心。

　　「所以呢，比起自己在那邊煩惱，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雖然硬要說起來，摑掌事件的發生跟自己沒太大的關係，但幸恩就是覺得自己該負起責任。她自然也很想當面跟宛瑜說說話。但一想到要面對宛瑜的母親，幸恩就有些想逃。

　　「唉呀，天塌了也是先壓到我。她媽如果敢扁人的話，肯定也是先扁我這個社長吧！」看穿了幸恩的顧慮，禹琪用開玩笑的語氣安慰她道。

　　聽了禹琪的話，幸恩僵硬的臉蛋才勉強放鬆了些。「沒想到妳還挺會安慰人的。」

　　「妳到底是怎麼看我的啊！」

　　「嗯……外星人？」

　　「喂！什麼意思啊！」

　　「畢竟我到現在都沒搞懂我們社團的行動方針是啥。」

　　聽了幸恩的話，禹琪的眼裡閃過轉瞬即逝的困惑。幸恩並沒有錯過這個眼神。

　　「妳說了『我們』吧！」禹琪的語氣激動得像是發票中了兩百萬一樣。「妳終於打從心底認為自己是『怪談研究社』的一員了嗎？」

　　「重點是這個？」幸恩頗為傻眼。自己都跟著她們做了多少傻事了，禹琪居然還會把自己常掛在嘴邊的退社宣言當真嗎？

　　禹琪用力地點了點頭，接著便伸出雙手，作勢要抱緊幸恩。「我好感動啊！」

　　「就算是這樣好了，也是因為宛瑜跟亭妤學姊好不好。」幸恩卻推開了禹琪的魔爪。

　　「明明宛瑜今天連來都沒來……」抱抱計畫失敗，禹琪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囉嗦欸！」幸恩將亭妤抱到胸前，充當擋箭牌。「而且亭妤學姊也在啊！」

　　亭妤有點想笑，剛剛她們兩個明明就把自己晾在一旁好一段時間了好吧？

　　「好吧。」禹琪也明白，比起自己，社團另外三人關係要更加親近。

　　禹琪倒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她只求大家願意來參加社團活動。至於大家相處起來如何，她也不會多管。

　　「扯遠了。總之妳放學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

　　「……去。」

　　午休結束的鐘聲也剛好在此時響起。

　　「好耶！那妳放學在教室等我！」禹琪丟下這句話，便一溜煙跑出教室。其實她還是不太習慣跟幸恩對話，她總覺得再多說幾句氣氛就要開始尷尬了。

　　幸恩也收拾起東西，準備回教室上課。但一股異樣感一直籠罩在她的心裡。

　　禹琪學姊平常就是個常識人，為什麼碰上「怪談」就會積極到不顧危險，甚至拖別人下水的程度？宛瑜也是，為什麼會為了一個傳聞就做出欺騙母親的行為？最重要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在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那麼投入社團活動？這跟自己平常的行為邏輯完全不一樣。幸恩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認真思考這些天裡的種種的不對勁。

　　「別想太多啦。」就在幸恩還在苦思冥想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大她一些的學生與她擦肩而過，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然後，幸恩停下了腳步。

　　「咦，我剛剛在想什麼？」

　　「要不要買個水果之類的啊？」對於要去宛瑜家打擾，幸恩還是頗為不安。

　　「應該不用吧？」禹琪思索了一番。這年頭沒事跑去別人家裡打擾，她也不知道要做到什麼程度才算符合禮數。

　　不過也不能說沒事就是了。自己身為社長，帶著自己家社員亂跑，而且還是在知道自己社員欺騙了家人的情況下。再怎麼想，禹琪都認為自己最起碼得親自跟宛瑜的母親道歉。

　　「還是買個蛋捲禮盒……」幸恩倒是沒有那麼多的心思，此刻的她，腦子早就亂成一片，已經沒辦法正常思考了。

　　看著這麼緊張的幸恩，禹琪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幹嘛，拜訪丈母娘啊？」

　　「蛤？」就算已經很習慣學姊跳躍的思路，禹琪的話還是驚到了幸恩。不過這也讓她稍微冷靜了些。。

　　「冷靜一點了？」禹琪嘴角微勾，像是對自己計畫奏效非常得意。

　　「……謝謝。」

　　幸恩撇過頭去，不願意看到禹琪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禹琪卻饒有興致的看著幸恩。仔細想想，她還是第一次跟這個表面上難搞，實際上嘴硬心軟的學妹單獨相處。

　　說來奇怪，之前明明感覺幸恩背後有個大傢伙的。但跟幸恩逐漸熟起來後，就沒有再感受那個東西的氣息了。難道是守護靈之類的？

　　被禹琪灼熱的目光盯得一陣惡寒，幸恩忍不住回頭問道：「幹嘛盯著我？」

　　「就是想看看妳頭一直歪這樣會不會痠。」禹琪收回視線，她隱約覺得這件事不是她現在就可以涉足的。

　　幸恩白了禹琪一眼，她就知道這個外星人不會說什麼正經的。

　　「好啦，只是想確定妳剛剛緊張成那樣，會不會根本不記得我們等等的計畫。」

　　「我當然……」幸恩本想反駁，但她搜索了下腦袋，確實是一片空白。「還是再確認一下好了……」

　　「其實根本沒有計畫喔！」看到幸恩緩緩揚起的右手，禹琪連忙補充：「等一下等一下！啊計畫就真的只有我走前面你走後面咩！」

　　幸恩默默鬆開握緊的拳頭，她有時候挺佩服禹琪的，那麼欠揍的人，她還是第一次遇上。

　　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走到了地圖上顯示的位置。

　　「嗯……」站在獨棟透天厝前，幸恩又開始緊張起來。「還是先回去吧？」

　　禹琪沒有回答，只給了幸恩一個「沒事的，我罩妳」的眼神。她自己其實也挺不想硬著頭皮來登門打擾的，現代人突然到別人家拜訪，怎麼想都只是徒增別人的困擾。但想到宛瑜被賞的那一巴掌，禹琪就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該來一趟。

　　禹琪吞了吞口水，小小力的按下了門鈴。

　　「叮叮叮叮叮──」

　　「趴搭、趴搭」的腳步聲從屋裡傳來，然後停在了門口。

　　「請進。」過了一會兒後，大門終於打開了。

　　開門的正是宛瑜的母親。不如禹琪跟幸恩所預測的，宛瑜母親臉上並沒有多少被打擾的怒意，反而還顯得挺平易近人的。

　　「阿姨妳好。不好意思打擾了！」禹琪帶著幸恩向宛瑜母親鞠了個躬，然後從書包中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之前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等等，原來妳早就準備好了嗎？幸恩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宛瑜的母親也沒有推卻，順手接下了禹琪的誠意。輕笑著說道：「先進來吧。」

　　禹琪跟幸恩換上室內拖，柔軟的觸感展現出這雙拖鞋顯然價值不斐。兩人隨著宛瑜母親的腳步走上了二樓客廳。而客廳的餐桌上，早就擺好了三杯茶。

　　「小魚說過妳們會來。」看見兩人僵在原地，滿臉不解的模樣，宛瑜母親柔聲解釋道。「先坐吧。」

　　不得不說，宛瑜母親此次展現出的態度，完全顛覆了幸恩跟禹琪對她的第一及第二印象。畢竟前兩次見到宛瑜母親都不算愉快。在保健室時，對方雖然語氣溫和，但不容質疑的態度，以及完全無視當時也在場的兩人，都讓她們留下了比較不好的印象；而第二次見面更不用說了，對方直接當著他們的面賞了自己女兒一巴掌。比較起來，宛瑜母親這次的態度可以說是非常和藹，渾身散發著一股溫柔而不失幹練的氣質，讓人不由得心生親近。

　　對於宛瑜會將自己要來的訊息告訴她的母親，禹琪並不感意外，不如說，她本來就是這麼打算，才會特別先傳訊息給宛瑜說她們放學後會來她家打擾。

　　「小魚常提到妳們兩個，」宛瑜母親的視線掃過幸恩跟禹琪。「她說她在社團裡很開心。」

　　宛瑜母親輕輕端起了茶杯，啜飲了一口。

　　「但我沒想過，她會為了社團的事欺騙我。」宛瑜母親的語氣頓時染上一層寒意。

　　「關於這件事，我們真的非常抱歉！」

　　「我沒有怪妳們。」宛瑜母親放下茶杯，抬起左手阻止禹琪繼續說下去。「是她自己沒想清楚。」

        幸恩跟禹琪再次感受到，眼前的女人，是不容置疑的。明明用詞很平和，但強大的壓迫感，還是令兩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是這樣的！」即便如此，幸恩還是脫口而出。

　　宛瑜母親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旋即將目光鎖定在幸恩身上。她記得這個女孩，自己女兒在剛開學時沒少抱怨過這女孩帶給她多少麻煩。但後來，每次提到這女孩，她總是滿滿的笑容。

　　「那麼，妳說說看，是怎樣呢？」

　　好恐怖。宛瑜母親的表情，與字裡行間散發出的壓迫感，讓幸恩幾乎想要打退堂鼓。但她依舊克服了心裡的恐懼。

　　「是我要她去的。」

　　禹琪滿臉意外的瞥向幸恩。她不明白幸恩怎麼會把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

　　「那我是不是可以說，是妳們帶壞她的呢？」宛瑜母親的目光變得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爬上了幸恩的脊背。面對宛瑜母親的質問，幸恩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責任！」發覺幸恩快扛不住了，禹琪連忙將責任接過來。

　　對禹琪的話，宛瑜母親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就像是對她們失去了興趣一般，自顧自地品起了茶。

　　氣氛陷入微妙的尷尬，宛瑜母親是真的沒打算再搭理幸恩跟禹琪。將茶杯裡的茶飲盡後，便起身準備送客。

　　「那個，」禹琪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打破沉默。「宛瑜現在在哪裡？」

　　宛瑜母親杏眼微睜，眼底閃過一抹欣賞。她沒料到自己都擺出這種架式了，禹琪居然還拿得出勇氣提問。

　　「她在房間休息。」即便如此，宛瑜的母親也不打算讓兩人見到宛瑜。

　　宛瑜母親的態度十分明確，讓禹琪好不容易提起的氣勢瞬間熄滅了。她拉起幸恩，準備帶幸恩離開。

　　「那，我們能見她嗎？」就在此時，幸恩突然小小聲地開口問道。

　　宛瑜母親再沒有之前的泰然自若，永遠保持微勾的嘴角也被拉直。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的態度都如此明顯了，這女孩難道就讀不懂空氣嗎？

　　「如果我說不行呢？」雖然用字仍舊平和，但宛瑜母親的語氣已明顯染上怒意。

　　幸恩沒有回話，只是死死地與宛瑜母親對視。禹琪不由得為她捏了把冷汗，她拉了拉幸恩的衣角，希望幸恩不要跟宛瑜母親硬碰硬。

　　宛瑜的母親並不習慣被挑戰，幸恩的反應勾起了她的興趣，原本即將爆發的怒氣也逐漸平息。她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孩，明明渾身都在微微發顫，卻還是沒有打算退卻，這讓她不禁對幸恩多了幾分欣賞。

　　宛瑜母親端起茶壺，重新斟滿三個茶杯。擺了擺手，示意要幸恩跟禹琪坐下。

　　幸恩放鬆了繃緊的身體，剛剛的對峙幾乎要耗盡她的力氣，坐回椅子上時，她幾乎要癱了下去。禹琪悄悄地扶了她一把，避免幸恩從椅子上滑落。

　　「為什麼一定要見到我的女兒？」宛瑜母親不再拐彎抹角，問題變得更加直接。

　　禹琪跟幸恩完全沒料到宛瑜的母親會突然變得如此直白，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嗯……」禹琪本來的目的就是跟宛瑜母親道歉，對於有沒有見到學妹本人，她自己倒沒有太過在意。於是她將目光投向幸恩，想看她會怎麼回答。

　　沒想到幸恩也是有些茫然的模樣。

　　喂喂喂，這個場面是妳搞出來的欸？禹琪頗為焦急，她感覺得出，假如這題沒有好好回答，她們就要被狠狠踢出門了。

　　好在幸恩及時回過了神，「我想跟宛瑜道歉。」

　　「道歉？」宛瑜母親的語氣混雜驚訝與不解，「為什麼要跟她道歉？」

　　「我……」

　　「決定要去探險的是她、選擇對我說謊的是她，該承擔責任的當然也是她。為什麼妳要跟她道歉？」

　　面對宛瑜母親連珠炮似的話語，幸恩完全沒辦法給出回應。

　　「還是妳真的覺得那一巴掌，是妳害她的？」宛瑜母親的語氣愈發凌厲，像是想要將幸恩生吞活剝。「又或者，妳只是想展現無聊的同情心，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宛瑜母親的話語雖然十分傷人，但她也沒有要傷害幸恩的意思。她只是想看看眼前這個女孩，究竟能堅持到什麼程度。

　　禹琪注意到幸恩為紅的眼眶，於是便握緊了她的手，幫助幸恩安定心神。

　　「我認為您做錯了。」幸恩長舒了一口氣。即使鼻子都紅了，她還是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所以我想告訴她，不需要為被打而難過。」

　　幸恩的回答再次出乎宛瑜母親預料。一方面她沒想過這女孩竟然敢當面質疑自己的做法，另一方面……

　　「妳是用什麼身分管這件事的？」宛瑜母親的語氣不耐，她可以忍受對方讀不懂空氣，但想要插足她們的家務事？未免也太逾越了點。

　　「我不知道。」幸恩回答得坦蕩。她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對這件事指指點點的。但從她看到宛瑜被打的那一刻，幸恩的心裡就亂糟糟的。幸恩抬起頭，迎向宛瑜母親審視的目光：「但我不想看到她難受的樣子。」

　　難受？宛瑜母親本想反駁。不過她轉念一想，不如讓這兩個女孩親自見見宛瑜的模樣，她們才會理解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對是錯。

　　於是宛瑜母親側過身子，指向樓梯。「我女兒的房間就在三樓，妳們自己去找她吧。」

　　即便不理解為何對方的態度突然有了那麼大的轉變，但禹琪跟幸恩也不打算多作琢磨，向宛瑜母親鞠了個躬，便走上樓去。

　　「叩、叩」兩下敲門聲落在門板上，房間裡也跟著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禹琪學姊、幸恩，妳們真的來了啊！」宛瑜打開房門，語氣很是輕快。

　　見到宛瑜這麼有精神，禹琪跟幸恩頓時放鬆不少。

　　「對啊！」禹琪一邊說，一邊伸手從書包中掏出一盒巧克力。「喏，這是妳之前說想吃的那個牌子。」

　　等一下，來的路上是誰說不用準備伴手禮了啊？幸恩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那說一套、做一套的社長。這樣一來，不就顯得只有她不懂禮數嗎？

　　「哇！謝謝！」宛瑜倒是沒有想那麼多，開心地伸手接過巧克力，便招呼她們進房間坐坐。「先進來吧！」

　　踏進宛瑜的房間，幸恩跟禹琪就感受到一股說不清楚的壓迫感。歸根究柢，應該是這間房間實在太過井井有條了。

　　幸恩跟宛瑜同班，自然見過對方始終保持整潔的桌面，但光用「整齊」、「井然有序」等詞彙，完全不足以形容這房間的完美程度。一切的物品都擺放得極為精準、書櫃中同一層的書籍絕不會出現高低落差、衣物也排列的極為規律，所有角落都沒有染上一絲灰塵。可以說，這個房間完美到幾乎失去了生活感，簡直像是展示用一樣。

　　「學妹，這樣問可能很失禮……」禹琪原本想略去這個話題，但過於強烈的異常感還是讓她忍不住開了這個口：「妳有潔癖嗎？」

　　「沒有啊，怎麼了？」

　　對於宛瑜的回答，禹琪並不感到意外。她們這種到處探險的社團，身上免不了要沾點灰塵，但宛瑜從來沒有抱怨過。

　　「沒有啦，只是覺得妳的房間特別……乾淨而已。」

　　「是這樣嗎？」宛瑜顯然對自己的房間有多麼乾淨毫無自覺。

　　三人陷入微妙的沉默，這令幸恩有些不適應。放在平常，禹琪或宛瑜肯定不會讓話題停止，而且剛剛在門口，宛瑜也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模樣。但進到房間後，宛瑜就像個只會在提問時做出回應的機器，絲毫沒有主動開口的打算。

　　「妳身體沒有不舒服吧？」禹琪也察覺到了宛瑜的異樣。

　　「沒有喔，只是媽咪希望我多休息一天而已。」宛瑜的語氣平板、毫無波瀾。

　　「可是今天有檢討考卷……」

　　「沒有關係吧？」

　　幸恩的不適感愈發強烈，一向認真的宛瑜，怎麼可能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件事呢？

　　不過幸恩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或許只是宛瑜真的有點累了呢？於她從書包中掏出一疊印滿文字的紙。「我是有把妳的考卷帶來啦……」

　　「謝謝妳。」宛瑜的語氣依舊平淡。伸手接過考卷後，便將考卷攤了開來，重新對折。直到考卷的四個直角精準地對到了一塊，她才停止手上的工作。

　　果然很奇怪！幸恩的內心在尖嘯。她坐在宛瑜旁邊一個月了，卻從來沒有看過她如此拘泥於小事的模樣。

　　「那個，之前的事……」這是幸恩最後的希望，她暗自祈禱宛瑜最起碼能給出點更「人類」的反應。

　　「妳說去幼稚園的時候嗎？」不給幸恩說完的機會，宛瑜直接打斷了她。「是我的不對。」

　　「妳就一點都不覺得……妳媽做得太過分了嗎？」幸恩終於受不了宛瑜這種乖巧到非人的態度，用近乎咆哮的語氣說出口。

　　「不會啊？為什麼會？」但宛瑜只是歪了歪頭，好似不能理解幸恩的問題。「媽咪只是為我好而已。」

　　這下禹琪跟幸恩徹底無言以對了。她們面前的，不再是那個認真、直性子，還有些傻氣的少女，而是一個跟她們認識的「洪宛瑜」有著同樣的相貌，卻完全不相關的人。

　　「沒事就好，我們先走了。」看著這樣的宛瑜，幸恩感到異常煩躁。她一刻都不願意多待，拉著禹琪，便急匆匆地想逃離這令她作嘔的環境。

　　面對幸恩的突然告辭，宛瑜也沒有留下她們的打算，只是揮了揮手，說了句：「明天見！」

　　幸恩沒來由地一陣火大。也許是受到情緒影響，她的腳步頻率極快，禹琪可以說是一路被她拖著走的。

　　就在走過樓梯轉角時，幸恩看到守在樓梯口的，宛瑜的母親。

　　「聊完了？」宛瑜母親語氣慵懶，就像是知道她們不會在宛瑜房間中待太久一樣。

　　妳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幸恩想要怒吼，但這種沒憑沒據的指控，對這件事一點幫助都沒有。幸恩艱難地將話嚥下，死死盯著眼前這個令她及其厭惡的女人。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宛瑜母親迎向幸恩散發怒火的雙眼，卻只是優雅地抿了一口茶。輕笑道：「但我家女兒，那樣子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