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翌日下午有一班跨國火車可坐,於是一行六人就馬上打包出發——沒錯,只有六個人。
「我將安送去她父親工作的地方了,看著她去找父親了。」
面對眾人的詢問,可可西里平靜地回答後就走開了。及後少年們站在一邊自顧自的談天,老人和兩個分別來自歐洲和非洲的青年坐在一起,看著一班又一班列車在對岸的月台抵站又離站。
「話說,可可西里有印度血統嗎?」波魯那雷夫突然問,那飄盪不定的視線讓人不禁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以我所知沒有,為什麽你這樣想知道?」阿布德爾回應,他實在沒想過去打聽任何人的血統問題,一是不重要,二是不禮貌。
「好奇而已嘛,人類要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才會進步啊。」波魯那雷夫撅了撅嘴,吐了口煙又再說:「可可西里是維族人,但她的長相真的很像印度人——還是阿拉伯人?總之濃眉大眼又有紋身的,就像寶萊塢的女明星般漂亮啊。」
「我不認為她適合臉部紋身,我是指那不太符合她的氣質。」
「Non non non,你這樣想是對女性的不尊重啊。每個人都有追求美的權利,在臉上紋身已經是一種有主見的自信美,管別人怎樣想呢!更何況那個圖案真的很漂亮高雅,她的氣質襯托得了啊。」
這樣算是宗教戰爭麽?埃及人暗想,誰料這時身邊的老人也插了句話:
「波魯那雷夫說的沒錯,可可西里整張臉裏最好看的就是她那雙眼睛和紋身了。阿布德爾,你真的不要怪她不讓你看到她的上半張臉,素顏也能誘惑人的臉太罕有也太危險了。」
「您這樣說的話我更好奇她臉上有什麽了,喬斯達先生。」埃及人笑說,雙眸暗暗看向了月台末端的女人。她拄著長傘提著行李箱,束腹的淡焦糖色長裙、米白的頭巾,乃至披肩都隨風輕揚,活像那些七十多年前在橋前、火車站前等待愛人的姑娘。
她是個深情而堅貞的淑女。這一句話刻畫在他的心房裏,讓他的目光多了抹溫柔。
「好奇沒關係,找到答案後對她負責就好啦。」「我說過了,喬斯達先生,可可西里她有心上人……了……」
煙晶色的雙眸突然瞪大,喬瑟夫和波魯那雷夫從來不知道這個埃及人的目光可以如此熾熱而痛苦。即使他只是起了身,眼中那倒映著不遠方可可西里面前的倩影、又因而翻騰的波濤可算是說明了一切。
「娜路佩伊……」
阿布德爾從來沒試過覺得自己的喉嚨能乾涸得說不出話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說出那個久違的名字是多麽的困難——三段音節,每段都彷彿在割破他的聲帶和喉壁。
那雙流盼的亮綠眼眸向他看來,有點驚喜。飽滿的嫩唇往他柔柔一勾,牽動了她眼下的一雙藍蓮花。
是她、是他記憶中的她!
「所以,妳之後要到妳丈夫那裡當助產士了嗎?」
可可西里問得清冷,他體內的血溫瞬間冷卻,連帶雙足也失去了跑動的力量,最終只能藏袖慢慢走到兩個女人的面前。
「是啊,下星期就會去加爾各答報到了。這位先生是?」穿著磚紅紗麗的女人笑說,扭頭問他的身份——那微笑,幸福又疏離得讓他窒息。
「……在下穆罕默德.阿布德爾,開羅占卜師。」
他終究往女人伸了手,她愣了愣說了句原來如此,兩人的手輕輕一握又再分開。那一刻,他才接受了現實。
她結婚了,從此就是夫家的人了。這倒好,起碼她過得健康快樂,有了體面的工作、幸福的婚姻,只是他和她的過去只能帶著滿滿的不明不白、入土為安了。
值得嗎?
看見那盡情綻放的藍蓮花,他這個朋友覺得很值得——反正結局是美好的,那就足夠了。
火車到了,他跟一臉淡漠的可可西里對坐在窗邊,一起跟月台上一臉幸福的夫人、還有他十年的念想揮手永別。
六日的顛沛浮沉將六人帶到印度。在加爾各答將要泊岸時,可可西里把五袋相當輕盈的東西分給了五個男人。
「可可西里,這個是?」花京院打開自己手上的紙袋看了看,那襲奶油色帶綠圖騰的布料在昏暗的白燈光下散放著詭異的美麗光芒。
「喂,妳該不會是要我們女裝吧?」
承太郎抬了抬袋子不滿地質問,波魯那雷夫甚至把布料抽出少許放在燈光下打量。只有喬瑟夫一聲不吭地拿好袋子,壓下帽沿像是被勾起了什麽傷痛回憶。
「拿著上岸走到歇腳處就好,這些紗麗你們也穿不下。」
「印度女人的地位都這樣高的嗎……雖然說這也是紳士們該做的啦……」
「很遺憾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波魯那雷夫。」阿布德爾抱著紙袋站在船艙門邊,雙眼細細打量門前的可可西里,繼而說道:「正因為地位不高,才要讓其他人以為可可西里的地位非常高,只有這樣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論是我們還是可可西里。不過撇除這點,印度還是有不少驚喜的。」
她那身繡藍紗麗和半襲面紗,就是印度黑白兩面的最佳證明。
「波魯那雷夫,你踩到我的衣襬。」「欵欵?啊啊對不起。」
法國青年急忙挪開了腳,女人冷漠地理了理衣裙,用殘缺的右手扭開了艙門鎖——
「別人跟你們要什麽說什麽,只要回一句『Puja Kalee』就好。」
刺眼的陽光揮灑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抵埗的眾人不由得的橫掌抵額,好騰出幾秒讓自己適應環境不至於被陽光和雪白真絲的光芒弄得目眩。五個男人拿著紙袋,跟著前方的女人走進碼頭,長傘的節奏不徐不疾,那行李箱也在白紗麗邊輕緩地擺動,她高貴的身姿自然成為了碼頭民眾的焦點:
「看哪、多高貴的婆羅門啊!」「留洋回來穿著絲綢紗麗還有五個保鏢!九成是古魯或者市長的女兒了!總之一定都很有錢啊!!」
Rich這個單詞出自不知哪個平民口中,所有當地人的目光齊唰唰鎖定了她背後的外國男人們,然後——
「糟、糟了!」「靠靠靠Puja Kalee、Puja Kalee啊啊啊啊啊!」
面對一擁而上變著法子求財的印度貧民,花京院一時間也想不到如何脫身,波魯那雷夫更是嚇得直接舉高行囊大叫Puja Kalee,只可惜大人退了又是一波孩童攻勢。後頭經驗老到的喬瑟夫顯然也沒了辦法,看著承太郎的臉越來越黑他也只得大喊:
「阿布德爾、可可西里,這就是印度嗎?!!」
「Om Kali maa。Puja Kalee。」
未等埃及男人開口,清冷的女聲已經成功鎮住一街掙扎的瘋狂。老少婦孺無不立即退開,可可西里這才扭頭回應老人的呼喊:
「沒錯,歡迎來到時母之城加爾各答,喬斯達先生。」
他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在笑,笑得讓人心裏發寒。
坐了個多鐘頭的車進入市區後,六人總算來到了一家尚算不錯的餐館坐下休息。
「啊~總算能坐下來好好放鬆一下了。剛才的還真不讓人省心啊!」一把灌下那甘香帶辛的奶茶,喬瑟夫長呼一口氣後說。
「重點是入鄉隨俗,只要用平常心面對就很快能習慣、體會到這個國家深厚的文化內涵了。」阿布德爾微笑著喝了口薑奶茶,暖呼呼的反而讓身體更能適應赤道的炎溫。
「真的是這樣嗎……嘛,人類都是能適應環境而生存的生物啦。」
波魯那雷夫感慨似的說,接著拿起行囊往洗手間去了。
「體會歸體會,有些文化還是只遠觀不習慣比較好。」可可西里放下了茶杯,微勾的左食指以關節位輕輕點印兩邊唇角。「像我等等要去祈福的地方,那裡會發生的事情絕對算不上正常。」
「可可西里,在印度獨自行動不太好吧,妳畢竟是位女士……」花京院有點擔心,她特意等法國青年離開了才說這番話,那八成是些比較恐怖或者骯髒的地方吧。
「刀槍不分男女,而且我沒打算一個人去,可能找你們其中一個跟我一起去——當然,不能怕血怕香料也不能有潔癖,像波魯那雷夫那種人去了大概會馬上休克。」
女人說,灰綠的眼眸看了看那隱有慘叫聲的洗手間,神色跟她的語調一樣冰冷。
「妳說的是不是迦梨神廟?是的話我和妳去吧。」阿布德爾開口提出隨行,迦梨神廟的祭祀他略有所聞,所以當她一說不能怕血他就猜到了。重點是,他知道那裡有更危險的東西。
虔誠的香火中有沒有信徒的鮮血,純潔的家舍裏有沒有罪人的身影,誰清楚呢?
「順便去買把短刀防身,總不能事事以替身或者子彈解決;除非我的替身是把手槍,只是那未免太能欺負普通人。」她微微晃頭示意正確,掩唇盡杯後又嘲弄似的說,驟眼看那輕晃真有數分地道的美感。
「那種替身的話,估計連替身使者也不易應對吧。」一直沉默的承太郎說,他相當清楚白金之星的限制是無盡的攻擊,無限的子彈是任他的速度有多快也無法突破的。
這時上菜了,咖喱煮肉和蔬菜放在中央,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盤烤麵餅和一碗黃薑飯。可可西里拿起了一片麵餅,右手撕下一角蘸上些咖喱再放進嘴中,吞下了才說:
「視乎個人看法,就跟沙漠中野狼和毒蛇哪個比較可怕一樣無解。我大半年前取道巴米揚時見過一個賞金牛仔,他的替身就是把左輪手槍。」
「What?!可可西里妳、妳一個女孩自己在那種地方過境還遇到替身使者?!Oh my God—!」喬瑟夫驚訝一喊,那聲呼喚引來了鄰桌數道不悅的目光。
「這世界無奇不有啊,喬斯達先生,可可西里的實力也能應對那種情況的。」阿布德爾說,雙眸於老人和鄰座的女人之間流轉,他直覺她的雙眉正在不滿地豎起。幾千年文明中女人普遍都被視為弱者,再強也得在史書上活得比男人卑微低調;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女人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可以超越男人,怎甘心再因為性別而被比下去?
更遑論他們都見證過她低調柔美的外表下藏著多大的張狂和狠勁,那雙手能持針穿行在皮肉間,也能撕爛惡人的口舌,一切只看她當下決定自己是誰:是救死扶傷的天使,還是掙扎求存的人類。
她很強,不為什麽,只因每個女人心中都養了頭雌獅——為己所愛,無所畏懼。
「啊啊、的確的確……」「替身!!!!!」
喬瑟夫甫讀懂埃及青年的眼色、開口打圓場時,一句法式英文就打斷了他的說辭。銀髮青年喘著粗氣掃視全廳客人,搜索什麽不果後又衝出了店外。眾人匆匆付好錢後跟了出去,他仍然站在店門前,看著一街人來人往。
「怎麽了,波魯那雷夫?」「發生什麽事了?」
「剛才、剛才的如果真是替身的話……承太郎、我總算見到你說的鏡中替身了!」
波魯那雷夫咬牙切齒,緊握的雙拳映入眾人眼中,心裏瞬間有了底——一切敲定在那齒間擠詞而成的一句「那個羞辱舍妹的靈魂和尊嚴、再奪走她生命的人渣……!」。
「你確定就是他,對不對。」
可可西里冷問,他卻只背起了行囊背對著五人說:
「我必須在這裡跟你們分開了,喬斯達先生。他就在這裡、我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憑你不清楚對方本體和替身能力、只知道左手畸型一條情報的去找嗎?」花京院質疑道。
「只知道這個就足夠了,而且他也在找我、沒可能坐等我去殺他——我就不相信他不怕死!喬斯達先生,這段日子以來受你們照顧了,這段血仇我一定要報。我希望你們之後一切安好,後會有期了。」
「你真去只會跟我們後會無期,除非我們一起下去睡。」
青年的步伐硬生生地止住,回頭一看,藕灰面具下透出陣陣冷酷。
「妳,說什麽?」
「可可西里說的就是那個意思。」阿布德爾繞到可可西里面前,嚴肅地說:「你看不出來麽,敵人現在就是故意要你落單、孤軍作戰!不准單獨行動、波魯那雷夫!」
法國青年額角一緊,轉身走回去就對上了埃及男人。
「聽好了!我一開始就一個人,只是為了復仇才跟你們同行而已,喬斯達先生他們都很清楚這點!我從來就是孤軍作戰的!」「你怎能想得這樣隨便?!你忘了Dio才是你被植入肉芽、造成這一切的元兇嗎?!」
「少在這裡裝成熟!你怎會明白失去自己的摰親摯愛是怎樣的心情?!連面對敵人也不敢的懦夫怎可能理解我的想法!」
「你這混帳……」阿布德爾咬牙,他怎可能不明白?
他失去的……莫說是挽留,他連問個明白的機會都沒有!
「你這埃及人除了逃走和馬後炮還會什麽,就只能——」『啪—!』
掌摑聲震憾了五人,定住了埃及青年將要揮出的拳頭,也鎮住了不知何時開始圍觀的民眾。
「什——」『啪—!』
往後退了數步的波魯那雷夫扶著同樣刺痛的左頰,晃神了好幾秒才定下來,看清楚眼前人的輪廓。
「安靜了嗎?還不安靜的話我不介意替你雙親胞妹多摑幾巴!」
可可西里轉了轉右腕,在他一人面前摘走面具和面紗,怒目而視。
「君子有所戰有所不戰,迎戰首要考慮生存,知所進退才有資格被稱為戰士、有本錢活下去。簡.皮耶爾.波魯那雷夫,你從香港開始就未曾反省過自己敗給穆罕默德的原因:你從未想過尊重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的生命!」
「妳……妳……」
法國青年啞口無言,他從未見過如此兇悍而懾人的眼神——那蓓蕾因震怒而綻放,宛如於烈焰中噬殺敵人的戰女神。
「你並不是我的誰,我無意亦不屑對你說教,但我這輩子最討厭兩種人:一是見利喪德之徒,二是像你這種一心送死不思求存的黃毛小子。我活了二十七年,即使是紈絝子弟也從未見過有人像你般拔扈無知!我跟你說,你愛去哪去哪,就是死我也不會管你攔你;可你要是敢再對阿布德爾有絲毫連累不敬,我送你下去讓你爹娘教你下世如何做人!」
喬瑟夫呆了,他從未聽她說過這樣尖銳而有理的話。
花京院和承太郎愣了,他們從未想她會有這樣像長輩的一面。
阿布德爾更加無從反應,他從未想過這段多年前長輩的怒斥,會出自她的口中。
難道……
一個荒唐的可能性掠過他的腦海,讓他有一刻衝動想繞到她面前看清楚她整張臉、看那紋身是不是那記憶中世上獨一無二的高貴。沒錯,這很荒唐,所以他終究沒行動。
「……那我也跟妳說,我就是死也不會死在妳面前、也不會連累妳的法老王陛下!」「喂你這傢伙!」
波魯那雷夫挌下一句話就沒入人群去了,失望之極的四人只得在店前重重嘆息——正因為理解,才要阻止無謂又盲目的出擊;她說的雖然過於直接,但絕對沒錯。
連自己的生命也不懂得尊重、不懂得珍惜的人,注定慘敗。
「……等下要去找他嗎?」大概是沉默過於尷尬也於事無補,花京院過了一會才小心地問。
「他決定了就不會回來,別費時費力。」可可西里斬釘截鐵地說,回面眾人之時已經戴好了面具,面紗則被她綑在右腕上。「喬斯達先生您們先去酒店休息吧,我自己去迦梨廟就行,我想自己散散心。」
「剛剛才說了不要獨自行動啊……」喬瑟夫很小聲地呢喃,卻沒有出言阻止。這跟波魯那雷夫的情況不一樣,他知道她仍然能保持冷靜,心卻已經快要負荷不了——說到底她還是在乎著波魯那雷夫的吧,真不在乎,又怎可能費神痛斥呢?
最後他點了點頭,向身後的兩個少年打了打眼色也就開始準備啟程前往酒店先行安頓。
「倘若妳不介意,就讓我和妳同行吧,也許迦梨女神會讓我們更快回復平靜。」
可可西里聽罷扭頭,阿布德爾也已經恢復冷靜,雙手藏袖站在她的身邊,就像他從未離開過。
「……看見血,我無法保證絕對不拿你出氣。」「到時我拉一頭死羊過來給妳撕就好。」
女人微張了張唇,欲說什麽卻終究沒吐出一個音節,男人在這時注意到:她的唇瓣抹了淡淡的茶紅,正是他在香港看著服務員試出的顏色。
不知為何,這抹溫和順眼的色彩讓他的心情放鬆了不少。
「……好。」
那肩雪白掠過眼前,覆過她盤得整齊的低髻;前方透來的光芒中,那覆髮的孔雀和蓮花都在盛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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