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步
隔天早上醒來時,杏壽郎沒有來。 周遭一反常態地安靜。沒有吵吵鬧鬧的腳步聲,也沒有大得震耳的早安,但伊黑卻覺得異常地清醒。 多虧了那場惡劣的惡夢,伊黑徹徹底底認清了自己該有的生存方式。 想繼續待在這裡? 想待在溫暖的地方? 真是太可笑了,自己本來就不擁有能夠得到這些的資格。就算為了贖罪立志成為鬼殺隊的一員,那也只是勉強將功抵過罷了,更何況現在的伊黑根本還沒成為正式隊士。 而且就算殺再多鬼,因伊黑而死的人也不會起死回生,也沒辦法改變他身上的血脈。他這一生不管做什麼,那些亡骸都會永遠在背後拉著他,他終究沒辦法前往向光處。 伊黑出神地望著一動也不動的木門,突然覺得很好笑。 鑽出那道木牢時,他曾經以為自己終於得到自由了。逃離了身為祭品的命運,逃離了任人擺佈的生活。 結果現在就算生活在沒有牢門的世界,他還是跟在牢籠裡的時候一樣,無法擺脫那個家族的詛咒。 「……去上課吧。」 伊黑站起身,不再沉浸在無謂的感傷,他將長髮束成方便行動的低馬尾,手腳俐落地換上上課用的褲裙。確認過自己嘴上的繃帶沒有問題後,他本來想一如往常地和鏑丸一起出門,但不知道為什麼,鏑丸今天似乎不太想活動的樣子,所以他決定今天一天就讓鏑丸靜靜待在房間休眠。 正當伊黑準備拉開木門時,門卻猝不及防地被打開了,接著傳來的是比杏壽郎還要大聲的粗曠聲音。 「小芭內!你起來了嗎?我進來囉!」 換上一般和服的煉獄槙壽郎和兒子一樣不敲門也不等回應地就擅自闖進來,讓伊黑忍不住目瞪口呆。 「慎、槙壽郎先生?我、我起來了……」 他想過杏壽郎如果不願意來替他送飯的話,可能會是千壽郎或是瑠火小姐會來,但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槙壽郎。況且現在也已經過了早餐時間,快到上課時間了,槙壽郎怎麼會來呢? 「喔,你已經換好衣服啦。肚子餓了嗎?不好意思啊,因為剛剛有點事,所以大家手忙腳亂地忘記替你拿早餐來了。」 有點事?伊黑忍不住在心裡打了個問號。他還以為只是杏壽郎因為尷尬所以不想和他見面而已,不過仔細想想以杏壽郎過度正直的個性,就算覺得尷尬,應該還是會拿過來才對。況且準備早餐的是瑠火小姐,就算退一百步杏壽郎不想過來,瑠火小姐也不可能放著已經準備的飯菜不管。 認真思考起來就發現事情的確有些奇怪,伊黑有些擔心起來。 「不……還好,我不是很餓。比起那個,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呃……沒、沒有什麼啦!小、小芭內你不需要在意。嗯!」 簡直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在說謊似的,槙壽郎火紅色的眼睛不斷飄移,語氣也結巴得很不自然。 「……這樣啊。」 雖然可能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被對方這麼明顯地用謊言搪塞過去,伊黑不由得感到有些低落。 不過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沒有誠實相對的義務,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煉獄家本來和他就非親非故,他們會有事不想告訴自己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那個……」 看見伊黑的臉色有些黯淡,槙壽郎不由得在內心喊了一聲「糟糕」。瑠火再三叮嚀過他伊黑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和他說話要多加小心,結果自己還是不小心搞砸了。肯定是剛才的謊言讓他不安了吧。為什麼自己這麼不會說謊呢……可是杏壽郎又再三說不能讓伊黑發現…… 「總之……」 槙壽郎努力在心裡篩選著言詞,但是對於生性過於正直的他來說,實在很難想到什麼好的藉口。 「總、總之,小芭內,我們先出發吧!」 於是他一不作二不休,決定放棄思考,直接將伊黑帶出門。這麼一來,伊黑就絕對不會發現杏壽郎他們在做什麼了。 「出、出發?咦,要去哪裡?不用上課嗎?」 槙壽郎的提議實在太過突如其來,讓伊黑完全摸不著頭緒。總是有些陰鬱的臉龐上也因此難得出現了一絲孩子氣。 「來,走吧,小芭內!出發囉!」 因為擔心自己會說溜嘴或又不小心被發現在說謊,所以槙壽郎直接滿臉笑容地向前出發了。 「慎、槙壽郎先生!?」 雖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也不可能就這樣無視槙壽郎,伊黑只好趕緊跟上對方的腳步。 跟著槙壽郎的腳步抵達的是附近的大街,街上有許多過路人和攤販、店家等等。
「…………」 伊黑幾乎沒有來過這種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區,再加上他罕見的異色瞳又經常不自覺吸引路人的注目,使他相當不安。他像隻不敢離開母雞的小雞似的,緊緊跟在槙壽郎身邊。 「不用擔心,只是逛逛街而已。」 看見坐立難安的伊黑,槙壽郎才發現自己的行為還是太過魯莽。不過如果以後要繼續生存下去的話,對伊黑來說,他人的視線也是遲早必須克服的關卡。 「那個,槙壽郎先生……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如果知道目的地的話,就可以知道這趟路程的終點,說不定能夠比較安心一點,所以伊黑戰戰兢兢地發問。 「嗯,關於這個其實我也還沒想好。」 「咦?」 聽到槙壽郎脫線的回答,伊黑沒能達到原本的目的,反而變得更不安了。 這個人真的沒問題嗎……?他忍不住在心裡有些失禮地這麼想道。 「總之我們就逛到午飯時間再回去吧。」 為什麼是午飯時間呢?伊黑雖然感到疑惑,但卻沒有勇氣再繼續深入詢問。 「還有,如果你真的決定要修行水之呼吸,那也得替你準備些行李才行。」 槙壽郎接著說。 「那個,關於修行的事……」 伊黑趕緊想要好好講出昨天沒能說出口答覆,但是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沒關係,還有時間,你慢慢考慮吧!」 「……好的。」 雖然伊黑想要盡快決定下這件事,好讓自己死了不該有的念頭,但轉念想想,反正他都已經下定決心了,那好像也沒有著急的必要。 「不提那些,小芭內你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我聽瑠火說了,這三個月你都沒有出過門吧?」 在煉獄家的三個月,伊黑基本上只有上課、讀書還有偶爾和杏壽郎一起在庭院玩而已。其實杏壽郎也有問過他要不要出門,瑠火也曾經提過要不要一起出去添置衣物之類的,但是伊黑都拒絕了。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而且也沒有什麼出門的必要。」 畢竟伊黑從前一直生活在禁閉室中,所以他實在不太習慣人多的熱鬧場合,也不習慣陌生的視線。況且,他也沒有來到這種場所的必要吧。 有說有笑的夫妻、並肩同行的友人、一起遊玩的小孩。 看著過路的行人自由自在的模樣,伊黑心中忍不住湧現強烈的違和感。他覺得自己實在太不適合這種氛圍了,格格不入到令他想逃跑。 「你這樣想就太可惜了,人生中會遇到什麼事情可是很難預料的,得多多嘗試才會有更多發現啊。」 「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太奢侈了。」 或許連伊黑自己都沒發現,用淡然語氣說出這樣自虐的話語時,他其實看起來很難受,就像在忍耐著什麼一樣。 「……別這麼說,小芭內。你只是個孩子,那些事情並不是你的錯。」 槙壽郎摸了摸伊黑的頭,不禁對自己沒能早點救出眼前的孩子感到自責。當初想著是親人所以讓伊黑和他的堂姊見面也是個大失敗。 其實以伊黑的立場來說,他根本沒有什麼罪過或責任,但對這樣善良的孩子而言,不管事情經緯如何,五十個人的人命還是太過沉重了吧。 「…………」 聽到槙壽郎的鼓勵,伊黑只是皺起了眉頭,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 正是因為知道伊黑沉重的過去,所以槙壽郎也不知道該不該再隨意開口。兩人之間瞬間陷入了凝重的沉默。槙壽郎不由得再次焦慮起來,他拚命回想和瑠火的書信往來中有關伊黑的內容,試圖找到打破現狀的切入點。 正當他絞盡腦汁時,一家熟悉的小書店闖入了他的視界。 「對了,我聽瑠火說過你喜歡看書!」 終於發現突破口的槙壽郎大聲地說,伊黑忍不住嚇了一跳,街上許多行人也被他的嗓門嚇到而停下腳步。 「咦、咦?」 伊黑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忽然之間話題會跳躍到喜不喜歡看書。 「如何,要不要去書店看看,小芭內?」 不過自認為想到妙計的槙壽郎完全沒發現周遭的情形,只是興高采烈地指向書店。 「我……」 伊黑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確實喜歡讀書,也對書店有點興趣,但是……他真的可以開開心心地去那種地方嗎? 「小芭內,別皺眉頭了。就當作是陪我逛逛就好了,走吧!」 槙壽郎笑嘻嘻地說,接著不等伊黑回答,強硬地把他拉向書店。 「我來啦,老闆。」 槙壽郎熟門熟路地走進了書店。雖然他看起來似乎和書本沾不上邊,但其實煉獄父子都出乎意料地喜歡閱讀,尤其喜歡研究歷史方面的書籍。 「哎呀,這不是煉獄先生嘛,好久沒看到您了。」 「是啊老闆,好久不見了⋯⋯」 槙壽郎和書店老闆打過招呼後,有些擔心地回過頭看了看伊黑的狀況。 被槙壽郎強硬拉進來的伊黑只是佇立在書店門口一動也不動。異色的雙瞳倒映著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木製的書櫃排列著大量的書本,除了書櫃外的地方也到處堆疊著各式各樣的書籍。書、書、書,到處都是書。油墨和紙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他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走進書店前的伊黑本來還茫然不知所措,但看到如此壯觀的情景後,留在他的雙眼中的只剩下閃閃發亮的興奮,簡直和剛剛皺著眉頭的他判若兩人。連他自己都沒預想到,原來實際看到這麼多書排列在一起是這麼令人雀躍的事。 「有好多書……!」 伊黑異色的雙眼像彈珠似的轉來轉去,對第一次來書店的他來說,整家書店就像塗著一層亮光漆一樣閃閃發光。 「這裡是我常來的書店,店雖然小但書可是很多的,我和老闆也很熟,你盡管到處看沒關係。」 看到伊黑終於露出像一般十二歲孩童會有的表情,槙壽郎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帶伊黑來書店是正確的選擇。 「……可以嗎?」 聽到槙壽郎的話,伊黑暫時回過了神。雖然神色仍有些戰戰兢兢,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痛苦。 「當然!我也正想找找有沒有關於呼吸歷史的書。我先去那邊看看,小芭內你不要在意盡情看吧!」 「是!」 人生中會遇到什麼事情果然很難以預料。沒想到剛剛還那樣陰沉的伊黑,會因為走進書店就變得這麼有活力。槙壽郎不由得在內心感嘆道。 看伊黑沒什麼問題後,槙壽郎就開始認真尋找有沒有與鬼殺隊和呼吸法歷史有關的書籍。為了找出更多滅絕惡鬼的線索,他一直以來都有在研究有關呼吸的歷史。雖然家中也有許多歷代炎柱留下的資料,但畢竟歷史久遠,所以也有些失散的紀錄,因此他只要看到書店都會習慣性進去逛逛,幸運的話就能找到寫有相關事件的記載。 當槙壽郎埋頭在書堆時,伊黑也正沉浸在書本的世界中。 「還有這種書啊……」 伊黑在書櫃前走來走去,光是看著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書本,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很有趣。除了瑠火上課時也給他們看過的散文、小說一類的書外,甚至也有料理書、科學書、介紹西洋文化的書等想都沒想過的類別,他隨手拿起了幾本翻了翻,其中有一本介紹了現在流行的「斷髮」文化,因為內容很新鮮所以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看完這一區後,伊黑又走到了對面的區域,最後他的腳步停留在了放有川柳和俳句的書櫃前。 「這個是……」 伊黑拿起了其中一本和俳句有關的書,回想起了從前還被關在地下時的往事。 在某一次替他送飯時,曾經有兩個女孩打打鬧鬧地談著她們在學堂中學習到的俳句,他還記得那時候她們說的是歌詠春櫻的俳句。伊黑是從女人們和服上的花紋知道櫻花的,當時的他還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櫻花--不,應該說從來沒看過任何植物才對,畢竟他根本沒有外出過。 可是那時候她們所說的俳句,卻僅用簡單的幾句話就描寫出了春天的景色之美,讓四季都身處同樣牢籠的伊黑彷彿也實際看到了怒放於春天的大片櫻花。 當時的他連詢問她們那是什麼都不被允許,沒想到現在竟然有機會能夠直接翻閱俳句的書。他忍不住想起了槙壽郎所說的話,世界上會發生什麼事的確是難以預料。 「原來有這麼多主題啊。」 不只歌詠季節,書上的俳句還有很多不同的主題。不只描述美景,也有描述一般日常景象或抒發作者內心情感的俳句。不過不管是哪種,對才剛獲得自由三個月的伊黑來說都是未知的領域。伊黑一頁接著一頁地翻頁,彷彿自己也跟著作者走遍了春夏秋冬。不知不覺中,伊黑已經完全沉浸在了書中的世界,專心一致得連槙壽郎來到自己背後都沒察覺到。 「喔,你對川柳和俳句這一類有興趣嗎?」 「慎、槙壽郎先生!」 被槙壽郎的響亮的聲音點醒,伊黑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手上的書翻了一大半。 「不,與其說是有興趣……只是以前曾經聽族裡的人說起過,所以有些在意而已。」 其實連川柳和俳句究竟是什麼他都還不太清楚……只不過如果要說在不在意的話,的確是有點在意。 「槙壽郎先生您已經找到書了嗎?」 看槙壽郎手中拿著幾本書,伊黑這才想起槙壽郎也是來找書的。看樣子書店之旅也要到此為止了。沒辦法將手中的書看完,他的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了一股遺憾。不知道瑠火小姐之後會不會上有關這些的課呢?如果有就好了…… 不過就算有,自己待在煉獄家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思及此,伊黑的心情更鬱悶了。 「嗯!意外地找到了寫有類似鬼殺隊相關事蹟的傳奇小說!」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聽到槙壽郎肯定的回答,伊黑依依不捨地將書本放回書架中,並在心中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機會將這本書看完……畢竟自己也不會在這個地方久留了。 然而伊黑的落寞並沒有持續很久。 「嗯,那我們差不多該走了。老闆,把這些川柳和俳句的書和這些一起結帳。」 槙壽郎大手一揮,不只剛剛伊黑手中拿著的書,居然將整格放有川柳和俳句的書都買下來了。 「好的!多謝惠顧!」 老闆似乎很習慣槙壽郎這樣的買法,沒有一絲驚訝地開始打包書本。 「槙、槙壽郎先生!?不、這、這怎麼可以,不能勞煩您破費!」 看著兩人一來一往迅速進行交易的模樣,伊黑獨自一人陷入了混亂。當他急忙想阻止時,書店老闆已經包好所有書本交給槙壽郎了。 「哈哈哈,這點東西不算什麼,鬼殺隊的薪俸可是比你想像得多喔。」 因為鬼殺隊的任務,槙壽郎沒辦法長期待在家裡,所以他經常在回來時大手大腳地替孩子買想要的東西。 此外,鬼殺隊的薪俸真的很多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了。 「不,可是……」 伊黑雖然很高興能夠看完那本書,但是同時也感到手忙腳亂。對於鮮少接觸他人善意的他來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樣的熱情。 「還是說你不想要嗎?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和杏壽郎都對這種書沒什麼興趣,如果小芭內不收下的話,看來只能拿回家當做書本烤地瓜了~」 為了讓伊黑能夠順理成章地接受,槙壽郎刻意有些誇大其辭地說。 「咦!?」 聽到書本烤地瓜這樣浪費資源到極致的名詞,伊黑忍不住瞪圓了雙眼。雖然心裡想著槙壽郎不可能真的做這種誇張的事情,但同時又覺得如果是這對父子的話說不定也不是做不出來…… 「只是玩笑啦!不過,錢我也已經付了,可沒辦法退貨。你就收下吧。」 看到伊黑做出符合年齡的舉止,槙壽郎不禁覺得很高興,所以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額頭,接著半強硬地將裝有書本的紙袋塞給伊黑。 抱著第一次收到的禮物,伊黑的內心湧現出了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陌生情感。 來到煉獄家後,他就經常體會到這種又溫暖又心癢的感覺。不管是疼痛還是飢餓,伊黑都很快就習慣了,他也有自信能夠忍受,但是只有這份暖洋洋的情感,他至今都還沒辦法習慣。 「……為什麼?」 伊黑忍不住問了出口。 「嗯?」 「為什麼您……為什麼煉獄家的各位要對我這麼親切呢?」 一開始伊黑一直認為是因為自己表示要加入鬼殺隊,所以槙壽郎才作為鬼殺隊的一員照顧他的。但是在這三個月中,瑠火教他的讀書寫字明顯不只是鬼殺隊必要的內容,而是依照他的程度量身訂做的詳細課程。杏壽郎也是,明明沒有人拜託他卻一直來找自己聊天、陪自己修行,甚至還打算找他喜歡吃的東西什麼的,積極到有些煩人的地步。現在又從槙壽郎手中拿到了如此貴重的禮物,伊黑實在無法再說服自己他們都是為了鬼殺隊。 只要一想到那樣的溫暖背後可能和族人的笑容一樣,藏有什麼算計和利益,伊黑就無法壓抑心中的恐懼。 「明明我和你們非親非故,為什麼你們願意這麼照顧我這種人呢?出自於純粹的善意?還是在同情我嗎?是在施捨我這個不幸的傢伙嗎?」 他像露出毒牙的蛇似的,咄咄逼人地吐出尖銳的話語。 「……以前被關在禁閉室時也有這樣的人。乍看之下像是因為善良所以教導可憐的我一些簡單的知識或送我一些小東西,但實際上只是高高在上地透過悲慘的我來確認自己有多幸福罷了。你們也是這樣嗎?」 伊黑並不是真的認為煉獄一家如同族人那般醜陋,其實他也隱約察覺到了,他們大概只是出自善意在照顧他。可是他還是沒辦法抑制心中不斷滋長的懷疑,他沒有辦法相信人類擁有純粹的善心。 「請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槙壽郎先生。」 伊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他當然不希望槙壽郎其實也是像自己的族人那樣的人,但他也不想知道他們真的是出於單純的善良照顧他。 因為……如果人類真的能夠出於純粹的善心幫助他人的話,那他的族人為什麼做不到呢? 為什麼她們不能分給他、分給那些被殺害的人一絲一毫善意呢? 「……你想太多了,小芭內。我之所以照顧你,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我的自我滿足而已。」 面對伊黑銳利的言詞,槙壽郎一開始雖然有些驚訝,但最後卻只是露出了一抹苦笑。 「自我……滿足?」 伊黑困惑地歪了歪頭,似乎不是很理解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這種時候真的就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樣啊。槙壽郎在內心偷偷感慨道。 「我啊,其實一直很後悔。要是能再早一點發現那個女鬼的話,就不用讓你這麼小的孩子拚上性命逃跑,也不會讓那麼多人死去了。」 槙壽郎垂下了頭,火紅色的身姿看起來有些沮喪。 當初他其實並不是因為任務,而是因為一些個人的因素才會造訪伊黑家族所在的小島,一開始他甚至沒有想過會在那裡遇見鬼。 他剛抵達時,就聽說了許多有關伊黑家族的傳聞。畢竟代代都只有女人,再加上為難她們、與她們敵對的存在總是會慘死,所以鎮上的人都非常害怕她們。 因為傳聞實在太過不自然,所以槙壽郎才決定調查伊黑家族。但由於家族內部滴水不漏地隱藏著女鬼的存在,使他不管怎麼探查都無法確認到底有沒有鬼存在於她們的背後。 其實他甚至一度放棄過調查。伊黑逃出去的那天,他正打算離開那個地方。要是伊黑當時沒有逃出來的話,說不定那隻女鬼到現在都還被供奉在神壇吃人嗑骨。作為炎柱,這實在是不能被容許的失誤。 「我們家族所在的小島那麼偏遠,島上的人又都不敢反抗族人,外地人要調查本來就很困難,況且她們和女鬼已經合作了好幾個世代,想必不可能隨便露出馬腳吧……所以,那並不是槙壽郎先生的問題。是我的家族實在太過卑鄙了。」 雖然從族人的言談中聽說過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島,但伊黑也是逃出去之後才確切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多偏僻的小島。當時要是槙壽郎沒有來到島上調查的話,就算他沒有被女鬼追上,肯定也沒有手段能夠逃離小島,到頭來都只有死路一條。 「或許你說得沒有錯吧,可是要是我能再調查得快一點……要是能早點結束上次的任務,早點抵達的話……不,說到底我……」 每次執行完任務,每次面對人的生死,槙壽郎都或多或少還是會陷入這樣的後悔,並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憤怒。這種時候往往都是瑠火不厭其煩地開導他,因為有瑠火在,所以他才能不斷重新站起來繼續戰鬥。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失去瑠火。 「槙壽郎先生……」 「讓你看到難堪的一面了,抱歉。就是這樣,我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只是出自善心在照顧你。我只是希望能盡可能地幫助你,以彌補我的罪惡感。」 「……是不是很失望?」 看著槙壽郎的苦笑,伊黑這才發現原來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實在沒想過那天如同劃破黑夜的希望之火般拯救他的槙壽郎,會這麼沮喪地說洩氣話。 「不,那個,該怎麼說……我不知道。像槙壽郎先生這麼厲害的人也會這麼煩惱嗎?」 不僅看到槙壽郎出人意料的一面,甚至連他給出的答案好像也不是伊黑以為的任何一邊,讓伊黑明明感到十分困惑,但是卻又覺得心裡某處好像放下了什麼。 「只要是人就都會煩惱的。總之,伊黑少年,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太有負擔。我、瑠火、杏壽郎都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罷了。」 槙壽郎再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臉上已經完全沒了方才愁眉不展的蹤影。 「想做的事……」 聽到槙壽郎這麼說,伊黑回想起了昨晚讓自己痛苦不已的、過於厚顏無恥的願望--想留在煉獄家、想和杏壽郎當朋友。 明明已經決定要放棄,卻還是忍不住浮上心頭。 「沒錯。小芭內你也盡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想做什麼都可以,因為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改變心意不想加入鬼殺隊的話,也隨時可以告訴我。」 槙壽郎的話語實在太有吸引力,讓他已經立下的決心動搖不已。 「我……沒有除了殺光惡鬼以外想做的事。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您。」 只是問問的話,應該沒有關係的。伊黑心想。 「喔,有什麼問題都盡管問吧!」 昨天沒能當面對著槙壽郎說出口的話,伊黑吸氣又吐氣後,終於鼓足勇氣,戰戰競競地開口。 「我……不能學習炎之呼吸嗎?」 「喔?你想學習炎之呼吸嗎?」 槙壽郎似乎對伊黑的問題很意外,火紅色的雙眼瞪得大大的,本來就很大聲的聲音也比平時再大三倍左右。 看對方反應這麼大,伊黑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 伊黑之所以想學炎之呼吸,不只是因為想和杏壽郎一起修行,更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憧憬救命恩人的槙壽郎。不過實際說出口實在太丟人了,他做不到。 「這樣啊……這樣啊!你的心意我很高興,哎呀,真的很讓人高興。謝謝你鼓起勇氣問出口,小芭內。作為現任的炎柱,有人這麼想學習炎之呼吸,我真的很高興!」 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槙壽郎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伊黑的錯覺,他總覺得槙壽郎看起來異常地高興。 「不過,高興歸高興,依昨天你的修練狀況來看,我還是沒辦法推薦你進行炎之呼吸的修練,因為伊黑君你看起來並不適合炎之呼吸。我想即使讓你修行炎之呼吸,一定也會在某個階段遇見瓶頸而無法將自己的劍術發揮到極致吧。所以,我能給的建議還是跟昨天一樣,很抱歉。」 槙壽郎收起了笑容,認真地回應道。 「這樣啊……」 其實伊黑並不意外槙壽郎的回答。正如他所說,昨天進行修練時,槙壽郎曾讓他和杏壽郎練習過炎之呼吸的招式,當時他的確沒辦法像杏壽郎那樣順利地抓到訣竅。 「小芭內,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情想問?」 因為伊黑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所以槙壽郎忍不住接著問道。 「…………」 關於炎之呼吸的問題還可以歸類於鬼殺隊的相關問題,但是要是將他另一個願望說出口,就太過厚臉皮了。所以伊黑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頭。 「是不是和杏壽郎--」 槙壽郎回想起昨天杏壽郎和伊黑不自然的狀況,正打算問問看伊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時,大街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喔,這不是煉獄嗎!!好久不見!」 向槙壽郎走過來的,是和他同一期最終選拔成為隊士的佐藤。剛成為隊士時,他們還很常一起進行共同任務,但隨著雙方實力都越來越成熟,他們變得越來越常單獨進行任務,最近更是幾乎沒見過面。 「佐藤!!好久不見,你還好嗎?你來這附近出任務嗎?」 巧遇許久未見的夥伴,槙壽郎也非常高興,他不由得笑開了懷向對方揮手,聲音也比平常大了七倍左右。站在一旁的伊黑為自己沒有及時摀住耳朵感到後悔。 「是啊,沒想到會遇到同期,還真巧!」 鬼殺隊隨時都有可能會死去,所以能夠久違地見到夥伴好好活著的樣子,兩人都顯得非常高興。 「這孩子是你的長子嗎?好像長得跟瑠火小姐比較像?」 看到槙壽郎身邊站著孩子,再加上伊黑漂亮的黑色長髮讓佐藤回想起了對方美麗卻不苟言笑的妻子,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將伊黑聯想成了槙壽郎的兒子。 「…………」 聽到佐藤這麼說,伊黑的內心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開心。 「哈哈哈,確實有點像,但不是的。這孩子是我們鬼殺隊的新芽,叫做伊黑小芭內。小芭內,這個人和我一樣,也是鬼殺隊的一員。」 「你好。」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感到竊喜而有些困惑,但伊黑還是好好地向佐藤打了招呼。 「原來如此,你又帶孩子回家照顧了啊。」 對於槙壽郎帶著不是自己兒子的孩子這件事情,佐藤並不感到驚訝,因為槙壽郎從以前就很喜歡照顧人,經常將任務中遇見的無依無靠的人帶回家照顧。據說在隊內「愛照顧人的煉獄」都已經變成有名的傳聞了。 講到傳聞,佐藤便想起了最近聽到的另一個傳聞。 「說起來……瑠火小姐最近的狀況還好嗎?我聽說你還特地出了趟遠門?」 佐藤慎重地挑選著言詞發問,神色看起來十分擔心。 「……嗯,還好吧!不用擔心!」 槙壽郎沉默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颯爽笑容。 「是嗎,那就好。那我還有任務在身,就先走了,你也要保重啊。」 看見槙壽郎的反應,佐藤鬆了一口氣。他知道煉獄夫妻的感情有多好,所以他也很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幸福美滿下去。 「嗯!你也要多小心啊,下次見!」 沒想到會被佐藤問起那件事,槙壽郎不由得有些意外,但他還是中氣十足地向許久未見的夥伴道別。畢竟不曉得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槙壽郎先生,剛剛的人是您的朋友嗎?」 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兩人互動的伊黑想起了昨天杏壽郎說的話,於是開口問道。如果像剛剛那樣就是「朋友」的話……伊黑果然還是沒辦法跟杏壽郎成為朋友。他可能沒辦法那麼大聲地在大街上喊對方的名字……感覺好丟臉…… 「朋友……不,應該說是夥伴吧!佐藤和我是同一期最終選拔出身的。」 聽到伊黑的問題,槙壽郎猶豫了一下後,得出了否定的回答。 「夥伴?夥伴和朋友不一樣嗎?」 伊黑不解地問。雖然他的確不太清楚兩者詳細的分別,但聽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嗯,該怎麼說呢……夥伴就是一起朝著同一個方向努力奮鬥的同志,對我來說是比朋友更親近的存在。」 「剛剛的佐藤曾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過很多次,在那樣的生死關頭,如果是朋友的話,我可能會希望對方逃走吧。」 聽到槙壽郎這麼說,伊黑想起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鏑丸。的確,當時被女鬼追上時,他也試著把鏑丸拋了出去。如果要死的話,他一個人死就好了,他不希望鏑丸和他同歸於盡。 「不過,如果是夥伴的話,即使周邊都是惡鬼,也能安心地將後背交給對方!」 槙壽郎熱血地說,讓伊黑也忍不住想像起了那樣的場面。 即使周邊都是惡鬼,也能安心地將後背交給對方……那需要多大的信賴和勇氣呢?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和杏壽郎變成這樣的夥伴的話-- 伊黑閉上雙眼,在漆黑的視界中,他似乎看見了揮舞著赤紅日輪刀的杏壽郎,他的模樣和現在的槙壽郎一模一樣,而自己則是站在那樣的杏壽郎身後斬殺惡鬼。 光是想像那樣的場景,他就有種心頭一熱的感覺。 「比起那個,小芭內,你剛剛是不是還有什麼想說的?」 槙壽郎忽然回想起遇見佐藤前講到一半的話題,於是重新問道。 他的話語也打斷了伊黑的想像,睜開眼睛後,想像的世界煙消雲散,伊黑忍不住有些落寞,但也只能面對現實。 「我……」 沒錯,就現實面來說,他有資格成為杏壽郎的夥伴嗎?真的有人會願意將後背交給像他這樣的人嗎? 「是不是和杏壽郎發生什麼了?小芭內?」 「!」 伊黑異色的雙瞳微微地放大,像是寫著「你怎麼會知道」一樣。 「是杏壽郎告訴您的嗎?」 「不,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因為你們兩個昨天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我才在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離午飯也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詳細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嗎?」 槙壽郎沒說出口,但其實今天的伊黑和杏壽郎也很奇怪,和瑠火的信上所寫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如果……」 「如果?」 「如果說出來的話,槙壽郎先生會對我感到失望的。」 伊黑不曉得聽見了他和杏壽郎的爭執之後,槙壽郎會作何感想。而且歸根究柢,那時候杏壽郎根本沒說什麼不對的話,如果他沒有說那種漂亮話當作藉口的話,也就不會演變成那種狀況了吧。 就像他沒辦法告訴杏壽郎真正的自己一樣,他也沒辦法輕易點頭說聲好就一五一十地告訴槙壽郎。 雖然剛剛的想像的確很讓他心動,可是…… 看著消沈的伊黑,槙壽郎蹲低了身子,又像剛才一樣彈了他的額頭。 「!……槙壽郎先生?」 額頭的疼痛讓他一瞬間停止了思考,不明究裡的伊黑摸著額頭,滿臉問號的看向槙壽郎。 「你集中精神聽好了,伊黑少年。」 「是……?」 「你似乎認為自己是很糟糕的人,甚至把族人的死攪在自己身上,但是在我看來,那正是你太過善良的證明。你啊,絕不是自己想像中那麼差勁的人。」 槙壽郎的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十分熟悉謊言和欺瞞的伊黑看得出來,這對火紅色的雙眼中沒有一絲虛假。 「剛剛你也沒有對我失望不是嗎?所以,我和你約定,不管聽到什麼都不會對你失望。小芭內,你願意相信我嗎?」 伊黑回想起了槙壽郎從女鬼手中救下自己的那一天。那時候的槙壽郎也是這樣蹲低身子,認真地詢問他「有沒有事」、「今後打算怎麼辦」,完全沒有因為他是小孩子而輕視他。在他被堂姊痛罵之後,槙壽郎也非常誠懇地向他道了歉。 「…………」 伊黑感覺得到心中的天秤又在左右搖擺。槙壽郎的話讓他心中萌生了些微的希望。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想相信人,他當然想逃離牢籠前往那個溫暖的世界。 堂姊的責罵仍然迴盪在耳邊,但其實……他也知道那些責罵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我知道了。我相信槙壽郎先生。」 猶豫了很久後,伊黑做出了和昨天相反的選擇。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對的,或許和那天下定決心逃跑一樣,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可是,眼前的光芒實在太過耀眼,所以即使亡魂們依然拉著他的雙腳,伊黑還是想試著向前踏出一步看看。
本文最後由 貍子 於 2020-2-7 23: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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