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水流年憶過往,逝川流連永不還。
慕容黎獨自一人戰甲未披,手握燕支靜立在瑤光王城下,落雨紛飛將他全身打濕了透。
素影孤。
已壓境的天權大軍距離瑤光王城只在方圓百里處,只消領兵主帥一聲令下便會進攻。
天權王执明騎在馬上,佇立於軍隊的最前方,靜靜看著不遠處的瑤光王城,似是在冥想。
同樣騎在馬上,駱珉從後方看著自來到這裡後,半天都還沒說過一句話的执明,意味深長。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先生的計畫就能達成了,雖然有些心急,但駱珉也只能等,絕不能在最後一步有任何閃失,他握緊韁繩的手心已沾滿汗水。
站在王城下的那抹紅色身影刺痛了他的雙眼,执明回首起過往前塵,注視著慕容黎的眼神有些恍惚。
「阿離,你笑一笑嘛。」
「那瑤光的浮玉山有什麼好,阿離去那裏指不定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可是我想去,王上是不願讓我去嗎?」
「阿離留在這兒,是因為羽瓊花嗎?」
「我留在這兒,是因為王上對我好。」
「阿離你到底想要什麼?!」
「若是哪天王上想要這天下了,我便告訴王上我想要什麼。」
「太傅或許會答應出兵相助遖宿,然阿離私自將天權當作歸屬,希望王上永享安樂。」
「我期盼王上來,但沒想到王上是如此不顧自身安危,孤身前來。」
「此乃我搖光國土,你的性命就該由我負責,就算我護不了瑤光萬民,也絕不能拿你的性命來兒戲!」
「王上,阿黎希望您不要參加明日的登機大典。」
「登基大典同時也是在告訴敵人我在明,他在暗,屆時慕容國主會將有心之士一併剷除。」
「王上,我請你來這裡不是要告訴你我有多少的不得已,而是要讓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把你交出去。」
「不是仲堃儀的人反而讓我覺得更危險。」
「駱珉雖然是仲堃儀的人,但依現下的局勢也只能先倚靠仲堃儀的幫助。」
「王上吃得我便也能吃得,王上待我總是這般好。」
「慕容國主可知道六任殘頁一事?」
「這六任殘頁…我不曾聽說過。」
「若是王上喜歡,阿黎便時時吹與王上聽。」
「阿黎此次前來便是要給王上補償一二的。」
「我這等於是將瑤光命脈交與你手,我要的,當真只有這天下嗎?」
「王上,火不是這麼生的。」
「往往帝王家還沒有一般山間野戶來得自在。」
是否多虧這冷雨,沖淡了他方才沸騰生煙的怒火與熱淚,逐漸冷卻後歸於平靜。似是突然被打回現實,执明腦中萌生出不知為何會在這裡的念頭。
「你當真覺得你我二人能夠於沙場上相見嗎?」
沙場上相見,不是不可,只是,可以不是這種方式。
視線再次望向那人孤獨的身影,执明鬼使神差下了馬,跨步走向瑤光王城。
「王上!」
駱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驚慌。
「無須擔心。」
执明回頭看著駱珉,臉上表情異常凝重,他眸中墨色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沒本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動。」
「…是。」
看著這樣的执明,駱珉心中一時沒底,只能默默等待执明的下一步動作,他不經意摸了摸戰甲,冷雨透涼,卻止不住大汗淋漓。
***
看著那人獨自走到自己面前,持著星銘的手微顫,雖然慕容黎使勁讓自己面無表情,可在看到他的雙眼後仍是起了波動。执明的眼眸不若從前清澈滿佈星辰,只剩下黯淡無光,似是被一層很厚的悲傷覆蓋住。
慕容黎持著燕支的手緊握,幾欲要將它折斷,事到如今再來解釋什麼,似乎都沒用了。縱使才冠四方艷群雄,深謀遠慮步步為營,心有九竅足以攪亂中原,卻仍就錯走一步,再無回頭之路,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也罷,這條命本就不該是自己的,既然如此…
「慕容國主可是想靠自己抵檔住本王的千軍萬馬?」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將慕容黎拉回現實,执明在問他問題。
「我並沒有想跟王上發生衝突。」
「沒有想和本王發生衝突?那你為何派使臣來刺殺本王?」
「刺殺?王上您受傷了嗎?」聽到刺殺一說,慕容黎本想上前的腳步卻在执明後退一步之後生生止住。
「本王沒事,是駱珉救了本王。」
「…王上,我沒有。」慕容黎開口否認著,眼神一暗。
從执明的問話中料想得到,看來是派出的使臣在前往天權的途中發生了什麼變故,得以讓駱珉在执明面前上演一齣臣救君王的戲碼。但慕容黎倒沒有想到执明還願意在開戰前先來質問他,若是照他先前的性子,幾經衝突下再遇到這般情況必然是二話不說就開戰的。
也是,在開陽一戰時,慕容黎便感慨执明已成為一位真正的君王。
即便遭到家臣背叛,被迫離開原本寧靜太平的生活;即便接連痛失至親,被迫接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即便曾經重視的人…要殺自己,即便…維繫在二人之間的那條線已被拉扯的幾乎要斷,执明仍舊保持著身為一個君王該有的理智。
是否最終执明也會如同當年面臨國仇家恨的自己般,在仇恨中浴火重生,然後成為了,他自己最不想成為的人,過著最不想過的生活。
「爭這天下到底有什麼好?!」
「要是真的打仗了,死的可都是本王的子民耶,本王會心疼的!」
赤子之心的初衷沒有變,變的是從前願意用雙手捧出來送給自己的那顆真心,而親手斷送這顆真心的,就是自己,慕容黎一陣鼻酸。
「王上,派去瑤光的使臣是我命人精心挑選的,旨在為開陽魯大人受辱一事要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您說的刺殺一事絕對是個…誤會。」說到誤會連慕容黎自己都覺得可笑到差點講不下去,誤會二字講多了,即使是真心實意,聽來也是虛假的很。慕容黎無力的低下頭來,垂在面前的兩條青絲因為沾濕雨水而黏膩在他的臉龐。
再講下去也只是徒勞,他不想再解釋了。
「阿黎…不管你前面說的是真是假,本王接下來要問的,你願意對本王說真話嗎?」
沉默了半晌,执明再次發出了聲音,竟是止不住的委屈。
慕容黎霎時抬起頭來,眼中滿是驚訝,眼前的执明彷若回到當年他還在天權當蘭台令時,那個眼巴巴的希望能跟自己說上幾句話的王上。
「阿离,你為什麼都不跟王上說話?」
「王上您要我跟您說什麼?」
止不住的委屈。
「王上請講,阿黎必定知無不言。」
执明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脹痛,旁人看來當是紅了眼眶,眼前的慕容黎正等著自己的問題,戰戰兢兢的樣子讓执明有些不適應。
执明想起慕容黎在開陽一役城外施粥拿捏人心的姿態駕輕就熟,上前走了一步。
「人人都說阿黎心有九竅,阿黎與本王相識多年…可曾為了復國算計過本王?」
「王上,沒有。」慕容黎說的決絕,蒼白的臉龐帶著哀傷。
执明想起曾經總是汲汲營營變著法子想討慕容黎開心的自己,又上前了一步。
「阿黎若是得到了天下,是否會滅了天權?」
「絕對不會。」
「為何?」
「因為王上在天權,是天權的王。」
慕容黎這個回答在执明聽來有些矛盾,向來巧言善辯的慕容黎竟回出如此答案讓执明有些莞爾,既已坐擁天下,又何來天權王之說。
执明想起子煜總是問他為何這般喜歡慕容黎,而他總是逕自看樣遠方,答不出來,最後再上前一步。
「那阿黎…相信本王嗎?」
「阿黎相信。」雖然有一瞬間的疑惑,但慕容黎依舊回的果決,答的真誠。
「那麼…阿黎拔劍吧。」
「!王上這是何意?」
聽到执明的話慕容黎心頭一驚,緊握住燕支的手指結泛白,此時的执明距離慕容黎只幾步之遙。看著恢復面無表情的执明已將星銘出鞘,慕容黎眉頭緊皺,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腦中閃起先前的七日之約,他誤傷执明的畫面,慕容黎不想拔劍。
「阿黎,與本王再比試一場吧,那日在湖中小築,是本王疏忽了。」
慕容黎腦中千迴百轉,難道执明是想用比武勝負來決定是否攻城?雖然此舉倒有些符合执明昔日的心性,但如今他的心思…慕容黎不敢確定,而這與剛才执明問的是否信他又有何關聯?信,又是要信他什麼?
执明見慕容黎遲遲沒有回應,挑了挑眉又上前了一步。
「阿黎不是說相信本王嗎?難道剛才說的並非真心?」
「當然是真心!只是我…」
执明的話讓慕容黎有點急了,彷若回到那日在天權,冷夜迴廊下應允执明要贈與開陽的自己。慕容黎心中輕嘆,反正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求不要再傷到执明。
牙一咬,冷光乍現,手裡燕支出鞘。
「那一樣,點到為止。」
冷風一陣,吹動了慕容黎額前的髮絲,一時遮擋了他的視線,讓他略過了执明嘴角似有若無的淺笑。
鏗鏘一聲,星銘與燕支在空中交會。
***
聽不見执明與慕容黎的對話,正在遠處著急的駱珉在看見二人突然開始兵戎相向之後深深皺起了眉頭。
执明的心思本就非常人般跳躍,此時更是令人看不明白,明明已在盛怒之下卻不直接攻城,反而將整隊大軍晾在一旁不管,自顧自的與慕容黎揮劍比起武來。還是說执明是想親手了結慕容黎的性命?若真是如此無論誰勝誰負,對先生來說都是益處,但若不是呢?
若执明仍是對那慕容黎存有一絲惻隱之心呢?駱珉原本緊握韁繩的手開始發起抖來,是否自己應該藉著保護國主的理由介入這場莫名的比武呢?
腦中充斥著太多問題,駱珉向後仰了仰頭,眼角餘光似乎看到了不太協調的一角,他轉過頭去,發現小胖竟高高站在輛馬車前頭,此時正著急觀望著瑤光王城下的比武,那輛坐騎並非戰馬,看來像是尋常出遊的馬車。正覺納悶,突然一聲巨大聲響,是兵器落地的聲音,伴隨著軍中起了騷動,駱珉轉頭看向前方,只見王城下,执黎二人同時跪坐在地,再猛的一看,是…执明中劍了!駱珉一驚,正想要發號事令,卻見执明在遠方舉起星銘。
***
「王上!」
慕容黎幾乎是在燕支刺進执明心脈的瞬間喊出聲來,那聲音嘶心裂肺。
执明單膝跪地,蒼白的臉粗喘著氣,溫熱的血在胸前持續擴散,玄色衣裳沾染上一大片的血水,也濺滿慕容黎的雙手和衣袖,怵目驚心。慕容黎屈身在执明面前,手心摀上那鮮血淋漓的傷口,試圖阻止那汩汩不絕的血流,他倉皇失措,分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沒有想傷他的。
执明比武時揮的每一劍都帶著很深沉的情緒,藉著劍刃碰撞傳達給了慕容黎,讓原就心壞愧疚的慕容黎有些招架不住。
似是看清慕容黎並不打算主動出擊,执明不斷加重攻擊力道,雖說慕容黎的劍術本就在执明之上,燕支向來控制得當,攻守游刃有餘,擋下星銘並非難事,但在执明毫無章法的猛烈攻擊下,迫使他轉守為攻,星銘與燕支在空中相撞發出鏗鏘重響。
幾經纏鬥,來回不下數十回合,慕容黎有心想一招決勝負停止這場煎熬的比試,此時执明忽然改變方向,劍一揮,直直朝他的方向進攻。這一招似曾相識,慕容黎意會過來,迅速調整了燕支方向朝星銘刺去,打算藉此將星銘擊落,二人揮劍急速。
不料执明竟在燕支距離不到咫尺之際鬆手放掉星銘,猛地傾身上前迎向燕支,慕容黎轉手不及,燕支筆直刺穿执明胸前,緊接著鮮血湧出,猝不及防。
霎時間慕容黎只覺得地裂天崩,像是掉進冷冽深淵中,心被抽空了一般。
「王上…我…我帶您進王城療傷…您一定不會有事的…」慕容黎試圖將执明扶起身,但执明卻沒有移動。
「王上您--」
「阿黎,你信本王嗎?」
执明打斷慕容黎的話,反手緊握住慕容黎摀在他胸前的手,抬起頭來看著慕容黎只拋出了一句話,他漆黑的眼瞳中暗淡無光,一瞬不瞬的注視著慕容黎,那深不見底的墨黑直勾勾望進了慕容黎的心底,望的他心亂如麻。
意味深沉不教人知曉。
此刻的慕容黎焦急得緊,再不快一點只怕执明會傷重不治。
「我信,我信,但是王上我求您了,我們先進王城好嗎?」此時慕容黎顫抖的聲音帶著哽咽,落在臉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执明聞言仍舊維持原本的姿勢沒有反應,但在下一秒他卻笑了,衝著慕容黎揚起了嘴角,傷口分明疼痛難耐,但他卻笑的如往常般溫柔。
在慕容黎驚慌不解的眼神中,执明用盡了全力舉起掉落在一旁的星銘,朝天空大喊:
「小胖!」
执明的聲音在雨中迴盪,伴隨著突如其來的陣陣馬蹄聲劃破寂靜的天際,只見小胖策馬奔馳,率先從遠方的天權大軍中衝出,後面緊跟駕著馬車的兩個天權內侍,直奔瑤光王城而來,一轉眼便來到了执明和慕容黎的跟前。
馬車一停下來,执明馬上被小胖和內侍小心扶起,身前頓時失去溫度的慕容黎緩緩站起身來,被動看著执明上了馬車,扶著执明的兩個內侍看著眼熟,應該是执明身邊的近侍,馬車裡頭似乎還有人影,但慕容黎無心認真細看,只來得及在車篷垂簾落下的瞬間看到最後一眼那仍舊微笑著的面容。
之後馬車迅速調頭,朝著瑤光王城背道而馳。
慕容黎靜靜盯著遠方逐漸消失的殘影,目光呆滯,良久,他才抬起手來,想從空氣中抓住點什麼。
「王上…」
本文最後由 築悅 於 2020-8-26 20: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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