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劇
邊境很少下雨,因為靠近內陸的關係,沒有河流或湖泊、往往連農田都難以灌溉。
烏雲密佈的這一天,公會裡來了一個和其他冒險者格格不入的客人,衣著低調整潔、操著一口標準首都口音,長相俊秀身材高大,在這邊境簡直像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白馬王子,其餘女性走過路過光接觸視線就臉紅。櫃檯人員全都死死盯著他,就等著這個王子殿下看上自己。
誰都沒想到,這個王子殿下一開口,馬上讓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不好意思,我想找賽西爾先生,請問他今天在協會嘛?」
——為什麼又是那個不良神父?
——這年頭的帥哥不是結婚了就是跑去搞基嘛?
在場女性有志一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嚴重一點的快要昏倒過去,讓站在櫃檯前的王子殿下有些困擾。這時有個人直接搭上他的肩膀,完全不注意眼前女性的困境:「呦,查爾斯,今天怎麼跑來邊境啊?」
「找賽西爾,最近我剛辭了客座教授一職,多出不少空閒時間。」見到熟人面孔,查爾斯馬上收斂笑容,淡定拍掉肩上的手。
「賽西爾?他剛申請三個月的長期任務喔,現在人不曉得在星影界哪個角落。」
「這麼不湊巧?我還以為他很討厭出仕長期任務?」
「呃,他是討厭沒錯……」
普魯托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尤其是收到整個櫃檯隔著窗口傳來的哀怨視線,他更難頂著壓力和他人講這幾週發生的事。總之看樣子那個小跟班今天沒來,他先開口提出邀約:
「對了,今天剛來邊境,要不我請你吃飯吧,我知道有家烤肉還蠻好吃的。」
「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呢?就麻煩你帶路了。」
「為什麼會變成我請客啊?算了算了,等一下可要多陪我幾杯。」
「所以,你找我來這裡,打算聊什麼悄悄話?」
查爾斯身處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裡,點完餐後馬上起了開頭。此時他們選了一個小包廂,外頭全是喝酒吃飯的勞動階級,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要想傳點什麼可不容易。
普魯托正襟危坐,身處在這種環境底下也想給眼前的人一個好印象,「雖然只是聽說,查爾斯先生您有在幫人做心理側寫嘛?」
「要看對象是誰,不過有、我確實有接這種業務。」
「那工作流程大約是?如何收費?」
「看側寫對象是誰、還有要詳細到什麼地步。不過你還沒到要這一步吧?」
「是這樣的,你記得賽西爾吧?能幫我側寫一下為什麼他會逃跑嘛?」
「…….」查爾斯本來想喝一點檸檬水,他慢慢放下水杯,嘴角抽了抽。「你做了什麼?」
普魯托抓抓頭,還是將那天在公會裡向人家告白、然後馬上吃了人家一拳的事說明了。那天他本來以為兩人認識一年多了、該幹的都幹了只剩還沒同居,那個神父應該是能接受自己的吧?沒想到他在眾人面前詳盡表明自己的心意並說自己想帶來幸福給他,賽西爾卻只說了自己需要時間,然後隔天馬上申請長期任務,去哪了要做啥沒人知道。
委託人說得非常悲憤,聽者心底卻是一萬頭草泥馬奔馳而過,從「我堂堂一個人類學心理學雙博士為什麼要在這當戀愛諮商」到「都採用人群施壓了你為什麼不乾脆求婚只求交往就這點膽量嘛?」,烤兔肉都上桌了他還沒恢復就來,待在座位上一臉生無可戀。
普魯托沒注意到對面的人天雷滾滾的放棄形象、完全沒有那種王子樣,嚼嚼自己盤裡的蔬菜還在抱怨:「事情經過差不多就是這樣,我看別人求婚告白都是這樣、為什麼到了他那邊就完全不管用了啊?」
「……你該慶幸你們倆我都認識……不然我一定要額外加錢。這頓飯就當作諮商費用吧。」查爾斯抹抹臉,看上去非常疲憊的樣子。「我大概知道他的心情,不過關於解答,你想聽官方版本還是他本人的心裡話?」
「真心話,官腔官調那些就不用了。」
「笨狗,活該單身一輩子。」
「啊?!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很多地方,不過總歸是兩大點。第一。你追人家基督徒這麼久了,有去看過聖經嘛?」
「哎?!那、那本經典很厚啊,我翻沒幾頁就想睡了,賽西爾也說不勉強…….」
「那你將乾脆略過?明明看書是最快瞭解一個人思考方法、尤其是像他那樣一出生就是教徒。」查爾斯像是在指責考前不看書的學生,恢復平常上課時的態度:「我對基督教神學稱不上很熟,所以只能說個大概。依照聖經的說發,人類在這世界上的工作便是管理萬物,同時也因為自己的原罪被逐出伊甸園、必須在世上面臨苦難與考驗,最後熬過試煉的人才能上天堂,神學裡的個人主義是很薄弱的。他從一出生就接受這類教育,將苦難視為理所當然、將享樂視為必需管理之物,這應該是他習慣的做法,你之前那些承諾要給他幸福的話,不過是給他帶來管理上的困擾、甚至可以說是引誘他墮落,讓他對應該管理的物品產生占有慾。」
「引人墮落?有這麼誇張嘛?」
「有喔,對他們而言,愛並不是單純的喜歡或好感,是必須信守承諾的事物,你這樣像是在脅迫人家相信你,如果不相信就是人家的不正常。」
雖然途中被偷婊好幾次,普魯托暫且還是先做筆記省得忘記。只是在記錄的途中,他想起另一件事,暫時先放下筆:「話說回來,第二個問題是什麼?你還沒講到那裡。」
「第二個問題啊…….那個就比較牽涉到個人隱私了,被他知道他大概會更討厭你。」查爾斯皺眉勸戒著。
「呃,還是說一下吧,至少別讓我再踩到對方地雷了。」
「他有沒有跟你說過、或者表現出很討厭雪、或者冰系敵人的事?」
「有,他很討厭,還說冬天到了都會請假冬眠。」
「那是我害的,以前有過在戰場上將他打得入地三分、拆成最小零件還凍結在土裡,聽說當時還炸出一朵香菇雲。」
「喔,等等等你做了什麼?有什麼深仇大恨要做到這樣?」
「你是外國人可能沒聽說吧,十幾年前的入侵戰,賽西爾當時還是教會的天啟四騎士、被稱為教會之劍的考列斯。當時他帶兵要侵入首都,最出名的戰績是暗殺深淵帝、也就是我的父親。」查爾斯一臉平淡地說道,「我阻止了他那一波侵襲,替我父親報了仇、並且清算了他這五百年間的最,依他手上的人命算起。」
直到這時普魯托才有種與他國歷史面對面的驚恐感,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之作,是關乎好幾萬人的故事。賽西爾不會對他說這些,他們有太多事情要忙了,那人就算提到了也只會略過,不知是逃避還是不想他牽扯進來。
查爾斯看見委託人一臉驚惶,總算對這學生滿意了,把最後幾塊肉吃完就準備離開。
「想清楚了哈。他作為『賽西爾』只有這十年,作為『考列斯』可是有五百年,要長相廝守可是要連這五百年的罪一起背。」
普魯托點點頭,在迷惘之中陷入過往回憶。
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殘破不堪的建物,還有蒼白無力的陽光,在這半毀的教堂裡留下長長的影子。普魯托坐直身子,首先看到這一幕,馬上理解自己又回到星影界。
星影界是復仇魔女的『夢』,既是夢想,也是夢境。她在沈睡之中製作了這個世界,這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是她的使魔,為了她的復仇而準備的。所以這裡著存在沒有未來、除了入侵人世掠奪他們的色彩與幸福,沒有別的希望。
這樣啊,難怪會不斷尋找離開的路呢,就算是教會人造的機械人偶,也比我更像個生命。
普魯托喃喃唸禱,開口卻是一連串混濁咕嚕聲,就連呼吸也沒有。身處於此處的『他』連完整型態都沒有,像是一具胡亂拼湊成的布偶、又像是一頭眼睛冒著紅光,行走姿勢怪異緩慢的野獸。
好餓,上次食用生命是什麼時候了?
必須離開這裡
人也好魔物也好,讓我呼吸吧
待在這裡,就連希望都成了罪,是要受罰的
他如此呼喊著,在身後的蜘蛛張口咬掉他的腦袋以前,他還在嘗試說出完整的句子。
「普魯托?普魯托你醒醒。」
帶他離開惡夢的,是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普魯托掙扎著想從沙發上起身,馬上就扭到脖子慘叫。賽西爾站在沙發後,手中端著兩杯熱茶一時半刻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喂,你是做了什麼夢啊?我看你像是喘不過氣來才忍不住叫你。」
「呃……有點落枕……現在好一點了。」
普魯托扶著脖子慢慢起身,就算小睡半刻了,精神還是非常差,特別是夢裡被昆蟲分屍的觸感還留在手腳上。賽西爾看見對方疲倦蒼白的臉色,先把手上的熱茶塞給他暖手:
「剛剛做噩夢了?」
「摁,夢見一些過去的事……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是夢見什麼啊…..被喪屍追殺?」
「為什麼會扯到那裡去?!嘛,不過是夢,心情調整好應該就沒問題了我想。」
普魯托勉強扯開一個虛弱的微笑,雖然他現在比較想躺回去,但可能重回噩夢、這份不安說什麼都不會在人家面前展現。
甚少見過他這副模樣,賽西爾思考了一下,決定坐到人家旁邊,和他並肩聊聊:「能和我說說你做了什麼惡夢嘛?」
普魯托有些驚訝,「哎?不過是一場夢…...」
「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析夢境,這一點我還是能辦到的,以前也有實行過心理輔導的經驗。」
「你的信仰可以替人解夢?」
「聖經裡也有先知解夢來預知災禍,而且我也不是要算未來運勢,應該沒問題。」
「.......我夢見以前的事,夢見我還只是一把雙刀,不斷把生命送去星影界的事。」普魯托吞了吞口水,握著茶水手心在冒汗。:「那是一個很討厭的世界,就像深海一樣、不管做什麼事都會被監視和阻止,就連花草樹木都沒有生氣......我的靈魂就是在那裡誕生的。」
「你不是侏儒族的作品嘛?」
「是,但是開始有自我,是在我第一次殺人、魔女前來收取祭品時誕生的。那並不是一次令人愉快地接生,就像那一位比全然的瘋子還要糟糕。」
「是嘛,那你對那場夢境,第一印象是什麼?」
「——噁心,我對那裡的一切都感到噁心,包含我自己。」
將他人的犧牲視為理所當然、踩在屍體上尋求自由、卻連反抗魔女都做不到,僅僅是為了破壞而存在的工具。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般過活,是種會行走的詛咒,若不是之後遇上導師,或許會繼續污染大地、亦或者被教會封印指定了吧。
本來只是想解夢,卻破碎地抱怨一大堆,普魯托突然不太給看賽西爾此時的表情了。幸好後者也就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認真地給予答覆:
「雖然你很討厭自己的出身,但是我不覺得你和門之鑰很像,不如說差遠了。」
「......我該謝謝你的安慰媽?不過是些陳年往事,用不著放在心上。」普魯托兩手一攤,試著轉移注意力。
「不是這樣,因為你以前也沒被我抓走或裁決,這一年相處下來我覺得你很值得信任,絕對不是壞人。」賽西爾直直盯著人,盡己所能的去思考,要如何表達他的優點:「雖然我的意見沒有什麼證據......但是在喜歡一個人以前,他必須是我信任的人,而我不會去信任個性軟弱又毫無良心的對象。」
「這兩點有什麼關聯嘛??」
「有喔,在我看來,大部分的良心都是訓練出來的,有時候軟弱、頻心情做事的好人比城府深沉的壞人更討厭。」賽西爾嘆了一口氣,喝著手上晾涼的茶:「你雖然笨,旦是還是會擔心他人受傷,也有對自己能力的自知之明。頂多就是看守冥府的三頭犬,還沒到門之鑰的程度。」
所以說為什麼還是罵我小狗啊?
普魯托下意識想吐槽,回過神來自己卻從沙發上摔下來,跌落在冰冷的磁磚地上,房間裡一片漆黑,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犬鳴,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那是夢?
對了,賽西爾去出任務了,已經過了一週。
他摸摸撞到的腦袋,身體還陷在回憶裡,手中彷彿殘留著熱茶的溫度。做了回憶過往的夢、還是一場夢中夢,說什麼都開心不起來。
本來以為是我照顧你,到頭來,是你處處替我著想嘛?
普魯托餵養著寂寞,與妖刀背對背坐著。
本文最後由 a201421019 於 2019-12-18 02: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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