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季主題徵集活動 。副標:自然醒 。續集在九樓、十六樓、十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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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隔天,我被趕出跟父母一起住的古堡。
希望大家不要聽到古堡就覺得我家很有錢,沒有的,都是錯覺,那座石頭建築根本堪稱危樓,必須在政府監督下定期修繕,每年有好幾個月我們都得因此縮衣節食(因為維修費見鬼得有夠貴),並且只能苦哈哈地吃當地盛產的馬鈴薯度日(這塊土地有多貧瘠在此便不再多言)。
雖然滿載童年的危樓被講得一無是處,但畢竟從小住到大,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被扔出家門,我還是很不安。而且我媽實在狠心,居然吩咐管家絕對不能心軟,要嚴格把我擋在家門外。真是親媽!我好幾次想從窗戶偷渡回去,都被彩窗上的結界打回原形,其中有次還掉進窗邊的鳥巢,被知更鳥寶寶當作食物啄了好幾口。
牠們的外表非常可愛,為何吃相如此凶殘? 難怪家訓說,我族進食時必得溫柔細緻,千萬別讓獵物不開心。真是睿智。
徬徨的我,連好好睡個覺的地方都沒找到,非常想念臥室床邊的那朵七彩蘑菇夜燈。
在野外被動物們欺凌了幾天,我決定去投靠表哥。
*
雖然稱為表哥,但我們並沒有實際上的血緣關係。
我的父母是純血,結合後誕下我;表哥本來是人類,經過初擁(TheEmbrace)才經歷轉化。我們的外表與真實年齡相比都過於年少,原因卻不相同:我是因為種族特性所以成長緩慢,而表哥自少年期歸屬我族後,外表就不再有變化。如果把時光無限拉長,有一天當我長成帥氣高大的成熟好男人,到時表哥也還是秀雅清緻的少年模樣。嗯──挺好的呢。
表哥性格穩重低調,有些親戚嫌棄他的出身,但我很喜歡他。
*
表哥的故鄉在國外,黑髮黑眼的他來自東方,自從獨立之後,就脫離名義上的父親(我舅舅),直奔故土。舅舅偶爾串門來訪時還會哭訴表哥是不肖子,但……大家都知道的,人類被強行初擁並非良好體驗,假哭的舅舅完全不值得同情。
我跟表哥長期通信,感情還算穩固,我下定決心後很快傳訊徵得他的同意,結果在查飛行路線時……手機它……沒電了。我很好奇是否有誰一大早被家長趕出門還會記得帶充電線跟隨身電源,總之我是沒有的。然而所有的資料都在手機裡,包括表哥的詳細地址。被現代科技背叛了的那瞬間,我好想闖入村民家去偷充電器……只要施展一點點種族自帶的魅惑術,應該能輕易得手吧……?
但我有骨氣有原則。我控制住了內心的野獸。
並轉而對管家軟硬兼施(具體手段為化身動物型態獻出大耳朵跟翅膀給摸),他總算肯偷偷幫我充進幾格電。多麼珍貴的資源啊,我感激涕零。管家還親切地幫我擦鼻水。嗚嗚。懷著感恩的心,我在月色中迅疾飛舞,猶如瀟灑迷人的怪盜,筆直前往最近的機場,查好航班,接著藏進集貨艙的角落,假裝成布偶。如此不僅不用自己拼命飛(幾千里的遠行哪),還省下了機票錢!像我這樣一個被迫落魄的暗夜貴族,也不得不學習起精打細算。
終於抵達那個海島時,我深吸一大口氣,還來不及沾沾自喜,就可憐兮兮地吐了。 額,一世英明也敵不過水土不服……還好沒什麼人會去在意一隻蝙蝠在幹嘛。
*
這個海島在地圖上小小的,綠綠的,像一枚柔軟的月桂葉。
我以為我的尋哥之路能從此滿載成功與順遂,結果卻不爭氣地在山中迷了路。密密的雨打在身上,像壞心眼神父撒的聖水,我變成蝙蝠型態把自己縮得很小,蔫巴巴地躲進草叢等雨停。那草毛茸茸的,在風中雨裡不停拍打我,惡意滿滿,我氣憤地用爪子去抓,在月黑風高細雨中,進行一場維持尊嚴的孤獨戰鬥。
此時,有一件好事發生了,像是撒旦閣下讚許我的無畏,而施予的嘉獎──我無意間注意到,山坡上鋪設著數座石床──雖然形狀有點怪、長滿雜草、擺得挺亂、石板還刻有陌生的方塊字,但確實是能遮風避雨的好所在。刻不容緩!我挑了一個順眼的,扣了扣床板,在闖入前先與(也許在家的)原居民道歉,接著化成一陣煙鑽入其中。陰暗密閉的小空間將風雨阻攔在外,世界終於安靜了。
就是屋主的原身有點硬,磕得我不太舒服。 但我身為不請自來的訪客,自然要維持紳士風度,不去抱怨。
*
我對著屋主黝黑沉靜的雙眸,禁不住一股傾訴欲。
您好呀,白色的骨頭先生,不知您如何度過幽深的漫漫長夜呢?夜晚是我最活力充沛的時刻,其他時間我樂於窩在床裡無所事事,這就是傳說中的家裡蹲吧?雖然實際姿態不如說是家裡躺。難道這就是我媽逼我出門歷練的原因?但他們自己也是大白天不出門的啊?哼──大人的雙重標準。
唉,這樣的家庭糾紛就不拿來煩您了。
我在古堡家中的床經過精心打造──自帶歷久不衰的清新橡木香,深邃的暗褐色配上優雅的描金雕花,豪華單人床的大小,在裡面我可以不侷促地來回滾,枕頭旁邊放著一盞蘑菇小燈,光源來自小仙女翅膀上的亮粉,閃爍著彷若淺淺星河,陪我日日入眠。聽說晴雨後的彩菇下有小妖精,我始終未能親見,聊以這座人工小燈做為慰藉。
骨頭君呀,您的居所相比之下實在簡陋了點,若有天能邀請您去我老家拜訪,我願意與您分享我的床,作為今日之恩的回報。到時您也能明白,有盞夜燈是多美好的事。
我可沒有在暗示什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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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無聊瞎說,只想殺時間,等雨停了繼續上路找表哥。
所以……骨頭君突然說話時差點嚇死我……!他叫我閉嘴。啊!真不友好!
他的本體還在床板上,但從骨節中飄出了一抹魂體,將漆黑的空間暈染成一片朦朧的霧白色。他不受床本身狹窄的內部空間所限,裊裊凝出挺拔修長的形象,看起來是年輕男子的模樣。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感覺到居高臨下的視線(受限於種族因素我無法像他一樣直接飄出床板之外,現還挨著他的白骨)。
骨頭君一反先前的沉默寡言,碎碎念了幾句諸如「為什麼有這麼多話好講?」、「什麼蘑菇小燈你根本其實怕黑吧?」、「話說你不就是隻蝙蝠嗎為何生活水平這麼高?」的牢騷,我聽得十分不服氣,一氣之下也化為人形,張開嘴「哇!」地嚇他,滿意地看見他原地飄退三步。
哼。 被人形的我帥怕了吧。
我攏一攏隨著變身而自動顯現的襯衫與黑色大衣(文明妖怪不裸奔),調整姿勢,將不小心碰亂的幾根骨頭擺回原位,接著在狹小的空間裡單手撐頭,用十足的架勢側躺(並暗暗忍著不去摸因為動作太大而撞到床板的腦袋瓜),同時扭頭威嚇地注視他的魂體。
我們血族就是這麼兇!
*
他被我震懾了,愣住說不出話。組成魂體的「霧」是流動的,因此很可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戲要作足,在他說話前我努力維持瞪視的動作,非常有氣勢!眼眶酸澀得快流淚時,他終於開口了。
「手臂骨跟大腿骨放反了。」他說。 「……抱歉。」我小心翼翼地根據他的指示做調整。
……我們血族就是這麼虛心受教。
*
骨頭君的魂體型態一點也不占空間,用手指偷戳他只會穿過去(還有被瞪一眼),如果能克服彆扭感,我盡可以用帥氣俊美的人型姿態與他對談。
但我克服不了。 跟人隨意肢體交疊真不是我的作風。
所以還是變回一隻纖細英挺的蝙蝠,用爪子戳著手機,向他展示表哥的照片。
他聽完我的來意,皺著眉頭問了一個問題:
「我比較好奇,通常你蝙蝠狀態時都把手機收在哪裡?」 「……成大事不拘小節。」我含蓄地回答。 「你根本在唬爛。」
我誠懇地問骨頭君什麼是「唬爛」,他解釋「就是在說屁話」,我不得不又彬彬有禮地問他這屁話具體所指何謂,他翻了一圈白眼。我們雖然來自不同地域,可能同樣不屬人世之故,即使以各自的語言與對方交談,都會自動顯示為彼此能懂的通用語──因為當我們談話時,所傳播的其實是意念而非真實文字,的關係吧──確實很方便,不過有些概念或者用語不通用,仍然不時有雞同鴨講的狀況。
骨頭君因為口語用法比較多,被我問了好幾次,現在正一臉疲倦地不說話。
「我上輩子一定跟你有仇。」隔了好久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我也才終於停止用手機照片騷擾他的視線的動作。
我沒有問他這個「上輩子」是什麼被子。 都把人家鬼魂弄得心累了,我也是知道好歹的。
「請您告訴我吧,是否曾在附近看過我表哥呢?不管怎麼樣,雨停了我馬上走。」
我信誓旦旦與骨頭君約法三章,還特意用了敬語,希望這能讓他開心一點,他的鬼氣比起剛現身時灰濛許多,周遭可見度都變低了,彷彿呼應著他的情緒。我因此有些忐忑不安。有件事其實他說得很對──我對陰暗的空間確實沒輒。剛剛急著衝進來時也只想著,就算身邊沒有蘑菇小燈反正手機還有照明功能,但同是夜境之民的屋主儼然就在現場,白目如我(這個詞也是他剛剛教的),怎麼樣也不應該硬要打燈。我可是守禮的撒旦之屬。
他依然不說話,五官一片霧茫茫,但我能感受到他的低氣壓,心裡很侷促。
內心的尊嚴讓我快點識相離開,我都站起身了!但那瞬間,外頭狂風大作還猛打雷,嚇得我原地炸毛,虎牙都差點縮了回去。最後我腆著臉假裝沒注意到他的不歡迎,又蹲坐回去,用翅膀把自己包起來,在心中數數。
數到快一千時,他嘆了口氣,小小聲碎碎念一句:「難道是上輩子殺人放火……」
我的肩膀被輕輕一戳,冰冰涼涼的觸感,像是嚴冬時節距離火爐太過遙遠的石壁。我抖了一下,抬頭驚訝地看他。為什麼?我明明碰不到他,怎麼反過來就可以呢?難道剛剛其實是被故意屏蔽了嗎?
「別這表情啊,好像小動物被欺負似的。」他說。 「……您別在意,我好歹也有三百歲了,不小的。」我不想他有負擔,趕緊澄清。 「並不是那個意思……話說這絨毛還蠻好摸的。」 「……」 「當作臨時暫住費,再給我摸一把。」 「……」
這位骨頭君想必能跟管家成為忘年之交。
有求於人又寄人籬下,我告訴自己,就當作是被管家搓的吧,反正以往也這樣過來的,都習慣了;血族體質優越,血液循環應該也挺好,因此雖然他的手溫極涼,倒也沒讓我感覺不適。最重要的是,隨著他的氣息漸漸變得明亮,我就像倚著淺淺發光的月石,可懼的深闇被隔了開,那樣小小的空間足以令我心安,於是我乖乖窩著讓他摸耳朵。他越摸越高興,我隱約能看見霧氣下時隱時現的容顏,彷彿春來前的霜湖,是疏淡的輪廓。
*
雨一路下到隔日,等天一亮,因為生理限制,我也將無法離開(畢竟尚無體驗成灰的打算)。我本來以為頂多叨擾人家一晚,沒想到還要厚著臉皮熬過白天,都要討厭起自己了。
然而對此骨頭君異常寬容。
黎明將至的前一刻,他對著(又在埋頭數數的)我嘆氣,狠狠一刮我的鼻頭(冰得我猛打噴嚏),然後隨意搖了搖手,便消失回他的白骨裡。隱約有一種「你自便」的意味。真是體貼慷慨的好骨頭哪。我心懷感激,在睡前把他的骨骸排得更整齊,順便抹去沾在上面的塵土,並將散落的幾枚飾品按照大小還有色調疊好,是強迫症也挑不出錯的一絲不苟,盡力展現出模範客人的姿態。
將最後一枚小玉珮放下時我聽見了輕輕的笑聲。
屋主順利被取悅了?
是的話就太好了。 如此我也能安心靜待夜晚再臨。
*
一路遊徙而來,我本以為尚有足夠的體力支撐自己真的找到表哥,沒想到一個鬆懈,睡意宛如小砂人掌中飛舞的金砂,劈頭蓋臉而來──雖然心中仍有不安、雖然得與初識者蹭床、雖然全然的黑暗仍舊令我輾轉──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宛如棲身於一片幽雅的黑鬱金香花海,被天鵝絨般的夢之境包裹著,恬靜而美妙,差一點點就能睡到自然醒。
說來有點羞恥……我是餓醒的。
蝙蝠型態的我那麼小一隻,肚子一響起來,存在感居然不容忽視,差不多相當於一百隻成年的快樂牛蛙同時在唱歌的聲量,而且密閉空間裡還有環繞效果,簡直震耳欲聾。我許久不曾餓到這種程度,一時無所適從,埋著頭,虛心希望所有耳聞之人都能把那當作是雷鳴。
我翻身,假裝被雷聲吵醒,還抓起充當枕頭的手機,若無其事地查看時間,自認非常寫實。
「別裝了,我知道是你。」骨頭君用涼涼的嗓音拆穿一切,「今天天氣很好,並不打雷。」
如斯的不解風情,根本殘忍。
我忍下哀怨的情緒,揉揉自己的臉,擺出端方的儀態,總之先好好地跟人道了謝。行的是標準的貴族禮,結果骨頭君憋笑說,「小動物,平身吧」。我就先不糾結那個稱呼了,但平身這個詞什麼意思?希望我原地躺平嗎?我困惑地婉拒,表達自己已經睡飽了,該起來活動了,結果他發出嗤嗤的笑聲,彷彿吃了迷幻蘑菇的傻山怪,自顧自笑得亂七八糟的。
這邊的人怎麼這麼奇怪。
不過無論如何,託他之故我擁有了難得的好眠,即使他笑得實在過分,我也能穩妥地維持寵辱不驚的風儀,展現一名純正血族的優雅姿態。我再度化作一陣紫煙,毫無阻礙地飄回地面,並且化出人身(還偷偷施了點魅幻術),以展現尊爵不凡的氣勢,意圖力挽狂瀾,拯救自己的形象。
他的笑聲停了。 我能感覺到,在他遮掩面孔的霧氣下,沉默之中有股專注的凝視。我心滿意足。
我輕輕一別被月色曬出黑曜石色澤的披風,單腳原地一點,輕飄飄地往夜空而去。 這會是華麗而戲劇性的完美謝幕。
然而我的氣場只撐了三秒。 ……啊!食慾誤我!
我強忍羞恥,悲憤地從地上爬起來,也沒有餘裕繼續耍帥了,抱著狂響的胃刷刷刷拔腿就跑。山怪清爽的笑聲震起整座小山丘的回音,我摀住自己的雙耳,也壓不下滿臉燒燙的熱意。
彷彿過於爍灼的日光,危險而令我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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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信誓旦旦說過,天黑放晴了便馬上離開,後來還是沒走成。 官方理由:骨頭君誠摯邀請我品嘗在地美食,我感念於他的好心而感激接受;實際原因的話……是因為我跑走後在林間(不負眾望地?)又迷了路,東奔西跑地亂闖,最後居然繞回到他家門前。整個白忙一場,我對自己啞口無言。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強裝鎮定地嗨一聲,還一邊拍開衣領上的樹葉,一副很忙的樣子。
他沒有回應那個招呼,就算臉上是一團霧,我也明白他已經識破一切,心裡頗慌。「那個……幸會您好、好久不見、珍重再見。」我胡言亂語一通就想跑,這時候肚子裡的牛蛙們又聚眾開始聲張,我羞恥不已,但再次逃跑前被他一把攔下,他問我,血族餓了是不是只能喝人血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血族這種存在,進化到如今的年代,其實不喝血也不會死,代餐要什麼有什麼;真的非攝血不可,還有來自動物的血腸、或近乎全生的牛排,點這些料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餐廳大快朵頤,好幾個堂哥沒事就喜歡跑去人類開的館子猛吃。請稍微想像一下,典雅的燭光晚餐席間,隔壁那輕輕抿開唇間血絲的沉默鄰客,說不定就是我族成員呢。
我解釋到這邊,他表示懂了,然後把我引到一棵果樹下,讓我隨便吃。 果子聞著很香,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說了這麼多,只是想解釋一下,甘心被鮮美多汁的水果們擄獲的我,其實一點也不離經叛道。
真的!我從沒吃過這麼甜潤的百香果!化開在唇間的汁液比初嘗的鮮血還要甜美動人,我快哭了,忍不住繞著骨頭君他家狂跑,不如此無以好好傳達我這驚天動地的感觸。附近有個幽靈婆婆一邊笑一邊指著樹頭的李子要我去摘,我聽話地拿了一顆,沒有防備地也吃了。我的撒旦閣下!為什麼李子可以這麼甜!我以前吃的百香果跟李子都是假的嗎!
我震驚得不能自已。
骨頭君快笑死了,他開心得整個靈體都發出白光,像是一支人形日光燈。我讚嘆不已的奇遇在他眼中只是單純的日常,好羨慕這個島國的居民。為了把握吃吃吃的大好時機,我以人身的姿態,窩在一團草邊低頭猛吃。
話說血族尖銳的犬齒除了咬破頸動脈還能做什麼呢?還能俐落地把果皮刺開!請叫我專業吃百香果大師。我快速嗑空了好幾個果子,骨頭君說看著簡直是胡桃鉗的化身。那種傻里傻氣的小鉗子哪能跟吾等高貴血族相提並論。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反駁他,因為他一直在源源不絕地供應果實給我,我光是吃都來不及。雖然一開始很兇(而且那也是我先擅闖別人家門),但他其實很親切啊……我心中又開始澎湃,還沒站起身就被壓著肩膀推了回去。
「快吃。」他說。 「嗚嗚嗚嗚嗚嗚。」我猛點頭。
吃飽了我真的就走,您是世界第一好心的骨頭君,又給我睡、又給我吃,還請不吝告知您的名諱,我要郵購一組保養用的小刷子送您,祝福您的骨頭又白又滑。我比手畫腳地傳達這一番話,他又被我逗笑了。明明我如此認真,他的笑點真的很怪。
「願望的話,我確實有一個。」他見我被笑得都要惱了,才說道。
我一彈指,用魔力迅速把自己清理乾淨,並端正姿態,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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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想看我用蝙蝠型態吃水果。
事到如今我也發現不對勁了。 ──他根本沒有把我是血族這一事實當一回事吧?
然而我還是照做了。 還能怎麼辦,他都能對我一個外來者親切,那個願望本身也不難達成,那麼就這樣吧。
但可不可以別拿我的手機拍我?我是、堂堂殘酷俊美威風凜凜的吸血鬼!不是果蝠!
我家那邊的幽靈都像破布,整天穿牆閒晃沒事幹,為什麼東方的鬼魂卻能使用現世的手機?我不懂啊……因為傳說中的東方神秘力量嗎?爸媽如果知道我萬里出門遊歷,卻在深山被當作小動物寵愛,會不會怪我給家族丟臉?我心中悲憤,想奮發圖強,梗起脖子硬不到三秒,骨頭君抓起一小把身邊的藍火,凝成一小盞瀅瀅的燈,遞給了我。
「比起蘑菇小燈肯定是不及的,但你拿著吧,找表哥的路上也會明亮點。」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孔依舊被不散的霧氣擋著而模糊不清,所以顯得口吻中的笑意特別盈盈。那個瞬間,我彷彿看見霧湖被春光吹起了晃漾的漣漪,像是老家古堡邊、被針葉林環繞著的靜水,有小小的松針落在其中,濺起細微的水聲。
如果能看清他的長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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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著導航地圖一步步找到表哥後,我跟表哥分享了這個奇遇。
表哥說:「原來那個鬧鬼的墓地是因為你呀。」還給我看了一張網路照片,是有人從遠方照出當時林間的白霧與燐火,並繪聲繪影地描寫了一名少年的淒厲哭聲,字裡行間十分慘絕人寰。
……我並沒有哭成那樣好吧。
就只是,有一點點的、感動而已,就留了幾滴淚而已。並不是我小題大作,而是……怎麼說呢,我沒想到自己能在誤打誤撞的情況下,從一個萍水相逢的對象身上得到這麼多的好意。西方幽靈的模樣通常就是他們逝世時的年紀,如果東方這邊皆然,那麼是否可以推斷,骨頭君他本人當時還很年輕呢?就不是壽終正寢的對嗎?
每次遇到這種話題我就受不了。 所以才特別不能接受舅舅把原本是人類的表哥變成吸血鬼。
人家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干擾別人的人生;我族並不是非食人血不可,為什麼要為了自我的歡愉與衝動,撕扯他人的生命軌跡;縱然羨艷能於日光下昂首之人,胸懷純然的欣賞之心,也能在無盡的夜中燃亮一小點幽光的吧。那光在與不在,我自明瞭。
這是我被趕出家門的原因,在拒絕替族裡為我安排的血奴進行標記(初擁)之後。 這也是我特別無法承受人族善意的理由。
表哥溫柔地說我太多愁善感,留給我空間,讓我早點睡,說天就要亮了。他的客房是一個無窗的小間,雖然不是密閉的棺,但陽光照不進來就沒問題,我蓋著被子,將骨頭君給我的藍燈攏在懷中,傾訴亂七八糟的心語。我想我這自言自語的毛病大概也是改不了的,只可惜這次沒有一團囂張的白霧出現要我閉嘴。我著迷地凝視著那一小團鬼火,那飄忽的淺藍間或閃現熒綠,在無盡的闇夜中,是只屬於我的一小片永夜極光。
入睡之前,我點開手機,果斷把購物車裡的商品全結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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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填寫收件人時我卡住了。
骨頭君他家……詳細地址該怎麼寫……?某城某區某山林左邊數來第三座墳?快遞會不會退件?而且名字……名字!啊我光顧著哭忘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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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讓我總之先把東西寄到他家,說是之後用得到的話先買著沒關係,我覺得很有道理。
沒想到這意外地開啟了我的快樂網購生活,我沉浸於當地的美食與便利不可自拔,現在正興高采烈地加熱微波食品。豬血湯跟米血太適合作為血族的代餐了,發明這些小吃的人簡直是天才!此外,對於我們這種有先天限制,每天至少一半的時間不得不宅在家的種族而言,這裡的生活真的好方便唷……難怪表哥只想住在這裡,我也不想回老家了。
聽說昨天是清明節,雖然名稱與舉辦的時間不同,我所來自的地區,將這紀念與緬懷故人的日子稱為光明節或死人節。前者是因為,人們會在死者墳前擺滿鮮花與燭燈,以使徹夜光明;後者應該不用解釋吧,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在網路上搜尋了當地人過節的方法,決定擇日不如撞日,把先前買到的網購品都打包起來,親自踏上深夜外送之旅。如果有誰恰巧碰上一隻叼著小燈在天上飛的蝙蝠,對,那就是我,請不要擔心是見鬼。
燈火與遠方有牽繫,我跟著走,順利抵達骨頭君他家,沒有迷路。
他墓邊的雜草都被清理乾淨了,擺著幾束花,花朵們因為隔夜而顯得萎靡,我有點想問是他的誰來拜訪過呢,但又不太敢,便沒有開口,只是用指尖輕碰那花,注了一小絲魔力過去,這樣至少能再確保一夜的嬌妍。接著我把隨身的大包小包變出來,依照大小排好,再把那盞藍燈以及其他蠟燭都圍著燃上,最後點了幾炷香,擺進門口的一個小瓶子裡。
骨頭君靠在他的石碑上,看我忙東忙西,線香在他面前飄出了WTF的形狀。哎,怎麼說髒話呢。
「你說你一隻小蝙蝠,為什麼一副在給山大王上祭品似的呢。」他嘖嘖稱奇。 「是血族。」 「都可以啦……居然還有紅龜粿,真的很會耶。」 「我們血族學習力很高的!我還知道要怎麼在永和豆漿點蛋餅!」我抬頭挺胸。 「嗯,好哦。」
他回得敷衍,但我感覺他是愉快的,就也很高興。他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個紙箱,我給他展示裡面尺寸不一的小刷子,並熱切地想為他講解各刷子的用途,被他用紅龜粿一口糊住嘴。
「這鍋四,要給哩的。」我說得口齒不清,下意識還是開始嚼。真好吃。 「心領了,反正我吃不了,你請吧。真有那麼多話說,還不如講講你自己的事。」
他說得嫌棄,但我聽得挺樂的。稍微有點自作多情地,我感覺他是口是心非的人(鬼?),那句話聽起來,某種程度上,就好像他對我本身很感興趣似的。即使只是錯覺,我也開心。
「我每天睡前都有說啊。」我吞下食物,終於可以正常說話,這麼回道。 「你在你表哥那邊說,我這邊又怎麼聽得到呢?」他反駁得很理直氣壯。 「明明可以哦?我能從小藍燈裡感覺到你的氣息。」結果馬上被我打槍。 「……」
他不說話了,只又剝了顆草仔粿塞給我。 「……真是小看了你的動物直覺。」半晌,他說。這是承認了吧? 「是血族直覺。」 「嗯,好哦。」 他這次應得沒那麼嘲諷了,好像確實佩服於我的發現,因此我有點小自豪。
「這個鬼火燈,其實是類似分靈體的東西嗎?」我好奇地問,一邊問一邊摸,他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困惑的目光中,簡單地說那是一點點共感的衍生。
我就震驚了:「東方的幽靈都這麼厲害啊!」又能變出實體、又能遠距離共感,真實用!我說。他用一臉「你好傻好天真」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因為他是厲鬼的關係。哦,厲鬼。聽起來好像很兇,但我沒有被他嚇到,這麼溫和的厲鬼一點也不恐怖;而且我也很厲害,所以沒問題的,打起來可以很勢均力敵。
我拍胸口保證知道真相我們也還是朋友。 他呵呵一笑,刷地一下把霧氣都打散,露出其下血淋猙獰的傷容。
「怎麼樣?」他看我沒說話,冷笑著問。 什麼怎麼樣?要我給評語嗎?呃……紅得非常有藝術感?我像是被逼問課外書讀後感想的小學生,絞盡腦汁,說得乾巴巴。結果他聽了好像很失望。他期待什麼呢?我應該尖叫著跑走嗎?可明明真的一點也不嚇人。我是見多識廣的血族啊。
我太淡定了,他沒趣地把霧氣又放出來,我在一個瞬間看見他一閃而過的真容。沒有傷口、平滑原初的那種。
「你不怕就算了,為什麼還臉紅?」 「肯定是您看錯了。」 近墨者黑,我也開始口是心非起來。 一時間不好意思跟他說,是因為覺得他原本的模樣很好看的關係。 *
我所屬的那支血族不太跟其他種族、甚至其他氏族交流,除了表哥與管家以外,他是我第一個遇到可以當作平輩、並深入交談的對象。我很珍惜這樣的因緣際會。
如果簡單將理由歸咎為我沒朋友,所以誰都好,這樣的說法也許過於武斷;不如說,是由於他本身帶有與我相似的依存感──生而為血族卻不肯飲血、死而為厲鬼卻不願復仇──親切才成為一種必然。或者,在億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中,假使他以血族死敵的狼人形象與我相遇,大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想去親近的。
這種形式的「不可抗拒的命運」,我愿欣然接受。
*
這幾天只要入夜就跑來找他玩,周邊的果子幾乎被我吃得一乾二淨,我感覺我們已經可以四捨五入為摯友了,腦子有點飄,有些得意忘形,憋不住地跟他告解了近期一個困擾──表哥聞起來好好吃,怎麼辦。
說出口就更覺得罪大惡極,我唾棄我自己。
他很冷靜地看我抱頭哇哇大叫,安撫地摸摸我的背,翅膀被他撓得有些癢,但又挺舒服的,我陷入不知道是該閃躲還是該享受的困惑。
「……為什麼說是近期的困擾呢?以前不會嗎?」他問。 「因為以前我們並沒有住在一起、當初能實際碰面時我也還小,的關係吧。」
住在一起了才發現,表哥的味道好甜唷,人類的血本來對血族而言便有相當的吸引力,我一直將自己克制得很好,甚至以為表哥已經完全轉化,就不用擔心他天生擁有的人屬之血還對我產生影響。我太天真了啊……他聞起來真的特別美味。表哥人這麼好,我卻在掙扎想嘗他的血,有那麼瞬間甚至理解當初舅舅為什麼會挑表哥作為對象。我好慚愧。此外,我前陣子正式成年了,雖然擅自中斷了家族為我舉辦的成年禮,但身體成熟了並有著狩獵的衝動是事實,欲飲人血的邪惡渴望也一日日越難壓抑。我要瘋了。
我越講越沮喪,把真實的自己攤開,露出醜陋的一面,等候他的毒舌鞭笞。 我就是一隻欠罵的壞蝙蝠,請罵得兇一點吧,那我就還能多堅持一點。
「別跟你表哥一起住,不就好了嗎?」他給了很實際的提議。 「但我沒錢……我也不想餐風露宿又被小鳥欺負……」知更鳥給了我太大的心理陰影。 「你有錢買亂七八糟的小刷子跟網購,結果現在說沒錢。」 「……我買太多網紅鴨血了,可是真的好好吃哦……」 「那趕緊去把刷子組退了!」 「那個是給你刷骨頭用的!很重要!不退!」 「……」 「……不、不退!」退鴨血也不退刷子!
我看他還想說什麼,結結巴巴地趕緊先表明立場,他好像在瞪我,但反正有霧擋著所以並沒有殺傷力。我們僵持了一下,我覺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所以主動求和,用小爪子勾他,被狠狠地在腦袋上撸了一把。
「……你要不要,過來跟我一起住呢?」 「咦?」 「你看,在棺材裡我並不占空間,已經死了所以沒有血的香氣,因為是厲鬼所以短時間不會投胎,修練出實體了所以不時可以給蝙蝠型態的你抓背。你覺得呢?」
他每說一句我就把眼睛睜得越大,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嗎?這麼大一片餡餅我真的可以帶走嗎?可以拿這個大餡餅把自己包起來嗎?
「那你也能帶我去吃寧夏夜市的豬血湯嗎?」我小心翼翼提問。「可以的話我還想吃鴨血麻辣燙?」
他說,真受不了你呀,你這吃貨。那口氣卻是甜的,比表哥的味道還要勾人,不血腥不暴力沒有勉強,曬滿月光的湖般,有無盡的水流刷在胸中,我難以呼吸。蝙蝠的型態無法承受洶湧的心緒,我乾脆顯出人身,埋頭撲進他懷裡。
「好好好!我今天就可以拎包入住!」 「你連『拎包入住』這種詞都學會了啊……」 「好兄弟就是要穿同一條褲檔!」 「與其說是好兄弟……你知道在我們這邊,合葬究竟有什麼意涵嗎?」 「節省空間?培養感情?」
他挑起我的下巴,他的手指還是很冰,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沒有閃躲。那抹總是遮在他眼前的濃霧化開,他用那張我看了會臉紅的容貌凝視著我,我整個人也燒得熱騰騰的。「我說錯了嗎?不然是什麼?」我苟延殘喘地保持理智,虛心發問,結果他直接一口氣把我吹得耳朵發麻。
好好說話! 什麼厲鬼,我看根本是色鬼!
*
三百歲生日那年,我夜闖了陌生人的棺材。
這趟空門就像是運氣絕佳的盜墓者不小心誤入王陵,遍地是寶。我遇見了一個互相了解的說話對象(同樣接受命運但仍堅持有所不為)、一個大方的室友(整個床都是我的,而且棺間過於漆黑時,有人願意替我點燃鬼火一如閃爍星光,安穩得每天都能自然醒)、一個能一起混跡人間夜市的旅伴(能有相同的活動時間真是太好了)、一個在我嘴饞卻手笨時幫我剝荔枝皮的朋友(他摸過的水果都自然冰涼,超爽口)。
我上面提到的說話對象兼室友兼旅伴兼朋友,在我身邊提出了抗議,因此請讓我補充一下最後一句,就多加一個字──是男朋友。
我的這位男朋友不是人類也不是血族,能單純因為他是他而喜歡他,真好。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血族無法呈像在相紙上,因此沒辦法弄出一張我的照片,放在他的墓碑遺照旁邊──明明這樣才更有住在一起的感覺,像同一戶人家的大門名牌那樣,太可惜了。但我們能存在世上的時光是幾乎無止盡的久遠,也許有一天,也會出現能捕捉血族身影的攝像技術吧。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之後的一天天。
總之我媽肯定沒想到把我放逐的結果是我在國外找到新的春天,聽說舅舅還在老家嘲諷我,我馬上來寫一封信,裡面就一句話,吸血還不如吸男朋友!哼!
-- 大主題是食衣住行的生活片段,所以用了比較零散的寫法,就好像比較有一點生活味(希望……);有幾個關鍵字挑戰失敗,但看看成功的數目,覺得自己真是很努力了。
因為上一篇文章寫得比較沉重,想轉換心情,就變出了這篇傻文。呆裡呆氣的,但寫的時候心情很好,希望讀者閱讀時也能因此獲得一點小小的愉快。
PS. 本文最後一句話是色色的意味沒錯,請不用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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