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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有一天突然闖人空門[普](02/15更新:續章之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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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Herethere 發表於 2019-6-28 06: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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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短篇完結

有一天突然闖人空門[普]

2019年春季主題徵集活動
。副標:自然醒
。續集在九樓十六樓十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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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隔天,我被趕出跟父母一起住的古堡。

  希望大家不要聽到古堡就覺得我家很有錢,沒有的,都是錯覺,那座石頭建築根本堪稱危樓,必須在政府監督下定期修繕,每年有好幾個月我們都得因此縮衣節食(因為維修費見鬼得有夠貴),並且只能苦哈哈地吃當地盛產的馬鈴薯度日(這塊土地有多貧瘠在此便不再多言)。

  雖然滿載童年的危樓被講得一無是處,但畢竟從小住到大,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被扔出家門,我還是很不安。而且我媽實在狠心,居然吩咐管家絕對不能心軟,要嚴格把我擋在家門外。真是親媽!我好幾次想從窗戶偷渡回去,都被彩窗上的結界打回原形,其中有次還掉進窗邊的鳥巢,被知更鳥寶寶當作食物啄了好幾口。

  牠們的外表非常可愛,為何吃相如此凶殘?
  難怪家訓說,我族進食時必得溫柔細緻,千萬別讓獵物不開心。真是睿智。

  徬徨的我,連好好睡個覺的地方都沒找到,非常想念臥室床邊的那朵七彩蘑菇夜燈。

  在野外被動物們欺凌了幾天,我決定去投靠表哥。


  雖然稱為表哥,但我們並沒有實際上的血緣關係。

  我的父母是純血,結合後誕下我;表哥本來是人類,經過初擁(TheEmbrace)才經歷轉化。我們的外表與真實年齡相比都過於年少,原因卻不相同:我是因為種族特性所以成長緩慢,而表哥自少年期歸屬我族後,外表就不再有變化。如果把時光無限拉長,有一天當我長成帥氣高大的成熟好男人,到時表哥也還是秀雅清緻的少年模樣。嗯──挺好的呢。

  表哥性格穩重低調,有些親戚嫌棄他的出身,但我很喜歡他。


  表哥的故鄉在國外,黑髮黑眼的他來自東方,自從獨立之後,就脫離名義上的父親(我舅舅),直奔故土。舅舅偶爾串門來訪時還會哭訴表哥是不肖子,但……大家都知道的,人類被強行初擁並非良好體驗,假哭的舅舅完全不值得同情。

  我跟表哥長期通信,感情還算穩固,我下定決心後很快傳訊徵得他的同意,結果在查飛行路線時……手機它……沒電了。我很好奇是否有誰一大早被家長趕出門還會記得帶充電線跟隨身電源,總之我是沒有的。然而所有的資料都在手機裡,包括表哥的詳細地址。被現代科技背叛了的那瞬間,我好想闖入村民家去偷充電器……只要施展一點點種族自帶的魅惑術,應該能輕易得手吧……?

  但我有骨氣有原則。我控制住了內心的野獸。

  並轉而對管家軟硬兼施(具體手段為化身動物型態獻出大耳朵跟翅膀給摸),他總算肯偷偷幫我充進幾格電。多麼珍貴的資源啊,我感激涕零。管家還親切地幫我擦鼻水。嗚嗚。懷著感恩的心,我在月色中迅疾飛舞,猶如瀟灑迷人的怪盜,筆直前往最近的機場,查好航班,接著藏進集貨艙的角落,假裝成布偶。如此不僅不用自己拼命飛(幾千里的遠行哪),還省下了機票錢!像我這樣一個被迫落魄的暗夜貴族,也不得不學習起精打細算。

  終於抵達那個海島時,我深吸一大口氣,還來不及沾沾自喜,就可憐兮兮地吐了。
  額,一世英明也敵不過水土不服……還好沒什麼人會去在意一隻蝙蝠在幹嘛。


  這個海島在地圖上小小的,綠綠的,像一枚柔軟的月桂葉。

  我以為我的尋哥之路能從此滿載成功與順遂,結果卻不爭氣地在山中迷了路。密密的雨打在身上,像壞心眼神父撒的聖水,我變成蝙蝠型態把自己縮得很小,蔫巴巴地躲進草叢等雨停。那草毛茸茸的,在風中雨裡不停拍打我,惡意滿滿,我氣憤地用爪子去抓,在月黑風高細雨中,進行一場維持尊嚴的孤獨戰鬥。

  此時,有一件好事發生了,像是撒旦閣下讚許我的無畏,而施予的嘉獎──我無意間注意到,山坡上鋪設著數座石床──雖然形狀有點怪、長滿雜草、擺得挺亂、石板還刻有陌生的方塊字,但確實是能遮風避雨的好所在。刻不容緩!我挑了一個順眼的,扣了扣床板,在闖入前先與(也許在家的)原居民道歉,接著化成一陣煙鑽入其中。陰暗密閉的小空間將風雨阻攔在外,世界終於安靜了。

  就是屋主的原身有點硬,磕得我不太舒服。
  
  但我身為不請自來的訪客,自然要維持紳士風度,不去抱怨。


  我對著屋主黝黑沉靜的雙眸,禁不住一股傾訴欲。

  您好呀,白色的骨頭先生,不知您如何度過幽深的漫漫長夜呢?夜晚是我最活力充沛的時刻,其他時間我樂於窩在床裡無所事事,這就是傳說中的家裡蹲吧?雖然實際姿態不如說是家裡躺。難道這就是我媽逼我出門歷練的原因?但他們自己也是大白天不出門的啊?哼──大人的雙重標準。

  唉,這樣的家庭糾紛就不拿來煩您了。

  我在古堡家中的床經過精心打造──自帶歷久不衰的清新橡木香,深邃的暗褐色配上優雅的描金雕花,豪華單人床的大小,在裡面我可以不侷促地來回滾,枕頭旁邊放著一盞蘑菇小燈,光源來自小仙女翅膀上的亮粉,閃爍著彷若淺淺星河,陪我日日入眠。聽說晴雨後的彩菇下有小妖精,我始終未能親見,聊以這座人工小燈做為慰藉。

  骨頭君呀,您的居所相比之下實在簡陋了點,若有天能邀請您去我老家拜訪,我願意與您分享我的床,作為今日之恩的回報。到時您也能明白,有盞夜燈是多美好的事。

  我可沒有在暗示什麼哦。


  我一個人無聊瞎說,只想殺時間,等雨停了繼續上路找表哥。

  所以……骨頭君突然說話時差點嚇死我……!他叫我閉嘴。啊!真不友好!

  他的本體還在床板上,但從骨節中飄出了一抹魂體,將漆黑的空間暈染成一片朦朧的霧白色。他不受床本身狹窄的內部空間所限,裊裊凝出挺拔修長的形象,看起來是年輕男子的模樣。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感覺到居高臨下的視線(受限於種族因素我無法像他一樣直接飄出床板之外,現還挨著他的白骨)。

  骨頭君一反先前的沉默寡言,碎碎念了幾句諸如「為什麼有這麼多話好講?」、「什麼蘑菇小燈你根本其實怕黑吧?」、「話說你不就是隻蝙蝠嗎為何生活水平這麼高?」的牢騷,我聽得十分不服氣,一氣之下也化為人形,張開嘴「哇!」地嚇他,滿意地看見他原地飄退三步。

  哼。
  被人形的我帥怕了吧。

  我攏一攏隨著變身而自動顯現的襯衫與黑色大衣(文明妖怪不裸奔),調整姿勢,將不小心碰亂的幾根骨頭擺回原位,接著在狹小的空間裡單手撐頭,用十足的架勢側躺(並暗暗忍著不去摸因為動作太大而撞到床板的腦袋瓜),同時扭頭威嚇地注視他的魂體。

  我們血族就是這麼兇!


  他被我震懾了,愣住說不出話。組成魂體的「霧」是流動的,因此很可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戲要作足,在他說話前我努力維持瞪視的動作,非常有氣勢!眼眶酸澀得快流淚時,他終於開口了。

  「手臂骨跟大腿骨放反了。」他說。
  「……抱歉。」我小心翼翼地根據他的指示做調整。

  ……我們血族就是這麼虛心受教。


  骨頭君的魂體型態一點也不占空間,用手指偷戳他只會穿過去(還有被瞪一眼),如果能克服彆扭感,我盡可以用帥氣俊美的人型姿態與他對談。

  但我克服不了。
  跟人隨意肢體交疊真不是我的作風。

  所以還是變回一隻纖細英挺的蝙蝠,用爪子戳著手機,向他展示表哥的照片。

  他聽完我的來意,皺著眉頭問了一個問題:

  「我比較好奇,通常你蝙蝠狀態時都把手機收在哪裡?」
  「……成大事不拘小節。」我含蓄地回答。
  「你根本在唬爛。」

  我誠懇地問骨頭君什麼是「唬爛」,他解釋「就是在說屁話」,我不得不又彬彬有禮地問他這屁話具體所指何謂,他翻了一圈白眼。我們雖然來自不同地域,可能同樣不屬人世之故,即使以各自的語言與對方交談,都會自動顯示為彼此能懂的通用語──因為當我們談話時,所傳播的其實是意念而非真實文字,的關係吧──確實很方便,不過有些概念或者用語不通用,仍然不時有雞同鴨講的狀況。

  骨頭君因為口語用法比較多,被我問了好幾次,現在正一臉疲倦地不說話。

  「我上輩子一定跟你有仇。」隔了好久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我也才終於停止用手機照片騷擾他的視線的動作。

  我沒有問他這個「上輩子」是什麼被子。
  都把人家鬼魂弄得心累了,我也是知道好歹的。

  「請您告訴我吧,是否曾在附近看過我表哥呢?不管怎麼樣,雨停了我馬上走。」

  我信誓旦旦與骨頭君約法三章,還特意用了敬語,希望這能讓他開心一點,他的鬼氣比起剛現身時灰濛許多,周遭可見度都變低了,彷彿呼應著他的情緒。我因此有些忐忑不安。有件事其實他說得很對──我對陰暗的空間確實沒輒。剛剛急著衝進來時也只想著,就算身邊沒有蘑菇小燈反正手機還有照明功能,但同是夜境之民的屋主儼然就在現場,白目如我(這個詞也是他剛剛教的),怎麼樣也不應該硬要打燈。我可是守禮的撒旦之屬。

  他依然不說話,五官一片霧茫茫,但我能感受到他的低氣壓,心裡很侷促。

  內心的尊嚴讓我快點識相離開,我都站起身了!但那瞬間,外頭狂風大作還猛打雷,嚇得我原地炸毛,虎牙都差點縮了回去。最後我腆著臉假裝沒注意到他的不歡迎,又蹲坐回去,用翅膀把自己包起來,在心中數數。

  數到快一千時,他嘆了口氣,小小聲碎碎念一句:「難道是上輩子殺人放火……」

  我的肩膀被輕輕一戳,冰冰涼涼的觸感,像是嚴冬時節距離火爐太過遙遠的石壁。我抖了一下,抬頭驚訝地看他。為什麼?我明明碰不到他,怎麼反過來就可以呢?難道剛剛其實是被故意屏蔽了嗎?

  「別這表情啊,好像小動物被欺負似的。」他說。
  「……您別在意,我好歹也有三百歲了,不小的。」我不想他有負擔,趕緊澄清。
  「並不是那個意思……話說這絨毛還蠻好摸的。」
  「……」
  「當作臨時暫住費,再給我摸一把。」
  「……」

  這位骨頭君想必能跟管家成為忘年之交。

  有求於人又寄人籬下,我告訴自己,就當作是被管家搓的吧,反正以往也這樣過來的,都習慣了;血族體質優越,血液循環應該也挺好,因此雖然他的手溫極涼,倒也沒讓我感覺不適。最重要的是,隨著他的氣息漸漸變得明亮,我就像倚著淺淺發光的月石,可懼的深闇被隔了開,那樣小小的空間足以令我心安,於是我乖乖窩著讓他摸耳朵。他越摸越高興,我隱約能看見霧氣下時隱時現的容顏,彷彿春來前的霜湖,是疏淡的輪廓。


  雨一路下到隔日,等天一亮,因為生理限制,我也將無法離開(畢竟尚無體驗成灰的打算)。我本來以為頂多叨擾人家一晚,沒想到還要厚著臉皮熬過白天,都要討厭起自己了。

  然而對此骨頭君異常寬容。

  黎明將至的前一刻,他對著(又在埋頭數數的)我嘆氣,狠狠一刮我的鼻頭(冰得我猛打噴嚏),然後隨意搖了搖手,便消失回他的白骨裡。隱約有一種「你自便」的意味。真是體貼慷慨的好骨頭哪。我心懷感激,在睡前把他的骨骸排得更整齊,順便抹去沾在上面的塵土,並將散落的幾枚飾品按照大小還有色調疊好,是強迫症也挑不出錯的一絲不苟,盡力展現出模範客人的姿態。

  將最後一枚小玉珮放下時我聽見了輕輕的笑聲。

  屋主順利被取悅了?

  是的話就太好了。
  如此我也能安心靜待夜晚再臨。


  一路遊徙而來,我本以為尚有足夠的體力支撐自己真的找到表哥,沒想到一個鬆懈,睡意宛如小砂人掌中飛舞的金砂,劈頭蓋臉而來──雖然心中仍有不安、雖然得與初識者蹭床、雖然全然的黑暗仍舊令我輾轉──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宛如棲身於一片幽雅的黑鬱金香花海,被天鵝絨般的夢之境包裹著,恬靜而美妙,差一點點就能睡到自然醒。

  說來有點羞恥……我是餓醒的。

  蝙蝠型態的我那麼小一隻,肚子一響起來,存在感居然不容忽視,差不多相當於一百隻成年的快樂牛蛙同時在唱歌的聲量,而且密閉空間裡還有環繞效果,簡直震耳欲聾。我許久不曾餓到這種程度,一時無所適從,埋著頭,虛心希望所有耳聞之人都能把那當作是雷鳴。

  我翻身,假裝被雷聲吵醒,還抓起充當枕頭的手機,若無其事地查看時間,自認非常寫實。

  「別裝了,我知道是你。」骨頭君用涼涼的嗓音拆穿一切,「今天天氣很好,並不打雷。」

  如斯的不解風情,根本殘忍。

  我忍下哀怨的情緒,揉揉自己的臉,擺出端方的儀態,總之先好好地跟人道了謝。行的是標準的貴族禮,結果骨頭君憋笑說,「小動物,平身吧」。我就先不糾結那個稱呼了,但平身這個詞什麼意思?希望我原地躺平嗎?我困惑地婉拒,表達自己已經睡飽了,該起來活動了,結果他發出嗤嗤的笑聲,彷彿吃了迷幻蘑菇的傻山怪,自顧自笑得亂七八糟的。

  這邊的人怎麼這麼奇怪。

  不過無論如何,託他之故我擁有了難得的好眠,即使他笑得實在過分,我也能穩妥地維持寵辱不驚的風儀,展現一名純正血族的優雅姿態。我再度化作一陣紫煙,毫無阻礙地飄回地面,並且化出人身(還偷偷施了點魅幻術),以展現尊爵不凡的氣勢,意圖力挽狂瀾,拯救自己的形象。

  他的笑聲停了。
  我能感覺到,在他遮掩面孔的霧氣下,沉默之中有股專注的凝視。我心滿意足。

  我輕輕一別被月色曬出黑曜石色澤的披風,單腳原地一點,輕飄飄地往夜空而去。
  這會是華麗而戲劇性的完美謝幕。  

  然而我的氣場只撐了三秒。
  ……啊!食慾誤我!

  我強忍羞恥,悲憤地從地上爬起來,也沒有餘裕繼續耍帥了,抱著狂響的胃刷刷刷拔腿就跑。山怪清爽的笑聲震起整座小山丘的回音,我摀住自己的雙耳,也壓不下滿臉燒燙的熱意。

  彷彿過於爍灼的日光,危險而令我頭暈目眩。


  雖然信誓旦旦說過,天黑放晴了便馬上離開,後來還是沒走成。
  
  官方理由:骨頭君誠摯邀請我品嘗在地美食,我感念於他的好心而感激接受;實際原因的話……是因為我跑走後在林間(不負眾望地?)又迷了路,東奔西跑地亂闖,最後居然繞回到他家門前。整個白忙一場,我對自己啞口無言。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強裝鎮定地嗨一聲,還一邊拍開衣領上的樹葉,一副很忙的樣子。

  他沒有回應那個招呼,就算臉上是一團霧,我也明白他已經識破一切,心裡頗慌。「那個……幸會您好、好久不見、珍重再見。」我胡言亂語一通就想跑,這時候肚子裡的牛蛙們又聚眾開始聲張,我羞恥不已,但再次逃跑前被他一把攔下,他問我,血族餓了是不是只能喝人血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血族這種存在,進化到如今的年代,其實不喝血也不會死,代餐要什麼有什麼;真的非攝血不可,還有來自動物的血腸、或近乎全生的牛排,點這些料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餐廳大快朵頤,好幾個堂哥沒事就喜歡跑去人類開的館子猛吃。請稍微想像一下,典雅的燭光晚餐席間,隔壁那輕輕抿開唇間血絲的沉默鄰客,說不定就是我族成員呢。

  我解釋到這邊,他表示懂了,然後把我引到一棵果樹下,讓我隨便吃。
  果子聞著很香,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說了這麼多,只是想解釋一下,甘心被鮮美多汁的水果們擄獲的我,其實一點也不離經叛道。  

  真的!我從沒吃過這麼甜潤的百香果!化開在唇間的汁液比初嘗的鮮血還要甜美動人,我快哭了,忍不住繞著骨頭君他家狂跑,不如此無以好好傳達我這驚天動地的感觸。附近有個幽靈婆婆一邊笑一邊指著樹頭的李子要我去摘,我聽話地拿了一顆,沒有防備地也吃了。我的撒旦閣下!為什麼李子可以這麼甜!我以前吃的百香果跟李子都是假的嗎!

  我震驚得不能自已。

  骨頭君快笑死了,他開心得整個靈體都發出白光,像是一支人形日光燈。我讚嘆不已的奇遇在他眼中只是單純的日常,好羨慕這個島國的居民。為了把握吃吃吃的大好時機,我以人身的姿態,窩在一團草邊低頭猛吃。

  話說血族尖銳的犬齒除了咬破頸動脈還能做什麼呢?還能俐落地把果皮刺開!請叫我專業吃百香果大師。我快速嗑空了好幾個果子,骨頭君說看著簡直是胡桃鉗的化身。那種傻里傻氣的小鉗子哪能跟吾等高貴血族相提並論。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反駁他,因為他一直在源源不絕地供應果實給我,我光是吃都來不及。雖然一開始很兇(而且那也是我先擅闖別人家門),但他其實很親切啊……我心中又開始澎湃,還沒站起身就被壓著肩膀推了回去。

  「快吃。」他說。
  「嗚嗚嗚嗚嗚嗚。」我猛點頭。

  吃飽了我真的就走,您是世界第一好心的骨頭君,又給我睡、又給我吃,還請不吝告知您的名諱,我要郵購一組保養用的小刷子送您,祝福您的骨頭又白又滑。我比手畫腳地傳達這一番話,他又被我逗笑了。明明我如此認真,他的笑點真的很怪。

  「願望的話,我確實有一個。」他見我被笑得都要惱了,才說道。

  我一彈指,用魔力迅速把自己清理乾淨,並端正姿態,洗耳恭聽。


  他說他想看我用蝙蝠型態吃水果。

  事到如今我也發現不對勁了。
  ──他根本沒有把我是血族這一事實當一回事吧?

  然而我還是照做了。
  還能怎麼辦,他都能對我一個外來者親切,那個願望本身也不難達成,那麼就這樣吧。

  但可不可以別拿我的手機拍我?我是、堂堂殘酷俊美威風凜凜的吸血鬼!不是果蝠!

  我家那邊的幽靈都像破布,整天穿牆閒晃沒事幹,為什麼東方的鬼魂卻能使用現世的手機?我不懂啊……因為傳說中的東方神秘力量嗎?爸媽如果知道我萬里出門遊歷,卻在深山被當作小動物寵愛,會不會怪我給家族丟臉?我心中悲憤,想奮發圖強,梗起脖子硬不到三秒,骨頭君抓起一小把身邊的藍火,凝成一小盞瀅瀅的燈,遞給了我。

  「比起蘑菇小燈肯定是不及的,但你拿著吧,找表哥的路上也會明亮點。」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孔依舊被不散的霧氣擋著而模糊不清,所以顯得口吻中的笑意特別盈盈。那個瞬間,我彷彿看見霧湖被春光吹起了晃漾的漣漪,像是老家古堡邊、被針葉林環繞著的靜水,有小小的松針落在其中,濺起細微的水聲。

  如果能看清他的長相就好了。


  按著導航地圖一步步找到表哥後,我跟表哥分享了這個奇遇。

  表哥說:「原來那個鬧鬼的墓地是因為你呀。」還給我看了一張網路照片,是有人從遠方照出當時林間的白霧與燐火,並繪聲繪影地描寫了一名少年的淒厲哭聲,字裡行間十分慘絕人寰。  

  ……我並沒有哭成那樣好吧。

  就只是,有一點點的、感動而已,就留了幾滴淚而已。並不是我小題大作,而是……怎麼說呢,我沒想到自己能在誤打誤撞的情況下,從一個萍水相逢的對象身上得到這麼多的好意。西方幽靈的模樣通常就是他們逝世時的年紀,如果東方這邊皆然,那麼是否可以推斷,骨頭君他本人當時還很年輕呢?就不是壽終正寢的對嗎?

  每次遇到這種話題我就受不了。
  所以才特別不能接受舅舅把原本是人類的表哥變成吸血鬼。

  人家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干擾別人的人生;我族並不是非食人血不可,為什麼要為了自我的歡愉與衝動,撕扯他人的生命軌跡;縱然羨艷能於日光下昂首之人,胸懷純然的欣賞之心,也能在無盡的夜中燃亮一小點幽光的吧。那光在與不在,我自明瞭。

  這是我被趕出家門的原因,在拒絕替族裡為我安排的血奴進行標記(初擁)之後。
  這也是我特別無法承受人族善意的理由。

  表哥溫柔地說我太多愁善感,留給我空間,讓我早點睡,說天就要亮了。他的客房是一個無窗的小間,雖然不是密閉的棺,但陽光照不進來就沒問題,我蓋著被子,將骨頭君給我的藍燈攏在懷中,傾訴亂七八糟的心語。我想我這自言自語的毛病大概也是改不了的,只可惜這次沒有一團囂張的白霧出現要我閉嘴。我著迷地凝視著那一小團鬼火,那飄忽的淺藍間或閃現熒綠,在無盡的闇夜中,是只屬於我的一小片永夜極光。

  入睡之前,我點開手機,果斷把購物車裡的商品全結了帳。


  但填寫收件人時我卡住了。

  骨頭君他家……詳細地址該怎麼寫……?某城某區某山林左邊數來第三座墳?快遞會不會退件?而且名字……名字!啊我光顧著哭忘了問……!


  表哥讓我總之先把東西寄到他家,說是之後用得到的話先買著沒關係,我覺得很有道理。

  沒想到這意外地開啟了我的快樂網購生活,我沉浸於當地的美食與便利不可自拔,現在正興高采烈地加熱微波食品。豬血湯跟米血太適合作為血族的代餐了,發明這些小吃的人簡直是天才!此外,對於我們這種有先天限制,每天至少一半的時間不得不宅在家的種族而言,這裡的生活真的好方便唷……難怪表哥只想住在這裡,我也不想回老家了。

  聽說昨天是清明節,雖然名稱與舉辦的時間不同,我所來自的地區,將這紀念與緬懷故人的日子稱為光明節或死人節。前者是因為,人們會在死者墳前擺滿鮮花與燭燈,以使徹夜光明;後者應該不用解釋吧,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在網路上搜尋了當地人過節的方法,決定擇日不如撞日,把先前買到的網購品都打包起來,親自踏上深夜外送之旅。如果有誰恰巧碰上一隻叼著小燈在天上飛的蝙蝠,對,那就是我,請不要擔心是見鬼。

  燈火與遠方有牽繫,我跟著走,順利抵達骨頭君他家,沒有迷路。

  他墓邊的雜草都被清理乾淨了,擺著幾束花,花朵們因為隔夜而顯得萎靡,我有點想問是他的誰來拜訪過呢,但又不太敢,便沒有開口,只是用指尖輕碰那花,注了一小絲魔力過去,這樣至少能再確保一夜的嬌妍。接著我把隨身的大包小包變出來,依照大小排好,再把那盞藍燈以及其他蠟燭都圍著燃上,最後點了幾炷香,擺進門口的一個小瓶子裡。

  骨頭君靠在他的石碑上,看我忙東忙西,線香在他面前飄出了WTF的形狀。哎,怎麼說髒話呢。

  「你說你一隻小蝙蝠,為什麼一副在給山大王上祭品似的呢。」他嘖嘖稱奇。
  「是血族。」
  「都可以啦……居然還有紅龜粿,真的很會耶。」
  「我們血族學習力很高的!我還知道要怎麼在永和豆漿點蛋餅!」我抬頭挺胸。
  「嗯,好哦。」

  他回得敷衍,但我感覺他是愉快的,就也很高興。他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個紙箱,我給他展示裡面尺寸不一的小刷子,並熱切地想為他講解各刷子的用途,被他用紅龜粿一口糊住嘴。

  「這鍋四,要給哩的。」我說得口齒不清,下意識還是開始嚼。真好吃。
  「心領了,反正我吃不了,你請吧。真有那麼多話說,還不如講講你自己的事。」

  他說得嫌棄,但我聽得挺樂的。稍微有點自作多情地,我感覺他是口是心非的人(鬼?),那句話聽起來,某種程度上,就好像他對我本身很感興趣似的。即使只是錯覺,我也開心。

  「我每天睡前都有說啊。」我吞下食物,終於可以正常說話,這麼回道。
  「你在你表哥那邊說,我這邊又怎麼聽得到呢?」他反駁得很理直氣壯。
  「明明可以哦?我能從小藍燈裡感覺到你的氣息。」結果馬上被我打槍。
  「……」

  他不說話了,只又剝了顆草仔粿塞給我。
  
  「……真是小看了你的動物直覺。」半晌,他說。這是承認了吧?
  「是血族直覺。」
  「嗯,好哦。」
  
  他這次應得沒那麼嘲諷了,好像確實佩服於我的發現,因此我有點小自豪。

  「這個鬼火燈,其實是類似分靈體的東西嗎?」我好奇地問,一邊問一邊摸,他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困惑的目光中,簡單地說那是一點點共感的衍生。

  我就震驚了:「東方的幽靈都這麼厲害啊!」又能變出實體、又能遠距離共感,真實用!我說。他用一臉「你好傻好天真」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因為他是厲鬼的關係。哦,厲鬼。聽起來好像很兇,但我沒有被他嚇到,這麼溫和的厲鬼一點也不恐怖;而且我也很厲害,所以沒問題的,打起來可以很勢均力敵。

  我拍胸口保證知道真相我們也還是朋友。
  他呵呵一笑,刷地一下把霧氣都打散,露出其下血淋猙獰的傷容。

  「怎麼樣?」他看我沒說話,冷笑著問。
  
  什麼怎麼樣?要我給評語嗎?呃……紅得非常有藝術感?我像是被逼問課外書讀後感想的小學生,絞盡腦汁,說得乾巴巴。結果他聽了好像很失望。他期待什麼呢?我應該尖叫著跑走嗎?可明明真的一點也不嚇人。我是見多識廣的血族啊。

  我太淡定了,他沒趣地把霧氣又放出來,我在一個瞬間看見他一閃而過的真容。沒有傷口、平滑原初的那種。

  「你不怕就算了,為什麼還臉紅?」
  「肯定是您看錯了。」
  
  近墨者黑,我也開始口是心非起來。
  一時間不好意思跟他說,是因為覺得他原本的模樣很好看的關係。
  

  我所屬的那支血族不太跟其他種族、甚至其他氏族交流,除了表哥與管家以外,他是我第一個遇到可以當作平輩、並深入交談的對象。我很珍惜這樣的因緣際會。

  如果簡單將理由歸咎為我沒朋友,所以誰都好,這樣的說法也許過於武斷;不如說,是由於他本身帶有與我相似的依存感──生而為血族卻不肯飲血、死而為厲鬼卻不願復仇──親切才成為一種必然。或者,在億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中,假使他以血族死敵的狼人形象與我相遇,大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想去親近的。

  這種形式的「不可抗拒的命運」,我愿欣然接受。


  這幾天只要入夜就跑來找他玩,周邊的果子幾乎被我吃得一乾二淨,我感覺我們已經可以四捨五入為摯友了,腦子有點飄,有些得意忘形,憋不住地跟他告解了近期一個困擾──表哥聞起來好好吃,怎麼辦。

  說出口就更覺得罪大惡極,我唾棄我自己。

  他很冷靜地看我抱頭哇哇大叫,安撫地摸摸我的背,翅膀被他撓得有些癢,但又挺舒服的,我陷入不知道是該閃躲還是該享受的困惑。

  「……為什麼說是近期的困擾呢?以前不會嗎?」他問。
  「因為以前我們並沒有住在一起、當初能實際碰面時我也還小,的關係吧。」

  住在一起了才發現,表哥的味道好甜唷,人類的血本來對血族而言便有相當的吸引力,我一直將自己克制得很好,甚至以為表哥已經完全轉化,就不用擔心他天生擁有的人屬之血還對我產生影響。我太天真了啊……他聞起來真的特別美味。表哥人這麼好,我卻在掙扎想嘗他的血,有那麼瞬間甚至理解當初舅舅為什麼會挑表哥作為對象。我好慚愧。此外,我前陣子正式成年了,雖然擅自中斷了家族為我舉辦的成年禮,但身體成熟了並有著狩獵的衝動是事實,欲飲人血的邪惡渴望也一日日越難壓抑。我要瘋了。

  我越講越沮喪,把真實的自己攤開,露出醜陋的一面,等候他的毒舌鞭笞。
  我就是一隻欠罵的壞蝙蝠,請罵得兇一點吧,那我就還能多堅持一點。

  「別跟你表哥一起住,不就好了嗎?」他給了很實際的提議。
  「但我沒錢……我也不想餐風露宿又被小鳥欺負……」知更鳥給了我太大的心理陰影。
  「你有錢買亂七八糟的小刷子跟網購,結果現在說沒錢。」
  「……我買太多網紅鴨血了,可是真的好好吃哦……」
  「那趕緊去把刷子組退了!」
  「那個是給你刷骨頭用的!很重要!不退!」
  「……」
  「……不、不退!」退鴨血也不退刷子!

  我看他還想說什麼,結結巴巴地趕緊先表明立場,他好像在瞪我,但反正有霧擋著所以並沒有殺傷力。我們僵持了一下,我覺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所以主動求和,用小爪子勾他,被狠狠地在腦袋上撸了一把。

  「……你要不要,過來跟我一起住呢?」
  「咦?」
  「你看,在棺材裡我並不占空間,已經死了所以沒有血的香氣,因為是厲鬼所以短時間不會投胎,修練出實體了所以不時可以給蝙蝠型態的你抓背。你覺得呢?」

  他每說一句我就把眼睛睜得越大,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嗎?這麼大一片餡餅我真的可以帶走嗎?可以拿這個大餡餅把自己包起來嗎?

  「那你也能帶我去吃寧夏夜市的豬血湯嗎?」我小心翼翼提問。「可以的話我還想吃鴨血麻辣燙?」

  他說,真受不了你呀,你這吃貨。那口氣卻是甜的,比表哥的味道還要勾人,不血腥不暴力沒有勉強,曬滿月光的湖般,有無盡的水流刷在胸中,我難以呼吸。蝙蝠的型態無法承受洶湧的心緒,我乾脆顯出人身,埋頭撲進他懷裡。

  「好好好!我今天就可以拎包入住!」
  「你連『拎包入住』這種詞都學會了啊……」
  「好兄弟就是要穿同一條褲檔!」
  「與其說是好兄弟……你知道在我們這邊,合葬究竟有什麼意涵嗎?」
  「節省空間?培養感情?」

  他挑起我的下巴,他的手指還是很冰,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沒有閃躲。那抹總是遮在他眼前的濃霧化開,他用那張我看了會臉紅的容貌凝視著我,我整個人也燒得熱騰騰的。「我說錯了嗎?不然是什麼?」我苟延殘喘地保持理智,虛心發問,結果他直接一口氣把我吹得耳朵發麻。

  好好說話!
  什麼厲鬼,我看根本是色鬼!


  三百歲生日那年,我夜闖了陌生人的棺材。

  這趟空門就像是運氣絕佳的盜墓者不小心誤入王陵,遍地是寶。我遇見了一個互相了解的說話對象(同樣接受命運但仍堅持有所不為)、一個大方的室友(整個床都是我的,而且棺間過於漆黑時,有人願意替我點燃鬼火一如閃爍星光,安穩得每天都能自然醒)、一個能一起混跡人間夜市的旅伴(能有相同的活動時間真是太好了)、一個在我嘴饞卻手笨時幫我剝荔枝皮的朋友(他摸過的水果都自然冰涼,超爽口)。

  我上面提到的說話對象兼室友兼旅伴兼朋友,在我身邊提出了抗議,因此請讓我補充一下最後一句,就多加一個字──是朋友。


  我的這位男朋友不是人類也不是血族,能單純因為他是他而喜歡他,真好。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血族無法呈像在相紙上,因此沒辦法弄出一張我的照片,放在他的墓碑遺照旁邊──明明這樣才更有住在一起的感覺,像同一戶人家的大門名牌那樣,太可惜了。但我們能存在世上的時光是幾乎無止盡的久遠,也許有一天,也會出現能捕捉血族身影的攝像技術吧。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之後的一天天。

  總之我媽肯定沒想到把我放逐的結果是我在國外找到新的春天,聽說舅舅還在老家嘲諷我,我馬上來寫一封信,裡面就一句話,吸血還不如吸男朋友!哼!


 
--
大主題是食衣住行的生活片段,所以用了比較零散的寫法,就好像比較有一點生活味(希望……);有幾個關鍵字挑戰失敗,但看看成功的數目,覺得自己真是很努力了。


因為上一篇文章寫得比較沉重,想轉換心情,就變出了這篇傻文。呆裡呆氣的,但寫的時候心情很好,希望讀者閱讀時也能因此獲得一點小小的愉快。

PS. 本文最後一句話是色色的意味沒錯,請不用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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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nieee + 3 小蝙蝠跟骨頭君都好可愛~~
仱染 + 5 好可愛的文喔!
--鶴-- + 5
writting + 3 寫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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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翾刖 發表於 2019-6-28 15: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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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一篇溫馨又可愛的文XDDDD

恭喜小蝙蝠找到男朋友,骨頭先生找到寵物(不對
我想知道如果主角不小心因為吃各種美味代餐吃太多,變胖了,棺木還塞得下嗎?(喂

從骨頭先生並非壽終正寢,而且化身厲鬼看來,骨頭先生是有一段感覺並不愉快的往事。在這篇故事裡隱去了這部分不談,因此維持了輕鬆詼諧的基調,看起來很流暢舒服。但好想知道啊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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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猶豫過要不要描寫骨頭君的過往,後來還是決定不寫了,很高興有留給讀者文章調性一致的感覺XD 有機會的話,再看看能不能寫點後續吧XD// 2019-7-2 03:34
真的有一天,即使是蝙蝠型態也住不進棺木的話,骨頭君想必會託夢給家人,以求大興土木。這就是厲鬼寵蝙蝠的方式吧(?) 2019-7-2 03:31
主角因為吃的是代餐,營養其實不太夠,所以雖然吃很多,但都吃不胖,簡直讓人生氣!(咦) 2019-7-2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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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個人玩 發表於 2019-6-28 20:26:2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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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看到報名之後就很期待您的作品!
忙了一整天終於有時間慢慢來看,從頭到尾(主角的各種OS)毫無冷場,是部非常有趣的作品。

很喜歡在主角們相遇後,交流時非常流暢的異國文化衝擊與適應,佳句摘錄應該可以輕鬆上看20,是部把相遇後的瑣碎日常用「豐富」「新」來填滿的故事,讀下來總不禁會為了主角的感嘆和發現會心一笑,絲毫不覺得無聊。很喜歡主角給每個段落下的小結,每段都Q又有力,像塞滿主角購物車的各種小吃。

骨頭君實在蘇到骨子裡,同時把握男友和毛茸茸,彷彿把握全部的浪漫。這種異國鬼怪交流的感覺實在很有趣,一起在活躍時間約會,令人想感嘆這就是天作之合(*´꒳`*)

十分可愛,感謝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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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在夜間活動的鬼與吸血鬼,一起手牽手互相作伴,想來漫長的鬼生(?)也能快樂一點點吧♥(ノ´∀`) 2019-7-2 03:40
自己是覺得這篇寫得還是比較零碎,有點意外能有這麼多的佳句wwww 實在受寵若驚,謝謝您的欣賞XD 2019-7-2 03:37
謝謝您的期待/// 差點寫不完時幾乎就要放棄了,還好有撐了下來,能聽到您這麼說,就覺得很高興XD 2019-7-2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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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Onka 發表於 2019-6-28 21: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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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果幅故事 (主角:我是血族!) 真的是太可愛了
骨頭君有一種很有餘裕老神在在的養寵物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XD

雖然一開始花了一些時間弄清楚人物狀態和關係,但很快就能融入進這個世界,然後深深為它著迷!
也很喜歡這篇文章裡面所融入的台灣文化元素(感覺在血族這類身分為主角的題材中比較少見),讓人非常有親切感XDD
(身在國外的我也開始想念豬血糕了(喂))

故事筆調輕鬆,也時不時會拌出笑料,讓人讀起來非常暢快
而關於骨頭君和表哥背後未被拖出的一些沉重元素,也正好讓這篇文章的味道弄得很勻稱(?),非常美味
唔,我有點不太會形容,但大概就是所謂的,比起全糖的甜,那種甜中帶一點鹹或是一點酸的滋味更讓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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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居然評論居然填錯地方啦!手機版還不習慣用QAQ 2019-7-19 08:00
好可愛的文,不知不覺就看完了!還以為有續篇,小蝙蝠(?)實在太可愛了!害我也想搓揉看看!! 2019-7-19 07:57
骨頭君以及表哥的故事確實應該不是太愉快,很意外即使沒有明寫也能讓讀者品出特別的滋味,謝謝您喜歡/// 2019-7-2 03:46
骨頭君是真的很從容拿手地在照顧小果蝠(XD)看來也是一種才能!其實寫的時候注入了很多對食物的怨念......(也不在台灣),多少是有點在報復社會的(???) 2019-7-2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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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萱草 發表於 2019-7-19 07:5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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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愛的文,不知不覺就看完了!還以為有續篇,小蝙蝠(?)實在太可愛了!害我也想搓揉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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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蝙蝠抬起胸膛大聲說:請不要亂搓血族!XDDD 謝謝喜歡! 2019-7-21 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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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hafox419 發表於 2019-8-4 01: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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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愛的一篇文❤
果蝠(不對)真的太可愛了Q艸Q好想撸蝙蝠撸個痛快RR(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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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瑪琳 發表於 2019-9-2 20: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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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先生跟小果蝠(被打)好搭啊!!!
好奇到底知更鳥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去戳小蝙蝠的,他那麼可愛怎麼捨得XDDD
是說台灣果然是美食世界www 成功擄獲了一枚可愛蝙蝠wwwww 而且學習能力也太快了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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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三百歲的血族所以見多識廣很能融會貫通也是很合理的XD 2019-9-7 03:38
因為小果蝠(?)當初是直接掉進鳥巢裡,被知更鳥寶寶當作食物啄XDD 因為很可愛所以看起來特別好吃而被啄得很大力(????) 2019-9-7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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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tears 發表於 2019-9-7 21:4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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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蝙蝠怎麼,這麼,可愛
我也,想吸,小蝙蝠。(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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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回覆太可愛了吧XDDDDDDDDDDDD 謝謝喜歡XDDD 2019-9-8 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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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MrHerethere 發表於 2019-9-15 23: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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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五月



  最近我學會了一個新詞,叫作「五月病」。

  據說這是一種讓人渾身倦怠、毫無動力並且悲觀喪氣的精神狀態,普遍發生在五月。這名稱乍聽之下挺可疑的,但無論身為異鄉客的我怎麼懷疑,不知不覺中,似乎也入境隨俗地染上這種「病」了。

  我懨懨地把腦袋枕在一粒橙黃的小枇杷上,發出喪屍般的聲音。

  「幹嘛?不想自己剝皮?」

  骨頭君從石碑後探出頭來,輕點我的鼻尖,還撓了撓上面的絨毛。骨頭君是我的同居男友,得名於他一副白而修長的骷髏原身,是個性溫和(據說是厲鬼的)幽魂,我們目前一起住在他的墳墓裡。他的十指骨感修長,且深諳抓抓密法,因此我乾脆翻過身,「左邊、左邊、右邊一點點、上面、翅膀旁邊、嗯嗯嗯──」地口頭指揮他幫我抓背。

  終於被抓得過癮了之後,我煩惱地告訴他,自己可能患了五月病,什麼都不想做。

  「三百歲的血族也會得這麼潮的病嗎?」他戲謔地問。
  「三百歲的血族還很年輕啊。」我鄭重回答。
  「但別人五月病是因為假期結束了不想上學上班,你整天都躺著上網,怎麼會生病呢?」
  「我也是有很多煩惱的啊。」
  「例如棺材裡的WIFI信號不夠強嗎?」

  ……是的。我有點不甘願地點了點頭。

  手機與網路的存在如斯新穎,相較於血族漫長的生命之河,它們宛如星光於水波上的投影,明明是如此驟然而稍縱即逝的;如今我卻想不起來,在擁有它們之前,自己如何度過漫漫長夜。這個閃閃發亮的小方格太過精彩繽紛,實在讓人愛不釋手。可惜骨頭君他家在地底下,離基地台太遠,訊號因此經常斷斷續續,傳個訊息都會因為連線問題而失敗。

  這助長了五月病帶給我的悲傷與憔悴。

  置身於潮濕的暖夜,我靠著男友的墓碑取涼,並化成人身舉高手,努力捕捉訊號。

  「如果妖魔鬼怪都像你一樣網路上癮,世界就和平了呢。」骨頭君這麼說道。

  他揶揄的口氣帶著點壞心眼的意思,就像哥布林設陷阱把路人害跌倒後、嘻嘻嘻的可惡笑聲,我不滿地看向他。他斜斜回睨一眼,把剝好的枇杷湊到我嘴邊,我沒多想就張嘴吃了,惹得他輕輕一笑。

  他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這時候就一點也不像那些醜不拉嘰的綠色哥布林了,而且枇杷好甜哦真好吃。我陶醉於果香中,意猶未盡地舔舔唇。

  「你靠我近一點呀,小蝙蝠,鬼魂沒有體溫,很清涼的哦。」

  我的男友循循善誘,他的面容被一團霧氣遮掩在後,嗓音低低的,彷彿月海下的海妖,在波光瀲灩中姿容縹緲,卻充滿無限誘惑。

  我不爭氣地往他的方向蹭過去。

  手機突然發出叮的一聲,是收到訊息的通知。我停下動作低頭看,在訊號消失前趕緊回覆,關切地盯緊正在轉轉轉的小沙漏。

  骨頭君不滿地嘖了一聲。



  世人皆言,血族的生活奢糜放蕩,恣意於獵食與縱慾,身披貴族般的華美皮囊,行見不得光之事。若讓我以圈內人的身分發表意見,我會說,其實還算中肯。

  背負著這樣的族群名聲,我總有些心虛,擔心也許會被來自含蓄文化的男友嫌棄。

  為求萬全,我在網路上搜尋有益的知識,諸如人類們如何發展跨文化的戀情;我讀了好多文章,感覺自己隨時能進階為CCR大師。這同時還要小心不被骨頭君讀懂我在網路上的作為。幸好對話時我們雖能自動明白彼此的言語──因為我們都是「夜晚」(非人)的存在,面對面溝通時並不會被現世的「語言」限制;感謝夜境之主的恩澤──書面文字則沒有此等便利。如此一來即使被看見手機畫面,秘密也不會因此洩漏。

  我隱藏自己的血族身分在論壇裡請教網友。網友說,東方人普遍比較保守,所以來自民情開放地區的我,應該盡量給予戀人安全感;不可冒進,要放慢腳步緩緩來,先牽手、再親親、然後才能進行其他更多接觸。

  我讀到這項提點時,一顆心懸得老高。  
  ──牽手跟親親都還沒有過,但骨頭君卻已經把我全身都摸遍了啊!這算不算破功啦?

  雖然那當下我都是蝙蝠的型態。
  ……但又不能說不是自願的……那就還是不太好吧?

  沒能好好遵守網友們給的建議,我有點慌。雖然這麼說頗自吹自擂,但我自覺不是隨便的血族,相對於其他族人而言,算是相當潔身自愛的;已經成年的我,理所當然不再純潔如紙──畢竟我這麼俊美優秀哦──面對新交的異國男朋友,我仍然想努力維持形象,就算真的很喜歡他霧氣下藏著的那張臉,也不要每次看到都臉紅。

  說真的……臉紅這個反應都還好的。
  我內心的野獸啊,日漸茁壯。

  然而男友熱愛給我撸毛,撸著撸著開心了,那張好看的臉便不自覺地露出來,簡直是對我的酷刑:好想摸他、哎呀這樣太沒禮貌了、好想親親他、哎呀這樣太躁進了──我陷入掙扎難以自拔。撒旦閣下在上,如我這般的忠誠信者,面對嚴苛考驗也是會痛苦的!退一步來說,純欣賞好了吧?我痴痴地盯著他看,雙眸發射出熱情光波。若在盛夏晚宴,我有自信能以這樣的眼神將舞池裡的紳士淑女都迷倒在腳下!就是這麼美貌迷人!

  男友卻居然問我是不是吃得不夠多,不然為何眼神如此飢餓。
  啊啊啊!是飢渴!飢渴啊!

  我不行了。

  ……話雖如此,作弊方法,其實還是有的:血族擁有魅惑天賦,這讓我們在獵食時能快速讓獵物「進入狀況」。有些族人會藉這種偷吃步的能力尋歡作樂,但我不想對骨頭君進行無視他本人意願的操弄;這並非我所追求之物,我相信也不是他的。

  他是……一起違抗天命的寶貴夥伴,要好好珍惜才行的。

  然而我男友對待我的方式明顯更像是在養寵物,我欲求不滿又難以開口,一天天隨著五月病憔悴下去,只好適當地拉開一點距離,以免在被太陽曬死前先被自己的慾望燒乾。

  除此之外我無計可施。
  骨頭君卻因此不滿了。

  啊……命運如此艱難。



  我終於讀到表哥突破重重電信考驗才成功傳達的訊息。
  表哥建議我送花送禮、吃幾頓燭光晚餐,營造出浪漫氛圍,讓對方產生心動的感覺。

  骨頭君大概不可能會有「心動」反應的,畢竟他的軀體已經死透了嘛。我很睿智地察覺到這一點。表哥不知道我在跟幽靈談戀愛,所以建議中不適切的部分,我得及時靠自己的聰穎去調整。

  我參考了當地其他人的送禮風格,背著骨頭君挑好一朵朵金燦明媚的花。美好的芳華如同晚春時分凝成的柔軟星輝,在皎潔的月色下,作為傳遞愛意的禮物被虔誠獻出。酷炫的我送花當然也要講究氣場──單膝下跪這招太俗了,不是我的風格──我在風中起舞,長如黑夜的斗篷翩然,在每個風的縫隙間閃爍華麗的微光。

  骨頭君似乎很受感動,他霧白色的靈體顫抖著,如風拂過柳枝。

  「噗哧……」他笑了。可是這笑聲好像不太對勁?

  「小蝙蝠,你從哪弄來這麼一大把菊花?清明節已經過了、重陽節卻還沒來喔。」他說,「而且你這送花方式好中二。」

  他這番評語簡直是晴天霹靂,害我踩到自己的斗篷差點跌倒,夜風之舞變調為風中仆街。

  難道送錯花了?但網路上查到的資料說,在這邊咒人死可以送菊花,那麼送死人菊花肯定也可以不是嗎?話說中二又是什麼意思……?我追問骨頭君改送白菊花會不會好一點、畢竟白色更貼近他的骨頭色哦?我的男友不知為何被逗樂了,笑成一團發光的霧。

  即使不明就裡,我也知道自己幹了蠢事,被笑成這樣卻無法辯駁,只好變成蝙蝠原地縮小,假裝自己並不存在。

  「嘿。」他搔了搔我的耳朵,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們藏在爪下,結果他又輕輕地喊了我一聲,把我的爪子還有耳朵一起抓在手中,並慢慢用霧狀的自己把我整隻包起來,安撫地晃了晃,說沒事沒事,他很開心。

  他好涼,儼然是一條乾爽的人形冰棍,靠起來真舒服。

  既然他開心了,那麼雖然我本人相當丟臉,也沒關係了。反正本來就是想取悅他的。這麼一想,我也就釋懷了,心安理得地靠著他納涼。

  「你明明這麼怕熱,為什麼化成人時還硬要穿大衣披斗篷?」他問。
  「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儀表端莊,是身為血族的驕傲啊。」
  「血族的驕傲也包括在別人身上亂蹭嗎?」
  「這就是被血族的我蹭了的您的驕傲啊!」
  
  又在胡說八道,他笑著說。我沒有反駁他,我確實覺得自己頭昏腦脹的,這就是色令智昏的感受吧,如今我也體會到了。

  那一捧黃色菊花後來被我們就著月光泡成花茶。
  骨頭君說我們拿來泡茶的茶具是他當年的陪葬品,叫我小心別打破了。

  我凝視著手中其貌不揚的瓷杯,猜想骨頭君其實是古代的王族,不僅陪葬品價值連城,盜墓者還會遭受必死的詛咒……遂小心翼翼捧起那杯。

  「不然打碎了很難收拾的。」骨頭君補充說明。
  「……只是因為這種理由嗎?」
  「只是因為這種理由啊。」

  那好吧。
  
  總的來說我應該是把事辦砸了。
  但茶很好喝、他的笑容很好看,多少也算收穫不錯。的吧?  


  
  送過花之後,下一步是送禮。

  我磨拳霍霍,在網路商店裡訂了好多東西,然後到表哥家取貨(再次謝謝表哥大方提供地址)。幸好東西雖多卻不重,我用蝙蝠型態叼起一袋盛禮,乘著夜風興匆匆飛回骨頭君的住所。

  我先在骨頭君的香爐裡插上一把香,聽說越多枝越好,所以我把爐子塞得滿滿的,接著一彈指將它們瞬間全數點燃。輕煙裊裊升起,煙與霧之中,仙氣飄飄。我從袋裡掏出頂級跑車、電動遊樂器、超薄筆記型電腦、帶花園的小別墅、以及一對兩腮通紅的僕人,接著升起一叢熊熊烈火。

  取自沙羅曼蛇(Salamander)的火炎張揚地燃燒,紅焰艷麗,迅速吞噬了這一堆精挑細選的紙紮品。

  我想像著骨頭君收到禮物的反應,心中鼓譟不已,激動地在石碑上敲了敲:「您開心嗎?如今您也是有豪宅的鬼囉!」

  他應聲而出,禮物們咻咻咻地顯型在他身邊,骨頭君用很安靜的眼神看著這過程,並逐漸被它們擠在中間。附近的鄰居們被這大動靜吸引過來,湊熱鬧地圍在一旁觀賞,稱讚我有心又肯學習在地風俗,真是好阿抖仔。

  我是有教養的血族,不會沒事亂抖,但被稱讚了還是很開心。我用邀功的眼神瞅骨頭君,徵詢他的反饋。他把壓在他身上的紙人推到旁邊,口氣很無奈:「寒舍狹仄,實在無福消受。」

  「您要對自己有信心!」我作了個鼓勵的手勢。
  「光有信心並不能變出更多的空間啊。」

  他一邊嘆氣,一邊把紙人們摺疊起來,塞進棺材角落。不像使用說明所描寫的,紙糊的僕人被燒過後並沒有變成勤快的居家良伴,我非常失望,心裡決定要找機會給店家投差評。車子、房子、電器也是,紙燒進黃泉世界還是紙,並不像廣告說的,燒完之後就是適合鬼用的狀態。各種廣告不實,我好心涼。

  更令人心涼的是,骨頭君後來殘酷無情地說,要是我再繼續亂買東西,就只能睡棺材外面。真是好狠毒的心!想讓血族被日光活活曬死嗎!我默默流淚,把那些東西一一分送給鄰居,以求一席安睡之地。

  送禮行動也失敗了,而且彷彿很不得鬼心,我有些委屈。

  送禮物是我單方面的任性,沒能選出讓收禮者心睞的物品,也是我自己的不足,本來就不該強迫別人必須要喜歡。我明白的。即使他揉著我的腦袋,口氣溫溫地說,他很感謝這份心意,我可以把錢省下來拿去買更多郵購鴨血,我卻無法感到開心。

  我真是內心陰暗又黏膩的血族。
  雖然又帥又厲害,卻好像沒有談異國戀的才能呢。



  在心繫小情小愛之前,我遭遇了一件更急迫的麻煩。

  那天晚上在山上燒禮物,火勢太大,沒有及時撲滅,不小心驚動了山下的村人,村民打了電話讓消防車嗚嗚嗚地衝上山。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火滅了,骨頭君的墳頭也溼透了。這座小島水氣充裕,降雨頻繁,本來墳墓淋濕並不是大事,但我最近實在太高調,不管是半夜進行蝙蝠外送、攬著骨頭君給我的鬼火小藍燈到處跑、或是月黑風高時分高聲歡笑,行跡都太過詭異,因此,隨著滅火人員一同出現的,還有開起祭壇的驅鬼道士。

  道士先生的服裝十分繁麗,上有金線縫成的流動的長龍,我趁他不注意,偷偷跟那龍打了聲招呼,牠瞪著眼睛,刷一下流進道士先生的寬袖裡,露出一截小花般的尾巴。

  道士先生搖著鈴,隔空燒起一道道符咒,我用蝙蝠的姿態窩在枝頭看戲。

  對血族而言,這場異國的祭祀並不值得驚懼,我們討厭的是聖子與祂的十字架,不是桃木劍跟黃符咒(不知道能不能把這歸為文化差異的一種?)。我身為外國妖怪而毫髮無傷地避過這場威脅,卻還不能放心,畢竟即使骨頭君聲稱自己是很兇的厲鬼,道法與他的力量終究寄託於同一片土地,本來就有壓制作用。

  就好比強悍如我,聞到大蒜味也會忍不住反胃。
  那雖無關懼怕,不適感卻難免。

  綜上所言,我決定要給道士先生來一波紮實純粹的魅惑,讓他忘記自己所為何來,結果只來得及拋媚眼,就被骨頭君一把揪住大衣領口拖走,最後不了了之。

  「別搗亂啦,小蝙蝠。」
  「那個人已經中招了,我下個暗示他就會走的。」
  「你要怎麼下暗示啊?」
  「湊近他耳邊,編織予蛇般的蜜語就好囉。」
  「哦,蜜語喔。」
  「像牠誘勸夏娃吃智慧果實那樣,很容易的。」
  「哦,很容易喔。」

  我被骨頭君帶到另一座山頭避風頭,期間不管怎麼跟他說話,他的口氣都很怪。哎,他可以更相信身為血族的我啊。我雖然還年輕,純血賦予的力量卻不可小覷的。可能鬼魂們取得力量的方式不同所以他不能理解吧?我推測,便說明了一下。結果他一聽,整個鬼變得更灰更黯淡,陰陽怪氣地說,哦,比起其他低等血族需要肉體色誘,你只要說說話就好,很厲害喔。

  我不行了。
  異國戀好難。表哥救我!管家救我!撒旦閣下救我!



  細雨綿綿,我們目前暫居於無主的棺內。
  
  這有點像山中小屋的概念,需要的孤魂野鬼可以暫時落個腳,正好便宜了我們。原本棲宿在此的鬼魂們甫一照面就被骨頭君的氣場嚇跑,我歉疚地朝祂們的背影揮揮翅膀,權當道別,接著找了個角落把自己窩起來,鬼鬼祟祟地盯著另一個角落裡灰巴巴的霧狀骨頭君。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高興,但畢竟是我害他有家歸不得,哄人開心的任務自然當仁不讓!我鼓起勇氣,留意著不把棺裡的蜘蛛網刮破(牠們建個家也不容易),在骨頭君面目模糊的一團霧前探頭探腦。爪子落在木面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與棺外窸窸窣窣的雨聲互相呼應。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追隨著我的動作,隔了好半晌,他才伸手戳了我一下。
    
  這個無人棺小小的,無法容納一隻蝙蝠以及一整個成年男子的實體,所以他只將摸著我的那隻手化出形體。我覺得這真是很實用的能力,嘖嘖稱奇著,一邊又感到微微的懷念,這幅對人類來說有點驚悚的畫面,讓我回想起童年養的小手手怪物(一種全身上下就只是一個手掌的小妖怪,牠們把手指當腳到處跑,動作很敏捷)。我跟他講了這件事。

  「……」他透露出一股「被你打敗」的幽怨氣息。
  「幹嘛?」難道我又說錯了什麼話?可是小手手怪物真的很可愛。
  「讓我好好地鬧個彆扭不要破壞氣氛啦!」
  「……!喔!喔……不好意思……」

  原來他只部分實體化自己是在鬧彆扭,我還以為是對於物理空間不足的考量呢……這難道也是一種文化隔閡?我安靜地反省自己,然後數到一千,數完後偷偷摸摸地覷著他霧氣下的臉,想尋找適合說話的時機。

  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
  
  這時他嘆了口氣。
  
  我豎直耳朵,扒住他的手指,抓緊機會小心翼翼問道:

  「您到底為什麼不開心呀?」
  「……因為你傻。」他答得不甘不願,還揪起一小搓我的背毛。
  「雖然我想逗您開心,但人身攻擊還是不可以的。」我可是有原則的血族。

  我認真宣告,微微使力把他的手甩開,以便增加說服力。
  他沒有堅持把我抓回去,只是發出悶悶的聲音,說:「你就是傻。」

  聽見這樣的語氣我就沒轍了,心口軟得像是剛出生的史萊姆寶寶,忍不住主動爬回去,往他的手掌底下湊。等了好一會他都沒有動作,所以更乾脆把自己整隻都塞進他的手心裡。真沒辦法,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會哄男朋友的血族了。

  「……傻瓜小蝙蝠。」

  他聲音低低的,聽起來黏呼呼的,宛如一場朦朧的霧雨,我心口那隻史萊姆因此融成一團。唉,被說傻又怎麼樣,我知道自己不傻就好了。我是世界上最沒原則的血族。我被搓揉得軟成一攤,發出哼哼的聲音,成大字型攤成一片,像是大餅一樣,而且是被揉得很舒服而無法思考的大餅。

  「什麼大餅?你餓了?」他聽見我的喃喃自語,靠過來想聽得更清楚。
  「大餅是我,我是大餅。」我胡言亂語。
  「什麼東西……」他笑著咬了我一口,說這個大餅口感有點怪。

  咬就算了,還舔了一口。
  舔在翅膀的軟膜上是何居心!很癢的好嗎!

  我繃緊整個身子,動都不敢動。剛出爐的鬆軟大餅遭受過度驚嚇,變成僵硬的隔夜大餅。

  「你這裡好敏感欸。」
  「……知道就不要再咬囉!」

  翅膀後來被咬得都麻了,骨頭君總算也開心了。
  雖然哄男友開心的任務宣告成功,但我總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



  我躺平在骨頭君的掌心上,生無可戀。

  他晃了晃托著我的雙手,小聲問,真的那麼討厭嗎。

  我認真思考一下,覺得其實、也還好啦……就是又麻又癢的,有點像被舔指縫的感覺,我不是很適應……一般誰會去舔人家的指縫、或者蝙蝠的翅膀啊……可是嚴格說起來,我並不能說是討厭的。

  只是如果回答「不會啊您可以盡情舔」也很奇怪。
  我決定故意賣慘,可憐兮兮地抖了抖身子,假哭道,您弄髒了我的身子!您要對我負責!

  說完我被自己雷到不行。

  最近垃圾文章看得比較多,不小心就把名句用出來了,真難為情。我揮揮手,作一個「翻頁」的動作,希望骨頭君無視這個爛台詞;但他居然很捧場,語帶笑意地說,好啊。那灰色的霧身也變得透白淺亮,這是他開心了的模樣。

  嘿……他的笑點真的很奇怪耶。

  既然他喜歡,我就又抖了抖,像有名的紅色大鯉魚那樣,可愛而無用地原地抖動。骨頭君的笑點好像被戳爆了,他樂得不行,問道:「血族都像你一樣搞笑的嗎?」

  「血族不都像我一樣會努力讓男朋友開心的喔!」我得意洋洋。

  骨頭君聞言一愣,突然不說話了。但我是辨識霧色的大師,我看得出來他不是被冒犯或是不高興,不如說,那霧的顏色好像有點粉粉的?

  ……嘿嘿?
  是不是我的發言太浪漫了?是不是聽了很想被我抱起來親呀?

  快!請給我一個前進的信號!CCR的板友們!請祝我武運昌隆!



  「小蝙蝠,你變成人的樣子一下。」

  骨頭君說話的聲音很輕。如同細細的松針落在肩頭的飄然。我猜他被我撩動了,這請求正合我意,因此非常配合地讓自己一秒化身成人的姿態。那一瞬間,他的重量壓了下來,全身實體化了的他將我緊緊壓著。狹窄的棺材空間根本容不下我們兩個成年男性的身軀,我們雙腿交纏、胸口互抵,稍微比他纖細一點的我被牢牢抱住,根本動彈不得。

  我想跟他說些什麼,但他只是撤散了臉上的霧,瞇著眼睛一笑,電得我一下子說不出話。

  就在這個剎那,他捧起我的臉,迅雷不及掩耳地親了過來。

  「唔、嗯……」我被親成一團亂七八糟的爛泥。

  血族的犬齒非常尖銳,他到底為什麼能用舌頭在我嘴裡亂闖卻不受傷的?
  第一次親親,就不能客氣一點嗎!我又不會跑!

  我試圖回擊,往他的方向頂,卻還是被壓著親得只能哼哼呻吟。

  跟他接吻太可怕了,怎麼這麼舒服,難道厲鬼也跟血族一樣,能用魅惑術讓人耽溺嗎?



  我明明發下豪願,想把骨頭君感動得希望被我抱著親,怎麼最後是我被抱著親。這個計畫的實施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陶醉得比被擄獲的血奴還要無法控制自己,抓著人家一直索吻,親個沒完沒了。後來是被骨頭君捏著鼻子喊停的,他捏得超大力,害我一下子磕到自己的齒尖,嘶的一聲回過了神。

  「在外面我們還是克制一點比較好喔。」他一邊說著一邊退開我,又把自己化成一團霧。

  您倒說說是誰先開始的呀!
  您的霧氣邊緣粉潤著像春天花開的顏色您知道嗎!

  我啞口無言,臉熱得不行。只有我維持人形的話太羞恥了,我迅速變成蝙蝠型態,把臉紅都藏在毛茸茸之下。剛剛一口氣獲得了好多我謀求已久的渴望,而那居然不是由我主動的;回想起當初那些送花送禮、小心翼翼拉近距離的盤算,我覺得自己好傻。網友們,並非所有亞洲人都含蓄保守的!這東方男鬼真是好心機啊!

  驚覺自己根本一路都被骨頭君牽著鼻子走,我不禁悲從中來。嗚,說好的強勢猶如霸道總裁的血族風範呢?

  雨停時,白日尚未降臨。骨頭君把我從棺裡拉出來,說想去一個地方。

  我希望我們要去的是水果批發超市,如今只有吃能撫慰我受創的心。我打定主意要去吃一種叫做「愛文」的當地芒果,這名字充滿了愛,想來我也能從中獲得慰藉。



  水潤鮮美的芒果並不存在於我們的目的地,但那裏有很多軟綿綿的小白花。
  白花盛綻,白樹綿延,雪一般的又厚又軟,落英隨風簌簌飄舞,鋪滿一地白毯。

  雖然很漂亮,但這幅景色有什麼意義嗎?我尋思,以蝙蝠狀撲進花毯裡滾了一圈,激起花的波浪,並沒有特別發現。

  猜心並非我族的專長,我就不獻醜了,直接問了他來的理由。
  你都跟過來了現在才好奇嗎?他答非所問,把我抓起來放在肩上,帶我走上一條小山路。

  盛綻的繁花傾落出蜿蜒的白蔭,靜靜的夜裡只有花海緩緩織就的聲響。骨頭君不說話,也沒有呼吸聲,很熟悉路況似的,毫不猶豫地走著。夜裡的樹與花籠著一層淡淡的白月色,他的身上也是,他說那是桐花色。原來這些可愛的花叫這個名字。中途我們隔了一小段距離經過一座微微散發金光的建築物,他說那是一間很出名的禪寺。

  「鬼會怕禪寺嗎?」我問。
  「怕啊,裡面的佛像或得道高僧之類的。」

  他輕飄飄地回答,一點也沒有要害怕的意思。
  以防萬一,我迅速跳下他的肩頭,變成人形,雙手拉開大衣,擋在他與禪寺之間。

  「這是在幹嘛?」
  「保護您不受佛像或得道高僧的傷害。」
  「……謝謝,心領了,其實不用的。」
  「……因為您是厲鬼的關係嗎?」
  「因為我是厲鬼的關係啊。」

  我明明這麼緊張他,他卻笑著說我看起來像是試圖威嚇敵人的食蟻獸。

  誰要吃螞蟻那種酸酸的東西。我不服,而且我覺得骨頭君可能在唬爛(這個字是他之前教的,如今我也可以靈活運用了)──憑什麼東方的幽靈可以這麼多才多藝?能部分實體化跟瞬間飄移、不怕道士居然也不怕佛光普照(那他到底怕什麼?)、長得還很好看。

  我用機智多疑的眼神看他,他沒反應,只是自顧自拉住我的衣襟,把大衣放下來,並且拍了拍,理順剛剛大動作帶起的皺褶。因為這個動作的關係他拍過我的胸口跟腰側,害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錯失了問話的時機。

  他又繼續往前走,我只好跟上去。

  過了一陣子,我們到達一片被密密的桐花樹林圍繞的水域,花瓣落在水面,偶爾驚起晃晃曳曳的綠色光點。

  「到了。」他說,回過身正對著我。
  
  我一臉困惑地盯著他,不太明白他確切想表達的意思。我們趁夜色未盡特意過來,就是要看螢火蟲嗎?

  「你不是籌謀很久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點亮青色的鬼火,燐火一盞一盞隨著水光搖曳,緩緩飄遠,螢火穿梭其中,像在與之共舞。我還是不明白,他嘆了口氣,不得不直接破題:

  「浪漫的燭光晚餐?」
  「什什什什什麼?」
  「雖然嚴格來說這是『螢光晚餐』,而且沒有晚餐。」

  他越說我越爆炸,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可是,怎麼會呢?他怎麼會知道我跟表哥都談過什麼?難道厲鬼也會讀心嗎?從什麼時候開始把我的心事都讀光光了的!

  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胸口,深怕那些心語又巴拉巴拉地擅自把我的秘密洩光。



  我覺得自己這個血族真是越來越窩囊了。
  原來血族真正的死對頭不是狼人也不是日光,而是高深莫測的東方厲鬼。



  他沒好氣地說是他看得懂英文。

  哦!真是深藏不露。
  鬼生漫長,所以沒事做就學外文嗎?好上進的消遣!

  我佩服不已。

  同時也感到一股失策了的羞恥感。早知道就應該刷其他語言的論壇、跟表哥也不該用英文交談、我那些暗搓搓的舉止在他眼中想必根本是掩耳盜鈴……我還以為古代東方鬼魂不會外文,沒想到居然這麼與時俱進;只因為我讀不懂他的語言,下意識便覺得他也不會懂我的,這種先入為主實在要不得。

  丟人歸丟人,但回頭一想,我卻發現自己其實很開心。

  即使螢火晚餐沒有晚餐這件事真的很奇葩,但原來他把我在意的事都看在眼裡,並且願意幫忙實現,而且……珍珠色的桐花林很美、祖母綠色的螢光很美、紫水晶色的夜也很美,在這些如畫般美妙的景色裡,有一雙非常溫柔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正亮亮地對著我笑。

  他以我最喜歡的模樣,筆直站在白花綠葉黑夜下,點點的流光代替霧氣環繞著他,清新著也妖魅著,漂亮得不得了。他在我的凝視下走了過來,靈動的螢火隨之飄流。在這座小島是看不見極光的,但他走向我的姿態彷彿是乘光而來,太過夢幻了。

  「您真是……不可思議的鬼哪。」

  我楞楞地看著他,美景眩目,只說得出傻話。

  他微微笑著低下頭,我便從善如流地仰起臉,湊上去親他。與他相接的前一秒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摸摸索索去拉他的手,被穩穩牽住時,我在他的唇中發出滿足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這座桐花林是此島盛景之一,不禁覺得當地人真的很會享受生活。

  聽說每次桐花季一到,天天人潮爆滿,都不曉得是在賞花還是在賞人,就忍不住心底慶幸骨頭君與我都是夜晚的居民,可以避開人潮獨享美好景致。那座螢光漫舞的小湖是我現在最喜歡的幽會地點,不時就要拉著骨頭君再訪;跟他在一起的話,不管是賞花或是賞人都很好。

  在五月過完之前、在花謝之前,還能再去幾次呢。

  血族的生命漫長,有些事物真的太過稍縱即逝。諸如花期、螢火的光、網路訊號、或是擔心文化衝突而不敢去蹭取的男友的體溫。韶光易逝,與其自取煩惱,不如盡管沉浸其中吧;我多少也明白了某些族人選擇放蕩生活方式的理由。念頭一轉,本來讓我有些憂鬱的五月病症狀似乎也煙消雲散了。

  說什麼五月病,你只是個小色鬼而已。在我與骨頭君分享心境時,他這麼吐槽了一句。

  ……好像也不算錯哦。




--
意外地又寫了傻瓜小蝙蝠與他撿屍到的男友的故事。
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說的亂七八糟的日常,希望至少能讓讀者們讀了開心。

稍微著墨一點五月的事,藉此神遊一下台灣,多少也算是一點思鄉的寄託(?)

本文最後由 MrHerethere 於 2023-8-2 03:58 編輯

留言

小蝙蝠真的太可愛了,好想再看更多嗚嗚嗚嗚嗚嗚 2020-2-28 04:18
@下末方 被可愛會心一擊了嗎wwwwwwww 2019-9-17 05:07
@翾刖 血族入世生活多年,不知不覺就染上人類的習性(?)了呢!XD 2019-9-17 05:04
@Vibgyor 千變萬化的大餅XDDD 剛出爐的大餅超好吃,軟綿綿的小蝙蝠手感超好! 2019-9-17 05:01
太可愛了,只是沒想到繼人類沉淪在電子產品中、Wifi和電力成為馬斯洛階層的最底層後,血族也已經淪陷XDDD 2019-9-17 02:31
「剛出爐的鬆軟大餅遭受過度驚嚇,變成僵硬的隔夜大餅。」這句超可愛是怎麼回事~ 2019-9-16 04:23
@socrato @jewerly20 謝謝投餵></// 另外螢火晚餐能傳達出浪漫的初衷真是太好了XD 2019-9-16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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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ing + 3 寫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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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bgyor + 3 有夠甜啊這CCR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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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jewerly20 發表於 2019-9-16 01: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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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還能看到這對的後續!

使出渾身解數討好男朋友的小蝙蝠太可愛啦XD

小蝙蝠的努力最後解鎖骨頭君的私房景點,RRR快被他們兩個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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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好看!感谢您的创作!!! 2019-9-16 06:30
小蝙蝠無所不用其極卻不得其法,還好骨頭君默默明白了一切。感覺他們遇到危機(?)時都能這樣又傻又甜地度過難關吧wwww 2019-9-16 03:36
居然寫出了後續作者自己也很震驚(?) 但寫得很開心,您喜歡真是太好了//// 2019-9-16 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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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waters 發表於 2019-10-10 22:02:42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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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蝙蝠真的超級可愛!
為怕黑的小蝙蝠點燈的厲鬼也可愛!!
整篇文章都超級可愛!!!

謝謝作者帶來這麼棒的作品,看完之後心裡好像也跟他們一樣充滿粉色泡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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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為怕黑的小蝙蝠點燈的厲鬼」這句話寫出來真的好可愛哦XDD 很高興您喜歡!我也寫得很開心! 2019-10-11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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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進擊的阿喵 發表於 2019-11-21 16:30:4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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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是萌新
在其他地方看到太太的文就好奇的點進去了
結果被蝙蝠和他男朋友萌到一個不行
上課的疲憊都一掃而空了XD
太太如果有出本會想買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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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太太的回覆,然後我剛剛好像回錯邊了XD其實我忘記我原本是在哪裡讀到的OAO看完了覺得很喜歡就跑去找太太的文章整理了 2019-11-24 18:14
這篇還有一些梗可以發揮,有機會會繼續寫的!謝謝喜歡:D 方便請問一下是在什麼地方先讀到這篇文章的嗎?XD 2019-11-23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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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進擊的阿喵 發表於 2019-11-24 18:10:25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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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擊的阿喵 發表於 2019-11-21 16:30
這邊是萌新
在其他地方看到太太的文就好奇的點進去了
結果被蝙蝠和他男朋友萌到一個不行

欸這個嗎我忘記了OAO
感謝太太回覆
抱歉這麼晚回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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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光怪怪 發表於 2020-1-26 22: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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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太可愛了而且整個文字都太好吃太好吃了>////<,看完的第一個反應讓我好想吃百香果>////<(不是),謝謝作者這麼棒的作品,今天晚上做夢也會笑了(捧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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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的喜歡wwww 有寫出好吃的感覺我好高興XDDD 百香果意外推廣成功www 請替小蝙蝠多吃幾顆XDD! 2020-2-7 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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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BeginBeGin 發表於 2020-3-10 16: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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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蝙蝠太可愛了
敲碗厲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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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MrHerethere 發表於 2020-9-1 06:55:44
只看該作者

。續:六月


  諸君日安,你們好啊。

  距離我定居在這座小島,至今也兩個多月了;這其中大部分的時間,我都與男友到處廝混,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這個說法顯得我們好像非常墮落,不過我們一個是血族、一個是鬼,實在只有夜間生活適合我們──而且比起喝酒,我其實更偏好全糖少冰的仙草凍奶茶。

  有一次去表哥家領包裹,表哥說,明明一開始你是要來投靠我的呢。

  我抱著沉甸甸的網購鴨血,以及剛剛在表哥家充飽電的手機與隨身電源,驟然頓悟。

  真的耶!
  因為無處可去才不得已漂洋過海而來,沒想到意外交到男朋友,還迅速同居了。
  我真是風采迷人的獵豔高手哦……!


  回到男友骨頭君他家,我倚著他的墳頭用小鍋煮鴨血,等水滾的時候我跟骨頭君分享這項感悟,還調戲他,說他就是我的「豔」,被他隔著飄渺的霧氣瞥了一眼。

  「誰是『豔』很難說的,而且你肯定是抓錯重點了。」骨頭君說,他甩甩手,不知道施了什麼巫術,水居然瞬間燒開,我「唷呵」一聲趕緊把鴨血下鍋。

  住隔壁的幽靈婆婆看我煮得笨手笨腳,湊了過來教我什麼時候要去攪一攪水、該怎麼翻動柴火。人生在世,就算是優秀強悍的血族,也很需要他人的幫助哪。我從煮好的鴨血裡特別撈出一塊,用一片大葉子盛著,端放在婆婆的墳前,然後窩在骨頭君身邊,就著月光吃鴨血。

  嘿。
  我並沒有抓錯重點的。
  我知道的啊,這樣下去並非長久之計。



  骨頭君邀我住他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他個性很好,我很喜歡他,而且當時我也迫切需要一個住所,理所當然就接受了這個提議;不過住的時間一長,血族與亡靈不同的居住型態多多少少還是影響到了我日常的生活。

  例如山頭墳沒有具體地址收包裹,以及墳墓不在電力公司供電範圍。
  
  雖然講起來根本廢話,但我最近確實很苦惱。老是把表哥家當作包裹收發中心以及電力補充站,即使表哥沒說什麼,甚至溫溫柔柔地讓我常去玩,我依舊感到了羞愧……我在心中煩惱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用蝙蝠的型態掛在枝頭上努力思考,暗暗期待地心引力把血往腦袋灌的的同時,也能帶來一些驚人的靈感。

  被骨頭君從樹梢抓下來的時候,我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一邊腦充血一邊臉紅一邊真的有了好主意!

  不如買個房子吧!
  三百歲的我,也是該成家立業了!轉大人的第一步,就從買房開始!

  只不過……身為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偷渡客,我把大部分可動用資產都拿去買垃圾食物了……

  在現代社會,養尊處優的血族也不得不為生活操碎一顆心。即使如此,謹遵撒旦大人的教誨,還是要懷抱希望。



  總而言之,我試著從打零工開始。

  由於種族特性的限制,我只能上夜班;因為無法流利地說當地語言,長得又是一副外地人的臉,種種因素綜合下來,導致找工作的過程不是很容易。我連連碰壁,好幾次一個人偷偷地、在晴朗的六月夜對著燈柱下嗡嗡飛舞的蚊子們悄悄沮喪。

  這就是所謂的求職焦慮嗎……

  經過一番掙扎,我屈服於內心的軟弱,差點就要在面試時施展魅惑天賦以騙取工作。好在店主人很好,不僅非常欣賞我的血族裝扮,還大讚我相當有對這份工作的覺悟與熱忱。我雖不太明白他是怎麼推斷的,但並不覺得有錯,不僅受之無愧,還咧嘴微笑著點點頭,表示沒錯沒錯。

  店主看見我閃亮的笑容又更開心了:「你連吸血鬼假牙都準備了啊!」

  什麼假牙!
  不要胡亂評論血族的吃飯工具!
  它們這麼白白亮亮就跟骨頭君的骨頭一樣,請給予相對的尊重!

  「……」我想回嘴,但也孬,深怕惹惱店主而被拒絕,只好乖乖將吐槽嚥下。時至今日,入世的大妖怪也需要看人臉色過日子,這大抵也算是一種與世推移。

  無論如何,工作offer到手了,我正式開始有薪階級的生活。

  我窩在大學前的夜市街口,顧起服飾店的生意。店裡提供的服裝們五顏六色、花樣眾多,我的血族黑大衣在其中都顯得低調了;也這才明白為何店主對我的服儀各種激賞──原來是扮裝服飾專賣店啊,那我安心作自己就好了嘛。

  我心中湧起一股大隱隱於市的踏實感,再次虔誠地感謝撒旦大人的保佑。
  
  店裡主要的客人多半是附近的大學生,常有人看我自己孤伶伶顧店,而親切地與我攀談,說是要多多練習英文。我覺得他們好上進啊,同時也反省自己,是否也該學學這邊的語言,不要因為可以跟骨頭君靠意念溝通就苟且偷懶。總之英文雖非我的母語,但都是歐洲語言,我很能配合;恪守職業道德,我還在對話中趁機推銷商品,也真的銷出一些,希望店主看了營業額會開心。

  工作輕鬆而快樂,我只有一兩個小小的煩惱。

  一是夜市裡有好多美味食物,上下班時走在路上我都好掙扎,必須用力握緊雙手,以防身體不受控制地自己掏錢出來買零食;二是……有時客人或路過的人會想跟我拍照,我感謝於他們的欣賞,卻必須拒絕,甚至需要努力防範被偷拍。

  這跟隱私比較沒有關係啦。
  我其實不是很介意他們喜歡我的臉──我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哦。

  可是血族並不能顯像在鏡子或是鏡頭上,要是真的答應跟客人合拍,他們也只會看到自己跟佈景在拍照……那我豈不是!身分馬上曝光嗎!我畢竟是偷渡客,還是要低調行事的。

  啊!生活不易。



  骨頭君見我這幾天早出晚歸,問我是不是在作賊。我很自豪地告訴了他,自己現在可是有薪人士,不僅正積極融入社會當中,還有一份正經工作,堪稱這個家的中流砥柱。

  「血族打零工……?」答案可能太出乎他的意料,他很驚訝的樣子,連棺材一角擺著的、鬼火化做的小藍燈都動搖地抖了抖。

  莫非我一直只給人好吃懶作的形象……我有些不滿地問了一句「有什麼不對嗎?」,並連忙把燈收進懷裡,深怕它突然熄滅──僅管蝙蝠型態的我太小隻,其實不能真的起到完整的掩護作用;而且它也不是真實的燭火,這個舉止也許毫無幫助。

  骨頭君小幅度搖頭,說沒有啊,然後將我從燈上輕輕地剝下來,捧在手心裡抓我的背。雖然語氣不夠熱忱,但他的安撫意圖太明顯,而且很對症下藥,我也就攀住他的指頭,哼哼著享受其中。

  這就是努力工作的一家之主,下班回家後受到了熱烈關懷,的待遇嗎?
  ──我感覺自己充滿了掙錢的動力。



  隔天上班時,有段時間完全沒客人,為了對得起領的時薪,我勤勞地整理商品,拿起一件皺巴巴的衣服,試圖攤平上面的皺褶。我自覺佝僂著腰的自己很像森林深處手很巧的紡織婆婆,但頑強的廉價布料完全不聽使喚,最後我只能挫敗地癱在椅子裡,雙眼無神地放空。

  就在這時,有個悶騷鬼突然出現了。
  帶著凡人不可見的灰風與薄霧,輕飄飄地晃進空間不大的小店裡,彷彿地主巡田。

  「你這樣好像童話故事中,幫忙做家事的乖巧小動物。像是深夜做鞋的小精靈那樣。」骨頭君說,俯身點了點我的額頭。

  這個鬼巡田也就罷了,田很高興被巡的,可是就不能給個厲害點的形象嗎……我有點不開心地抿嘴,他很可惡地又補一句:「而且是變裝後的小動物。」

  說到變裝……我靈機一動提議道:「機會難得,就當作是員工福利,骨頭君您要不要挑一件穿看看呢?」古今中外應有盡有喔!

  「不了。」卻被他一秒拒絕。
  「或許也有您的年代的衣服呢!」我不屈不撓,左右手各拿起一件青色漢服和黑色馬褂,在他身上比來比去。
  「別忙了,你有客人上門了。」他擺了擺手,飄到小店角落,讓我專心工作。

  我在客人挑衣服時用眼角偷瞄他,那抹淺白色的青年幽魂靜靜的,守護著什麼的姿態。我看不清骨頭君的臉,但總感覺他應該是淺淺笑著的,工作起來也更有勁了。血族在男友面前也免不了有表現慾呢。我想,又看了一眼藏在黑色布簾旁的他。

  襯在店內爭奇鬥艷的各色服裝之中,骨頭君纖長的身形簡單地套著輕便的上衣與牛仔褲,顯得異常清新與鮮嫩──我這時候才意識到他一直以來的穿衣風格,原來就跟此地的大學生們差不多。

  人要衣裝,但厲鬼似乎隨便穿都好看。
  這麼想著的我,就是所謂的發花癡吧。


  目送結完帳的客人離開後,骨頭君已不見蹤影。

  我雖然失望,但其實他在我就會心猿意馬(難怪有人說千萬不要談辦公室戀情),所以反而鬆了口氣。我一個血族人生地不熟的,也許他是擔心我工作不順吧。總感覺他就是會操這種心又不說的性格。我臆想,越想越覺得很對,把自己都想得開心起來。

  我物理意涵地有點飄了,趁腳尖還沒完全離地,趕緊跑出店門到隔壁攤買冬瓜茶,以求降降心頭火。我不太懂為什麼它是夏天的果卻有冬天的名字,但那無損其美味,我很滿足。

  我一邊喝一邊朝人群東張西望,想找找骨頭君的身影,卻偶然瞥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

  那服裝招搖而與眾不同的樣子與店內商品如出一轍,也許是哪家競爭對手的產品?我覺得能想到這點的自己很睿智,便特意多看幾眼,心裡盤算著要幫店主探探敵情,卻碰巧認出了對方袖口上的那條龍。小龍與我視線相接,還朝我威嚇性地甩尾巴。

  哦!這不是上次的道士先生嗎?
  我並不怕牠或他,但並不想給骨頭君惹麻煩,便很識時務地縮回店裡。

  後來他們沒再出現,我也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一開始總有手忙腳亂的時候,但一個禮拜下來,我也越做越順手了。

  作為一個小螺絲釘在人類社會中賣力,也許有些族人會批評這樣的舉止太沒志氣,但我其實,做得很開心。每過去一分一秒,我都能知道,自己在夢想的實踐上又更近一步;對過於長生的種族來說,能這麼清楚感知到時光的流逝,是很新鮮的事。

  薪水週結一次,我從店主大人手上拿到第一週的薪水時差點哭出來,一下班就趕緊捧著錢奔到骨頭君家,一路上還要拚命無視各種誘人的食物。直到我周全地把那些鈔票硬幣都塞到他的墓裡,妥善藏好,才用蝙蝠的姿態癱在木板上大喘氣。

  骨頭君撇一眼我舉著蝙蝠爪子仔細排好的銅板們,評論了一句:「嗯,棺材本……」

  這評語很貼切哦。

  「我的一小步、買房的一大步!」我笑瞇瞇地回道。
  「那你這一大步還很有努力的空間。」骨頭君點了點數目,試圖口氣委婉。
  「反正我時間很多嘛,多走幾步就好。」我不以為意。

  就算一開始進展不快,總有一天能達成的!我樂觀道,結果他拿起我的手機查出當地市區的房價,默默地將那殘忍的結果堵到我面前。我換算了一下要幾年才買得起一座市中心的廁所,對著那一串位數多得令人絕望的數字,不禁發出慘叫。

  「你們這島小小的,明明這麼可愛,為何房價這麼兇殘!」
  「鄉下地方會便宜一些的。」
  「以這份薪水,我養不起家啊骨頭君!」
  「這也是很多人的心聲喔。」

  我激動得在他手中瘋狂打滾,他就像搓湯圓一樣把我攏在雙掌中揉來揉去。我放任自己被他胡亂揉搓,疲憊地放軟翅膀讓他開開合合地掀著玩。刺目的事實傷透了我的心,今夜的我太過渺小,小螺絲釘的心好累,若我的存在能帶給他一點快樂,那也是一種榮幸。

  我一邊哽咽一邊說,他聞言輕輕一笑:「你戲怎麼這麼多。」
  我不理他,只報以嗚嗚。

  「好了小戲精,我帶你去看鬼划龍舟,別哭了。」
  「叫我小蝙蝠……」戲精聽起來也太弱了吧。
  「好好,戲精小蝙蝠。」
  「嗚……」
  
  這鬼長得好看,心眼倒是很壞耶。



  他帶我飄了一段路,來到一座河濱公園附近,又往河的深處過去,直到人煙罕至之處。

  夜色正濃,樹影重重,相當適合深夜幽會。
  美好的桐花們謝光了,如果能有美妙的新約會地點,那我當然樂意至極。

  我的心神才正要蕩漾,卻見一艘精緻扁船在河中奔馳而來,上面還有眾鬼吆喝。

  喔對……一開始說了是要來看鬼划船的……在我頓悟的短暫幾秒鐘,鬼魂們極力吶喊著我聽不清的話,船尾還有鬼在咚咚打鼓,實在非常熱鬧。若我還有什麼念想,都在那精力十足的喊叫聲中死透了。

  「……你們東方鬼的夜間行動真熱血。」我用翅膀蓋住自己的臉,艱難道。
  「過端午要賽龍舟,他們每年都很認真練習的。」骨頭君說著將我放在他身邊的草地上。
  「端午是誰呢?」
  「是今天、天亮之後,人們要過的一個節日。」
  「那他們要跟誰比呢?」我指指水面上的船影。
  「河東的另一批鬼。」他也指了一個方位示意。
  「哇喔。」
  「水鬼抓交替之餘也需要娛樂嘛。」
  「……哇喔。」

  既來之則安之,不是約會也沒關係,我沒看過划龍舟,剛好見識一下。我放寬心,在岸邊坐下來,因為蝙蝠姿態會被草堆遮掩視線,所以顯出人身,以便尋找適合觀看的好角度。骨頭君在我身邊也化出實體。他比我高一點,我順勢把自己的腦袋往他的肩頭一靠,舒舒服服地享用男友涼爽而且高度適中的身體。

  「你很自動喔。」骨頭君說。

  隔著他臉上的霧我知道他正斜著眼睨我,但既然他不反對,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繼續躺。我恃寵而驕地嘿嘿一笑,說,你們東方的龍看起來好像蛇欸。長長一條,感覺很好收納,也有點像還沒烤熟的香腸。

  「說到蛇跟端午節,我們確實有個跟蛇有關的傳說。」他沒理我關於食物的比喻,不知道從哪變出幾顆表皮微刺的紅色小果子,將它們塞到我手裡。

  我在彎彎的月下聽他說了一個蛇妖與人類談戀愛,然後被拆散的故事。
  ……月光好氣氛佳,果子雖然難剝卻很甜很好吃,他為什麼要講這麼煞風景的故事?

  「那個神父是太閒嗎?」我有點不滿。
  「他叫法海,是和尚。」
  「白蛇跟人類過得好好的,發嗨是不是自己沒有伴所以要報復世界?」
  「是法海。和尚一般不結婚的啦。」骨頭君字正腔圓地糾正我的發音。
  「那個人類也是,白蛇對他不好嗎?妖怪不好嗎?妖怪身強體壯,還幫他偷仙草治病呢!」
  「人家叫許仙喔。」
  「哼──跟仙草凍奶茶一樣都有仙字,偏偏一點也不討喜。」

  我從他的肩頭直起身,在水鬼們一二一二的喝聲中,也揮舞拳頭大抱不平。骨頭君被我激動的肢體語言逗樂,念了一句「你到底有多喜歡手搖飲料啊?」,抬起手將我的腦袋又攬了回去。  

  「你好入戲。」他笑著說。
  「所託非人,就很氣!」我口氣恨恨,一邊重新找角度躺好。
  「要再來幾顆荔枝嗎?」
  「……這是荔枝?荔枝不是罐頭裝的嗎?原來荔枝有籽?」

  我被轉移了注意力,不可置信地描述了自己以前吃的荔枝有多麼缺乏靈魂──成堆擠在罐頭裡超像沒有瞳孔的眼珠,還只有死甜味;荔枝果汁喝起來也很噁心,根本是沒有營養與風味的漿。骨頭君說,這麼慘啊。我用力點頭,就是這麼慘啊!

  荔枝們這麼好吃,是誰想到要把它們封進淒涼的鐵罐裡!
  白蛇人這麼好,他老公怎麼就捨得讓他被關在塔底!

  我忿忿地把骨頭君給我的果子們吃完,期間他囑咐了一句「一口氣吃太多,當心等等流鼻血。」,但我覺得自己是厲害的血族,並不必害怕荔枝的逆襲。他見我心意已決,也不再勸,還幫我剝果皮,剝得又快又好,彷彿荔枝們也歡喜地配合著似的。

  被他碰過的果實冰冰涼涼的,滋味特別甜。

  ……他真好。
  我會這麼想,才不是因為自己是個吃貨。


  吃畢後我把種籽分散著埋進地裡,皮也一起。讓它們來時與往去都一起。

  如果有一天能長成就好了,希望到時候每一棵都會是多產健康的荔枝樹。我低著頭以撒旦大人之名祈禱,接著彈彈手指,沾了一層土的手很快回復乾淨。一直靜靜地陪我完成植樹大業的骨頭君這時伸出手,拉過了我的。我以為他是要看我的手髒不髒,正想好好展示一下,左腕處卻被套上一條彩色的線繩。

  我張開口要問這是什麼,猝不及防被他用指尖抵住唇。

  「這個時候不能說話哦。」他說,一邊繫緊線繩,一邊傾身過來啄我的嘴角。

  你、那你為什麼可以說話呢!雙重標準嗎?這種不乾不脆的吻又是怎麼回事!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出口,但又怕這是當地習俗,打破規矩的話會導致水鬼抓狂什麼的。儘管我並不怕水鬼,人家的文化畢竟還是要尊重。光憋著我又有些不服氣,所以無聲地朝他一撲,鑽過他那白霧,猛親一口,並偷偷探了一小截舌頭過去。

  骨頭君被我撞退了一兩步,臉上的白霧也晃了下,像是螢光與雪花的飛散。他輕輕笑著勾住我的腰,冰涼的氣息環繞著我。銀弦月薄紗似的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朦朧虛渺,宛如黎明前的幻影,我不由得挨向他貼得更近一些。

  他靠在我的耳邊,聲音低低的:「嘿,小蝙蝠,你在不開心什麼?」

  ……被發現了。
  我隱藏得這麼不好嗎?不過……與其說是不開心,更多的應該是沮喪吧。

  跟他摟摟抱抱一陣子後我的心情其實已經恢復很多,原本彆扭而不願表明的理由好像也不再值得特意遮掩。剛剛已經划遠的水舟又隱約接近了,隔著一段距離的鼓聲咚咚地打在我心上。

  我看不慣故事中那名人類淺薄的視野與涼薄的心,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只因為是妖怪就能輕易被否定愛的價值。妖怪也有心的;而幽魂縱然不再有跳動的心臟,骨頭君待我的心意那般昭昭,又有誰能說他無心呢。

  被真心以待,我此時必然能承諾誓不相負。

  只是我又忍不住想,當初許仙在不知白蛇是妖怪之前,所給予的愛意也並非虛假吧。一如我現在的自覺。會不會哪一天──即使盡一切努力、即使我擁有三百年的智慧、即使我以為自己已足夠強悍──也終將讓骨頭君感覺自己所託非人呢?一想起這樣的可能性,我便感受到一股烈日當頭、隨時要讓被灰飛煙滅的恐慌。

  於是我既對那軟弱的人類生氣、也對自己生氣。

  說是杞人憂天也好……再怎麼說我又窮又白,連房子都買不起,還是非法打工仔;流動資產幾乎耗盡的現在,吃喝都靠人養,一點也不值得依靠……以最近學會的用詞來形容,就是個魯蛇。或者該說是魯蝙蝠?唉,好想要錢啊……我怎麼變得這麼市儈,嗚嗚。

  我越說越悲從中來,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裡猛吸鼻子。
  他嘆著氣把我稍微推了開,捧住我的臉,指頭輕抹我的眼角。

  遮蓋月牙的雲霧散開,他面前的霧氣也是,比月亮或其他什麼都還要好看的那張臉對著我笑意盈盈。是有點沒好氣的意味,但又溫柔又寵。跟先前的淺笑不同,這時的他好甜呀,像是由衷被什麼取悅了一般,那本纏在他身側的蒼白霧氣也因此染上春意,變成粉嫩的顏色。

  他終於一點也不像會隨時消失的霧影了。
  水面上的鼓譟聲過於騷動,我的心口也咚咚咚地瘋狂打起鼓。

  「你想太多了,只要你開開心心的,就夠了。我們已經有固定的墓啦。」他說。
  「但我們有地契嗎……?」我還有些遲疑。
  「為什麼需要地契?」
  「聽、聽說你們這邊,擁有自己的房產是很重要的,不是嗎?」
  「我都死了為什麼還要在意這些?」
  「哦……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所以你別哭了好不好?

  他這句請求的語氣好柔軟,我聽得心裡暖暖的,彷彿是剛出爐的、被烤得很完美的白麵包,連胸口都熱滿得發脹。我只能點點頭,說好。
 
  「你這樣哭得滿臉血雖然可愛,但也十分驚人的。」他見我情緒平穩了,又開始開玩笑。
  「我們血族就這樣啦……」血淚什麼的,我也沒辦法。而且到底哪裡可愛。

  我曾想過如果血族一定要食血,那也許可以考慮弄哭自己來自給自足,但那血說到底是實體的悲哀與憂傷,口味很不怎麼樣,根本難以入口。我以分享趣事的口吻跟骨頭君說明這個點子,他聽完後想了想,湊過來倏地就舔了我一口,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若無其事道:

  「我覺得很甜啊。」

  不要認真作評價!
  明明全身上下都被他摸過了(蝙蝠型態),為什麼我這時候還會感覺這麼羞恥!

  我全身發熱,被涼絲絲的他抱在懷裡,竟不住地躁熱起來,接著鼻頭一酸。
  ──就不爭氣地流了兩管鼻血。



  荔枝吃太多原來真的會流鼻血啊。
  不論骨頭君怎麼調戲我,我就是要一口咬死:一切都是荔枝的錯!



  他逗我逗得太過,我禁不住羞恥,滿腦子亂哄哄地,索性化成蝙蝠,把自己掛到樹頭上不理他。

  河面上的水鬼們終於發現岸邊有血族與厲鬼在幽會,湊在草叢後看戲,不知道是哪隻特別傻,還大喊「在一起、在一起」。這不用你來說好嗎!我只是鬧個彆扭,我們早就在一起了,也沒有要分手的意思!就是法海來,我也一定要跟他決鬥,順便幫白蛇給他一頓粗飽。

  「──小蝙蝠,你下來。」骨頭君把水鬼們瞪跑,哄著我像是在哄迷路上樹的小動物。
  「不。」小動物則持續表示拒絕與叛逆。
  「你現在下來的話,我晚點帶你去吃粽子。」
  「那是什麼?」
  「一種有很多餡的糯米團,外面還有葉子包著一起烘或煮,很香的。」
  「聽起來跟海苔飯捲差不多?」
  「比那好吃的。」
  「……唔,那好吧……」

  我磨磨蹭蹭地探出頭,看見他雙手平舉的迎接姿態,爪子一鬆,讓自己墜入他的掌中。  

  吾輩血族心胸開闊又勇於嘗鮮,請千萬別唬我。
  就算真的被唬了,其實、其實我也不能怎麼樣。我願無條件相信那必定有值得的理由。

  這就是所謂的甘願做歡喜受吧。唉。



  後來天快亮了,我們將吃粽子的計畫稍微往後延,決定先回他家等白天過去。

  入睡之前,我以蝙蝠姿態平躺在他給我的那盞鬼火小藍燈下,毅然作了個決定。這決定也算是從白蛇的遭遇所汲取的教訓──戀人呀,務必彼此坦誠。

  我對自己點點頭,纏著骨頭君以靈體狀態與我一起躺下,並在他的魂魄與白骨原身重合時,拉住他的指骨,悄聲告知了他一個名字。

  不管在哪裡,只要呼喚我就能聽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能掌握「我」的那個名字。

  他楞了好一會,我推測會不會是這名字太拗口所以他沒聽清楚,便又重複了一次。

  結果他還是沒反應,我只好又再重複,還補述我的各種頭銜,每一個聽起來都神氣得不像話。這時他肯定也能明白我是多麼厲害的妖怪囉。我驕傲地挺起胸,非常高興能與他分享這麼厲害的我自己。

  他總算回過神時,又用指尖抵住了我的唇,就像是前不久給我綁線繩時那樣,雖然現在的他只是虛體,但我仍舊配合地不說話。

  「噓,我知道了。你是花俏的小蝙蝠哪。」

  既花俏又厲害唷!
  
  「我的名字,就刻在石碑上,念法是這樣的──」

  他的名字的讀音對我而言有些困難,我複述好幾次,總有些微妙的失敗。我垂著腦袋喪氣,被他笑著吹了一口涼氣。

  「不會念也沒關係,更重要的是,」他說出了一個日期與時辰,「你要記住這個時間哦。這是,我的命數。」

  命數是什麼,我還不太明白,但我計算了一下年份,確認那是他的出生年後,一瞬間震驚不已。這個骨頭君,看起來深藏不露的,沒想到連百年都不到,是很年輕的鬼啊!

  「……這樣子,我算不算吃嫩草呀?」我囁囁一問。
  「以臉來看你嫩多了,就別煩惱這個了。」他一彈我的鼻子,語氣不曉得為什麼有點恨鐵不成鋼。

  我看了看左手腕上的那條五色線繩,它帶有骨頭君的氣息,靈活地隨著我的動物姿態調整大小,正不鬆不緊地套著我的足腕。小藍燈不方便隨身攜帶,但線繩的話,就能一直戴在身上了呢,即使我獨自在外,藉此也總能感知到他的陪伴。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骨頭君的用意,確定了自己早前的推斷,証實他就是擔憂在心口難開的溫柔好鬼,握著左手嘿嘿笑個不停。

  「你又怎麼了?」
  「嘿嘿!」
  「傻樂傻樂的,你怎麼這麼好取悅啊?」
  「嘿嘿嘿嘿!」

  因為、因為是您啊──嗯,知根知底的現在,請容我擅自不再使用敬稱吧──因為是你啊。這麼好的你。就算不能一起住人間豪宅、就算我的打工薪水可能只買得起一座小棺或一個小罈、就算那命數讀來滿是過於刺目的血與闇色、就算族人也許會責罵我將真名給得過於輕率,但是……嘿,那又怎樣呢。

  正因為我們的存在綿長,時間的長度便不具意義,短暫即是永恆。

  他對我的毫無保留也全力回應,那就夠了。
  我們誰都不是軟弱的人類許仙,法海或塔,總之打爆就是了。
  戴不了銀戒指的我,能得到一條五彩的絲線,就願意被套牢。

  我暗自計畫著也要弄個定情物給骨頭君,黏黏糊糊地考慮著要不要打造一座水晶棺,但感覺他不會喜歡這種浮誇的主意。我用爪子搓了搓臉,決定先不管。金棺銀棺水晶棺,他在的地方都是好棺。

  我輕巧地把自己窩進他的左肋之下,並在離心口最近的骨節處親了親。當他附著骨身的魂魄低笑著虛摟住我時,我感覺像被籠罩在一片美好的夢境之中。那夢境滿是他為我織就的一片清藍幽光,與柔軟得不得了的氣息;是我專屬的骨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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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日常靈異奇幻走向的續集,今天的小蝙蝠與骨頭君依然是一個猛吃一個猛寵的狀態XDDD 雖然不小心變成年更的節奏,總之之後還會繼續佛系更新下去//


本文最後由 MrHerethere 於 2023-8-2 04:00 編輯

留言

太可愛了T^T. 覺得被治癒T^T 2020-9-3 13:05
流血淚的魯蝙蝠怎麼這麼可愛! 2020-9-1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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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原作者| MrHerethere 發表於 2023-8-10 0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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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七月


  那天表哥問我,是否打算長住下來?我可恥地遲疑了。

  不,不是的,撒旦大人明鑑,我與骨頭君的感情沒有問題,他的鬼魂鄰居們也很歡迎我多多去玩。服飾店的夜間打工即使薪水微薄,時不時拿來買根灑滿花生粉跟香菜的豬血糕,都還算充裕。最近我更理解了芋圓的魅力,點手搖飲料時常陷入糾結──以不踰矩為前提,究竟一杯奶茶最多能加幾種配料呢?

  我找到了在這座小島規律度日的方式,並對此心滿意足。畢竟,投宿的屋主每天提供抓背服務、伴吃伴玩、沒事就在棺裡同我廝混(主要是一起睡大頭覺),在我索吻時,甚至會特意將臉上的霧氣散開,讓我好好欣賞那張俏顏……呼呼呼!

  反正我有空就跟骨頭君嬉戲,覺得這樣悠哉度日、當條閒閒的鹹魚定居下來也不錯。

  一直到前陣子,我都相信自己可以在這個新環境適應得很好。

  豈知世事難料,本就很溫暖的這座小島在我沒察覺的時候,忽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日間休憩時,儘管我躲在陰暗的地底棺材裡,也儘管身邊有著冰冷又美貌的厲鬼男友,還是被熱得不行。來自溫帶地區的我頭一次感受到南方陽光的過份兇殘,一時實在無法招架。

  真不是我要說,也太熱了吧!讓不讓血族活了啊,嗚嗚!

  熱就算了(並沒有算了),在我翻來覆去努力進入夢鄉以逃避熱暑時,棺外還有無數唧唧聲吵得我格外厭世。總之,生活好難,太難了。



  血族天生畏懼陽光,作為夜境的臣民,我們的一切只在夜裡獲得應允,細微的一束日光就能輕而易舉在血族身上燒出焦洞。若是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太久,甚至會被照得魂飛魄散,變成很可憐的一坨灰。

  這世上有誰面對生存危機仍能懷著大方而寬容的心呢?

  反正不是我。我對於陽光,以及相關的事物總心懷懼怕,即便身為芳齡三百的純正血族,我的法力還算高強,能勉強抵抗日暮的夕色幾秒鐘,但如果沒有必要,我才不要自討苦吃,痛死了好嗎。

  小的時候有一年不懂事,硬要逞強,下場就是被殘酷的日光打回原形,曬成一隻坑坑巴巴的醜蝙蝠。雖然彼時出事的地點離家門口只有幾步遠,但因為同住的族人都是血族所以根本沒人能來搭救,還得有勞不怕太陽的堡靈管家出馬,把奄奄一息的我撿回去。養了好久好久,被強光穿破胸口而形成的大洞才漸漸長回肉。

  在那之後我超級乖,哪裡能接觸到陽光,哪裡就絕對找不到我,堪稱血族寶寶的楷模。

  然而這座南方之島盈滿充足的日照,熾灼的熱力不僅在白天大方發散,入夜之後,仍能在土壤中感受到其烈烈的存在感。

  「嘶!」

  我伸出蝙蝠爪子輕輕抵在地上,被燙了一下,熱得原地蹦跳。

  「你在跳什麼神祕舞蹈嗎?」骨頭君從墓碑旁現身,語氣饒富興味,以為我在跟自己玩。

  「要熟了!要熟了!」我一邊朝腳底的爪子呵氣,一邊拍動翅膀飛離熱燙的地面,姿勢很怪異。

  骨頭君以一團白霧將空中的我攏住,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捕蟲網抓住的蝴蝶,索性在清涼的霧裡朝他揮揮翅膀。「恭喜你,捕到了三百年難得一見的美麗蝴蝶呢!」

  骨頭君無言地看我一眼,將我從霧裡掏出來,抓著揉搓。

  「與其說是蝴蝶……你毛茸茸的,應該更像蛾吧。」他說。

  「……」我瞥他一眼,把自己整隻都窩進他的手心裡,盡情躲在亡魂的冰冷氣息中,暫時不計較骨頭君失禮的發言。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我懂得,更何況在沙漠中口渴已久的迷途旅人不須無端拒絕一滴水露。我默默安撫好自己,與他分享我剛獲得的體悟:「時至今日我完全理解了,就算沒錢買房,也要存錢裝空調。」沒有空調的話則至少要與觸感冰涼的鬼魂打好關係。

  骨頭君才明白我剛剛是在嫌熱。「堂堂血族,敢吃大蒜麵包卻怕熱嗎?」

  他的口氣嘖嘖稱奇,我感覺被小瞧了,大聲抗議:「我也敢吃麵線加蒜泥哇!」

  即使蒜頭很臭,而且接觸到皮膚時會引起刺痛,但是磨成泥吃只剩下麻麻的口感,習慣了的話挺好玩的。可以藉由蒜頭攻擊血族的傳說並不相當正確,只有弱到爆的幼小血族才可能中招,有一定實力的血族通常是嫌臭而自己避開。以這個邏輯來看,榴槤、臭豆腐、鯷魚罐頭、過濃的香水以及被遺忘多年的髒襪子,都有差不多的功效。

  骨頭君摸摸我的耳朵。「哦,那你很厲害喔。」

  「沒錯。」我用力點頭。

  「可是怕熱。」

  「是你們這邊的夏天太熱了,不是我不行。」我糾正道。

  「雖然自稱很行但吃麵線不加大腸。」

  「加鴨血就可以。」

  「也不加額阿。」

  我知道額阿是牡蠣的別稱,老實說我連高級生蠔都沒輒,那種軟趴趴的口感……噁。

  「明明就敢吃粉粿。」骨頭君還在叨叨地嗆個不停。「差別待遇,真過分。」

  「嗚!嗚!」您是怎樣!是怎樣!粉粿跟額阿能一樣嗎!今天為什麼格外找碴!

  我本來已經改掉對骨頭君的敬稱,但他這麼欺負人,簡直比天使還過分。我趴在他的掌心嗚嗚假哭,哭著哭著,一時悲從中來,不小心真的哭得自己滿臉血。

  見我哭得醜巴巴的,骨頭君也慌了。

  「怎麼了?你平常都聽過就算了啊?小蝙蝠?」

  我毫不客氣地把血蹭在他的手裡,抹了抹臉,沉聲指控:「您平常也不管我吃麵線加什麼呀!吃清麵線錯了嗎!怕熱錯了嗎!買不起空調但有所奢望錯了嗎!」

  我哭得超大聲,要是有誰經過聽見了,又要覺得有人在山裡欺負小動物,可是我不管啦!住隔壁的鬼魂婆婆被我們驚動,飄過來望了我們幾眼,但我正抓著骨頭君的手指抽鼻子,儀表十分不雅,不方便與她打招呼,只好矜持地背過身。

  「啊……你真是哭包小蝙蝠。」

  骨頭君說著,拉起我的蝙蝠爪子,帶我躲回地底的棺材裡。我不想讓婆婆看笑話,配合著化作一陣輕煙,熟門熟路地鑽過棺材木板、繞開精心排好的一副白骨、直撲那疊藏在角落的打工存款。

  只有錢不會傷我的心、只要慢慢存錢有一天夢想就能實現,嗚嗚。

  「你今天好像特別敏感?」骨頭君戳了戳我。

  我自錢堆探頭,吐出控訴:「您今天也特別壞心眼!」

  骨頭君沒有回話,尷尬的沉默突如其來。我一邊在心裡數數一邊從翅膀底下偷看,他的霧氣充盈整副棺材,整隻鬼像泡在不用錢的白濛濛乾冰裡,儘管我號稱辨識霧氣大師也一時摸不清他的表情。

  過了好半晌他都還是不回應,我坐立難安,為了不失氣勢故意裝出更兇的臉,但悄悄以腳爪抓了抓地。

  我快把棺材板抓裂一條縫了,他還是不說話,而且霧色愈發濃厚。

  我數得越來越快,兇臉後繼無力,趕緊別過身,以免被看出端倪。我本就不擅長與人吵架,雖然長生的血族不怕熬不過一場冷戰,只是……未免太沒意思了,命太長也不該這樣浪費,何況理由居然是意義不明的額阿。

  聽說在這個東方島國,修築台階是一種重要的社交能力,我不明白為什麼下樓梯就能消氣,不過還是決定入境隨俗,盡力和骨頭君重修舊好。

  我是心胸寬大的好男友嘛,不跟這個還沒有一百歲的年輕男鬼計較。

  只希望骨頭君願意等我學會砌磚。

  我打定主意,這時,他竟然幽幽開口了。

  「嗯,天氣確實太熱,我也有些心浮氣躁了。」說著還收斂霧氣,讓我瞧見他的臉。

  我回過頭看他一眼。沒忍住又了看一眼。

  他默默把霧氣又收得更乾淨一點。

  雖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我能讀出他的示好。

  ……很懂得使用美色嘛,這個心機鬼。我不爭氣地爬向他,試圖討一個和好的親親。他將我捧在手中,給予這個願望相當豐厚的回應。

  「明明是鬼魂,居然還會被天氣影響,骨頭君太嫩了。」我被親得高興了,得寸進尺地損他,他不以為意,咬了我的耳朵一口。

  我睜大眼瞪他,他見我僵住,毫不客氣又咬一口。

  是怎樣?蝙蝠耳朵很好吃嗎?我罵了他一句。

  「嗯,香香的。」他居然這麼回應。

  香在哪!我現在就是一隻毛茸茸的像蛾的蝙蝠!骨頭君自己說的!他認知錯亂了嗎?就像養寵物後變得盲目的飼主,就算小狗在家裡亂咬衛生紙也覺得可愛那樣?

  我開始擔心骨頭君會不會太過喜歡我的動物型態了,他還記得我的人模人樣也很不賴嗎?

  這陣子因為怕熱,我為了節省力氣,除了出門打工,其他時間都不怎麼化人,這麼說來……是我鬆懈了,我不應該仗著骨頭君會幫忙剝水果餵食,就放棄當人,成天只張嘴等吃。

  「別咬了。」我用蝙蝠的爪子按住骨頭君的臉。

  撒旦大人有所誡示,心存疑惑時要起而行,直接去尋找答案。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在狹小的角落空間化為人型,為了不壓到他的骨堆,還縮起雙腿,身體都屈在他的懷裡。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覺得自己過於纖細的少年身形十分方便。

  他低頭注視著我。

  我迎向他的目光,在那雙黑眸中瞧見清晰的著迷,遂安下心來,歡歡喜喜地咧嘴微笑。

  「嘿嘿嘿。」

  我用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顧著傻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忽然被抓起臉猛地親了一嘴,他甚至舔了我的虎牙。

  救命!這都是從哪裡學的!那個舌頭!客氣一點!

  我紅著臉,掙脫他的糾纏,在他的唇邊悄聲確認一件事:

  「唔……這就是傳說中的床頭吵床尾和,對吧?」



  骨頭君無情地否定了我的一知半解,說我還有好多得學,不要整天顧著吃個不停。

  嗚嗚!



  陪我去溪邊給荔枝種子澆水的時候,他才說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有人死在我的山裡。」骨頭君說。

  不是貓頭鷹吃掉山鼠,或者蜘蛛捕捉甲蟲那樣的死去。不像年邁的水鹿在芒草叢緩而沉默地臥倒,也不像野豬依偎著衰老的尖牙時所作的關於春天的最後一場夢。有一條棕蟒般的粗繩將一副軀殼和一個無以為繼的未來,垂掛在一棵槐樹下。

  槐樹的葉蔭棲入幽影。

  同樣身為亡魂,骨頭君被鬼影的悲切牽動,長久以來壓制得很好的戾氣洩出了一絲,潑灑在最靠近他的我身上。

  聽完他的自白,我一臉沉痛,並在他疑惑的表情下,幽幽開口:「結果真正會被天氣影響的,還是只有我啊。」

  東方厲鬼個性太好了吧,說好的被鬼氣牽引而失去理智?明明就還能編藉口安慰我。我說的是他假託天氣太熱而心情不好的爛藉口。

  「重點是這個嗎?」坐在我旁邊的骨頭君剝去荔枝殼,將果肉塞進我嘴裡。

  「唔唔。」他說這應該是這一季最後一顆新鮮果實了,我要仔細品嘗它,每一滴甜甜的汁水都不放過……

  「小蝙蝠,請你吃得矜持一點。」

  「啊?」

  「你再這樣,我不知道等等會塞什麼進你嘴裡。」

  「……啊?」

  不懂這個男鬼為何突然開黃腔。我們不是正在感性談話時間嗎?

  我有點莫名其妙,但他說著還點了點我的嘴,指頭都要戳到我的尖牙了。呵,我可是成熟的三百歲血族,才不會被這種挑逗嚇到。

  我朝他眨眨眼,露出他喜歡的那種笑臉:「塞就塞,我才不怕。」

  接著變成蝙蝠轉身就跑。

  「……你敢放話就不要逃啊?」  

  骨頭君低聲罵了一句,仰頭看著我落在一棵高大的榕樹上,口氣有點兇,但表情不是那麼一回事。作為無聊的小報復,我故意挑釁他,他若要像先前捉蝴蝶一樣把我撈下來,我也能設法逃掉,但他沒有,只靜靜在樹下罰站,像是會等我甘願了自己出來。

  我掛在枝頭上,將腦袋藏在片片葉間,露出一雙水潤的眼睛與他對視。

  厲鬼與自縊而死的亡靈為什麼會有共感?因為是在他的山裡死去的關係嗎?我小聲問他。

  他回,大概吧。好像自己也不清楚,卻已經知道要無可奈何的語氣。

  餓肚子時我會不受控地發瘋,為了避免陷入難以自制的狀態,只好經常吃東西。我不願攝取最能給予血族飽足感的食糧,只吃營養稀薄的代餐和垃圾食物,下場便是無止盡的進食──雖然我其實很享受其中,甜果子跟美味小吃都很讚啊。

  而正如我受血族的生理機制所苦,骨頭君無法控制來自亡靈的影響。

  生為血族,或者死為厲鬼,都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我懷著一股同哀的情緒,清了清喉嚨。「咳,我說過我是很厲害的血族吧?」

  骨頭君看著我從葉叢中爬上樹梢,挑了挑眉,等我繼續說。

  於是我抬頭挺胸,背對月亮展開翅膀,展現厲害血族的氣勢與風度:「所以!嗯,偶爾被遷怒沒關係的,我承受得住。之後你要是又心情不好,需要發洩,也沒問題,無法提前通知也不要緊,只要像剛剛那樣,事後補給我一點點親親與抱抱,我就原諒你。」

  我在溫暖的月光、土底初生的樹苗、以及遠方野豬的夢中,認真向他承諾。

  「另外,」我想起他鱉腳的牽強藉口,「雖然你不受天氣影響,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覺得好熱、熱到爆、恨不得將太陽摘下來鞭打一百遍……因為我會見光死所以只能精神上支持你,但我認識冰雪的妖精,屆時等我寫封信,跟他求來一小朵冰川之心,就能放在你的棺材裡,當作不耗電的天然冷氣,自然又環保,你說好不好哇?」

  我自覺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給予了所有可行的保證。深藏不露的骨頭君,是不是要被我真誠的甜言蜜語融化了?我期待地望著他,想看見他因為我的話語動搖而大受安慰的模樣。

  當他真的左右晃動時,我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下一刻才發現,咦,在搖的好像是我耶?

  「哇!哇哇!」樹葉劇烈晃動,頻頻擦過我的鼻頭,我忍住打噴嚏的衝動,前後張望,發現整座山都在震動。「怎麼回事?你們厲鬼激動起來都這麼驚人嗎!」

  我被搖得腦袋發暈,爪子幾乎抓不住樹枝,只好倉皇地變成人,跳下樹枝,抱緊樹幹不撒手。

  「這種時候,我更希望你是來抱我啊。」骨頭君嘆著氣,湊過來拉我。

  我慌慌張張地握住他的手,將他護在樹和我之間,以防落下來的小蟲或鳥窩掉在他身上。他任由我進行不倫不類的樹咚舉止(他高我太多了,可惡!),神情好整以暇,平靜得讓人焦急。

  我讓他注意一點,別把山都搖沒了,骨頭君聽了我的警告,表情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沒經歷過地震?小蝙蝠?」

  對。

  我差點嚇傻,真丟人,這可是不能告訴別人的天大祕密。噓!



  我險些被搖成傻子,第一次親身體驗板塊運動就是顛個沒完的超有感地震,真的不能說我少見多怪……也不能怪我以為這也是骨頭君神通廣大,畢竟他老是一副什麼都辦得到的樣子。更不能怪我看見他從容的模樣,不知不覺安心下來,順勢把臉埋在他胸前,盡情感受腳底與頰邊的晃蕩。

  ……這隻鬼看起來瘦瘦的,體格倒很不錯。

  我沒忍住伸手揉了一把。

  又試探地再揉一把。

  骨頭君斜睨我一眼,卻百依百順,我簡直要得寸進尺,好不容易才管住自己的手。

  我的初次地震體驗,以及我們的初次口角,就在一陣心猿意馬渡過了。



  後來骨頭君撿了一隻被震到地上的蟲給我玩,那小傢伙驚慌大叫,六隻腳瘋狂擺動,叫聲震耳欲聾,我越聽越熟悉,詢問之後,才曉得這就是擾我清夢多日的真兇──牠與牠的族人總在大白天作怪,吵得我連在地下睡覺都不安寧,隔著棺材板都能聽見的響亮蟲鳴。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我以指尖輕輕捏住小蟲,感覺要聾了。骨頭君說,這叫做蟬,在我請求之下把這個字寫在地上。

  我盯著看不懂的方塊字跟手上的蟬,感覺牠光是名字都有一種說話很大聲的氣勢。

  真是蟲小志氣高。我連忙把牠請回樹上。

  我一直很想見識一下,究竟何種生物有能耐令血族睡眠不足,可惜在我活動的夜晚時分,牠們已經乖巧地在樹上睡覺,我也不好貿然打擾,時至今日,才了結一個小小的遺憾。

  「這裡的夏天不只天氣熱,連昆蟲都好有活力啊。」蟬回到家後安靜了,我心有餘悸。

  「要長大不容易,難得出土,得抓緊時間生寶寶啊。而且其實只有公的會叫。」骨頭君說。

  出土是這樣用的嗎?我不太確定,聽骨頭君說蟬得在地底待好久才能長成,好不容易長大了,卻很快就會死掉。血族能活得很長,很少需要抓緊時間趕快做什麼,我不太能理解牠們倉促的生活方式,但想來牠們也不需要我的理解。

  「接下來的幾天,我不要經過這棵樹了。」

  我想了想之後,跟骨頭君這麼說。他回我,那麼,也小心不要經過西邊的槐樹了。

  「我們小蝙蝠真是多愁善感哪。」他又道。

  「我在一晚上經歷了被遷怒、被咬耳朵被舔牙齒、地震初體驗、瞻仰血族的睡夢大敵,十分跌宕起伏,請您多多安慰我好嗎?」

  「你。」

  「我怎樣?」

  「『你』。」

  我意會過來,忍住不要翻白眼。哎,這男鬼真的心眼很多又愛計較耶。

  「請,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一個激情四射的親親。」

  我特意著重在某個字的發音,他露出滿意的神色,在我說完話後,將我按在樹幹上,給了我一個一點敬意也沒有的、讓我的犬牙與舌尖都被舔麻了的、綿長的吻。

  清夢被擾的蟬們罵了好幾聲,我充耳不聞。

  嗯,哎呀,總之不僅公蟬,男血族也有情不自禁發出吵鬧聲響的時刻嘛。



  說好不去西邊的槐樹,我還是去了。

  骨頭君知道了大概會說我是自虐小蝙蝠,可在這無人的深山之中,有件事也許只有我能做。

  經過好幾晚的醞釀,這一天,我下定決心,循著一股新鮮而哀怨的氣息,很快找到那棵樹的所在處──並不難,假若我無法辨讀亡者的怨氣,祂的身軀也在枝下懸蕩可見,不可能錯過。

  今晚雖是滿月,但月光不知為何照不太進這林間,黑暗不妨礙血族視物,隨著我逐步接近,林間乍起陣陣怪風,七月的炎熱驟涼許多。老家那邊的鬼魂也自帶冰涼氛圍,我不以為懼,在炎夏之中,反而對此萬分感謝。

  我在祂面前停住腳步。

  祂懸得不算高,將將是可以自絕的高度,腦袋低垂,從我的角度看不清表情。我走近一步,雙手碰觸那具單薄的軀體。

  寄宿在樹心的亡靈猛地發出尖銳的嚎叫。
  陰冷的氣流強勁地呼嘯,風聲與鬼哭聲十分淒厲。

  我沒想到祂的身軀小小的,能量竟這麼強烈,嚇了一跳。

  不過,沒打聲招呼就碰人家,本就是我唐突。我乖乖後退幾步:「失禮了,我只是想問您,喜歡吃水果嗎?」一邊說著,我從背包裡掏出一大袋水果,一顆一顆擺在樹下。

  祂沒理我,冷風狂吹,像在驅趕我。

  實不相瞞,這風吹得還挺舒服的。我不依不撓,繼續推銷近日發現的好吃果子。

  「不嫌棄的話您也來一些吧?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為什麼與蓮花以及霧氣有關係,讓我取名的話,我應該會叫它粉紅甜山。粉紅色甜甜小山,的意思。」

  我熱烈說明,揀起一顆蓮霧,比劃形狀證明自己的小山比喻不是無中生有。

  不曉得祂有沒有被我說服,但新鮮蓮霧在手,我想了想,坐到樹下,決定先開吃,也順便證明自己沒有在水果裡下毒,並非心懷不軌的壞傢伙。

  我的做法似乎奏效了,陰風跟尖叫稍歇,我趁機又多推銷幾句,嘮嘮叨叨的,賣我水果的杯杯如果聽見了一定會很欣慰,我有將他的話好好記住呢!

  強風將排好的果子吹亂一地,我記得骨頭君說過,東方亡靈進食的方式是用吸的,那麼此刻動靜如此強烈,一定是祂吃得很激動吧。我十分欣慰,沒忍住又說了些話,是骨頭君會碎念我太囉唆的程度。

  祂沒有回應我的囉哩叭唆,但推拒的力道減弱許多,我便厚著臉皮,快樂地留下樹旁與祂一起吃吃。背包中的水果一半供在樹前,一半則快速進了我的腹中,好一會後,冷風停息,祂不再說話,我便靠著樹幹,靜靜朝滿月的方向望去。

  祂似乎平靜許多了。雖然有些自吹自擂,但或許我很擅長跟鬼交朋友。

  我拍拍屁股站起身,心滿意足地擦嘴,在地上找了兩顆大小差不多的石子。

  「好啦,我該走了,您吃好了嗎?我將水果收起來好嗎?」說著,我將兩枚石子擲在地上。它們撞在一塊,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聲響。

  我有事先研究過的,這種透過兩枚小石子詢問鬼神的手法,在此地似乎相當普遍,而此刻祂給我的回覆,據說是一種一言難盡的笑。

  「好吧,那我就先不走了,您再吃會吧。」

  今天不用打工,天亮之前,我還有很多時間。我吃飽喝足,自顧自地化作蝙蝠,將自己掛到祂旁邊,一起隨著枝葉輕輕搖晃。槐樹微微一震,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或許也沒有什麼意思。

  樹的葉層茂密,蟬們大約不敢在新鬼面前造次,沒有月光與蟲鳴干擾,我打了個小小的盹,補了點舒適的短眠。

  睡夢迷濛中,我隱約聽見骨頭君的聲音,他的身影立在樹旁,身邊有另一個纖小的鬼影。

  「真是自來熟小蝙蝠。」他說著,將我摘了下來。

  纖小的鬼影也說了什麼,但力量相對微弱,我聽不清楚。

  別趁我睡覺講我壞話,我咕噥著抱怨,把臉埋在翅膀裡。

  骨頭君笑了一聲,拇指輕撓我的腦袋,我喜歡這個宛如棉被覆蓋在身上的力道,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對我的微小隱瞞。

  見到樹下的鬼魂時我就明白了,骨頭君故意不讓我知道祂的年紀其實很小很小。

  會為了短壽的蟬生而傷感的我,當然不可能見到人類孩子的殞落而無動於衷。為什麼,還這麼年幼,比寶寶大不了多少,發生了什麼決定要捨棄現世呢?祂沒有搭上卡戎的小舟前往彼岸──東方的亡靈會需要渡過冥河嗎?我其實不確定。無論如何,祂駐留在了荒山之中,這是不是意味著,祂也即將跟骨頭君一樣,接下來的幾十年都待在山裡呢?

  山中的鬼,河底的鬼,留在原地的鬼。

  唯獨血族絕對不需要搭那艘船,眼皮上不必放賄賂船夫的硬幣;不會留在任何一個地方。

  這件事忽然也讓我有些感傷。我把臉埋得更深一點,小心把眼淚抹在翅膀上,骨頭君應該沒有發現。我希望他別發現。我不想解釋自己何以必須設想這一類狀況。

  長生的血族,不死的血族,天敵稀少的血族。
  其實只需要踏入陽光即可灰飛煙滅的,脆弱的血族。

  我還沒能下定決心什麼時候要再尋死一次。

  表哥問我有沒有打算久留在這座小島,問的是,我是否在這個新環境找到了願意維持長生的渴望。



  心懷雜念,我在打工時恍恍惚惚,找錯好幾次錢,與店長交接後被唸得滿頭包。

  犯了錯被罵也是理所當然,我虛心承受,下班後抱緊附近無人的燈柱,小聲與成群的蚊子訴苦,也聽牠們訴苦。為了生存之所需,牠們遭受強烈的厭棄與發自全力的拍擊;因為一時大意,今晚的打工薪水全用來填補帳目缺額……要存活在這世間還真不容易。

  顧店時有一群高中生來買衣服,他們到處翻看、隨意聊天,雖然是便服打扮,但我曾看過他們身穿制服的樣子幾次,認出了他們的臉,也認出那制服與槐樹之鬼身上的是同一套。

  他們提起某個行蹤成謎的三年級學生,我偷偷聽著,心底一驚。

  難不成……?

  我豎起耳朵,聽了滿滿的臆測,諸如:因為指考考砸了會被家長痛罵所以乾脆離家出走、因為被說好要一起上大學的人甩了所以心灰意冷、因為終於熬過高壓的備考過程所以放飛自己要去追尋自我。因為這樣、所以那樣。他們不知道哪個猜想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當然也可能全都是錯的。

  我也許可以直接詢問當事鬼魂,但僅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在意,當真應該去碰觸祂人的苦楚嗎?我明明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陰風裡的哭聲。

  我在意得不得了,心忖前幾日送上的果子太過寒薄,這回放開手腳作足準備。



  黃澄澄的芒果疊成山,我將熟紅的幾顆排在山頂處,旁邊再立好一小爐線香跟大捧大捧的菊花。

  之前擺給骨頭君時出了烏龍,我謹記錯誤,這次選了很好聞的香、沒有點太多枝、菊花也挑了正確的顏色,我猜想自己也算很會供奉東方亡靈的血族了吧,一邊又在樹旁大口嗑芒果。

  我感覺祂不像上次那樣推拒我了,因為地頭蛇的骨頭君來關照過的關係嗎?不過陣陣陰風把菊花花瓣吹得漫天亂飛,好不容易點燃的三炷香也顫顫巍巍飄起一排刪節號。

  這些鬼都很會用文字表達心情呢。

  既然祂既不是離家出走大玩特玩,也不是上天下地到處探索內心,僅僅只是將自己束縛在一截槐樹枝頭上,化作一抹晚開的槐花,那我沒事過來陪祂吃點東西、拜點東西給祂,也是隨手之勞。

  不過現在我手上沾滿芒果的汁水,那麼,不如說是隨手汁勞吧。

  等到我們再熟一點,也許祂會願意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做這個決定、為什麼選這個地方、人類的腳要過來很辛苦吧……我有好多好多想問。我苟活幾百年也只有過一次的這種勇氣,祂這麼小、人類註定的命歲這麼短,又是怎麼下定這般決心。

  不回答也沒關係的。



  我想了很多,連骨頭君的家都不怎麼待了,惹得他好幾次滿山奔波而來領我回去。

  「你這樣鬱鬱寡歡,人死也不能復生好嗎,小蝙蝠?」他抓著我晃了晃。

  「我知道嘛。」

  「但還是要繼續憂鬱。」骨頭君一語道破。

  「……知道就別點破嘛。」

  他抓著我脖子後的那小片皮肉,急颼颼地飛向市區。我現在是蝙蝠模樣,身上沒有外送貨品,不會引起他人以為見鬼了的懷疑,所以乾脆放鬆身體讓他像放風箏般蹓我。

  我雖然不打算深究骨頭君欲往何方,但他停下腳步的地方還是嚇了我一大跳。

  「……您、不對,你這是帶我來開房間嗎?」

  我又被嚇出敬語,面對著溫泉旅館的招牌,在他手中扭動身體,試圖掩飾自己的害臊。唉唷,怎麼這樣,都不提早通知一下,唉唷。

  骨頭君沒有從前門進入,不知怎麼確定了哪個房間沒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窗口飛入,順道偷渡一隻小動物。

  「我聽說你們這邊入住旅館都要先敲敲門,以防嚇到裡面的房客?」我問道,展現出自己對在地知識擁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人家是為了不要鬧鬼,但我們之中已經有一個鬼了,無所謂。」

  「聽說馬桶也要先沖一下水!另外我們算不算闖人家空門?」

  骨頭君對我的各種合法疑問充耳不聞,將我放在床上,自顧自把窗台、電燈開關還有附在廁所天花板上的住客都趕了出去,接著打開熱水,開始在大浴缸裡注入熱氣蒸騰的溫泉水。

  我化為人形,快手快腳去了廁所一趟,發現裡面居然配備有免治馬桶,恭敬地按下沖水把手。替骨頭君掩護完畢,我坐在床角,掏出錢包、翻找口袋,認真計算身上的現金夠不夠付住宿費。

  上網查過這家店的基本價碼後,我決定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留下來抵債。

  要是還不夠的話怎麼辦?白住白玩,隔天來打掃的房務會不會以為自家旅館鬧鬼?

  在我感嘆自己即將又一次變得身無分文的同時,骨頭君飄過來與我坐到一塊。「你有什麼不滿嗎?小蝙蝠。」

  「先不管非法住宿的部分,請問我們為什麼要大熱天來溫泉旅館呢?」

  「來溫泉旅館不就是要泡溫泉嗎?」

  「所以說,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的……」

  我嘟嚷著,把內心想像的浪漫畫面丟到一邊。跟合乎心意的對象手牽手、心頭小鹿怦怦亂撞著、一起臉紅紅地到有時限的小屋子裡共度不可告人的時光,這種想像難道只有我有嗎?話說回來,沒被邀請的話血族其實不能踏入他人的屋簷下,被別的鬼抓著從窗戶闖入居然就可以嗎?不知道其他血族是否知曉這個法則的漏洞。

  我滿腦子混亂,看到骨頭君當著我的面,隨手脫去白色上衣時,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

  「嗚嗚。」一邊尖叫還一邊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

  骨頭君輕輕笑了一聲,裸著線條流暢的胸腹,雙手向下,解開了褲頭。

  「嗚嗚!」我把眼睛睜得更大了。

  他穿著很一般的深色長褲,但底下的風光卻一點也不一般。骨頭君白皙的肌膚慢慢慢慢露出得越來越大片,我的目光無比專注,呼吸幾乎要停止,腦袋無法思考,白茫茫的,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要、要看到了嗎!骨頭君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好期待、好期待呀!

   在我狂嚥口水,躁亂的心情連影子都要遮掩不住之時,骨頭君喚起一片濃霧,牢牢遮住自己,光溜溜的一整隻鬼就這樣藏在一團霧氣裡,飄進放滿溫泉水的池中。我什麼好東西也沒有瞧見。

  我氣急敗壞地把自己一個勁地脫了個精光,扔下披風跟大衣、絲質襯衫、筆挺褲裝以及底下的吊帶襪,憑著一股亂七八糟的衝動隨便往身上淋了點水(這種時候還記得泡澡禮儀我是腦袋有洞吧!),然後直接往水裡撲。

  貌美的邪惡男鬼勾了勾手指,將我從水中撈起。

  「小心別打滑了。」他說著,將我攬到身邊。

  骨頭君光潤的鎖骨與胸口映著水珠瀅瀅發光,晃漾的水波底下,有更值得深入探究的陰影。帶有硫磺味的泉水鑽入我的鼻尖,我感覺有什麼東西也正在猛烈地爆炸,整個人繃得說不出話,卻突然,被他在水下用腿蹭了一下。

  「啪滋。」
  「啪滋啪滋。」

  幾支日光燈管急速閃爍,被我躁動的魔力不小心摁熄了。

  噢……看來我是真的要留下來用勞力償債了。

  我雙手摀臉,感覺自己在色慾薰心下,有色心沒色膽,一事無成。

  「小蝙蝠,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骨頭君挑了挑我溼透的髮梢,似乎因為它們不如乾燥時蓬鬆而摸個不停。

  「水好熱。你好冰但也好熱。我好熱。」

  我的嗓音在手掌下模糊不清,反正都是胡言亂語。

  「那你有覺得天氣比較不熱了嗎?」骨頭君又問。

  ……等一下。迢迢把我抓來泡溫泉,目的是要用更熱的水來轉移我的注意力嗎?所以我就不會注意到天氣很熱了嗎?因為置身在更燥熱的環境裡所以天氣什麼的就一點也不重要了,是這樣嗎!

  我好像忽然讀懂了厲鬼的獨特腦迴路,瞬間一言難盡。

  只有我以為這是夜間幽會──雖然不那麼浪漫,但怎麼說也正在袒裎相見,仍然值得臉紅心跳一下──原來是我誤會了,真是不好意思。而且雖說不著半縷,從一開始就被看光光的也根本只有我而已。

  我氣憤得一口氣悶進水裡,一時不察直面某個龐然大物,又嚇得蹦了起來。

  「我我我就是姑且問一下!你們這邊的室內水池裡沒有蛇吧?」

  「啊?」骨頭君愣了一下,很快意識到我在問什麼。「當然沒有啊,唉唷我的天哪,哈哈哈……」他被我徹底逗樂,笑得毫不客氣,甚至笑出眼淚。

  「那你就把你的蛇收好啦!」我惱羞成怒。

  奇怪耶不是說東方人體型都比較小嗎?我的個頭已經矮他一截了,怎麼也不該在「男子氣概」上輸人吧!雖然說,不管是輸還是贏,沒有用武之地也都只是一個……裝飾而已啦。

  我帶著顯然派不上用場的自己的蛇游到池子另一邊,反省自己一整晚到底都在搞什麼鬼──說得正確一點,到底都在被什麼鬼搞。

  「噯。」骨頭君喚了我一聲。

  「……什麼事?」

  「你討厭泡溫泉嗎?」

  「討厭倒不至於,我比較討厭我自己……」我含糊地回答。

  「太熱了嗎?那我讓水涼一點好嗎?」他笑到一個段落,發現我真的很沮喪,收起笑意,釋放出森冷的陰氣,想讓我好受點。浴池的燈管被我炸壞了,他便在水面放出幾朵晃蕩的青藍色鬼火,充當照明。

  隱約的火光間,幽深的暗彩之中,白皙俊俏的男鬼朝我游近。

  水光破開,他的身影宛如皎潔的晴夏月色。

  我凝視著這樣的他,猜想詩歌中所描寫的日出之輝與此相比,究竟何者更為耀眼。只屬於夜晚的我,也能被明媚閃耀的光芒籠罩嗎?

  蒸騰的熱水被他的鬼氣浸透,變成涼爽的冷泉,蒸氣凝結在我臉上,我抹了抹臉。

  他以為我又哭了,發現那些只是透明的水滴,眉梢才鬆了開。

  「所以說,這算脫敏治療嗎?」我打起精神,朝他微微一笑。

  「嗯……你每晚都跑出門,是因為棺材裡太悶了才待不住吧,我想著或許出來泡泡溫泉能當作散散心。雖然最近也有熱氣球季,不過那通常只能白天玩,可是你並不能在大白天出門。」

  骨頭君難得說了好長一段解釋。我覺得脫敏治療對血族沒有用,對熱氣球也有點感興趣,但我……

  「我沒有覺得在家裡很悶。這個還是要先澄清一下。」我說。骨頭君聽到某個字的時候,不自覺地彎了彎眉眼,不是他平常故意勾引我時的那種笑,我看了好喜歡好喜歡。

  他真的好漂亮。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心中的一陣翻湧,我老是被他的美色迷得神智不清,可是,不是美麗的鬼就能奪走我的心智的;令我著迷不已的,是他明明看似淡漠,卻其實在小地方毫不吝嗇溫柔的一點。

  誤會了溫泉之旅是幽會又怎樣。

  可以將錯就錯啊!

  我忽地拉住他的手臂,猛然將腦袋塞進他的肩窩裡。我們靠得好近,蛇們也是,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又知道自己在血族中也算長得很好的,遂壯起膽子,屈起左腿去貼他的腰,把他壓在石砌的水池邊,盡情吻了許久。

  彷彿最為貪婪的血族在沉睡千年後遇上的第一頓美餐,淋漓盡致。

  「與其說你是小蝙蝠,更像是小章魚。」骨頭君任我在他口中亂闖一陣之後,輕咬我的舌頭,一邊抹嘴一邊評論。

  他是沒有血色的鬼,被我吸咬半天,唇色依舊淡淡的。憑什麼只有我自己親到嘴唇發熱……我不服氣地擺了個章魚嘴,被他快手一把捏住。

  做什麼做什麼!

  「欸,小章魚,我說過你要矜持點吧?」

  好像餵我吃荔枝時這麼說過?還說不然不曉得會塞什麼進我嘴裡?所以到底是要塞什麼?

  我歪著腦袋,沒跟上他的思路。
  但他很快沉入水中,親身展示了答案。

  我的蛇被他叼在嘴中,冰涼潮濕的觸感讓我興奮不已,我想看他的臉,偏偏水有夠礙事,自己的呻吟也有夠吵,全都讓我無法思考,只能記得揪人家髮絲時不要太用力。渾渾噩噩地被吸得繳械時,我還在疑惑難道血族不是我嗎?該吸人的不是我嗎?

  被吸得渾身發軟的人不該是我吧!

  我沒用地拉著他哼哼,心有不甘,痴態百出,丟臉極了、又愉快極了。

  ……同族的前輩們之所以沉淪慾色,那個中滋味與緣由,我也品出了些許。

  被我纏著說服了禮尚往來之後,我小心不讓尖銳的犬齒磕碰到他,讓他先前的預言成真。

  我很高興他將房內的住客都事先趕跑了,他的聲音與神色,都只有我能欣賞,這真好。



  我們在水中嬉鬧不休,後來又放滿了一次熱水,這回我稍微體會到了炎夏泡溫泉的樂趣,主要是冰涼的鳳梨啤酒真的好喝。烈日有盡時,我終究仍被允許擁有我的月光時刻。

  我們擦乾身體,找出衣櫃內的兩套浴衣,入境隨俗地換上,接著躺在榻榻米床上,一起望著天花板裡的嵌燈。他的手搭在我的胸口上,自從他注意到我胸前的那道巨大疤痕就一直摩娑個不停,我任由他摸,在寂靜間,低聲告訴他,那只是自己年幼時一個莽撞的錯誤。

  我已經沒有踏向烈日的勇氣了。
  灼灼的陽光不會再有機會在我的身上刺出更多的難癒的傷。

  至少這個瞬間,我如此堅信。

 「你還討厭自己嗎?」,骨頭君輕聲問了一句。他怎麼將我的玩笑話記得那麼牢。

  我閉上眼,悶悶一笑。燈的黃光被我火熱的心情燒得一顫一顫,轉瞬便要步入同伴的熄滅後塵;我的心臟也在胸中一顫一顫,但我想,距離它熄滅,應當還有好幾千個轉瞬。

  房間、地板、窗戶、我們身下的床鋪,忽而又顫動起來。我已經知道了這是所謂的地震,不再害怕,只悄悄在被子下向骨頭君滾去,巴著他不放。

  一陣陣激烈的天搖地動中,樹影幢幢,風聲鶴唳,世界彷彿即將毀滅,我明知是錯覺,仍然想像著無數蝙蝠墜落的畫面。天地震動著像是誰的心正顫動不已,可骨頭君是沒有心跳的。我被他穩穩抱著,安心極了。與他在一起,墜毀或者燒散成灰,也許都沒關係。

  即使是我,也很明白這感受並不是哪一個厲鬼都能帶來的。

  我跟骨頭君約好了,在夏天離開前,得一起去冷氣房大啖麻辣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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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違三年讓小蝙蝠出來見一下客(?)



本文最後由 MrHerethere 於 2023-8-10 05:07 編輯

留言

小蝙蝠還是一樣好可愛 劇情多了點哀傷沉重的部分,希望他們還是能好好的、幸福地在一起 2023-11-10 21:12
@翾刖 小蝙蝠同樣也是獸性大發了呢(毆)XD 2023-8-16 18:21
@山鳥海魚 三年不見,依舊是傻瓜情侶www 2023-8-16 18:17
@卒年平均 謝謝海草// 2023-8-16 18:17
@黎icedtree 希望下一章(有的話)不用再等三年XDDDD 2023-8-16 18:17
可愛的蝙蝠和骨頭君!居然三年沒見了好快啊~ 2023-8-10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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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rHerethere 發表於 2024-2-15 00: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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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八月


  熱辣的八月天,我發現了一個讓心情也熱辣起來的快樂方法。

  在夜晚時分盡情吃完麻辣火鍋,我簡直不想離開那還泛著紅通通湯底的煮鍋。餐廳內飄著涼爽的冷氣以及充滿食物香味的白潤蒸氣,宛如一座人造的海市蜃樓,在過於炎熱的天氣裡,恰似飢渴旅者眼中的溫柔鄉。

  骨頭君輕捏我的後頸,制止我向店員再點一份小火鍋的舉動。

  「你已經吃很多了。」他說。

  我依依不捨地瞅著菜單上五顏六色的火鍋料,唔了一聲,被他按住臉頰重新擺正視線。或許是為了在人群中顯得尋常的關係,骨頭君身著適合時下年輕人的簡單裝扮,總擋在臉前的霧氣全都收了起來,儼然是乾淨清新的大學生模樣。

  ……嗯,作為一名誠實正直的血族,請容我在此稍微多補充少許客觀事實──這名真厲鬼兼假男大生,儘管膚色蒼白,看上去依舊青春洋溢,長相端莊,並且身材勻稱、雙腿挺長。我猜這副樣態的他咬起來口感應該很不賴,反正誰也看不出他為什麼會被叫骨頭君了。

  我沒忍住,衝著頰邊的他的手掌,張嘴咬了一口,惹來他報復似的用力揉臉。

  「你幾乎都沒吃,我得多吃點,店家才不會把你趕出去的!」我口齒不清地強詞奪理。

  我曉得骨頭君不需要攝取人間的食物,他告訴過我,之於鬼魂,香火的奉養才是祂們的主食,除此之外的東西聞幾口感受感受就夠了。雖然會陪我吃水果嗑零食,但那……跟大人陪小寶寶吃副食品一樣吧?吃起來不盡興,也沒有飽足感。

  「還是我們等等去買香跟紙錢,我回墳頭燒給你?」我小聲提議道。

  旁邊的客人聽見了,露出驚恐的表情。

  我假裝他們聽錯了,若無其事繼續向骨頭君兜售餵食的點子:「你可以告訴我哪牌的香比較美味,我剛領了薪水,錢包很有份量!想吃什麼都跟爸爸說!」

  作為唯一有收入的一家之主,我頂天立地,餵男朋友吸甜甜的香,當然沒問題。

  店員拿著帳單顫顫巍巍退開一步,眼神彷彿看見瘋子。我頂著少年外貌,向大學生模樣的骨頭君自稱爸爸確實頗怪,看起來根本是囂張的高中生。我撇撇嘴,閉口不言,默默掏錢結帳,再默默任由骨頭君揪著錢包消瘦不少的我離開。

  我造訪此小島不過數月,鬼祟行跡已驚嚇眾人多次,上個月跟骨頭君夜闖溫泉旅館後來也真的惹出風波,留下靈異疑雲,聰慧如表哥,甚至在新聞播映當下就傳訊詢問那是否與我有關。如此惡名昭彰的血族,我真是罪孽深重小蝙蝠。

  我該收斂收斂,以免妖怪界警察或秩序維持人員將我遣送回國。

  ……稍等一下。

  我一開始就不是合法入境,若當真被發現,會不會以後都被限制入境?

  我後知後覺,十分震驚,忽然覺得身邊所有路人都可以猛然站出來追捕我,不安之餘,下意識拉了拉骨頭君的指尖。

  「怎麼了?要喝飲料嗎?」骨頭君走在前頭,微微側過臉,眼神疑惑。

  誰剛剛還在阻止我繼續吃東西的呀,這個前後矛盾的鬼。

  「……我要去買西瓜汁。」但不禁誘惑的我屈服了,訥訥回答。

  矮唷!非法入境又怎樣,在被抓包之前,多吃的都算賺到。我很快想開,抬頭挺胸,邁開大步,向前一把握住骨頭君的手。

  骨頭君微微一愣,輕笑一聲「愛撒嬌」,任由我鬼鬼祟祟將指頭一根根扣進他的指間,沒有熱烈配合但也不曾甩開,只笑聲越發得響。

  若火鍋的蒸氣是炎夏的海市蜃樓,如今被我牽在手裡的,便是人間海潮中明亮的閃電吧。



  大口喝乾西瓜汁,我樂顛顛拉著骨頭君到金鋪採買,每種包裝的香都來一份,還挑了一款印有彩色人物的高級金紙。

  我朝在店外等候的骨頭君展示金紙上三尊高彩度的神仙畫像,他斜睨一瞥:「為什麼買這個?」

  「好看啊,很精緻耶!我可以貼一張在你的棺材板背面嗎?」像明星海報那樣。搶在他拒絕之前,我又討好道:「看在我買了這──麼──多香的份上?」接著舉起裝得鼓鼓的半透明紅色塑膠袋,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骨頭君幽幽瞧我,嘆了口氣。

  我察覺他的不情願,試圖討價還價。「拜託?」

  骨頭君的目光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哀怨,我實在沒想到原來他會這麼介意。不過仔細想想,這金紙有夠高級,雖然我毫無概念,但說不定單一張面額就很大,被我白白貼在棺材板下不用著實浪費。承諾要出手闊綽的是我,理當不得食言、隨意剋扣,就算只有一張也不行。

  我投降道:「我知道了。」

  我在心中與三名彩色人物告別,不曉得燒掉金紙之後這三位儀表堂堂的男子會不會咻咻咻出現在骨頭君的棺裡,就像我幾個月前不懂裝懂亂燒東西給他那樣。這麼說來,這一疊紙中該不會每張都會燒出三個人?

  ……難道骨頭君幽怨的原因並非我出爾反爾,而在於我擅自找人當室友?

  震驚……!

  倘若如此,那我剛剛豈不是在向他提議,要找陌生人一起入住愛的小窩?還一次三個!

  難怪他要鬧彆扭了!

  我們踏上回程的路,儘管不打算全程徒步,在鬧區還是得裝裝樣子、乖乖用腳走。身邊有人來往,我低聲向骨頭君確認猜測是否為真。

  「紙錢上的畫像怎麼會變成真的,是在解壓縮嗎。」骨頭君哭笑不得地回答,「原來你不知道。這個是燒給神明的,鬼收不到。」

  「咦?紙錢居然有貨幣區別?」

  所以厲鬼銀行收不了神明用的外幣?太過嚴謹了吧東方鬼神世界。

  這麼說來,骨頭君的幽怨不是由於家裡即將出現不速之客,而是燒了也收不到錢的關係啊。這鬼如果肯好好告訴我的話,我也不至於自己猜東猜西結果還都都猜錯了嘛……唉,話說回來,買錯紙錢是我自己不好。

  既然這是厲鬼界的廢紙──

  「你用不到的話,我留著也沒問題吧?這麼多張剛好可以當成壁紙貼。」

  骨頭君聽了,沉默好半晌,苦口婆心道:「你要好好反思自己的審美。」

  「唔?」

  「也要當心不要變成得寸進尺小蝙蝠。」

  「咦?」

  骨頭君說完話,慢悠悠地晃開了,明明步調挺緩,卻很快走出一段距離。

  腳長就可以話只說一半嗎?我丈二金剛地跟上,反省自己的審美哪邊不對勁,也思考著怎麼得寸進尺了。要進尺之前,我有得到什麼寸嗎?

  ……哦!

  「所以說,我可以貼一張當海報,但不能貼太多張當壁紙嗎?」

  我聽懂了骨頭君拐彎抹角的首肯。這個彆扭鬼,莫非是真的覺得很醜所以不肯直接答應?唉唷,這麼不坦率。我蹭到他身邊,抬起頭朝他笑。

  「你這樣笑也沒有用,就一張。」骨頭君沒好氣道。

  「嘿嘿嘿,嗯,嘿嘿嘿嘿嘿。」 

  「這種高彩度的東西,虧你這麼喜歡,是烏鴉嗎。」他嘀嘀咕咕。

  在我眼中,有其他東西更加高彩燦爛。

  「如果我是烏鴉你會比較心服,那麼我當烏鴉也無妨。」

  血族同樣穿得一身黑嘛,可以魚目混珠一下,或者說,珠混魚目。我拉動在身側飄動的披風,擺出鳥拍翅膀的樣子,十分入戲。

  「唉,又在耍寶。」骨頭君搖了搖頭,拉住我的手,將我牽到一邊,不去擋後頭行人的路。

  「話說──」

  我因為這自然而然的牽手舉止正在偷偷開心,就聽他忽然語重心長起來。最好是不要再批評我的審美觀了喔你這在我眼中很漂亮的男鬼,否則這份漂亮的評價可就有待商榷了的!

  「炎炎夏日,你要不要考慮換套衣服?」骨頭君說出風馬牛不相干的提議。

  「血族都這樣穿啊?」我不太願意。

  「你瞧瞧四周,不覺得包成這樣,跟其他人比相當突出嗎?」骨頭君看看周遭,又看看我。我也看了看自己──華麗黑披風、繁複的花邊襯衫、修身的綁帶束腰,以及皮質長褲和褲子底下的吊帶襪,不是顯得我身材超好的嗎?又貴氣、又優雅,看著腰細腿直!

  我擺出展示的姿勢,太過擋路,被他拉得離大路更遠。

  「……你不贊同嗎?」

  他不回話,意味深長地瞅我一眼。「你太引人注目了。」

  「因為打扮嗎?」

  「因為打扮啊。」

  我想起自己的偷渡客身分,頓時深以為然,決定聽從他的建議。「那不然,我來使個障眼術法,把外表變得更樸素一點。」

  我轉頭張望,抓著他躲進牆角一簇開了紫花的攀緣植物下,在他擋住旁人視線時,迅速調動法力,將一身華麗裝扮調整為接近當地人裝扮模樣,甚至考慮到他提及夏季炎熱,而特意變出又短又薄的衣衫。寬鬆上衣、七分褲跟夾腳涼鞋,我覺得十分道地了。

  這變化只在轉眼之間,僅他一鬼,見證了所有。

  見證這血族委曲求全瞬間的東方厲鬼,是這麼評論的:「變成台客小蝙蝠了。」

  「我本來就是台灣的客人,有什麼奇怪的?」

  我嘀嘀咕咕,摸了摸身上粉色的花襯衫,走出牆邊。要人家換衣服還挑東挑西,  而且換了衣服仍然一直有人在看我,穿什麼有差別嗎?

  「我身上怎麼有蒜頭味?」我抓起領口嗅,皺起眉頭。

  骨頭君伸手將我掀起的下襬拉正,擋住露出來的側腹,接著一指牆邊那束紫花藤條,「那是蒜香藤,葉片有蒜的味道。」

  漂亮的花,有毒……

  我一言難盡,恨不得將衣服換回來,先一步被骨頭君察覺,他又一次拉起我的手,安撫道:「你還是很香的。我們回去吧。」

  哪裡有香……暫且不提蒜臭味,我聞起來也全是火鍋的味道啊。

  「說什麼鬼話。」我罵了他一句。

  「我是鬼啊。」骨頭君輕飄飄應下。

  好有道理,我無法反駁。雖然覺得他睜眼說瞎話,我聽了還是心情大好,遂不再糾結他的胡說八道,一手提好那袋香跟金紙,另一手牽好願意哄人的體貼男鬼,高高興興跟他回家去了。

  但不是我吹毛求疵,這路上奇裝異服的根本不只我一個,明明也有穿大黃袍帶著袖口一條小龍晃來晃去的人,這看起來更奇特吧?為何對方卻能如入無人之境,彷彿沒人在意呢?因為我長得一副外國人的臉,還跟骨頭君牽手嗎?



  聽聞最近路邊會出現神秘的食物祭壇,來自人類家家戶戶的饋贈,但祭壇多半在我能出門活動前就收起來了,無法親眼目睹,我扼腕許久。

  呼應著我逐日增加的好奇心,街上出沒的陌生鬼魂也一天天變多。骨頭君說是由於鬼門開了。這道神祕門扉具體不知所蹤,只在期間限定開啟,使八月成為鬼魂的人間旅遊旺季。

  直到有一晚,一戶居民忘記在天黑前收起祭壇,我才總算親眼見識眾鬼聚餐的境況。他們圍著食物旁的金爐望眼欲穿,一發現我的目光,便做出威嚇狀,怕我上前爭奪。

  哼,哼哼……有人養的血族,何須在路邊搶食。

  我旁觀著,忽然意識到兩件事。其一,這些孤魂野鬼多半形影模糊,解析度很低,似乎沒什麼理性,難以溝通,硬搭話也少有正常回應,靠太近還會惹得他們散發出森森敵意;和骨頭君還有槐樹新鬼的清醒模樣截然不同。其二,這點重要多了──食物祭壇若為當季習俗的話,那我,豈不是該幫家裡的鬼們張羅一下?總不能讓他們覺得大家長都不在乎他們嘛。

  我暗自觀察研究,背著骨頭君又跑去買雜貨買香買金紙,喜得店鋪老闆的回頭客優待。

  趁著夜色,我興匆匆回到骨頭君的墳頭,居然發現有人早一步捷足先登。我直瞪他墓前一桌豐盛的各色食材,例如貨真價實且料理過的禽肉豬肉,完全不是果凍版本三鮮打得過的;還有那一串一顆一顆深褐色的小巧果子,好神祕啊,這是什麼東西……

  「你想吃看看嗎?龍眼。」骨頭君幽幽冒出,摘下一顆給我。

  「聽說你們祭壇上的東西,沒祭祀完是不能動的。」說歸說,我的手很誠實地接過。

  「拜給我的,我想什麼時候動就什麼時候動。」骨頭君回得理所當然。

  這什麼霸氣總裁發言。  

  霸氣總裁骨頭君口氣涼薄,宛如睥睨萬物,但見我忙著跟手裡的果子打架,默默拿起一顆所謂的龍眼睛,毫不憐惜地單手掐開,再塞進我手裡,換走被我捏得不像樣的先前那一顆。

  「這個跟荔枝有點像可是好小一個,一定是因為太小顆了才這麼難剝。」我試圖為自己的手拙辯護,骨頭君不置可否,挑了挑眉,行雲流水又掐開好幾顆,快得我來不及吃。

  算了。
  我還是安靜吃果子就好。
  多吃一點龍眼睛,說不定能得到火龍吐火的法力。

  「這是誰獻給你的呢?」吃到一個段落,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不要了,問道。

  「多管閒事者。本來也沒人用龍眼在拜的。」

  骨頭君將手中未剝開的果實扔回盤中,朝香爐吹了口氣,三炷香咻地縮短一截,猶如狗血電影裡,倚窗愜意哈菸之人,但神情倒不如電影人物的神清氣爽。我把神似瞳孔的種子收好,準備另擇良地播種,湊近他,問他為什麼不高興。

  骨頭君沒答話,我在他面前探東探西,不惜化成蝙蝠模樣,在他腦袋上打滾。

  據說東方世界有個詞是彩衣娛親,今有血族娛鬼,甚屬不易。

  「打一棒子再給甜棗,甜棗再甜,我也寧可不要。」他被我蹭煩了,終於吐出回覆。

  「你不是很強的厲鬼嗎?人類可以用棒子打到你嗎?」好神奇的打鬼棒子!

  我驚訝極了,猛然站起,擺出凶狠樣。倘若他願意透漏是誰這麼不知好歹,我一定會給此歹人顏色瞧瞧。

  「成為厲鬼之前的事了。」他說著,將我從頭上摘下來,捏在手中揉搓。

  「你在成為厲鬼前怎麼了?你也曾經在路邊祭壇跟其他鬼搶食物吃嗎?還是厲鬼比較高級,不需要經過路邊搶食的過程?」我很少聽聞他的過往,他此時提起,我趕緊打蛇隨棍上,想多問一些、多知道他的事情一些。

  「問這麼多。」

  「告訴我嘛?唔,不過,如果說比不說更不開心,還是不要說好了。」

  「問一堆的是你,不敢問了的也是你。」

  骨頭君出言數落,話鋒犀利,但口吻柔和,並非生氣的樣子。我以爪子攀住他的手掌,用圓滾滾的眼睛回望,小心翼翼道:「我不曉得你怎麼成為厲鬼,雖然好奇,卻也不想惹你不快。在東方不能詢問鬼的出身嗎?是的話,你不高興的話,對不起。」

  「愛吃愛哭還愛跟路。」骨頭君調侃了一句,我不確定他陳述的對象是不是我,就算是也不打算承認。

  「其實……讓你知道也無妨。」他的語氣彷若嘆息。「你想聽一個不那麼有趣的故事嗎?」

  「要的要的要的。」我狂點頭。

  「呵,那,好吧。」

  他捧著我,靠著墓碑坐下,娓娓道來。

  滿月的銀白光芒撒在供桌上,樹聲沙沙作響,附近的鬼魂與遊鳥緘默不語,夏日的熱氣隨香燃蒸騰而上,緩緩升高,不知何時消匿於夜色之中。

  「約一甲子以前,世間動盪,據說不日將降下大災,一群有心人士,自覺心懷天下,見當時人民生活已經相當艱難,便想趁災禍發生前防範未然。」骨頭君頓了一頓,無聲冷笑。

  「他們卜問卦算,最後得到的指引是,需有一純陽命格之人方可化解。化解的具體方法,是把人煉化後,獻祭入土,讓這人身上自帶的充足陽氣和土地連結,以與災禍的陰煞相抗,如此便能將災難化為無形、消災解厄……」

  他摸了摸身下的土地,彷彿在撫平一片曾經被挖開又填起的壤土。

  白霧逐漸遮蔽滿地的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隨意打斷話頭,只敢靜靜張開翅膀,在他的掌心中抱緊他的拇指。骨頭君撓了撓我,繼續說了下去。

  「總之經過一番探查,他們找到了這樣一個人。可惜所謂的極陽之人並不願意配合,不肯爽快答應。他們勸說無效、情緒勒索無效,便決定成大事不拘小節,重要的是結果──他們將人綁了,痛打一頓,逼出他們所需的充足陽氣。煉化過程略過不談,反正最後,人骨順利埋土,大禍未曾降下。可喜可賀。」

  他的語速好快,口氣也愈來愈諧謔。

  現在我懂「打一棒子」是什麼意思了,那何止一棒子呢。

  「……需要的是獻祭,為什麼打人?」我悄聲詢問。

  「趁還活著,多搾一點陽氣跟生氣出來?」骨頭君聳聳肩。

  搾什麼呀……又不是橙子……

  前陣子他讓我觀看過一抹紅如鮮血的命數,今日我才明白,原來那並非天生,是為了埋骨才被強行染上猙獰色彩。在特殊時辰與日子降生之人,倘若確有命定之數,有誰料想得到,那竟是不得安息的厲鬼一途。

  他曾經擁有過的任何可能性,為了某人認定的大義,戛然而止,從此成為一副荒山白骨,數十年來鎮在土裡,守護一個無人知曉的平穩;難道真有人能證實,如今的平穩確實是以他交換而來的?

  我視他為人間閃電,可他本是如光而生機盎然的明媚青年。

  「──這個化身厲鬼以守護世界和平的喜劇故事,你喜歡嗎?」

  我答不出來。

  骨頭君將我摀著臉的爪子撥開,捻掉頰邊的水珠。「唉……我就知道你聽了要哭。愛哭偏偏愛問,你讓我怎麼辦才好。」

  「嗚嗚。」

  我抓著他的指尖將臉毛都抹成一團,哭太久了還打起嗝。「我,嗝,我,嗚嗚……」

  世界和平什麼的,都毀滅吧。

  「……我要把你偷走。」我邊哭邊說,打定主意要盜走他的骨頭,飛至他方、遠走天涯,總之離置他於此的可惡人們遠遠的,管災禍是否降下。

  他楞了愣,半晌,輕笑一聲。「呵,心領了。」

  他發現指尖趕不及我掉淚的速度,整個手掌抹了上來,我不顧一切,把髒呼呼的淚水鼻水都糊到他的手裡。

  「不要心領,答應我!」我邊抹邊嚷嚷。

  「沒辦法,被咒法釘在土地上了,離開就要魂飛魄散的。」

  骨頭君好聲好氣地解釋,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口吻卻很淡定。他還活著時就是這樣不爭的個性嗎?是的話,那些「有心人士」怎麼下得了手?若否,又是經過何等挫磨,才變成現在這樣的無能為力。

  經歷過這些,誰都要成為厲鬼的吧。

  而這個本應很可怕的厲鬼,居然在給哭哭啼啼的血族抹眼淚,一直以來總是任勞任怨剝水果,山裡有新鬼來占地盤也只是不聲不響地分一棵樹出去,明明一點也不可怕。

  ……明明很溫柔。

  「你是水龍頭做的吧,這麼會哭。」

  就連說著表面的嫌棄話,動作也還是格外的輕柔。

  「我,嗚嗚,那些龍眼不是火龍的眼睛,是水龍的啊。」因此我得到的不是烈烈之炎,而是無止無盡的汩汩之泉。在這一個線香燃盡的夜晚,除了哭泣不知還能如何是好了。

  「又在胡言亂語。好了好了,說故事不是要讓你哭的,聽完就算了。」

  「可你還在這裡。」怎麼能算了。

  「就算你哭成蝙蝠乾,我也還是在這裡。」

  「啊嗚!」

  「唉,怎麼哭得更厲害了……」

  骨頭君以愁得要一夕白髮的口氣嘆息道。我一想到他根本不曾經歷過白頭的歲月,又悲從中來,三兩步扒上他的領口,埋頭鑽進他面前那團白霧,張開蝠翼擋住他的雙眼,不讓他再去看那桌假惺惺的供品。

  「鬼門……在哪裡?鬼魂可以由那門前往人間,反過來也行吧?嗝……歐洲有東方鬼,所以鬼門也應該有通到歐洲去?嗚嗚,我帶你回老家……既然你被釘在土地上,那把棺材連土一起搬回去,應該就可以了吧?」我打著讓人氣惱的嗝,吸了吸鼻水,「我全家都是血族,管家是千年堡靈,又認識一堆很強的古代妖怪,反正、反正不好惹,假使有人要來搶你回去,就傾盡力量狠狠揍飛他們……!」

  我斷斷續續描繪一個古堡藏鬼、大快人心的未來,但他的笑容讓我明白這不過異想天開。

  「那你就變成盜墓賊了。」他一手捧著我,一手執起蝙蝠爪子,輕輕握住。「況且,你不是逃家來的嗎?我說心領了,不是在敷衍你。」

  「──如果你還是想為我做點什麼,就別哭了,抱抱我吧。」他緩聲道。

  話已至此,此時我該做的事情自然也只有一件。

  我化身為人,跪著將他抵在墓碑上抱個滿懷,彷彿守護無價珍寶的巨龍,摟緊不放,生怕這抹魂魄真如閃電,倏忽即逝。

  若不如此,心口的疼痛便無法消退半分。

  我身著他希望我換上的當地人衣裝,手足裸露於外,在月光的照耀下,血族蒼白的膚色顯得朦朧透明,與他周身的霧氣相融,彷彿再也分不出彼此。過分白皙的肌色套著粉嫩的花襯衫,恍惚間我有種錯覺,似乎自己是盛著月色與鮮豔花朵的白瓷。

  「這樣真的就夠了嗎?」我不想在他面前落下血淚,憋氣問道。

  「這樣就夠了。」他的臉被我壓緊在懷裡,聲音模糊不清。

  我怕將人壓壞,稍微放鬆了些,想起他對這副打扮曾略有微詞,低聲確認:「台客抱抱你有喜歡嗎?」

  「你的話,夾腳拖鞋我也喜歡。」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護著我的腦袋將我推倒在地,並揮手一撥,挑開拖鞋,捏住我的腳踝。我還搞不懂他想做什麼,就見他抬高我的左小腿,低下頭,親了親被月光曬得圓潤的腳趾。

  「……!」嚇得我差點發出尖叫。

  我整個血族都能隨他親,親腳趾是怎樣?他甚至不是意思意思只碰一口,一副接著還要去親右腳的架式,嚇得我原地蹦了蹦,卻被牢牢抓著,掙脫不開。守護寶藏的巨龍瞬間扭動著變成油鍋裡的無助紅蝦子,蜷成一團。

  「您、你不需要這麼極端地表示喜歡……!」

  白月皎皎,附近的鬼們早在我倆滾在一起時就退得遠遠的,消失得無聲無息,即使沒有眾目睽睽,東方厲鬼式的情趣依舊令我招架不住。

  我的動作太大,手臂撞到墳前供桌的桌腳,打翻一桌供品,花花果果滾落在身上,幾朵白百合甚至直接掉在我的胸前,正好呼應了方才的胡亂錯覺──我真的成為盛接花朵的人形瓷盤了。

  場面太過滑稽,我沒忍住,笑了出聲。

  「噗哈……對不起,我馬上收拾。」我拍開身上的花果,推了推骨頭君的肩膀,示意他別再壓著我不放。

  他,嗯,沒聽話,只把我壓得更實。

  「小蝙蝠,普渡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救濟、布施於眾生,超渡野鬼,使其不再受難,可我,是不能被超渡的鬼。」他湊在我耳邊說話,與往常從容或調戲的語調,以及述說往事時的諷刺都不一樣,輕徐脆弱極了。

  可惡,他慣會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又想哭了。

  「沒有真心牽掛我的對象,鬼門開與不開,於我而言,沒有意義。你老是胡亂拜拜,還亂買金紙,盡燒一些鬼也用不了的廢紙,不過,雖然是個愛哭鬼,我卻從你身上,感覺到了哦。渡。不只是今晚而已。」

  他放開我的腿,俯身湊在我耳邊說話,月光照得他好亮好亮,宛如銀水晶磨成了粉,撒落在粼粼的白川之上。

  「……你,要成佛了嗎?」我期待又擔憂著,問了出口。被束縛如此多年,成佛對他而言一定是好事吧;只可惜如此一來,我必須與他分別,於我而言,就不能稱作好事了。

  假使有一日,血族也能在陽光下無傷地存在,我會拒絕嗎?

  我想是不會的。那麼,我便不能在此時阻攔他。

  「那你一路上要小心哦。聽說上西天不容易的。」雖然不捨,我還是認真叮嚀。

  他輕聲罵了我一句傻瓜。

  怎麼又罵人呢!我想為自己辯解,結果被他以食指摁住嘴唇,彷彿生怕從我口中蹦出煞風景的話。

  「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你找到了我。我很高興那天來的是你。」

  彷彿怕我沒聽明白,他說得再直白明瞭不過。「花襯衫或夾腳拖鞋,粗金項鍊也無所謂,你穿什麼都好。我只是怕你太過顯眼,被好事者發現,惹來麻煩──畢竟,我希望,你能再陪我久一點。」

  凶鬼在月下傾訴祕語。張牙舞爪的血色命數埋在地下流淌,他是被磨滅了的霧隱般的存在,卻切切實實地,在我面前融成柔軟的粉色,那是充滿愛意的色彩。

  什麼嘛。原來那些都不是嫌棄的意思。原來這個鬼總是游刃有餘的模樣,也不盡然是真實的。

  原來我,聽他說甜言蜜語,是會高興成這樣的。

  「你這麼喜歡我嗎?」

  「我這麼喜歡你啊。」

  我雙手雙腿巴在他身上,喜悅地蹭,宛如與媽媽失散多年的無尾熊寶寶,如果他是活人,可能會被這過於激動的力道勒死也不一定。

  「雖然我不小心打翻了你的供品,不過我其實也有準備,我們等等就來享用吧!」開心的時候就是要慶祝。我想著,伸長手臂,要去撈那包被我不小心扔到一邊的小包袱,卻被他一把按住。

  「現在才不是吃供品的時候。」

  他將我扣在月光下,笑容明亮,透白的臉色染上煦煦暖意。

  我貼近他,閉上眼,想感受一下「渡」是什麼感覺。

  「我才親過你的腳趾,你不介意嗎?」他忽然問。

  「介意什麼?」

  「你不是在索吻嗎?」

  「才不是──」我反應過來,很快改口,「對啊,一點也不介意,快來讓我親一個。」

  生怕他反悔,我二話不說地撲上前,盡興地親了一頓。

  我想,在某種方面而言,自己或許也是一種供品吧。盛花的我、盛接了他的心意的我、盛滿了戀慕與憐惜之情的我,而這些,倘若能帶給他一絲絲的寬慰,那真是,再好再好不過了。

  夏日如此炎熱,蒙受委屈的鬼魂也能得到一點遲來的熱意了吧。
  在這個本應專屬於亡靈的季節。



  某些事實在不宜在光天化日下進行,我跟他回到棺內,繼續行使未盡之好事,天光漸明之際,我聽見了來者的腳步聲。是來收拾供品的人嗎?我忖度,想睜開眼,瞧瞧究竟是怎樣的好事者敢惹我們家的骨頭君不開心,卻被他以手掌攏住雙眼。

  「噓。天亮了,睡吧。」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便如同受到夢魔的招引,在他的懷中緩緩入睡。恍惚之間,我聞見了,棺前俯跪那人袖上的,小龍氣息的味道。



本文最後由 MrHerethere 於 2024-2-15 00: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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