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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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飆速宅男│山坂/荒坂] 玻璃翅膀[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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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rses 發表於 2019-4-22 23:5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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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車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舊文緩慢搬運中。
長篇已完結,共20回
CP: 山坂致鬱,荒坂治癒

時間線為坂道26歲。
真波和坂道交往過但分手,荒北前輩有未婚妻設定請注意  


###

(1)

  叮鈴 --
  小野田坂道從來沒跟人說過他有一項特技:轉到稀有轉蛋的時候,他會聽見叮鈴叮鈴悅耳的聲音,像拿小槌子敲玻璃杯的聲音。他知道那是音樂盒的歌聲,但他始終不曉得那首歌的名字,所以後來他都稱這個聲音為「轉蛋音效」。
  喀達 --
  壓下蓋扣。
  「哇!是超稀有的限定版黑喵耶!」
  他小心翼翼捏住那只有拇指大的黑喵模型,舉到空中對著光仔細鑑賞 --不論是塑模或塗裝都無懈可擊,靈活的姿態與凶猛的表情也完全抓住了黑喵的神髓。他極珍重地把黑喵收回膠囊中,裝進車子前籃的購物袋內:「現在的模型真的做得愈來愈棒了!拿到這個的話,不管是誰應該都會很高興吧!」
  從開始收集黑喵的周邊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十年了。小野田坂道今年三月剛滿二十六歲,在千葉擔任實習教師的生活準備邁入第二個年頭。
  他最喜歡的LOVE★HIME風潮已過,是現在國中生眼中的超懷舊動畫了,不過黑喵的新作依舊繼續播放,幾乎要成為國民動畫,他的學生裡有很多人也非常喜歡黑喵。
  每逢週末,小野田坂道一定會騎著車去一趟秋葉原,轉十幾個轉蛋再回家。不過這已經不是為了他的收藏趣味,而是要轉來給學生的獎勵品。小考成績啦、活動表現啦、上課秩序啦 --每個禮拜坂道總會找各種理由發給孩子獎品。
  現在他就一面騎著車,一面想著什麼樣的成就足以獲得這個限定版的黑喵。
  「數學小考的最高分嗎……」
  換在以前,坂道絕對捨不得把這個限定版黑喵讓給別人,如果有誰要跟他搶,他一定和對方拚命。
  但是二十六歲的他已經不再如此,並不是他不喜歡黑喵了,也不是他失去御宅族的熱情,事實上這些嗜好都一如既往。
  但他漸漸學會對一些事放手,並不是緊緊握在手裡才算是珍惜。

◆◆◆

  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坂道快速把腳踏車停好,飛奔回五樓的房間。
  腳踏車騎得不像那時候快了,回千葉時早就過了晚飯時間,不過,他也因此而買到了超市的特價雞肉,不算太虧。
  坂道的房間在五樓最角落,小小的公寓沒有電梯,只能爬老舊的鐵架階梯上去,家人也勸過他換電梯公寓或找低一點的樓層,連爬五層樓對他的膝蓋是略沉重的負擔,不過坂道自己不願意這樣做。
「那樣就好像在承認我的膝蓋已經變得這麼沒用了似的。」
  當然,這句話坂道絕不會說出口,他只是溫柔地回應母親說:「醫生也說做一點適度的運動是好的。」
  喀達 --
  轉動鑰匙的聲音像打開扭蛋的聲音一樣,坂道閃身進入滿屋子的黑暗,靜靜地說一聲:「我回來了。」
  打開玄關的燈,把鑰匙掛在牆上,再把脫下的鞋子整齊地收進鞋櫃,他的行為像一種虔誠的儀式,一絲不亂。門牌上寫的「小野田」三個字有點脫漆了,他心裡直轉著這件事,心想過幾天得漆回來。
  明明想著要盡可能弄簡單的晚餐,最後還是做了費時的照燒雞腿,不過至少把上次買剩的蔥用完了。他順便煮了一點白飯,還有兩樣昨天的剩菜,孤零零擺在玻璃小圓桌上。
  桌子那麼小,只夠擺一個人的晚餐,擺滿了整張桌子,看起來反而像樣了點。
  每周末的晚餐時間是坂道一人的淨土,吃飯配動畫,節奏他已經抓得爐火純青,二十分鐘的片子結束時正好吃完,還能在片尾悠揚的歌聲中洗碗盤。他覺得一個人吃飯的缺點就是準備和收拾麻煩,吃飯的時間和整理的時間竟然差不多。
  要關電視的時候坂道忽然注意到桌上的牛皮紙包裹,和一堆帳單還有優惠DM夾在一起,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去拆。東西包裝得很仔細,再拆開來還有一層塑膠封膜,坂道拆得很習慣,不需要刀子就能把很漂亮地把封膜拆開。
  那是最新月號的MBUK。
  「啊……拍的真好看。」
  比大海還要蔚藍的晴天,遠方蒼山負雪,真波山岳正對著鏡頭,笑得比山頂的陽光更燦爛。旁邊站著他漂亮的隊友,叫什麼名字……他從來不去記這些人的名字。坂道微微一笑,這是第幾個?他太了解真波山岳每個笑容的意思,他把雜誌重新收回塑膠封膜裡。
  就像把黑喵收回膠囊裡一樣。
「明天再拿去彩色複印吧!」
  他熄燈進臥房,鑽進冰冷的床上。

◆◆◆

  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到床的右半邊因重量而下陷,大學退出社團以後,他因為運動量驟減,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睡得熟,容易被驚醒。他迷迷糊糊地想:這分明是一張單人床呀!可是他的腦子像進了水一樣,軟呼呼的使不上力。
  忽然脖子傳來一陣濕黏冰涼,嚇得他全身都僵硬起來。隨即他便明白是有人在舔他的後頸,像小鳥在舔羽毛一樣,一行一列,一寸肌膚也不放過。溫熱的鼻息噴在耳後,本來僵硬的身體開始放鬆 --鬆過頭了,他想,簡直酥麻得動彈不得。
「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勉強維繫住理性擠出這麼一句話,可是對方沒有回答他,只是夢囈般呢喃著他的名字:「坂道君……坂道君……」
  一雙冰冷的大掌鑽進他的睡衣裡,貼在他微微發燙的胸腹之間,摩娑游移:「哈啊……好溫暖。坂道君……」
  坂道弓起身子想拉開自己和他的距離,結果只是讓自己被他收進懷裡,脖子已經被舔得水光淋漓,那溫軟的舌頭就轉換戰場,往耳廓一路爬上去。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仍不死心地繼續追問,好像只要搞清楚這個問題他就能安心地享受盛宴。但對方怎麼樣就是不回話,一心一意的騷擾他單薄的身體。摸了一會兒好像終於摸夠了,本來四處取暖的手騰了一隻出來,開始解他睡衣的扣子。
  坂道低聲嘆息,任由他胡作非為。
「回來了也不先和我說一聲……好歹也讓我準備慶祝的晚餐……啊……」
  話還沒有說完他就被翻了過來,那人壓在他的身上,劉海又長了,搔癢一樣掠過他的臉頰,髮梢還是記憶中熟悉的香氣。
「真波君……嗯……」
  剩下的話被封在真波的深吻裡,坂道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

  日光像尖刀一樣割過他緊閉的眼睛。
「唔……嗯……」
  最差的餘味。
  幸好今天是星期天。
  他沒有半分留戀的跳下床鋪,拉開那薄得連遮光效果也沒有的窗簾,狠狠甩開窗戶,讓乾淨的空氣灌進來。然後他捲起床單、脫下長褲,扔進陽台上的洗衣機裡,看漩渦捲走他昨夜的夢幻。
  他沖了一個澡,把自己弄乾淨。樓下有報紙和牛奶,可是他不想下去拿,他一動不動坐在狹窄的單人床上,望著窗外乾爽的晴空。
  昨晚不該拆MBUK的。
「啊……今天預定的進度是……」
  隔了很久他才回到自己應有的狀態上,他確認牆上的月曆,每天都有一行綠色小字提醒他今天要溫習的動畫內容。
「好棒啊!今天要鑑賞的是LOVE★HIME第二季第十九集!那不就是有丸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湖鳥真正的感情而流淚的名場面嗎!」
  剛才萎靡不振的精神全都回來了,坂道匆匆套上長褲,披上外套,想去樓下的信箱拿今天的牛奶,早餐的麵包昨晚已經買好了,是最喜歡的咖哩炒麵口味,熱一下就可以吃。
  就在他要衝出房門時,扔在床邊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
  坂道幾乎立刻止住了腳步,像看著什麼世界奇景一樣盯著手機。他的朋友不多,就算是高中的幾個死黨,平時也就是傳傳郵件,很少特別打電話給他的。
  他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上面顯示的是沒看過的號碼。星期天的早晨,會是誰要找他?難道是宅配通知?但自己最近應該沒有買什麼模型呀!
  「您好,這裡是小野田……請問是哪位?」
  電話那一頭傳來一聲誇張的吸氣,接著就是帶著濃濃鼻音、不耐煩的叫罵聲:「該不會是睡昏頭了吧!怎麼過了這麼久才接電話?這個不可思議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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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3 00: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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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三月中旬,千葉的天氣還有點冷,荒北靖友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薄針織外套,站在千葉PARCO的門口。在那彩虹一樣五顏六色的招牌下,一身黑的他特別顯眼。
  本來是要和小野田約在千葉站的,不過出站的時候PARCO的接駁車正好停在他面前,不知不覺他就坐到這裡了。荒北打了一通電話給小野田,對方沒接,他只好發郵件過去,跟他說改約在葭川公園對面的PARCO百貨。
  不過現在荒北有一點後悔,因為他站的位置看不見車站的動向,如果小野田是搭電車過來的,可能就沒辦法立刻看見他。
  小野田的手機號碼和信箱都是跟金城要來的,他和小野田並不算很熟,IH以後只有兩次接觸:一次是他畢業的時候,小野田不知從哪裡弄來他的信箱,稀哩嘩啦寫了一大封文情並茂的感謝信,感謝荒北在IH期間對他的照顧(其實也就是和他協調了一段路而已,更何況那也不是為了他!)、自己有多感激荒北、多想和荒北再一起騎車還有讚美荒北多麼帥氣等等,人生中從沒受過這麼熱烈讚辭的荒北根本無法直視這封信,所以也沒給任何回音。
  再來就是小野田大二受傷住院那一次,他和金城一起去探望過。
  在那之後,自己就沒有再看過他了。
  荒北看了一下時間,才過十分鐘左右而已。他不確定小野田有沒有收到他發的郵件,不過他想,再多等一會也無所謂。就在這時,忽然遠處傳來好大一聲「荒北前輩!」與腳踏車急剎的聲音,荒北一回頭就看見小野田正從對面騎過來,一邊大叫:「荒北前輩!荒北前輩!」
  荒北心裡忍不住暗笑,上一次聽到他這麼有朝氣的大喊「荒北前輩」,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他喜歡聽小野田喊自己的聲音,尤其喊前輩兩個字的時候尾音會高亢的上揚,聽起來特別悅耳。
  小野田幾乎是一過馬路就立刻跳下車。
「吵死了,這個笨蛋醬!」
「欸嘿嘿!」小野田搔了搔腦袋傻笑,看來剛才騎得很快,整張臉紅得像蒸熟的蝦子,他微喘著說:「因為看到荒北前輩太高興了!好久沒有看到荒北前輩了,荒北前輩還是這麼帥氣──」
「就說你吵死了!」
「咿啊啊啊啊!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荒北心想:小野田也是二十歲後半的人了,怎麼還是跟高中時一模一樣,一見到人就像看到飼主的幼犬一樣拚命搖尾巴呢?他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人,只好大吼大叫或轉移話題掩飾自己的尷尬。
「你的公路車呢?」
「啊?啊!騎淑女車在路邊比較好停。」小野田很有精神地回答道:「而且我也帶了一些禮物給荒北前輩!」這時荒北才注意到前籃裡有一個大購物袋,裡面不知塞了什麼塞得滿滿的。小野田立刻說:「上次回家的時候媽媽給我的,是老家的親戚自己種的──」看他伸手從袋子裡摸出像地瓜一樣的東西,荒北連忙打斷他:「好了好了,就先……就先放在你的車籃裡好了。」
  然後他又說:「反正你騎淑女車騎得跟公路車一樣快。」
「是!」小野田笑容燦爛地朗聲附和。
「對了,剛剛在電話裡來不及問,荒北前輩怎麼會突然來千葉呢?是來玩的嗎?怎麼會想起來找我呢?」
「不是來玩的,是想先來熟悉一下環境。我問金城有沒有誰還留在千葉的,他就給我你的聯絡方式了。」
「咦,熟悉環境?」
「啊……嗯,大概三月底會搬過來吧,房子已經找好了,離本千葉站很近。」
  小野田愣了三秒,才爆炸性地大叫道:「咦咦咦欸欸欸──荒北前輩要來千千千──」
「這個笨蛋醬!過馬路就給我專心一點!」
  荒北在綠燈倒數歸零前拖著小野田穿越斑馬線,直到頭頂傳來電車轟隆隆的行駛聲,小野田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搬過來千葉是……」
「轉調。」他簡潔有力地說:「之前一直在橫濱那裡的支部工作,現在調到千葉的支部來。」兩人穿過車站,頭頂上雲霄飛車般的電車軌道分割了藍天,彷彿橋接在眾多大樓之間的空中迴廊。小野田牽著載滿地瓜的腳踏車,幾乎要小跑步才跟得上荒北。
  研究所畢業後,荒北在指導教授的推薦下,進了一流的化學工業公司擔任研究員。因為老家在橫濱,荒北捨棄到東京總部工作的機會,一直待在橫濱的分社工作。小野田也知道他是橫濱人,所以對他突然調來千葉感到很疑惑。不過,他既然沒有開口說,小野田也就不好意思問。
「荒北前輩今天是來處理搬家的事嗎?」
「搬家公司會處理好,今天只是先過來看看,順便熟悉環境。」
「原來如此!那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呢?」
  雖然有一些書面手續要處理,其實不必特別過來千葉一趟也能完成,荒北只是想趁這個機會到千葉走走。說是這樣說,但荒北並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
「小野田醬住在哪裡?這麼快就趕來,住附近嗎?」
「啊,不是,我住在松之丘那邊,在我教書的學校附近。不過離這裡也不算太遠,騎車的話很快就到了。」
「哦……」
  荒北一臉茫然,顯然也不知道松之丘在哪裡。小野田微笑說:「松之丘附近有一個很大的棒球場,以後有機會可以和荒北前輩一起去看比賽!」
  其實小野田根本不懂棒球,不過荒北聽了似乎心情不錯,揚起了嘴角:「啊,好像也不錯。」
「想到以後能在同一個城市生活就覺得很高興呢!」小野田心滿意足地說:「既然這樣,就先去荒北前輩的新家附近看看怎麼樣?」
 
◆◆◆

  貼著車窗往外看,能看見電車軌道自在地穿梭於高樓大廈之間,林立錯落的建築物飛快擦身而過,有一種行走在太空基地中的奇妙感覺。
  一號線電車沒有直通本千葉站,所以得在千葉站轉車,小野田趁轉車的時候將那一袋地瓜暫時寄放在投幣式置物櫃裡。
  出本千葉站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正午了,荒北帶小野田在車站附近的餐廳隨便用過一頓午餐,兩人就往荒北的新家出發。
「荒北前輩家在哪裡呢?」
  荒北摸出手機來在小野田面前晃一晃,他自己也不會背地址,把地圖拍下來記在備忘錄上,小野田看了一下附近的路標說:「離這裡很近,走路幾分鐘就到了。」
  荒北的新家是附電梯的獨棟公寓,從外面看起來很氣派,裝潢非常新,應該是新落成不久的房子。小野田看的都張大了嘴,荒北說租金是公司付的。
「要不要進去看看呢?」
「啊,也好,今天還是第一次來看。」
  雖然還有半個月左右才正式搬進來,不過荒北已經先拿到鑰匙了。房子是2DKL的格局,跟一般套房比起來非常寬廣,目前只有一些基本裝設,幾乎連家具都沒有,所以看起來更空曠了。兩人在屋子裡繞了一圈,兩間臥室差不多大,都很寬敞,並且採光很好。
  小野田興奮地說:「很棒的房子呢!而且好大!荒北前輩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公寓嗎?」
「啊,是啊。」他說,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很快又補充一句:「到年底吧!」
「嗯?」
  小野田不明白他的意思,偏著頭看他。
  荒北頓了一下,說:「年底我要結婚了。」
  直到這時,小野田才注意到荒北手上一直提著的那個PARCO提袋──與一身黑的荒北格格不入、非常刺眼的粉紅色紙提袋。
「咦咦咦咦咦咦──」
  小野田坂道,進入今天第二次的當機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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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3 21: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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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現任女友是大學時期開始交往的。
  畢業後荒北選擇攻讀研究所,她則離開靜岡,投入職場活動,兩人當時協議過一次分手。沒想到過了幾年,荒北在橫濱很偶然地與她重逢,都是單身狀態的兩人很自然的又走到了一路。
  復合之初感情升溫很快,在橫濱工作的她立刻搬來和荒北同居。但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很久,一紙調遷命令,她就從橫濱搬去了東京。
  東京與橫濱,並不算很遠的距離,對一段急需維繫的戀情而言卻是很大的傷害。開始時每個週末荒北都上去找她或她下來住,但漸漸兩人都有些疲乏,常常變成一、兩個月才碰一次面,彼此態度也變得冷淡起來。
  荒北很快意識到,這樣下去,那一年的情境又要重演了。
  兩人已經走到一條路的盡頭,不是分開,就是結果。
  明年春天自己也要三十歲了──
  對於荒北的求婚,女友既沒有驚喜也沒有反彈,就是淡淡說了一聲:「嗯,好啊。」近三十大關的兩人早沒了青春年少的激情,荒北默默遞出戒指,心想她比自己還不急。
  彷彿結婚也好,不結也罷。
  不過既然事情敲定了,很多事就變得緊鑼密鼓起來,如果決定成為一家人的話,總不能還是分居兩地。荒北向上司反映,希望調到東京總部,但是請調的作業卻不順利,東京那裏人事情況複雜,荒北想要調進去恐怕要等一、兩年的時間,調到千葉還有機會。
  和女友討論了這個問題,女友說:「調到千葉也不錯。」
  比起荒北在橫濱的住處,她工作的地方反而離千葉比較近,那樣的通勤距離還是可以忍受的。如果婚後不繼續工作,她的老家離千葉也不遠。
  於是荒北的人事調動案就這樣定了,四月初開始調到千葉,這段時間就開始籌備婚禮的事,預計年底前完婚。

「結果我什麼能當禮物的東西都沒準備……」
  小野田聽說了他的婚訊,先是很興奮地恭喜他,隨即又為自己的兩手空空陷入沮喪。荒北心想:真是個守規矩的孩子,反過來安慰他說:「不必介意,你也是今天才聽說的。下次有機會大家出來吃個飯,那時候再說吧!」小野田一聽說荒北下次還要找他吃飯,開心的兩眼都放出光來。
「那紫心地瓜您也拿一些給新娘子,當作我給新娘子的禮物!」
「呃……好。」
  看過新家以後,小野田帶荒北熟悉了千葉幾條重要的電車路線,然後兩人就到都心最熱鬧的地方走走。中午是荒北買的單,小野田堅持晚上由他作東,但荒北說:「今天是我麻煩你來當地陪,沒有要你出錢的道理。」
  吃晚飯時彼此很自然地聊了些生活現況,也會提到以前隊友的消息,主要就是金城、東堂這些兩人比較共通的朋友。後來在小野田的攛奪下,荒北也說了些他和女朋友的事──當然他們曾分手過一次,還有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想去碰觸的、隱藏在水面下的問題,他是沒有說給小野田聽的。
  因此在小野田聽來,荒北和女友長跑多年的戀情,就像一個甜美的童話故事一樣,途中他不斷驚呼「這好浪漫!」、「像電視劇一樣!」,荒北心裡只是苦笑。
「那小野田醬呢?現在有沒有穩定的對象?」
「咦?」小野田聞言飛紅了臉,爆出驚呼:「我我我我我沒有啦!女、女朋友、結婚什麼的,對我來說等級太高了呀!」
「可是小野田醬也二十好幾了吧?二十六?二十七?沒考慮過?」
「三月剛滿二十六……」小野田訕訕地笑:「嘿嘿,我不行啦!像我這麼不起眼,又是個動漫宅,女、女孩子不會喜歡的。」
「小野田醬很可愛呀……我以為現在流行這種草食系男子。」
「可可可可可……一點都不可愛!不是巧巧巧……草食系男子。」
  小野田像爆出醜聞的政要大臣一樣,紅著臉全力否認。
「巧~食系男子啊!」
「荒北前輩請不要嘲笑我!」
「啊,不,我沒有嘲笑。」
「請別一邊笑著一邊說!」
  荒北稍微可以理解金城為什麼會用「很治癒」這個詞來形容小野田,逗他有一種強烈的樂趣。
「哈哈……」
  鬧夠了小野田,荒北忽然收起了笑容,仔細打量著他。
「怎、怎麼了,荒北前輩?」
「沒事。」荒北嘆了口氣,說:「只是在想,我們也都不年輕了,不是追著愛情幻夢跑的年紀了。還是要向前看,趕快找個不錯的人定下來才好。」
  他刻意說得雲淡風輕,一瞬間,小野田的臉孔卻像被急速冷凍了一樣。
  啊!荒北心裡想──自己恐怕踩到地雷了。
  小野田垂著頭,低低的「嗯」了一聲。
「荒北前輩說的也是呢。」
  氣氛忽然變得沉重,荒北可以看見他那露出半截的蒼白後頸,細得彷彿一掐就斷。荒北有點後悔自己的刻意說教,他沒想到這對小野田來說還類似於禁忌話題。
  他看著小野田那甚至有點悲傷的神情,忍不住要脫口而出:「對不起啊。」可是要替誰說對不起呢?他當然不方便說出口,因為小野田並不知道這個和自己幾乎毫無接點的荒北前輩,知道自己最隱私的一件事──
  荒北知道他和真波的關係。

◆◆◆

  小野田大二時,在一場大專盃比賽中發生嚴重摔車意外,這一摔甚至讓他連比賽都沒能完成,就進醫院裡躺了大半個月。當時荒北已經從社團引退,正專心忙碌研究所的事情,偶然收到金城的一封郵件,說到小野田受傷的事。
  他信裡輕描淡寫,雖然提到住院,但荒北根本不知道是那麼嚴重的事,他只是想起那個孩子率直無邪的氣息,便回金城:「我也要去看他。」
  小野田的傷勢遠比荒北想得要厲害,他在一個激烈的下坡摔車,整個人飛出賽道外,直接撞上了岩壁。以當時的車速來看,還能保住性命已是謝天謝地的幸運,荒北到醫院才知道小野田摔車後昏迷了整整兩星期,又休養了大半個月情況才恢復穩定,現在雖然行動都還要靠輪椅,至少基本生活機能沒有什麼障礙,能和人清楚的說話,也能自己進食(主要還是流質食品)。
  兩人到的時候,病房裡有很多人,荒北大部分都不認識,大概是小野田學校裡的朋友。本來房間裡的氣氛不錯,小野田和朋友聊得很開心,忽然他看見門外的金城與荒北,大叫了一聲:「金城前輩!」
  金城來探望過小野田很多次,但大部分是在他神智不清的時候,這還是第一次在他清醒狀態下來探望。小野田一看見金城,忽然刷的就掉下兩行眼淚,其他人紛紛識趣走開,只剩一個人還坐在床邊的位置上。
  荒北走近了才發現那是真波。
  他嚇了一跳。
  剛剛沒有認出來,並不是真波的樣子發生什麼很大的變化,而是他沒見過那麼失落的真波,就連在IH真波丟了箱學的王冠那年,他都沒見過真波如此絕望。金城走到床邊,把花束和慰問品放在桌上,小野田就抱住他開始大哭起來。
  荒北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他看一眼真波,真波微笑著向他點頭,那麼虛弱疲憊的微笑,好像摔車的人是他一樣。荒北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僵硬地站在旁邊。
  金城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摸著小野田的後腦勺,一下一下的摸,像在安撫自己孩子的慈祥父親一樣。過了一會兒小野田終於止住哭聲,他稍微推開金城,說:「醫生說我以後可能沒辦法騎車了。」
  啊啊,真可憐。
  荒北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以後,盯著他那打著石膏的腿,感同身受般的心裡重重抽了一下。他很明白那種感覺,他也曾經失去最重要的東西,那是一種整個心都被挖掉一個洞的感覺。荒北只是個旁觀者,仍彷彿能感受到那股要撕裂人一樣的疼痛。沒辦法再打球以後,荒北放任自己墮落了一整年,直到他遇上小福、遇上自行車為止。
  他看著小野田,那雙圓亮清澈的大眼睛裡佈滿紅絲,積著淚水。
  荒北覺得小野田不會和他一樣墮落的──小野田很絕望,但身上那股純粹而勇往直前的味道還是沒變。他想:這孩子很強,比我還強。
  發洩完以後小野田似乎好了很多,恢復了本來的笑容和金城談天,也很有禮貌地向自己打招呼,感謝自己來探望。兩人一直待到傍晚,窗外暮色漸濃,也差不多到了預定要走的時間,金城對他和真波說:「我們去買點東西回來,大家一起吃過晚飯再走吧!」
  真波即答:「我留在這裡照顧他。」
  於是只有金城和荒北兩人出去買晚餐。
  沿路上兩人什麼話也沒說,荒北知道他心裡還惦念小野田,但他反而不怎麼擔心,他對一個人的判斷從來不會出錯──小野田的腳也許不能恢復到以前那樣,但心可以。
  真要說的話,他反而比較擔心真波,剛才他和真波幾乎沒說上幾句話,真波反常的樣子令他不安,他沒見過那樣的真波。
  真波和小野田念同一所大學,在學校附近合租房子成為室友。雖然不同科系,但高中時他們好像就有持續聯絡,大學又一起參加自行車競技社團。套東堂的說法,兩人是「一輩子的好對手」──荒北對他們的現況只有這樣的認知。
  摯友受傷當然會不安和難過,但以真波的性格,變成那樣──他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只是直覺有某些地方和他想的不同。他心裡想:回去以後給東堂打個電話,讓他關心關心真波好了。
  他們只在醫院附近隨便買點東西吃,金城買的晚餐似乎還要等一陣子,就讓荒北提著飲料先回去。
  回醫院的時候天已暗了,晚風帶來淡淡的煙氣,走廊上幾乎沒有人,向晚殘照火燒一樣,將雪白的病房染上一層朱紅,所有東西的影子都拖得長長的,讓冰冷的醫院裡那彷彿定住不動的時間又開始慢慢流動起來──往死亡的方向走,荒北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走到病房前時,他注意到門沒有關上,只是虛掩著。本來他要直接進去,卻聽見裡面傳來微弱的啜泣聲,那是小野田的哭聲。
  他僵在門口動彈不得,心想:這時候進去太尷尬了。
  他想轉頭就走,但這時裡頭忽然傳來真波的聲音──那是他從沒聽過的聲音,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荒北心裡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好奇的念頭,便就著虛掩的門縫往裡頭看。
  剛才大概是怕金城擔心,所以小野田只是哭了一會兒便收住淚水。金城一離開,他的悲傷就無法壓抑,泉湧而出。
  那真是慘不忍睹的畫面,小野田哭得像整個人都要碎了一樣,連荒北看了心裡都很難受。但小野田只敢在真波面前這樣哭泣,真波站在床邊,背對著荒北,荒北看不見他的表情。
「坂道君、坂道君……別哭了……」真波不斷呼喚著小野田的名字,太溫柔了,聽得他幾乎頭皮發麻。
  然後真波彎下了身子。
  當荒北看清他在做什麼時,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真波湊近小野田的臉,親吻他不斷流淚的雙眼,伸出舌頭舔他的臉孔:「別哭了……坂道君,別哭……」他一面呢喃著一面舔去小野田面上的淚水,像在給對方舔舐傷口的貓。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混濁,夾雜著低微的喘息,喘息裡氤氳著一股熱氣,那是情慾的氣息。
  荒北一瞬間就明白真波所有反常舉動的原因,也明白了他跟小野田真正的關係。那不是普通朋友之間會做的舉動,真波扶住小野田的臉孔,他那鮮紅如同火焰一般的舌尖停在小野田唇上,一下一下地摩娑。
  然後他輕輕按倒小野田,小野田沒有反抗,任他侵城掠地。小野田的哭聲停止了,換成了微弱的呻吟與親吻時濃密的水聲。
  荒北看著這個場面,耳根發燙,他知道自己現在整張臉鐵定紅透了,接下來不應該再看下去了,可是他的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樣釘在地上。
  他不是沒交過女朋友,也不是沒看過這種香豔場面,這一幕卻異常旖旎撩人,荒北耳裡只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節拍聲──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真的假的……」
  一瞬間荒北全身發冷,感覺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荒北小心地將門帶上,轉身就走。一離開病房範圍,他立刻就狂奔起來。幸好這時間走廊上沒什麼人,值班的護士看慣了那些急匆匆的病患或家屬,也懶得多看他一眼。荒北迅速衝到走廊尾端的男廁,將自己反鎖在廁所裡。
「這算什麼……」
  他顫抖著手解開自己的皮帶,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咂舌:「哈啊……荒北靖友,你他媽到底有什麼毛病……」

◆◆◆

  荒北機械性地解決了自己的生理需求,出來時連腳步都是虛浮的。倒不是這件事多花力氣,而是他心中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自己看著兩個學弟親熱的畫面起了反應,落荒而逃到廁所裡解決,這件事他這輩子死都不會告訴任何人──
  砰!
「啊!抱歉──」
  一出走廊轉角,心不在焉的荒北立刻撞上了人,他正要開口道歉時,發現對方是剛提著晚餐回來的金城。荒北飛快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原來待在廁所的時間比想像的短,他覺得自己彷彿在裡面掙扎了一世紀。
  金城奇怪的看了一眼荒北,又看了他手上提的那袋飲料:「你才剛到?」
「呃……」荒北尷尬地沉默了幾秒:「剛剛忽然肚子很痛,所以就……還沒來得及進病房。」他指了指身後的洗手間,金城不疑有他,只關切道:「還好嗎?該不會是吃壞肚子了吧?」
「啊……不曉得。」
「總之先回去吧!他們兩個應該也餓──」
「不行!」
  荒北迅速抓住金城,金城一臉疑惑:「怎麼了?」
「我肚子又開始痛了……」
「原來如此。」金城一臉憂心:「好像很嚴重的樣子,快進去吧!沒關係,飲料我拿過去就好。」
  眼看金城爽快地接過自己手中的飲料,荒北只好再一次抓住他。
「又怎麼了嗎?」
「呃,忽然又不痛了。我……我也一起去吧!」
「是嗎?人的身體真是不可思議啊!」
  荒北迅速將裝飲料的塑膠袋搶回自己手中,他想,不論如何都要保護那兩個不可思議醬,如果到時候病房裡有些不該被看到的事情,他就拿這袋還微冰的Bepsi敲昏金城吧!
  不過很幸運的,事情不必演變到這個地步。回到病房時裡頭靜悄悄的,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荒北搶在金城前面,禮貌性地敲了敲門(金城用懷疑的眼神看他),屋裡傳來真波的聲音:「請進。」推門進去,小野田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漫畫,真波則在旁邊玩遊戲機。
  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小野田不哭了,荒北心裡想。

  那天回到靜岡時已經很晚了,荒北和金城分開後,還是立刻撥了通電話給東堂。畢業後東堂留在箱根,在商學院讀書的同時,也在家中旅館幫忙,為將來繼承家業做準備。
「荒北搞什麼,你知道現在都幾點了?」
「少囉嗦,我問你,你知道小野田醬的事嗎?」
「啊……你是說總北的眼鏡君,嗯,我曉得……不過人平安無事就好。」
「你為什麼曉得?」
  電話那一頭東堂的聲音很不悅:「我怎麼不曉得,我也很關心眼鏡君啊!他可是小卷最珍視的後輩、也是真波最重要的好對手啊!」
「是喔,好對手?他跟真波只是好對手?」
  兩人之間陷入一陣沉默。
  隔了一會兒,東堂才開口道:「荒北,你是什麼意思?」
「你跟真波關係那麼好,他沒跟你說過他跟小野田醬的事?」
「你為什麼知道?」
「管那麼多幹嘛,別囉嗦,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了。」
  東堂猶豫了片刻,回答道:「嗯,我知道真波和眼鏡君的事。」但他立刻又說:「這件事兩個人都拜託我保密,現在只有我跟小卷知道,所以你也不要多事告訴別人。」
「你那個什麼小卷的也知道?是你說的?」
「啊、啊,小卷……」東堂很煩惱似的長嘆一聲:「不是我,這種事我哪敢跟小卷講?我、我也不想騙小卷啊!可是只要講出來,講出來一定被他殺掉──不只真波會被殺掉,沒教好學弟的我也會被他殺掉……」
「好囉嗦呀你能不能講重點?」
「好過份呀荒北……」那一頭傳來東堂委屈的聲音:「是眼鏡君自己寫信跟小卷說他談戀愛了。」
「你剛剛不是說小野田醬也想保密嗎?」
「眼鏡君沒寫對方是真波呀……可是他之後的信不但沒提過自己的女朋友,還每封都提到真波,一直真波長真波短的,再傻也知道眼鏡君的對象就是真波啊!小卷表面上沒說什麼,其實把壓力都轉嫁到我身上來,一直逼問我是不是真波,最後我──」
「啊知道了。」聽到重點之後,荒北喀擦一聲切斷了電話。
  他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特別打電話去跟東堂確認這件事。他感到很煩躁,倒不是他對同性戀有什麼偏見,也不是他對學弟的戀愛生活有什麼興趣,但窺破了他人不想被知道的祕密,還是那樣濃膩隱密的情事,一種奇妙的背德感在他心底生根,像撓癢一樣若有似無的刺激著他。
  如果是真波的話好像也不很意外,他從以前就覺得真波是有一點那種感覺──最後他只隨便下了這樣的結論,希望早點擺脫那樣的煩躁感。
  很快的荒北的課業忙碌起來,開始跟著教授做題目。那天撞見的雖然是非常衝擊的事實,畢竟是別人的私事,一段時間之後荒北也漸漸淡忘,不再想起。
  只是聽金城提起小野田復健得不錯時,荒北仍會忍不住想起暮色病房中那綺豔的風景。
  還有小小無人的四方間中,自己狼狽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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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北學長 這樣毋湯喔~ 2019-8-27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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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3 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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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二、一……」
  小野田坂道閉上雙眼,集中全身力量按下「發送」鍵。
  短短的綠色進度條立刻集滿,坂道像躲避什麼不祥之物般將手機塞到枕頭下,並飛快逃離臥室現場。
「人家上次說不定只是說說客套話,我這樣是不是太厚臉皮了呢?」
「而且再怎麼說黃金週這樣的假期,像荒北前輩這種現充應該早就把行程排得滿滿的了吧?」
「也就在IH見過一次面而已,何況還不是自己學校的學弟……」
  然而,他才逃出臥室沒幾步,身後就傳來震天響的LOVE★HIME來電鈴聲。
「啊啊……」
  坂道蹲在地上,抱頭哀號。
  早知道就不要把鈴聲設這麼大了,因為很少有人會打電話給他,一個月鈴聲沒響過半次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就很放心的把鈴聲調到最大……不,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了,想起上次只是遲了幾秒接電話,荒北前輩好像就很生氣的樣子,坂道飛奔回房裡,迅速摸出埋在枕頭下的電話:「喂──」
「嗯……小野田醬啊?」
  電話那一頭傳來的聲音懶洋洋的,像一頭曬飽太陽的胖貓正在打呼嚕,坂道將手機移開檢查了一下來電顯示──
「奇怪,是荒北前輩沒錯呀……」
「當然是我啊,在說什麼夢話呢這個不可思議醬,我說啊……既然人就在電話旁邊,幹嘛不直接打過來就好了?」
「啊……啊,是,我想這個時間荒北前輩可能正在午睡,要是打擾了就不好了。」
「嗯,是在午睡沒錯……」
「咿呀!該不會我的郵件訊息吵醒了荒北前輩吧,對對對對對對不──」
「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要動不動就道歉。」荒北打斷他的話,大概是剛睡醒的關係,他的聲音比平常更低,有一點沙啞:「你說的那個棒球比賽,嗯……就一起去吧!」
「對、對不起!荒北前輩當然早就──咦咦咦?一起去嗎?」
  如果現在坂道能看到電話那一頭的景象,就知道他的想像基本上是沒有錯的。荒北呈大字型躺在窗邊的地板上,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懶洋洋曬著午後的陽光。

  荒北忙了一整個月──搬家的事、適應新部門的事,忙得他焦頭爛額,回過神來,已經是四月底了。黃金週前的週末,累癱的荒北推開一切活動邀約,打算待在家裡好好休息。
  當然這個假期本來是要留給未婚妻的,不過等他開口問的時候,未婚妻卻說:「哎呀!我跟麻美她們要去九州玩喲!」就沒有下一句話了──荒北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沒興趣參加這種姊妹淘旅行團,於是行程上就忽然冒出了一大段空白來。
  這樣也好,就埋頭睡上一週吧──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手機傳來微弱的震動聲,是小野田坂道寄來的信。
  他這才想起小野田的事。
  上回碰面之後兩人就沒有再連絡過,主要原因是自己實在太忙了。但不管怎麼說人家陪自己走了一圈千葉,起碼也得好好請頓飯答謝什麼的,結果竟然把這件事忘個精光。
  荒北一面感到懊惱,一面飛快掃視信件內容。

  荒北前輩您好:
  不好意思,打擾前輩了!
  您還記得上回我說到學校附近有很大的棒球場嗎?五月開始,春季大會的縣內代表選拔戰就要開始了,這裡會舉行連續幾天的比賽,我任教班上有幾個棒球社的孩子也會參加,我打算過去替他們加油。因為正好碰上連休,我想荒北前輩或許有空,不知道前輩有沒有興趣一起來看呢?
  小野田坂道 敬上

  荒北把信反覆看了幾遍,心裡忍不住想:真是個規矩過頭的不可思議醬。
  明明是手機郵件卻寫得像老式書信一樣嚴謹,敬語用得爐火純青,他認識的人裡好像只有東堂會這樣做。寫這樣一封信得花多少時間?他不知道,反正自己鐵定是寫不出來的。想像小野田反覆推敲每一個詞,送出前謹慎檢查有無不合宜處的樣子,他「嘿」的笑了一聲──
「有力氣寫這麼規矩的信,幹嘛不直接打電話過來?」
  講電話沒有推敲的時間,沒有檢查的餘地,這樣毫無緩衝、直來直往的做法,比較符合荒北的風格。
  於是他直接撥了電話,心裡開始倒數──
  他猜,小野田一定會在十秒內接起電話。


本文最後由 Xerses 於 2019-4-23 21: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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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3 21: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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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給我兩支蘇打口味的冰棒。」
  離開棒球場時大約是下午兩點,天空灰暗老舊,柏油地面反射熱烈的陽光,馬路對面的低矮平房顯得無精打彩。
  才隔一個月左右,天氣已變得彷彿盛夏一般。
  下午坂道還要回學校處理一些雜事,荒北則決定搭電車在千葉到處走走。車站離球場很近,荒北也是搭電車過來的,雖然他說不用送了,坂道仍堅持要陪他走到車站。
「荒北前輩,給──」
  兩人沿著球場外圍發燙的柏油地面走,途中坂道買了兩支蘇打冰棒。換做少年時代,荒北絕不可能讓學弟請客。不過人長大了,心也變得世故圓融了。荒北知道那是坂道表達親近友好的方法,因此坦然收下。
「謝啦。」
  荒北接過冰棒,坂道露出滿足的笑容,低頭窸窸窣窣地拆起包裝紙。
  好甜。
  荒北咂了咂舌,坂道窺探似的瞄了他一眼。
「那個……今天還好嗎?不會很無聊吧?」
「啊,不。」正舔著冰棒的荒北迅速接口:「好久沒有看棒球了……雖然是中學生比賽,但是比預期的更精采。不過小野田醬也喜歡棒球嗎?還真沒想到啊!」
「不……老實說我完全看不懂。我對大部分的運動都很不擅長,平常也沒有在看運動系的動畫……」
「嗄?」
「但我班上有孩子是棒球隊的,我答應他們今天會來加油。而且我記得荒北前輩以前打過棒球吧?所以我想說不定荒北前輩會想……」說到後來坂道的聲音愈來愈低,荒北「嘖」了一聲,笑說:「真是個不可思議醬──我看得很高興,謝啦!」
「啊啊啊啊啊──不不不,我才要感謝荒北前輩和我一起來呢!」
  還是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慌張起來。
  荒北忍不住伸手揉亂他的頭髮,坂道露出像被師長誇獎了一樣開心的表情,嘿嘿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底總彷彿裝了滿天的星。
「荒北前輩現在還打棒球嗎?」
「啊?不,騎自行車之後就沒再打過了。」
  其實高中時手肘已經恢復得不錯,也許不可能成為選手,作為娛樂玩一玩還是可以的。然而迷上自行車以後荒北就很少再想起棒球的事了,現在想想真不可思議,自己十幾年來竟然都沒想過再嘗試棒球,手套和球棒應該還在老家倉庫某處,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了吧!
「那小野田醬呢,現在還騎車嗎?公路車。」
  坂道愣了一下。
「嗯,還騎喔!」他微笑道:「那天下班如果沒有預定去買東西的話,就會騎公路車去學校。其他老師知道我騎公路車也很驚訝呢!都說:『看不出來小野田老師會熱中從事這種運動!』假日如果沒去秋葉原的話,偶爾也會去山上踏青。」
  荒北沉默了片刻。
  對小野田坂道而言,他現在的騎行已經不能用「爬坡」兩個字來形容了,只能算是「踏青」。
「腳傷沒問題嗎?」
  坂道睜大了眼:「荒北前輩還記得我腳傷的事嗎?」
「這個笨蛋醬!這種事沒道理會忘記吧?」
  坂道嘿嘿笑了幾聲:「很意外嘛……有點感動呢!嗯,現在已經好很多了,騎快一點也沒問題,只是不能做高強度的練習,也不可能參加比賽。」
「真不錯,還繼續騎車啊……我受傷之後就都沒打過棒球了。」
「畢竟打棒球需要場地和對手嘛……自行車只要跨上車,隨時都可以出發。」
  荒北沒有正面回應,反問道:「小野田醬騎上車的時候不覺得害怕嗎?」
「害怕?」
「嗯,不曉得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不曉得自己變得多差,不想面對那樣的自己。」
「唔……我好像也沒有想這麼多呢!能再騎上車的時候我只覺得很高興。」
「是嗎?」荒北細不可察的微微一笑:「小野田醬是真的很喜歡自行車啊!」
  那之後荒北沒有再多說什麼。
  兩人無言地走著,耳邊只剩夏風灌進衣服裡的呼呼聲。坂道有些懊惱,不知道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明明還想再多和荒北說說話的,可是笨拙的自己卻不知怎麼打破沉默。
  轉眼已能看見車站醒目的灰白色外牆,坂道不由「啊」的一聲,露出寂寞的神情。
  這段路好短啊,他想。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荒北開口了。
「我那時候啊!可是怕得不得了,怕到連球棒和手套都不想看見的程度。」
「咦?」
  坂道訝異地看著他,荒北的眼神卻沒有和他對上:「有什麼地方可以躲,就一頭栽進去……啊,並不是說騎車是我逃避棒球的方法,不過最開始……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午後兩點的陽光強烈刺眼,眼前的一切景色都像在強光中褪了色,就連荒北的輪廓好像也變得柔和起來。
「所以我說你是真的很喜歡自行車,喜歡到足以突破那種恐懼。」他說:「這樣很好,勇敢去直視。我知道你可以,因為你是身上有這種味道的人。」
  坂道靜靜地望著荒北,像在試圖消化他所給的東西。
「好啦,我要走了。」
  荒北正要轉身時,坂道猛然大叫:「不、不是這樣的!」
「嗄?什麼?」
  坂道整張臉漲得通紅,隔了很久,他才慢慢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也很害怕。」
「我……我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東西。騎車……爬坡,帶給我很多東西,可是那些東西在我受傷的時候就都離開我了。」
  荒北沉默地望著他。
「我小時候常覺得腳踏車像我的翅膀一樣,能帶我到很遠的地方。比如說秋葉原啦……平常到不了的地方,騎上車以後都能去。高中也因為騎車的關係,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前輩、夥伴……還有好對手,那些都是我以前想都沒想過的、沒見過的世界,我真的很感謝腳踏車。」
「爬坡的時候也是,我覺得自己像能飛翔……像擁有翅膀一樣,能飛往山頂、飛往天空,飛往很遠很遠的地方。」
「所以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不能騎車的時候,那種感覺……好可怕,像翅膀被人硬生生拔下來一樣,我再也飛不動了、再也追不上了。那一天我才忽然知道,這個翅膀原來是玻璃做的,這麼容易,輕輕一碰就碎掉了。」
  他說得很慢很零碎,像在努力組織自己腦中能想到的語言。
  荒北知道他說的不只是車。
  因為他的眼神那麼悲傷。
「下一班列車即將進站,請上車的旅客……」
  車站大廳傳來廣播的機械音,坂道這才猛然回過神:「對、對不起,竟然這麼囉囉嗦嗦胡扯了一堆!荒北前輩趕快進去了!」
「嗯……也沒那麼急。」
  荒北心想,大不了坐下一班,可是坂道急得像讓油鍋燙了腳。
「現在用跑的還趕得上!」坂道從背後推他:「快跑!」
  荒北不疾不徐地笑說:「知道了。」然後他按住坂道的肩膀,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他背部那對蝴蝶骨。真瘦,他心裡想,瘦得骨頭都能碦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荒、荒北前輩?」
「那你的翅膀呢?現在在哪裡?」
  坂道聽了他說的話,本來緊繃的身體一下放鬆了。
「我……」他低著頭微笑道:「當我又重新騎上車的時候,那些恐怖的感覺都不見了,我的翅膀長回來了。雖然長得很慢、還小小的,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不過這給了我很大的勇氣,總有一天都會好的。」
  他說:「我還能飛,有一天我還能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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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4 2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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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北成為研究生隔年的春天,東堂辦了一場箱學OB聚。
  嚴格來說,應該只算他們那一屆的OB聚而已。
  每隔幾年,箱學的退役選手們都會自發舉行聯歡會,參加者主要是歷屆的IH成員,最大規模曾經辦到有十屆以上的成員來參加。
  東堂辦的這一場規模就小很多,只邀請了他高三那一年的六名選手,而且泉田有事無法出席、真波也沒到,因此與其說是OB聚,不如說只是他們四個三年級老人的懷舊小敘。不過聚會非常熱絡,四人本來就有強烈的革命情感,除了有說不完的共同回憶外,同齡的彼此也能討論未來出路的問題。
  最後話題不知怎的就繞到了兩個缺席的學弟身上。
  先是新開談起泉田的近況,兩人感情不錯,畢業後似乎還維持著密切的聯繫。同樣是直屬關係,東堂跟真波關係也很好,但是席間東堂一直沒有提起真波的事。泉田的話題告一段落後,荒北便順勢提起:「真波那小子今天怎麼沒來啊?」
  他話是看著東堂說的,但東堂沒有回答,倒是新開先接話了。
「喲!靖友,你不曉得啊?」
「嗄?不曉得啥?」
「真波出國了喲!」
「欸……啊?出國?旅遊?」但如果是旅遊,一般人都會直接說「真波去哪裡哪裡玩」了吧,荒北考慮了一下,又問:「交換?留學?」
  真波今年大三,如果學分數妥善安排的話,也有可能是去交換。不過他看起來實在不像這麼積極的好學生,學分數夠畢業就該偷笑了吧?
  新開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答案:
「他被國外的車隊相中,今年初就去法國了。」
「今年初……」
「嗯,好像是在去年的大專盃嶄露頭角吧!你知道那種比賽,會有很多外國車隊的探子來挖掘新人。」
  福富也點點頭:「他的騎行或許還不夠成熟,但非常優美,是很吸引人的車手。」
  新開笑說:「對,聽說不只一隊想挖他,聽盡八說我才知道他最後選擇去法國。」
  荒北轉頭瞄了東堂一眼,東堂沒看他,只是叫服務生加啤酒。
  換作平時荒北鐵定全力揶揄他,笑他:「吵死人的笨蛋髮箍怎麼不講話啦?嫉妒後輩的好發展啦?」但他現在心裡也沉沉的,根本沒有開玩笑的餘力。
  新開最先注意到兩人間詭異的氣氛,笑道:「你們兩個怎麼啦?」
「沒事。」荒北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的啤酒也空了,東堂竟然沒順便替我叫。」
「囉嗦!」東堂搶過他的杯子。
  不需要特別跟東堂確認他也知道,如果說是去年的比賽,那一定就是小野田摔車重傷的那場比賽。
  真是殘酷。
  荒北告訴自己,不要想了,這些都是他人之事,與自己無關。但他腦中仍不斷回放著那日病房中的景象,真波垂頭喪氣、無助絕望,而小野田靜靜坐在那兒,淚流滿面。
  在那一場比賽中,小野田失去了他飛翔的翅膀。
  也在那一場比賽中,真波飛往了遼闊天空的那一端。

  回到屋裡時已經很晚了,聽著鑰匙轉動時冰冷的金屬音,荒北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半條訊息。
「嘖……再怎麼樣也該到旅館了吧?玩瘋了就不記得報平安了嗎?」
  連燈也懶得開,荒北隨便脫掉了鞋子就鑽進臥房的床上。從窗口望出去,遠遠能看見另一頭高樓大廈的霓虹閃閃爍爍,這個城市的一部份已經沉睡,而一部分現在才要醒來。
「好冷。」
  還沒正式進入夏天,日夜溫差很大。
  床很冷,他翻來覆去,毫無睡意。
「叮咚──」
  這時,忽然枕邊震了一下,是有新訊息的鈴聲。
荒北迅速撈出手機──

  小野田坂道:荒北前輩睡了嗎?對不起這麼晚……

  來的並不是自己所期待的訊息。
  荒北嘲諷自己般冷笑了一聲,仍打開了訊息。今天在球場上和小野田交換了LINE,或許是換了一個比較輕鬆隨興的平台,小野田的訊息也不像先前那麼拘謹:

  荒北前輩睡了嗎?對不起這麼晚才傳訊來,我也忙到剛剛才回家呢!
  不過今天能一起看棒球真的超開心的!ヾ(●´▽`●)ノ
  跟荒北前輩聊了好多事情,感覺又更加深了友情(?),忽然劈哩啪啦說了一大堆真不好意思,一定嚇到荒北前輩了!(〒︿〒)可是不可思議的是,說了這些話以後我心裡也覺得輕鬆了許多呢!荒北前輩真的是很溫柔的人,下次再一起出來吃飯吧!
  p.s. 最近千葉有懷舊動漫展,會有LOVE★HIME的官方攤位唷!LOVE★HIME是一部超棒的動畫,至今仍是我心中top3的神作,荒北前輩想不想一起去看呢?

  友情已經加深到可以傳顏文字了嗎?
  荒北掩不住唇邊的笑意,飛快地回傳了訊息:

  還沒睡。
  一起吃飯OK,動漫展就免了。

  才按下發送幾秒,手機立刻又震了起來。

HIME真的超棒的!請不要小看阿宅的世界! 。゚ヽ(゚´Д`)ノ゚。
哼哼有一天我一定會推荒北前輩入坑的!( • ̀ω•́ )
那麼就晚安了,明天再跟您約時間!

荒北笑著回傳一封「晚安」給他,為這段簡短的對話畫上了句點,但一發出去他就後悔了,手機跳來一行「晚安(*´∀`)~」以後就不再震動,荒北忽然覺得有點寂寞。
「飛不動了嗎?追不上了嗎?」
    荒北看著已經沉默下來的手機螢幕,喃喃自語。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吧!你自己也是這樣說的,總有一天你還能飛……嗯,現在不就飛得挺好的嗎?」
  想起臨別前他燦爛的笑容,荒北陷入沉沉的夢鄉之中。

◆◆◆

  升高三那一年的初冬,發生了一件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事。
  在雪還沒降起的十一月末,真波君邀請我去箱根騎車。
  多虧了東堂前輩的協助,從去年冬天開始,我和他就一直維持著密切的聯絡。說密切或許有點一廂情願,其實只能說是我單方面寄信騷擾他而已,真波君偶爾想起時才會回覆我一下。
  不過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至少我和他又有了互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IH結束的那一天,我總覺得真波君和我變得很疏遠--不,我想不是錯覺,人類對這種事情非常敏感,這是我們保護自己的方法。我感覺自己隱隱約約知道原因,但不願意去細想,好像一旦想明白了,我跟真波君之間的一切就完蛋了。
  並不是說那之前我們是多麼親密的朋友,但忽然我們之間豎起了一道巨大的冰牆,堅硬又寒冷,我雖然能看見他,他的模樣卻變得模模糊糊。
  不過,我很幸運,這道冰牆在真正把我們隔開之前,就跟著箱根的春雪一起融化了。
  這次去箱根的目的當然是一起騎車,上次我們寄宿在東堂前輩家的旅館,這回我則去真波君家裡住了幾天。
  如果天氣不好,我們也做好了待在屋子裡打一整天遊戲的心理準備,幸而這幾天晴朗溫暖,白天我們去爬了很多很棒的坡道,晚上的時候就一起窩在被子裡(單人床稍微小了一點,不過兩人擠在一起很溫暖),真波君跟我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
「我小時候心臟不好,所以幾乎不出門,只能躺在床上玩遊戲。」
  他挖出那些已經蒙上灰的遊戲機讓我看。
「咦?完全看不出來啊!」
「嗯,因為後來開始騎車,身體變得強壯了。」
  他繼續翻找那些封箱的玩具,挖出了一個很大的心型鐵盒。
「啊!還有這個!」
「這是什麼?」
「你看哦──」
  他把鐵盒蓋掀開,盒子裡立起了一個小小的平台,像打開摺疊書一樣,平台上有公主、王子和一座小城堡。真波君繞了幾圈鐵盒後面的發條,平台開始轉動,從鐵盒內部傳來敲擊水晶一樣溫暖的琴聲,小人偶也彷彿隨著音樂在舞池裡翩翩起舞。
  真波君興奮地大叫:「啊!好開心,還能動!」
「這也是小時候的玩具嗎?」
「嗯,我小時候好喜歡聽這首歌,天天都要聽好幾十遍!」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呢?」
「欸……這麼說,我好像也不知道。」
  說完我們一起大笑起來,真波君挽起袖子說:「好!上網來查吧!」我心中被一種溫暖的感情充滿。
  升上高中後,我雖然也順利交到了一些朋友,但真波君對我來說還是有些不同。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有一點脫離現實的夢幻,好像漫畫裡才會出現的人物。而此刻的他毫無防備,在我面前展露最自然真實的一面。
  我覺得我們終於從偶然有交集的陌生人,變成了真正的朋友。
  待在箱根的最後一天,我們再一次在坡道上一決勝負,到達山頂的時候,兩人都累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趴在護欄上望著山頭光禿禿的風景。山櫻雖然還靜靜地沉睡,但只是看著她們聳立的身姿,就能想像滿開時壯麗的景色。
  就在這時,忽然飄雪了。
  一開始,我們盯著那些棉絮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濕冷的感覺打到身上時,我們才明白過來那是雪,這是箱根的初雪。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們都很興奮,在山頂擁抱著又叫又跳。山櫻的枝枒上開始堆起起細細的雪絮,就像新抽芽的櫻花一樣。
  等我們冷靜下來時,忍不住相視而笑,真波君撥去我頭上的雪片,忽然將額頭貼上了我的額頭。
「喂──坂道君,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
「什、什麼事?」
  我忽然覺得有些緊張。
「我對坂道君……」
  他的額頭好燙。
「我好像一直……」
  他的眼睛像山頂的晴空一樣,那麼乾淨、那麼蔚藍,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
  忽然世界好像靜了下來。
「我好像一直,有點討厭坂道君。」
  耳朵裡只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音,所有的字模糊成一團,在腦子裏黏糊糊地轉。
  掏濤討套菸言演厭討厭。
  討厭。
  討厭。
  真波君說他討厭我。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當時在想什麼了,也許我什麼都沒想,腦子一片空白。
  為什麼呢?討厭我什麼地方呢?現在也討厭嗎?
  明明可以問很多問題的,可是我一句話也問不出口,我盯著他看,只是盯著他看。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才發現臉頰好燙,啊,眼淚掉下來了,是一顆一顆的掉,像一個一個跳出機艙的傘兵一樣。因為我死命把眼睛撐到最大,不然眼淚一定會像洪水一樣衝下來。
  現在回想起來,我大概明白自己忽然說不出話的原因,因為那些問題我一個也不想問。
  如果真波君回答了要怎麼辦?我不想知道他為什麼討厭我,我不想聽見從他嘴裡說出那些我令他討厭的地方,我害怕他跟我說:「是,現在也非常討厭喲!」
「坂道君……」
  真波君與我稍微拉開一些距離,我知道他在看我。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拚死只能憋出這一句話,我死命抱住他,把腦袋磕在他的肩上,這樣他就看不見我的臉。真丟臉,明明想讓真波君看見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的,為什麼我在他面前卻總是出醜呢?
「坂道君在哭嗎……為什麼哭呢?因為我說我討厭坂道君嗎?」
「……」
「哈哈,好開心。」真波君扳過我的腦袋,他的手勁很大,逼我直視著他。我不知道他開心什麼,喉頭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只能努力憋住淚水,不想繼續暴露自己的醜態。
「我呢──」真波君盯著我的眼睛說:「雖然有一點點討厭著坂道君,可是我也很喜歡坂道君啊!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喜歡到現在就想緊緊抱住你,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但是我的眼淚仍然停不下來。我好害怕,這時候該說什麼?說了真波君會不會更討厭我?
  真波君笑說:「我知道一個不哭的辦法。」
  說完他靠近我的臉,伸出舌頭舔去我的眼淚:「不哭了,不哭了。」他的舉動現在回想起來都讓人害臊,但那時我只覺得好溫暖,結果哭得更兇。
「啊哈哈,好像沒有用呢!」他搔搔腦袋笑著說:「糟糕了,我真的把坂道君弄哭了。」
  那之後我們說了什麼,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我們牽著腳踏車慢慢往山下走,走到我冷靜下來了、眼淚也被風吹乾了的時候,真波君對我說:「用騎的回去吧!」
  那天晚上真波君緊緊抱著我沉睡,對下午發生的事,我們什麼也沒說,隔天一早他一派氣定神閒地送我到車站,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在剪票口另一頭朝我揮手大喊再見。
  回到千葉後我無數次回想真波君那天對我說的話,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喜歡或是討厭?或是既喜歡又討厭?人可以同時喜歡又討厭一個人嗎?那時的我怎麼樣也找不出答案,只是很恐懼再面對真波君,平常每天都傳的郵件中斷了好幾天,真波君也沒有什麼反應,就這樣日復一日,有一陣子我甚至覺得我將徹底失去這個朋友了。
  那時候被冰牆隔開的恐懼又復甦了。
  即使如此,我仍什麼也沒做。
  我想那是因為與他聯絡的念頭使我更恐懼。
  就這樣一直到了四月初,新的學期即將開始之前,我終於收到了真波君的來信。
  上面只寫了短短的一句話──
「坂道君,要不要和我交往看看?」

◆◆◆

  坂道醒來時腦門直發熱,他平時是個睡覺很老實的人,今天卻把被子踢開了。恍惚中他覺得風扇好像停了,但窗外灌進來的陽光非常刺眼,他連電風扇在那兒都看不清楚。他一邊想:夏天了,該去換一條遮光的窗簾了,一邊又想:太陽這麼大,現在到底幾點了?
  無數念頭在他腦子裡跑野馬,但每一個都沒有結論,就像沒有結局的夢一樣,不知不覺就在腦海某處消失了。
  他平均一個月做一次和真波山岳有關的夢,每次醒來都難受得要命。
  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身體好重,腦子比平時更使不上勁。眼鏡不在床頭邊,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他胡亂摸索著下床,結果踩到拖鞋狠狠滑了一跤。
「痛、痛痛痛痛痛……」
「──」
  七手八腳從地上爬起來時,他聽見門外傳來像線鋸刮小提琴弦的刺耳聲音,過了十五秒之後那聲音又再響起一次,他才注意到這個聲音幾乎在他醒的時候就在了,而且一直以類似的頻率重複出現。
「啊、啊啊啊……糟糕──」
  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門鈴的聲音。
「這個笨蛋醬,不是到剛剛都還在睡吧?」
  門外站著一臉不悅的荒北,不知道已經等多久了。
「啊……欸……」
  坂道低頭看見自己皺巴巴的睡褲,還有左右不同的兩腳拖鞋,臉「蓬」的一下燒紅了起來。
「都幾點了,還睡?」
「對、對不起。」
「睡太久對身體不好啊。」
  坂道側過身讓荒北進屋,抬頭瞄了一眼時鐘,已經十二點半了。自己是真的很誇張的爆睡了一頓,難怪荒北前輩會擔心。
「尤其沒吃早餐對身體更不好。」荒北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換上:「我知道你週末一定隨便吃,所以買了午餐過來,結果你連早餐都沒吃。」
「對、對不起啊……」
「昨晚又熬夜看動畫了?」
  坂道迅速將沙發上亂糟糟的一堆帳單信件雜誌掃進書報籃子裡,荒北將午餐從袋子拿出來,是塑膠碗裝的蕎麥麵,還有兩個小盒子裝醬汁。
「小野田醬,去拿兩副碗筷過來,大一點,碗拿玻璃的那個。」
  八月的正中,再沒有什麼比清爽的蕎麥麵更消暑了,在這種小地方荒北特別留心,他看著脾氣壞,其實很懂得照顧人。坂道想大概因為他是哥哥,照顧人照顧成了習慣,比一般人更體察細心,每次坂道都覺得未來跟荒北結婚的人一定很幸福。
  不過,一直到今天坂道都還沒見過荒北的未婚妻──她似乎是一個很活潑很忙的人,以坂道的分類法來說就是現充。坂道和荒北的關係在夏天迅速變得熱絡起來,一方面是因為坂道積極聯絡,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荒北的未婚妻幾乎沒什麼時間陪他,否則一個婚期近了的男人,哪還能這樣每週找學弟去騎車。
  坂道腦子裡一面暈糊糊地胡思亂想,一面沖洗著兩個大玻璃碗。
  玻璃碗已經洗得閃閃發亮,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洗好碗了,接下來應該要……
「今天好熱啊!我們等太陽小一點再出去吧?」
  荒北把桌子清出一個空間來,順口問了一聲,但他等了很久,坂道都沒有回話。
「小野田醬,你還好吧?臉好紅啊。」
「好、還好……」
「搞什麼,你該不會是宿醉吧?」荒北皺起眉頭:「沒問題吧?不要勉強……」
  坂道恍恍惚惚看著荒北朝他走來,眼前的荒北糊成一團。
「啊……我沒戴眼鏡。」
  不只眼鏡,連睡衣也還沒換,他心想:這麼邋遢的樣子真丟臉,得先進去打理一下才行。一這麼動念,坂道立刻就轉頭往臥室的方向走,忘了自己手裡還拿著兩個大玻璃碗,龍頭的水還嘩啦啦的沖。
  荒北驚呼:「小野田醬!你要幹什麼?」
  坂道迷迷糊糊的朝他揮揮手,嘿嘿笑道:「啊,嗯……我先去換件衣服。」
  荒北倒抽了一口涼氣,但已經來不及阻止,只聽見「框啷」清脆一聲響,坂道手裡的玻璃碗就這樣摔到地上,透明的碎片像窪地裡濺起的水花一樣嘩啦潑了坂道一身。荒北幾乎是連翻帶跳的衝過去將他拉開,坂道的手腕像烤焦了那麼燙。他腳邊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米白色的睡褲浮出一道鮮紅的血痕。
「啊……流血了。」
「腳不要碰!」
  荒北立刻抱他到沙發上,捲起褲管來檢查傷勢,傷劃得倒不深,只是口子拉得很長,比較麻煩的是他身上那嚇人的高熱。荒北伸手碰他額頭,感覺自己的手掌都像要蒸熟了一樣。
「小野田醬,有沒有急救箱?你燒得很厲害,先處理一下傷口,等一下我帶你去醫院。」
  坂道發紅的眼角暈著一層薄薄的水霧,他沒有回答荒北的問題,只是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荒北前輩……」 
  然後他噗通一聲地往荒北身上倒了下去。

本文最後由 Xerses 於 2019-4-24 22: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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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4 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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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我聽說,人在生病的時候心會變得特別脆弱。
  還住在一起的時候,記得有一次真波君得了重感冒。
  他躺在床上的那幾天,我也幾乎沒離開床邊過。他燒得很厲害,雖然吃了藥,也每個小時替他換一次冰涼貼片,他還是像一台燒得熱癱瘓的機器,大部分時候都在熟睡。
  可是,只要我一離開床邊,他就會立刻驚醒。
  比如要去準備早餐的時候。
  我告訴他,我哪裡都不會去,只是去煮早餐,但他聽不進去,他扯著我的袖子,拖著濃濃的鼻音說:「不要走。」我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後來打電話叫了外賣。
  晚上也一樣,他死活不讓我回自己的房間,要我陪在他身邊睡。
  雖然我平時大多也睡在他房裡,但現在情況不同,要是連我也感冒的話,還有誰能照顧他呢?我說,那我在旁邊打地鋪好不好?他也不樂意,就是要我跟他在一張床上擠。我說這樣熱,不舒服,他就用那雙燒得淚汪汪的眼睛看我,說:「生病好難受,像想起小時候一樣。」
  提這個實在太卑鄙了,最後我還是當了他一夜的大抱枕。
  和他吵什麼,最後退讓的永遠是我。

  我認為真波君平時並不是愛撒嬌的人,雖然他身邊幾乎每個人都這樣抱怨過他:
「愛撒嬌、無賴。」
「就是吃定了人家寵他。」
「為所欲為的傢伙。」
  可是關於這一點,我無從驗證,因為真波君從來不對我撒嬌。
  真波君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人,他人長得漂亮,又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氣質,自然會吸引很多人到他身邊。雖然他不像東堂前輩那樣八面玲瓏,可是也絕不像今泉同學一樣老板著一張臉。即使是沒什麼興趣的事,他也會微笑著傾聽(當然,他那是在恍神,實際上什麼也沒聽進去),他這種無意識擺出笑容的習慣,很容易會被不熟悉他的人解讀為一種友善的訊號。
  這樣的真波君在女孩子裡特別吃得開。
  對她們來說,真波君即使什麼也不做只是傻笑,也像是一種撒嬌一樣。
  當然真波君樂於此道,再沒有什麼比女孩子更容易討好的生物了──只要他賣個笑容,不管是代替點名、考前筆記、甚至連早餐都會有人張羅。
  我一直沒告訴真波君,那就是我最討厭他的地方之一。
  我們兩人的事從來沒有公開。
  這也是當然的,又不是什麼能到處跟人說的事情,但我每次只要看到真波君對那些女孩子笑,用那樣輕浮的語氣說:「欸~~拜託嘛!就幫我一下。」的時候,總是覺得有點不甘心,他從來沒用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表情對我說過話。
  就像我自己說的,我們一旦下了腳踏車,好像就沒什麼話可說了。
  開始交往的時候,我也試著說一些動畫的事,但我知道他沒興趣。在我說他沒興趣的話題時,他就會擺出那張像營業用的微笑,裝出他有聽進去的樣子。
  所以我也漸漸不講這些,只和他聊聊前幾天爬的坡啊、最近的作業啊什麼的,這是我們僅剩的共通話題。事實上我總有一點害怕和真波君說話,怕自己老說些令他覺得無聊的事。如果繼續說這些無聊的東西,總有一天真波君會受不了而離開我的。
 
  生病的時候,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睡,不過醒來的時候精神就會不錯──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他會纏著我坐在床邊:「坂道君,說話給我聽。」
「要說什麼?」
「隨便,我只是想聽坂道君說話的聲音。」
  不過,我真的是一個乏善可陳的人。
「那……說動漫的事?」
「嗯。」
  我有點戰戰兢兢,還是說起這些他並不感興趣的事,因為我也沒什麼別的話題可說了。我說我上個月去參加動漫展的事、說沒搶到限量海報有多不甘心的事。
「哈哈哈,坂道君好像笨蛋一樣。」
「才不是笨蛋呢!這可是宅男的本能啊!」
  好開心。
  真波君跟平常不一樣,他專注地看我、回應我說的話,不知不覺我就得意忘形了,說得興頭愈來愈高,後來猛然驚醒,看了一眼真波君,不知何時他已沉沉睡去了。
  我輕輕撫摸他的額頭,他靜靜地睡在我懷裡,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覺得除了爬坡以外,這時候的真波君最讓我心安。
  我腦中甚至還冒出「如果真波君只有騎車和生病兩種模式就好了」這麼邪惡又自私的想法,可是只有這些時候我覺得真波君是完全屬於我的,不會離我那麼遠,沒有飛到什麼我看不見的地方。
  後來想想,也許在跟真波君交往的那段日子中,我最不甘心的就是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如果我生病了,也能試著這樣跟他這樣撒撒嬌嗎?

◆◆◆

  荒北拄著臉頰打瞌睡,睡到一半時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
  說他是「野獸」絕不是浪得虛名,他的五感非常敏銳,近於敏感,他刷一下睜開眼,立刻就醒了。
  床上的小野田正偏著頭看他,眼角依然有點發紅,眼睛濕潤潤的,好像隨時要流下淚來。
「小野田醬,醒了?」
  好像反過來了,這句話應該是小野田對他說才對。
「這裡……」
「這裡是醫院。」荒北簡單說明:「你燒到超過三十九度,腸胃炎。醫生說你有一點營養不良,大概是吃東西太隨便。」
「嗯……」
  小野田像挨罵的孩子一樣縮了縮腦袋,荒北嘆了一口氣,說:「我天天吃炸雞配可樂,怎麼也沒出過事?以後每一餐要老老實實吃,不准嫌麻煩就跳過,知道沒有!」
「對不起……」
  荒北揉了揉他的腦袋。
「那個……」小野田有些囁嚅著說:「請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荒北看了一眼手表,說:「啊,八點半了。」
  小野田似乎有些吃驚。
「對不起……害荒北前輩陪我這麼久。」
「沒事,反正明天也放假。」荒北一邊拿起扔在椅子上的購物袋,在小野田面前晃了晃:「醫生說你要留院觀察幾天,我替你把換洗衣物拿過來了。」
「啊……對不起……」
「不要動不動就道歉,這個笨蛋醬!」
「是,對不嗚嗚嗚……」
  荒北直接摀住他的嘴巴。
「醫生說今天先打點滴,空腹禁食,明天看狀況應該能吃粥或喝一點溫牛奶,你就稍微忍耐一下。」
「好,謝謝荒北前輩。」
「現在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伸手摸了摸小野田的額頭,跟中午比起來已經稍微降溫了,但還是有一點燙。小野田乖巧地搖搖頭,說:「有一點暈暈的,不過還好。」說完小心翼翼地瞄了荒北一眼:「荒北前輩不回去嗎?」
「嗄,嫌我在這裡討人厭啊?」
「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本來講話一沒底氣就變得小聲的小野田,聲音弱的像塞在糯米裡。
  荒北笑了一笑。
「知──道。你不用擔心我,我本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他伸手熄了燈,輕輕說了聲:「晚安。」
  一片黑暗中只聽得見鐵製椅腳滑動的軋軋聲,小野田的病房在十三樓,熄燈後街上的霓虹格外閃爍,荒北想過去帶上窗簾,忽然一隻發燙的手抓住他。
「怎麼了,小野田醬?」
「那個……荒北前輩。」
  窗外色彩斑斕的燈影投映在小野田臉上,顯得既迷幻又荒唐。小野田抬著眼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還不睡?」
「嗯……好像有點睡不著。」
「是嗎?大概是剛剛睡太多了吧!」
「嗯……」
  小野田鬆了手,身子縮起來,像貓一樣拱著背,頰上映著一連串大大的桃紅色光圈,看起來有點可笑。
「那,我要走了?」
「嗯……荒北前輩晚安。」
  荒北轉過身去時,聽見背後的人小小的吸了一口氣。
  荒北嘆了口氣,很沒出息的停下腳步,把燈打開。
「咦?荒北前輩?」
「等你睡著我再走吧!」
「可、可是……」
  荒北不耐煩地搔了搔頭:「生病的時候都像這樣吧,想要有個人在旁邊什麼的,比較安心,容易睡著。」
  他看見小野田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抿成了ㄟ字型,大概是心裡想的事被人戳破了才會露出那種表情。荒北拉過椅子重新坐下,從口袋裡摸出手機,開始玩起消寶石的遊戲。
「我就在這邊坐著,你有事就叫我吧。」
  小野田的嘴這次張成O字型,荒北在他要開始囉嗦前先堵住了他的話:「你愈快睡著我愈早回家。」
  於是小野田沒辦法了,只能安安分分地將臉也埋進薄毯子裡,荒北看見他的動作,才注意到醫院的空調開得太強了,他過去稍微調高了幾度,小野田閉上眼睛假寐。
  大概荒北留下讓他有點良心不安,所以小野田很努力地裝睡,希望荒北以為他睡著了就會離開。可是過了快三十分鐘,荒北依然文風不動,安安穩穩地滑著他的手機。
  終於小野田受不了了。
「荒北前輩。」
  他拉下蓋住半張臉的薄毯,荒北連頭也沒抬:「幹嘛?」
  小野田嘿嘿一笑。
「那個……那個……我們來說說話好嗎?」
「好啊,要說什麼。」
  荒北收起了手機,小野田顯得有些緊張。
「不知道。」
「是你說要講話的耶?」
  小野田搖搖頭:「那……說動漫的話題?」
「不要。」
  小野田露出世界末日般的悲傷神情。
「煩死了,要講就講!」荒北暴怒:「我先說,我完全聽不懂。」
  小野田似乎放鬆了些,發出低啞的笑聲。
「不要笑!快講!」
「總覺得今天的荒北前輩特別溫柔呢。」
「沒有這回事!」
  像被戳破了什麼難為情的事一樣,荒北粗暴地抓起桌上的黑喵鑰匙圈:「就給我說這傢伙的事好了!」
「可是……喉嚨好不舒服。」
「所以你是在耍我嗎……小子?」
  小野田慌張地搖搖頭:「不、不是……那個,荒北前輩來說好嗎?我想聽前輩的聲音。」
「嗄嗄嗄嗄嗄--?」
  荒北人生頭一遭被人提出這種要求,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這算什麼,這是在跟他撒嬌嗎?這小子!
「對、對不起,我果然太得意忘形了!」
「少囉嗦!所以到底要說什麼?」
「啊……真的可以嗎?」
  小野田的眼神四處遊移,最後停在床邊的小櫃子上。
  櫃子上除了坂道的黑喵鑰匙圈外,還有另一串鑰匙,鑰匙圈上綁著一個手機吊飾──是很可愛的塗漆黑色公雞,雞冠的部分是鮮豔的正紅,鮮明的對比讓吊飾看起來很搶眼。
「啊!這個是──」
  荒北注意到他的目光,說:「是那傢伙上次去玩的時候買給我的。」
  說完,又喃喃抱怨自己平常根本沒在用這種東西,手機也沒辦法掛只好綁在鑰匙上:「真是的,既然要送就送實際一點的東西嘛!」
  去九州瘋玩了一趟,手機玩到沒電所以乾脆不開機,也不想想他會多擔心──結果就帶回來這麼一頭烏漆抹黑的公雞搪塞他。荒北本來想劈頭罵她一頓,結果她一句:「欸~我的是白色的嘛!跟靖友的正好是一對呀!」自己就心軟了。
  小野田微微一笑,他知道荒北口中的「那傢伙」是對自己未婚妻親暱的稱呼。
「啊!」小野田像靈光一閃似的擊掌道:「那就來說戀愛的話題吧。」
  荒北愣了一下。
「戀愛話題?」
「嗯!」
  荒北有些尷尬。
  小野田說今天的自己特別溫柔,那大概不是錯覺。
  醫生宣告小野田可能會住院以後,荒北立刻搭車回小野田家,替小野田拿一些換洗的內衣褲,其實這些東西在便利商店買新的也無所謂,不過小野田家裡還一團狼藉,他也想順便回去整理一下。幸好現在是暑假,小野田的工作應該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進屋後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桌上的食物,也清掃了滿地的碎玻璃,接著就進臥室裡找衣服。小野田的房間東西很多,但很整潔,收拾得井然有序,牆上貼滿了各種動漫海報。桌上有很多方形的壓克力架,用來擺放他蒐藏的公仔──而且就荒北記憶所及,這跟他上個月看到的不太一樣,這表示這些公仔應該是輪流展示的,荒北真害怕打開衣櫃會發現裡面只有滿滿的公仔。
  幸好小野田這一次讓他的期望落空,衣櫃打開來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裝外套和白襯衫,顏色款式都一樣老氣,只有冬夏質料厚薄的區別,他想那應該是小野田上班時穿的服裝。
  他打開床頭櫃,第一個抽屜裡是折的整整齊齊的西裝褲,再下一個抽屜裡才是普通的T恤和棉褲,一樣都疊得很仔細,彷彿找不出半點多餘的東西,整潔冷清的不像個年輕男人的房間。
  荒北心想穿自己的家居服比醫院的病服自在,就各拿了幾件放進帆布購物袋裡,再打開第三個抽屜,裡面放的是襪子、薄汗衫和內褲。他隨手拿了兩條內褲,正考慮要不要拿汗衫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嗯?這是什麼?」
  在衣物的縫隙中可以看到最底下好像塞了什麼東西,荒北伸手摸了一下,是一個金屬的東西,形狀摸起來像是一個大盒子。
「私房錢?」
  荒北順手撥開埋在上面的衣物,如他所料是一個銀色的方形舊鐵盒。
「這是啥?」他也不知自己怎麼鬼使神差的就伸出了手。
  打開鐵盒,裡面放了一本硬殼大書。
  荒北咽了口口水,眼睛卻離不開那本書,書背很寬,可以看見裡面裝了金屬線圈,夾裝很多頁打孔的資料袋。
  他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翻開封面,然後立刻就明白了──
  那是一本相冊。

  荒北回過神來,小野田笑瞇瞇地看他。
「戀愛話題……也不是不行,不過要講什麼?」
「那……能問一件事嗎?」
「什麼?」
「是哪一邊先告白的呢?」
  荒北花了幾秒才明白他的問題,他說:「哦……喔,是我。」
「咦……是荒北前輩嗎?」
「幹嘛,很奇怪嗎?」
「不、不是這樣的啦……不過,嗯,果然有點奇怪。」
「找死啊你這小子?」
  小野田嘿嘿的笑,雖然最近愈來愈熟,平常小野田在自己面前還是很拘謹的樣子,嚴守學弟的分際,荒北很少有機會看他這樣傻笑。
「不過……荒北前輩為什麼會告白呢?」
「嗄?燒壞腦子了嗎?這個笨蛋醬,當然是因為喜歡所以告白吧?」
  小野田沉默了一下。
「會告白……代表一定是超喜歡囉?」
「嗯……應該是吧?」荒北說:「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這樣。」
「那……現在也很喜歡嗎?」
  荒北真想抓著他的腦袋晃三晃:「不喜歡我幹嘛結婚?」
「真棒。」小野田像是自己的好事一樣,露出幸福的笑容。他抓著公雞吊飾,說:「這個──是會帶來幸福的吊飾,荒北前輩以後一定會很幸福的!」
「喔……多謝。」荒北搔了搔後腦杓:「是會帶來幸福的公雞啊?」
「嗯!」小野田大力點頭:「荒北前輩知道嗎?其實我有一陣子也好迷這個公雞喔!」
「這個這麼有名啊?」
「是啊是啊!」荒北注意到小野田的眼神發出不尋常的光彩,他心想:啊!糟了,按到開關了,小野田的宅男佈道時間又要開始了。
「這可是賭神GIRL☆波麗露第二季的主要IMAGE呢!不過因為是版權物所以動畫商沒辦法出,我還想拜託媽媽出國玩的朋友幫我買……」
  荒北愣了一下。
「你說……」
「您是問波麗露嗎?波麗露是個超級數學天才美少女還有一點神祕超能力,她與十二個夥伴四處冒險,周旋在世界各國的賭場中,而且她充滿正義感,總是出手教訓那些手段不正當的賭場……」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
  小野田看他的眼神直盯著公雞吊飾,立刻說:
「這個公雞是在澳門篇的時候登場的喔!在澳門的時候,波麗露的包包換成了公雞造型──就是這個公雞喔!這個是澳門很有名的吉祥物!當然為了避免糾紛,動畫在外型上已經有稍微做一點調整了,不過動畫商還是不敢出週邊以免引發……荒、荒北前輩,怎麼了嗎?對、對不起,我又得意忘形了,不知不覺又變成動漫話題……」
  荒北看見小野田驚慌的樣子,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但是現在的他無暇顧及小野田的心情,他從小野田手中拿走了公雞吊飾。
「小野田醬──」他說:「你說,這個是澳門的紀念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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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6 22: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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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以後,坂道又恢復往常一樣忙碌的生活。
  最後一次見到荒北是暑假生病的時候了。他住院了三天,每天晚上荒北都來照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麼的,但他能感覺出荒北臉色不是很好。
  出院的那天荒北開車來載他,沿途兩人一句話都沒說,車裡的氣氛僵硬得可怕。
  坂道努力思索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觸怒荒北了,但想破了腦袋也沒找出半點線索。或者是荒北前輩最近生活上遇到了什麼難事?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開口探問:「荒北前輩……最近有什麼困擾嗎?」
  哪怕一點點也好,希望自己能為他分擔,但荒北只是虎著一張臉,冷冷地說:「沒有什麼事。」周遭的溫度降得更低了,嚇得坂道再也不敢多嘴。
  一直到經過超市的時候,荒北才主動打破沉默,說:「小野田醬渴不渴,要不要買點喝的?」
  他的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看起來反而很嚇人。坂道戰戰兢兢的點頭,荒北就把車駛進超市附帶的停車場裡:「要喝什麼?」
「啊!那個,我下去買就好了。」坂道慌慌張張地說:「我進去逛逛再決定好了,我……我還沒想好要喝什麼,但是荒北前輩要喝Bepsi吧?」
  荒北點點頭,似乎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坂道一溜煙鑽進了超市裡,說實話自己一點也不渴,但能暫時離開那令人窒息的空氣讓他鬆了口氣。荒北前輩好像也不是在生自己的氣,那麼到底有什麼煩惱呢?可是荒北不願意對他說,他也不能強逼荒北,想到自己畢竟還是不被荒北信任,心裡就有些沉沉的。
  他隨便晃了一圈冷飲區,買了可爾必思和兩瓶小的Bepsi,出來時看見荒北站在車子旁,一面講電話一面抽菸:「嗯……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妳,川上小姐。這次麻煩妳了,還有問題的話會向妳請教的。」
  掛斷電話時他掐滅了菸,口裡吐出一串雲蒸霧繞的菸圈,然後他注意到坂道,朝他擺了擺手:「哦,這麼快就買好了?」坂道從沒看過他抽菸,也從沒看過他那麼疲倦頹喪的表情。
  荒北回到駕駛座內,發動引擎,坂道遞了一瓶Bepsi過去。
「不用了,我一會兒再喝吧!」
  那就是坂道跟荒北最後一句像樣的對話。
  那之後荒北沒有再主動跟坂道聯絡過,坂道偶爾會發短信過去給他,但想起那天荒北冷峻的神情,坂道也不敢過問太多,只能發一些不痛不癢的問候。
  他大約一週發一、兩封,荒北雖然會回信,但都非常簡短,不過對坂道來說,至少還能得到荒北的音信就好了。
  開學後坂道也變得忙碌起來,國中的孩子正要進入叛逆的階段,是最難管教的時期,結果兩人的聯繫就變得更少。
  午餐的時候,坂道坐在辦公室裡吃自己準備的便當,窗外的刺桐開始轉黃掉葉,坂道這才發現時序不知不覺已步入了秋天,不久前的炎暑彷彿一場幻夢。
「哎喲!預定什麼時候沒有?」
「明年六月吧!」
  隔壁的女老師們正興高采烈地不知談論著什麼,坂道只是看了一眼,立刻被捲入話題之中。
「柴本老師明年要結婚囉!」
「我看過柴本老師的男朋友,好帥呢!」
「沒有啦……普通而已。」
「小野田老師呢?有沒有女朋友呀?」
  坂道愣了一愣。
  對了,結婚。
  荒北前輩是預計年底要結婚吧!
  坂道一邊責備自己的粗心,一邊又覺得鬆了一口氣。荒北想必是為了籌備婚禮忙得不可開交,才沒有時間和自己聯絡。那天心情很不好的樣子,大概也是因為操辦婚事而疲憊吧!
  他想給荒北發一封短信,問他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但又擔心自己太厚臉皮。心中幾經拉扯之後,終於還是決定發了一封:「荒北前輩最近辛苦了!加油!」的短信過去。
  當然,這封短信仍然石沉大海。

  轉眼又是一個多月過去,兩人依舊沒有聯絡。十月底的某個週末夜裡,坂道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看動畫時,忽然聽見門外響起了電鈴聲。
「這個時間,會是誰來找我呢?」
  坂道有一點害怕,也有一點擔心。這種時間的拜訪讓人覺得可疑,但會不會是班上的孩子遭遇了什麼困難來投靠老師呢?雖然目前為止還沒發生過這種事,不過坂道還是立刻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去開門。
  但是,門外站的並不是哪個哭哭啼啼的青少年,而是滿身酒氣的荒北。
「荒北……前輩?」
  荒北連站都站不穩,一張口就是濃濃的酒精味。他手裡提了兩個大塑膠袋,坂道往裡瞄了一眼,好像是六入裝的啤酒。
  他用暈糊糊的聲音對坂道說:「小野田醬,來~陪~我~喝~酒~」
「等、等等,先進來吧,外面很冷。」
「咕──」
  荒北兩手一鬆,兩大袋啤酒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整個人倒向坂道肩上,在他耳邊噴出濕熱的鼻息:「呼啊……嗯,毛豆……」
「荒北前輩,你沒事吧?」
「嗚噗──」
  荒北顯然醉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坂道只好先把他拖到沙發上安置。他把那兩大袋啤酒拿進屋裡時,荒北蜷縮著身體坐在沙發上,兩眼空洞地盯著電視上的動畫片,畫面中穿著變身服的美少女正歡快地歌舞,荒北卻露出像要哭泣一樣的悲哀眼神。
  坂道啪的一聲把電視關掉,荒北那棄犬一樣的眼神轉向他。
「荒北前輩,你怎麼了?突然喝了這麼多酒?」
  坂道在他身邊坐下,荒北一下抓住了他的肩膀。
「陪我喝酒。」
「不行啦!您已經喝很多了吧!」
「我不──咕嘔……」
  荒北忽然面色一白,接著就大力嘔吐起來。
「哇!荒北前輩!」
「嗚……噁。」
  荒北就這樣持續吐了幾十秒,吐完以後好像舒服了一些,他抱住被他弄得滿身穢物的坂道,像把他當成一個舒服的大枕頭一樣。
  坂道發現他快睡著了,驚慌地說:「荒北前輩,不可以就這樣睡著,至少要先洗乾淨呀!」
  坂道拖著荒北進了浴室裡,幸好半昏睡狀態的荒北沒做什麼抵抗,完全憑坂道處置。他把兩人身上的髒衣服都脫掉,快速沖洗了身體,又把沙發套剝下來一起丟進洗衣籃裡。
「哈啊……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呢?」
  坂道翻出了全新未拆封過的內衣褲,又找了最寬鬆的運動服給荒北套上。雖然不合身,勉強總能湊和過去,等一切打理完畢,已經是凌晨一點了。荒北癱在沙發上,似乎睡得很熟。
  坂道累得不像話,已經沒有力氣再把荒北拖上床了,他回房裡拿了一條厚毯子準備給荒北蓋上,誰知道荒北不知何時又爬起來了,曲著膝蓋縮在沙發上。
「荒北前輩?你醒了?」
  荒北的眼神還是一樣對不著焦,坂道柔聲說:「既然醒了,進房間裡睡好嗎?」
「她……有別的男人了。」
  荒北忽然沒頭沒腦的丟了一句,坂道卻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啊……」
  坂道感覺心像擰成了一團。
  這種痛苦,他比誰都清楚。
「說跟朋友去九州玩是騙我的,其實跟男人去澳門玩了。」
「還說什麼『這個吊飾跟靖友是一對的』……」
「荒北前輩……」
  坂道輕輕抱住荒北,荒北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坂道能感覺自己剛換上的衣服胸口又濕了一片。
「騙子……不想在一起了,就早點告訴我啊!」
「騙子……」
「就這麼厭倦我嗎……我就這麼差勁嗎……我有這麼不好嗎!」
「這不是荒北前輩的錯。」坂道像安撫著孩子一樣輕輕順著他的背:「走到盡頭了,所以分開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就是這樣而已。」
「你懂什麼!少在那裏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荒北忽然強烈抵抗起來,使著蠻勁要把坂道掙開,坂道也加大了力氣,將荒北緊緊鎖在懷中:「我懂喔,我都懂的。被拋棄的感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感覺……」
  坂道將自己的腦袋擱在荒北的頭顱上:「一定很難過吧……這種時候,全力地流淚就好了。」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吧?」
「那麼多年……我以為……可以一起走下去的。」
  荒北在懷中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哭泣,坂道撫摸著他柔軟的黑髮,輕聲細語地說:
「大哭完就會沒事的,真的。」
  忽然,荒北猛一下朝他撲來,坂道只覺得重心一晃,兩人一齊摔到了地板上。雖然不是多大的力道,坂道的後腦勺還是結結實實捱了地板一記猛擊。
「痛、痛痛痛痛痛……」
  可是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似乎完全沒有起來的意思,他緊緊壓住坂道,蓬鬆的腦袋擱在坂道肩上,像撒嬌的大型犬一樣一下一下蹭著他的脖子:「不要走……」
「不要離開我……」
「荒北前輩!你搞錯了!我是小野田坂道,不是你的未婚──哇啊!」
  荒北張開嘴,往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坂道使勁想推開荒北,但是醉漢的力氣意外的大,自己又處在不利的位置,連想施力都很困難。
「不要走……」
  荒北乞求憐憫般地看著他,坂道一陣心慌。
「好、好,我不走,我不會走的。」
  他想伸手摸一摸荒北的頭,至少讓他安心,但雙臂被壓在荒北身下,根本騰不出手。坂道試著掙扎了一會,不但沒有效果,還搞得兩手痠麻。最後他終於放棄,就這樣任荒北抱在懷中。一放鬆下來,疲倦感就帶來濃烈的睡意,排山倒海而來。
  他心想:至少要把眼鏡摘下來。
  但才動完這個念頭,他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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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 2021-4-11 14:23
阿阿阿 真香 2019-8-27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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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6 22:3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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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荒北靖友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像被人拿鐵棒重重毆擊過一樣。
  四肢也是,痠麻、動彈不得,背部隱隱作痛,稍微動一下就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不過,他感覺到身體下壓著一個軟軟的東西,以靠墊來說還算舒服,而且還暖洋洋的,散發出一股像太陽一樣的舒服味道。他勉強把眼睛撐開一條縫……白色的,這個暖呼呼的靠墊是白色的,上面有印一個紫色頭髮的動漫美少女……啊,是動漫抱枕啊?只有小野田會有這種東西吧!對了,小野田……自己昨天晚上來找小野田喝酒,然後就……
  那之後的事荒北一件也想不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身下的抱枕發出了聲音。
「嗯……」
  似乎是被他壓得很不舒服,抱枕發出抱怨似的呻吟,然後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荒北覺得自己像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整個人都清醒了。
  他飛快爬起來環視周圍一圈,沙發的椅套被剝了下來,一條米色的毯子披在光禿禿的沙發上,兩人則躺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自己身下不是什麼抱枕,是呼呼睡得香甜的小野田,小野田的鼻樑上還歪歪斜斜掛著他的眼鏡,大概是被他壓著動彈不得,連摘掉眼鏡的手都騰不出來,最後放棄了抵抗,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入睡。
  荒北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套著小野田的運動服(上面印著和小野田身上一樣的美少女),散發出乾淨清爽的肥皂香。
「啊……我昨晚到底都做了什麼啊?」
  片段的畫面開始在荒北腦內復甦,昨晚他買了兩打啤酒,就這樣提著一路走來小野田家,吵鬧著要小野田陪他喝酒,最後吐了人家一身。小野田好心替他清理、說些打氣的話安慰他,結果他還隨便亂發脾氣……荒北愈想愈頭痛,想把昨晚的自己扔進東京灣,身下的小野田倒不知不覺,睡得似乎很安穩。
「總之不能一直躺在這裡。」
  天氣已經轉涼了,地板冷冰冰的,繼續躺在上頭睡覺可能會感冒。荒北抱起呼呼大睡的小野田,順便把掛在沙發上的毯子蒙在他身上。小野田很輕,這點上回他生病時雖然已經領教過了,抱起他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掛著這玩意兒是要怎麼睡啊?」
  他把小野田塞進床鋪裡,摘下了他的眼鏡,荒北這時候才注意到小野田的睫毛很長,這麼說起來他的眼睛也很大,眨眼的時候睫毛像蝴蝶拍翅膀一樣,好像都能聽見「刷刷」的聲音。熟睡中的小野田半點防備也沒有,嘴巴規律的一張一合著,他戳了戳小野田的嘴巴,小野田的眉頭皺縮起來,但他一鬆手立刻又恢復原狀,露出舒服的表情,像一頭安心把肚子翻過來睡的小動物。
  真可愛。
  腦中浮起這個念頭的瞬間,荒北臉上一熱。
「都是男人有什麼好可愛的……」
  荒北匆匆離開了房間,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他感到煩躁,但隨即他就用「那個感覺有一點像Aki醬,所以才覺得可愛」這個理由打發了自己。
  他巡視了一圈冰箱,昨天買來的兩打啤酒一罐不少的塞在冰箱裡,他本來想拿一罐喝的,想起自己昨晚的醜態又縮了手。上層有塑膠盒裝的雞蛋、洗好裝在密封袋裡的蔬菜,還有一些保鮮盒,裡面是醃過的肉片,看起來小野田有聽他的話,好好吃飯。
  他熱了鍋子,隨便做了點吃的,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吃速食或便利商店來打發,但並不是不會煮菜。家裡只剩自己和妹妹們的時候、還和未婚妻在一起的時候……他都會下廚給她們吃。想到未婚妻--不,已經不是未婚妻了,應該用前女友來稱呼--荒北心裡仍忍不住一沉。
  昨天兩人徹底攤牌。
  荒北調查了兩個多月,終於確定她另外還有一個對象,前幾次連假推掉他的邀約,都是為了和這個男人出去。
「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妳說。」
  他直接去了一趟東京,和未婚妻約在她住處附近的小咖啡館。再不到兩個月就要結婚了,她有了另外喜歡的人,卻什麼也沒對他說。她想就這樣和自己結婚嗎?婚後會斷掉和那個男人的來往嗎?還是瞞著自己繼續取樂呢?荒北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問題,卻想不出答案,他從來都不明白未婚妻到底在想什麼--思及這一點,他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也許自己從來沒懂過她。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未婚妻來了。大概她也察覺到荒北語氣中的凝重,平時總是推三阻四,這次卻準時現身了。
  荒北也不拖拉,開門見山就問她和那個男人來往多久了。他手邊沒有什麼實際物證,事實上,他連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也不清楚,未婚妻如果要找些理由來推託的話,也許他還是會被說動的。
  可是她沒有抵賴的意思,沉默著聽完荒北的話以後,就冷靜地全說了。
「三月初的時候吧!是客戶的朋友,不知怎麼地就變得愈來愈熟。」
「妳知道那時候我要調來千葉了吧?」
「嗯。」
「既然這樣,那時候和我說開了不是更乾脆嗎?」
  未婚妻沒有回話,荒北又問:「妳還想和我結婚嗎?」
「嗯……」未婚妻偏著腦袋,想了一下:「應該是想吧!我很喜歡靖友啊。」
  喜歡我,卻還是和其他的男人搞七捻三嗎?
  荒北想起她買的那一對黑白公雞吊飾,想起她撒嬌般的口吻:「和靖友的是一對的喔!」覺得胸口一陣鈍痛。
「也喜歡那個男人嗎?」
「嗯……是很有趣的人。」
  偶爾看到電視劇上男女分手的場面,總是哭哭啼啼、大吵大鬧,那時會覺得愛情好像真的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荒北卻意外的冷靜。或許是這段感情已經談了太多年,怎樣的低谷都碰到過,所有激情或大喜大悲都被歲月磨平了。
「結婚以後,就會和那個男人斷掉來往了嗎?」
  未婚妻停頓了一會,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也喜歡他。」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靖友喔!」
  荒北明白她的意思,他也很喜歡她,可是那樣的喜歡已經慢慢產生了質變,變成另一種形式的感情,一種令人穩定又安心的感情。她和自己結婚,想要的就是那種安穩的感情。那和她在新男人身上所追求的,是不一樣的感情。也和荒北自己想要的,是不一樣的感情。
「謝謝妳至少還跟我說實話。」
  荒北苦笑著說。
  然後他從左手無名指上摘下戒指,推還到未婚妻面前,那是兩人訂婚時給對方的盟約。
  未婚妻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也摘下自己的戒指。
「對不起。」
  荒北搖了搖頭。
「沒事,就這樣吧。」
「靖友,一直以來很謝謝你的照顧。」未婚妻收回了荒北摘下的戒指,認真地看著他。
「嗯,我也是。」
「要幸福喔。」
「妳也是。」
  兩人在蕭瑟的秋風中道別,一切平靜的宛如只是一場老友的茶敘。荒北搭了不算晚的電車回到千葉,腦中盤算著一些現實的事:那要不要調回橫濱呢、千葉的房子要怎麼辦呢、現在取消婚禮要付多少違約金呢、該怎麼跟兩邊的家長解釋呢……好像只要專注在這些事情上,心裡就能得到平靜。
  出站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冷風逼他拉緊了外套,街上行人腳步匆匆,來來往往與他錯身而過,每個人的臉孔在他眼中,只停留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那一刻荒北忽然感到很悲傷,疼痛在此時才緩緩浮出了水面,鑽蝕他的胸口。
  我需要說說話。
  我想聽見人的聲音。
  然後,他再次折回車站,搭上往小野田家的那班電車。

◆◆◆

  煎好了雙面金黃、看上去非常鮮嫩的雞蛋時,聽見背後傳來窸窣的聲響。荒北熄了爐上的火,小野田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站在身後,用很憂慮的眼神看著自己。
  荒北從昨天就在想,小野田的眼睛還真大啊!就因為眼睛太大了,所以裡面什麼情緒都藏不住,喜怒哀樂,任何的感情都像浮沉的水沫,在他那大海一樣蔚藍的眼中閃爍。
  像自己就完全沒有這種困擾,荒北心裡一面挖苦自己,一面對小野田說:
「喔,起來的正好,我做了早餐,一起來吃吧。」       
「荒北前輩……還好嗎?」
  小野田滿面擔憂地說。
「啊,喝了一點酒,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荒北前輩,好像很……」
  小野田似乎還在考慮著如何措辭,荒北爽快地說:「嗯,我和那傢伙分手了。」
「啊……」
「沒事,睡一覺就好多了!啊──講開也好,現在心裡舒坦極了。不過光是想到婚禮的違約金要付多少錢我就頭大,之前拍的婚紗也全部作廢了。不過那傢伙說會攤一半的錢,所以應該沒事吧!」
  荒北故意擺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打斷小野田想說的話。要說心裡已經完全雨過天晴了那一定是騙人的,不過大哭完一場確實也不那麼悶了,而且把擱在心裡多年的病灶一口氣連根拔除,雖然還有點疼痛和空虛,但也有一股俐落清爽的感覺。
「可是……」
  小野田仍是一臉的半信半疑,但他大概也看得出來荒北並不想要他追問,於是也沒再多說了。他拉開椅子在餐桌邊坐下,荒北不著痕跡地帶開話題:「難得做早餐,本來想做和式的,但是沒有味噌湯的材料啊!」
「啊!有的,有材料的,只是收在其他地方。那個……麻煩荒北前北做了早餐!味噌湯就由我來做吧!」
「好啊。」
  雖然已經做了西式早餐,好像不需要再煮味噌湯了,不過轉移了小野田的注意力也不是什麼壞事。看小野田豪情萬丈的捲起袖口,荒北感覺心裡輕鬆了些:「昨晚把你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的,好像還說了些很過分的話,不好意思啊!」
「沒有的事!荒北前輩心裡能感到舒服一點就好!」
「小野田醬,昨天弄髒的那些東西就讓我來洗吧!」
「不用不用,已經洗好了!對了,衣服應該已經晾乾了,荒北前輩穿著我的衣服應該不太舒服吧?要不要換回本來的衣服呢?」
「嗯……也好。能順便借一下浴室嗎?身體有點黏,想沖個澡。」
「好!衣服晾在陽台上,我房間裡有全新沒拆封過的內褲,就放在衣櫃第三層抽屜裏面。」
「多謝啦!」
  荒北去陽台上收了衣服和沙發椅套,他想,一會兒他就負起責任把沙發回復成原狀吧!然後他進小野田的臥房裡,打開衣櫃下方的抽屜。
  內衣褲和襪子依然收得整整齊齊,未拆封裡的全新品和使用過的舊品分成兩疊,荒北伸手去拿,轉念又想,也不合身,既然自己已經醒了,不如下去便利商店買還比較實際。
  他迅速抽回了手,正準備關上抽屜時,忽然聽見小野田發出了一聲慘叫:「等一下、等一下,先不要開衣櫃,荒北前輩──」連爬帶滾地衝進了房裡。
  因為那個樣子實在太狼狽了,荒北忍不住笑出聲。
「怎麼了,衣櫃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看著小野田整個人趴在打開的抽屜上,幾乎是在用生命守護他那一疊內褲,荒北不知為何心情大好,嘴角勾起了微笑:「私房錢?毒品?還是色色的東西?」
  小野田抬著頭,用一種飽含責難的眼神看他,像是威嚇敵人時膨脹身體的小動物,不過顯然收效甚微。
「那、那是,那是因為,私人的貼身衣物,被別人看見,太不好意思了!」
  一聽就知道是謊話,上回荒北也幫他拿過貼身衣物,怎麼就沒看他反應大成這樣?不過荒北沒打算戳破他,他順著小野田的謊言說:「放心吧!你的內褲我一條也沒碰。剛剛覺得反正也不合身,乾脆直接下去便利商店買就好了。」
  小野田好像鬆了一大口氣,那樣的表情反而激起荒北的嗜虐心,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按捺住心中的小惡魔,小野田迅速關好抽屜,又換上開朗的笑容:「那我跟前輩一起下去便利商店吧!」
「不用了,難道你有興趣知道我的尺寸嗎?顧好你的味噌湯別煮焦吧!」
  一說到味噌湯,小野田又像受到驚嚇的貓一樣彈了起來,飛快衝向廚房。
「真是個莽莽撞撞的傢伙呀……」
  荒北披上自己的外套,褲子短了點就算了,但不管怎麼說,他都不想穿印著美少女圖案的T恤出門。
  現在大約才早上八點,不需要上班的週日,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他一人漫步在空蕩蕩的街道裡,冰涼的空氣讓他全身都醒了過來,冬季特有的乾爽氣味很舒服,空氣中飄散著行道樹富含油脂的香味。
  他心裡多少存著一點罪惡感,因為他知道小野田想藏住的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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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4-26 22:3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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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荒北知道小野田和真波分手的事,幾乎遲了大半年。
  他偶然在翻閱自行車雜誌時看到了真波的報導,有很多真波在法國的生活照,還有一張真波和戀人的照片。他反覆讀了好幾遍照片底下的說明,確認自己沒有搞錯。其實只看照片上兩人親暱的舉動,即使不看說明也不會有人搞錯的,但是,照片上的「戀人」是個金髮碧眼的漂亮洋妞。
  荒北放下雜誌,撥了一通電話給東堂。
  東堂聽完以後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他說:「那兩個人已經分手很久了。」
  這件事不論是小野田或真波都沒有主動告訴任何人,東堂知道這件事的契機和荒北也差不多──看到了真波的報導、看到了真波身邊的人。他打電話問了小野田,也說了報導的事,小野田在電話那一頭很平靜地說:「不是真波君不好哦,我們已經分手了。」
  雖然語調平平淡淡的,東堂總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寂寞。他問了為什麼分手,但得到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回答:相距太遠了、交往太久了、彼此都很寂寞……標準得像戀人分手教科書上的答案,可是東堂也不覺得小野田說謊,如果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導火線,那小子是絕對藏不住的。
  小野田只拜託東堂不要跟卷島說,他還沒想清楚怎麼跟卷島說明比較好,東堂笑說:「是啊!英國和法國那麼近,小卷說不定會直接衝去痛揍他一頓。」小野田一聽他這麼說,立刻又慌慌張張地為真波解釋起來:兩人是和平分手、真波君沒有任何不好……
  其實就算東堂不說,卷島遲早有一天也會知道的,就像今天荒北也打電話過來一樣。不過東堂認為那是小野田要自己面對的事,所以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些安慰的話。
  後來他也跟真波聯絡過,提到了這件事,真波的回答和小野田差不多,不過聲音裡聽不出小野田那樣的寂寞,大概在國外過得很自在吧。東堂私下覺得多半是真波提的分手,小野田還有些餘情未了的樣子。
  
  荒北掛斷電話以後,感覺有些悵然若失。其實那兩人徹頭徹尾不干他的事,但他就是會想起那一天的病房裡,能止住小野田眼淚的人只有真波。
  真波振翅高飛了,而小野田留在原地,荒北多事的想,如果小野田沒有受傷、如果小野田也能追到真波的身邊去,是不是兩人就不會分手?
  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臆想,他對兩人的了解都很淺,也許他們之間的感情早有其他狀況。但正因為小野田是想追也追不上的那一個,他們的分手在荒北眼裡看來就有一點無可奈何的意味在。
  那之後他比以往更常關注真波的消息,真波在國外好像吃得很開,身邊的人一個換過一個,伴侶多半都不久長,他會想到小野田也是那不久長的其中一個。
  小野田住院時,荒北在替他拿換洗衣物時挖出了他藏的那本相冊。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翻開來看。
  相冊裡面滿滿的都是真波的照片,他一頁一頁往後翻,前面還有很多真波和小野田的合照,再後來真波去歐洲騎車以後,就都是一些關於他的簡報或雜誌記載。小野田簡直像跟蹤狂一樣,無一缺漏地將這些報導都蒐集起來,如果是雜誌採訪,還會特別去做彩色複印。
  而且不只是關於單車的報導。
  真波有一副好皮相,又有模特兒般的長挑身材,他是無可挑剔的運動明星典型,這樣一個笑容滿面、年輕可愛的亞洲人,像新鮮的異國美食一樣,很快也累積了一些人氣。
  所以追著他跑的不是只有運動雜誌,還有更多的是八卦雜誌。真波本來就像籠子關不住的野鳥,放到遼闊的天邊以後肆無忌憚地飛。
  他玩得很開,男女都不忌諱,而且他也不介意被跟拍,平均一兩個月就上一次花邊新聞。
  規規矩矩的小野田也不略過這些,老實地把花邊新聞上的真波也記錄下來,只要有拍到真波的照片他就剪,而且像害怕會不小心切到真波哪一塊肉似的,他也不把入鏡的另一個花邊主角剪掉,就這樣保留著原樣。
  荒北不知道他是用什麼心情去看這些照片的,也不想知道。他把相冊闔上,感到厭倦──厭倦自己,他平時不是會對別人的私事感興趣的人,怎麼每次碰到小野田就失靈?但是他知道再看下去,就是對小野田個人聖域的褻瀆了,所以他把相冊收好,放回原處深深埋葬起來。
  這本相冊幾乎坐實了他與東堂當初的猜想,小野田至今仍沒有忘記過真波。小野田到底有多喜歡真波呢?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不求回報而單純的愛嗎?
  荒北拿自己和前女友做比較,覺得如果是自己的話就做不到,分手了就是過去式,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他不會讓過去阻礙自己的未來。多虧昨晚小野田讓他任性鬧了一晚,如今腦袋清醒多了,也做好心理準備和過去的戀情訣別了,荒北覺得現在的心情很輕鬆。
  在便利商店挑齊所需的日用品後,荒北到櫃檯準備結帳,忽然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荒北摸出手機時,震動已經停止了,他「呿」的罵了一聲:「這是要我回電的意思嗎?是哪個──哦……」螢幕上顯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新開隼人。

◆◆◆

  確定荒北出門了以後,坂道飛快關掉爐子上的火,將藏在衣櫃裡的相簿拿出來。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改將相簿收到帶鎖的抽屜裡,這樣雖然每次要拿出來時都很麻煩,不過總比不小心讓荒北前輩撞見要好。
「被看到了可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
  和真波分手超過五年了吧?至今自己仍時常想起他。不過,已經不是最初那種鑽心挖肺的疼痛,更像是對少年歲月的一種追緬。真波這五年好像沒回過日本,如果不是靠著這些雜誌剪報,自己會不會連他的樣子也漸漸淡忘呢?
  不,他知道自己不會。即使是這一刻,只要閉上雙眼,真波的輪廓仍能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自己的腦海中。
  先提出交往的人是真波。
  收到真波的簡訊是在櫻花盛放的四月初,從箱根回來以後,自己和他就一直沒有聯絡,不知不覺就升上了高三。這段期間坂道一直避免去想真波的事,因為每次想起他時,腦中就只會浮現他說「我有一點討厭坂道君」的樣子。
  他是笑著說的,但是他的眼睛沒有笑。
  只要想起他的表情,坂道的大腦就會立刻中止一切運轉,於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他卻始終沒有辦法去面對這件事,也許他心底最害怕的是,一旦電話撥過去了,他就要真正和真波劃清界線。像現在這樣不明不白的懸著,總還好過從此與他分道揚鑣。
  就在那樣日復一日的不安與煎熬中,真波傳來了那封簡訊──
「坂道君,要不要和我交往看看?」
  收到訊息時,與其說是訝異,不如說他感到強烈的恐懼,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坂道始終在想,自己當時的決定是不是對的呢?兩人真的適合交往嗎?從他收到訊息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至今仍是無解的難問。
  那時候的我喜不喜歡真波君呢?
  坂道無數次努力的回想,卻怎麼樣也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心情。
  比起自己的心意,那時最優先考慮的卻是答案會帶來的結果。如果拒絕了真波,以後還能見面嗎?還會是朋友嗎?反過來說,答應了又會怎麼樣呢?坂道試著想像了自己和真波成為戀人的模樣,成為戀人的話就會更常見面吧?真波君也會變得喜歡自己吧?
  那一天的坂道就想著這些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隔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睜開眼睛,身體既倦且乏,頭腦卻異常清醒。他打開手機,畫面還停在真波的訊息那一頁,既沒有其他的新訊息,也沒有真波的來電紀錄,真波沒有催促他,他覺得自己好像鬆了一口氣。
  然後他繼續思考昨天想到一半的問題,但沒有什麼進展,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再想下去自己就會像昨天那樣迷迷糊糊地睡著吧?醒來以後再繼續從同一個地方想下去,最後陷入永遠的循環。
  他抱著膝蓋縮在棉被裡,盯著那封信讀,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從頭讀到尾,又從尾讀到頭。就這樣直到中午十二點,媽媽叫他下去吃飯了,他知道自己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其實心裡早就有答案了,只是遲遲不敢交卷。
  真波還是沒有任何音信。現在的真波君大概比他更緊張吧?他試著想像了一下真波緊張的樣子,不過腦中一片空白,真波君也有害怕的事嗎?他想了很多如何回應的話,最後全都放棄,他只在手機上飛快地送出一個「好」字,然後將手機埋在枕頭底下,下樓去吃午餐。
  一直到晚上時他才把手機再拿出來看,真波依然沒有回覆,也不知道他到底看過了沒有。這下換坂道感到心慌了,真波是不是為了報復自己讓他提心吊膽了一整晚所以故意不回應呢?或者其實那封信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打賭輸了的懲罰遊戲,但是自己卻當真了。
  愈想愈覺得這樣的可能性最大了,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該如何回答才不會失去真波君,根本沒想到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合理。真波君怎麼會喜歡上自己呢?自己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而且還是男生啊!坂道簡直欲哭無淚,現在立刻再傳一封信過去說取消自己早上的回覆吧?他又想,自己只寫了一個「好」字而已,根本什麼也沒說呀!如果那只是一場荒唐的玩笑,自己也可以找些什麼理由蒙混過去吧?
  就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真波傳了一封新的訊息給他,內容短短的幾個字:
「太好了!開心!」
  坂道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他這才覺得心上的大石落下來了,這樣就沒問題了吧?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懲罰遊戲,從這一刻開始,他和真波山岳就成為了戀人的關係。
  坂道噗通一聲倒在床上,將手機按在胸口,隔著手機好像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震動。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說不上來開心不開心,只是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現在回想起來,從這種起點開始的戀情,注定只能走向失敗的結局吧。

  兩人開始交往以後,生活並沒有產生很大的變化,升上三年級以後彼此都變得非常忙碌,甚至連碰面的機會也沒有,不過簡訊往來變得比以往更頻繁一點。
  雖然依舊是些無聊的家常閒話,不過坂道非常開心,每次收到真波的簡訊,都有一種受到鼓舞的幸福感覺。能成為戀人真是太好了!他有一段時間是很認真的這麼想。
  交往後兩人第一次碰面竟然是在IH上了,三年級的真波成為箱學的隊長,也沒有太多時間私下找坂道敘舊,只有第二天晚上他溜來了總北下榻的旅館。
「總覺得好久不見了呢!」
「是呀!真波君好像又高了一點?」
  面對面交談時好像比郵件更生疏,本來他們共同話題就不多,只能恭維對方這兩天的表現,以及為明天的決戰打氣。他們繞著旅館附近走了一圈,最後買了販賣機的飲料,兩人坐在停車場的圍欄邊,沉默地看著天上明亮的滿月。
「真波君很受歡迎呢!」
  坂道拚命找著話題。
「是嗎?」
「嗯,好幾段路上都有特別來替真波君加油的女生喔!舉著寫『山神』、『真波山岳』的牌子,真波君經過的時候會大聲尖叫。」
「哈哈哈!我自己都沒發現,坂道君好悠閒,竟然還能注意到!」
  因為她們在喊著你的名字啊,坂道心想。忽然真波朝他伸出手,摘下他的眼鏡──
「哇!哇啊~真波君!眼鏡還我啦!」
「這樣看不到嗎?」
「嗯……有點模模糊糊的。」
「近視很嚴重呢!鏡片超厚!」真波說:「哈哈,這樣還能注意到女孩子。」
「趕快把眼鏡還我啦……看不到──」
  真波沒有把眼鏡還給他,他的臉忽然在自己眼前放大,靠得好近,是呼吸都會噴到臉上的距離,坂道全身都在顫抖,他感覺自己無法再直視真波的臉孔,於是閉上了眼睛。
  但是預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真波只是稍微垂下了頭,親吻他的眼皮,然後將眼睛重新掛上他的鼻梁。
「為什麼會迷上你呢?」
  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褒是貶呢?
    真波回去以後坂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他二人從未交往過。他摸出手機來謹慎地確認,真波那兩封信都還靜靜地躺在郵件匣裡,兩人確實口頭上約定了交往的事,並不是他在盛夏裡的一場幻夢。

  兩人的關係真正變得密切,反而是在升上大學以後的事。
  知道考上同一所學校時,坂道和真波都很吃驚,因為兩人並沒有事先討論過大學的目標。他們對望彼此開懷大笑,握著手說未來也請多多指教。可是笑完以後坂道覺得很空虛,當時只為如此的巧合而興奮,但回頭仔細想想,如果是戀人的話,一開始就會討論彼此要去什麼學校才正常不是嗎?如果這個巧合沒有發生的話,自己跟真波君之間又將變得如何呢?
  大概就這樣漸行漸遠,在戀情還未加溫的時候就徹底結束吧?這樣一想,說什麼漸行漸遠,自己跟真波君從來沒有靠得很緊密過。
  意識到這件事以後,坂道對自己的戀情感到迷惘,有幾次甚至覺得應該和真波挑明了談一談,可是他又說不出口,都要念同一所大學了,現在才在開始考慮這種事……說開了以後會有什麼後果呢?
  也許會協議分手吧?真波可能會笑瞇瞇地對他說:「那時候應該是搞錯了,抱歉!」那樣以後彼此在同一所學校裡一定會很尷尬。他覺得真波大概不是會在意那種事的人,但如果他真的毫不在意的話,自己會更受傷。
  就在這樣的躁動不安中,坂道從千葉搬到了神奈川,開始了異鄉的大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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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在小野田回憶交往時的事這裡哭了,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 2020-4-11 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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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1 22: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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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最大的變化,就是與真波成為室友。
  真波當初選校時完全只以交通方便和自行車社來做考量而已,因此學校離他家其實不遠,不過一聽說坂道要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他也立刻吵著要搬出來,最後兩人合租了一間小公寓。
  開始時坂道非常緊張,能去朋友家玩已經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夢想了,如今竟然能進化到和朋友租房同居,這是他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更不用說對象還和一般朋友有些不同──
  真波是戀人。
  坂道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適應這個事實,一閃神時兩人的距離已經被快速拉近。租的房子離學校大約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有一個小小的客廳和兩間臥房,廚衛共用。搬進去的那一天真波來車站接他,和自己搬來了幾箱幾箱的動漫周邊不同,他幾乎沒有什麼行李,只背著一個運動用的旅行袋,好像不過要去縣外比賽幾天一樣。
  兩人去選購了新的家具與日用品,回來時在家裡附近的超市買了披薩和汽水做遷居慶祝。
「從今天開始就要一起生活了呢!」
「嗯,以後也請真波君多多指教!」
  洗完澡以後坂道躺在床上,床單和棉被散發出全新品的氣味,剛吹乾的髮梢貼在鼻尖附近,可以聞到洗髮精清爽的皂香──洗髮精和沐浴乳都是真波挑的,好像都是他慣用的牌子。坂道大力吸了一口氣,自己身上飄散的是真波君的香味,光是想到這一點就令他心口狂跳不止,像要被幸福溺死一樣。
  開始同居的三個月後,坂道漸漸開始習慣和真波共同生活的日子,對他突如其來的過度親暱也不會感到那麼慌張,但是,兩人之間仍然很少交談自行車以外的話題,話常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只能對望著尷尬地笑。不管與真波是朋友或戀人,坂道都最害怕那樣的時刻。
  八月的一個夜裡,真波比平時更晚回來,坂道記得今天真波應該沒有打工,撥了電話過去,但沒有回應。他很擔心,一整晚都坐在客廳沙發裡等。
  直到接近午夜的時候,真波終於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坂道看見他進門,終於鬆了口氣。
「沒事吧?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
「嗯……班上辦了聯誼,所以去參加了。」
「聯誼?」
「我們系上男生比較多嘛……」因為是理工科系。
  不過,真波君不是已經有戀人了嗎?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參加聯誼呢?坂道感覺心裡發冷,好像有什麼在搔著喉頭一樣難受,但真波沒有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只是頻頻呻吟著:「好渴……好不舒服。」
「忍一忍,我去拿水過來。」
  坂道揹著真波回去房間,服侍他喝了水,然後替他蓋上被子:「睡一覺就會好一點的。」真波卻拉住床沿他的手:「坂道君……」他將坂道拉向自己,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是兩人交往以來的第一個吻,坂道甚至忘了閉上眼睛,一轉眼自己已被他壓在身下。
「好熱……」
  他吐出的鼻息都是酒精的味道,坂道想推開他,但一瞬間又猶豫了。為什麼要去聯誼呢?他心裡只是一直反覆唸著這件事,他伸手撫向真波的臉頰,說:「真波君……喜歡我嗎?」
  真波將腦袋擱在他的肩上,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像在同意他說的話。
「那,再跟我KISS一遍?」
  坂道扳正真波的腦袋,自己將嘴唇送了上去,真波初時還有些遲鈍,隨即便熱切地回應起來。真波的藍眼睛像令人眩暈的星空,渡到他口腔的唾液裡帶著醉人的酒氣,坂道伸手把燈拉掉。

  那真是極糟的一個夜晚,兩人笨拙地摸索,只是搞得彼此疲憊不堪,也沒能做到最後。隔天刺眼的陽光首先吵醒了坂道,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早上的課只能全都翹掉了。
  坂道坐起來,全身上下痛得厲害,光溜溜的身上都是真波留下的齒痕,他看著還在被窩裡呼呼大睡的真波,心裡想著他醒來以後會是什麼反應。
  他首先想到的是厭惡與生氣,他又想起真波說「我有一點討厭坂道君」時的神情,在兩人成為室友和睦地相處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件事過了。
  那樣的話要怎麼辦?他沒有去想這件事,大概是不敢去想,他抱著膝蓋流下淚來,哭了十幾分鐘停不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為什麼自己必須為這樣的事而流淚,所有人的戀愛都是這樣痛苦的嗎?湖鳥公主到了最後也沒跟有丸表白,他不知道真正的戀愛該是什麼樣子的。
  等他眼淚停了,真波也醒過來了,他懶洋洋地對著自己笑,抱著自己親吻:「這麼累?」親吻自己發紅的眼角,坂道破涕為笑,緊緊抱著他,撫摸他刀削一樣輪廓優美的背脊。

「有時候會覺得不知道真波君在想什麼呢。」
「是嗎?像是什麼時候?」
  真波拄著下巴看他,坂道對他這個角度的眼神最沒有抵抗力。
「說著一些我都不懂的話的時候。」
「坂道君才是呢,老是說著我不懂的東西,像那個湖鳥公主什麼的。」
  話題就到這裡停止。
  無話可說的恐怖瞬間又來了,坂道試著想說些什麼,腦袋裡卻一片空白,這時候真波電話突然響了,坂道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不接嗎?」
「不接,麻煩。」
  坂道替他把手機拿過來,但是拿過來的時候鈴聲已經停了,坂道看見上面的名字是「聯絡人18」,心裡覺得好笑。
「這樣不行喔,要是有重要的事情怎麼辦?」
  他打開通訊錄,裡面清一色是加上了數字編號的「聯絡人」,只有幾個特別的名字:媽媽、東堂前輩、坂道君,坂道心裡不由萌生一股充實的優越感。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新的郵件傳了進來,是聯絡人18號的信件──
「真波君真是的,永遠都不接電話!下週二山本的課要小考唷!千萬別再睡過頭了!我會生氣的哦!❤」
  坂道沉默地望著那語氣狎暱的信件,到剛剛為止的優越感立刻泡沫一樣地消散了,他把手機還給真波,淡淡說:「有郵件進來了。」真波懶洋洋地接過手機,坂道說:「我去做晚餐。」
  一直到和真波開始有了更親密的關係以後,坂道才強烈意識到真波非常受女孩子歡迎。而且他也並非真的不解風情,他只是懶得招惹麻煩,但對於這些女孩子給他的好處他從不推辭。
「女孩子軟綿綿香噴噴的,抱起來很舒服,很可愛。」
  真波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坂道沒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經驗,所以無從應和。既然女孩子這麼可愛,為什麼要選擇和男孩的我交往呢?坂道心裡這樣想著,但沒有說出口。真波彷彿能看穿他心裡想什麼一樣,湊過頭去看著他:「什麼什麼?」
「沒……沒有。」
  真波笑了。
  但是眼睛沒有笑。
  坂道知道他每個笑容背後是什麼意思,熟悉他每個眼神與動作背後的暗示,只有這個笑容坂道始終看不明白,看見這個笑容的瞬間他會感覺渾身凍結般發冷,真波的身影變得遙遠而模糊,彷彿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散了。他伸出手想去確認真波還存在,真波就抓住他的雙手,從沙發上撐起身子吻他。

◆◆◆

「啊……結果你們竟然分手了。」
「幹嘛,很驚訝嗎?」
「不,不驚訝。倒不如說,你們真的結婚的話會比較驚訝。」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覺得你們差不多走入死胡同期了。」
「死胡……什麼?」
「死胡同期。就是一種岌岌可危的戀愛,你們待在一起的理由已經不是愛情了,雖然想往下走,但前面是一堵死牆,唯一的路就是往回走,不然就是一輩子待在牆前動彈不得。」當然,即使走回頭路也不能回到最初的起點了,只能在路口分道揚鑣,各自再去尋找自己的路。
「你講話就不能直接一點嗎?什麼牆什麼路的,拐彎抹角煩死了。」
  新開哈哈大笑,飲料已經見底了,再怎麼使勁吸也只會發出攪動冰塊的聲音。他趁著到千葉出差的機會約了荒北出來碰面,本來記得他婚期近了,想順便來說聲恭喜的。
「前面有牆的話……不能就把牆打破嗎?」
「啊……當然也是有人能打破牆。」
  荒北臉色沉了下來,新開像看出他心裡在想什麼一樣,微笑著說:「不過早點放棄死路,去找一條嶄新的路也沒什麼不好。」
「說是這樣說,這哪是能勉強的啊……要找新路,也要有機會啊!」
「我記得你們公司是出了名的很多美女……」
「研發部門都沒有啦!」
「欸……是這樣啊?」
「那是什麼表情?」
「我以為靖友在談新戀愛了嘛……」
「嗄?」
「因為看起來沒有受到很大的失戀打擊。」
「那也不代表就有新對象了吧這個笨蛋,是說我才和她分手不到一個月啊!哪有可能那麼快就有新對象啊?」
「可是現在是談著戀愛的臉孔呢……」
  荒北差一點就被Bepsi給噎住。
「啥?」
「靖友一副很幸福的樣子嘛!感覺像陶醉在新婚生活一樣。」
「新婚個頭!哪來的新婚?」
「是嗎?不過你從剛剛就一直在看手錶喔。」
  荒北想反駁些什麼,又說不出話來。
  新開爽快地去結了帳,荒北和他一起去車站。在車站告別前新開問他:「分手的事你跟壽一說過沒有?」
「還沒……」
「為什麼不告訴他?」
「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嘛一件事一件事的報告?」
  決定要結婚的時候他第一個就跟福富說了,那時候電話裡的福富聽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所以他現在格外不想聽到福富失望的聲音。比起分手本身,真正令荒北感到疲憊的是做了一件違背大家期待的事。
「不用擔心太多。」新開語氣輕鬆地說:「春節後要辦OB聚,這次是泉田主辦的,我想跟他們說辦在千葉好了。」
「嗄──?」荒北大叫:「幹嘛辦在千葉?」
「除了盡八,大家工作的地點大概都在東京附近嘛……而且很多人比較靠近千葉,到時候直接住你那裏,這樣就可以玩通宵了。對了,悠人在江戶川呢,離你這裡好近。」
「那幹嘛不去住你弟家就好!」
「悠人家好小,而且現在只有靖友單身,比較方便打擾。」
「單身也不方便!」
「哈哈……壽一說這次應該也可以來,你也很久沒見到他了吧?大家難得聚一聚,不是不錯嗎?」
  荒北扁了扁嘴,他雖然抱怨個不停,其實倒也能體會新開的貼心。
「我可不是那麼軟弱的人。」
  新開朝他做了一個射中紅心的手勢:「希望OB聚的時候,你家已經是不方便打擾的狀態了!」

  送新開搭上列車後,荒北前往二樓的月台,但他沒有回自己家,反而搭上了反方向的電車。
  今天和小野田約好了一起吃晚餐的。
  他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一些到,小野田的公寓裡沒有人在,因此他又到附近的咖啡店消磨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去超市買了晚餐的材料。晚上六點半時他再繞去小野田家一次,終於在一樓看見小野田那台老舊的淑女車。
  小野田來開門時還穿著圍裙,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廚房裡飄來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荒北前輩怎麼這麼早來,不是說七點左右再過來就好嗎?而且晚餐還沒煮好……」
「反正也沒事──我去超市買了雞肉,做炸雞塊吧?」
「我已經買了,我知道荒北前輩最喜歡吃炸雞呀!」
「是嗎,謝啦!」荒北覺得心情很好,嘴角壓抑不住的上揚。其實說什麼想吃炸雞都是藉口,去超市買東西只是想排解等待的煩躁而已,但一見到小野田的瞬間,那些煩躁就自動煙消雲散了。
  和前女友分手後荒北常藉口寂寞往小野田這裡跑,小野田本來一個人住,吃飯比較隨便,偶爾看動畫看到深夜就完全忘了晚餐。荒北來了以後他就自動矯正了這個惡習,而且下廚一次煮兩人分更省事,也能和荒北平分一半餐費。
「小野田醬,我上次買的啤酒還有嗎?剛剛忘記順便買飲料了。」
「有,在冰箱裡。」
  荒北拿了一瓶啤酒出來,考慮了一下,又抽了一瓶出來。
  小野田正專注地處理雞肉,荒北繞到他身後,將兩瓶啤酒一左一右貼在他的臉頰上,小野田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哇啊啊──好冰!好冰!」
「小野田醬也來喝一杯?」
「欸……可是我不太會喝酒……」
「小野田醬該不會是喝了酒以後會開始脫衣服的類型吧?」
「才、才不是呢!」
  荒北想像起小野田發起酒瘋的樣子,露出戲弄的笑容。
「沒關係啊,我也想看小野田醬發酒瘋,這樣跟上次就扯平了。」
「真的不是啦,我是喝了一點點就會想睡覺。」
「你試過?」
  小野田老實地說:「大一社團慶功宴的時候,有跟著大家偷喝過一次,結果只喝了幾口就睡死了。」
「那結果怎麼辦?」
  小野田垂下眼,露出了和緩的笑容。
「好像是真波君背著我走回去的。」
  那一瞬間氣氛變得有些古怪,荒北聽見自己的聲音僵硬得像結了冰一樣:「這樣啊。」
「嗯,後來真波君叫我還是少喝酒比較好。」
「你就真的不喝了?」
「是啊……不然很容易給人添麻煩的。」
  荒北看著他說起真波時像會發亮的眼神,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加虐的慾望,愈是這樣,他愈想讓小野田喝下這一瓶酒。
「你也太聽他的話了吧?」
  小野田驚訝地看著他,就算是小野田,也能聽出他話裡那隱約的嘲諷,他伸出手,把啤酒罐遞到小野田面前:「一瓶,就陪我喝一瓶就好?」
「可是……」
「也是有成年後就變得很能喝的例子啊。」
  小野田還在猶豫的時候,荒北已經替他拉開了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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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1 22: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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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好苦。」
  小野田嗆了一大口。
  但荒北的注視像冷酷的獨裁者,小野田偷瞄了他一眼,捏起鼻子又試了一遍,不習慣啤酒的苦味,小野田的臉皺成一團。
「不行了,真的不行!」
「還有半罐。」
  小野田可憐兮兮地說:「至少等我把飯做完吧!」
  荒北笑了一聲抽走啤酒:「不擅長的事就要更常練習,不會喝酒的男人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有丸君也不會喝酒呀……」
「二次元不算。」
  小野田轉過身繼續處理雞肉,荒北能隱約聽見他嘴裡嘟噥著什麼「別瞧不起二次元」之類的,正想笑他都幾歲了,隨即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也沒有成熟到哪裡去。
  他不明白那一瞬間的嗜虐是哪裡來的,簡直就像是幼稚的賭氣一樣。
  他看著眼前的小野田,他跟高中那一年比似乎沒有長高太多,以男孩子來說是偏矮小的身材,短短的頭髮修剪得很整齊,露出一截乾淨的脖子,只這樣看著背影的話,彷彿還是那一年青澀的十六歲一樣。
  可是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很快炸雞就做好了,小野田換下圍裙,似乎已經忘記剛才的有丸君之恨,露出笑瞇瞇的表情:「好~香!荒北前輩請幫忙洗兩個盤子過來。」
  荒北坐在餐桌邊,支著肘看他。
「小野田醬……」
「嗯?」
「有沒有考慮過談個戀愛呢?」
  有一瞬間荒北以為那一鍋炸雞肉都要倒在地上了,不過小野田最近被他訓練得心理素質強大,他右手只有稍微晃了一下。
「我我我我我……這種事也不是考慮就行的啦,也要有機會……」
「身邊的選擇應該不少吧?我看現在年輕女老師滿多的。」
「雖、雖然單身的女老師真的很多,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更喜歡像荒北前輩或有丸君那樣帥氣的男性,像我這樣的……」荒北不知道被評為與有丸君同等帥氣該不該高興,這時小野田忽然恍然大悟般大叫道:「啊,對了!不如我介紹她們給荒北前輩認識?荒北前輩這麼有男子氣概又超帥氣,一定很受到歡迎!」
「嗄?」
「荒北前輩放心,就包在我身上吧!」
  這個笨蛋醬,完全誤解自己的意思了。
「我不是在說我的事,我現在完全沒那個心情。」他只是偶然想起今天新開說的那些話,在幾年前他也不太上心這些事的,但很奇怪的是好像到了一個年紀以後,談一段安定的戀愛就變成每個人都要盡的義務,否則大家會開始擔心你,自己現在是不是也在為小野田做無謂的擔心呢?
「不過倒是小野田醬,也該去談個戀愛了吧,再這樣下去……」
  忽然荒北想起真波,小野田曾跟真波交往,那代表他喜歡的是男人嗎?他對同性戀一點也不了解,不知道喜歡男人的話,還會不會喜歡女人。也有兩種都能喜歡的吧?像真波就是這樣,但是小野田呢?因為考慮著這件事,所以荒北就沒有繼續說下去,小野田沒有注意到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只是紅著臉拼命揮手,語無倫次的說些「現充」、「高級話題」之類的話。
  荒北從善如流去洗了盤子,不知不覺話題轉到最近騎車的新路線,還有前一陣子替車子做的保養等等,小野田似乎也對這個話題比較有興趣,很快就把剛才的事拋到腦後了。一頓飯吃完以後,荒北負責收拾杯盤,小野田整理餐桌,荒北把一切都弄完以後,才發現小野田已經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小野田醬?」
  荒北過去搖了搖他,想讓他至少進房間裡去睡,但小野田不為所動。荒北看向餐桌,拿起小野田那一罐啤酒掂了一掂,啤酒已經見底了,大概是剛才勉強自己喝了吧?原來他說自己是喝了會立刻睡死的類型真不是胡說的,他伸手拉了拉小野田的臉頰,毫無反應。
「這麼聽話幹什麼,傻瓜。」
  荒北伸手把他的眼鏡摘下來,小野田的睡顏安詳可愛,說不上特別漂亮的臉孔在此時卻帶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荒北靜靜凝視著這張臉孔,心裡依然想著剛才的問題──
  小野田喜歡男人嗎?
  大概是小野田看起來就不像會和情慾沾上邊的人,因此將近一年來的相處,荒北一直沒有去意識這件事。如果小野田喜歡男人的話,那麼是男人的自己,在他眼中也是可以考慮的對象嗎?
  鬼使神差的,荒北輕輕用手背去碰觸小野田的面頰,他的肌膚像孩子一樣光滑柔軟。想到小野田是用什麼眼光在看著自己時,荒北忽然渾身燥熱起來。那一天在病房裡他看著真波的、像要融化一樣的眼神,也會放在自己身上嗎?荒北壓低身子,湊近小野田的臉孔,他的嘴唇近在咫尺,荒北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還帶有一點啤酒的苦味。
「甜的……」但荒北嘗起來卻覺得像蜂蜜一樣甜,他不能饜足地繼續品嘗小野田的嘴唇,甚至頂開他的牙關,開始舔舐他的上顎。
  小野田被他堵住了嘴,呼吸變得艱難,在睡夢中皺起了眉頭。荒北鬆開了他,爬上沙發,居高俯視著小野田,腦中開始想像他在真波身下時是什麼模樣--他跟真波交往了兩年多,甚至還住在一起,不可能沒有身體上的關係吧……那樣的小野田,荒北無法想像。他掀起小野田的上衣,小野田很瘦小,身體大概也不像社團全盛時期那樣結實了,但仍可看出優美的肌肉線條,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小野田的腹部,上下游移,最後來到運動長褲的腰帶前,他伸手探了進去……
  小野田發出細微的呻吟聲,荒北撐起小野田脇下,讓他好像靠在自己懷裡一般,然後開始吻他。小野田最初只是因不堪騷擾而頻頻扭動,但隨著吻的加深與熱切,他似乎也漸漸樂在其中,開始有一些微弱的回應。荒北感覺身體發燙,他不耐地解開襯衫,伸手脫下小野田的上衣,就在此時──
「真波君……」
  那一刻荒北就像兜頭讓人澆了一盆冷水一樣,一身的燥熱瞬間變成了惡寒。
  荒北套好小野田的衣服,將自己敞開的襯衫鈕釦一顆一顆扣回去,像逃命一樣遠離沙發。他從一個較遠的距離觀察小野田,小野田依然睡得香甜,或者他在夢裡正與真波纏綿繾綣。
「我到底在做什麼……」
  荒北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與恐怖,他彷彿變成另一個人,一種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情緒吞噬了他。
  就和那一天一樣──
  他躲在病房門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小野田與真波那濃密的親吻,看著小野田為真波染上情色的荒唐模樣。
  然而他想,最荒唐的是那個因興奮而渾身發疼的自己吧。

◆◆◆

「小野田老師、小野田老師?小野田老師!」
  被叫到第三次的時候,坂道終於回過神來。鄰座的女老師一臉擔心的看著他,還拿鏡子給他照照看--鏡子裡的自己兩手抱著腦袋,眼神空洞呆滯。
「小野田老師最近好像很煩惱的樣子啊,臉色也很差呢!」
「咦?」
「已經連續好幾週了呢……小野田老師每天午休都抱著頭在位置上發呆,好像有很多煩惱。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跟我說說看發生了什麼事呢?」
「啊……」
  坂道的嘴大張成O字形,原來在別人眼中這麼明顯。
「我和朋友……啊,也不能說是朋友,是高中時代的前輩。好像……吵架了。」
「好像?」
「嗯,雖然只是我單方面這樣猜想,不過……嗚哇……果然我一定是做了什麼很沒禮貌的事吧!」
  坂道絕望的哀號聲驚動了經過走廊的學生,紛紛探頭看發生了什麼事,鄰座的女老師忙把窗戶全都帶上,呼喝著要學生趕快離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嗚哇……」
  坂道簡略說明了事情概要。
  在荒北勉強下喝了酒的那天以後,坂道已經整整三週沒有和荒北聯絡了。
  那天夜裡醒來時周圍一片漆黑,坂道頭痛欲裂,他摸索了一下四周,摸到了床頭的鬧鐘,鐘面上跳著熒熒綠光,現在是凌晨四點。他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自己在整理餐桌時忽然一陣強烈的倦意襲來,本來只想在沙發上稍微休息一下的,結果好像就這樣睡著了。
  但現在自己分明在臥室的床上,而且也好好地蓋上了棉被。坂道跳下床,開了餐廳的燈,餐桌和流理台也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了。
  應該是荒北前輩吧,他是很會照顧人的一個人。隔天坂道立刻發了一封感謝的郵件過去,但荒北沒有回應。
  那之後荒北音訊全無,當然,也沒有再來坂道家吃過晚飯,這在和女友分手以後,幾乎每週有三、四天會來他這裡蹭飯的荒北來說,是極其異常的情況。坂道也傳郵件過去了、也打電話過去了,荒北一律沒有回應。
  當然,坂道也想過是不是荒北最近工作特別忙,然而先前荒北再怎麼樣也會回覆簡短的訊息,就算是跟未婚妻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也不會像這樣每封信都石沉大海。不管怎麼想,都是自己做了什麼事惹他生氣了吧……要說到自己做了什麼事,那就只能想到喝醉酒後做了一些不禮貌行為了。
  可是據說自己並不是酒品很差的人啊,只是喝了酒會立刻想睡而已,難道就像荒北前輩說的,成年以後酒量與酒品都會產生大幅變化嗎?
  傾吐完了自己的煩惱,同事想了一下說:「所以現在小野田老師不確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惹那位前輩生氣嗎?」
「嗯……那位前輩雖然平常很兇的樣子,其實是很溫柔的人。所以……」
  能氣到讓荒北不再願意和自己聯絡的會是什麼行為呢,不會是性騷擾什麼的吧……坂道整個人落入負面想法的深淵,太可怕了,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然而同事沒有跟著他一起漫天胡猜,她只是問說: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找他問問看呢?」
「我問了……傳了郵件也打了電話,可是都不回應我。」
「小野田老師知道那位前輩住在哪裡嗎?有親自去找他嗎?」
  坂道一時無言。
  雖然自己已經傳了無數封道歉的訊息,但卻從沒考慮過親自上門去找荒北,自己為什麼會漏掉這麼重要的事呢?不,或許不是忘記吧,只是潛意識裡一直抗拒這件事,因為他不敢去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荒北看見他又會說出什麼話──自己總是這樣,坂道心想。回顧著自己一直以來的人生,總是害怕答案,最後什麼也沒做,任著一切往最壞的狀況惡化。
  如果自己再更積極、更努力一點……
「小野田老師,你怎麼了……你還好嗎?表情好難看。」
「我……」
  坂道望向窗口,玻璃窗面上倒映出一張像要哭出來似的臉孔。
  又是這樣。
  擺出這樣的臉孔,到底能改變什麼呢?
  坂道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我沒事……謝謝妳的建議,我、我會去找那位前輩談談看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在通訊錄中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發了一條訊息過去:

  「荒北前輩,今天晚上我過去找您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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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1 22: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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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荒北看了一眼手錶,確認末班電車的時間已經過了,他起身離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深冬夜半,千葉的街道冷得嚇人,一吐氣就噴出一口白煙,荒北把羊毛大衣的領口拉緊,兩手都插進口袋裡。
  從速食店到自己公寓的路程並不遠,荒北卻走得比平時更久。
  進電梯前他最後檢查了手機一遍,再沒有來自小野田的訊息了,最後一封郵件就寫著「今天晚上我過去找您好嗎?」,兩通沒接起來的電話,然後就沒有了。他熟悉小野田的性格,那傢伙,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過一定正在自責吧!然而根本不是小野田的錯,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他現在暫時沒有辦法直視小野田,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想,再過一陣子會好的。
  電梯門「叮咚」一聲打開,荒北正在摸索鑰匙的手僵住了。
  在他家門前停著一台鮮黃色的腳踏車,腳踏車的主人蜷縮成一團,坐在門邊打盹。
  荒北幾乎想轉頭就跑,但小野田已經聽見聲音而睜開眼,一看見荒北,小野田立刻露出歡喜的笑容,那使荒北感到極焦躁與難堪。
「荒北前輩!」
  然而小野田喜悅的笑容立刻就枯萎了。
  荒北知道小野田是一個敏感的人,看見自己那再怎麼客套也說不上是高興的表情,立刻察覺自己對他的到來並不是很歡迎。
  小野田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
「那個……雖然傳了很多郵件,但是荒北前輩都沒有回應,所以我想,還是親自來道歉比較好。雖然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我一定是做了什麼無禮的事吧……」小野田像要切腹謝罪一樣垂著頭:「不論我做了什麼我都會道歉的,請荒北前輩、荒北前輩……」
「小野田醬沒有做什麼無禮的事。」荒北壓抑著不自然的乾澀嗓音說:「所以也不必道歉。已經很晚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小野田瞪大了眼:「可是我……」
「今天實在太累了,我想先休息了。」
「荒北前輩!真、真的很對不起,可是請您至少告訴我……」
「再不走等等會變得更冷。」
  荒北打斷了他,小野田驚愕的表情使他感到罪惡。
  從這裡騎回小野田家要花多少時間?荒北不敢仔細去想,否則他就會把小野田拉進自己的屋子裡,讓他洗一個溫暖的熱水澡然後在這裡休息一晚。
  但現在的荒北不能想像自己和小野田相處一晚的狀況,於是他只能冷淡地開口說:「回去吧!」
  小野田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放棄了。他垂下了眼,握緊腳踏車的把手,說:「等荒北前輩氣消了,我會再來道歉的。今天這麼晚還來打擾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
  小野田按下電梯鈕,很規矩地朝荒北點了個頭告別。荒北上來以後電梯一直停在這一層樓,因此門立刻就打開了。
「到家再傳個訊息給我──」
  荒北想做個微弱的示好,然而電梯關上的速度快得令人想詛咒,門板闔上的那一瞬間一切聲音都被截斷了,最終荒北也沒看清小野田是帶著怎樣的表情離開。荒北有個衝動,想要立刻追出去,至少進屋裡拿件厚大衣給小野田──只穿著那樣無力的夾克,在這種時間裡騎上四十分鐘的車是會凍壞的。
  然而他知道在他猶豫的這片刻小野田早已走遠了,小野田是賭著他至少會讓自己進門才敢待到這麼晚吧!但他卻違背了小野田的期待,這對小野田來說是一種多嚴厲的苛責呢?而小野田甚至沒有犯任何錯。
  荒北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瞧,又時不時看手機有沒有傳來新的訊息──說了要他到家以後報個平安的,他有沒有聽見呢?知道自己會擔心嗎……小野田說等自己氣消以後,會再來登門拜訪的。以他的性格,大概有好一段時間不敢上門吧……不過終究會沒事的,荒北心想,到那個時候自己應該也整理好了情緒,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就在這樣反覆地想著這些事的過程中,荒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荒北所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他自以為短暫的冷靜期,卻跨過了一整個冬天。
  他始終沒有勇氣再去連絡小野田,小野田也沒有來聯絡他。

◆◆◆

  坂道牽著車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走著,大腦的運作速度很慢,一直想著一些不相干的事,想起那一年的冬天──和真波分手的那一個冬天。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呢?他也不明白。
  開始時兩人還很勉強的透過視訊通話來聯繫,時區不同,真波的訓練時間很早,只能抓準晚上的時間通話。坂道一定凌晨四、五點就爬起來,那時候真波剛到家。即使只有十幾分鐘也好,想看見他的臉孔,想聽見他的聲音。
  不過,那一端的人是不是這樣想的呢?坂道無從得知,漸漸的視訊通話的頻率從每天都講兩次降到了一次,再來就從每天一次變成每週三次、兩次……
  兩人能說的話也愈來愈少,真波談論他的隊友、談論他的練習、談論法國那些有趣的事物。出發時法語明明還說得零零落落的,但是他很快就交上很多朋友,也立刻融入了那樣的生活圈中。
  坂道從來沒告訴過真波,他其實沒那麼喜歡聽真波談論法國。
  在新環境裡最初孤身一人的真波只依賴著他,然而很快地真波就站穩了,他就是那樣性格開朗的人。他在法國生活得如魚得水,他不需要自己了。
  當他已經不需要自己的時候,那些本來還能聊做安慰的話語就變得如此多餘──坂道自己也知道的,只要下了自行車,兩人之間就沒有什麼共通話題可以聊了。
  而那時候的他,甚至連自行車也失去了。
  他跟真波之間幾乎要無話可談,他聽著真波說自己在法國的山巔乘風奔馳時,感到細不可察的悲傷。他絕不是嫉妒真波,從來沒有,他多喜歡真波展開他的翅膀,飛到最遼闊的天邊,那正是他迷戀真波的緣故。可是在他想像的美好藍圖中,真波的身邊還有自己,自己會盡全力追上他,和他一起在天空翱翔。
  所以他不恨真波,也許他恨的是自己。
  自己只有那樣一雙無力的玻璃翅膀,在狂風中支離破碎。
「坂道君,你有在聽嗎?」
「啊……嗯。」
「我講這些不會太無聊吧?」
「不會,很有趣呢!我喜歡聽真波君多說法國的事。」
  就是這樣,對他從來不知如何坦誠。
  那麼珍惜,到了最後連碰觸也害怕碰碎。
「是嗎?那太好了,後來我們又去……」
  恍惚間坂道已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大概是他沉默得太長了,真波難得的體貼他:「好,那換坂道君講了,最近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
  然而這個體貼對他來說卻只是一種難堪。
「我……」
  坂道嘴巴張合了半晌,最終還是說不出什麼。
  過了很久以後,他才囁嚅著說:「湖鳥的抱枕……上個禮拜有動漫……」他聽見真波長長的「欸~~」了一聲,那是什麼意思呢?有興趣?還是驚訝自己只有這個可以講?坂道心裡就一直想著這件事,說到後來聲音變得愈來愈小,明明是自己最喜歡也最有自信的話題,卻在真波面前羞於啟齒。
  那一天是怎麼結束這個話題的坂道也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後來說:「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了。」就將筆記型電腦蓋上,他從來沒有主動先切斷通話過。
  連最喜歡的湖鳥公主也無法坦率地說,坂道討厭那樣的自己。
  從那次以後兩人通話的次數就變更少了,漸漸要找真波的時候他也會多出許多理由。這些變化坂道不可能感覺不出來,他比常人更加敏感,於是他開始慌張,在每個真波可能上線的時間裡不停敲他,但往往沒有回應。
  坂道以前常聽卷島抱怨東堂的電話很煩,那時他一面覺得很羨慕(因為他總感覺卷島的抱怨裡帶著一種縱容),一面也很佩服東堂的積極與耐性──他想,如果是自己的話,一定做不到。
  然而現在與東堂前輩相比,自己也不遑多讓──坂道覺得自己稍微能理解被冷淡對待的東堂前輩的心情了,但自己的性格和東堂前輩不同,沒有回饋,那樣的失落感漸漸使坂道也感到無力,於是彷彿默許了這段關係的冷淡,坂道減少了主動聯繫真波的次數。
  兩人就懸在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關係中,坂道心裡時常在想分手的事──到底是誰會先提分手呢?坂道猜想一定是真波,因為自己是怎麼樣也割捨不下他的。
  隨即時序步入了盛夏,轉眼真波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他的表現一直都很好,這回終於要第一次正式出席大型比賽,與此同時,坂道也確定了接下來的考試計畫,並開始了在咖啡店的打工。
  他已經好幾個禮拜沒和真波聯繫了,明明想和他見面的,想親口為他打氣、告訴他自己一定會看他比賽的轉播,然而最終坂道什麼也沒說出口,他甚至沒有勇氣與真波通話,只寫了一封電子郵件過去,要真波比賽加油。
  那天傍晚坂道從打工的地方回家,準備熬夜看比賽於是買了很多提神飲料,他牽著腳踏車走在斜陽昏黃的路上時,突然發現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是真波回給他的信,裡面只有簡短的一行話:

  果然還是分手吧?

  來得那樣突然。
  就和那一年問自己要不要交往看看一樣,真波君說話總是這樣簡短隨便,永遠感覺不出他究竟上不上心。那一瞬間坂道嘴裡咬著的橙汁完全嚐不出味道了,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夕陽的顏色,心像藏在山頭後的落日一樣,漸漸沉了下去。
  坂道覺得,如果人一生只能為一件事情豁出一切,那麼大概就是這一次了。
  不是為了自行車、不是為了湖鳥公主,而是為了他。
  收到那封信以後,坂道透過一切可行的手段拚命聯絡真波,但真波都沒有回應。怎麼能就用這樣一句話打發掉那麼多年的感情?甚至連面也不肯見上一面。坂道花掉打工存下來的錢買了飛往法國的機票,如果真波執意不肯和他再通話一次,那麼自己就飛過去找他。
  在他幾乎已經做好前往法國的準備時,真波終於同意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他們開啟了最後一次視訊通話,他在世界的那一端看著自己。
  沒有憎恨,沒有冷漠,也沒有熱切的愛。一切的一切都和初見時相同,他的眼神依舊捉摸不清。
「那……要說什麼好呢?」
「為什麼要分手?」
「嗯……就那樣了吧,坂道君不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我想聽真波君親口說明理由。」
  一生只有一次的執拗與強硬。
  大概真波也感覺出來不說清楚坂道是不會放棄的了,坂道就是那樣的人,雖然軟弱,下定決心時卻很堅強。真波遲疑了片刻,微微笑說:「總覺得我們不太適合吧,好像也沒有一開始的感覺了。」
  啊啊,終於還是來了。
  坂道聽見自己心底傳來一個嘲諷的笑聲──你最想聽見的不就是這句話嗎?如今果然印證了,你還不開心嗎?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和真波不合適,一點都不合適,可是自己就是喜歡他喜歡得快瘋了,怎麼辦呢?不論如何,他都想賭一次試試看啊!
  結果到了最後什麼也沒留下。
「坂道君……」真波困擾地朝他笑著。
  結束通話的那一瞬間坂道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那時彷彿耗盡了一輩子的執著只逼著他當面說清楚,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呢?坂道卻想不起來了,留在記憶中的只剩下真波那永遠無法捉摸的微笑。
  他退掉了往法國的機票,刪掉所有真波寄給他的電子郵件──本來是打算這樣做的,終究沒有狠下心。他寄了五十封空白郵件給自己,這樣就能把真波的信洗到看不見的下一頁去。好像只要看不見了,就感覺不到痛苦。
  分手後半年,聖誕節的前夕,有一天晚上他結束打工回到公寓時,忽然覺得很寂寞,很想到可以感覺到真波氣息的地方去。
  他慢慢騎著車到本來他們一起住的公寓──真波去法國以後本來的房子就退租了,一個人住不到那麼大的房子,他換了一間小一點的公寓。
  他站在以前合租的公寓前,燈是暗的,不知道是主人還沒回家或是沒租出去。那一刻他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衝動,不論用什麼方法他都想闖進那間屋裡,他想躺在地板上、沙發上、冰冷的床鋪上,呼吸那曾經與真波共享的空氣。
  但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是站在那裏看著月光下依舊無比可愛的家,然後他蹲下來,在月色與雪地的包圍下痛哭失聲。
  哭完以後他覺得好多了,與真波分手或許是好事。在分手之前坂道腦中天天想的都是分手的事,真的分了就再也不必煩惱了。到今天為止他都一直不敢承認,聽見真波說兩人不適合的瞬間,他心中第一個冒出頭的竟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為什麼今晚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呢?
  大概是那種相似感吧,不明不白地又失去了一個人的感覺。
  當然,荒北前輩的情況是不能相提並論的,真波是戀人,而且也只有對他自己才能投入那樣的執著,即使他的執著到最後仍然化為虛無的灰燼。
  坂道很喜歡荒北前輩,可是他沒有辦法投注那樣孤注一擲的執著,他知道,真波是獨一無二的。
  面對荒北,坂道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如果荒北前輩不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道歉,那麼就只能等了吧?也許哪一天他原諒自己的話就會再願意和自己聯絡,如果不願意了,也沒有辦法勉強。與真波分開以後坂道的性格變得更恬淡了,並不是一直握在手裡才算得上珍惜。
  那一天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三點以後的事,坂道勉強睡了片刻,早上六點依然起床準備去學校上課。本來以為吹風受凍了一整晚鐵定會生病的,但事實上只是稍微偏頭痛了半天,生活就立刻回到了常軌。人往往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軟弱啊,坂道心裡想。
  很快年底的寒假就要開始了,忙碌的學期總算可以暫告一個段落,坂道也鬆了一口氣。坂道的朋友不多,但生活也不是那麼單薄,長假時他會回家裡住一段時間,因為是年假的關係,總北的朋友大多也會回來千葉,今年他已經約好了和今泉同學一起去神社參拜,鳴子後來搬回大阪,不過他說今年會回來千葉參加同學會。
「還要約誰好呢……」
  坂道一面翻著手機的通訊錄一面思考,這時眼前忽然跳出一個已經有好一陣子沒碰觸到的名字──
「啊……荒北前輩啊……」該不該約他出來一起吃個飯、逛逛神社呢?坂道陷入強烈的猶豫中,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荒北都沒有主動聯繫過他,想來可能還在生他的氣吧?不過,也或許只是太忙所以就忘記了?荒北前輩是個很成熟大度的人,現在應該也不在氣頭上了,不如就趁新年的機會,由自己伸出破冰之手?
  坂道盯著那個號碼猶豫了半天,始終不知道該不該按下去,就在這時候──
  叮鈴──
  手機忽然傳來LINE的提示訊息,坂道嚇了一跳,是來自鳴子的訊息,他和鳴子、今泉三人開了一個小群組,時常閒聊。
「小野田君,你聽說沒有!!……」
  鳴子在不必要的地方老實地換了行,結果推播就只能看到第一行的文字,必須點進去才能看見全文,聽說什麼事呢?坂道關掉了通訊錄的頁面,帶著有些期待的心情打開鳴子傳來的訊息,只見上面寫著:
  
  卷島前輩說,如果年底的工作能順利告一段落的話,新年就會回來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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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4 23: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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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才跟我說他是同性戀。」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荒北猛然抬起頭,因為動作實在太大了,整個車廂的人都別過頭來看他,在他旁邊講電話的女性也露出了非常驚恐的表情。
「啊……抱歉。」荒北雖然開口道歉,但是女人已經迅速更換了座位,大家也都把頭轉向窗外──即使窗外只有地下道漆黑的風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荒北知道大概是他的表情太恐怖了。
  他忍耐了十五分鐘,車終於到站了。出站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是新開打來的。
「呦!靖友,後來有訂到位嗎?」
「廢話,當然有訂到。話說後來為什麼就變成我來訂了,主辦人不是泉田嗎?」
「因為靖友是地主比較熟囉。」新開輕快地說:「那就下週見啦──」
  荒北猶豫了一下,在新開要切斷電話之前叫住了他:「等等。」
「嗯?」
「那個……你弟,悠人,對吧?」
「對啊,怎麼了?」
「呃……我記得你弟好像滿喜歡穿女孩子的衣服?」
  新開沉默了片刻,笑了一笑:「嗯……算是吧,我對他的興趣也不是太了解,怎麼忽然問這件事?」
「你弟……是同性戀嗎?」
  荒北聽見電話那一頭傳來像被什麼嗆到的聲音,新開大笑:「悠人應該不是吧,又不是穿女裝就是同性戀。」
「你怎麼能肯定?」
「欸……因為我之前看過悠人的女朋友啊,他有交過幾個。」
  荒北沉默。
「有交過女朋友……就不會是同性戀嗎?」
「應該就不是吧?喜歡女生所以才會交女朋友啊。」
  荒北一瞬間有一點點安心,但又不是很有自信。
「可是也有那種的吧……就是,男生女生都可以喜歡。」這段期間荒北找了很多關於同性戀或雙性戀的書來看,即使如此,他覺得自己仍然一無所知。
  不知不覺就已經到年底了。
  他還沒想好如何面對小野田。
「嗯,大概吧,搞不好悠人真的是同性戀也不一定。」
「你不擔心嗎?」
「擔心……為什麼要擔心?那是悠人自己的事吧。」
「……」
「我倒是比較擔心靖友呢!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你變成同性戀啦?」
「你才變成同性戀!」
「哈哈,幹嘛這麼生氣?」新開笑道:「就算是同性戀,也沒什麼不好啊!」
  荒北嘴上敷衍著應付過去了,心裡卻想:正因為你不是同性戀,才能這麼置身事外地說這種漂亮話。換在幾個月前,問荒北意見的話,他鐵定也會很大方地說:「同性戀沒什麼啊!」事實上,荒北一直以來也以為自己對這件事不抱任何歧視態度,但是一落到自己頭上時,事情就全變調了。
  這樣搞得好像他已經變成了同性戀似的,荒北實在恨透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然而若不是這樣的話,他就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始終提不起勇氣去見小野田。萬一再見到小野田時,他還是和那天晚上一樣,依然對小野田抱持著奇怪的幻想呢?一旦如此,他就沒有任何藉口再去逃避了。
   在家門前的街道上,一對情侶在昏暗的路燈下談情說愛,完全無視荒北的存在,就在路燈下擁吻起來。看著那對情侶熱切索求彼此,男人溫柔愛撫、女人伸長頸子迎合的樣子,荒北心頭忍不住冒火。要親熱不會去沒人的地方親熱啊?親熱是這麼難以忍耐的事嗎?
  然而,就在他打算對兩人破口大罵時,腦中卻忽然浮現小野田的臉孔,一瞬間,他和小野田與那兩人的模樣重合了。
  荒北連自己本來要罵些什麼都忘了,他拔腿落荒而逃。

  進門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電燈打開,讓白熾燈的冷光將剛才的幻覺與黑暗一併驅走。
  雖然不像剛才那樣心臟亂跳一通了,荒北的大腦卻依然一片混亂,一路上他聽見腦內無數嘈雜的聲音,像有兩個人在吵架──他知道那兩個人都是自己,在吵小野田的事,可是他不敢去想他們在吵些什麼。他需要聽見別人的聲音,去把他腦海裡那場荒謬的爭執打斷。
  荒北拿出手機,思索應該打給誰。就在幾個月前,他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小野田。
  然而自己已經沒有勇氣打給他了。
  他考慮了片刻,轉而撥出一個自己也沒想到的號碼-─
「荒北?」
「嗯。」
「怎麼搞的,幹嘛又在這種時間打給我?你是不是很喜歡在奇怪的時間打電話給我?怎麼樣,有什麼煩惱要讓本山神來為你排解嗎?哇哈哈!」
「有點事情想問你。」
  電話那頭立刻察覺到不對勁,語氣變得謹慎起來,也不再調侃荒北。
「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荒北有點不耐煩地說:「我只是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荒北掙扎了一會兒──
「你覺得同性戀怎樣?」
  荒北聽見話筒那端傳來很大的「嗄──」一聲。
  東堂猶豫了幾秒。
「你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愛你媽!你有病!誰會愛上你!」
「哇哈哈!那就好,本山神這一生只能奉獻給那些為我沉醉的美麗少女,不能再背負更多的罪孽了。」
「你他媽能不能少講點廢話!」荒北咆哮道:「到底怎樣!你覺得同性戀怎樣!」
「嗯……」
  這次東堂似乎認真了點,開始思索起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同性戀。」東堂沉緩地說:「雖然我家比較老派,但對這個沒什麼歧視。真要說起來,還真沒什麼特別的感想,頂多就……祝福他們?」
  大部分人給出來的答案都差不多是這樣吧,但荒北想聽的不只這個。
「那個……真波不就是嗎?你……對他怎麼想?」
「真波?」
  荒北可以感覺到東堂立刻變得警戒。
「對啊,真波,他是同性戀吧!」
  嚴格來說,應該是雙性戀。
「你跟他那麼好,他應該也煩惱過這個吧?」
「他沒有跟我討論過這件事。」東堂的聲音冷酷起來:「我想他應該也沒有為這件事煩惱過,他是很自由的人。」
「那你……」荒北開始對自己感到不耐煩,他很少這樣說話繞繞彎彎、拖泥帶水,但他不是刻意要這麼迂迴,迂迴的原因,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問什麼。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但東堂卻一句話就直接戳破他那一點小心思。
「是不是跟眼鏡君有什麼關係?」
  荒北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雖然荒北時常「白癡」、「笨蛋」的吼東堂,不過他一直很清楚,東堂是一個看得透徹的人,非常透徹,一切在他面前彷彿無所遁形。他偶爾甚至覺得,自己有一點害怕這個人。
「跟小野田醬才……」
「不要騙我,你跟他吵架了吧。」
  荒北咽了口口水。
  東堂冷冷地說:「是怎麼樣,難道你覺得他是同性戀很噁心?」
「不……」
「但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吧,你明知道他跟真波交往過,為什麼到現在才忽然翻臉?」
「你……」不對,不是這樣──荒北想反駁,但話到嘴裡只變成:「你為什麼知道我跟小野田醬……」
「他打電話給我。」東堂說:「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大的地雷,他覺得自己好像惹你生氣了,但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所以來向我求救。」
  荒北沉默。
「我一直認為是他想太多了,你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對誰都張牙舞爪,偏偏他又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對別人的一舉一動特別在意。所以我勸他寬心,我說你應該只是太忙了……但是,搞錯的人是我嗎?你是真的在迴避他?」
「……」
「你是在搞什麼?他到底做錯什麼?」
「他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迴避他?跟你今天問的事有關?同性戀?你討厭同性戀?所以要疏遠他?」
「就說了沒有!我說沒有!我和他的事跟這些都沒有關係!」
「那跟什麼有關?」
  東堂完全不受他的狂躁影響,依舊維持著冰冷的語調步步進逼。
「他……」
「說啊!」
「我……我和他──」荒北遲疑了片刻,終於說道:「我最近,好像跟他走太近了。」
  荒北聽見東堂「嗤──」的笑了一聲。
「你怕他黏上你?」
  荒北沒想到東堂會做出這個結論。
「你覺得他是同性戀,你怕他會把你當成目標?你怕他會喜歡上你?」
  正好相反。
「囉嗦!誰這樣講了!」
「荒北,如果你是擔心這件事的話,那大可不必。」東堂收起剛才的咄咄逼人,語氣忽然和緩了下來:「老實說,我覺得眼鏡君並不是同性戀。」
「我就說我──欸?」
  荒北一下愣住了。
「可是……他不是跟真波……」
「你不知道他有多在意真波。」東堂淡淡地說:「不只是對手的在意……那種感覺,和我對小卷的重視不一樣。也不只是對戀人的在意,那是……」
「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真波在他的生命裡佔據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他在像為真波而燃燒一樣。」
  燒到快連灰燼都不剩。
  這一點,荒北也很清楚。
「並不是因為同性戀而喜歡真波,而是因為對方是真波,從結果來說變成了同性戀。」
  荒北知道他想說什麼。
「所以老實說,我從頭到尾都不覺得他是……他對真波的感情,不是愛情──不是只有愛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應該比我們想得都更複雜一點。只有像他那樣單純專一的人,能用這種形式去愛著真波……」
  荒北以為他要嘆息,但東堂只是放鬆地笑了幾聲,恢復了本來輕快的語調:「所以你放一百萬個心,他絕對不會盯上你的,那小子啊,也許到死都只念著真波一個人。不過我倒是希望他找個伴,最好是交個女朋友、結婚、生幾個孩子,建立一個家庭,他是適合家庭的人。」
  像忽然吞下什麼堅硬乾澀的東西。荒北覺得胸口被某種東西填滿,一股強烈的憎惡感湧上心頭。
「你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講話?」
  荒北沉默是因為他這幾個月來的強烈焦躁,就在東堂這一席話裡戛然而止。
「反正……如果你只是為這件事而疏遠他的話,那還是免了吧!」
  可是,東堂的這一席話,也帶給他新的混亂與不安。
「那孩子,不會喜歡上你──」
  荒北喀擦一聲掛斷了電話。
  原來是這樣。
  去他的同性戀。
  問題根本不在同性戀。
  天啊!他喜歡小野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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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4 23: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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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北前輩……荒北前輩,起床了哦。」
  荒北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看見小野田坐在床邊,摘下了眼鏡,帶著柔和的笑容看他。
「小野田醬……你怎麼會在這裡?」
「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小野田不知何時換了個位置,躺在床的正中央,荒北就趴在他的懷中。小野田的下顎正輕輕靠在自己的頭頂上,荒北忍不住動了動腦袋,像一頭撒嬌的大型犬一樣,毛茸茸的短髮搔著小野田的頸部,小野田咯咯笑起來:「不要這樣,好癢!荒北前輩,這樣子不可以啦!再不起床的話……」
「嗯,為什麼不可以?那這樣呢?這樣可以嗎?」
  荒北低下頭,伸出鮮紅的舌頭,舔舐他的鎖骨……
「啊呀!」 
  小野田發出了很可愛的叫聲,荒北的目光順著他的胸口往下探去,這才注意到小野田的上身是赤裸的,他的視線再往下移動,小野田驚慌地大叫起來:「不行、不行啦!荒北前輩,要趕快起床才行,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怎麼樣?」
「不然的話,__就沒有辦法進門呀!」
  小野田的聲音漸漸遠去了,留在荒北耳邊的只剩刺耳的鈴聲。
  荒北再一次睜開眼。
  這次眼前沒有小野田,只有滿屋子的黑暗。
  他伸手往床頭摸去,手機上顯示為十一點四十分,他睡了還不到一個小時。
「這個時間是誰啊……」
  荒北很想放著對方不管,但是電鈴聲實在太刺耳了,他不得不勉強下床,拖著蹣跚的步履開了燈。先不說這個奇怪的時間到底有誰要來找他,光是知道這個住址的人就已經不多了。尤其和小野田疏遠以後,基本上幾乎沒有人來──
  難道……
  剛才的夢境又在腦中浮現,荒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考慮了一下,決定套上長褲,又匆匆進浴室洗了把臉才去應門。
  然而──
「呦!荒北!」
  門外是穿著一件淺色休閒大衣的東堂。
  他肩上背著一口運動旅行袋,還維持著按電鈴的手勢。一看見荒北開門,便露出那自信到令人厭煩的笑容。
「等等,荒北,你那是什麼表情?」
「為什麼這個時間點你會出現在這裡……」
「哼!誰叫有一群神奈川人把同學會辦在千葉。」
「又不是我辦的。」
「結果,唯一正統留守箱根的我,反而要千里迢迢搭夜車過來。」
  荒北大叫:「你明天下午再來就好了啊!」
  東堂完全無視於荒北的抗議,大搖大擺踏進他的家門,如君王巡視自己領地般環視他的屋子一圈。
「還挺有模有樣的嘛!」他打開浴室門:「哦,只有淋浴間啊!作為日本人,沒有可以泡澡的空間就無法靜下心來呢!」
「不爽不要洗!」
「反正只有兩晚,我就勉強湊合湊合好了。」
「什麼兩晚,你明天就給我滾!」
  這時東堂突然湊過來,仔細盯著他的臉瞧。
「幹嘛?」
「你剛剛該不會在睡吧?」
「廢話!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雖然你平時就長得很兇惡的樣子,但現在可是一臉美好春夢被人打斷的險惡神情呢。」
  荒北一下噎住了說不出話,東堂露出得意的笑:「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哎呀!對了,我的房間在哪裡?這裡嗎?」等荒北回過神來時,東堂已經大步流星地踏入了他的臥房,荒北氣極敗壞地抓住他的後頸,硬生生把他拖走:「那是我房間,你給我滾去睡客房!」
「好痛、好痛呀荒北!有什麼關係嘛!我看你的床很大一張……」
「誰要和你睡啊髮箍笨蛋!」
  荒北打開客房的門,像丟棄行李一樣惡狠狠把東堂丟進去,門打開的瞬間塵灰撲面而來,東堂立刻掩著臉咳了起來,荒北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東堂露出一種介於震驚與嫌惡之間的表情。
「荒北!你家的客房是多久沒用過了,你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少囉嗦!」
  雖然荒北不想承認,但東堂的話確實踩到了痛腳。跟小野田關係鬧僵以後,這間客房一直都沒有再使用過,滿屋子的揚灰像在提醒他剛才的春夢何等虛幻,他和小野田已經斷絕了半個冬天的聯絡。
「切……好吧,你去睡臥房。」
「你呢?」
「我去睡沙發。」
  客房的床不清理一下是不能使用的,不過棉被收在櫃子裡,比較不受影響。荒北拿了被鋪出來,東堂做出慷慨的樣子:「我是不介意一起擠啦,還是你還很介意什麼同性戀……」
「你給我去死,不准用我的枕頭。」荒北把客房的枕頭塞在東堂臉上。
  荒北把客廳的燈關掉,躺在沙發上試著入睡。東堂借用了淋浴間,隱約的水聲和微弱的光線有些擾人,荒北把棉被蒙在臉上,希望東堂出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睡著了。
  一陣子以後水聲息了,他聽見東堂的腳步聲。
「荒北,睡了嗎?」
  荒北其實還沒睡著,但他沒做出任何回應,一動也不動地縮在沙發上。東堂會和他說什麼呢──不知道為什麼,他暫時不想和東堂說話。東堂又叫喚了兩聲,荒北依然保持沉默,不久以後他聽見東堂輕輕嘆氣,然後是臥室門關上的聲音。

  隔天早上荒北比平常更早醒來,他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被冷醒的或是被臥房裡傳來的窸窣聲吵醒的。客房裡的床被是打地舖用的,果然還是稍嫌薄了一點,他搓著手爬起來,赤腳一碰到地板就冷得縮了一縮。
「拖鞋、拖鞋……」
  經過臥室時荒北朝裡瞄了一眼,房門是開的,東堂一邊敷著面膜,一邊在床上整理他旅行包裡的衣服──深青底描白花的紋付、包在塑膠封袋裡的木屐、五支顏色各異的髮箍……
「你在幹嘛!」
「哦,荒北,終於起床啦?太陽都要曬壞你這懶蟲的屁股了,在運動員生涯中養成的健康習慣已經付諸流水了嗎?」
「運你媽,你少講兩句話會死嗎,你帶這一卡車廢物來是要幹嘛?」
「什麼廢物!現在可是新年期間啊荒北,難得來了一趟千葉,當然要去參拜這裡的神社了。你也趕快去換件像樣的衣服,你這裡該不會沒有任何正式的服裝吧?」
「誰會準備那種東西啊!而且我才不要去!」
「這怎麼行呢?在新年期間不去參拜任何神社寺院,這樣還稱得上日本人嗎──對了,你覺得哪一支髮箍顏色比較適合?」
「那種東西怎樣都好!」
  在等東堂打理行頭的期間,荒北簡單掃除了客房──今晚聚會如果喝太晚的話,可能還有三、四個人會來他這裡借住。在東堂終於決定好要戴哪一副髮箍之後,兩人就出發前往參拜。意外的是東堂竟然早就鎖定了目標神社,連交通路線也規劃得一清二楚。
  荒北對參拜這種事一向沒什麼熱心,來到千葉後也沒特別做過研究。不過東堂要去的神社似乎和荒北家有一段距離,要轉幾次的車。之前小野田有和他提過新年參拜的事,說荒北住的地方和千葉最有名的幾間寺廟、大社之間交通很方便,那時他還想可以一起去的。
  一想起小野田,他又煩悶起來。
  和東堂浮誇的全副武裝不同,荒北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羽絨夾克和舊靴子,空氣濕涼冰冷,好像隨時下起雪來都不奇怪,電車窗外是陰鬱鈍重的灰色,荒北看著眼前高速掠過的風景。
  他們在一個叫大網的地方下車,是個冷清寂寥的小站,車站設施也比較舊,荒北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兩人在公車站牌前等了約十五分鐘左右,來了一輛外殼披紅帶綠的花哨公車。車上乘客意外的多,而且都是精心打扮的女孩子。
  荒北沒仔細看剛剛車外寫什麼。
「喂……你這傢伙,真的是要去參拜嗎?」
「那當然囉!雖然是規模較小的寺院,人潮也不如大本山的大寺那樣驚人,但據說非常靈驗,千萬不可對神明心存侮慢啊荒北!」
  看著滿車衣裝亮麗的少女,荒北質疑的根本不是人潮的問題。
  車行到站,司機用機械般的音調重複著:「妙泉寺到了,妙泉寺到了。要往愛染神社的乘客,請在這裡下車。」車上所有乘客的目的地都是一樣的,那些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下車了,東堂很有紳士風度地等所有女孩下車才移動。
  荒北本來以為是小小的神社,實際上仍是小有規模的寺院。少女們移動的方向很一致,東堂就跟在她們後面走,他雖然穿了隆重的衣裝和木屐,但一點也沒有減緩腳下的速度。荒北心裡想:真不愧是森林的忍者啊……
  穿過寧靜的寺院,眼前出現一座紅色的鳥居,上面有個醒目的牌匾寫著「結緣大社」。荒北立刻就明白了,這是專門祈求戀愛運勢的神社。
  他轉頭瞪著東堂,東堂不置可否地微笑。
「東堂,你有這個需求嗎?」
「好了好了!進去吧!」
  此處供奉的愛染明王,據說是能促成良緣的神明。在一片粉嫩和服的妙齡少女中,只穿著一件黯淡夾克和刷舊牛仔褲的荒北顯得非常格格不入,東堂則如魚得水地穿過人群,熟練地在堂前擊掌參拜。
  參拜完畢以後,他在求札處求了一個紫色的御守。
「拿著,這個是給你的。我猜你一定受不了粉紅色,所以選這個。」
「嗄?給我?」荒北看著御守上寫「結緣」,忍不住發出一聲怪叫:「給我幹嘛?你自己拿著就好吧?」
「哇哈哈!你怎麼會覺得像本山神這樣美形的男子需要倚賴神明的力量呢?這是特別為長相兇惡而良緣受阻的荒北祈求的啊!」
「你才長相兇惡──」
  東堂微笑著打斷了他:「那天你掛我電話以後,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後來我想,搞不好是我誤會了,有點對不起你。」
  荒北收回了舉在空中的拳頭,表情有些僵住。
「誤會什麼?」
「其實,事實正好反過來吧?」
「什麼反過來?」
「就是說……嗯,算了,戀愛御守也到手了,還是趕快走吧!這裡的車看起來很少,要是等等沒車回去就頭大了。」
「你到底想講什麼!」
  但東堂沒有理會他,只是擺了擺手,背過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御守收好啊!要是弄丟的話會遭天譴,十年都沒有戀愛機會的。」
  荒北不知道為什麼穿木屐的人可以走那麼快,等他終於追上東堂時,已經是在寺院的參道前,東堂看起來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荒北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你誤會什麼,不過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不管你誤會了什麼,鐵定都是錯的。」
「對自己說謊可不是好事啊,荒北。」東堂淡淡地說:「而且要是有一天後悔了,可能就來不及了。」
「你管好自己就好。」
「再說我也不是擔心你。」東堂說:「我是擔心眼鏡君。」
  荒北聽見「眼鏡君」三個字就住口了,他感覺背上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不知道東堂到底都看出來了些什麼,他也不想去問。

◆◆◆

  搭車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荒北一路上心臟都跳得很厲害,唯恐東堂再開口說半句話。但東堂沒有再跟他囉嗦任何關於小野田的事,只是在市區悠閒的購物。
  荒北陪著他消磨時間到了傍晚六點,兩人前往聚會約定的居酒屋。最後是由荒北去訂位的,荒北實在不明白非得約在千葉的理由,尤其因為人數一直確定不下來,時間拖得太晚,幾乎訂不到什麼店,荒北只好找了平時公司聚餐常去的熟識店家詢問,好不容易要到一個八人的包廂。
  荒北和東堂到的時候人員幾乎已經齊聚了,桌上開了好幾瓶酒,新開坐在福富隔壁,很興奮地朝門口兩人揮手。荒北嘖了一聲踢掉鞋子,東堂一絲不苟解下披在身上的羽織。
「呦!靖友!竟然是和盡八一起來的!」
「因為這傢伙昨天晚上就跑來我家打擾!」
「哎呀,怎麼會說是打擾呢?」東堂優雅地穿過泉田和悠人,在福富身邊坐下,荒北大叫道:「小福隔壁是我的位置,你這個笨蛋髮箍走開!」說完硬把東堂擠開,福富看向兩人。
「東堂,好久不見了。荒北也是。」
「小福……」
「我聽新開說了,你的事。」
「……」
  荒北瞄了新開一眼,他朝自己眨眨眼。
「我……想說,等心情整理好再告訴你。」
「嗯,我能明白。」
  荒北並沒有對福富說出全部的實話,事實上解除婚約的事他已經不放在心上了,這段時間他滿腦子考慮的都是另一件事。
  不能說出口的事。

  因為主辦人是泉田,因此與會者主要就是他出賽那兩次的選手,荒北點檢了一下包廂內的人,他這一屆的選手全都到齊了,悠人是和哥哥一起來的。
  黑田和銅橋都有事不能來,不過黑田還托泉田帶了小禮物給大家,銅橋就沒辦法了,這一屆只有他和真波,真波人在法國,所以基本上算是全滅了。
  眾人闊別小敘,酒酣耳熱一陣以後,隨即酒瓶就見了底。
「服務生~服務生~加酒、加酒!」
  新開一面按鈴一面嚷嚷,但新年期間店裡大爆滿,服務生似乎也忙得暈頭轉向,加上他們的包廂位置比較偏僻,因此沒能立刻照看到這邊來。新開按鈴按了一會兒毫無反應以後,轉頭看向荒北。
「靖友~再去叫酒來!」
「為什麼是我啊,我才剛到吧?」而且這裡他們四個輩分是最大的啊!怎麼不支使學弟呢?但新開像看穿他在想什麼一樣,笑呵呵說:「這裡的經理不是認識靖友嗎?這樣才會給我們算優惠嘛!」
「你這傢伙,喝過頭了吧!」
  荒北雖呸呸罵了幾聲,卻仍打開包廂拉門,東堂打了一聲響指,趁機說:「我要清酒。」荒北像抓貓一樣掐住他的後脖子大叫:「還真把我當保母使喚,要求這麼多就自己過來啊!」
「別掐脖子、別掐脖子,太粗暴了荒北,那裡是動物的弱點呀!而且你看,服務生不是過來了嗎?」
  荒北聞言往走廊那一端看去,果然看見服務生正一臉歉意地匆匆趕來。
  在這種地方打工也不容易呀……荒北心想。然而,正當他準備向服務生招手的時候,隔壁包廂拉門忽然開了。
  從裡面伸出一隻手攔截了服務生。
「這個,串燒雞心再來六份,另外還有啤酒。」
「是……六份……」
「啊,還有豬肉也……」
 「嗄?」荒北發出不滿的大叫,掀出了鮮紅的牙齦:「喂!那邊的傢伙,懂不懂什麼叫先來後到啊?服務生是我們叫來的啊!」
  荒北氣鼓鼓地扔掉手裡的東堂(東堂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準備前去理論。對方聽見了荒北風風火火的吵鬧,也忍不住探出頭來。
  兩人視線相交的瞬間──
「欸?」
  荒北甚至都忘了生氣,對方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荒北?」
「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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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5 21:4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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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北也選在這裡辦OB聚。
  到底該說這是巧或不巧呢?那麼大一個千葉,總北偏偏選了今天、選了這間店、選了這個包廂。不過,他們在千葉辦聚會本來就是理所當然,奇怪的反倒是捨神奈川千里迢迢跑來這兒的箱學。
  金城開始時還以為荒北是來和公司朋友聚餐的,看見東堂才知道隔壁是箱學聚會。他和東堂花了很大力氣解釋為什麼箱學要選在千葉辦OB聚,事實上荒北自己都還說不太清楚。不過金城並不介意,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愉快的巧合。
「要不要就合併包廂呢?」
「正有此意,我想我們那邊的人應該也不會介意。」
「那好,我跟我們這邊的人說明一下。對了,東堂──今年卷島還是沒能趕回來。」
「我知道,我天天視訊催他,問好幾十遍了。」東堂似乎不很意外:「海外黨就是這點麻煩呀!尤其小卷家作風很洋派,不太在意過年的事──」
  他話還沒說完,總北的包廂裡忽然傳來一聲著火般的驚呼:「卷島前輩、卷島前輩怎麼了?卷島前輩回來了嗎?」
  聽見卷島兩個字,小野田就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衝了出來。
  然而,在門外並沒有他朝思暮想的前輩身影。
  看見東堂的瞬間小野田愣了一愣,東堂笑呵呵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啊,眼鏡君。」再過來小野田的目光就投向了荒北。
  其實看到金城時,荒北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果然野獸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這個預感以一種稱不上愉快的形式實現了。
  那真是……非常尷尬的一瞬間,荒北無法具體形容小野田看見自己時的表情。
「荒、荒北前輩也、也在啊?」
「嗯。」
  他僵硬的態度讓荒北整顆心都沉了下去,半個冬天以來的第一次對話就在這裡畫下句點。
  他和小野田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而且是以最糟的方式分別的──要是真的大吵一架鬧翻那還好,兩人都可以假裝沒看見對方,可是他們之間,幾乎是荒北單方面在拒絕小野田。小野田現在對自己抱著怎樣的想法呢?想到這裡,荒北就覺得心裡發虛沒底。
  荒北沒有預期今天會在這裡碰上小野田,他也還沒想好怎麼面對小野田。本來他打算趁年假好好理清思緒,之後再來做一個了結。但小野田的出現簡直猝不及防,他想,自己臉上的表情比起小野田來,大概也是不遑多讓的難看吧!
  和服務生確認過後,兩邊決定合併包廂。包廂是用普通的和室拉門隔開,因此可以卸下合併沒有問題。總北和箱學來參加聚會的幾乎都是同期的選手,彼此非常熟悉,知道對方這麼巧就在隔壁開同學會也都很興奮,場子一下就熱絡起來。
  荒北和小野田坐在隔壁。
  正確地說,兩人中間還隔了一個東堂。不過,只要稍微轉動一下目光,荒北就可以清楚看見小野田臉上的表情。
  從合併包廂以來,小野田就像一頭在觀察新環境的小動物,總是露出畏畏縮縮的樣子。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立刻就進入警戒狀態。
  跟我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就這麼難受嗎?荒北有些自虐的想著,如果小野田沒有勇氣的話,不如他先離開好了。不過,他始終沒有這麼做,即使再怎麼如坐針氈,他都還是想待在這個位置上。
  因為荒北無法無視自己的心情──
  好開心。
  即使知道在這裡和小野田碰上是非常尷尬的事,荒北仍止不住興奮的心情。小野田的頭髮比上次看見他時又短了一點,應該是有稍微修剪過。可能因為在假期獲得充分的休養,臉看起來比先前圓潤了一些,臉孔有一點泛紅,大概是剛才和總北的朋友聊得太開心了。
  只是這樣看著小野田,無法壓抑的強烈喜悅就溢滿了胸膛。
  好想和他說說話,好想摸摸他的腦袋,好想坐在他旁邊,好想和他並肩走在路上,聊些可有可無的小事。
「那個時候啊,小卷就這樣刷啦──的一聲,突然出現在我背後。」
「真了不起呢。」
  荒北有點感謝東堂夾在兩人中間,讓自己免去了和小野田直接接觸的尷尬,又能不著痕跡地觀察他。荒北甚至覺得東堂是刻意坐在這兒的,他一直找小野田嘮叨卷島的事,逼小野田聽他們幾百年前的豐功偉業,雖然很吵,小野田也還有些心不在焉,但確實稍微鬆懈了僵硬的氣氛。
「不過『山神』這兩個字也絕不是浪得虛名啊哇哈哈!」
「唔……」
「小卷的抽車雖然出色,但實在是太醒目了,即使相距幾百公尺,都能感覺到他帶來的那種壓力,所以我就──」
「……」
  忽然,東堂「咚」的一聲放下了酒杯,語氣變得輕柔。
「眼鏡君。」
「啊……是!」
  小野田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真波沒有來哦。」
  東堂若無其事地說。
  荒北覺得自己腦子裡傳來一種類似玻璃碎裂的嘎啦嘎啦聲,他悄悄移動了目光,小野田一瞬間露出一種說不上是鬆了口氣或是失落的神情。

  啊,原來他一直慌慌張張的,是在煩惱這件事啊。

  荒北的心情忽然變得奇糟無比,小野田又開始和東堂熱切談論卷島的事,看樣子心情輕鬆了很多,但兩人的對話荒北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是埋頭猛喝著酒,甚至覺得連啤酒的苦味都變得稀薄了。
  就這樣大概又過了十幾分鐘,這一邊桌面上的酒已經給他喝得差不多了,荒北悶悶不樂的想,反正也沒人希望我坐在這裡,那索性就換個位置吧!
  但正當他準備起身時,卻有另一個人搶在他前頭。
「來這種店,果然還是要喝點燒酒才行啊!」
  卷島的話題告一段落後,東堂忽然站了起來。
「啊,我這裡還有一杯,東堂前輩如果不介意的話……當然我沒有喝過。」
「不,我就過去小福那一桌好了。荒北,換你和眼鏡君聊吧!」
  說完,東堂就如煙縷一般輕飄飄地離開了。
「咦?東、東堂前輩?」
「喂!你這傢伙!」
  他這一手實在來得太突然了,荒北大吼大叫,小野田則帶著求助的神情望向東堂,但東堂拿了酒以後就直接在福富和新開身邊坐下,再也沒回頭朝兩人看上一眼。
  這下兩人就真的是相鄰了。
  包廂裡並不是沒有其他人,但兩人之間的空氣一下變得凝重起來。
  一陣尷尬的沉默。
「那個……荒北前輩。」
  先開口打破沉默的是小野田。
「幹嘛?」
「咿、咿咿對對對對不起──」大概是被荒北兇惡的口氣嚇到,小野田發出悲鳴般的叫聲。那個表情──像在森林裡遇到吃人野獸的表情,讓荒北忍不住想起以前小野田對自己的形容:
  好害怕好害怕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吃掉了。
  一這樣想,荒北反而忍不住笑出聲來。
「荒北……前輩?」
「嗯,小野田醬?」
  大概很久沒有聽見荒北這樣叫他了,小野田的眼神一下亮了起來。
  暫且將這個回應視為友好的訊號,小野田緩緩挪動到荒北身邊。
「那、那個,呃……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
  不論是荒北或是小野田,都能感到對方全身緊繃。
「荒北前輩……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你呢?」
「我也還好……啊!荒北前輩這幾天都在千葉嗎?有去參拜神社寺廟嗎?」
「有……早上和東堂去了。」但荒北不太想說出自己和東堂去參拜了祈求戀愛姻緣的神社,因此轉開了話題:「小野田醬呢?也有去嗎?」
  這算是兩人關係降到冰點後,頭一次荒北主動問候小野田吧!小野田臉上立刻又浮現那種歡喜與信賴的神情……真是學不會教訓啊!即使冷淡地對待他,也隨時等著破冰的機會。如果沒有狠狠傷害他一次,他一定永遠都會對自己抱持著那樣的信任吧?
  傷害……即使傷害過他,他也會抱著那種不變的信任嗎?荒北忍不住想。如果是真波的話,他也能那樣無條件地對他露出笑容嗎?
「有的!我跟今泉同學、鳴子同學昨天一起去了大本山的寺院參拜,之後,我們三人還一起去了秋葉原呢!您看這個……」小野田從背包裡翻出幾顆扭蛋:「轉到了好幾隻非常棒的限定黑喵,而且竟然還發現一台LOVE★HIME的轉蛋機!我跟今泉同學都快要哭出來了啊!現在竟然還能找到LOVE★HIME的機台,我們立刻就轉了,我們幾乎是傾家蕩產地轉了,最後我跟今泉同學終於都有轉到湖鳥回家,因為太喜歡了所以忍不住一直放在背包裡沒拿出來……」
  一點都沒變呀,這傢伙。
  看他興沖沖談論自己喜歡的東西的模樣,荒北心想,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小野田,沒有任何防備、只是一心和人分享的小野田;追尋著自己喜愛的一切,然後不停向前跑的小野田。
  到底要對小野田採取怎樣的態度才對呢?荒北感到迷惘,小野田就是這樣親人,只要對他釋放出一點點好意,他就會千倍百倍地回報。然而,荒北沒有辦法繼續這樣下去,只要再和小野田親近下去,他就會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只要想做的事情就能立刻去做。
  要結婚時父母是多麼期待啊!已經把本來的婚姻搞砸了,現在又突然說喜歡上一個男人,他的家人能接受這件事嗎?
  更何況──
「那孩子,不會喜歡上你的。」
  東堂的話在他耳邊迴盪。
  這是不會有結果的一段感情。
「啊……啊,對不起,我又得意忘形了。那個,實在是……」小野田注意到荒北的沉默,一下又慌張起來,匆匆將轉蛋全都塞回背包裡,荒北搖了搖頭,說:「沒關係,你繼續說吧!」
「真的嗎?」
  小野田像受到了荒北的鼓勵一樣,雙眼恢復了神采,將擺在桌上的扭蛋一個一個打開,在荒北面前獻寶。
  荒北沒有仔細聽他鉅細靡遺地介紹那些扭蛋,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不在小野田身上留下任何的傷口,然後與他慢慢分開?讓自己心中這股近似迷戀的感情慢慢淡去?
「啊!等冬天結束以後,我們再一起去騎車好嗎?」小野田垂著眼,微笑著說:「剛剛聽手島前輩他們正討論著一個不錯的路線呢!差不多要開始降雪了,所以最近可能比較難……」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放棄吧。
「不過,等到春天的時候應該就很適合了吧!對了,您記得去年三月的時候……」
  在無可挽回之前結束一切。
「我很希望還能再跟荒北前輩一起去……」
  反正也和未婚妻分手了不是嗎?根本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了,只要不繼續待在千葉的話──
「我啊……」荒北猛然抬起頭,以一種驚人的聲勢打斷小野田:「今年打算調回──」
「哎呀!」
  這時,泉田忽然整個人彈了起來,從兩人身邊切過去:「不好意思,荒北前輩,借我過去一下。」
  因為他的動作很大,荒北手上的啤酒差點整杯灑了出去,小野田慌慌張張地找衛生紙:「沒弄濕吧?還好嗎?」 
  換在平時,這件事應該輪不到小野田做,但泉田現在似乎急著接電話,因此竟然完全沒注意到荒北。他一面走出包廂,一面東張西望:「你不是說……怎麼……啊……你也嚇了一跳嗎?」走出包廂後他的聲音漸漸弱了,立刻被包廂內的談天嘻鬧聲所掩蓋,小野田又重新將注意力轉回荒北身上。
「您還好吧,有沒有弄髒?」
「沒事。」
「那就好,泉田前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好事,很高興的樣子呢……」
「嗯……」
  荒北才不在乎泉田有什麼好事,他只想著該如何把剛剛的話說完。
「對了,剛剛荒北前輩要跟我說什麼?」
「呃……」
  我想調回橫濱,我不會繼續留在這裡了。
  這麼短的句子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小野田仍轉著那對大眼珠子直盯著荒北看。
「啊!對了!」小野田忽然像想到什麼似的驚呼,從背包裡拿了一個黑喵的轉蛋遞給荒北:「這個送給荒北前輩。」
「嗄?」
「這個我很喜歡呢……」
  不要收下。
  荒北在心裡吶喊。
  拒絕他,然後告訴他你打算回橫濱。
「荒北前輩不喜歡嗎?」
「不,這個……」
  荒北實在無法違背小野田的期待,等他警醒過來的時候黑喵轉蛋已經放在他手心裡,小野田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以前絕對捨不得把黑喵轉蛋給別人的,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沒有這種執著了。想把它送到一個更好的地方,送到我喜歡的人、我珍重的人、我感謝的人手裡。」
  荒北根本不懂黑喵,也不特別覺得黑喵有什麼可愛的地方,但看著小野田的微笑,他卻感到莫名的惆悵。
  我喜歡的人、我珍重的人、我感謝的人。
  就把這當作一個道別吧。
  在這裡畫下句點,收下黑喵,回去安排調職的事,然後等時間過去,等浪潮退去,幾個月之後,他們彼此都會忘掉對方。
  小野田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道:「嘿嘿,好像說了什麼很厲害的話呢!我再去拿一點酒過來好了,荒北前輩喜歡喝啤酒吧?」
「嗯。」
「好,不過,我就不喝了,哈哈。」
  小野田起身過去拿啤酒,那一刻荒北清晰而無力地感覺到一切都要結束了,自己會花多久忘掉小野田呢?不會太久的……他對小野田還沒有下太重的感情,這一年快樂的記憶,就這樣在這裡永遠封印在水底吧。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泉田高亢的聲音,因為他很激動,在包廂裡也能聽得一清二楚,連小野田也停下腳步,好奇地探頭往包廂外看。
  泉田大聲叫著:「啊──好好,對,你往裡面一直走就是了。進來以後左拐,再走到盡頭,我們──啊!啊……我看到你了,在這邊,快來、快來!」
「怎麼回事?」
  荒北忍不住也伸長了脖子,但他坐的位置不管怎樣都看不見走廊,只能聽見泉田匆匆忙忙的跑步聲,還有某種重物在木質地板上滑行的聲音。
「今天真是太高興了,我比平時更能感受到安迪和法蘭克的躍動呢!阿布!」
「啊哈哈……有這麼驚喜嗎?」
「當然了,你這個大驚喜!趕快進來,大家都在等你啊!」
  那個人的聲音乾淨清澄,並不特別響亮,但聽在荒北耳裡如同堅冰碎裂的聲音。
  荒北看向東堂,東堂臉色有些蒼白,顯然也沒人告訴過他這個「驚喜」。
  泉田拉著那個人回來了,他比自己印象中又高了一點,現在可能比自己還高一些。他的頭髮依然亂七八糟,臉上的笑容像電視上的偶像明星。
  比起懷念或驚喜,荒北感到更多的是背脊發冷,他猜想東堂大概也是。然後他看向小野田──可是小野田背對著他,他看不見這一刻小野田的神情。
「他說是二號傍晚到日本的飛機──」
  就在這一刻,荒北終於知道為什麼泉田會欣然答應聚會辦在千葉了。
「我想既然這樣,就以讓他最方便為準好了。」
  因為成田機場就在千葉。
「開酒開酒,讓我們熱烈慶祝!」
「啊……嗨,大家,好久不見。我好像、又遲到了?」
  啊啊,多麼不幸的一連串巧合。
  站在那兒的,正是已經離開了日本五年,繼承了箱學「山神」之名的男人──

  真波山岳。

留言

重點:安迪 法蘭克(被打 2021-11-23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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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7 20:5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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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

  賽季最後一場練習結束以後,真波山岳在宿舍裡使用筆記型電腦,LINE一直傳來老媽的訊息,問他今年回不回來──要回來我自己就會告訴妳,他心裡想,索性把電腦上的LINE和SKYPE和所有通訊軟體都關掉。
  一瞬間,電腦徹底安靜下來,好像走進一條沒有人聲的隧道,甚至讓人覺得有一點寂寞。
  像要打破這個沉默一般,真波山岳打開了他的郵件信箱。
  真波已經很多年不使用電子郵件,他高中的時候還很時興手機郵件和SMS,但智慧型手機普及以後,人際交往的型態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和隊友或朋友的聯絡多半都是靠LINE。
  瀏覽器裡存的郵件捷徑還是大學信箱,太久沒用所以退回了登入首頁,帳號欄位還記著,密碼已經空了,不過這樣正好,他永遠只記得密碼,不記得帳號。密碼是sakamichi0307──
  叮咚。
  幾千封未讀郵件,畢業以後學校會寄很多這樣騷擾一般的郵件,還有不知什麼時候訂閱的電子報、不知道哪來的商店特價資訊……已經沒有主人照看的信箱,好像只能靠著這些垃圾郵件證明自己的存在,他飛快瀏覽了一下,興味索然。
  忽然,在他準備要關掉信箱的時候,一封信吸引了他的目光。
  [ 預祝聖誕節與新年快樂 ]
    寄件人:小野田坂道
  小野田坂道。
  真波聽見胸腔傳來噗通一下的聲音,他點開郵件,裡面是樣式乏味的電子賀卡,還有規規矩矩的罐頭祝賀語──是團發的群組信啊?真波把信從頭到尾又瀏覽了一遍,確定並沒有任何留給他個人的話以後,關上了電腦。
  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

  說起小野田坂道的時候,他會聯想起兩個詞彙──「對手」和「戀愛」。
  他知道,坂道現在絕對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可是他心中仍然無法為坂道除去這個標籤。就像班長一樣,坂道是被封存在十九歲那個時空中的「對手」,從未消失,從未褪色,從未和他真正分出勝負。
  真波可以打敗任何人,甚至打敗他自己,可是,唯有這些對手如永不出售的展示品一樣,懸在那裏微笑著俯視他。偶爾想起來他會愧恨不已,他想,如果「對手」這個詞也有過去式的型態就好了──「我的對手(過去式)小野田坂道」。
  可是他覺得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用法,好像又太殘酷了。
  然而,比起「對手」這個標籤,更令他困惑的是「戀愛」。
  有一段時間裡,他經常想著小野田坂道,但那並不是一種快樂的情感。他腦中浮現坂道的笑容、坂道揮汗追逐他的樣子、坂道靦腆著把水壺還給他的樣子……然後他的心中就會湧升一股異樣的情緒,好像黃昏時忽然群飛起遮蔽半個天空的烏鴉。但他並不憎恨小野田坂道,也不覺得自己真的討厭他,他只是一直想著他,想起他時渾身刀割一樣的難受,不想他時又覺得焦躁不安。
  那是少年少女正思春的年紀,班上的女孩子天天談論著戀愛的話題。什麼是戀愛呢?有一次他偶然想起這個問題,就問了班長,班長說: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人,大概就是戀愛了吧。
  我對戀愛可沒有興趣啊,我是隨口說說而已,說起來高中生還不是適合談戀愛的年紀呢!雖然班長立刻否定自己說的話,但真波卻覺得她說得精妙無比,這個定義讓他咀嚼了很久。
  於是,他試著向小野田告白了。
  他也接受了自己,他們成為了情侶。
  但是,情侶和朋友有什麼不一樣?
  他不知道要怎麼做。
  雖然有人說他的騎行像飛翔一般,但他覺得有翅膀的人應該是坂道君才對。坂道踩下踏板的時候有如展翅高飛,那時的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可是除此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他找不到任何坂道發亮的時刻,坂道不發光的時候,他的心中就被一股沉悶感包圍,就像在聽一堂他沒有半點興趣的課一樣。
  也許有的人就是只會在一瞬間發光發熱吧?坂道君只要在騎車的時候會發光就好了。雖然真波這樣告訴自己,偶爾仍不免殘酷地想:我是不是太高估他了呢?坂道君實在稱不上是一個有趣的人呢。不過,這樣的念頭冒頭的瞬間,他同時也會產生一些罪惡感。他總覺得坂道能察覺自己那種若有似無的輕蔑,為什麼我會喜歡你呢?這個真波時不時浮上心頭的疑問,彷彿能具現化成某種形體,每當他動念的時候,坂道就如同見到他的徬徨一般,露出一種悲傷的表情。
  在大二那一場意外裡,坂道的翅膀折斷了。
  其實真波從來不覺得他們之間的戀愛必須因此畫上句點,他的心情不可能說是毫無變化的,但也絕不致是一個使他想割離坂道的理由。不論坂道能不能再騎車,都是他心裡最好的對手,是特別的、是發著光的人。
  但是,來到法國以後,他的想法被徹底顛覆了。
  他見到了許多一樣有著美麗翅膀,有如在澄空下閃閃發亮的人。他並不特別,坂道也並不特別。原來那些美好的人,在這世間繁若星辰。
  離開坂道以後真波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和同隊的愛沙尼亞人交往,那人的騎行有如日光一般耀眼。真波的英語和法語說得始終不好,而他的新情人說得一樣爛,真波覺得自己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的時間比聽懂他在說什麼的時間還多。
  可是他一點也不介意,從前他在坂道身邊時總是有一點害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除了一起騎車以外的時間,彷彿都是痛苦的折磨,也許那並不是戀愛吧!自己把某些類似於戀愛的東西搞混了。
  他和坂道分手以後,也並不常想起他。只有一次偶然看到了一個日本的網路節目,裡面有一個戴眼鏡的瘦小日本人,他心裡想:哦!真像坂道君。突然那個人哭泣起來,真波想起分手時坂道那種異常的執著,但想不起來他有沒有哭泣了。
  認識以來坂道在他面前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只有兩次讓他有極深的印象:一次是醫生說坂道再也不能騎車了的時候,一次是他來箱根玩的時候,自己對他說「我有一點討厭你」。
  兩次都哭得簡直一塌糊塗。
  那一刻他回憶起坂道伏在他肩上躲躲藏藏,不想讓他看見流淚的樣子,竟然感到莫名可親起來,彷彿他現在就在自己懷中一般。他一直想,分手的時候坂道到底哭了沒有,但怎麼樣都想不起來,那一天真波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鬱悶感,那時候坂道君是怎樣的心情呢?因為他並不覺得分手如何,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因此一廂情願覺得坂道大概也是那樣吧。
  但真的是這樣嗎?是不是坂道君感到很悲傷呢?可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在那之後他和坂道再也不曾連絡過。那時候他才注意到,在這段戀情中,他幾乎不曾考慮過坂道的心情。
  不過除了那次以外,他就不曾再想起坂道了,後來他跟愛沙尼亞人分手,其實他很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真正交往過,他又陸續換過很多情人,不只車手,他也跟在酒吧裡認識的人往來,甚至和女明星交往過。至今他的法語仍舊說得很差勁,但他和他的情人們都不在意,或許這樣像風一樣自由的交際才是戀愛吧。

  看見信箱裡那封群發賀卡的時候,他又再一次想起坂道。他記人名和人臉的本事都糟得讓人捏一把冷汗,不可思議的是,分別六年以後,他竟然還能清晰記得坂道的模樣。
  往年賽季後休假家裡都會問他回不回來日本,他嫌麻煩就拒絕了,反正平常也會視訊通話,真波並不特別執著於見父母,但今年他忽然湧起一股想回日本的衝動。
  是什麼原因呢?那樣忽然浮上心頭的懷念感。他並不覺得這和坂道那封群發信有關,因為即使回去,他也沒有聯絡坂道的打算。可是站在包廂門口的那一瞬間,他卻一眼就看見了小野田坂道,那個在他生命中已經淡得彷彿脫落墨跡的小野田坂道,忽然又栩栩如生,在他面前流動了起來。

「啊──是坂道君。」
「真波君。」

◆◆◆

  小野田坂道在騎車的時候,一直很害怕會在地上看到什麼東西──怕是被貨車撞死的松鼠或白兔,或是被輾死的青蛙和蛇。看見橫死路邊的動物時,他總會感到很悲傷,希望能將牠們安葬,可是又因為那實在太慘不忍睹,他甚至連多看兩眼的勇氣都沒有。
  有一次他在上學的途中,看見地上有一隻黑色的蝴蝶。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讓坂道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為那實在是一隻很不可思議的蝴蝶,蝴蝶幾乎有他一整個手掌那麼大,顏色是石炭一樣純正的墨黑。她就停在馬路的正中央,在陽光下閃爍著動人的光芒。那個樣子與其說是匍匐將死,不如說只是靠在地上的水窪飲水。
  因此,坂道非但不覺得那是悲慘的屍體,心中反倒怕再這樣下去,蝴蝶可能會被來往的貨車輾死。坂道終究還是折回去了,他想將黑蝴蝶帶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等他走近看了,他才知道,原來那並不是蝴蝶。
  那只是一朵黑紗,纏成了像蝴蝶一樣的形狀。
  那一瞬間,坂道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遠處傳來了貨車按喇叭的聲音──
  他擋在車道上了。
  很不可思議的,見到真波山岳的時候,坂道第一個回想起來的竟然是這件事。就連那黑紗蝴蝶的細節,彷彿都在他的腦海中重新閃閃發亮了起來。
  他覺得見到真波那一刻的心情,就跟他發現蝴蝶是黑紗紮的一樣。
  真波和記憶中不同,他的模樣變得更成熟,看起來好像比以前更瘦一點,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又稍微長高了。
  其實他收集有每一份刊載真波消息的雜誌,對真波模樣的變貌,應該不會陌生才對,可是在他心裡真波好像還停留在十九歲的模樣。原來自己心底的他一直都是那一年的樣子,那些雜誌與影片裡的真波都只是黑紗紮成的蝴蝶,在他心裡蝴蝶依然在飛舞著、在驕陽下大放異彩。
  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的事了,原來心裡的蝴蝶只是虛無的幻影、是用玻璃做的翅膀,再見到他的一瞬間,玻璃翅膀便喀拉喀拉地碎了。
  他也和那時一樣,頭暈目眩,腦中一片空白,彷彿還能聽見明亮遠處傳來的貨車喇叭的聲音。

◆◆◆

  轉眼也快到末班電車的時間了。
  荒北看了一眼手表,雖然居酒屋會繼續營業到凌晨,但大家本來也沒打算待這麼晚,就他所知,還有人明天就要進公司上班的。他和住在東京近郊的悠人分攤掉今天來與會的眾人,他的房子大,所以三年級的福富、新開還有東堂會住他那裡,泉田、葦木場則會去悠人家住。他知道這附近要打車比較麻煩,現在就結帳走人是比較保險的作法。
  好像十年前開始就是這樣,在大家正開心的時候,荒北總習慣考慮一些掃興的事,在他畢業以後,這個任務就由黑田承擔下來。不過今天黑田並沒有來,否則他應該會比自己更早發出提醒吧!
  他也不該拖到這個時候才說……
  他望向總北那一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小野田又鑽回總北那一群人裡,和他同年的那兩個選手──那個矮小的紅色頭髮衝刺選手、總北的次任王牌,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大概是下一屆的選手,他們聚在一起聊得很開心。
  而另一邊真波則待在東堂旁邊,雖然一直是那副自由奔放的樣子,不過荒北知道他很纏東堂──不,用纏這個詞來形容似乎有點黏膩,不適合那兩個人。
  要說的話,更像愛撒嬌的孩子吧!還會騙東堂拿出自己那憋得可憐的零用錢來請客呢……簡直像變著法兒壓榨兄姊的小惡魔一樣,因為有兩個妹妹,所以荒北很了解這種小惡魔的運作模式。
  真波自己或許沒察覺到,不過,假使以「本能」來形容真波的生活態度,那麼透過這種本能,他大概也隱約能感覺到東堂對自己的重要程度,所以總是喜歡靠近他。
  那麼,小野田呢?
  對真波的本能來說,小野田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從剛剛開始,荒北就不由自主一直觀察兩人的互動──然而,兩人根本沒有互動。
  除了剛進來時那一句不冷不熱的招呼以外,兩人幾乎沒說上半句話,更別說任何的眼神交流。荒北認為這兩人應該都不是擅長隱藏情緒的人,可是他真的看不出兩人情緒有什麼變化。真波還不好說,但小野田的反應未免有些反常,如果不是曾經看過他那樣執著到近乎病態地蒐藏所有真波的消息,荒北真的會以為這兩人已經徹底放手那多年前青澀的戀情。
  但是……沒有說話,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差不多也該走了吧!」金城似乎也察覺到時間稍晚了。
「嗯,確實也到了這個時間呢!我家離這裡不遠,所以可以走路回去。」
「小野田,你呢?今晚是住在家裡嗎?」
「啊,不,我晚上還是住在松之丘那邊,新年前有回去家裡住幾天了。」
「松之丘離這裡有一點距離呢,那你還是趕快準備一下離開了吧!」
「啊!是……」
  另一邊,箱學這裡也已經分配妥當。
「真波前輩要住我這邊嗎?我跟荒北前輩分攤大家今晚的住宿,所以不住我這裡就住荒北前輩那了。」悠人歪著腦袋看真波,不知怎的,荒北感覺他不很樂意。事實上荒北家裡再塞一個真波也不是太勉強,正要開口時悠人自己就草率下了決定:「啊,果然真波前輩還是去住荒北前輩那吧!隼人君來住我這裡好了。」
  這傢伙和真波微妙的電波不合啊……
「NICE的決定!」新開朝自己弟弟打了個BQN響指:「不過我也很想和壽一、盡八徹夜長談呢,上次這樣做好像是畢業旅行的時候了!」
「你和小福常連絡吧……工作的地方不是也很近嗎?」
「哦!靖友這是吃醋了嗎?」新開朝他眨眨眼:「因為沒提到你。不過,我和靖友不久前才促膝長談過呢!」
  荒北對新開意義不明的秋波大翻白眼:「長談個鬼……你要去住你弟家我真是求之不得,不然隔天起來大概連壁櫥都被你吃掉了吧!就這樣決定,我拿這傢伙換真波,成交。」
  悠人也對荒北眨了眨眼,荒北切了一聲,朝真波喊道:「真~波~你今晚應該也趕不回箱根吧?就住我這邊了。」
「咦?荒北前輩要收留我嗎,哈哈哈!」真波搔了搔後腦杓:「不過沒關係啦……那個,坂道君!」
「欸?」
  忽然被點了名,小野田訝異地望向真波。
  這一刻他的表情才起了一些變化。
「今天是回不了箱根了,我可以去住你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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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7 20:5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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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野田還在試圖消化真波這句話的意思,荒北想都沒想就大叫起來:「喂!等等!你這個不可思議醬!」他竟然一下從位置上跳起來,跨過新開、泉田還有總北的金城,風風火火地衝向真波。大概荒北的氣勢太過驚人,連真波也露出驚訝的表情。
「荒北前輩好像惡鬼……」
「你是箱學的吧,怎麼好意思去麻煩人家小野田醬啊!」
「有什麼關係嘛……」真波聳聳肩:「我跟坂道君也很久沒見面了啊,我們以前還是室友呢!」
  當然,在場除了真波與小野田以外,知道「室友」二字背後更複雜含義的人並不多。
  荒北眉心一跳,感到不悅,但他盡可能不讓這個情緒表現得太露骨。確實,真波和小野田從前關係非常好,只要小野田覺得無所謂,似乎沒有什麼特別阻擋的理由,就連悠人也幫腔:「就是呀!真波前輩跟小野田前輩以前很要好呢!」大概只是想著能少接待一個人省一點麻煩吧。
「切……」再阻撓下去,恐怕也會讓人質疑起他的用意吧?他看向東堂,但東堂並沒有什麼反應,表情有一點凝重,通常東堂還在觀察情況的時候就會是這種表情。他又轉向小野田,不管怎麼說,分手好幾年的情人唐突地要來借住,就算是小野田也會感覺困擾的吧?
「小野田醬?」
「啊、啊,是?」
  小野田傻呼呼地在發呆。
「不想接待那傢伙的話就直說好了,不要害怕。」
  荒北將唯一的希望寄託在小野田身上,只要他開口拒絕就好,自己也不必在這裡跳腳。
「我……」
「荒北前輩小氣,幹嘛跳出來管東管西的。」真波嘟起嘴,明明已經是二十六歲的男人了,偶爾還是會有這樣孩子氣的舉動,看他多麼習慣和人撒嬌,荒北都忍不住想敲他的腦袋。真波朝著小野田微微笑說:「以前我也去坂道君家裡住過呀!伯母做的菜好好吃唷!」
「啊,現在我不住老家了。」坂道匆匆忙忙說道:「我在松之丘附近的中學教書,所以……」
  忽然間坂道就住口了,露出一個像很困擾似的微笑,聲音也弱了下來:「不,真波君也不知道松之丘在哪裡吧!我講這個多沒意思。」然後他就擅自決定結束了這個話題,不再說下去了。
  真波偏著頭看他,很開心地笑著,與小野田那個尷尬的笑容形成強烈的對比。
  不過,小野田隨即收起了那個笑容,抬起眼說:「我住的地方離這裡有一點距離呢,如果真波君不嫌遠的話,我倒是沒關係。」
  荒北啞然無話,真波有如取得山頂的勝利者般綻放燦爛的笑容。
「太好了!」真波舉起雙手做出勝利姿勢:「那我要去坂道君家住!」
「小野田醬!」
「沒關係啦,荒北前輩……」小野田微笑道:「我大學時跟真波君是室友呢,不會困擾的。」
  荒北感到強烈的無力。
  他都這樣說了,自己還要怎麼樣呢?
  眾人開始窸窸窣窣收拾東西,金城和福富叫人過來結帳,真波雙手背在身後,微笑著站在小野田身邊:「好開心呢,坂道君,好久不見。」
  小野田低下頭,只輕輕地說了聲:「嗯。」

◆◆◆

  真波將行李箱靠在玄關,脫了鞋,伸了個懶腰:「哇!充滿坂道君的味道呢!」
  坂道回頭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說什麼,只是協助他將行李拉到不會卡住門的位置,真波脫下外套,擱在那張小沙發上,有如待在自己家裡一樣很自在地伸了一個懶腰。
「真波君有盥洗用品嗎?浴室在那邊,沐浴用品直接使用就可以了,不必客氣。」
「我想參觀坂道君的房間!」
  有如高中時初次到對方家裡玩的朋友一樣,坂道露出淡淡的微笑,以曾經交往過近三年的舊情人來說,這樣的反應天真童稚的可愛。
  真波走進坂道的房裡,房間牆上貼滿了海報,桌上也都是動漫人物的公仔,不過排放得整整齊齊,並沒有雜亂的感覺。真波小心翼翼地巡禮這個半點碰不得的精密空間:「哇!坂道君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是呀!」
  兩人相視而笑,這是一個乾淨得像晨間露水一樣的笑容,沒有芥蒂,沒有任何雜質。真波一面笑著,一面竟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
  真波從行李拿了自己的盥洗用具和衣物,坂道替他放熱水,雖然是很小的公寓,還是有一個小小的方形浴缸。關上了浴室門,窄間裡熱氣蒸騰,鏡子被蒸氣塗得模糊。真波伸手把鏡子上的水霧抹開,鏡中照映自己的模樣,坂道家裡的鏡子非常乾淨,連一點水垢和銹斑都沒有。
  真波隨便沖了沖身體,伸手擠出洗髮精時,忽然聞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他看了一下瓶身,費了一點力氣才想起來──這是他家裡以前常用的牌子。因為出國以後幾乎沒用過這個日本牌子了,因此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記起牌子的名字,是看包裝的圖案有點眼熟才確定的。
  不過味道還是很熟悉的,他記得以前和坂道住在一起的時候也是買這個牌子的洗髮精,他再看了一下沐浴用品,果然也是同一個牌子的。
「啊──好懷念。」他快速抹開洗髮精,打出濃稠的泡沫,柑橘味的清香混在水氣之中,令真波回想起他在箱根的少年時代,因而有一種懷舊與放鬆的氣氛。他沖乾淨頭髮與身體,浸在小小的浴缸中,以他的身量來說,這個浴缸稍微小了一點。啊,不過對坂道君來說,應該還算勉強可以接受吧?
  洗好澡以後出來,真波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快要一點了,坂道收拾好了床鋪(具體來說是將他心愛的抱枕和一些動漫玩偶移開),手上抱著自己的睡衣,呆呆坐在床沿等真波出來。
「啊,真波君,洗好了嗎?」
「嗯,謝謝你。」
「別這樣說,那換我進去洗了,你累的話就先睡吧!」
  坂道抱著睡衣走進那個充滿柑橘清香的空間,不過真波並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是愈喝酒精神會愈好的類型,說起來坂道不太擅長喝酒,喝一瓶啤酒左右就會陷入熟睡了,以前自己還警告他少喝一點。
  真波精神抖擻,開始觀察起坂道的房間。除了增加不少真波叫不出名字的動漫人物收藏之外,他的房間幾乎和高中時沒什麼差別。
「有沒有我呢……」真波四處尋找,但別說他們高中、大學時代的合影了,坂道的房間裡幾乎不放什麼日常生活的照片,只有書桌上一個相框,裡面是高一IH總北優勝時全隊在頒獎台上的合照,那個紅色頭髮的衝刺手哭得眼淚鼻涕都把臉糊滿了……
「哈哈,真有趣。」他伸手撫摸那張保存良好、鮮麗放肆的照片,心裡卻想:為什麼沒有我的照片呢?不管怎麼想,他都是這場比賽中對小野田坂道最重要的人才對,是和他一起爭奪頂點到最後一刻的人。
  也就是在這一場比賽後,他心中的某一種情感開始萌芽,開始異變,後來或許變成了他以為是戀愛的那種感情。此後那樣不自由的痛苦枷鎖陪伴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離開坂道去了法國。
  坂道君就像是一把鎖一樣。
  他隨意打開坂道的抽屜,想從裡面找到自己的存在,一張照片也好,他試著想找到那樣的東西。坂道一點也沒變,他的抽屜非常整潔,裡面只有教學的講義日誌,一些動漫收集品、筆記用具,還有一些瑣碎的雜物。他翻找了一下,什麼有趣的東西也沒找著,他不由得感到失望。坂道對湖鳥公主的感情真是純淨的一塵不染,他甚至不曾看過半本黃色的同人誌漫畫。
  有時候他有點嫉妒湖鳥公主,她和坂道彷彿手牽著手待在一個水晶做成的世界裡,沒有任何束縛的痛苦,沒有任何慾望的汙濁。
「哦……這個上鎖了?」
  忽然他注意到最底下那個抽屜是鎖上的,他用力拉了兩下,只拉出一小條細縫,根本看不見裡面藏了什麼東西。他有一點嗜血的見獵心喜,裡面是什麼?如果還是高中男生的話,他會猜裡面有一些兒童不宜的漫畫,不過他現在更期望裡面是關於他的東西。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浴室門打開的聲音。
  真波收回了手,坂道洗好澡了,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大概是很想睡吧?他的睡衣是奶油黃色的,稍微大件了些,袖口剛好蓋過半隻手,看起來簡直像小學生一樣。
  他即使洗澡也會戴著眼鏡,否則可能連沐浴乳和洗髮精都分不清了。一張臉蒸得紅通通的,整個人帶著一股迷濛的水氣,真波感覺身體裡有一股熱流騷動。
「真波君,還沒睡啊?」
「嗯,睡不太著。」
「啊……剛剛喝了酒的關係吧,真波君只要喝酒就會精神很好。」
「是啊,坂道君是因為喝酒所以想睡覺吧?」
「不是,我很小心沒喝酒呢……不過真的好睏啊。」坂道打了個呵欠:「那、真波君要看電視嗎?還是要吃點東西?冰箱裡有一些點心和啤酒。」
「啤酒?」
「嗯,之前荒北前輩放在這裡的,放一陣子了,不過應該不會過期吧?」
「荒北前輩?」
  真波有些玩味地說。
「是啊,荒北前輩搬來千葉呢,也相當照顧我。」
  真波沉默了一下,說:「不用吃東西了,就睡吧!」
「嗯,那真波君晚安。」
  坂道拉上了燈,走出房間。
「咦?等等,坂道君,你要幹嘛?」
「我去睡沙發。」
  這時候真波才注意到,沙發上已經鋪了另一組棉被和枕頭。
「這怎麼行!你也來睡床。」真波跳了起來。
「可是床太小了……」
「擠一擠就好了吧?」
「……」
  這是首次真波在他臉上看見了明顯的抗拒表情,真波感覺心臟大大跳了一下。即使是任性不羈如他,也漸漸學會辨明自己的心情,真波明白這種彆扭的感覺來自挫折。
「那……至少我去睡沙發。」
「不行啦……真波君是客人。」
「好了快去睡。」
  真波粗魯地將他推回房裡,自己則迅速鑽進沙發。坂道雖然還想說什麼,但似乎太累了,也懶得堅持下去。真波倒是沒想到他那麼乾脆,雖然他也並不預期坂道對他的返國會做出什麼反應,不過分別了那麼多年,他以為兩人至少會說說話的。
  說說話……
  真波知道自己有點賭氣的意思,他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太著。他的腦中浮現很多畫面,是從前他擁抱坂道的時候。
  那是一個和騎車時一樣,即使不說話也不會尷尬的時刻,坂道在那個時候總會溫柔而依戀地看著他。兩人都是彼此的初戀,開始的時候做得簡直一塌糊塗,但慢慢就變得上手了。他一直是主導與進入的一方,其實如果坂道想上他的話他也覺得無所謂,他有問過坂道要不要這樣,他想,都是男人,坂道會想換手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坂道微笑著說不必,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只有這個時候,感覺真波君就在我的懷中,完全只屬於我一個人,真波君變成了我的東西。」
  他這時眼中包藏著像星空擁抱地球的溫柔,有如五彩斑斕的萬花筒,裡面旋轉著繽紛燦爛的星,透過他的雙眼,能看見整個宇宙。那使真波感受到一種被包容的溫柔,彷彿不論做了什麼都能被原諒被愛的安全感。
  他低下頭親吻坂道,在他身上緩緩動起來,那是他最能感受到自己被星空擁抱住的一刻,在那之後他就沒問過坂道要不要交換的問題,他很貪心,迷上了這種無條件被愛的滋味,即使坂道後悔了,他也不想將這種被愛的權利拱手相讓。
  這一刻他感到無比懷念,彷彿能聽見身體裡的潮騷,潮水懷念著溫柔的月光。他想,騎車也好,擁抱也好,坂道曾經不求回報地帶給他非常美好的東西,他想念坂道那萬花筒一樣的眼睛。
  真波像貓一樣躡手躡腳的爬起來,凌晨三點了,地板很冰,他套上毛茸茸的拖鞋。坂道沒有鎖門,房門輕輕一推就開了,在這方面他還是一樣的粗疏。他推門進去,坂道似乎睡得很熟,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聲,真波像想取暖的貓一樣鑽進坂道的被子裡。
  床墊有些下陷,就像坂道說的一樣,床實在很小,不過只要靠近一點就沒問題。坂道習慣卷曲著身子睡,以前他是睡姿很端正的人,這是在他們交往以後才養成的習慣,但和他一起睡的晚上坂道會抱住他。
「好溫暖……」
  他將腦袋擱在坂道肩窩上,坂道身上傳來令他熟悉的香味,是剛才浴室裡柑橘沐浴乳的味道。
  他張開嘴,輕輕咬住坂道的肩頭,像要啃食他一般。力道很小,不至於驚醒他。
  以前坂道來家裡的時候,他們會坐在一起打電動玩具,打上一整天都不說上話也沒關係。可是關係改變以後,這樣的空白與沉悶變得好像不被允許了。坂道拼命找他說話,但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話題,他不知道要回什麼,最後乾燥乏味的結束對話,非常無趣。從前分隔兩地,還能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然而上大學成為室友以後,這個問題就變得很刺眼。
  當然騎車的時候很快樂,相處得也很和諧,坂道看著他時那像會發亮一樣的眼睛很可愛……這不是一場令他討厭的戀愛,但是,和他待在一起,真波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活著。
  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回家,在附近碰見了班長,兩人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了,於是就和她聊了起來。
「山岳啊,你在談戀愛嗎?」要分別的時候,班長忽然這樣問。真波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於是含混帶過。
「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好像很煩惱的樣子……該不會是談了一場不好的戀愛吧?」
  真波忍不住問她那麼好的戀愛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她想了一下說:兩個人待在一起,即使只是無意義的消磨時光也很快樂。這一次班長沒有再急著否定自己對戀愛下的定義了,也許班長也改變了吧?那麼自己是不是也有改變呢?真波不知道,他只是想,以這個標準來說,他和坂道之間的戀愛大概稱不上是美好的戀愛。
  真波緊貼著坂道的身體取暖,有一種安心感,以前他和坂道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一點躁動不安,還有害怕。害怕坂道對待他那種小心翼翼又討好的樣子,害怕自己被看穿正在害怕這件事情。最初他和坂道交往,為的或許是想靠近觀察自己對他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如果不解決這件事,他就永遠無法正式面對坂道、無法理解東堂前輩所謂「一生的對手」是什麼意思。
  可是,他卻變得更迷惑了。
  那麼,試著拉開一點距離呢?然而像害怕他會逃走一樣,坂道並不給他這個機會。明知道兩人之間像兜不攏的齒輪,彼此消磨,坂道還是很努力地想靠近他。
  我也該做點什麼才好──剛開始真波也想試著努力,可是漸漸力不從心,拉住另一個人的手以後,飛不高,也飛不遠。到了法國以後更加明顯,像從束縛中脫出一樣,真波找回他失去已久的自由。
  可是這一刻,已經沒有那樣的感覺了,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安心感。「那個」已經不見了吧?雖然至今仍無法具體說出那是什麼,但和坂道在一起時的恐怖感已經消失了。那是會隨著年紀與歲月而消失的東西嗎?他不知道,但現在的坂道正是最接近他那時候所追求的理想模樣。
「坂道君……」
  真波輕輕舔吮他的耳廓,他身上總有一種清潔稚氣的奶香味。明天一起去騎車吧!去爬坡,去追逐風,去爭奪頂點。這一刻他甚至忘記坂道已經不能再跑了,他已經輸了自己五年,或許永遠也追不上了。但真波將此事拋諸腦後,他只是貪婪地索求著坂道帶給他的安心感,如稚子追尋母親的懷抱──那是在五年前他最渴求的東西。
  真波感覺身體發燙,他將手伸進坂道的身體裡,那絲一樣光滑的肌膚如此冰涼──
「真波君。」
  忽然他聽見坂道細微的叫喚聲,隨後「啪」的一聲,電燈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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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8 20: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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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真波君的溫度,還有他的香味。
  恍惚間坂道陷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隨即他意會過來是真波溜進了房裡。與其說是淺眠,不如說他根本沒有睡著──怎麼可能睡著呢?
  一直到今天都還那麼喜歡的人,就躺在離房門口幾步路的沙發上。
  真波的懷抱令他得到強烈的安全感,有如回到年少時的初戀一樣。記憶中,真波一直睡姿不端,時常翻來覆去,只有冬天時候例外。冬天時他會像頭尋求熱源的小貓,只要鎖定了坂道的位置,就會緊緊抱住他不再亂動。
  坂道閉著雙眼,靜靜感受身後的溫度。
  這一刻所有的愛恨都已消失不見,只有純粹的好意支配著他的一切。
  好喜歡這個人。
  好喜歡他,好喜歡他。
  坂道聽見自己心口狂亂叫囂的雜音,如果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坂道希望這是一個夢,他不要醒,真波也不要醒,就這樣維持在這個瞬間,永遠的持續下去。
  但是──
  與夢中溫柔的觸碰不同,真波的手掌碰到他腹部的肌膚時,坂道忽然像被許多根針刺了一下那樣,他幾乎是反射性地拉開真波的手,另一隻手伸出去按了電燈開關。
「那個,我和真波君已經不是戀人了,所以……這種事情……」
  坂道縮在牆邊的角落,真波搔了搔後腦杓。
「我是不介意……啊!坂道君現在有戀人了嗎?」
「不……」
「我現在也沒有呀!」真波笑瞇瞇地說,彷彿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要不要我們再試一試?」
「試一試……試什麼?」
「談戀愛呀!」
「戀愛?」
「我們兩個現在都是單身吧?」
「可可可可可是──」
  真波沒有讓他把底下的話說完,他很容易就把坂道固定在牆面與自己之間,他低湊下去親吻他,截斷他微弱的抗議聲。坂道瞪大了眼睛,真波的嗓音帶著幾分迷幻的沙啞:「不可以嗎?」
  他親吻坂道的額心、耳垂、脖頸、鎖骨……一路向下,柔軟溫熱的觸感使他愈發興奮,他一手將坂道的雙手固定在牆上,一手俐落地去解坂道睡衣的鈕扣。坂道察覺他的意圖以後,反抗更加劇烈,不過佔了體格上的優勢,真波的力氣還是足以壓制他。
  就在這時,真波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上他的頭頂。
  開始時他想當作錯覺無視,但那溫熱的東西像雨滴一樣持續打在頭上。真波不得已停下了侵略的動作,抬起頭來看坂道。
「請不要這樣……很痛。」
  坂道正在哭泣。
  真波並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幾乎被哽咽聲吞沒了。自己好像在欺負小動物一樣……雖然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愧疚感,但首先捕捉住真波目光的卻是坂道哭泣的樣子。
  啊,原來坂道君哭泣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因為很久沒有看見了,他甚至都要忘記坂道哭泣的模樣。
  人為什麼會哭泣呢?真波回想自己哭泣的經驗,那是高一那一年失手葬送了箱學王冠以後,他獨自一人站在山巔的某處哭泣。因為悔恨、羞辱、不甘心而哭泣。是山風帶走了他的眼淚,淚水乾了以後變成一種薄膜狀的冰涼,貼上他靈魂的某處,提醒他永遠記得這個感覺。
  可是坂道君的眼淚並不冰冷,是溫熱得幾乎燙手的,他茫然望著眼前哭泣之人,那麼坂道現在是為了什麼而哭呢?
「好痛。」
  坂道又重複了一遍,真波驚覺自己正掐著他的手,大概是太大力了,坂道露出痛苦的表情。真波慌忙鬆手道:「對不起,是我不好。不喜歡的話不會強迫你的。」
  真波稍微退離幾步,坂道的手腕上有一道掐紅的印子,大概是剛才不知不覺就出力過猛,所以留下了痕跡。「對不起……所以別哭了。」
  真波想伸手抹去坂道臉上的眼淚,但才一碰到他的臉,坂道就像被電擊一樣身體重重跳了一下。
「好痛……」
  這是坂道第三次說這句話了。
  真波這時才察覺有些不尋常──不論坂道對自己的行為再怎麼抗拒,總是有更明確的詞語來拒絕,這個「好痛」是什麼意思呢?真波感到困惑,但坂道的樣子並不像在騙人,也不像是在說什麼委婉的託辭,他的臉部肌肉一下一下抽動,不停掉著眼淚,看起來十分狼狽。
「痛是說……碰到,會痛嗎?」
「對……」坂道痛的皺起了臉說:「好痛,像被很多針刺到一樣。」
「像這樣嗎?」
  真波伸出手去碰坂道的肩膀,但坂道搖了搖頭:「這樣不會……」於是真波的手沿著他的臂膀一路摸下來,最後握住坂道的手掌,一瞬間坂道「嘶」的一聲倒抽了一口涼氣。
「痛、嗚嗚,好痛。」
  坂道幾乎像甩開什麼蟲子一樣瘋狂甩開了真波的手,他整張臉都變得蒼白,身體狂冒著汗,那個樣子絕不能是做偽的,是自然的身體反應。
  至此真波才清楚意會過來現在的狀況──
  坂道的皮膚只要碰到自己就會痛。
「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好像被電到一樣,很痛。」
  坂道抽回了手,有如躲避什麼怪物一般縮起了身子。真波十分尷尬,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按照坂道的說法,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輕微的電擊懲罰──與其說是痛到難以忍受,不如說是預知即將要通過的電流刺激而感到恐懼,這樣的恐懼大幅放大了原本還足以忍耐的疼痛。
「這個……真的沒問題嗎?」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續了片刻,終於真波先開口:「之前有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不,之前從來沒有。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坂道看他說話了,似乎也鬆了口氣,連忙接上話說:「好奇怪,可是真的好痛……所以才會哭成這樣,實在是很丟臉呢。我該不會是生了什麼奇怪的病吧?」
  真波隱約察覺到這話裡巧妙的遁逃之意──這樣的說法,就好像是把自己哭泣的理由全都推給疼痛一樣。真是這樣嗎?他回想那流淚的模樣,覺得心裡冒了一個小小的疙瘩,但嘴上仍然說:「有時間還是去看個醫生比較好。」
「嗯……」
「那──果然還是休息一下吧?現在應該很晚了。」
「真波君沒有時差問題嗎?」
「啊,我還好,因為在飛機上一直在睡的關係,起來好像沒什麼感覺了。」
「真像真波君呢……」
  坂道窸窸窣窣地笑起來,眼淚停下來了,看起來似乎好一些了。真波爬下床說:「那我去外面睡了。」坂道怕他冷,又多拿了一條棉被給他,然後說:「那我回去睡了。」這樣古怪荒唐的對話令真波自己也覺得可笑。
  坂道關上了門,他那盞床頭小燈的亮光也隨著掩上的門熄滅。
  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真波躺在沙發上,虛無地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管。

  真波醒來的時候感覺腦袋昏昏沉沉,門外傳來像線鋸切割一樣的噪音。他對坂道家裡的擺設不熟悉,因此暫時找不到時鐘,現在幾點了呢?從室內微弱的光線看起來,外面天色至少已經亮了。
  雖然很想就這樣放著外面的噪音不管繼續蒙頭大睡,不過坂道家的門鈴聲實在太難聽了,真波不得已只好爬起來。他沒有離開被窩的勇氣,因此將棉被捲在自己身上,找了一會兒找不到拖鞋丟在哪裡,於是他踮著腳尖像兔子一樣一路蹦蹦跳跳到了門口。
「來~~了──哈嗚。」
  真波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揉了揉眼睛,門外是一身灰色羽絨夾克的荒北,兩手插在口袋裡,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荒北前輩?」
「睡傻啦你?我按了多久的門鈴啊!」
  荒北很不客氣地推開他直接走進屋裡。
「嘶──好冷好冷,你也把門帶上吧!」真波又維持那滑稽的樣子跳回沙發上,不過荒北根本懶得理他,他環視屋裡一圈,開口就問道:「小野田醬呢?」
「坂道君還在房間裡睡──哈嗚──睡覺。」
  荒北瞄了他和他身上的被子一眼:「你睡沙發?」
「是啊,嘶──冷冷冷冷冷。」
「嗯。」荒北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哀號,大步從廚房櫃子裡拿了咖啡粉出來。真波盯著他輕車熟路的樣子,有些意外:「荒北前輩常來坂道君家裡啊?」
「嗯,偶爾吧。」
「冰箱裡還有很多荒北前輩的啤酒呢!」
「因為小野田醬都不喝啊。」
  荒北回來時手上端著兩杯熱咖啡,一杯塞給了真波。
「嗚哇~~好溫暖。荒北前輩果然還是老樣子,像媽媽一樣。」
「誰像你媽!」
  荒北狠狠敲了一下真波的後腦勺,真波嘟起嘴來。
「會痛啦……不過荒北前輩怎麼這麼早跑來這裡啊?」
  荒北明顯頓了一下,隨即他說:「來看看你有沒有給人添麻煩。」
「可是……就這樣丟著其他前輩不管沒問題嗎?」
「我早上已經送小福去搭車了。」
「咦?還有東堂前輩跟新開前輩吧?」
「那兩個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放著不管也不會怎麼樣的。」
「好過份啊。我和坂道君也不是小孩子呀!」
  荒北冷笑一聲推了推真波的腦袋:「你們兩個不可思議醬湊在一起,叫人怎麼放得下心?」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兩人同時回過頭去,坂道已經醒了,站在房間門口,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看起來是被兩人的笑鬧聲吵起來的。
  坂道揉了揉眼睛,看看真波,又看看荒北,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樣子:「荒北前輩,你怎麼會在這裡?」

◆◆◆

「欸~~真沒想到,荒北前輩竟然這麼會做菜耶!」
「啊!這個很燙的,我來拿好了!」
「真波你這臭小子,快點過來幫忙,別只顧著吃!」
  早上七點半,拉開窗簾以後,明亮的日光與微冷的空氣使人精神大振。荒北挽起袖口開始張羅早餐,坂道也加入協助行列,只有真波一臉無辜地說:「我不會煮飯呀!」便理直氣壯地在流理台附近無所事事閒晃,偶爾充當試吃大隊。
  冰箱裡有特價時買的鯖魚和新鮮番茄,荒北於是準備做煎魚和番茄沙拉。坂道看起來心情不錯,洗好了三個乾淨的碗,一面將味噌湯舀入碗中,一面說:「真波君本來就是王子屬性的角色呢,感覺跟料理的印象不合啊!」
  真波瞄了坂道一眼,「王子屬性」這四個字聽著倒挺新鮮的──原來在坂道眼中自己是王子屬性啊,他心裡想,以前怎麼也沒聽他提過半次呢?
「哼,什麼王子屬性,什麼都賴著別人做,我看公主屬性還差不多。」
「嘿嘿,荒北前輩太嚴厲了啦!」坂道笑道:「不過荒北前輩,就這樣不管其他前輩這樣好嗎?」
「除了小福以外其他幾個怎樣都好。」
「欸?所以荒北前輩等等要一直待在這裡嗎?」真波大叫。
「幹嘛,有什麼不滿嗎?」
「難得跟坂道君見面呢……結果硬擠了一個荒北前輩進來。」真波低聲抱怨。
「別用『擠』這麼沒禮貌的動詞!」荒北狠狠彈了一下真波的腦門,早餐幾乎都完成了,熱騰騰的鹽燒鯖魚和煎蛋捲飄散濃厚的香氣,荒北把鹽罐推到真波面前,說:「我和小野田醬吃煎蛋捲都是甜味派的,你如果吃不慣,自己想辦法。」
「荒北前輩好冷酷。」
  真波拿筷子撥開鯖魚煎得焦脆的表皮,裡面的魚肉看上去雪白細嫩又多汁,坂道將切好的檸檬放在他盤子裡,笑瞇瞇地說:「請用。」
  坂道基本上是和風早餐派,不過常常熬夜看動畫而無法早起,這種時候他就會敷衍地吃麵包或便利商店的飯糰了事。一起住在神奈川的小公寓時,這個情況有稍微改善一點,因為真波也是個早上起不來的人,兩人之中如果沒有一個爭氣一點,就只能過上天天吃便利商店的生活。
  坂道的早餐,雖然通常只是簡單的豆腐和蛋料理,再加上沖泡式的味噌湯,不過心血來潮時也會煎條魚,他煎魚的時候,真波就負責做切檸檬的工作。
「那下午有沒有打算做什麼呢?」
  坂道的聲音將真波一下拉回現實來,不過坂道這話是對著荒北說的,並不是在問自己。
「倒也沒什麼預定。」
「這樣啊,嗯……難得今天天氣不錯呢,又是假期最後一天了。」
「是啊,雖然有點冷,是很適合騎車的天氣呢。」
「啊!不然我們三個吃飽一起去騎車吧!」聽到這句話,真波立刻放下筷子叫道:「就像以前那樣──像IH的時候,荒北前輩在前面領跑!」
  坂道聽了真波的話眼睛也亮起來:「荒北前輩,記得上回跟您說到的有一座很不錯的山嗎?」那兩人兩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主人準備換米的小鳥一樣蹦蹦跳跳,荒北嘆了口氣。
「真波,我和小野田醬是沒問題,你呢?你車有帶回來嗎?」
「啊……」真波啞然:「車衣和鞋帽倒是有,不過車子就……因為本來的車就放在箱根了,我想騎那一台就可以。」
「啊!是LOOK嗎?」坂道興奮地大叫:「不過真波君已經很久沒回日本了吧?車子可能已經不合用了。」
「沒關係的,稍微做一下調整就可以,我也很想再騎LOOK看看。」真波微笑道:「坂道君呢?還是騎──啊,坂道君現在……」
「沒事沒事,我沒問題的,現在也還是會好好地騎車的。」
「還是那台黃色的BMC嗎?」
  坂道大力點頭:「嗯!不過平時出去買東西或去上課什麼的,還是都騎淑女車。」
「我也還是騎舊車,就換過一次車架。車還是習慣的好,保養得好一台車能陪你很久的。」荒北看了看真波,說:「我回去拿車也就是半個小時的事,你要回箱根就要花點時間了,你看還是去哪裡租一台吧?」
「可是租來的車不一定順手。」
  荒北大笑:「那正好,你就去租一台不習慣的吧!反正你小子可是職業選手了,就讓我們這一點也無所謂吧。」

◆◆◆

  吃過早飯後荒北回住處取車,坂道就陪真波到附近的車行租車,因為是坂道熟識的老闆,因此租借價格還算不錯。真波在那裏試了很久,終究很難找到夠適合的車,坂道耐心花了不少時間陪他挑選與調整。
「咦,真波君現在開始用寬輪胎了嗎?」
「啊,我的那種騎法,教練說還是選25以上比較好,更安全一些。」
「原來如此!真波君的習慣也變了很多呢!」
「不過車架的話,我還是死硬的碳纖維派哦。」
「我也是!」
  兩人相視而笑。
  坐墊與把手也調整好以後,兩人就換上了騎行服,坂道在附近商店買了一份地圖,準備到車站和荒北會合。
  已經是十點半了,今天天氣很好,雖然有一點冷,不過空氣很乾燥,不必擔心會下雨或下雪。坂道出門前再三確認過,現在山上也是出太陽的,是很適合爬坡的天氣。
  坂道與真波牽著車在千葉的街道上慢慢往車站走,空氣中有一種冬季植物特有的油脂香味,聞起來像橄欖的味道,坂道不知道這種植物的名字是什麼,不過他很喜歡這種味道。
  車站離坂道的住處很近,他們一下就到了。
「我們搭總武本線,往南邊走,千葉的山都在南方。在這一站先下車,等荒北前輩會合。」
「啊,OK。」
  坂道指著電車路線圖說明給真波聽,真波看上去不太專心,大概是只想著一會兒跟著坂道走就好。真是一點都沒變,坂道心裡想。兩人站在候車月台旁,候車亭裡人不是很多,只有一個老人低著頭看報紙,還有一個穿制服的高中女生,一邊咬著糖果一邊講電話。
  兩個人坐在長椅上,靜靜等待電車,誰也沒有說話。意外的是,坂道此時心裡十分平靜,以前交往的時候,他總是害怕和真波獨處的時刻。但是現在彼此橋歸橋,路歸路了,反而感覺輕鬆,像是真波對他提出分手後那樣的輕鬆。
  坂道有時也很不明白自己的心態,與真波分手是一道很深的傷痕,但是同時竟然也是一種救贖。只要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他就可以這樣自由安心地喜歡真波,他不需要真波任何回饋,也不想要。
  就像昨夜真波抱著他的時候,帶給他那一種溫暖安全的感覺,只要真波不要再進一步──
  坂道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朝他搭話。
「真波君。」
「嗯?怎麼了?」
  坂道低垂著眼,候車亭裡沒有人注意兩人說話,老人繼續專心讀報,高中女生則不知聽到什麼有趣的事,喀擦一聲咬碎了糖,發出十分刺耳的大笑。
「關於你今早……不對,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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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原作者| Xerses 發表於 2019-5-8 20: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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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咦?什麼?」
「就是說……再試一次的事。」
「啊,那個啊。」真波開心地笑了:「怎麼樣,要試試看嗎?」
「不,我只是想問真波君,為什麼會想和我再試一試呢?」
  真波露出困惑的表情:「為什麼嗎……嗯,我也不知道,那時候腦中忽然就浮出那樣的念頭了。而且我和坂道君都是單身,不是嗎?」
「可是真波君還要回去法國吧?」
「現在的我可以一個人養活坂道君也沒問題哦。」
  問題並不是在這裡,坂道心想,他還是那樣,總是只想到自己,如同稚子一般單純的思考活動。大概分手的時候也是一樣,因為感覺忽然消失了,所以就畫下了終點。真波非常依賴直覺,他以有如野生動物一樣的姿態活著,因此他只能是屬於山嶺與風的,自己曾試著圈養他,但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十六歲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嗎?」
「十六歲?」
「那時候問我要不要交往的事。」
  真波沒有回答,坂道繼續說:「可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問真波君──沒有問你為什麼想和我交往。現在想起來,竟然覺得有一點後悔。」
「但是,就算那時候我問了,真波君也答不出來吧?因為真波君非常依賴著那種『活著的感覺』。如果是感覺的話,就很難用具體的言語回答了。」
「……」
「而且,我可能也不想聽到答案。」
「為什麼……」
「因為覺得很害怕。」坂道苦笑:「『因為我喜歡你』──如果真波君給的是這個以外的答案,我會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可是我已經決定要答應你了,因此不要知道你的答案,也許比較好。」
  非常罕見的,坂道看見真波的神色微微動了,那是甚至在兩人交往的幾年間都很難看見的表情。坂道猜想,大概是因為真波自己也無法肯定,當時究竟能不能毫無猶豫地說出「因為我喜歡你」吧!也許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好好的考慮過這件事情,他只是被一種如同動物迷戀熱源般的本能控制而靠近自己罷了。
  然而他所追逐的那個熱源,並非「小野田坂道」自身,而是其他的……更加外緣的因素,或許是他騎行的姿態,或許是那個奪走箱學王冠的幻影,但那都不是「小野田坂道」。
  即使已經告訴過自己不要再動搖,坂道仍感到心碎,不過現在,這樣的疼痛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知道現在為什麼我敢問真波君了嗎?」
  真波沉默不答。
「因為我的答案是NO哦,所以不論真波君給出什麼樣的答案都沒有關係,是喜歡我也好,是一時昏了頭也好,是想排遣空窗期的寂寞也好……」
  坂道微笑地望著車行進站的那一頭,說:「現在忍不住覺得,要是十六歲的時候,沒有答應跟真波君交往就好了──啊,我沒有要說真波君不好的意思。」
「沒關係……我確實不是很好的戀人。」真波苦笑。
  但坂道卻大力搖了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我認為不是這樣。我後悔的原因是,如果當時不那麼草率地答應你,也許今天我的答案就是YES 了。」
「……」
「因為我現在還是非常喜歡真波君哦。」
  所以才能夠提起勇氣去問真波為什麼想再和自己試一次──
  整個早上坂道都在想這件事,然而答案幾乎不曾改變:沒有辦法答應他,沒有辦法再讓他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份。
  坂道覺得,自己得到了直面真波的勇氣,代價就是失去了擁有真波的勇氣。也許這才是適合小野田坂道與真波山岳之間的,愛的形式。
「喜歡……我?」
「嗯!不過現在,我已經沒辦法很有自信地說出對真波君抱持什麼樣的感情了,也許裡面還摻雜一點對少年時代的懷念吧!真波君也是,比起喜歡、比起想和我再談一次戀愛,也許更多的是對當時那種情懷的追想。」
「不是……不是那樣。」真波叫道:「我──」
  但他的話被坂道打斷了:「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對待你才好,對不起。」隨後電車進站了,坂道站起身來,背對著他,真波未能說完的話語,被截在了電車進站的風聲中。

◆◆◆

  和荒北會合以後,他們搭了一個多小時往南的電車,抵達目的地時剛好是正午。天氣非常晴朗,溫度也舒適宜人。為免過度進食,他們在山下簡單吃了一些高熱量補給品,權作能量補充,就往山上進發。
  山上有專門為自行車規劃的區段,鋪設有平整的賽道。三人研究了一下路線,前面五公里的路段比較平緩,由荒北領騎,接下來坡度開始稍微提高,換坂道與真波輪流領騎。最後五公里的陡坡自由騎行。
  山裡空氣非常清新,夾道的落葉樹多半已剩禿盡的枯枝,反而給人一種十分清爽的感覺。穿過這些焦茶色的枝幹往遠方望去時,能夠看見山間的湖泊與山頭的白雪。
  一到陡坡區以後,真波即刻加快了檔速,幾乎是一馬當先地到達山頂。
  即使是不習慣的車子,這幾年在海外嚴格的訓練畢竟沒有白費,真波不論是回轉數或控制換檔時機、挑選路線的能力都有了飛躍性的提升。當山風吹起時,落在彎道後方的坂道看著他的背影,彷彿還能看見那雙雪白的翅膀,比以前更加壯大,更加美麗。
  不過也就只有這短短的一瞬間而已,因為一下真波就將兩人甩得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真波君還是跟以前一樣,一爬上坡道以後,眼中就只看得見山頂呢。」
「你還有空管他呀……你很久沒騎這麼長的陡坡了吧!還撐得住嗎?」
「沒有問題的,謝謝荒北前輩!」
  落後真波大約十多分鐘的時間,兩人終於也一前一後地抵達山頂。這麼大的時間差,除了實力上的殘酷差距外,也是因為荒北會不時放慢腳步等待坂道。
  雖然可以自然地騎車沒有問題,但坂道還是需要避免過度劇烈的加速,回轉數也必須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
  抵達山頂時,真波正倚靠在護欄上望著遠方的山景。冬天的山景稱不上風光明媚,但也自有一種沉靜的詩意,路上雖然沒有飄雪,地上植被仍可隱約看見霜跡,太陽升起以後冰晶漸漸融化,如晶瑩的露水一樣垂掛在葉尖。
  真波瞭望遠方的側臉,讓陽光描出了淡金色的輪廓。他的眼中既無攻頂的狂喜,也無獨自領先的寂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山群的高低起伏,坂道知道那是一種對山純然的敬畏與迷戀──他真的很喜歡山,只有這一點,始終沒有改變。

「真波君!」
「唷,真波。」
「你們兩個,也太久了吧!」
「囉嗦──是你自己提議要騎車的,竟然還抱怨。」
「嘿嘿,真波君真的好快啊!」
「那當然。」真波爽朗地笑:「能再一起騎車真的好開心啊!」
「啊!我去買些飲料過來吧?大家要喝什麼?荒北前輩是Bepsi?」
「欸~~為什麼先問荒北前輩?我要寶礦力!」
  荒北罵道:「你這臭小子,你已經休息夠久了吧?當然是由你去買!我要瓶裝的Bepsi!小野田醬呢?」
「咦?我、我也寶礦力就好。」
「嗯──還站著幹什麼,快去啊!」
  荒北只差沒一腳把真波踹出去了,真波像一頭松鼠一樣鼓起了雙頰,氣呼呼抱怨道:「荒北前輩偏心!」
「啊,那個,我跟真波君一起──」
「好了啦,不用管他。小野田醬就老老實實休息就好了!」
  在荒北的半脅迫下,坂道只得放棄追上去的念頭,兩人將車牽到圍欄邊,冬季的晴空遼闊高遠,是純淨鮮豔的藍色,坂道出神地望著天空。
「怎麼樣,感覺還好嗎?腳的負擔不會太重吧?」
「不會不會,這樣的速度是沒問題的,謝謝荒北前輩等我。」
「哈,我也追不上前面啊!昨晚那小子還好吧?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奇怪的事?」
「就是……給你添麻煩什麼的?」
  坂道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沒有的,不會麻煩的。倒是沒能好好款待真波君,還讓他只能睡沙發,實在很不好意思呢!」
「那傢伙讓他睡沙發就可以了。他今天還不是精神得很,狠狠把我們甩在後頭嗎?」
「真的是追不上了,果然還是有一點不甘心啊!」
  荒北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坂道笑說:「沒事的,我不介意。像這樣和真波君一起騎車,已經是五年多前的事了呢……啊,加上和荒北前輩三個人一起的話,就是高中時候的事了!那樣是十年嗎?真不可思議呀,我們已經變得這麼老了嗎?」
「別在學長面前說什麼『老』字。」荒北斥道,坂道哈哈笑了。
  荒北又說:「不過,跟真波一比,確實明顯感覺到體力變差了啊。」
「是啊,體力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像這樣和荒北前輩還有真波君一起騎車,更會強烈感受到一種時間的流逝感呢,有一種──啊!已經不是高中生了,青春已經結束了啊──的感慨。」坂道說到這裡,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我又在胡說八道了。」
  荒北笑道:「變老了也好,年輕時候幹過的蠢事早早忘掉。」
  說完,他轉過頭,靜靜看著坂道。
  忽然,他將坂道拉近自己,將他擁入懷中。
「咿呀──」坂道發出一聲慘叫:「荒荒荒荒荒荒北前輩,您這這這這這是在做什麼呢?」
「嗄?看了就知道吧,取暖。」
  坂道嚇得挺直僵硬,一動也不敢動。荒北將腦袋擱在他肩上蹭了幾下,說:「嗯,小野田醬好溫暖啊。」
「那個……剛運動完,應該很熱吧?」
「欸?是嗎?我覺得很冷呢。」
「這、這樣嗎?那,那我們趕快去停車場那邊吧,進販賣部裡的話應該比較溫──」
「好囉嗦啊小野田醬──」荒北懶洋洋地說:「就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可是再怎麼說抱著也太……」坂道有些抗拒地說:「太不好意思了。」
  荒北抬起頭瞄了他一眼,覺得心情不錯,會感到不好意思和抗拒,或許表示自己也有被坂道列入考慮的可能性吧。他壓抑不住自己的笑意,清了清喉嚨說: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普通的男生都會這樣做啊。」
「普通……咦?是這樣嗎?」
「嗯,冬天社團活動很冷的時候,就會這樣互相抱著取暖,難道總北不會嗎?」
  當然不會了,世界上絕對沒有這樣的高中男生社團。
  不過──
「原、原來如此啊……總北確實沒有這樣的習慣。」雖然還是有些困擾,但坂道似乎接受了這樣的說法:「不愧是王者箱學,連取暖方法都比一般人更加帥氣呢。」
  荒北滿意地點點頭,兩人就這樣以笨拙的姿態互相擁抱著,運動後微微發熱的身體,是令人十分眷戀的溫度。這樣的溫暖如果不抓緊一點,就要變成別人的了。
「啊!對了!」坂道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叫道:「昨天荒北前輩是不是要說什麼重要的事呢?」
「有嗎?」
「有啊,在居酒屋的時候。您好像說今年有什麼計畫?不過那時候因為真波君突然出現了,大家都鬧哄哄的,所以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
  荒北沉默了片刻。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欸,是嗎?」坂道偏了偏腦袋。
  話正說到一半,真波提著飲料回來了。他看見兩人抱成一團,大叫道:「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呀!」
  荒北冷笑一聲:「取暖。」
「是、是啊!真的是很帥氣的取暖法呢!」
  真波立刻將裝著飲料的袋子往地上一丟,往兩人的方向跑去。
「不行啦!荒北前輩這樣真差勁!」
「有什麼好差勁的!」
  真波語塞片刻。
「只有你們兩個人這樣抱實在太狡猾了!荒北前輩,我也要一起抱!」
「才不要!你一點都不可愛。我只想抱小野田醬。」
「過分!」真波轉向坂道:「坂道君,我也要抱。」
「欸……啊,好。」坂道想騰出雙手,卻被荒北抓得更緊:「不行,現在是我的取暖時間。」
「好狡猾啊!」
  真波兩邊都討不到好,乾脆自己伸出手來抱住兩人。要碰到坂道肩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因此立刻又縮回了手。不過,隔著車衣應該沒什麼關係吧,確認坂道沒有什麼異常反應,真波再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手臂擱在坂道的肩上。
  坂道裸露的脖頸就在離自己指尖幾吋之處,真波挪了挪指尖,輕輕碰了一下,點水蜻蜓一樣的小心翼翼,就怕引起坂道注意。脖子附近肌膚的溫度是很高的,他的手指相對很冰涼,但是坂道似乎沒有發現,也沒有產生什麼過敏反應。
  真波鬆了口氣,就在自己這一連串小動作間,他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情緒,近於傷感。
  坂道似乎很喜歡三人互相擁抱的感覺,大概這令他聯想起高中時的回憶。真波看著他憨傻的笑容和凍得通紅的鼻尖,一時心血來潮,伸出手去戳他的鼻子。
「哎呀!」
  不過,真波卻沒有戳準,這是因為坂道的眼鏡滑下來了。以前接吻的時候也是,那個眼鏡特別麻煩,後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先摘掉。
  真波只戳到了鏡架,手的方向一滑,差一點就要往眼窩去。坂道嚇了一大跳,連忙鬆手,抱成一團的三人也立刻解體了。
「真波君!」不過坂道沒有被他的舉動惹惱,反而呵呵笑了起來,荒北則是狠狠打了他的後腦勺:「又是你在添亂!」
「荒北前輩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先打我,好過分……」
「那是因為你欠打吧?」
「哈哈,你們兩人都還是和以前一樣呢!」坂道笑說:「好像又回到高中,在IH協調的時候……」
「剛剛是誰才跟我說感覺自己的青春已經結束了?」
「啊啊啊那種中二的台詞別再重複一遍啊荒北前輩──」

  下山以後三人一起在附近的烏龍麵店吃了晚餐,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荒北確認了手機訊息,東堂和新開都已經回去了。
「對了,真波,你幾點要回去?」
「欸──」
  倒是坂道先露出訝異的神情。
「那是什麼表情?他總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裡吧?」
「啊……說得也是。」
  真波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也差不多了,要先去還車。」
「嗯,我們陪你到車站吧。」
  三個人先去還了租來的自行車,再回坂道家裡拿真波的行李。真波的行李不多,昨天也幾乎沒動到什麼,因此一下就收拾好了。
「啊,這個就由我來拿吧!」坂道想替真波提行李,但真波婉拒了。
「不用了,裡面東西又重又雜的。」真波笑道:「我又不是女朋友,不用這麼貼心的。」
  三人叫了計程車前往電車站,本來只要送他到總武本線搭車的,真的到了站台時,坂道又忍不住說:「那個,還是陪你到新幹線的月台吧?」
「等等,小野田醬,你是認真的嗎?」荒北訝異道:「從這裡到轉東海道線那裡要搭至少四十分鐘的車哦,要到東京了。」
「嗯,可是……」
  坂道露出十分猶豫的樣子,真波笑說:「不用啦,雖然好幾年沒回來了,日文還是看得懂的,我不會迷路的。」
「真波君這次回來待多久呢?」
「嗯……一個月左右吧?」
「這樣啊。」
  坂道垂下了頭,雖然並不是很短的時間,不過明天開始學校也要上課了,箱根和千葉之間,並不是十幾分鐘的距離。
「嗯,那──」真波將行李放在地上,張開了雙手:「坂道君,來抱一下當作道別吧?」
「啊、啊,好。」
  坂道連忙靠前過去,真波緊緊給了他一個擁抱,他的臉頰貼著坂道的臉頰,雖然只有一瞬間的碰觸,坂道還是本能地避開了。真波苦笑了一聲,低聲問他:「會痛嗎?」
「不……剛剛……好像不會。」
「嗯,那再試試看好嗎?」
  真波再一次將臉頰貼上去,這次坂道並沒有感受到那時電擊般的刺痛感。
  坂道睜大了眼。
「現在不會痛了……為什麼?」
「昨晚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不是啦!」坂道驚慌地說。
「啊哈哈,開玩笑的。」真波說完,收起了笑容:「對了,坂道君。」
「什麼?」
「你──」
  真波正要開口的時候,身後傳來列車進站的聲音,車行的風颳起了外套的衣襬,真波收回本來的話,笑了一笑說:「不,沒什麼。」隨後提起行李,朝兩人揮了揮手:「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荒北也朝他擺擺手,坂道站在原地,嘴巴雖然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真波轉身踏上了列車,那一瞬間坂道聽見自己心裡狂風暴雨一樣大叫的聲音──不要走,讓他留下來。但是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目送真波上車,甚至連一聲好好的「再見」也沒有說清楚。
  他知道電車門關上以後,真波是真的要走了,雖然他還會在箱根待一個月,可是他不會再來千葉,自己也不會過去箱根。他們會過著各自的生活。他會在學校裡教書,去秋葉原轉新的轉蛋給學生做獎勵。真波會懶散地去拜訪幾個箱根時代的朋友,然後回去法國。
  等了五年,多麼想再見他一面,真的見面了,最後卻只剩下這些。
  坂道想拉住他的袖口,想對他說:「請不要走!」然而即使是這麼強烈的衝動,坂道腳下依然一步也跨不出去。
  那種強烈的恐怖感──
  拉住他的手,所帶來的強烈的恐怖感。
  不論如何都無法忘記,就像等待著隨時會出現的電擊一樣的實驗動物,坂道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再為真波去做任何事的勇氣。
  就在這一刻他明白自己對真波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那對坂道來說就是無庸置疑的愛情,可是那種愛情裡面已經摻入了另一種感情,一種被他稱為恐怖的感情。就像把墨水滴進水裡以後,再也沒有什麼簡單的方法能夠分離。真波山岳這個人在自己身上所留下的感情──愛與恐怖,如今已完全膠合在一起,永遠共生。
「Byebye──」
  真波朝月台上的兩人揮手,坂道看見真波描繪出的口型,但已聽不見他的聲音,晚上七點的總武本線人潮擁擠,轉眼就將真波推入車廂內,坂道站定在原處,只能隱約看見他青色的身影。
「車門即將關閉──」
  隨著電子音的廣播放送聲,車門在兩聲「嗶」的警示音以後便關上了。車廂在原處停留了二點五秒,然後慢慢加速揚長而去。當車廂迅速被黑暗吞沒,只剩下有如在黑暗中凋零的曇花一般的殘影時,小野田坂道的內心湧起一股想流淚的衝動。
  但那就僅止於一股衝動而已,他並未真正流下淚來。
  然後他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
「小野田醬,怎麼了?」
「欸……啊?沒什麼。我怎麼了嗎?」
  荒北用很擔心的表情看著他,坂道第一個反射動作是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臉,不過沒有問題,沒有摸到任何像淚水沾濕的痕跡,表情應該也沒有很奇怪。
「你看起來有點恍神的樣子啊……」
「是這樣嗎?」
「沒事吧?」
「嗯……」
  兩人默默往另一邊的月台走。
「荒北前輩。」
「嗯?」
「下午我說……感覺到自己的青春好像結束了吧。」
「嗯。」
「那個,怎麼說呢……」坂道低聲說:「雖然這樣說很不負責任,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把一部份的青春,寄託在那個人身上了。讓他把我的青春,帶到很遠的地方。」
  荒北沒有說話,往本千葉線方向的電車來了,坂道說:「今天以後,我寄託在他身上的那一份青春也死了。所以我忽然強烈的意識到,原來我的青春已經結束了,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的小孩子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我曾經那樣的喜歡真波君呢,即使到今天,還是對他抱持著非常深刻的情感,那是一種……一直喜歡到現在所留下的殘渣。喜歡留下的殘渣,我覺得已經不再是喜歡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它就這樣……一直留在那裏。」
  說到最後的時候,坂道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他一直沒有抬頭,荒北也沒有低頭去看,只是攬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那樣不是很好嗎?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天會死掉的。」
「對不起,又講了奇怪的話。我說的喜歡,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只是忽然覺得有一點傷感而已。」
「好了好了,沒事沒事!」荒北笑了笑,拉著他的手走進車廂。他們站在車廂的最末尾、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荒北壓低了嗓音,他的聲線壓低時竟然帶有一點朦朧的溫柔。
「青春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啊!」他說:「下次,就去談一場大人的戀愛吧!」

◆◆◆

「東堂前輩,有感覺到恐怖過嗎?」
「啊?恐怖?」
  東堂愣了一下,認真思索後說:「唔,基本上我是不看恐怖電影的,不過驚悚片的話還可以,另外活屍類──」
「我不是在說這個啦!」
「那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跟人相處的時候……」
「老師?長輩?即使學弟有這樣的困難,我恐怕也是幫不上忙呢……因為從小我的長輩緣就非常的好,當然不只長輩,基本上對所有類型的人我的人緣都──」
「那種事怎樣都好啦……我不是說長輩。是說比如……戀人。」大概是說完看見東堂微妙的表情,真波又立刻補上一句:「或是朋友,什麼的。」
「什麼,這是你現在在法國遇到的煩惱嗎?談戀愛遇到天敵了嗎?被隊友排擠了嗎?」
「不是啦──東堂前輩不要一直拉開話題嘛,到底怎麼樣?」
「我的話,答案是──沒有喔。」
  真波沉默下來,東堂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東堂前輩有談過戀愛嗎?」
「真失禮,當然有啊。」
「為了東堂庵利益和新娘候補的交際那種不算哦。」
「切……」
「真心交往過的戀人……相處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害怕過呢?」
「就算你換個迂迴又傷人的方法問,答案還是──沒有。」東堂斬釘截鐵地說:「說到底,會感覺到害怕的話,就很難作為戀人一直相處下去了吧!」
「嗯。」
  真波攪動可爾必思底下的冰塊。
  鈴鈴鈴──
  又有客人光臨了,門口響起清亮的風鈴聲,女侍朝氣十足地大喊:「歡迎光臨。」這裡是蜿蜒曲隱的溫泉小街內某處茶舖,據說是東堂最喜愛的幾間店面之一,若不是像東堂這樣熟門熟路的當地人,很難發現有這樣的地方吧!
  真波回箱根以後,難得主動撥了電話給東堂,想出來說說話,兩人約在東堂庵附近見面。
「那麼,讓你感到恐怖的人,已經分手了?」
「嗯,實在是滿痛苦的一件事。」
「那不就好了嗎?」
「可是,最近忽然時常回想起這件事。」
  東堂放下手中的茶碗。
「其實和一個人相處時會感到恐怖,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欸?這樣正常嗎?」
「嗯,那代表你正在被那個人影響而改變。不管是誰,對改變都是感到害怕的,程度太激烈的時候,就會變成恐怖。」
「是嗎……」
  東堂微微笑道:「不過,這並不是壞事。因為等到你不再害怕的時候,就表示你已經成長了。」
  鈴鈴鈴──
  風吹動鈴響聲,真波停下攪動冰塊的手,抬起頭望向東堂。
「可是那個時候我逃走了。」
  鈴聲靜了下來。
  東堂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東堂前輩,現在我已經不覺得害怕了,是不是代表我已經成長了呢?」
「或許吧。」但東堂又說:「不過,有時候並不是成長,而是已經失去了那個成長的機會。有些機會一生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沒有了。」
  兩人沉默下來,好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真波望著窗櫺上的蜻蜓,蜻蜓透明的翅膀有如玻璃雕塑的一樣,真波想伸出手去捏住它,但蜻蜓查覺到他的動作,立刻振翅飛走了。
「啊,飛走了,好可惜。」真波嘟噥道:「蜻蜓的翅膀好漂亮啊,好像玻璃做的一樣。」
  東堂望著蜻蜓遠去的方向,大概是要下雨了,石板小街的地上有一點濕潤的感覺,蜻蜓在低處盤旋飛舞。
「青春這種東西,也好像用玻璃做的翅膀一樣啊。」東堂看著那些飛舞的蜻蜓,不由感嘆地說:「人正式起飛的時候,就是這對翅膀破碎的時候了。」
「欸──講這種話好老氣。」
「是很老氣沒錯啊,因為我已經沒有這對翅膀了。」
  真波笑道:「我和東堂前輩可不一樣,我現在才二十六歲而已!」
「二十六歲是大人了。」
「但我可不覺得自己的青春已經結束了哦!」
  東堂嘆了一口氣:「感覺不到青春結束,大概是你不曾好好跟青春道別過的緣故吧。」
  這一次真波沒有再回話了,東堂看了看時間,說:「哦,也差不多該回東堂庵了,今天就到這裡吧──」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真波忽然叫住了他。
「東堂前輩……」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真波低垂著頭,細聲囁嚅道:「如果起飛了翅膀就會破碎,那翅膀碎了以後,要怎麼辦呢……」
「你這小子啊……真是叫人操心哪。」
  東堂看著他,微微一笑。
  然後他繞到真波背後,伸手按住了他背後的蝴蝶骨。
「東堂前輩?」
「你放心吧──」東堂說:

「到那時候,這裡一定就會長出真正的翅膀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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