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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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怪獸8號│鳴保] 片刻 [G] (0720 更新41樓,快打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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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Blu 發表於 2025-7-20 22: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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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 軍官鳴海x花魁保科
- 非常OOC,相互救贖,全文3w+,部分改編自歷史
summary:我吻抱夏晨的黎明,在晨曦灑落的幽徑上,相遇,一朵花告訴了我它的名字——改寫自Rimbaud “Dawn”






        一、鳴海弦 (BGM:aina the end オーケストラ)


        明治六年九月,大日本帝國的使節團終於結束長達近兩年的海外視察,乘坐亞力山大二世號離開最終站上海駛回橫濱港。

        鳴海坐在船艙內側的窗台上,垂著眼把玩手裡雕刻精緻的花牌。那面花牌是由最高等級的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純白的玉石裡沒有一點雜質,手感細緻又溫潤,上面刻畫著一隻展翅鳳凰與數朵綻放的白桐花。

        鳴海用指腹輕輕撫過細膩華美的雕刻,比起碰觸一塊毫無生命的石頭,他感覺自己更像是在觸碰皮膚細緻的掌心。這是年幼的他還在江戶城流浪時巧遇的小少爺送給他的禮物,明明已經過了十幾年卻仍像昨天剛過般記憶猶新。

        那時的他每天睜開眼睛都在思索該從哪裡獲得食物。幕府末年武士階級越發貧困,商人階級則越發富有,江戶城內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彼此相互爭吵與掠奪。

        騷動發生的當下是鳴海最容易獲得食物或錢財的時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只需要趁著人們大打出手破口大罵時神不知鬼不覺的靠近又隨手摸走對方垂掛在腰際的掛件或食物就好,不用耗費多少力氣,運氣好摸到值錢的東西時還能換得不少文錢,這些文錢可以讓他獲得幾日份的食物來分給同樣流浪在街頭的小鬼們。

        其實鳴海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去在乎那些黏在他身旁小鬼們的死活,但是那些小鬼總是在拿了食物後反覆出現在他身旁,張開缺了牙的嘴笑著說謝謝哥哥,有你真好。

        他才不需要來自別人的感謝,連自己都快要養不活了哪還需要別人的感謝。

        遇到小少爺的那天天氣很好,鳴海還記得那個下午天空湛藍萬里無雲,河川與天空相互映照,染滿春意的草皮上百花齊放。

        還在街上尋找下手目標的鳴海覺得自己撿到寶了,有一名乘坐豪華馬車的富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和街邊的低階武士吵了起來,馬車的門簾沒有儼實,鳴海見到裡頭的東西閃閃發亮。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大腿兩側,故作漫不經心地靠近馬車。

        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名半蒙著臉的男子從人群裡衝了出來朝馬車跑去,將門簾掀開扯出裡頭的袋子,袋子裡的物品灑落一地,驚叫聲四起,男人隨手抓了東西拔腿就跑。

        「有賊!」肥胖的富商發現東西遭搶,大聲喊著抓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騷動吸引,這讓鳴海不得不放棄馬車周圍值錢的東西,轉而專注在盜賊手中的物品上。原本到手的肥羊溜了,鳴海不爽的皺著眉頭嘖了一聲,看著盜賊鑽進了窄巷裡。

        這一代他很熟悉,輕易就能猜出盜賊會躲去哪裡。他仍在為地上的物品感到惋惜,深深嘆了口氣就轉身進入身旁的小徑。他很快憑藉著靈活的動作與地理優勢追上盜賊,又在滿腔怒火下暴揍對方一頓。

        即使才八歲,但身軀嬌小的鳴海卻有著不亞於成年人的體力與力氣。他沒有用太多時間就把對方擱倒在地,彎身撿起落在一旁的青玉石印章。刻有松葉紋的玉石印章帶著些許重量,鳴海垂下視線把玩,心想著這顆石頭大概挺值錢的,正準備離開卻被另一名年紀相仿的少年擋住了巷口。

        來者看起來家境富裕,修剪整齊的藍色頭髮因為方才的劇烈跑動而變得有些凌亂。他身上穿著由高級絲綢製成的灰色小袖,腰間配著短刀。對方在看見地上倒著的男人時眨了眨眼,隨後將視線移到鳴海臉上。兩人對視半晌,來者畫出了大大的笑容朝他走近,藍色頭髮隨著腳步一晃一晃的。

        「嗚哇,這是你自己一個人打倒的嗎?」

        他的口音不像是江戶一代的人,但是這不影響鳴海覺得他的聲音好聽。小少爺來到他身側,這麼近的距離能讓鳴海聞到對方身上的淺淺香氣——而他自己卻已經有兩天沒有洗澡了。

        「廢話,」鳴海不自覺地別開眼,面紅耳赤,「你還有看到別人嗎?」

        對方是鳴海人生中見過最漂亮的人。他的眼睛細長,眼尾微微上揚,皮膚白皙,嘴唇紅潤,陽光將他的長睫毛曬得一閃一閃,雙頰因為劇烈跑動而泛紅。

        鳴海的羞赧讓小少爺覺得不解,偏著頭站在原地朝對方伸出小手,「你真厲害,」他說,「那個印章,我們一起拿回去還給剛剛那位先生吧。」

        「蛤?為什麼啊?」鳴海將視線轉回來瞪他,「這個男人剛剛把它偷走了,而我打敗了這個男人,再怎麼說這顆印章都該屬於我的吧!?我為什麼非得還回去不可啊!?」
        
        「因為印章上面刻著那位先生的名字呀。」小少爺理所當然地回。

        「誰說刻著他的名字就是他的了?」鳴海不悅的說,「按照你的邏輯,那我到處將東西都刻上我的名字不就全部都是我的了嗎?」

        小少爺的表情更困惑了,彷彿鳴海說出了什麼荒謬至極的話那樣不可思議。

        「更何況,」鳴海見他沒有反駁又繼續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是缺這顆印章的樣子——」

        未待他把話說完,小少爺就掄起拳頭朝他的臉頰砸去。他的速度又快又精準,鳴海瞪大眼睛側身躲過,揮拳形成的風掃過他的鼻尖。

        「喂!你搞——」差點被打到的男孩才剛開口又看見對方跨出步伐腳尖一轉,握緊拳頭朝他的腹部揮拳。鳴海背後是民宅的磚牆,已經退無可退,因此他只得伸手扯住男孩的手肘,又用另一隻手扣住他的肩膀施力將人反轉到靠牆的那側。他在男孩撞上牆面時用掌心向上一撇,試圖藉由壓制臉頰將人固定在牆面上卻被對方蹲下身體閃過。

        鳴海的掌心撲了空。他倏地低下頭對上男孩拾起的目光。小少爺瞇起眼睛勾出了漂亮的笑,壓低身體旋過身,用力扭腰將手肘砸在他的小腹上。強烈的痛楚讓鳴海眯起眼睛,下方的人趁著空擋抬手要扣住他的下巴,鳴海在揚起下顎躲避時向後退了一步。

        太近了,在這樣的距離下他會不小心打到小少爺。

        他屏住呼吸,在後退的同時伸出手扣住男孩尚未收回的手腕,原先握在手裡的玉石印章掉落地面發出沉悶聲響,位處低處的小少爺機警的伸長手臂用指尖夾住剛落地的印章捂進掌心裡,又抬起眼睛看向鳴海,紅眸裡帶著些許挑釁,喘著氣的嘴角卻勾出了笑。

        鳴海吞了口唾液才重新恢復呼吸,劇烈動作之後胸口還在大大起伏著。他在又幾次深呼吸之後鬆開扯住對方的手,站直身體,瞇起眼睛沉下視線。

        眼前的男孩很強,強的不合乎常理。

        對方又看了他半晌才跟著站直身體,從容的理了理衣襟跟瀏海後張開掌心看向手裡的印章。小少爺沒有拿起印章把玩,只是看了一眼就將它放進口袋裡,視線轉向鳴海。

        「好討厭的感覺哦,」小少爺朝他微笑,「被年紀相仿的人故意放水什麼的。」

        「也沒有,」鳴海別開視線,「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較真的罷了。」

        「嗚哇,更討厭了呀,我可是很認真的呢。」男孩走到他身側,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後轉頭看向他,「突然不想要了嗎?印章。」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癟癟嘴乾瞪他一眼。

        其實他真的挺想要那顆印章的,雖然鳴海不懂石頭,但卻覺得那東西大概可以讓他們獲得幾日的溫飽。只是比起挨餓,鳴海更不希望男孩受傷,他想對方大概是不適合掛傷的人,像現在這樣乾乾淨淨的就很好,一塵不染,純潔無瑕。

        「其實啊,」男孩說,「印章上的名字比起玉石本身還更加貴重哦。名字代表了一個人,而玉石只不過是陪襯罷了。」

        「笑死人,」鳴海不以為然的席地而坐,「只有像你們這種什麼都擁有的人才會這樣想。對於像我們這樣連下一餐在哪裡都不知道的人來說,名字不過就是名字罷了,石頭才是真的。」

        男孩也跟著蹲下身,將臉頰枕在膝蓋上側過臉看他,「或許你說的沒錯,但是,既然已經知道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名字是比玉石更重要的東西之後,你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想法嗎?」

        鳴海擰起眉心,一時之間他沒有理解對方口中的意思。他轉頭用不爽的聲音說,「沒有。」

        聞言,男孩瞇起眼睛掛起笑。「那麼我來給你一點提示吧,」他將視線轉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說,「像『我們』這樣在意名字的人終其一生都會試圖扮演好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哦,」男孩重新看向他,「比起冒著風險賣掉它,『這顆印章』應該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吧。」

        鳴海盤著腿,又盯著男孩半晌。他感覺眼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溫和無害,綜合剛才的身手,他敢篤定對方絕對是個危險的人。

        跟一般他所認知的少爺們有很大的不同。

        卻不會讓他覺得討厭。

        男孩將印章從口袋拿出來塞進他的手裡,站起身一邊說著「這顆印章就交給你囉,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得先回去了」一邊往巷口走去。

        「喂。」鳴海站起身朝他喊,後者回過頭來問他怎麼了嗎。

        「你不是這裡的人吧?」鳴海踢了踢腳,眼神閃爍,「口音聽起來不像。」

        「不是哦,」男孩笑道,「我只是跟父親一同來到這個城鎮拜訪朋友罷了。」

        「喔。」鳴海隨便應了一聲,垂下視線又重新拾起,「你們今天就會離開了嗎?」

        「應該還不會,」男孩想了想說,「大概還得在這裡待上幾天。」

        「喔,那...」鳴海撓著頭髮將視線別開,「你明天還會出來嗎?」

        「恩?會哦,」男孩朝他微笑,橙色的夕陽打在他的臉頰上看上去很柔軟,「我下午可以偷溜出來,你要帶我到處逛逛嗎?」

        「恩,」鳴海應了一聲,又像是想到什麼後不知所措的扁扁嘴,「你不要誤會了,我不是想要跟你碰面!只是覺得如果等一下失敗的話,明天得遇到你才能抱怨。」

        「噗哧。」男孩沒忍住笑出來,鳴海看見他嘴裡若隱若現的小虎牙,有點可愛。

        「好哇,」他朝鳴海瞇起眼睛說,「如果真的失敗的話,就讓你抱怨哦——」他頓了頓,明明什麼話也沒說但鳴海卻能讀懂他眼底的意思。

        鳴海別開視線彆扭地晃晃肩膀,半晌後才用很生澀的聲音說,「鳴海,」他抬起眼睛看向小少爺重複道,「我叫鳴海弦。」

        聞言,對方朝他畫出一個開心的笑,「好哦,那鳴海,」他說,「明天見。」

        結果確實就跟小少爺說的一樣,當鳴海將刻有名字的玉石還給富商時,對方用了浮誇又虛偽的笑容大聲讚許他,接著用比讚許更大的音量昭告天下說要給他謝禮。鳴海不知道一顆丁銀對富商來說是否算得上是厚禮,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銀子,也代表著他跟那些會找他蹭食物的孤兒們將有一個月不愁飯吃。

        男孩告訴他要應付這些人的方法很簡單,不論富商或權貴都是愛慕虛榮的,「這個世界比鳴海想得還要單純許多哦。」他笑道。

        「所以你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啊,」鳴海不爽的瞪了他一眼,又看了手裡剛抽起來的『柳』牌,「只有我告訴你名字也太不公平了吧。」

        這已經是他們一起玩花牌的第四個下午了。第一天下午鳴海特地洗好澡帶對方去逛了江戶城外的街道,然而,兩個身份地位差異懸殊的人走在路上引來不少目光。小少爺不在意奇異的眼光,但鳴海卻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努力盡好地主之儀來帶領對方穿梭在大街小巷裡。

        或許是注意到他閃爍的不安,小少爺率先停下了腳步。

        「鳴海會玩花牌嗎?」他摸出口袋裡圖案漂亮的紙牌朝鳴海問,「我的腳走得好痠哦,還是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玩花牌呢?如果鳴海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哦,我超級厲害。」

        那之後的三個下午他們都聚在一起玩花牌。鳴海會在中午時到小少爺住的旅館附近等他,大概不下一個時辰他就能看見對方走出大門四處張望,試圖尋找他的身影。不論街道上有多少人,鳴海總能在第一時間看見他,小少爺本來就長得乾淨,身上穿的衣服又都做工細緻,走在路上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人一樣漂亮。鳴海會在小少爺站出門外時走出陰影,朝他揮手,接著他就能看見對方也揮著手露出燦爛笑容。

        「恩?」男孩丟出了『松』牌,接著從排堆裡抽出新的牌,「哇,」他將手中剛抽出的『桐』展露給鳴海看,接著又把手裡的牌全部亮了出來,「『鶴』、『幕』、『月』、『鳳凰』,」男孩朝他笑說,「又是我贏了,鳴海。」

        「太扯了吧,」鳴海表情垮掉,「你作弊吧。」

        「才沒有哦,」男孩拿走鳴海手中的花牌看了看,「誒,『雨』果然在鳴海這邊啊。」

        「只拿到雨又沒有用。」鳴海翻了白眼接過保科手裡的牌,理成一沓。

        「怎麼會沒有用呢?『柳間雨』可是屬於我的光牌哦,怎麼會沒有用呢?」小少爺朝他笑了笑,「那鳴海呢?鳴海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鳴海聳聳肩,「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十二月吧。」

        「所以鳴海的光牌就是『鳳凰與桐』囉。」男孩說。

        鳴海垂下眼睛搓洗握在手裡的紙牌沒有回應。當初他在問小少爺名字的時候對方說如果贏了花牌就告訴他,然而已經來到第四天了,鳴海依舊沒有贏過對方,這讓他感到有些懊惱。

        ——不過如果只是贏一場的話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吧,鳴海想。

        他將洗好的牌遞給對方,但小少爺卻沒有伸出手接,只是抬著眼睛似乎在想事情。

        「?」鳴海表情困惑的挑了眉。男孩站起身拍了拍衣襬沾上的碎草。

        「不玩了嗎?」鳴海問。

        「等等,」小少爺朝他笑說,「我想拿個東西給鳴海,你等我一下哦。」

        而那所謂的『東西』就是這張由羊脂玉雕刻而成的花牌。鳴海沒有理解對方為什麼會將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他。

        「沒有理由哦,」藍色頭髮的男孩朝他微笑,「鳴海就把它當成是護身符吧,謝謝你陪我玩,」他說,「如果不喜歡的話賣掉也無所謂的。」

        鳴海張開嘴,眨眨眼又什麼也沒說的重新閉上。

        那天兩人分開之後鳴海盯著那塊如雪般的白玉一整夜。那塊玉很美麗,純潔無瑕的氣質會讓他想起漂亮的男孩,想著自己就算餓死也絕對不會把這塊護身符拿去賣掉。

        他很開心小少爺願意把護身符交給他,卻同時煩惱著自己身上沒有能比得上這塊玉的東西。他也很想拿出點什麼讓對方一直帶在身邊,可是身為孤兒的他身上大概沒有能讓小少爺看得上眼的東西吧。

        鳴海為此感到忐忑,隔天下午玩花牌時也總是心不在焉。

        「嗚哇,」男孩在夕陽西斜時將紙牌收進剪裁合身的口袋裡,「鳴海今天超級不專心呢。」

        鳴海倒抽一口氣,太陽要下山了,但是他想送給小少爺的東西還放在兜裡。

        「才沒有。」鳴海別開視線踢了踢腿。

        小少爺沒有戳穿他的謊言,只是拉了長長的尾音又看了他半晌才走上回旅館的路。鳴海像前幾天一樣跟在他身後,看著兩人的影子被拖的很長又交疊在一起。

        他們來到了交叉口,前方就是小少爺暫時居住的高級旅館,男孩回過頭,笑著說鳴海掰掰。

        「等等。」鳴海終於出聲喊住準備邁開步伐的小少爺。

        他走上前,以落日染橘的天空為背景,鼓起勇氣將自己珍惜的東西拿給對方——一顆被反覆縫補無數次的骯髒皮球。

        這是在他還小的時候一位很照顧他的老婦人縫給他的禮物,老婦人在兩年前過世了,此後鳴海就將這顆破破爛爛的皮球帶在身邊。是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雖然他知道這顆髒皮球根本不能拿來與昂貴的石頭相比,但他還是希望小少爺能收下屬於自己的禮物,如果可以,他會偷偷期盼對方能將這顆皮球隨時帶在身上,就像自己一樣。

        「我只有這個,」鳴海眼神飄移著將昨天被他努力清洗卻依舊骯髒泛黃的皮球拿出來,破爛的皮球被鳴海剪裁縮小又重新縫製成只有手掌般大小,上面的線頭拮据又粗糙,「我不想白拿你的東西...但是我只有這個...」鳴海頓了頓,「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直接丟掉也沒有關係。」語畢他面紅耳赤的將視線瞥向他處。

        小少爺沒有做出反應的那段時間很煎熬。鳴海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因為自己竟然拿一顆破皮球與玉石相比而感到生氣。就當鳴海終於忍俊不住下定決心要收手並跟對方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時,男孩卻取走了他手裡的皮球。

        「嗚哇,」他將骯髒的小球捧在掌心裡仔細端詳,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這是鳴海自己縫的嗎?好厲害。」他抬起視線越過拱起的手掌看向鳴海,紅色的眼裡閃閃發亮,「謝謝鳴海,我很喜歡。」

        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鳴海依舊忘不掉小少爺當時朝他展露的笑顏。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那張臉被深深刻劃進他的心底。

        他是真的很想贏過小少爺,他想知道對方的名字,想再次與對方相遇。他想著如果未來有一天能登上頂點,他就能不再顧忌他人目光的與對方肩並著肩走在街道上。

        然而,自那之後到他因推翻江戶幕府而名聞遐邇的現在,鳴海都沒再見到過小少爺了。

        ——倘若兩人能夠遇上一次就一定就能再遇上第二次的吧。鳴海想。

        小少爺還留著那顆骯髒的球嗎?

        小少爺還記得他嗎?

        小少爺能認得出他來嗎?

        鳴海不確定,因為他的人生在與對方相遇的那個冬天迎來了轉折。

        男孩所告訴他的、應付商人跟權貴的方式很受用,鳴海藉由幫助他們處理狹盜事件而不再需要為吃飯哀愁,連帶著周圍跟他蹭飯的小鬼們也同樣獲得溫飽,在那一帶變得小有名氣。

        那是個飄著細雪的早晨,鳴海一如繼往的追上盜賊,揍了人又拿回對方手裡的絲綢錦囊站起身便看見不遠處來了人。來者背光,一時的既視感讓他以為小少爺回來了,他瞪大眼睛倒抽口氣,才準備喊人卻發現不對勁。

        來者很高大,穿著華貴的服裝。鳴海瞇起眼睛仔細端詳,男人年約四十,有著一頭金色短髮。對方盯向他的眼神很危險,鳴海沒有閃躲,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的與他對視。半晌後男人點了點頭走向他,「你就是鳴海嗎?」他站定在鳴海面前朝他伸出手,「我是四之宮功。」

        那之後他被四之宮功以養子的身份帶回宅邸撫養,也逐漸理解小少爺口中的『名字比印章來得重要』。四之宮不是個嚴循禮法的人,他給了鳴海很大的自由,也因此鳴海並不討厭新的生活,卻還是會因為與之交好的虛偽權貴們而感到噁心。很多時候家裡邀請其他望族前來作客時鳴海只是做做樣子就走,面對那些和他示好的少爺小姐們也都盡可能地視而不見。他不喜歡貴族間的周旋與正統繁瑣的禮節,更何況他心裡早就已經有了人也沒打算要放下。

        鳴海的這種行為讓四之宮功有些焦心。

        他在某次宴會後來到再次早退的青年門前,這已經是他的賓客們第無數次迂迴的問起鳴海的事了,他被問得無奈,卻也不是無法理解那些人的心思。先不論四之宮家作為藩主擁有極大的權勢,鳴海很聰明,不論才學或武術都表現出色,更別提他那出類拔萃的長相與不同於出生權貴的桀驁不遜。明示或暗示著問他婚事的人絡繹不絕,然而這小子到好了,不是躲就是跑,好不容易逮著了也只是來者全拒。

        與西方國家常有軍事往來的四之宮功自覺是個思想開放的人,不論身份年齡富貴貧賤,只要鳴海願意,四之宮功可以接受他娶任何人,只要能有個伴陪他一生的人就很好。

        「鳴海,」四之宮功走進他的房間裡語重心長的說,「萬物皆有時,時候到了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你不可能躲一輩子的。」

        剛洗簌完的鳴海才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往牆邊典雅的半身櫃走去,就因爲四之宮的話語停下腳步。

        「功叔,」鳴海表面上用父親稱呼四之宮功,可私底下依舊用功叔叫他。生性自由的鳴海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在公共場合裡會做好身為四之宮家一員該有的樣子,但是在私底下、尤其是單獨面對四之宮功時又是另一副樣子。比起父親,鳴海覺得四之宮功更像是他的兄長,令他尊敬、卻又能讓他徹底卸下心防,「,我沒有在躲。」

        「恩,你上次說你會跟刀劍槍砲談一輩子的戀愛。」四之宮功點點頭,「雖然我說過你可以選擇任何人,但是那依舊得是個『人』,鳴海,不論槍或刀都不能算個人。」

        聞言鳴海表情猙獰,懊惱的嘆了口氣撓撓頭髮,「功叔我...我沒有在躲,我只是在等人。」

        哦?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等誰?」四之宮功表情認真的回,「如果需要,我能去跟對方談談。」

        「不是,」鳴海別開視線,張開嘴巴欲言又止,片刻後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再等等看。」

        四之宮功沒有繼續追問,鳴海不知道對方是相信多一點還是懷疑多一點,也不知道男人還能讓他等多久。所幸接下來的幾年裡,保皇派勢力因為長州一役幕府戰敗後崛起。作為保皇派之一的四之宮家無心顧及私事全力投入於戰事之中,鳴海奉四之宮功的命令前往長州與藩主斡旋建立秘密軍事同盟。

        慶應三年,德川宗家表面上宣布大政奉還,實則出手干預新政府的各項政策。隔年一月,由保皇派聯手組成的新政府軍與德川軍在京都南部交戰,幕府軍潰敗,德川宗家退回江戶,正式歸還實質政權。

        四月,新政府軍與原先駐守江戶城的陸軍負責人談判成功,江戶城門大開,新政府軍與天皇正式成為大日本帝國最大城市江戶城的主人。同年九月,天皇舉行即位大典,改元明治,結束了大日本帝國兩百多年來的幕府體制,進入以天皇為中心、實則由藩主們聯合領導的新政府體系。

        一系列緊湊的軍事行動讓鳴海在剛進江戶城後就累得倒在床上。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姿態回到江戶,那個十年多前他還需要每天煩惱下一餐的地方。安逸的和平讓過去的回憶再次湧上心頭,好不容易擱下的笑顏又在閉上眼睛時侵入了他的腦海。

        首次拜訪長州藩主時他就有種既視感,漂亮的臉跟上揚的眼尾。鳴海停下腳步,視線遲遲沒有自對方臉上移開,很相似,卻又有什麼不同。綁著長辮子的男人挑了眉表情困惑的問他怎麼了嗎。

        鳴海沒有馬上回應。小少爺給人的氛圍比眼前的男人舒服許多,像是帶著淺淺花香的春風迎面吹來。

        的確是不同一個人。

        鳴海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沒什麼就朝對方走過去。

        但是真的太像了,不只長相,連口音跟牽動嘴角的弧度都很像。如果不是因為兩人瞳色有著些微的差異與總是在盤算他人的虛偽表情,鳴海會以為木桌對面的男人只是長壞了的小少爺。

        會是家人或親戚嗎?

        這層想法讓鳴海在留宿長州時仔細觀察了對方與他的整個家族,然而,即使他在戰後參與了由長州藩主邀請的家族宴會時仍舊沒看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鳴海提前離開了宴客大廳轉進中庭仰頭看向天空發呆。深冬無雪,月夜無雲,油紙門內溢散的燈光照進他心底的空虛。

        以為抓住的線索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鳴海不知道自己跟四之宮說的等等究竟還需要過多久,甚至開始懷疑記憶中那為數不多卻佔據他所有思緒的幾天是不是只是一場清醒的夢。

        能等到嗎?一個只存在於夢裡的現實的人。

        他將手插進口袋裡握住溫潤的白玉,指腹輕輕撫過雕刻精緻的紋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他在對方開口的那刻半回過頭,挑了眉,被打擾的眼裡沒有一點情緒。

        「鳴海,」保科宗一郎走到他身側,瞥著眼睛看他,「怎麼?覺得無聊是嗎?」

        「沒有,」鳴海不想跟他打交道,找了理由隨便唐塞,「我對喝酒不在行。」

        「哦?是嗎?」保科宗一郎笑道。

        鳴海又看了他半晌才將視線轉回前方的造景上。保科宗一郎的說話方式是鳴海最終否定對方與小少爺是同一人的真正原因,不是瞳色、年齡或其他差異,而是『這種』說話方式。小少爺雖然會在說話時語帶保留,卻不會像保科宗一郎這樣總是在試探。綁著辮子的男人說出的話永遠是在為下一句話鋪路,虛偽到令人作嘔。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看向我的眼神很奇怪,」保科宗一郎說,「原本以為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敬畏,可卻又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你並不尊敬也不懼怕我,」他轉向鳴海說,「你似乎是想在我身上尋找什麼...是什麼呢?鳴海。」

        聞言鳴海冷笑一聲,「你想說什麼?喝醉酒發神經嗎?」

        保科宗一郎是除了四之宮功之外,鳴海少數也不需要維持表面功夫的人,反正這個男人的個性很差,不論是用真實或虛假的態度面對他結果都是一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在家族秘密結盟之後已經一起走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戰事了,鳴海早已無力在對方面前堆起禮儀教養。

        「也沒有,只是單純感到好奇罷了。」保科宗一郎在吐了舌頭又收到鳴海一副被噁心到的臉之後才進入真正的話題,「你會參加嗎?海外視察計畫。」

        海外視察計畫,自新政府成立之後除了撫平幕府派殘黨之外最關注的事情。計畫為期一年,目的是藉由理解西方文明的所有領域來擬定大日本帝國後續的治理方針。作為新政府軍裡三大藩主之二的代表,鳴海跟保科宗一郎都無數次被明治政府邀請參加這項計畫。

        「幹麻突然問這個?」鳴海揚起眉毛抬起視線,「你又想打什麼鬼主意。」

        「沒什麼,」保科宗一郎難得露出真實表情笑了笑說,「只是我們兩個總得留一個去一個。」

        不可否認的是保科宗一郎所說的正是鳴海心裡所想的。新政府聯軍是以保科家和四之宮家為主軸所組成的臨時軍隊,即使德川宗家已經正式歸順中央但其餘小規模的內鬥仍舊頻繁發生,倒幕核心的兩人不可能同時離開日本,唯一的問題是誰留下來。
        
        鳴海不確定自己是想去或是想留下來多一點。

        大概是留下來吧,等內亂逐漸平穩之後他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尋找小少爺——然而,他最終卻仍是以使節團的身份前往西方進行海外視察了。

        為什麼呢?

        或許是保科宗一郎難得用認真的表情告訴他自己有不得不留下來的理由,或是他想著也許自己能到處搜集有趣的東西在重逢時拿給小少爺。

        他會開心嗎?

        會的吧,畢竟小少爺即使只是拿到又髒又醜的小球都能露處那樣快樂的表情。

        但是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原先預計為期一年的海外視察計畫被硬生生的多延長了九個月,雖然整趟旅程的收穫不少,但卻也充滿了想念。回憶會在使節團看見西方文明中的黑暗或光明面時跑進他的腦海裡,像是繁榮城市旁的貧民窟,或是清晨裡泰晤士河畔的破爛屍首。        

        「鳴海先生,」船艙外的聲音響起,聲音裡難掩興奮,「鳴海先生,已經能夠看到橫濱港了。」

        鳴海將頭探到窗外,海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的視線越過船首飄蕩的兩面國旗,海的盡頭是灰黑色的點,上頭禮砲升起煙霧瀰漫。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將玉石雕刻的花牌放回口袋裡,自窗台上站起身,提起床邊收拾整齊的隨身行李走向艙門。

        吶,我回來了。        


本文最後由 ABlu 於 2025-7-21 11:47 編輯

留言

@osamu 阿治太太辛苦了!!!!(飛噗) 謝謝阿治太太的草草!!等等www阿治太太居然是直到看見那個完結點梗噗才創噗浪帳的嗎!!!真的非常感謝啊啊啊(鞠躬) 然後那個對!!!!我覺得軍官系列的文章都好香我真的好喜歡嗚嗚嗚嗚(捂臉),他們看到彼此的第一眼對我來說就是結婚(被打暈) 4 天前
@濃郁陽光 謝謝陽光的草草www 我感覺鳴海跟大哥的互動應該都笨笨的,畢竟真正說起來鳴海隊長可以被阿保玩弄成那樣,那個性比阿保更糟糕的大哥(真的是保推啦)應該... 更擅長把鳴海操弄於股掌之間吧(並不ww) 4 天前
@zsp 謝謝小Z的草草!!!我自己也覺得這個Paro是個很美的組合,但是其實我腦內原本的構想不是這樣的啊啊啊啊,我腦內原本的阿保不是個悲情男子的嗚嗚嗚,是個很騷很色的傢伙(真的是保推) 但走著走著就變這樣了所以你我他總之謝謝喜歡www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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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amu + 3 啊啊我有空來看了!!!我想到之前去查鳴保文的時候看到軍官x花魁,就在想誰那麼有才,喔,是AB太太!然後就去弄一個噗浪帳號了 他們交換花牌和皮球那邊對我來說是交換定情信物(劃掉
濃郁陽光 + 1 wwwww 鳴海和阿保大哥的互動很可愛ㄟ呵呵呵 ( ̄▽ ̄)
zsp + 1 軍官鳴海x花魁保科是個一聽就覺得故事會很美的組合,每次看到AB能接下這種背景涉及很多歷史設定的點梗都深感佩服(獻上膝蓋) 正義小保科一出手真的是改變了鳴海的人生QQ標題說的相互救贖,這裡應該就是第一個救贖了吧。雖然之後被四之宮領養什麼的,也是運氣運氣,但若沒有一開始的轉變,也不會有後續這些。((然後小保科也太能打了吧www 覺得小鳴海送上自己的皮球當禮物的時候,那種羞赧被描寫的很好。然後從這個禮物知道鳴海也曾經接受到別人的善意(老奶奶的部分) 莫名有替他感到開心的感覺(比較是我推?) 是說看到鳴海嫌棄宗一郎的時候,覺得一點也沒有OOC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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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原作者| ABlu 發表於 2025-7-20 22: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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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詠(BGM:KOKIA 調和)

       
        今日的角海老樓從太陽甫升起的那刻就開始忙碌著。

        角海老樓是一間位於京町一丁目上、以接待高級文人與政商客人聞名的大見世,裡頭的招牌遊女眾多,其所培養出來的花魁們各個才貌兼備,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當前頭牌花魁月詠。月詠幾乎是所有社會上最頂尖名流造訪吉原時夢寐以求著見上一面的人。

        關於月詠的傳聞很多,傳聞中月詠的天價水揚費創下吉原有史以來的新高、幾乎等同於一名小型藩主整年度的稅收。水揚儀式當天仲之町擠滿了人,齊綻的紅色燈籠將黑夜染成了白天。除此之外,關於月詠的傳聞還有一則——傳聞月詠是一名男子。

        「姐姐、姐姐,」油紙門外響起了稚嫩卻不失穩重的女聲,將還在被窩裡淺眠的人喚醒,「女將讓我來叫姐姐起床,說今天有貴客來訪。」

        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月詠睜開狹長的眼睛。

        窗櫺外的天色已然全亮,冬陽高掛。他眨了眨眼,坐起身揉揉眼睛。

        是的,他確實是忘記了。

        上週才答應了茶屋主說今天會接待由四之宮家所帶領的、來自西方國家的重要使節,為此,樓主還默許了他三天的清閒。他垂下視線往左後腳跟揉了揉,起身換上長短襦袢。

        「知道了哦,待會兒鬢部屋見吧。」房內響起的是屬於男子的聲音。


        剪著一頭犀利短髮的月詠在鬢部屋並不需要停留過長的時間。他閉起眼睛讓新造拿著白粉往自己臉上塗塗抹抹,又將不同色彩染到他的眉唇與眼尾。

        月詠沒有過問茶屋主這次客人的背景,因為不論是什麼樣背景的人都提不起他的興趣,只是他仍是由新造與女中往他臉上塗抹的層次和挑選的衣服知道今夜的客人大概是非常不得了的人。

        他在太陽西斜時吃了一些雜煮,口味算不上好或不好,反倒是放在雜煮旁的紅豆大福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確實很喜歡這些甜膩的小東西,為此還常常被樓主嘮叨。他在猶豫片刻後決定不伸手去拿,今天晚上大概有得忙了,得先忌一下口。

        他伸了懶腰,扭頭看向身旁的銅鏡,唇妝掉了一些,才剛撚起打溼的紅往下唇抹去門口就來了身影。

        「姐姐,旦那已經到二樓了,等姐姐準備完成就可以出發了。」

        「好呀,」月詠抿了抿嘴,讓豔麗的紅染上他的雙唇,站起身,別起瀏海的金垂飾在耳邊晃蕩,做工精緻的振袖摩挲著沙沙作響,「我們走吧。」

        揚屋二樓專屬於他的觀月樓內佈滿人影,許多先到場的新造們在裡頭與賓客載歌載舞無盡喧囂。月詠瞥了油紙門一眼,閉上眼睛停下腳步,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像是在為自己戴上面具,或是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他也不認識的人。

        重新睜開的紅眸冷艷又妖冶,他半揚起下巴,垂下視線,廊道裡的暖光灑在他的睫毛上,閃閃發亮。他再次邁開步伐,油紙門被男僕緩緩拉開,房內的聲音倏然停止。手持提燈的禿率先走進觀月樓內向兩側退開,面朝門口垂下頭來。

        坐在房內的鳴海率先聞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氣,侵入腦海裡的回憶讓他渾身發麻,心跳逐漸加速。

        他想起了小少爺捧著皮球端詳後的笑臉。

        繡滿靛色松紋的純黑前結緩緩出現在油紙門後方,佈滿百花圖案的褚色振袖,藍色修剪整齊的瀏海,長長的睫毛。鳴海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在看見來人的標緻側臉時倒抽一口氣,穿著華麗衣服的人拾起鮮紅色視線別過頭來,周圍的景色頓時消失,連空氣都停止流動。

        接下來的畫面就如同慢速播放的電影。

        比衣著更加豔麗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他畫出一個優雅的笑,轉正身體朝房內微微頷首。他拖著長長的衣尾,雙眸直視前方,緩步走到坐墊旁,半拱起腰前的丸帶,從容地跪坐在其上,像是一幅被女巫施了蠱的畫,或是自純白雪地裡誕生的無暇的花。鳴海無法將視線自對方身上移開,他的眼窩因激動而熾熱,相隔十年,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今夜的宴會是月詠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次,他抱著三味線彈了一曲又一曲,跳舞跳到後腳跟的舊傷發疼,他喝下比水揚日更多的酒精,甚至在深夜送客時已經有些微醺,視線模糊,頭腦發暈。

        鳴海直至離開角海老樓時雙眼還是緊緊的盯著他,男人的視線滾燙,那樣炙熱的視線不似其他客人的慾望,而是滿溢出來的思念。像是要吞噬他。那樣赤裸的渴望扎心得讓他必須耗盡力氣才能夠視而不見。

        他從未想過能再見到鳴海,更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羞恥的身份見到對方。曾經一無所有的男孩轉眼間成了四之宮家的一份子,更靠著自己的力量爬上新政府軍的頂點、成為了大日本帝國人人景仰的存在。

        反觀自己則是變成了這副模樣,遊走在充滿慾望的城市裡,求死不得。

        他覺得好笑,豔紅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即使溫熱的水包裹住全身,他仍感到寒冷刺骨。他閉起眼睛,安神用的焚香此刻卻讓他痛苦不已。他已經很久沒有碰見舊識了,這幾年來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卻覺得這個樣子很好。他不想碰到故人,更不希望故人認出他來。

        脫去稚嫩的鳴海變得帥氣,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軍裝看上去又更加瀟灑,或許這才是男人應該要有的樣子。

        其實他是打從心底祝福鳴海的。

        見到對方這樣意氣風發的模樣。

        「姐姐,您還好嗎?」興許是他今天喝得太醉了,又或是泡在池子裡的時間太長了,門外女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擔心,「需要幫忙嗎?」

        他深吸一口氣,從澡池裡站起身,帶起的水花被重力拉扯又唰拉一聲跌落水面。

        有什麼好想的呢?他自嘲地搖搖頭,他們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鳴海的人生才準備綻放,而他卻已經凋零。

        為什麼自己就還沒死呢?

        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每每當他以為自己死了時卻仍舊會睜開眼睛,身旁坐著大夫與樓主派來的更多的人。身體變得破破爛爛的,傷口火燒似的疼,他的心卻涼了大半,像是一具只剩疼痛的冰冷屍體。

        他將修長的腿跨出木製澡池,漫不經心地走過深藍色踏墊,竹蓆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水痕。

        「抱歉抱歉,剛剛不小心睡著了,」月詠掛著淺淺的笑容說,「我沒事哦。」

        我沒事的。

       
        隔天月詠是被後腳跟傳來的疼痛叫醒的,一抽一抽的劇痛像是在嘲笑他又再次睜開了眼睛。他用手揉了揉眉心,幾年前形成的傷口雖然看似好了,後遺症卻如同夢魘一樣侵蝕著他。明明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像跳舞那樣激烈的足部運動要適可而止,可他卻下意識想要一直跳下去,只因為他不知道在音樂聲停止後該如何忽視那道灼熱的目光。

        門外傳話的女中已經靜候多時,月詠深深吐了一口氣,他今天沒有想要接客,別說今天了,故人來訪對他所造成的打擊實在太大,他暫時都沒想接客了。

        「姐姐,」女中聽到房內有動靜便小聲輕喚,又在得到他的回應後說,「茶屋主人早上派了人來,說有幾位那旦想要邀請姐姐,不知道姐姐意願如何。」

        他才準備開口拒絕,卻想著不讓她把話說完的話對方大概也很難向茶屋交代、便改口問了女孩名單裡有哪些人。

        女孩將茶屋提供的名錄一一報給他,那些人大多是他的馴染,少數是二見的客人。月詠撿起床邊矮桌上的陶壺幫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啜飲著想如何婉拒卻在聽見對方講出初見名單裡的『鳴海弦』三個字時差點被口中的熱茶嗆到。

        「鳴海弦?」他重複道。

        「啊,是的,」女中回,「他是現在新政府軍中的一名軍官,雖說是初見,但是姐姐昨天也見過他的,他昨天也在席上。」

        月詠將茶杯放回桌上,掌心按著額頭,瞇起的眼裡充滿遲疑,伏在桌面的指尖輕輕敲著一下又一下。鳴海弦。他確實有點想見他,卻又不願見他。

        「他獨自前來嗎?」他朝門外問,「還是像昨天那樣接待外賓呢?」

        「不是的姐姐,」女中說,「茶屋主人說他今天會隻身前來。」

        月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抿了抿唇瓣說,「我知道了,再讓我想想看吧。」


        直至月詠站在觀月樓門前時仍沒想到自己怎麼就搭應了鳴海的邀約。房內的人影只有一個,甚至連一名新造也沒有。他停下腳步,心跳聲幾乎要貫穿他的耳膜,月詠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緊張卻同時殷切的期盼著。

        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讓禿和新造們也留在觀月樓內,照規矩來說,兩人初見時他該沉默相見,不論鳴海說了什麼他都不能開口說話,就像昨天那樣,所有訊息都要靠新造代為傳達。

        可是他想和鳴海獨處,想知道鳴海今天為了什麼來找他。

        除了沉默相見之外月詠還有另外一層考量——那就是他不知道若兩人相視無言會是怎麼樣奇怪的場景。

        還是留下來吧。

        他吸了口氣,邁開步伐。所有的初見儀式皆與昨天相同,唯一的不同是坐在屋子另一側的只剩鳴海一個人。他穿著黑色的西式軍服,盤著腿,托著臉,視線直勾勾的盯著他。

        是跟昨天一樣的視線,但是他已經無處可逃了。

        他的呼吸因此而變得急促,回望的目光閃爍,嘴角的笑容不如昨天那樣完美。他想自己今天就不該答應對方的這份邀約的。

        鳴海的視線還是很滾燙,語氣卻輕描淡寫,「我們有可能獨處嗎?」

        月詠屏住呼吸垂下視線。

        果然嗎?

        他不知道鳴海想跟他聊什麼,也不知道如果讓禿和新造們都離開之後會是什麼樣的場景,會很奇怪吧?會很尷尬吧?鳴海想說什麼呢?或是他想做什麼呢?他猜不到,兩人曾相處過的時間只有不到一週那樣短暫,他們之間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將憋在胸口的氣緩緩吐出,睜開眼看向身旁的女孩們點點頭。女孩對他的反應感到訝異,吃驚的眼神一閃而過。其中一名新造率先反應了過來,也朝他點點頭,隨後領著其他人起身朝鳴海行了禮,退出門外,悄悄把油紙門關了起來。

        月詠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後將視線重新放回鳴海身上,男人的視線始終都沒有離開過他。

        兩人對視無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他無法理解男人究竟在想什麼,應該要隨著時間變得平靜的心情反而越發焦慮。他想男人大概有話要說,畢竟透過茶屋邀他見世的金額並不是個小數目,總不會只是來對視的...吧?嗎?

        他偏著頭,眼神困惑的看向對方。鳴海又盯了他半晌,才別開視線抿了嘴又拉回來。

        「嗚...我不懂這裡的規矩...」鳴海懊惱的扁扁嘴聳聳肩,「我只能離你這麼遠嗎?你昨天也是在那個位置。」

        月詠愣了片刻,隨後輕輕的笑了出來。男人率真的樣子讓他變得不這麼緊張,原先緊繃的肩膀也跟著放鬆下來。他站起身,拾起坐墊,跨出步伐走到距鳴海前方不到半張竹蓆的位置坐了下來抬起眼睛看他。鳴海的睫毛很長,長期的訓練讓他身形挺拔,被結實胸口撐起的軍服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

        「這樣夠近嗎?」他用很輕的氣音朝鳴海問道,他破壞了規矩,卻又在看見對方因為被熱氣噴灑而倏地泛紅的雙頰時了然於心。

        好單純的人。

        「告訴我你的故事吧,鳴海。」他說。

        大概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鳴海先是錯愕的眨眨眼,爾後才張開雙唇,卻什麼也沒說的重新閉上。他垂下視線思索半晌,將手伸進口袋裡摸了摸。

        「我...」鳴海朝對坐的男人攤開掌心,裡面是一個精緻的銀卡盒與一顆像星星一樣漂亮的紅色玻璃珠。

        「我三年前結束海外視察回來,」鳴海別開視線,忐忑的撓撓頭髮,「去了一些國家,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他重新將目光轉回男人身上,「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它們。」

        月詠眨了眨眼,前傾身體低下頭看向他手裡的物品。銀色卡盒上雕刻著一名手持油傘、站在柳樹間的男人。他將它從鳴海的手裡拾起,柔軟的指尖輕輕掃過帶繭的掌心,很癢,鳴海倒吸了口氣吞了唾液耳尖泛紅。他不常跟別人有如此親密的互動,也不喜歡跟人挨得太近,但是卻不討厭來自對方的觸碰,那個舒服感覺更讓他心跳加速口乾舌燥。

        藍色頭髮的男人沒有留意到他的反應,只是將卡盒放到眼前仔細端詳。他看了很久,久到鳴海回過神又察覺到了異樣。他沒有看見記憶裡閃閃發亮的眼神,相反的,男人的眼底盈滿了淡淡的哀傷。

        月詠在看了半晌後才把卡盒放回到他的手裡,將雙手收回前結後方,坐直身體笑看向他搖搖頭,嘴角掛著悲傷的笑容。

        他在拒絕鳴海手裡的東西。

        「為什麼?」鳴海不解地問。

        男人沒有回話,只是再次微笑著搖搖頭。

        「可是、」鳴海皺起眉頭,表情懊惱,「...這是我特地挑給你的。」他將空著的手伸進另一邊的口袋亮出掌心,裡面是多年前男人送給他的羊脂玉。
       
        月詠的紅瞳在看見刻有鳳凰與桐的白玉時產生了一絲動搖,他靜靜的盯著它看了半晌才閉上眼睛,掛著微笑又搖了搖頭。鳴海啞口無言,他感覺自己的內臟正被人用雙手扭緊,奇怪的感受溢滿喉頭令他窒息。

        「為什麼不要?」鳴海抬起視線看向對方,張了兩次嘴之後才抿了抿唇說,「你不喜歡嗎?」

        抹著胭脂的人沒有做出回應,只是微笑著看他,這讓鳴海覺得自己被對方拒於千里之外。他重新將白玉握進掌心又放回口袋裡,視線還停留在另一隻手心裡漂亮的小東西上。
       
        如果對方不要的話,那鳴海不知道自己留下這些東西要做什麼。

        他真的很想看到男人露出記憶裡的笑容,很想很想。

        他以為對方會喜歡的,至少在看見刻有『柳間雨』的卡盒時,他以為對方至少會是高興的。男人將掌心覆在他的掌心上,鳴海抬起眼睛看他,兩人對視半晌之後對方取走了他手裡的玻璃珠,摘下耳畔的金髮簪放到他手上,藍色的瀏海垂落至額前。

        「我留下這個就好了。」他指了指鳴海手裡的銀卡盒,輕聲說,「那個我不能收。」

        鳴海看著自己掌心裡做工精細的金髮簪與一旁的銀卡盒。

        「把它留下來吧,」月詠再次開口,「或是把它送給配得上它的人。」

        兩人最後是在報時的鐘聲響起時道別的,被拒絕的鳴海情緒不如最初那樣高昂,語調帶著淺淺的悲傷。他在兩人分開之前遵循著對方的意思簡單描述了自分手之後發生的事情,遇到四之宮功、進入四之宮家、創立新政府、大政奉還、平息內亂與海外使節團。

        蓆間月詠都只是靜靜地聽,臉上掛著微笑沉默不語。午夜時月詠跟守在門外的新造與禿共同送鳴海到樓梯間,男人回頭看他的眼神不如昨日那般熾熱,更多的是失落與欲言又止。他淺笑著朝鳴海揮揮手點頭,想著就此別過。

        然而,最令他意外的是隔天他再次從女中那兒聽到鳴海邀請他夜裡見面的消息。他錯愕的愣了片刻,想著要拒絕最後卻還是回了個「好」。

        直至連續三天都為了同一人站在觀月樓門前時月詠才發現自己終究是接受了鳴海的邀請。他在內心淺淺的嘆了口氣,有些困擾的思索著自己怎麼又答應了,卻無法否認他想見到鳴海是個不爭的事實。他轉頭跟新造說今夜不須作陪,獨自踩著步伐走近觀月樓裡。

        鳴海今天沒有穿著軍裝而是穿著黑色和服與深灰色羽幟,屬於自己的坐墊已經被男人放置在昨天的位置上了。月詠覺得好笑,也確實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朝坐墊走去卻沒有坐下,只是在男人盤起的腳尖前半跪著,抬手環住他的肩膀。

        硬要說,今天是兩人第三次見面了。

        對方的肩膀明顯因為他的動作而變得僵硬,瞪大的眼底不知所措。鳴海青澀的樣子很可愛。住在吉原裡的月詠無法得知不夜城外的事,過去的他沒有跟客戶聊天的興致,因此待著久了便與世界完全脫節。

        昨天鳴海說的故事讓他稍微補足了這十年間的空白,然而依照他本身對名流的了解,像鳴海這樣從底層出身後迅速爬上高位、又在像四之宮家那樣名門家族裡的人,不該為了這樣輕描淡寫的觸碰而表現得如此羞澀。

        「今夜是第三天,」他正跪著垂下眼睛對上男人揚起的視線,朝他微微勾起嘴角,「鳴海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

        「你說話了,」男人的回應讓他微愣,「你昨天的最後都不說話,我以為你在生氣。」

        月詠錯愕的眨了眨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有哦,是規矩,」他說,「照理說,我昨天一個字也不能說的。」

        「所以你違反規矩了?」鳴海看上去有些擔心,壓低聲音問,「會被處罰嗎?」

        月詠微微的笑著,「不會,」稍稍收緊環繞他後頸的手臂,瞇起眼睛吐著熱氣說,「但是鳴海知道我同意見你三次代表什麼意思嗎?」

        鳴海因為男人突如其來的拉近面紅耳赤,眼神卻還是盯著他,「不知道。」他誠實又害臊的回。

        月詠的笑容因為這個回覆又變得更大了,鼻尖擦過對方的鼻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吻上去。

        「鳴海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哦。」他說。

        與他所以為的相反,鳴海在聽見他這句話時先是愣了半晌,他臉頰的紅暈逐漸退去,彷彿在思考著什麼事情,片刻後又用閃閃發亮的眼睛平靜地問他,「任何事情嗎?」

        月詠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錯愕,男人彷彿是怕他反悔似的,伸手扣住他的腰。鳴海的力道不小,這讓月詠的身體又更加前傾,小腹貼上了他的胸口,胸口則碰觸到他的下巴。月詠得用手撐住對方的肩頭才能穩住自己不跌入他的懷裡。

        鳴海似乎對自己做的事情毫無自覺,只是仰起臉,在他錯愕的睜開眼睛稍微後退時再次開口追了上去,「任何事情對吧?你不會反悔的吧?」

        那雙清澈又執著的眼睛讓月詠倒抽一口氣屏住呼吸,好近。月詠感覺自己好似落入無心陷阱的蟲子,即使張開翅膀也飛不出緊密的網。他微啟雙唇,停頓片刻後才將梗在胸口的氣輕輕吐出,無奈的笑了笑。

        他想反悔,但是他好像躲不了了。鳴海桎梏著他後腰的手臂很有力,身體結實卻溫暖,像這樣緊緊貼著會讓他自願敗下陣來,像是一個不舒適的舒適圈。

        他暫時沒想逃了。

        「恩哦,」他笑看著鳴海,比起偽裝出來的表情,他的眼底看上去柔軟真摯,「不會反悔。」

        鳴海的激動情緒自那雙眼睛裡溢散出來,他緩慢收緊擁抱的力道。

        「我想知道你的事情,」他說,「讓我知道你的事情。」

        果然,月詠淺淺的勾起嘴角,多麼執著的人啊。

        他抬手摸了摸鳴海的頭髮,輕聲說,「是個不怎麼有趣的故事哦。」

        確實是個無趣又漫長的故事。

        他在七歲那年冬天跟家人遠遊時被人口販子盯上了,起初幾天只是來了一個兩個矇著臉的人,出身武家名門的他並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就在他以為這件事情會隨著他們離開城鎮告一段落時,人口販子買通了他所乘坐車輛的馬伕,讓他在出城後不久與大隊完全脫離。

        待他發現不對勁時四周早已圍著矇著臉的人,即使他再能打,但是才七歲的男孩仍不是一大群訓練有素的成年人的對手。

        那之後他被賣到了吉原,並以成為花魁為目標的被培養著。起初他覺得整件事情既荒謬又可笑,一個男人做什麼花魁,誰會願意花一大筆錢來這種鬼地方看一個男人,神經病。然而,事實卻一再告訴他原來世界上有病的人真的超乎想像的多,或原來他自己才是那唯一的神經病。

        從他還只是一名跟在前任頭牌花魁旁的新造時期開始,角海老樓就出現了許多想見上他一面的人。甚至在他還未成年之前,月詠的水揚金就已經在暗地裡被抬到始料未及的高度。

        「那些視線很噁心,」他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說,聲音輕描淡寫,彷彿他不是自己口中說出的悲慘故事的主角一樣,「像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肚子被剖開、腸子被拉出來,上頭爬滿了肥大的蛆跟啃食肉末的臭蟲。」

        有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只要一睡著那些齷齪的視線就會進入夢境裡。他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樓主讓人灌他食物灌他藥,他不得不睡著,又在夢魘中嘶吼著驚醒過來。

        如果胃裡有東西就吐,沒東西就乾嘔。他因為叛逆或逃跑被處罰過,卻屢試不爽,像是一種癮,他不怕痛也不怕疼,他是曾經什麼都擁有的人,直到死之前他都想用盡全力捍衛自己的名字。

        月詠以為自己會永遠貫徹這個想法直到逃出吉原或死掉為止,才知道原來這個地方是個比黑暗更黑暗的深淵。與他同時被人口販子賣進角海老樓的還有另外一名女孩,她是東南地區一帶名門的小女兒,氣質很好的大家閨秀,兩人一起被作為未來的花魁培養著。女孩有著不同於外表的堅強內在。他們就像革命夥伴,一起在暗地裡籌備著逃出吉原的方法。

        「那是個下著雪的夜晚,當時的頭牌花魁有了新的馴染,樓裡的人都忙了一天累得不行,我跟那個女孩就在離開宴會樓後迅速換了便裝,趁著所有人都鬆懈時從置屋溜進人來人往的仲之町裡。」

        那次他們差點要成功逃離吉原了。兩人跑出大門經過五十間道就快抵達衣紋坂,追兵趕了上來。即將年滿十五歲的月詠比過去更加強大,更何況他擅水性,如果真的敵不過對方他大可跳進荒川裡。兩人的計畫裡有詳細討論過追兵追上來時該如何分開再重新聚首,卻沒料到樓主會尋求其他的大見世一起來把他們抓回去。他在抵抗時受了重傷幾乎無法動彈,據烈的痛楚讓他當場昏厥過去。

        他是在三天後才醒來的,傷處感染高燒不斷,朦朧之間他見到女孩跪坐在身旁,手上拿著降溫用的手拭。月詠感覺自己的頭比方才更暈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這次沒有逃走,機會就又更渺茫了。」

        他在跟自己說話,也在跟女孩說話。

        女孩溫和地笑了笑,「我感覺你在責備我,」她將打濕的手拭鋪在他的額間,「確實是我自己回頭的,但是如果你被抓住了,我也跑不遠了。比起被他們抓回來倒不如自投羅網,這樣他們會對沒用處的我放鬆戒心,我們也才有下一次逃出的可能。」

        聞言月詠無奈的搖搖頭後畫出淺淺的笑,「不是『我們』,是『妳』,」他說,「我大概逃不了了...妳被懲罰了嗎?」他睜開眼睛問。

        「恩,」女孩朝他展露笑顏,「被揍了一頓哦,」隨後她垂下視線淡淡的說,「不過跟你的傷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他確實因為這次的傷休養了整整一個月才能下床,也才知道女孩的水揚日將在這個月舉行。由於年齡的關係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死期會先到,卻沒想到他的水揚日因爲受傷而被迫延後,女孩則是提前了。

        相較於當事人的坦然,他焦慮的思索著該如何幫助對方逃離這裡。

        女孩笑著拒絕,「你變成了這樣,我不可能丟下你獨自逃走。」

        「不對,我們還有一個方法,」他跟女孩說,「吉原地區火災頻繁的事情一直讓町奉行很頭痛,保安課對吉原地區的的治安管控都是最高等級的。」

        「你是打算放火燒角海老樓嗎?」女孩皺起眉頭,「即使我能趁著火勢混亂時逃跑,但你也還是逃不掉的...我說過不可能把你丟下獨自逃走的,月詠。」

        「我確實無法逃出吉原,」他認真的說,「但是被保安課關起來卻比逃離『這裡』更容易。」

        「你可是縱火!」女孩壓抑激動的聲音說,「縱火罪最重並不是只有被關起來而已啊!」

        「但是即使死了都比像這樣偷生好,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他回給女孩一個微笑。

        兩天後,他們趁著大家都在忙碌時點燃火苗,熾熱的火星很快竄開,熊熊烈火在角海老樓的其中一個角落蔓延,濃煙密佈。傍晚是吉原正準備開始忙碌的時段,樓內不論是客人或遊女們都在第一時間發現火勢又逃了出來。

        女孩回頭看了月詠一眼,後者還站在起火點的位置前,低頭看向木頭被烈火燃燒劈啪作響。他抬頭朝女孩微笑,揮揮手跟對方道別。他們不知道這一別是不是永別,只是簡單承諾了如果有人逃出去就要忘記這段歲月,卻同時用兩人份的力量努力活著;又如果未來他們能有幸再碰上面了,那他們就要以新的身份重新認識彼此。

        女孩消失在他的視野裡,目光盡頭只剩下烈火熊熊燃燒。樓主協同保安課很快地找到了他,他沒有抵抗的讓保安課將他關進留置場的監房裡。月詠在裡頭不慌也不鬧,只是靜靜觀察周圍環境等待保安課傳他訊問。然而這一等就是一週,漫長的不合理,但他除了等待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一個多禮拜後監房的門被打開,巡查說前來接他的人已經在外頭等候了。

        他瞪大眼睛沒有邁開步伐,恐懼在腦內迅速蔓延開來,他呼吸急促的朝表情不耐煩的巡查問道,「角海老樓縱火案的事情,不需要訊問嗎?」

        巡查聳聳肩說,「犯人已經找到,沒什麼好問的了,快走。」

        月詠掄起拳頭,指甲刺破他的肌膚流出血痕。他在被帶出留置場時看見角海老樓的樓主站在門前,一手抱著手肘另一手拿著煙斗,白色煙霧自雁首緩緩飄進空中。

        月詠走到男人身側,吐了口氣,掌心裡的鮮血流至指節又滴落地面。他將視線瞥向彈著煙灰的人,聲音低沉又隱忍,「你做了什麼。」
       
        男人掃了他一眼,抬起腳步往前,「你不都能猜到嗎?」見他沒有動作,樓主停下身回過頭來,「你可以繼續逃,月詠,——如果你不會因為看著更多人為你死而感到不安的話。」男人看著表情痛苦的月詠平靜地說,「我是不可能讓你逃出吉原的,月詠。」

        這句話如同夜裡的鬼魅侵蝕著他,除了他跟樓主之外,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放火燒了角海老樓的人是誰,只知道即將成為花魁的女孩是以什麼樣悲慘的身影被吊死在回首柳的枝頭上。

        樓主確實是掌握了他的弱點。他對自己的死輕描淡寫,是天命,是人禍,是一把刀上流淌著血。然而對於他人的死,他卻痛苦不已。月詠的腦內不再浮現出逃離吉原的念頭,對於所有人浩浩蕩蕩討論他的水揚一事也不聞不問,他的贖身費因為天價的水揚金而見不到盡頭。

        他不求好死,只求一死。

        可樓主卻連這點機會也沒打算留給他,就如同男人當初說的一樣:他是不可能讓月詠逃出吉原的,不論是生是死。

        少了靈魂的月詠就像一具以腐敗內臟滋養出妖冶玫瑰的屍體,夜晚降臨時畫上妝戴上漂亮面具,踩著過往印記在華麗的觀月樓內翩翩起舞,他張開雙臂仰頭看向天花板中獨亮的燭火一明一滅,美麗的衣襬飄盪在空中猶如春日的百花綻放,旋轉,旋轉,世界隨著三味線的琴聲旋轉著。

        「你真的想要一輩子待在這裡嗎?」鳴海抬起眼睛看向他。

        後者朝他淒美的一笑,「我逃不走了鳴海,在我健全時沒有逃走,那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我的左腳筋被割斷了,一首曲子的時間就足以讓我痛不欲生,更別提我心裡希望的火苗早就已經被徹底熄滅了。

        「死灰是不能復燃的,鳴海。」他說。

        「可是即使火焰熄滅了,你的心臟仍舊在跳動著,」鳴海說,「你還在呼吸,你的身體還是如此滾燙。」他抬手捧著男人垂下的臉頰,揚起下巴,閃爍的燭光讓他柔軟的紅瞳顫抖。鳴海用拇指腹抹過對方壓在雙唇上的嫣紅,脂粉下淺淺的唇色露出一角。他在用指尖掃過月詠的前額瀏海時輕輕說出那個被對方藏匿了十年的秘密。

        「你還沒有死透對吧,保科宗四郎。」



留言

@osamu 能洗腦您真是太好了啊啊啊啊阿治太太!!!!! 不是不是的!!阿保本人應該也是想歪的ver. 但是可能只有純純的鳴海沒有想歪(不對,與其說鳴海沒有想歪不如說鳴海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我感覺阿保是那種很坦然看淡自己生死的人!!但是對於其他人的生死大概率會變成他的軟肋嗎(?) 畢竟他可是溫柔到不希望卡夫卡變身的男人啊(大哭特哭) 雖然但是我感覺阿治太太最後這段的解釋很有趣,其實我最初的感覺是阿保會選擇恢復保科家的身份,但是阿治太太說的也沒錯,就像文章裡面保科自己提到的,月詠這個名字會跟著他一輩子 4 天前
@zsp 是的這篇鳴海超純wwww 抱歉我就是純蠢攻愛好者(是超喜歡的意思) 這篇鳴海是說話王者,不是等等!!我感覺鳴海認真說話的話應該都很會說話的吧!!! 4 天前
@濃郁陽光 是小陽光!!!!謝謝陽光草草!!! 是說鳴海這篇真的是超級暖男不誇張!!所以說雙向救贖嘛(扭動扭動) 阿保就是一個跌落神壇的男人,而且還遇到舊識,我總感覺阿保在吉原遇到鳴海的時候一定內心覺得很難堪,但是實際上又默默地感到開心(沮喪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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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amu + 3 救命從兩人見面到之後的畫面都一直在腦子播放啊為什麼 很莫名其妙但我在看到任何事那邊想歪了(我去面壁 那個保科對自己的死毫不在意卻對別人的死痛苦不已,我好心疼保,就是被抓住弱點只能當個被線操控的傀儡就覺得,嗯,只剩空殼了,就把鳴海的一切慢慢裝進去吧 他可以選擇繼續當沒了靈魂的月詠,也可以選擇拾起保科的身份活下去,前者可以因鳴海的一舉一動而顫動,後者可以繼續當個小少爺,我覺得兩者都是因為鳴海而有了更深的價值(我不懂我亂講的
zsp + 1 覺得被鳴海的「任何事情嗎?」爆擊到🥲 這篇的鳴海真的好純情(喜歡的意思) 一開始看第二章的時候,描寫保科過往的地方沒有讓我感到那麼扎心,但通篇看完後覺得之前的描寫變得很深刻,保科受的苦什麼的。 尾深然後這篇的鳴海好會說話www 但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小保科遇到鳴海的時候不願意把名字告訴他? 是因為出身望族不願意加深跟鳴海間的距離嗎?(但鳴海看穿著氣質應該也能略知一二) 但無論如何,放到這邊才被鳴海揭秘的安排也很棒!
濃郁陽光 + 1 ㄟㄟㄟ!!! 鳴海好暖啦🤣🤣🤣 阿保怎麼那麼令人傷心😢 心疼(阿保拍拍:-(抱抱~ (被鳴海一拳揍飛(;´Д`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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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Blu 發表於 2025-7-20 22: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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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保科宗一郎(One OK rock-Wherever you are)


       
        保科宗一郎一直是鳴海沒能讀懂的人。

        作為長州藩的下一任繼承者,留著白色長髮的男人總是把笑容掛在臉上,瞇起的紫瞳卻很銳利,總是以局外人的視角觀察周圍的事情。男人置身事外,從鳴海第一次見到他談軍事結盟時就開始了。長州的保科氏是保皇派中最核心的一群,自江戶初期就已經是名門望族的他們在江戶末年的政爭中被德川幕府懲罰逐出京都,因而更加激化倒幕保皇的立場。

        慶應元年,德川幕府聚集三十六藩共十五萬人出兵長州,然而卻在兩次長州征討後敗下陣來。以保科氏為首的保皇派人士集結,四之宮家與保科家正式結盟,此後幾年,保科宗一郎與鳴海弦兩人各以家族代表的身份參與了大大小小的討伐,在新政府成立後也都進入中央單位各司其職。

        不得不承認的是,保科宗一郎在不論帶兵出征或運籌帷幄都有著接近完美的表現。鳴海對他的偏見始終都來自男人虛偽的表象與那張乘載他全部思念的臉,那張臉彷彿時刻都在提醒著他,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很大一部分。

        然而,這個永遠事不關己的男人卻在他面前展露過這麼一次真心——就是在兩人協商著誰要成為使節團的成員去參與海外視察計畫時。鳴海對於去留沒有特別的想法,但是白髮男人卻堅持要當留下來的那個。也許是因為政局逐漸穩定讓緊繃的情緒找到了出口;也許是因為那天的夜色剛好萬里無雲;又也許是因為對方剛喝點酒走出無盡喧囂。男人看向遠處的目光既飄渺又夾雜些許失落,彷彿獨自一人鎖在昏暗的房間裡。

        「其實我有個弟弟,」保科宗一郎說,「他是個劍痴,卻同時也是個百年一見的用劍奇才。在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找我比試,他每次比每次都輸,卻也永遠會爬起來跟我說再一次。」

        「看著年幼的弟弟以驚人速度追趕自己的感覺很奇妙,」男人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一部分覺得恐懼另一部分卻又感到無比自豪,一邊數落他的同時我也在努力的精進自己,希望能永遠當個讓他全力追逐的對象。」

        說到這邊保科宗一郎停了下來,鳴海抬起眼看對方正垂著視線看向湖面的月影,片刻後才再次開口,「但是他在七歲時失蹤了,十三年來無消無息,彷彿從人間蒸發了那樣。」

        「我弟很頑強,就算被打倒了也會一次又一次的站起來,所以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相信他還活在世界上,只不過是沒有被我找到罷了。」他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鳴海,「現在政局終於平靜了一點,我想留在國內尋找他的下落。」

        鳴海與他對視片刻後才將目光轉向前方,一陣風輕輕吹起了他的瀏海。他瞇起眼睛,熾熱的血液在波瀾不驚的表面下沸騰,「你弟叫什麼名字?」他聽見了自己平淡的聲音。

        「宗四郎,」男人的聲音被風吹進了他的腦中找不到出口,「他叫保科宗四郎。」

        保科家的末子,角海老樓的頭牌花魁。那個即使腳筋斷了也能擺出動人舞姿、乘載悲傷卻仍能掛起漂亮笑容的人,那個告訴他名字不只是名字的人,那個拿著骯髒破皮球卻像看見稀世珍寶的人,那個在百花綻放的春天裡住進他心底的人。

        保科宗四郎。
       
        鳴海沒有戳破保科宗四郎眼底一閃而過的錯愕,只是收緊手臂將臉埋進他的胸口。
       
        保科宗四郎,保科宗四郎。

        他閉起眼睛,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我終於找到你了。

        被抱著的人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保科宗四郎。他已經很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他了,一個被他遺忘也不願想起來的名字。他抿了抿雙唇,輕輕地笑著搖搖頭吸了口氣,將手臂重新環繞到鳴海的後頸,掌心在男人的頭髮上來回順著。

        報宵的鐘聲早已停止,窗外的夜是更加深邃的黑。久未聞世的他對外界紛擾的理解幾近於空白,如果鳴海避而不談的話那他就不會知道與四之宮家結盟的原來正是保科家,也不能推測到對方早已見過自己的家人還知曉了他的事情。

        他口中的故事成了鳴海認出他身份的鑰匙,將被埋藏於心底的秘密挖掘。

        很赤裸,赤裸地令他窒息。

        自從來到吉原之後他從未跟別人說過他的家世,連故事也只是輕描淡寫。

        「鳴海,」他出聲換得懷裡男人抬起的視線,「你說對了,也說錯了。」他說,「我確實曾經是保科家的孩子,但現在的我只是吉原裡的花魁。」

        現在的他配不上那個名字,就如同他不能收下鳴海送給他的銀製卡盒。他確實曾經是保科宗四郎,但是那個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透了,死了太久的心臟是無法重新跳動的。

        鳴海擰起眉頭,張開嘴巴卻什麼也沒說的又重新閉起。

        「鳴海你知道嗎,」保科朝他微笑,「花魁不論地位再高仍舊是一名遊女,不論我打扮得再光鮮亮麗或是有過再輝煌的背景,我仍然只是用錢換來的春宵。」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的聲音輕描淡寫,「比起一個人,現在的我更像是一件商品,即使再昂貴也改變不了我的本質...」

        未待他把話說完,鳴海就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男人的眼窩因為憤怒而泛紅,捂著他的掌心因為隱忍而顫抖,他的牙齒刺破了下唇冒出淺淺的血痕,他的呼吸因為保科平淡的話語而變得急促。

        但是你不一樣,鳴海。保科垂下視線看他,紅色的眼底很溫柔。你不僅是個人,還是個受到萬人景仰的人。

        保科想自己大概毀了一個小男孩美好的夢。他在凌晨時回到自己房間,明明沒有跳舞也沒有過度使用,但左後腳跟的舊傷卻比過去的每次都更加疼痛。鳴海在與他瞪視半晌後重新將臉埋回他的胸口,兩人幾乎徹夜無眠。

        保科洗好澡又套了乾淨短襦袢就背靠窗檯坐下。他仰起下巴枕著窗框看向要亮未亮的天色,未全乾的瀏海滑落至一側露出白皙額頭。

        角海老樓的置屋裡只有他房間的窗臺花架與眾不同,一根根扎實的木製欄杆自底部延伸至頂部,看起來就像是高級牢籠。別人的花架是用來增添雅興,他的花架則是用來防止自盡。過去他會為自己的命運惋惜,現在卻只覺得命運就是命運。

        他伸手將枕下的小皮球舉在空中把玩,原先骯髒的小皮球已經被他徹底洗淨,上頭粗糙的縫線被他完整的保留了下來,此外他還用細緻的羊皮線將接合處徹底補平。鳴海當時送給他的皮球一直被他放在枕下,這是他在被人口販子洗劫後僅存的東西。別人不屑一顧的東西見證了他跌落神壇的那段時間又陪伴他走過了十三個年頭,乘載他生命的所有重量。

        或許他就像這顆小球,破破爛爛卻又完整無缺。

        過去他對鳴海沒有特別的情感,只是義正嚴辭的覺得對方不該放任自己在那裡墮落。現在的他不想對鳴海有特殊情感,寂寞的靈魂總是嚮往溫暖依偎,而鳴海就是一顆太陽,溫暖卻熾熱的像是那夜落在角海老樓的火苗,熊熊燃燒。

        他愛上鳴海了嗎?或許吧,自兩人在觀月樓重逢的那刻開始,鳴海就從未將視線自他身上移開過。那道目光並不猥瑣,相反的,那道視線既堅毅又柔軟,卻讓保科閃躲著不敢回望。
       
        鳴海愛他嗎?保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比起太過旖旎的情愫,他倒寧願鳴海就像其他人一樣只當他是一件商品、一個滿足慾望的溫柔鄉。肉體上的慰藉他能給,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兩人今天道別時鳴海的眼裡黯淡無光,像夜幕中燃盡的燭火只剩下一縷灰煙消散在黑暗裡。保科覺得似乎是自己捻熄了那株火光,一點一點的,緩慢的,像是慢性謀殺。他覺得能在寥無生機的餘生裡遇到鳴海很好,他很開心,像是重生後又再次死去;也覺得能在男人破繭而出時遇到對方很好,能讓男人切割過去正視未來。

        他們一個人蛻變了,另一個人則墜落了。

        這樣很好,很好。

        太陽曬乾了他的頭髮,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送報紙的聲音,踩著腳踏車的聲音,手指拂過柳樹的聲音。是誰跟誰相遇了,又是誰跟誰道別了。整夜無眠的保科沒有一點睡意,更覺得腦子額外清醒。

        如果他的左腳還是完好無缺,是不是會著手計畫下一次逃跑?會嗎?他不知道。離開吉原之後他或許無家可歸,保科家容不下他,即使所有人都無條件張開雙臂擁抱他,他都不能允許自己成為毀了家族名聲的污點。

        或許該是時候找個人把自己嫁了吧。保科想,過去他的尊嚴不允許,現在細想這也不見得是件壞事情。

        難道他聽不得別人對他指指點點嗎?也不會。難道他還不願委身於人下嗎?更不是。

        他抗拒著承認自己居然真的就成了商品,卻在鳴海面前坦然面對。他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目光、不在意對象是否忠貞、不在意活著或是死亡,那麼既然如此,他為何要而排斥呢?在角海老樓的這段日子來,他知道遊女的結局只有兩條路,苟活或者慘死。

        那麼比起痛苦的死在這裡,保科更想出去看一看外頭的自由天空。

        門外來了人,女中告訴他茶屋捎來消息。保科隨意應了一聲,卻在對方第一個喊出的名字時頓了片刻。

        「鳴海弦。」

        他沒忍住笑出聲來,整件事情荒謬的超乎想像。這是男人連續四天邀請他了,也是保科連續四天因為同一個男人站在觀月樓的門前。他以為鳴海會因為被反覆拒絕而離開吉原,卻沒想到對方是狠下心來要和他據理力爭。第一天兩人初見,第二天鳴海說了自己的故事,第三天保科說了他的故事。這是第四天,保科很想知道鳴海會做出什麼來,在眼裡火光被捻熄的那天晚上。

        保科拒絕了樓主準備舉行的花魁道中,讓鳴海像之前那樣跟著茶屋的引路人獨自前來,唯一的差異是當鳴海進到觀月樓時,保科已經坐在裡頭了。男人愣了一下,又再視線交錯後走去對方身前盤腿坐下,手肘撐著膝蓋,掌心托著下巴,抬起頭來看他。

        保科覺得好笑,瞇起眼睛偏著頭問,「你不拿坐墊嗎?」

        「不用,」鳴海依舊筆直地看著他,「我屁股不痛。」

        保科笑著搖搖頭沒有回應,只是接著說,「鳴海今天是為了什麼而來呢?」

        「如果我說想見你,能成為理由嗎?」鳴海沒有猶豫的說。

        保科微愣了眨眨眼,下一刻卻笑了出來,「錢太多沒地方去?」

        「這倒不是...雖然你真的很貴。」鳴海還是維持相同的姿勢,表情漫不經心,「不過茶屋主人說了你算我半價,而且他說因為你不務正業導致想邀請你的人已經從京町一丁目排到五十間道了。」

        「居然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嗎?」保科朝他微笑,「我明天回去會請樓主把這間茶屋換掉,下次別再去了吧。」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繼續盯著他看。見狀保科笑嘆了口氣,「你今早的眼神看上去心灰意冷,我以為你會懂得離開這裡。」

        「心灰意冷倒是不至於,但我確實是很失落,」鳴海說,「可是這不影響我想見你。所以如果我想見你,你也願意見我,那就構成我來這裡的理由了。」

        保科啞口無言。他確實不適合再繼續跟鳴海見面。早晨才剛下定決心,下午卻又因為聽見對方的名字而有所期待。他知道兩人不會有結果,也不可能讓兩人有結果,卻沒辦法不放縱自己去跟男人靠近。

        他是一隻行將就木的飛蛾,而鳴海是黑暗中唯一的火光。

        他對鳴海的渴望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深刻。

        如果只是一下下的話,應該沒有關係吧,只是一下下的話。

        他找到理由說服自己答應這個邀約,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在真正的重新的死去之前,再放任自己這一次就好。鳴海的眼神熾熱又誠懇,讓他感覺自己又變回到以前的樣子,能夠肆無忌憚的扮演曾經的角色,毫無顧忌的開心的笑,能夠理所當然地卸下偽裝。

        鳴海抬起的指尖在碰觸到他之前懸於空中,保科沒有閃躲只是靜靜地回望。前者將之視為默許,指腹貼著他的鼻樑向下滑至鼻尖,白粉被打花,保科的鼻子上出現一條深淺不一的線。

        「能把妝卸掉嗎?」鳴海看向他認真的問,「我想見見原來的你。」

        或許是他的眼神實在太真摯了,保科只是輕笑著說神經卻將保護自己的最後防線全數摧毀。

        他恐怕永遠也忘不了鳴海那雙紅瞳在見他脫掉面具後的動搖,男人的身體在話語說出口之前先做出了反應,他幾乎是用扯的將保科揉進懷裡。

        保科閉起眼睛享受這個得來不易的溫存,男人的鼻尖緊緊依靠著他的肩窩,擁抱他的雙臂因為壓抑而顫抖著。保科稍微掙扎著退開了一些,鳴海卻像擔心他就此消失似的惶恐地抬起眼睛。保科用雙手捧著鳴海的臉,失去鮮豔色彩的長眼睛卻更加動人。

        「接吻過嗎?」保科輕輕的問。

        鳴海頓了頓,張開嘴巴猶豫片刻又再次閉上,搖搖頭,「沒有。」

        保科畫出溫柔的笑,他貼近他的唇畔淺聲道,「我教你。」

        柔軟又青蜓點水般的觸碰讓鳴海瞪大眼睛,保科與他的距離近在咫尺,比夢境更加貼近,比回憶更加真實。他屏住呼吸,深怕只要一點擾動眼前的一切就會灰飛煙滅。保科率先離開了觸碰卻沒有徹底分開,他用自己的唇珠貼著鳴海的,指腹掃過鳴海的睫毛。

        「鳴海,閉上眼睛。」

        彷彿著魔似的,鳴海稍微收緊手臂閉起眼睛。保科再次吻了上去,他舔了鳴海的嘴唇,舌尖從男人微啟的唇瓣鑽進去與對方的舌尖交織在一起。鳴海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他小心翼翼地回應保科的挑逗。他用掌心托住保科的後腦勺,扣緊他的腰,原先處於被動的人逐漸變得主動,他用雙唇含住保科的舌頭,一邊輕啃一邊吸吮著。

        混雜著彼此的唾液來不及吞嚥,被桎梏的人吸不足氧氣只能紅著眼尾喘著氣。透明的液體自他的嘴角滑落,又沿著下顎爬過精緻的曲線。保科的意識變得朦朧,眼底氤氳,鳴海的吻開始帶著侵略性,加重的桎梏力道讓他們的胸口緊緊貼在一起,他被吻得意亂情迷。

        鳴海在動情吻了他的鎖骨後低聲問他要不要脫衣服,一切的發生是那樣的自然,沒人想要停止也沒人打算制止。保科半睜開視線按住男人的掌心說不行。

        「衣服會髒的。」男人垂下視線看他。

        保科捧著他的臉湊去吻他的眼皮,「衣服髒了可以洗。」

        但是人髒了是永遠也洗不乾淨的。

        華麗的衣服可以掩蓋底下大大小小的疤,反抗造成的傷,自甘墮落造成的傷,即使時間久了傷口癒合得幾乎看不見了,他依舊不想讓鳴海見到任何不好的一面。

        至少,他想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保留一點幾乎不存在的尊嚴。


        保科將頭倚著窗台,側著臉枕在手背上。仲之町的櫻花陸續綻放,迎面吹來的風不再寒冷刺骨。西南地區的藩主因為擁兵過重遭到中央忌諱,天皇下令討伐,御親兵南下征討卻戰敗於熊本。西南地區藩主是當初與四之宮和保科家一起倒幕的核心,底下的軍隊本就實力堅強。

        當鳴海告訴保科自己得暫時離開江戶的那一天,吉原的櫻花樹恰巧開了第一朵花,粉色的櫻花在太陽升起的那刻舒展它的花蕾,尖端掛著露水。後者沒有細問也無話可說,只在男人套上西式軍衣走出角海老樓時說了一句平安。

        在那之後他就像是弄丟靈魂的殼,腦內一點想法也沒有,靠著窗台任憑帶著花香的風吹散他的頭髮,目光隨性的看向街道上人來人往。

        夢醒了,總該醒的。

        他翻了身,朝著被木製柵欄分割的天空伸了懶腰。鳴海剛離開後的前兩天裡他沒有心思接客,在更之後比起接訓染他更傾向接初見,原因無他,他不過是有些排斥與其他人發生肉體關係罷了。

        樓主對於他只跟鳴海見面這件事情選擇縱容,對於訓染們跟茶屋競價只為了見他一夜選擇視而不見,但是任性到最後還是有個底線,特別是對於這種不會有結果的兒戲。樓主或許是比他更懂他的人。因為鳴海的到來保科不再無法捉摸,也因為鳴海的到來保科才真正認清自己。

        來自大家族的枷鎖仍牽制著他,他總是得在別人身上才能真正想通自己能做的事。

        不論是女孩的死或鳴海的出現都一再讓他認清自己只是一名遊女的事實。如果他真的希望那些他所在意的人能得到幸福的話,那麽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好本份。

        「月詠。」門外響起了男聲讓保科慵懶的支起身體朝門口看去。

        是那個被他恨了十年的人。

        「哇,樓主,」保科笑道,「真是稀客。」

        男人因為他的調侃也笑了出來,「我以為你該問我要不要進去坐坐。」

        「休想,」保科笑著說,「連見到你都讓我反胃得想吐呀。」

        門外的人低笑了一聲,「我以為依你的個性才不可能談戀愛。」

        「我談不談戀愛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關係哦,」保科說,「怎麼?突然良心發現打算給我自由了嗎?」

        「我有沒有良心你不是最清楚了嗎?」男人說,「...不過我確實是來跟你討論自由的。」

        「因為你前段時間的態度讓訓染們坐立難安,」男人點燃菸草銜起煙管,「那些富到流油的男人們恨不得扛來大把大把的金子把你帶回家。」男人將一口菸徐徐吐出,「如何?走不走?」

        保科瞇起眼睛盯著紙門上的人影半晌說,「比起對那些男人有沒有興趣,我倒是對你突然冒出來的良心比較感興趣。」

        想幫保科贖身的人不在少數,可是他們卻全部都被樓主攔截下來了。並不是因為對方開出的金額不夠誘人,而是因爲『月詠』這個名字幾乎等同於整個吉原的代名詞,也因為豢養著月詠,讓角海老樓成為吉原地區無人能及的第一大見世——而這也是樓主過去毫不猶豫拒絕各路買家的主因。

        再高的價格都買不了這樣的傳奇。

        可事到如今,他卻主動提起了這件事情,保科想不通理由,卻沒有拒絕的打算。或許留下來會有好戲可看,但是如果鳴海平息內亂回來了卻可能節外生枝。保科家容不下他,四之宮家就更不用說了。四之宮功肯定對鳴海寄與厚望,而鳴海的個性又偏執得可怕,對於像他們這樣不該有結果的感情,任何爭取都是浪費。

        無家可歸的他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乖乖地服侍他甚至不知道的人一輩子,然而這跟他的本性大庭相徑,因此他唯一能選的只有第二條路,逃婚,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他垂下眼睛轉了轉左腳踝。春天時舊傷的疼痛會變得比較輕微,但他依舊不確定自己逃不逃的了。就試試吧,無論如何總比被關在吉原好,這個連死都無法自己作主的煉獄裡。

        「我再想想看吧。」保科最終還是回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答案。

        他在那天晚上答應了初客的邀請,獨自站在觀月樓的門前,仰頭看向隔著一層油紙內天花板上燭台裡的火光被風吹的一閃一閃。

        真是殘敗。

        保科輕輕笑了出來,搖搖頭閉上眼睛才重新睜開。紅色的眼裡冷艷又妖冶,他嘴角勾出完美的笑,半揚起下巴垂下視線,伸手拂開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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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陽光 謝謝陽光的草草先生!!! 不是等等還沒完啊還沒完陽光您到是看下去阿喂!!!(用力擁抱拜託您看下去嗚嗚嗚) 鳴海真的很愛他!!但是但是保科也同樣愛著鳴海啊嗚嗚嗚所以... 請看下去啦拜託嗚嗚(是說鳴海還真的沒有拿錢把他贖回去www,但是還是歡迎陽光太太丟他海草www(抱著海草咀嚼 2025-7-22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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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amu + 3 我我我好怕這篇是be,雖然我很喜歡,但是連續看那麼多我怕我會受不了,但是!看到後面沒那麼壓抑我又可以了(哭
濃郁陽光 + 2 欸!!要是鳴海沒有拿錢贖你回去! 我!!就丟海草把你擄走!!哼!! (警告⚠️鳴海提著大刀飛奔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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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原作者| ABlu 發表於 2025-7-20 22: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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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保科宗四郎(Lana del rey - Young and beautiful)


        當鳴海自西南戰場回到吉原時,仲之町上已經沒有櫻花了。

        他去找了茶屋主人,尚未說出目的就聽見對方說,「月詠已經很長時間不見世了。」

        「角海老樓的樓主點頭應允,准許客人出價競奪月詠的贖身權。」茶屋主人表情誇張的說,「鳴海先生您不知道那些訓染們等這天等了多久,多少富豪權貴都希望他獨自佔為己有,尚未真正開始競價前的起標價格就已經來到天價了,那個數字幾乎等同於一間中見世兩年來的開銷...鳴海先生,您要去哪啊!?」

        鳴海沿著仲之町跑向吉原深處,白天的角海老樓外頭並不熱鬧,他沿著樓外繞了半圈,又在其中一扇有著不同花架的窗台下停了腳步。那個花架從外部看上去就像是蓋在高空的張見世,他見不到窗戶裡面的樣子,卻莫名覺得保科就在那裡。

        他向後退了一步背倚牆上,仰頭看向那扇窗。

        鳴海在前往西南地區之前先去中央新建的西式議會堂找保科宗一郎,他沒有告訴對方自己在吉原遇到保科宗四郎的事,只是隨口問了幾年前解放令的執行狀況。保科宗一郎的嗅覺很敏銳,聽到問題後只是半睜開眼睛勾著笑。

        「你想要誰?」他沒有情緒的問。

        鳴海覺得被看透了很躁,抿了嘴撓撓頭髮,「關你什麼事。」

        「確實不關我的事。但是如果四之宮先生知道了絕對會氣瘋的,他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保科宗一郎揶揄道。

        「所以說了關你什麼事。」鳴海不爽的瞪他,「況且他說過只要是個人就沒有關係。」

        保科宗一郎低笑一聲,沒有情緒的說,「哈,鳴海,都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了,你應該很清楚適得其所的重要性吧...嘛,不過回到正題,幾年前各地都有開始對遊廓進行二次整頓。不過ˋ這種事情急不得,江戶時期留下來的舊思維還需要時間來根除。」

        「喔。」鳴海隨意應了一聲往門口走去。
        
        「但是鳴海,」長髮男人在他扭開門把要踏出門時開口,「別往吉原跑,那裡不是我們適合去的地方。」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瞥了他一眼就關上門走了出去。自那之後他一直在想,如果保科宗一郎知道自己的弟弟被關在吉原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大概未等西南戰役結束,吉原地區就會被夷為平地了吧,不論如何總不會是像現在這樣從容。

        或許執行效率能快上不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保科宗四郎不會希望這件事情傳回到自己哥哥耳裡。

        鳴海在窗戶下方一站就是大半天。午後天空烏雲密佈,角海老樓的窗戶幾乎都已經被全部打開,少部分窗戶還能看見遊女探出頭來,唯獨架著木格子的那扇毫無動靜。鳴海抬手揉了揉眉心,保科宗一郎的話讓他顧慮,但茶屋主人的話更是令他忐忑不安。

        他理解白髮男人口中『適得其所』的意思,但他已經顧不得四之宮功同意或不同意了。

        鳴海想不通保科為什麼會同意讓人為他贖身。他並不是很明白吉原這個地區對於『贖身』這件事的定義,但是茶屋主人的說法聽起來像是得標的人就能把保科佔為己有,是嗎?

        角海老樓門口掛起了紅燈籠,茶屋的引路人帶著來自各方的酒客進到門裡。張見世也點亮了燈,許多過客貼在格子外對裡頭的遊女們上下打量。

        像是在評論一件商品。

        一件商品。

        他想起保科當時平靜的告訴他的話,『比起一個人,現在的我更像是一件商品,即使再昂貴也改變不了我的本質。』

        天上開始飄起了雨,鳴海仰起頭,雨一點一點的變大,他閉起眼睛,任憑雨滴將他打濕,瀏海貼在額頭上,軍服黏在他的胸口。

        一件商品。

        **

        其實早在中午之前,保科就知道鳴海站在角海老樓的樓下了。

        當時他正趴在房裡的木製茶几上,盤著腿,指尖輕輕推著鳴海送給他的紅色玻璃珠,光滑的玻璃珠在木紋上滾動著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保科垂下視線看向玻璃珠隨著滑動反射不同色階的紅光。

        油紙門外頭來了人,等待贖身競標的這段時間裡保科不用面對客人,茶屋主人會自動幫他婉拒掉所有邀請,女中不用來傳話,因此會來房門口的只有與他熟捻的那些人。

        「姐姐。」外頭響起總是跟著他的新造,明年女孩即將成年,保科也說不準見不到她成為花魁的樣子究竟是喜或悲。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倒真的有點像兄妹,兩人相互關心著彼此,就連鳴海的事情她都是一看便瞭然於心。

        「怎麼了嗎?」保科漫不經心地回,眼神沒有自滾動的玻璃珠上移開。

        「姐姐,有人在外面徘徊,一整個早上了,似乎是在等您。」女孩說。

        保科停下滾動玻璃珠的手指,抬起視線,「誰?」

        「軍官。」

        軍官。

        保科的思緒確實被拉回幾個月前的長夢裡,他躺在由玫瑰鋪成的床鋪上,整個鼻腔溢滿朝露的芬芳,他張開雙臂,陽光灑落,天氣正好。

        「裝作沒看見吧,」保科重新垂下視線,再次用指尖推動玻璃珠,「我沒想見他。」

        新造遲疑片刻後回了句知道了,便消失在油紙門後。

        中午的餐食索然無味,保科拿起餐具朝食物翻攪卻提不起勁放進嘴裡。他放下筷子,將視線轉向一旁的甜點上。時代改變牽動著角海老樓裡也引進了新的糕點,保科通常對嘗試新的點心感到興奮,今天卻連碰也沒有心情。

        他將餐盤推到桌角,轉頭看向外頭逐漸轉陰的天色。窗外下起了毛毛雨,又在夜幕低垂時變成滂沱大雨,巨大的雨點砸在花架掀起水珠,對面窗口盆栽裡的金針花都被砸個粉碎。保科叫來早上的那名新造,壓著聲音問他鳴海還在不在。

        「恩,他還在早上的地方,姐姐。」新造回。

        「那他有帶傘嗎?」保科又問。

        「沒見到傘,姐姐。」新造說。

        保科吸了口氣擰起眉心,回說知道了又枕回桌面上。窗外的雨還是很大,與揚屋二樓傳來的三味線聲混雜在一起。保科用指尖敲打桌面,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至琴聲落下又再次響起時他終於站起身,套了樸素的羽織取了傘又朝新造交代一聲就摸著黑出門。

        他從後門溜了出去,張開印有花瓣的傘,走到窗台那側的街道上。鳴海靠在對街樓坊的牆壁上抬起眼睛看他,渾身濕透,髮梢還滴著水,眼神卻像過去每一次那樣直勾勾的。保科張開嘴巴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鳴海也沒有說話。保科停下腳步,鳴海朝他走來,一個人在傘下,另一個人在雨中,兩人對視無語。保科又看了他半晌,紅色眼底夾雜著複雜的情緒說句傻子便轉身就走,鳴海才跨步向前扯住他的手腕。

        「我渾身濕透了,宗四郎,我不敢抱你。」鳴海說。

        保科沒有回話,鳴海稍稍加重了掌心的力道,「我真的很想見你。」

        保科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半側過身回牽男人的手才繼續往前走。鳴海沒有說話,被保科引領著跟在他身後。兩人重新鑽進角海老樓的後門裡,保科收了傘拾階而上,鳴海跟在後方,保科的腳步很快,不下幾分鐘就鑽進頂樓的走廊又來到最盡頭的房門口拉開油紙門,撇了頭示意他先進去。

        鳴海才走進去便被桌上的東西吸引了目光。

        是他十多年前交給保科的小皮球,不僅被洗淨還被小心的縫織起來,一旁則躺著他不久前送給他的紅色玻璃珠。保科關起了門,脫下羽織,走去將窗戶半開。他把燭台取下來將火焰吹熄,站定腳步轉過身看他。

        鳴海因為桌面上的東西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保科來到他身前,兩人一上一下的對視著,鳴海伸手捧住保科的臉頰,俯下身去吻他。這次的觸碰沒有纏綿,唇瓣輕輕地貼著,半晌後才又分開。鳴海髮梢的水滴到保科臉上,順著皮膚滑落至下巴。

        保科將鳴海沾黏在額頭上的瀏海理到腦後,指腹掃過他的睫毛,底下半垂的紅瞳很美麗,就像躺在桌面上的玻璃珠。他的掌心滑過鳴海的臉頰,很慢很慢的,像是想用指尖將男人的面容刻進心底。鳴海確實長著一張即使看一輩子也不會膩的臉。

        他的手跟視線一起離開男人的下巴靠在他的心口,肌膚下的心臟正強而有力的跳動著。

        他確實深愛著鳴海。

        但是鳴海並不存在於他對未來的想像裡。

        他收回視線向後退了半步,伸手解開鳴海軍服上的花釦,淡淡的說,「洗個澡就離開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將鳴海身上吸飽水變的沉重的軍服掛在手上,走去窗邊擰水。一瞬間衣服裡的水嘩啦嘩啦的從高樓砸落地面,保科垂下臉,異樣的感受湧上心頭,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從高處墜落的念頭了。

        「你怎麼能讓人幫你贖身。」鳴海低沉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保科仍垂著視線看向地面上的泥濘被雨水弄得更加混濁,骯髒的污水漫流成洗不清的網。「因為自由,」他喃喃的說。保科回過頭看向鳴海,外頭的微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出橙色的輪廓卻同時讓陰影更加凸顯出來,「我想出去看看自由的天空。」

        「別再來吉原玩了,鳴海,」保科的聲音很平靜,「吉原找不到真心的。」

        「可是我找到你了。」鳴海看著他回。

        保科呼了一口氣,別開視線又重新拉回,淡淡說,「我的未來裡沒有你。」

        「但是我的未來裡有你。」

        鳴海走到他身後垂下眼,表情認真的說,「十年多前的我沒有資格談擁有,但是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打算再失去了。」

        他將指尖插進保科的瀏海裡又輕輕將細軟的頭髮撥向一側。倚在窗台的男人閉起眼睛,像是睡著那樣即使對方都將掌心移開他的眼前仍沒有睜開。鳴海真的很溫暖,像是觀月樓裡沾染晨曦的擁抱,或是黃昏時徜徉在仲之町的鐘。

        保科前傾身體,用額頭抵著鳴海的肩膀。

        「鳴海,我已經不如從前了,」保科閉著眼睛說,「我的身體佈滿傷痕,肌膚下的五臟六腑也殘破不堪。我在每個夜裡張開雙臂敞開雙腿讓不同男人朝我身上潑灑慾望。我在吉原的聲望會成為世人口中的罪證。不論保科家或四之宮家都會因為我的名字染上污點。」

        「『月詠』這個名字會跟著我一輩子,」他的聲音虛無飄渺,「我永遠也洗不乾淨了,鳴海。」

        「所以呢?」鳴海抬手順著保科的後腦勺,「我過去是孤兒,是竊盜慣犯,每天睜開眼睛都在想該如何搶人錢財,每年歲末都在思索自己能不能熬到下一個冬天。」

        「你會介意嗎?宗四郎。」他說。

        鳴海在懷裡的人縮起肩膀時環上他的腰,淺聲說,「我沒有力氣去管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世界這麼大,如果日本容不下我們,總會有其他能容得下我們的地方。」

        保科縮起的身體因為隱忍而顫抖著,他擰起眉心,微啟雙唇,試圖用深呼吸撫平激動的情緒。不知名的感受像海嘯席捲而來,耗費十年光陰築起的心牆徹底坍塌,柔軟的心臟被浸泡在艷陽高照的自由之海裡。

        他沒辦法不去期待。

        「…帶我走,鳴海,」他抬起臉,用盈滿悲傷的眼睛梗著聲音說,「帶我走,鳴海,娶我。」

        鳴海垂下頭吻他,男人伸出舌頭掃過他的嘴唇突破他的牙關,他收緊雙臂似乎想將他揉進壞裡。

        「好,等我。」他說。


        **

        保科要離開角海老樓的那天天氣晴朗,整棟樓的人都因為傍晚即將舉行的送別宴而忙碌著。高昂的贖身金再次奠定了角海老樓在吉原屹立不搖的地位,更讓傳奇花魁月詠成為無法撼動的存在。

        這天除了是月詠的贖身之日之外,也是保科跟鳴海分別的第五天。男人留了一句等我之後便沒有再出現過,他沒有跟保科提到任何計畫也從未過問其他訓染的事情,只是吻了他,又在深夜時冒雨離開。

        不過很奇怪的是,保科卻從未因此而感到不安,甚至在前幾天樓主和他確認得標者與金額時仍神色自若。他沒有反抗也沒有任何一點惆悵情緒,只是平靜的回了個好。

        他坐在鬢部屋時心情平靜,閉著眼睛讓新造與女中往他的臉上施加胭脂。他身上套了一層又一層豔麗的掛下,最外層則是鏽滿百花的紫色打掛。金製垂飾將他單側的瀏海勾起固定在耳後,新造將金絲編織的丸帶固定於胸前,纏上各色飾帶。

        保科將雙腳套進潔白的足袋裡,睜開眼睛,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角海老樓的前門大敞,步道兩側灑滿色五顏六色的花。仲之町上擠滿了人,大家都想來看最後一次吉原傳奇月詠的花魁道中。大門外的鼓點聲響起,緊接而來的是華麗的三味線旋律。祭典即將開始,保科將紅色的玻璃球與白色皮球收進懷中,走到房門邊回過頭來,目光緩慢的掃過澡池床被茶几衣櫃,最後停留在窗口如格子般的花臺上。

        這個囚禁了他十年的地方。

        他微微鞠了躬,像是在道別,向為他而死的女孩、向未來住進這裡的所有花魁。

        「永別。」

        他喃喃道,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沿著木製樓梯走下樓,長長的衣襬拖在身後,一階又一階,一層又一層。不遠處的街道在他抵達一樓穿上高下駄時傳來騷動,保科沒有理會,踩著步伐來到大門內側。外頭由琴弦與小鼓組成的端唄仍在演奏著。
        
        保科踩著外八文字,跨出大門,半揚起下巴,風吹起了他的頭髮,垂下的紅眼睛看向前方。

        『梅花也添上了春的色彩。

        道路盡頭的男人是他的其中一名馴染,此刻正穿著整齊華麗的和服看著他。保科的表情如同過去那樣冷豔,眼神波瀾不驚。兩側的花香被風吹進他的鼻腔裡,他跨出左腳向外畫了半弧後踩穩。


        『難道是你嗎?


        騷動越來越近,耳邊傳來空鳴的槍聲,圍觀的群眾茫然地四處張望。保科沒有停下步伐,跨出右腳向前畫了半個弧,經過抱著三味線的新造,女孩輕輕垂下頭彷彿在跟他道別。保科再次踩穩腳跟。


        『遠處響起神樂的樂聲,十字路口有人占卜抽籤。


        保安課的巡查闖進角海老樓門內,道旁嬌嫩的花朵被踩個粉碎。他們抓住了坐在高腳椅上抽著菸斗的樓主,盡頭的男人也一臉錯愕的被反手壓制。保科左腳向前畫出了半個弧,遠處的高樓響起報時的鐘。


        『鼠鳴是傳情的合圖,見面了格外高興。


        鼓點聲停止了,琴聲仍舊悠揚。原先穿著和服男人的位置被另一個人所取代。鳴海穿著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站在花道盡頭看他,平日裡蓋住額頭的異色瀏海被梳到腦後,紅眼睛映滿百花的色彩。男人笑看著他,保科沒能忍住瞇起眼睛笑著回望,他的右腳向前畫出了半個弧。


        『如果濃茶泡好了,就請進來一敘吧。



        END




Note:
- 按照店的規模及遊女等級,妓樓被嚴格區分為大見世、中見世、小見世
- 京町一丁目:舊吉原地區的末端,與江戶町一丁目並列為高級地區
- 仲之町:吉原地區的主要道路
- 女將:揚屋的女管事
- 茶屋:引介客人與遊女之間的仲介
- 旦那:客人
- 揚屋二樓:一般是宴客的場所
- 大店:揚屋合併置屋的大見世
- 手拭:平織的棉布,用途類似現在的毛巾
- 町奉行:明治時期管理吉原的政府單位
- 保安課:明治時期的風紀單位
- 巡查:警察
- 雁首:煙斗前端用來承裝菸草的部位
- 花魁道中:當花魁同意顧客第三次見面時、該顧客會成為訓染。雙方約定好本見世當天會由親自花魁去茶屋將客人帶回揚屋。形式華麗隆重,象徵其對主顧的重視與承認,在氣氛上類似迎娶,也就是所謂的花魁道中
- 初客:爲遊女破身的第一名客人
- 見世:接客
- 張見世:遊廓裡的格子窗
- 端唄:日本傳統音樂。後面所引用的歌詞翻譯自《梅にも春》,是一首流行於江戶末年到明治初年的端唄。

有參照的史事與年表:
  • 1861 兩人相遇
  • 1963 薩英戰爭
  • 1866 長州後期秘密結盟
  • 1867 大政奉還
  • 1871 使節團出發
  • 1872 娼妓解放令
  • 1873 第二波娼妓整頓
  • 1873 穩定中央集權,使節團回
  • 1876 兩人吉原相遇
  • 1877 西南戰爭


- 因為時先緊湊,在這裏小小工商一下,最近會有新刊,預計7/25宣傳,7/27-31通販

本文最後由 ABlu 於 2025-7-21 11:47 編輯

留言

@Ranger 謝謝Ranger太太的草草也感謝喜歡嗚嗚嗚嗚 沒關係的您留言我就覺得超感動了嗚嗚嗚,請不要在意草草先生(鞠躬) 鳴海這麼帥一定可以把保科娶回去的吧!!!(尖叫) 2025-7-22 20:15
@jiang1128 謝謝江太太的草草!!!!也謝謝喜歡嗚嗚嗚嗚嗚 雖然但是我也覺得花魁跟軍官真的好香!!腦內模擬(?)的時候一直覺得天啊鳴海就這樣站在盡頭嗎要這麼帥嗎(帥到哭) 啊...其實因為點梗的朋朋說鳴海沒錢所以不能幫保科贖身www但是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搞可是HE限定所以... 我收到這個訊息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然讓大哥上吧(燦笑),但是想著如果真的是贖身的話阿保跟鳴海中間可能會隔著一道小小的牆,所以,就只能讓鳴海抄家了(!?) 再次謝謝喜歡嗚嗚嗚 2025-7-22 20:14
@zsp 謝謝小Z的草草!!!!! 2025-7-22 20:11
@綠sui 謝謝綠太太的草草們!!!!!(用力鞠躬 2025-7-22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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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7海草 +37 收起 理由
osamu + 3 我從鳴海對保科的細心就開始想哭了,然後保科叫鳴海娶他我真的好開心(邊哭邊笑) 好喜歡他們互相信任(嗎),但保科不理會騷動專心走向道路盡頭真的好美,小情侶快結婚不要再分開了!!!
BAWW + 16 我也只能把草梭哈了我還能怎樣!!(大聲 (是在大聲什麼 嗚嗚嗚雖然讓阿保等了好久但至少有關人這麼久的破地方拆了鳴海弦你真的是好樣的嗚嗚嗚拜託我的人生中已經沒有辦法再承受更多AB的BE,將史料一起參考進來真的是太帶感了嗚嗚嗚嗚我先丟草等二三刷的時候再來寫更多評論嗚嗚嗚嗚(哭多久)
濃郁陽光 + 1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鳴海是世紀好男人! 阿保不哭不哭:-( 鳴海幫你把這鬼地方夷平!!! (btw🤣🤣AB太太我跟您說 我其實是全部看完去補留言的啦🤣🤣🤣 所以知道鳴海會是個可靠的男人🤣🤣 只是揣摩當下看到的心情去有意留言的( ̄▽ ̄)
Ranger + 5 原諒我...我快沒草了,本來想投餵+10😭 鳴海果然沒讓我失望,終於把保科娶回家了!!!!!😭
jiang1128 + 1 我的天,神仙文呀(掉眼淚)花魁和軍官真的好香,保保最後也點頭叫鳴海娶他,我好幸福啊啊!本來還想鳴海要怎麼籌錢沒想到直接帶人剷平吉原接老婆,帥死! 穿著軍服在盡頭等穿著華服的保保真的是夢幻情節(收下我的膝蓋) 我….我努力畫畫看能不能把這個夢幻情節畫出來,可以的話…..大大這篇出本務必戴上我!我好愛這篇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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