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軍官鳴海x花魁保科 - 非常OOC,相互救贖,全文3w+,部分改編自歷史 summary:我吻抱夏晨的黎明,在晨曦灑落的幽徑上,相遇,一朵花告訴了我它的名字——改寫自Rimbaud “Dawn”
一、鳴海弦 (BGM:aina the end オーケストラ)
明治六年九月,大日本帝國的使節團終於結束長達近兩年的海外視察,乘坐亞力山大二世號離開最終站上海駛回橫濱港。
鳴海坐在船艙內側的窗台上,垂著眼把玩手裡雕刻精緻的花牌。那面花牌是由最高等級的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純白的玉石裡沒有一點雜質,手感細緻又溫潤,上面刻畫著一隻展翅鳳凰與數朵綻放的白桐花。
鳴海用指腹輕輕撫過細膩華美的雕刻,比起碰觸一塊毫無生命的石頭,他感覺自己更像是在觸碰皮膚細緻的掌心。這是年幼的他還在江戶城流浪時巧遇的小少爺送給他的禮物,明明已經過了十幾年卻仍像昨天剛過般記憶猶新。
那時的他每天睜開眼睛都在思索該從哪裡獲得食物。幕府末年武士階級越發貧困,商人階級則越發富有,江戶城內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彼此相互爭吵與掠奪。
騷動發生的當下是鳴海最容易獲得食物或錢財的時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只需要趁著人們大打出手破口大罵時神不知鬼不覺的靠近又隨手摸走對方垂掛在腰際的掛件或食物就好,不用耗費多少力氣,運氣好摸到值錢的東西時還能換得不少文錢,這些文錢可以讓他獲得幾日份的食物來分給同樣流浪在街頭的小鬼們。
其實鳴海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去在乎那些黏在他身旁小鬼們的死活,但是那些小鬼總是在拿了食物後反覆出現在他身旁,張開缺了牙的嘴笑著說謝謝哥哥,有你真好。
他才不需要來自別人的感謝,連自己都快要養不活了哪還需要別人的感謝。
遇到小少爺的那天天氣很好,鳴海還記得那個下午天空湛藍萬里無雲,河川與天空相互映照,染滿春意的草皮上百花齊放。
還在街上尋找下手目標的鳴海覺得自己撿到寶了,有一名乘坐豪華馬車的富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和街邊的低階武士吵了起來,馬車的門簾沒有儼實,鳴海見到裡頭的東西閃閃發亮。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大腿兩側,故作漫不經心地靠近馬車。
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名半蒙著臉的男子從人群裡衝了出來朝馬車跑去,將門簾掀開扯出裡頭的袋子,袋子裡的物品灑落一地,驚叫聲四起,男人隨手抓了東西拔腿就跑。
「有賊!」肥胖的富商發現東西遭搶,大聲喊著抓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騷動吸引,這讓鳴海不得不放棄馬車周圍值錢的東西,轉而專注在盜賊手中的物品上。原本到手的肥羊溜了,鳴海不爽的皺著眉頭嘖了一聲,看著盜賊鑽進了窄巷裡。
這一代他很熟悉,輕易就能猜出盜賊會躲去哪裡。他仍在為地上的物品感到惋惜,深深嘆了口氣就轉身進入身旁的小徑。他很快憑藉著靈活的動作與地理優勢追上盜賊,又在滿腔怒火下暴揍對方一頓。
即使才八歲,但身軀嬌小的鳴海卻有著不亞於成年人的體力與力氣。他沒有用太多時間就把對方擱倒在地,彎身撿起落在一旁的青玉石印章。刻有松葉紋的玉石印章帶著些許重量,鳴海垂下視線把玩,心想著這顆石頭大概挺值錢的,正準備離開卻被另一名年紀相仿的少年擋住了巷口。
來者看起來家境富裕,修剪整齊的藍色頭髮因為方才的劇烈跑動而變得有些凌亂。他身上穿著由高級絲綢製成的灰色小袖,腰間配著短刀。對方在看見地上倒著的男人時眨了眨眼,隨後將視線移到鳴海臉上。兩人對視半晌,來者畫出了大大的笑容朝他走近,藍色頭髮隨著腳步一晃一晃的。
「嗚哇,這是你自己一個人打倒的嗎?」
他的口音不像是江戶一代的人,但是這不影響鳴海覺得他的聲音好聽。小少爺來到他身側,這麼近的距離能讓鳴海聞到對方身上的淺淺香氣——而他自己卻已經有兩天沒有洗澡了。
「廢話,」鳴海不自覺地別開眼,面紅耳赤,「你還有看到別人嗎?」
對方是鳴海人生中見過最漂亮的人。他的眼睛細長,眼尾微微上揚,皮膚白皙,嘴唇紅潤,陽光將他的長睫毛曬得一閃一閃,雙頰因為劇烈跑動而泛紅。
鳴海的羞赧讓小少爺覺得不解,偏著頭站在原地朝對方伸出小手,「你真厲害,」他說,「那個印章,我們一起拿回去還給剛剛那位先生吧。」
「蛤?為什麼啊?」鳴海將視線轉回來瞪他,「這個男人剛剛把它偷走了,而我打敗了這個男人,再怎麼說這顆印章都該屬於我的吧!?我為什麼非得還回去不可啊!?」 「因為印章上面刻著那位先生的名字呀。」小少爺理所當然地回。
「誰說刻著他的名字就是他的了?」鳴海不悅的說,「按照你的邏輯,那我到處將東西都刻上我的名字不就全部都是我的了嗎?」
小少爺的表情更困惑了,彷彿鳴海說出了什麼荒謬至極的話那樣不可思議。
「更何況,」鳴海見他沒有反駁又繼續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是缺這顆印章的樣子——」
未待他把話說完,小少爺就掄起拳頭朝他的臉頰砸去。他的速度又快又精準,鳴海瞪大眼睛側身躲過,揮拳形成的風掃過他的鼻尖。
「喂!你搞——」差點被打到的男孩才剛開口又看見對方跨出步伐腳尖一轉,握緊拳頭朝他的腹部揮拳。鳴海背後是民宅的磚牆,已經退無可退,因此他只得伸手扯住男孩的手肘,又用另一隻手扣住他的肩膀施力將人反轉到靠牆的那側。他在男孩撞上牆面時用掌心向上一撇,試圖藉由壓制臉頰將人固定在牆面上卻被對方蹲下身體閃過。
鳴海的掌心撲了空。他倏地低下頭對上男孩拾起的目光。小少爺瞇起眼睛勾出了漂亮的笑,壓低身體旋過身,用力扭腰將手肘砸在他的小腹上。強烈的痛楚讓鳴海眯起眼睛,下方的人趁著空擋抬手要扣住他的下巴,鳴海在揚起下顎躲避時向後退了一步。
太近了,在這樣的距離下他會不小心打到小少爺。
他屏住呼吸,在後退的同時伸出手扣住男孩尚未收回的手腕,原先握在手裡的玉石印章掉落地面發出沉悶聲響,位處低處的小少爺機警的伸長手臂用指尖夾住剛落地的印章捂進掌心裡,又抬起眼睛看向鳴海,紅眸裡帶著些許挑釁,喘著氣的嘴角卻勾出了笑。
鳴海吞了口唾液才重新恢復呼吸,劇烈動作之後胸口還在大大起伏著。他在又幾次深呼吸之後鬆開扯住對方的手,站直身體,瞇起眼睛沉下視線。
眼前的男孩很強,強的不合乎常理。
對方又看了他半晌才跟著站直身體,從容的理了理衣襟跟瀏海後張開掌心看向手裡的印章。小少爺沒有拿起印章把玩,只是看了一眼就將它放進口袋裡,視線轉向鳴海。
「好討厭的感覺哦,」小少爺朝他微笑,「被年紀相仿的人故意放水什麼的。」
「也沒有,」鳴海別開視線,「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較真的罷了。」
「嗚哇,更討厭了呀,我可是很認真的呢。」男孩走到他身側,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後轉頭看向他,「突然不想要了嗎?印章。」
鳴海沒有回話,只是癟癟嘴乾瞪他一眼。
其實他真的挺想要那顆印章的,雖然鳴海不懂石頭,但卻覺得那東西大概可以讓他們獲得幾日的溫飽。只是比起挨餓,鳴海更不希望男孩受傷,他想對方大概是不適合掛傷的人,像現在這樣乾乾淨淨的就很好,一塵不染,純潔無瑕。
「其實啊,」男孩說,「印章上的名字比起玉石本身還更加貴重哦。名字代表了一個人,而玉石只不過是陪襯罷了。」
「笑死人,」鳴海不以為然的席地而坐,「只有像你們這種什麼都擁有的人才會這樣想。對於像我們這樣連下一餐在哪裡都不知道的人來說,名字不過就是名字罷了,石頭才是真的。」
男孩也跟著蹲下身,將臉頰枕在膝蓋上側過臉看他,「或許你說的沒錯,但是,既然已經知道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名字是比玉石更重要的東西之後,你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想法嗎?」
鳴海擰起眉心,一時之間他沒有理解對方口中的意思。他轉頭用不爽的聲音說,「沒有。」
聞言,男孩瞇起眼睛掛起笑。「那麼我來給你一點提示吧,」他將視線轉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說,「像『我們』這樣在意名字的人終其一生都會試圖扮演好自己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哦,」男孩重新看向他,「比起冒著風險賣掉它,『這顆印章』應該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吧。」
鳴海盤著腿,又盯著男孩半晌。他感覺眼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溫和無害,綜合剛才的身手,他敢篤定對方絕對是個危險的人。
跟一般他所認知的少爺們有很大的不同。
卻不會讓他覺得討厭。
男孩將印章從口袋拿出來塞進他的手裡,站起身一邊說著「這顆印章就交給你囉,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得先回去了」一邊往巷口走去。
「喂。」鳴海站起身朝他喊,後者回過頭來問他怎麼了嗎。
「你不是這裡的人吧?」鳴海踢了踢腳,眼神閃爍,「口音聽起來不像。」
「不是哦,」男孩笑道,「我只是跟父親一同來到這個城鎮拜訪朋友罷了。」
「喔。」鳴海隨便應了一聲,垂下視線又重新拾起,「你們今天就會離開了嗎?」
「應該還不會,」男孩想了想說,「大概還得在這裡待上幾天。」
「喔,那...」鳴海撓著頭髮將視線別開,「你明天還會出來嗎?」
「恩?會哦,」男孩朝他微笑,橙色的夕陽打在他的臉頰上看上去很柔軟,「我下午可以偷溜出來,你要帶我到處逛逛嗎?」
「恩,」鳴海應了一聲,又像是想到什麼後不知所措的扁扁嘴,「你不要誤會了,我不是想要跟你碰面!只是覺得如果等一下失敗的話,明天得遇到你才能抱怨。」
「噗哧。」男孩沒忍住笑出來,鳴海看見他嘴裡若隱若現的小虎牙,有點可愛。
「好哇,」他朝鳴海瞇起眼睛說,「如果真的失敗的話,就讓你抱怨哦——」他頓了頓,明明什麼話也沒說但鳴海卻能讀懂他眼底的意思。
鳴海別開視線彆扭地晃晃肩膀,半晌後才用很生澀的聲音說,「鳴海,」他抬起眼睛看向小少爺重複道,「我叫鳴海弦。」
聞言,對方朝他畫出一個開心的笑,「好哦,那鳴海,」他說,「明天見。」
結果確實就跟小少爺說的一樣,當鳴海將刻有名字的玉石還給富商時,對方用了浮誇又虛偽的笑容大聲讚許他,接著用比讚許更大的音量昭告天下說要給他謝禮。鳴海不知道一顆丁銀對富商來說是否算得上是厚禮,但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銀子,也代表著他跟那些會找他蹭食物的孤兒們將有一個月不愁飯吃。
男孩告訴他要應付這些人的方法很簡單,不論富商或權貴都是愛慕虛榮的,「這個世界比鳴海想得還要單純許多哦。」他笑道。
「所以你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啊,」鳴海不爽的瞪了他一眼,又看了手裡剛抽起來的『柳』牌,「只有我告訴你名字也太不公平了吧。」
這已經是他們一起玩花牌的第四個下午了。第一天下午鳴海特地洗好澡帶對方去逛了江戶城外的街道,然而,兩個身份地位差異懸殊的人走在路上引來不少目光。小少爺不在意奇異的眼光,但鳴海卻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努力盡好地主之儀來帶領對方穿梭在大街小巷裡。
或許是注意到他閃爍的不安,小少爺率先停下了腳步。
「鳴海會玩花牌嗎?」他摸出口袋裡圖案漂亮的紙牌朝鳴海問,「我的腳走得好痠哦,還是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玩花牌呢?如果鳴海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哦,我超級厲害。」
那之後的三個下午他們都聚在一起玩花牌。鳴海會在中午時到小少爺住的旅館附近等他,大概不下一個時辰他就能看見對方走出大門四處張望,試圖尋找他的身影。不論街道上有多少人,鳴海總能在第一時間看見他,小少爺本來就長得乾淨,身上穿的衣服又都做工細緻,走在路上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人一樣漂亮。鳴海會在小少爺站出門外時走出陰影,朝他揮手,接著他就能看見對方也揮著手露出燦爛笑容。
「恩?」男孩丟出了『松』牌,接著從排堆裡抽出新的牌,「哇,」他將手中剛抽出的『桐』展露給鳴海看,接著又把手裡的牌全部亮了出來,「『鶴』、『幕』、『月』、『鳳凰』,」男孩朝他笑說,「又是我贏了,鳴海。」
「太扯了吧,」鳴海表情垮掉,「你作弊吧。」
「才沒有哦,」男孩拿走鳴海手中的花牌看了看,「誒,『雨』果然在鳴海這邊啊。」
「只拿到雨又沒有用。」鳴海翻了白眼接過保科手裡的牌,理成一沓。
「怎麼會沒有用呢?『柳間雨』可是屬於我的光牌哦,怎麼會沒有用呢?」小少爺朝他笑了笑,「那鳴海呢?鳴海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鳴海聳聳肩,「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十二月吧。」
「所以鳴海的光牌就是『鳳凰與桐』囉。」男孩說。
鳴海垂下眼睛搓洗握在手裡的紙牌沒有回應。當初他在問小少爺名字的時候對方說如果贏了花牌就告訴他,然而已經來到第四天了,鳴海依舊沒有贏過對方,這讓他感到有些懊惱。
——不過如果只是贏一場的話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吧,鳴海想。
他將洗好的牌遞給對方,但小少爺卻沒有伸出手接,只是抬著眼睛似乎在想事情。
「?」鳴海表情困惑的挑了眉。男孩站起身拍了拍衣襬沾上的碎草。
「不玩了嗎?」鳴海問。
「等等,」小少爺朝他笑說,「我想拿個東西給鳴海,你等我一下哦。」
而那所謂的『東西』就是這張由羊脂玉雕刻而成的花牌。鳴海沒有理解對方為什麼會將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他。
「沒有理由哦,」藍色頭髮的男孩朝他微笑,「鳴海就把它當成是護身符吧,謝謝你陪我玩,」他說,「如果不喜歡的話賣掉也無所謂的。」
鳴海張開嘴,眨眨眼又什麼也沒說的重新閉上。
那天兩人分開之後鳴海盯著那塊如雪般的白玉一整夜。那塊玉很美麗,純潔無瑕的氣質會讓他想起漂亮的男孩,想著自己就算餓死也絕對不會把這塊護身符拿去賣掉。
他很開心小少爺願意把護身符交給他,卻同時煩惱著自己身上沒有能比得上這塊玉的東西。他也很想拿出點什麼讓對方一直帶在身邊,可是身為孤兒的他身上大概沒有能讓小少爺看得上眼的東西吧。
鳴海為此感到忐忑,隔天下午玩花牌時也總是心不在焉。
「嗚哇,」男孩在夕陽西斜時將紙牌收進剪裁合身的口袋裡,「鳴海今天超級不專心呢。」
鳴海倒抽一口氣,太陽要下山了,但是他想送給小少爺的東西還放在兜裡。
「才沒有。」鳴海別開視線踢了踢腿。
小少爺沒有戳穿他的謊言,只是拉了長長的尾音又看了他半晌才走上回旅館的路。鳴海像前幾天一樣跟在他身後,看著兩人的影子被拖的很長又交疊在一起。
他們來到了交叉口,前方就是小少爺暫時居住的高級旅館,男孩回過頭,笑著說鳴海掰掰。
「等等。」鳴海終於出聲喊住準備邁開步伐的小少爺。
他走上前,以落日染橘的天空為背景,鼓起勇氣將自己珍惜的東西拿給對方——一顆被反覆縫補無數次的骯髒皮球。
這是在他還小的時候一位很照顧他的老婦人縫給他的禮物,老婦人在兩年前過世了,此後鳴海就將這顆破破爛爛的皮球帶在身邊。是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雖然他知道這顆髒皮球根本不能拿來與昂貴的石頭相比,但他還是希望小少爺能收下屬於自己的禮物,如果可以,他會偷偷期盼對方能將這顆皮球隨時帶在身上,就像自己一樣。
「我只有這個,」鳴海眼神飄移著將昨天被他努力清洗卻依舊骯髒泛黃的皮球拿出來,破爛的皮球被鳴海剪裁縮小又重新縫製成只有手掌般大小,上面的線頭拮据又粗糙,「我不想白拿你的東西...但是我只有這個...」鳴海頓了頓,「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直接丟掉也沒有關係。」語畢他面紅耳赤的將視線瞥向他處。
小少爺沒有做出反應的那段時間很煎熬。鳴海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因為自己竟然拿一顆破皮球與玉石相比而感到生氣。就當鳴海終於忍俊不住下定決心要收手並跟對方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時,男孩卻取走了他手裡的皮球。
「嗚哇,」他將骯髒的小球捧在掌心裡仔細端詳,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這是鳴海自己縫的嗎?好厲害。」他抬起視線越過拱起的手掌看向鳴海,紅色的眼裡閃閃發亮,「謝謝鳴海,我很喜歡。」
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鳴海依舊忘不掉小少爺當時朝他展露的笑顏。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那張臉被深深刻劃進他的心底。
他是真的很想贏過小少爺,他想知道對方的名字,想再次與對方相遇。他想著如果未來有一天能登上頂點,他就能不再顧忌他人目光的與對方肩並著肩走在街道上。
然而,自那之後到他因推翻江戶幕府而名聞遐邇的現在,鳴海都沒再見到過小少爺了。
——倘若兩人能夠遇上一次就一定就能再遇上第二次的吧。鳴海想。
小少爺還留著那顆骯髒的球嗎?
小少爺還記得他嗎?
小少爺能認得出他來嗎?
鳴海不確定,因為他的人生在與對方相遇的那個冬天迎來了轉折。
男孩所告訴他的、應付商人跟權貴的方式很受用,鳴海藉由幫助他們處理狹盜事件而不再需要為吃飯哀愁,連帶著周圍跟他蹭飯的小鬼們也同樣獲得溫飽,在那一帶變得小有名氣。
那是個飄著細雪的早晨,鳴海一如繼往的追上盜賊,揍了人又拿回對方手裡的絲綢錦囊站起身便看見不遠處來了人。來者背光,一時的既視感讓他以為小少爺回來了,他瞪大眼睛倒抽口氣,才準備喊人卻發現不對勁。
來者很高大,穿著華貴的服裝。鳴海瞇起眼睛仔細端詳,男人年約四十,有著一頭金色短髮。對方盯向他的眼神很危險,鳴海沒有閃躲,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的與他對視。半晌後男人點了點頭走向他,「你就是鳴海嗎?」他站定在鳴海面前朝他伸出手,「我是四之宮功。」
那之後他被四之宮功以養子的身份帶回宅邸撫養,也逐漸理解小少爺口中的『名字比印章來得重要』。四之宮不是個嚴循禮法的人,他給了鳴海很大的自由,也因此鳴海並不討厭新的生活,卻還是會因為與之交好的虛偽權貴們而感到噁心。很多時候家裡邀請其他望族前來作客時鳴海只是做做樣子就走,面對那些和他示好的少爺小姐們也都盡可能地視而不見。他不喜歡貴族間的周旋與正統繁瑣的禮節,更何況他心裡早就已經有了人也沒打算要放下。
鳴海的這種行為讓四之宮功有些焦心。
他在某次宴會後來到再次早退的青年門前,這已經是他的賓客們第無數次迂迴的問起鳴海的事了,他被問得無奈,卻也不是無法理解那些人的心思。先不論四之宮家作為藩主擁有極大的權勢,鳴海很聰明,不論才學或武術都表現出色,更別提他那出類拔萃的長相與不同於出生權貴的桀驁不遜。明示或暗示著問他婚事的人絡繹不絕,然而這小子到好了,不是躲就是跑,好不容易逮著了也只是來者全拒。
與西方國家常有軍事往來的四之宮功自覺是個思想開放的人,不論身份年齡富貴貧賤,只要鳴海願意,四之宮功可以接受他娶任何人,只要能有個伴陪他一生的人就很好。
「鳴海,」四之宮功走進他的房間裡語重心長的說,「萬物皆有時,時候到了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你不可能躲一輩子的。」
剛洗簌完的鳴海才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往牆邊典雅的半身櫃走去,就因爲四之宮的話語停下腳步。
「功叔,」鳴海表面上用父親稱呼四之宮功,可私底下依舊用功叔叫他。生性自由的鳴海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在公共場合裡會做好身為四之宮家一員該有的樣子,但是在私底下、尤其是單獨面對四之宮功時又是另一副樣子。比起父親,鳴海覺得四之宮功更像是他的兄長,令他尊敬、卻又能讓他徹底卸下心防,「,我沒有在躲。」
「恩,你上次說你會跟刀劍槍砲談一輩子的戀愛。」四之宮功點點頭,「雖然我說過你可以選擇任何人,但是那依舊得是個『人』,鳴海,不論槍或刀都不能算個人。」
聞言鳴海表情猙獰,懊惱的嘆了口氣撓撓頭髮,「功叔我...我沒有在躲,我只是在等人。」
哦?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等誰?」四之宮功表情認真的回,「如果需要,我能去跟對方談談。」
「不是,」鳴海別開視線,張開嘴巴欲言又止,片刻後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再等等看。」
四之宮功沒有繼續追問,鳴海不知道對方是相信多一點還是懷疑多一點,也不知道男人還能讓他等多久。所幸接下來的幾年裡,保皇派勢力因為長州一役幕府戰敗後崛起。作為保皇派之一的四之宮家無心顧及私事全力投入於戰事之中,鳴海奉四之宮功的命令前往長州與藩主斡旋建立秘密軍事同盟。
慶應三年,德川宗家表面上宣布大政奉還,實則出手干預新政府的各項政策。隔年一月,由保皇派聯手組成的新政府軍與德川軍在京都南部交戰,幕府軍潰敗,德川宗家退回江戶,正式歸還實質政權。
四月,新政府軍與原先駐守江戶城的陸軍負責人談判成功,江戶城門大開,新政府軍與天皇正式成為大日本帝國最大城市江戶城的主人。同年九月,天皇舉行即位大典,改元明治,結束了大日本帝國兩百多年來的幕府體制,進入以天皇為中心、實則由藩主們聯合領導的新政府體系。
一系列緊湊的軍事行動讓鳴海在剛進江戶城後就累得倒在床上。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姿態回到江戶,那個十年多前他還需要每天煩惱下一餐的地方。安逸的和平讓過去的回憶再次湧上心頭,好不容易擱下的笑顏又在閉上眼睛時侵入了他的腦海。
首次拜訪長州藩主時他就有種既視感,漂亮的臉跟上揚的眼尾。鳴海停下腳步,視線遲遲沒有自對方臉上移開,很相似,卻又有什麼不同。綁著長辮子的男人挑了眉表情困惑的問他怎麼了嗎。
鳴海沒有馬上回應。小少爺給人的氛圍比眼前的男人舒服許多,像是帶著淺淺花香的春風迎面吹來。
的確是不同一個人。
鳴海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沒什麼就朝對方走過去。
但是真的太像了,不只長相,連口音跟牽動嘴角的弧度都很像。如果不是因為兩人瞳色有著些微的差異與總是在盤算他人的虛偽表情,鳴海會以為木桌對面的男人只是長壞了的小少爺。
會是家人或親戚嗎?
這層想法讓鳴海在留宿長州時仔細觀察了對方與他的整個家族,然而,即使他在戰後參與了由長州藩主邀請的家族宴會時仍舊沒看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鳴海提前離開了宴客大廳轉進中庭仰頭看向天空發呆。深冬無雪,月夜無雲,油紙門內溢散的燈光照進他心底的空虛。
以為抓住的線索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鳴海不知道自己跟四之宮說的等等究竟還需要過多久,甚至開始懷疑記憶中那為數不多卻佔據他所有思緒的幾天是不是只是一場清醒的夢。
能等到嗎?一個只存在於夢裡的現實的人。
他將手插進口袋裡握住溫潤的白玉,指腹輕輕撫過雕刻精緻的紋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他在對方開口的那刻半回過頭,挑了眉,被打擾的眼裡沒有一點情緒。
「鳴海,」保科宗一郎走到他身側,瞥著眼睛看他,「怎麼?覺得無聊是嗎?」
「沒有,」鳴海不想跟他打交道,找了理由隨便唐塞,「我對喝酒不在行。」
「哦?是嗎?」保科宗一郎笑道。
鳴海又看了他半晌才將視線轉回前方的造景上。保科宗一郎的說話方式是鳴海最終否定對方與小少爺是同一人的真正原因,不是瞳色、年齡或其他差異,而是『這種』說話方式。小少爺雖然會在說話時語帶保留,卻不會像保科宗一郎這樣總是在試探。綁著辮子的男人說出的話永遠是在為下一句話鋪路,虛偽到令人作嘔。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看向我的眼神很奇怪,」保科宗一郎說,「原本以為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敬畏,可卻又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你並不尊敬也不懼怕我,」他轉向鳴海說,「你似乎是想在我身上尋找什麼...是什麼呢?鳴海。」
聞言鳴海冷笑一聲,「你想說什麼?喝醉酒發神經嗎?」
保科宗一郎是除了四之宮功之外,鳴海少數也不需要維持表面功夫的人,反正這個男人的個性很差,不論是用真實或虛假的態度面對他結果都是一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在家族秘密結盟之後已經一起走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戰事了,鳴海早已無力在對方面前堆起禮儀教養。
「也沒有,只是單純感到好奇罷了。」保科宗一郎在吐了舌頭又收到鳴海一副被噁心到的臉之後才進入真正的話題,「你會參加嗎?海外視察計畫。」
海外視察計畫,自新政府成立之後除了撫平幕府派殘黨之外最關注的事情。計畫為期一年,目的是藉由理解西方文明的所有領域來擬定大日本帝國後續的治理方針。作為新政府軍裡三大藩主之二的代表,鳴海跟保科宗一郎都無數次被明治政府邀請參加這項計畫。
「幹麻突然問這個?」鳴海揚起眉毛抬起視線,「你又想打什麼鬼主意。」
「沒什麼,」保科宗一郎難得露出真實表情笑了笑說,「只是我們兩個總得留一個去一個。」
不可否認的是保科宗一郎所說的正是鳴海心裡所想的。新政府聯軍是以保科家和四之宮家為主軸所組成的臨時軍隊,即使德川宗家已經正式歸順中央但其餘小規模的內鬥仍舊頻繁發生,倒幕核心的兩人不可能同時離開日本,唯一的問題是誰留下來。 鳴海不確定自己是想去或是想留下來多一點。
大概是留下來吧,等內亂逐漸平穩之後他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尋找小少爺——然而,他最終卻仍是以使節團的身份前往西方進行海外視察了。
為什麼呢?
或許是保科宗一郎難得用認真的表情告訴他自己有不得不留下來的理由,或是他想著也許自己能到處搜集有趣的東西在重逢時拿給小少爺。
他會開心嗎?
會的吧,畢竟小少爺即使只是拿到又髒又醜的小球都能露處那樣快樂的表情。
但是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原先預計為期一年的海外視察計畫被硬生生的多延長了九個月,雖然整趟旅程的收穫不少,但卻也充滿了想念。回憶會在使節團看見西方文明中的黑暗或光明面時跑進他的腦海裡,像是繁榮城市旁的貧民窟,或是清晨裡泰晤士河畔的破爛屍首。
「鳴海先生,」船艙外的聲音響起,聲音裡難掩興奮,「鳴海先生,已經能夠看到橫濱港了。」
鳴海將頭探到窗外,海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的視線越過船首飄蕩的兩面國旗,海的盡頭是灰黑色的點,上頭禮砲升起煙霧瀰漫。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將玉石雕刻的花牌放回口袋裡,自窗台上站起身,提起床邊收拾整齊的隨身行李走向艙門。
吶,我回來了。
本文最後由 ABlu 於 2025-7-21 11: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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