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知為什麼要排斥我呢?因為我是泰坦族的小矮人,是異類吧。」 異類。沙耶香最明白那種心情,從小接踵而來的歧視與惡意讓她對這些負面情感的感知非常敏銳,可是綴理跟她的情況有些不同,至少沙知與綴理之間給她的感覺跟恐懼、害怕、偏見、歧視所產生的純粹惡意不同,那是一種雜揉愛與背叛複雜難解的心情。 「綴理大人會這麼問,表示曾經是喜歡的吧?」 抱緊雙腿,綴理埋進膝蓋裡面。或許吧?她想,「……嗯。」 正因為是最喜歡的人,受到背叛、傷害,才會產生又愛又恨複雜難解的心結,隨著時間不斷的發酵釀造,最終完全變質成完全不同的存在。 那從來不是黑白分明,可以非黑即白的分辨割捨決斷的事物。 「實際上您是想知道沙知團長的想法吧?」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 沙知是怎麼想的,當初為什麼會這麼說。綴理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就像跌倒的傷口只需要等待時間的癒合就好,可是她回望過去,自虐般的伸手把傷口反覆扒開,底下還是千瘡百孔,綴理望著天空,淡淡的陽光被飄過的、逐漸厚重的烏雲遮擋,淚水也順著那美麗的側顏流了下來。 「……理、綴理……快點,綴理……快逃!」 沙知為什麼要這麼說,是不相信我嗎?心鈍鈍的,痛痛的,好不舒服。 為什麼什麼都不說,總是自己背負呢? 「咦……」 「太好了呢,只有綴理也好……快逃走吧。綴理,你只需要還活著就好。」 那時候沙知好像說得很多,可是她不願意去回想。究竟那冷酷的驅逐中,轉過身帶著多少別的情感,如今回想起來她記得那張臉短暫掠過的寂寞,難以忽視無意間流露的悲傷與獨自背負的責任,偷偷把掌心攥緊藏在身後。 「深淵,陰之神的力量,光靠我們是無力的,世界樹大人需要的、需要的是能連結、聚集最棒閃耀的存在……啊綴理是你啊,抱歉,讓你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從戰場回來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找到了人卻只有渾身是血躲在角落療傷的身影,連強大的沙知都無法抵擋的存在,想要一起戰鬥,可是沙知就這樣將她推走,獨自帶領族人,頭也不回的奔向前方,充滿了汙穢氣息的深淵,「喔呀~作為你們的大前輩當然要好好保護小輩們,快點、快跑吧,綴理跑得越遠越好……」 實際上她想知道,很想很想知道沙知當初是怎麼想的。 未來已經沒有沙知了。她那時以為只要沙知不在,就不需要去面對,可是眼淚卻在想起沙知的身影時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或許現在不去詢問,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她很害怕,過了數百年都沒有問出口的事情,為什麼現在才想追尋解答? 「沙耶,我真的可以嗎?」 能做決定的,只有自己。 答案一開始就知道了。所以現在綴理所需的就是那一絲勇氣,而沙耶香就是提供緊握住她的雙手,堅定的告訴她,「嗯,綴理大人可以。」 悠閒的午後,狂瀉的暴雨,清洗乾淨的窗戶倒映著她的臉,那張用魔法偽裝汙染,虛假的臉,準備綴理喜歡的零食配上一點茶,真是最適合下午茶的日子。 「喔呀~你來啦。」 才怪呢。沙知望著鏡面反射中闖入教會聖騎士長辦公室的兩人,打從早上見面那一瞬間,心中就有一些猜想了。 「綴理大人,我在外面等您。」 「嗯。」 門關上了,沙耶香暫時離開房間,這兩人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的面對面談談。 「如果我沒猜錯,綴理你……是未來的綴理吧?」轉過身與綴理對上視線,沙知點點頭,「嗯嗯,看來未來的我已經被殺掉了。」 那麼輕描淡寫地訴說自己的死亡,就像早就知道一樣。 「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點了點窗緣,沙知繞過桌面,窗外的光影在她臉上飄過,「當然了,壞人就要有壞人的自覺,抵擋著深淵,沉淪於深淵,總有一天也會被深淵殺死。」 清醒作惡不需要掩飾,你注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注視你。 沒有未來,充滿絕望與不幸的未來,而她作為精靈王必須阻擋在未來的希望面前,不被理解也沒關係,阻擋那份絕望和痛苦就是她的歸宿。 「沙知。」 「……綴理。」 多久沒有被叫出口的名字?明明早已下定決心了,可是被久違的呼喚名字,也只是被呼喚名字而已,太沒出息了,心裡變熱了起來,眼淚就忍不住蓄在眼眶。沙知扭過頭,對著櫃子蹦蹦跳跳的,「對了要吃零食嗎?你最喜歡的……愉快動物餅乾我有準備喔。」 綴理走到她身旁,輕鬆地將櫃子上的藍色包裝盒拿下來,遞給沙知,雙手觸碰,視線相交那一瞬間,那純粹的眼睛就好像被雨蒙上一層水霧。 「……沙知你會難過嘛……因為我現在好難過。」 …… 「……綴理。」 真是的,太容易自我感動了。不論幾次,都會被純粹溫暖的心靈給感動。 「啊啊……反正未來已經不會有我了,偶爾就任性一下吧。」沙知順時針轉了半圈再度面對綴理,「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了……這個時刻、這個空間,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沙知,你是討厭我嗎?為什麼不能讓我去戰鬥呢,把我趕出村子是不信任我嗎,覺得我很弱小?趕出村子的時候,真的一點點感覺都沒有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討厭呢……」 沉默之後,伴隨著雨水叮叮咚咚拍打窗戶之中,傳來淡淡的嘆息。 「……不討厭喔,最喜歡了。因為你很耀眼喔……泰坦族的小矮人嗎?不是的。」沙知搖搖頭否認,「你是泰坦族的希望,你的族人,在想遭受陰之神詛咒預言滅族的大災厄之前,有一個特別不一樣的孩子,跟人類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竟然在滅絕之前出現了,耀眼的存在,擁有純粹的、不染汙穢的心靈,所以就把泰坦族延續的希望放在你身上。」 雙手放在胸前,沙知回想起那時候的難受與不甘,她實在太無力了,在神的力量面前太過渺小什麼都無法辦到,「怎麼會呢,說真的把你趕出去的時候,我都偷偷的躲在世界樹大人的禁地附近哭泣呢,畢竟世界樹大人的身邊不會有人隨意接近,真的也只能躲在那邊不被打擾盡情的哭泣。不要說出去喔,畢竟太羞恥了,明明都活了幾千年是老太婆了,還是特別羞恥呢。不要告訴別人喔,特別是未來的那群小輩們。」 四周安靜了下來,雨停了,在烏雲散去的傍晚夕陽從間隙中探頭,照在沙知的臉上,她噓地擋住嘴唇,是那個往常真心的、調皮的、溫柔的笑容。 「你過得很好呢,肯定在未來遇到了很棒的邂逅。」 「啊沙知……嗯,我遇到了最喜歡的沙耶,她給我煮好多好多美味的飯,還有好多好多的人相遇、邂逅,每天都好快樂。」 「打擾了,大概覺得你們聊得差不多了。」 沙知望著叩門進入的沙耶香,「這樣,沙耶是指這一位吧……真是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望著橘紅與藍紫交換的漸變天空,逐漸閃爍的零星星辰,沙知想,未來的我有種下驅散黑暗的希望種子嗎?有守護好這塊土地嗎?有守護好重要之人的笑容嗎? 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有保護好最喜歡的大家嗎? 「啊啊啊──魔獸入侵了!」 碰地,遠方發生了爆炸。響徹街道的慘叫,熊熊烈火與雨水碰撞產生的濃烈黑煙掩蓋了大街情況。 「那群蠢貨。」沙知嘖地咂嘴,推門出去,「看來只能先聊到這裡了。」 綴理跟上,「沙知是故意當壞人的嗎?」 「怎麼不覺得是我安排的。」沙知歪了歪頭,腳下也不停走得飛快,「你應該知道了吧?未來就會暴露我是魔獸王了,不覺得是我指使的嗎?」 「那麼假如現在把幹掉沙知就能阻止嗎?」 「哈哈真恐怖呢,綴理真愛說笑話……難道是認真的,唉?」 「咦?」 無論如何,綴理開始思考打倒過去的沙知出現時空悖論的可能性。 「也是,你不會開玩笑呢。」沙知苦笑,「但是真正重要的主役不是我喔,就算我現在提早被殺掉了,也會有人負責挑起魔獸王戰役,目的就是為了那足以聚集民心,創造出獨一無二最棒的閃耀……只是影響跟變數可能會擴大,不會只控制在王城內,畢竟魔王陛下的部署絕對不會因為我而停止。」 「嗯,既然如此我不會懷疑沙知。」綴理歪著頭,「不過魔王……跟魔獸王不同嗎?」 「嗯,明面上的存在是我,檯面下的存在是魔王陛下。現在說也無關緊要,未來的我肯定讓儀式成功了。」沙知偏過頭,「如果沒有牽掛陛下就是當世最強,陛下為了干涉人間就得經歷輪迴轉世,轉世會忘記她的使命,只能憑藉直覺、憑藉著對『我之本體』的渴望行事,而作為精靈王的我就是大人今生的代理人,擔任大人最需要的異世耀夜之人前方的考驗。」 「異世耀夜之人?聞起來很漂亮的顏色……」 「嗯確實很美麗喔,異世耀夜之人,她是凝聚閃耀連結閃耀的存在,照亮深淵驅散所有邪惡,握有重建世界秩序的關鍵,最耀眼的存在。」 「這樣,閃耀啊~我覺得沙耶也很耀眼喔發光☆發光☆~」 「謝謝您綴理大人,我可不會發光喔……對我而言,您才是最耀眼的。」害羞地移開視線,沙耶香轉移話題又說:「這不是沙知團長您的安排,那時候,應該說現在魔獸王才誕生沒多久。」早上尋找綴理的同時,也在街頭話家常中蒐集不少這時代的資料,核對所知的資訊,沙耶香捏著下巴思忖,「實際上魔獸之間也有很多派系,據說魔獸王是打倒各方領袖才成為共主的,一開始還是跟散沙差不多,這個聯盟本身不穩固,要不然就不會在魔獸王消失之後各方爭奪魔獸王地位而內鬥。」 「嗯,你身上有我……魔法氣息……不,沒事喔。」沙知捏著下巴偷偷瞧一眼,想通般的搖搖頭又說:「哈哈你是搞情報的騎士吧,這麼清楚。對喔,這次的襲擊是被我打倒的異議分子擅自主張的偷襲。」在火光的縫隙間,沙知瞥了一眼沙耶香身上的特徵深色的頭髮與眼睛過於明顯了,「嗯魔獸跟人族差不多有主戰派跟共存派的區別,可惜了混血的東方騎士,司騎士長太正直也太單純了,早就叫她趕緊找個藉口出城,如果再晚一點……或許再晚一點……人類,那群主戰派的陰影真的是很有趣,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遇到不合群的,想出頭的,有理想的通通拉下來,成為替罪羔羊,推自己的人上位,以為能斷絕女王的臂膀。」 提到姐姐是什麼意思?心臟驟停、血壓升高、意識模糊、冷汗直流,心突然跳得好快好快,沙耶香眼皮不停的跳動,眼前一陣閃爍忽然模糊了起來。 遠遠的閃過一道小小的、黑色影子,「咦那是?」 白色霧氣的朦朧中,沙耶香看著綴理追著那影子如弩箭離絃咻地奔了出去。 不行,如果讓她一個人亂跑會迷路的。 「……等等綴理大人!」頭很痛,沙耶香摀著頭蹲了下來,突發地天旋地轉。 地震,她以為是地震。實際上是雙腿在顫抖,周遭氣溫變得寒冷,閃爍著朦朧的白光看不清楚。 「快追,可惡,怎麼那麼會跑!」 就像是那個夜晚,那個曾經是姐姐的同僚們追趕的日子,明明早上還在餐桌上談笑風生,晚上卻刀劍相向。 現在是什麼日子,印象中牆面上的日期她一直很有既視感,現在她終於想起來了,今天,今天是司下獄,然後被自殺實際上是暗殺的日子。 為什麼會忘記、怎麼可能忘記?頭痛欲裂,就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看不見、聽不清、碰不著,眼前擴散著點點黑斑,下一秒沙耶香便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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