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在邊緣奔跑 提著東尼不只一次跟他形容「讚到爆」的甜甜圈紙盒走到病房門口,彼得聽見裡頭的人正好在道別。禮貌起見,他向後退了一步,想待訪客離開再進去,未料房門被一把從裡拉開,裡頭穿著素色翻領短袖的金髮青年立時與他四目交接,有禮地側著身子,似是預知他在外頭,有意騰出空間讓他先進門。 「久等了,我是史蒂芬。」 彷彿對陌生人見到自己第一面時的震驚屢見不鮮,青年沒責怪彼得一時沒反應過來的失禮,先一步微笑伸出了手。厚實臂膀及那張每個美國人都熟悉的臉讓彼得晃了眼,意識到自己盯得太久了,他突然舉起慣用手準備回握,就見快要被握爛把手的外帶盒差點砸上對方,他暗罵一聲,連忙將甜甜圈換到左手,無視東尼喊著「你小子小心點我等下還要吃呢」的背景音,雀躍中帶著小心翼翼,握上了那隻寬厚溫熱的手。 「嗨,美國隊長,我是你的大粉絲。」話說著,彼得也不知怎地不緊張了,笑道:「噢對,我是彼得,彼得・帕克。」 「很高興認識你,彼得。」不同於有意輾壓他人氣焰、喜用似要把對方手骨直接捏碎的力道交鋒的那類人,史蒂夫只是在彼此虎口交觸時使了點力扣緊,很快便放開了手,見他朝自己空無一物的那隻手發愣,終是真心地笑了出來。「是活生生的史蒂芬・羅傑斯,你不是在做夢。」 這話讓彼得立時脹紅了臉,結巴著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而美國隊長擺了擺手,看起來並無放在心上,留下一句「期待下次見面,小伙子」便闊步離去。 曾經同是被謔稱為豆芽菜身骨的街頭英雄百口莫辯,最後只能就著一個苦笑,關上了門。才在病床旁的小桌打開餐盒,他就察覺到東尼的目光,起初他以為是自我意識過剩,可人對他人視線的感知就算沒有蜘蛛感應也同等敏銳,因此不消多久,他就發現,東尼確是目不轉睛凝視著他。 整體來說,雖然這回手術範圍距心臟之近、因涵蓋區域也無法進行微創手術,可在那位吳醫生的高超技術之下,億萬富翁恢復得很快,好似只是他說的「小手術」。 「怎麼了?」用紙巾抓起一個巧克力焦糖口味,彼得一面遞上前,一面試探性地問。 「說真的,你知道吧?」接下甜甜圈咬了一口,待油炸麵糰的滋味在口腔裡散開,東尼嚥下鬆軟的麵糊,語氣散漫地說:「我永遠不可能像美國隊長、你那個無緣的小女朋友,還是太陽什麼天殺的自然發光體那樣明亮溫暖——」 「我很清楚,東尼。」即使意外於科學家突然提起這個,彼得意識到對方的意圖,在床沿拉了一張椅子坐下。「誠然我喜歡陽光,但只有在夜晚的街頭,我最能做我自己。無論是蜘蛛人或彼得・帕克。」 「所以你做好失望的準備了嗎?」 「你可以停下汙衊自己這種徒勞無功的舉動了。我見過真正的超級惡棍——而你和他們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真的。」 哈,你可真是世界上最不會安慰別人的人了,蛛網頭。 「說真的,當你在……在自我苛責的時候,也會這樣說服自己嗎?有成功過嗎?」顯然東尼也覺那句話想要達到的效果不夠成功,表情微妙地拿起床邊的開水,喝了一口。 「……沒有。我朋友哈利說的是對的,或許我就是沒有『安慰他人』的天分吧。」 「我不知道『安慰他人』是種天分。我大概也沒有這種能力吧。」 他們相顧無言,東尼又吃起了甜甜圈(至少那使得沉默看起來合理多了),香甜的氣味在病房裡瀰漫,可他有些食之無味。半晌,年輕人又開了口。 「不管你相不相信,但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難得對自己誠實一回。」彼得低聲嘆了口氣,好似他早知這句話多麼蒼白且單薄。 「但我不見得會對你誠實、也沒有義務對你誠實⋯⋯」明白這句話多麼傷人,億萬富翁頓了頓,自知無用、仍勉強補上了一個無謂的附加句:「以防你不知道。」 「說真的,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青年抬眼看他,語氣裡有種好像來自靈魂深處的哀傷。「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們都已經得到懲罰了,東尼。」 已經夠多了,東尼。他反覆念了男人的名諱,好像那是一個謎語的解答,也好像是一個句子的終結,更像是無從抵達對方內心深處的心意。 「你怎麼知道已經夠了?」 理科天才血液中潛伏的懷疑論者冒了出來,以不太親善的姿態高傲提問,而在那問題之後的脆弱卻讓彼得感到親切,湛藍的眼睛定定望他,像是凝固於油彩中的畫像,對觀看者的專注深重得讓人感覺不真切。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無法代替任何人原諒、寬恕,或者給予你想要的痛斥。如果你沒有誠心渴望痊癒的話,其實我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你現在是在誇耀你的無所不能嗎?或者更糟,烘托我缺乏原則的軟弱?」東尼挑起了一側眉毛,焦糖色的眼珠被與「甜美」毫無掛鉤的挑釁佔據。 在青少年時期可能會因此敢怒不敢言,將滿腹委屈與窩火收攏在怯懦的反應之下。然而,此時此刻,彼得勾起一個像是可以包容世間所有稜角的笑容,狀似未察地垂下了眼,雙手交疊在膝上,彷彿虔誠禱告的信徒,正直面著他傾盡一生追尋的神祇。 「恰恰相反,我在乞求你的許可,史塔克先生。」 不知是否人在耗弱狀態時總是分外多愁善感,東尼感覺自己從那話裡聽出了多層意涵,可他不著急要去證明它們。 「嘿,小子,你見過比跨年的時代廣場更精彩的煙火秀嗎?」 還沒等到彼得回答,東尼大口咬下另一口甜甜圈,濕潤的豐裕口感讓他揚起了嘴角。 ◇ 離開復仇者大廈的醫療艙後,東尼沒回到馬里布,反倒在紐約買了一處更靠近市中心的房產休養,主因是重回崗位的哈皮有股活躍到惱人的活力四射。打從知道他要動手術,哈皮噓寒問暖的程度活似他失去了一條腿,被煩得不輕的東尼不想對多年好友惡言相向,索性找了個叫外送與計程車都眾所周知的便利的酒店式公寓,堵上了小胖子滔滔不絕的嘴。 那地方在《號角日報》兩三個街區開外,媒體還沒收到他在那暫居的線報,因此彼得時而充當跑腿,帶點皇后區最好吃的熱狗和三明治上樓,陪億萬富翁度過一小段時光。有時他們會聊點什麼、看看東尼的新發明,有時天氣悶濕得讓人不想動彈,他們會找出百大經典科幻片的清單,用串流平台隨機播一部,然後窩在時髦套房裡那張舒服得讓人這輩子都不想離席的沙發兩側,或是認真觀影,或是昏昏欲睡。 一天,他們在《黑洞頻率》[1]的餘韻中收拾桌上的可樂罐和爆米花——他們難得剩下那麼多,但那劇情實在不適合被氣泡飲料或咀嚼聲打擾——結尾主角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還在彼得腦中盤桓,直到見東尼站在一旁饒富興味看他,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擦了三回桌子,羞赧地起身到流理台洗抹布。 水聲彷彿也能洗淨人的思緒,因而在擰乾布巾、掛上一旁的釣鉤後,彼得靈光一閃,轉過身問房裡的另一個人:「你想去看看『她』嗎?」 為缺乏前言後語的提問一愣,但當東尼意會到他說的是什麼時,下意識推拒:「你不必——」 「我常常去關的墓前獻花。雖然我從沒親自見過佩珀,但你……但你告訴我的一切,讓我感覺,我跟她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所以我想去給她獻一束花。她值得的,東尼。」彼得說起這話時沒有咄咄逼人的聲勢,話音平緩,神色懇切,讓人不忍心拒絕。 東尼曾想過,讓佩珀葬在紐約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他也示意料理喪葬事宜的軍方與神盾局盡可能滿足波茲夫婦的請求,但最終他們除了她一些近年的生活照、什麼都沒要。那種無所求使他益發難受,只能在他們回紐黑文前夕派了個律師團裡聲譽良好的小夥子過去,幫他們過一過充滿法律名詞的文件。 得知佩珀遺囑裡的遺產處置後,波茲太太主動攬下了基金會的工作,至於身兼耶魯大學教職的波茲先生,他表示自己會以顧問的身分給予最大的支持,但兩人對於「學業表現優異的學生」的遴選標準上有些異議,最終決定在這個前提之下加上一條「家境清寒或者雙親亡歿」的附帶條件,律師保證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徵求法務部的肯首。 除此之外,東尼所知甚少。 他的導航系統掛著一筆從未被執行過的搜尋紀錄,正是到伍德勞恩墓園的最短路徑。他知道,在很多戰場或大型災難的發生地,人們會給死者建衣冠塚或紀念碑,強調逝世的靈魂要比在塵世流亡的肉身值得紀念;他也知道,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佩珀的蹤影,只有那個墓地、那方棺木裡沒有,矛盾的是,他還是在意,縱使他對自己為什麼在意一無所知。 「你愛她的話,你該要告訴她的。」青年看著他,面色如常,「就算是現在。」 良久,東尼總算發話,要賈維斯打電話給哈皮。 當前拳擊手見上車的還有彼得時,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許多,好像有意塑造自身的專業形象(就算單純只是開車)。見他縮起下巴,神態帶上不必要的刻薄,東尼先發制人,叫他好好開車,下課時間的車潮不是開玩笑的,哈皮抿起嘴,終是什麼都沒說、踩下了油門。 眼看車廂裡的空氣凝滯,彼得反省自己的態度是否強硬了,可事已既此,退讓也待東尼不公,因此他只能轉而說些趣聞調節氣氛:「梅嬸知道我最近常跑醫院,問我小火不是回巴克斯特大廈了嗎?所以我就跟她說了你的事,然後她說她不喜歡『那個叫史塔克的』,因為我放太多注意力在你身上了。」 這話讓億萬富翁會心一笑,不太認真地回道:「這就麻煩了,我原本還擔心她會太喜歡我呢。」 「你就儘管扯淡吧。」 「我可不是那個起頭的人。」 彼得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 途經花店時,彼得下車買花。打開車門時,他回頭原想問那位女士喜歡什麼花,東尼恰巧轉向了車道那一面的窗子,外頭陽光將他的輪廓線裁剪得宜,連戴墨鏡的邊框都在發光。哈皮逮住機會,以一種超商老鳥對待新人員工的態度,扭過頭冷冷告訴他「這裡不能臨時停車」,教他趕緊甩上門跑進店裡、請店員緊急包了一束小雛菊。 幸運的是,沒有交通警察找上門,他倆後來的巡禮也十分順利。 墓園很大,佩珀的墓地選在小丘上,必須走一段階梯才能到。哈皮留在車上待命,沒有跟來,彼得將花束放在佩珀的墓前、默哀致意後便走到一旁的雲杉下,留東尼獨自在墓碑前沉思。望著那道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關的墓前的場景。 或許是那段時日已經哭得夠多,因此他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像個嚇壞的孩子,怔怔讀著碑上的「關多琳・馬克欣・史黛西」,一回又一回,直到暮色吞噬他的視線。在那之後,無數次,他會到關的永居之地,待半小時到一整個下午不等的時間,好像那是他成年禮後的秘密樹屋,也像是有一部分的他葬在那,非得走回原地,他才能找回來。 思忖間,彼得視野中的人回過身,步履堅定地走到他面前。沒有問東尼「感覺如何」、「你說了什麼」,他僅是問了句「要走了嗎」,得到來者肯定的鼻音。 沒來由地,他們相視一笑。 返程時,在樓梯剩最後幾階的時候,蜘蛛人以過人的反應神經跳了下去。用一個精彩絕倫的體操姿勢落地做結,他先是朝科學家眨眨眼,而後一語不發,飛快地跑了起來。 見狀,東尼愣了神後也下意識狂奔起來。 前頭年輕人的速度很快,但似是有意控制在他可以跟得上的距離。向晚時分的風搧在臉上的力道很大,闖進肺泡的冷空氣讓他胸口刺得生疼,不過他不想停下來。經過劇烈運動,小腿肌在短短五十公尺之後開始發沉,可當他望著三步之遙的背影,大腦好像頓時產生得以支配生理本能的力量,任意志力牽線木偶一般、提起他以為再也承受不了的大腿。在那樣的時刻,呼出成白煙的氣息像是電影裡的蒙太奇。 東尼甚至生出一種,彼得可能會這樣一直跑、一直跑,帶他逃到一個無人知曉的所在的奇異錯覺。 但事實上,逃避的人向來是他自己。 最後,兩人在停車場前停了下來。哈皮見狀,擔憂地搖下車窗,直問是不是遇到了狗仔隊,見他倆氣喘吁吁無暇應付,旋即又探進車內拿瓶裝水給他們。 恢復能力比普通人好,彼得很快平息了呼吸,看向扶著雙膝大口喘息的東尼。億萬富翁的髮絲被風打亂,因溼氣沿著額角垂了下來;西裝外套下的襯衣似乎也被汗水浸溼,顏色看來深了點;唯有那雙眼睛,像是被水洗過後的夜空晶亮,一切很狼狽、但也很完美。符合此刻的完美。 留意到年輕英雄的視線,東尼也看了過來——作為先跑起來的那個,他看起來肯定也是一塌糊塗——接著,四目交接的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在哈皮困惑但不知如何插入話題的目光下,他們從方始的噗哧一笑越笑越大聲,好似彼此都還是十多歲的孩子。 那種笑跟身上流淌的汗水一般溫熱,透亮。 平日傍晚的墓園很清靜,他們不著急要走,便坐在一棵柏樹下的長椅喝水。 呼吸終於平順的鋼鐵人忽地生出一個奇思妙想,於是開了話頭:「小學數學題:東尼・史塔克現年四十三歲,明年的這個時候,東尼・史塔克的歲數將是彼得・帕克的兩倍;那麼,當東尼・史塔克的歲數是現在的兩倍時,他和彼得・帕克又會相差幾歲?」 哈皮擰眉掰著指頭算了起來,彼得則帶著一種年輕人會有的隨性,輕輕晃著頭,視線上飄在腦中運算,心裡有定數也不急著解答。沒過多久,前拳擊手就一臉震驚地朝兩人喊道:「天哪,那時你們就差六十多歲了!」 典型的邏輯謬誤讓彼得沒有惡意地笑了出來,對上哈皮譴責性的目光才連忙解釋,連帶稱呼的選用都謹慎許多:「不,我明年二十二歲,東尼⋯⋯史塔克先生四十四歲,正好是我歲數的兩倍;而當史塔克先生的歲數是現在的兩倍——也就是八十六歲的時候,那時的彼得・帕克同樣經過了四十三年,所以是六十四歲。人類的歲數和相似三角形不一樣,不會呈正比增加,所以兩個人的差距一開始是二十二歲,就固定是二十二歲、不會增加的。」 聽他這麼說,哈皮露出一種介於狐疑與恍然大悟之間的糾結表情,望向不置可否的出題者,亟欲尋求第三方認同,就見他的上司神色難辨地點點頭,在接受事實的同時內心也徒增了種無意義的競爭意識——儘管他知道彼得壓根兒沒有這層意思,還是搧動鼻翼重重「哼」了一聲,在青年無措的凝視下走回駕駛座發動車子。 「別管他。」見街頭英雄搓起手指的小動作,心知這是他焦慮的預兆,東尼出聲打破僵局,「他本來就有點神經質。」 這話讓彼得放鬆了許多,光芒在水色的眼睛裡流轉,像是冬季結冰的湖面。他彎起眼睛,笑著回問:「那麼,四十三歲的史塔克先生,你認為,當八十六歲的東尼・史塔克見到六十四歲的彼得・帕克時,會不會覺得他倆的距離更靠近一點了?」 「這題的答案——」億萬富翁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你可以留著問八十六歲的東尼・史塔克。」 話音方落,東尼便站起身,說了句「走吧」。 默默跟上步伐,彼得望著那人比自己寬不了多少的肩膀,看落日餘暉將其染成熾熱的金與紅,是鋼鐵人的色彩,瑰麗且絢爛。 「東尼,就算到了最後,波茲小姐仍然救了你。」他心道。 彼得預想過無數可能,想著萬一東尼跟他一樣呢?如果歷經了這一切依然沒有變好呢?曾經的他沒有答案,現在好像稍能見著在浩瀚宇宙中漂浮的微弱星火—— 那我會捏捏他的手,跟他說,我們沿著邊緣逃跑,在世界的邊緣,在集體意識的邊緣。 邊緣比較冷,邊緣比較黑,但邊緣是有愛的地方。[2]
(全文完)
[1] 喬戈瑞・霍比特(Gregory Hoblit)《Frequency 黑洞頻率》,二〇〇〇年。
[2] 馮勃棣《Dear God》〈第十場:沿著邊緣逃跑〉,二〇一四年。
〖作者的話〗 很開心能在夏天完成這個作品,今天收到了實體書,決定在這個美妙的日子將全文釋出,希望能跟世界分享這個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