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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藍色監獄│凪玲] 小剪男孩 [G](小剪擬人/OC有/1113更新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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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7-17 23: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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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啊──」

  「哇,好大的呵欠,小剪真的沒有形象這種東西耶。」

  無力瞟一眼過去,小剪朝暎子吐了吐舌頭,便索性邁開腿往兩道半身倚在欄杆上的青年背影奔跑而去,隨後因那兩人在聽到他呼喚的下一秒匆促遠離的交握的手心,而輕快地眨了眨綠眸。

  「嗯,我也有看到,很漂亮對吧。」聽完小剪和他分享剛才的煙火有多壯觀,半屈下膝的玲王如此回道:「有和大家一起來看煙火秀真是太好了呢,這都是多虧了你喔,小剪。」

  小剪本欲回視的目光心虛地游移了一下。

  凪見狀眉也不挑,就是淡淡聳肩,「原來小剪是個誠實的孩子。」

  「什麼意思啊……」停了一下,驟地想到某事的玲王大喊,「啊!是說凪剛剛從頭到尾都背對著煙火吧?好可惜啊根本完全沒看到嘛!」

  「嗯──我不太介意就是了。」眾人困惑之際,瞇起眼睛的凪面上滿是炫耀之情,「畢竟我看到的是比煙火還要漂亮的景色。」

  「哈啊──?」

  小剪再度眨了眨眼,仰頭望玲王短短的眉毛蹙起,面容卻在露臺暈黃照明下浮漾起緋紅,些許彆扭,些許心慌。

  他真的好久好久沒看見他的爸爸露出現下這種表情,無論是頻頻湊近向凪告發不平的玲王,還是心甘情願接受所有指控的凪。

  好像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壓抑不住躁動唇角的小剪將那兩人越加微妙的互動納入眼底,打從內心感到雀躍地想:倒不是那麼一回事,與其說不一樣,不如說是恢復到從前的模式。總覺得超級開心的。

  身側傳來一陣盈潤笑聲,小剪下意識地朝聲源窺去,恰巧和笑顏嫣然的女孩對上眼。想必暎子也是相同,他甚而不知道為何他們兩個會比凪和玲王本人表現得還要激動。

  「對了玲王,我有東西要給你。」趁著面紅耳赤的青年歇停的片刻,凪突然說。

  「要給我?什麼東西?」

  「秘密,玲王看了就知道……唉?」眉頭緩緩皺起的他沒有停下在隨身包內翻找的動作,「奇怪,沒有……我記得兩個都拿了的……」

  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玲王還沒來得及疑惑,兜裡手機就伴隨著震動響起,使得他不得不稍作示意後踱到不遠處接起通話,誠然給了難得張惶失措的凪忙不迭地將整個行囊掀開來找個透徹的時機。

  「凪在找什麼?」小剪把腦袋往旁一傾。

  「要送給玲王的東西,是不小心弄掉的嗎……」

  「誠士郎!」

  忽而,奮力踮起腳尖的暎子把一個乳白色物品遞到凪面前。

  「是這個對吧!」

  馬上接過手,青年的眼睛頓然亮了起來,「啊、對。怎麼會在暎子那邊?」

  「今天早上離開旅館的時候發現你忘在玄關旁邊的桌上,是兩個一組的東西吧,誠士郎在玲王先離開房間後一直焦慮地抓著它們不放,但是出門時只拿了黑色的那個。」語帶寬慰的暎子一面回想,一面調了調頭頂貝雷帽的位置,「誠士郎一整天都盯著玲王看,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忘記東西,我就先帶在身上了。」

  「難怪早上出門前不管跟凪說什麼都被敷衍過去,原來是超級擔心禮物送不送得出去啊。」

  凪誠士郎沒有否定這兩個孩子。

  「……抱歉,我是不是又多管閒事了?」

  他對垂下眉尾的暎子搖頭表示沒這回事,「還好有暎子在,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非今天拿給玲王不可……謝謝妳。」

  大概沒料到會收到謝意的暎子愣愣地睜大更形圓潤的黃眸,明媚的笑容而後重新回到女孩臉上,帽緣底下,銜住左側瀏海的品紅色髮夾在清澈夜色中閃閃發亮。

  「嗯!」她笑得晴朗而純粹,「加油喔,誠士郎!」

  在青年攤開的手掌中央,恬靜地躺著兩枚結著穗繩的御守,一黑得沉穩尊貴,一白得端莊高雅,金線交織其上,精巧的設計任誰一看都會明白是某種成雙成對的日式傳統服飾。

  象徵緣分,象徵愛情,更象徵家庭。

  象徵著凪誠士郎和御影玲王之間互相許諾的約定。

  與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別過後,玲王拎著一只青色提袋回來,甫看見凪手上的一雙錦囊,便忘了前一刻打算和倆孩子說的話。

  「耶?這是……夫妻御守?」玲王費了點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是我想送給玲王的東西。」刮了刮自己側頰的凪顯得有些緊張,「昨天在神社買的,我想和玲王一起拿著一對。」

  別說特殊節日以外的禮物,對他一向懷著各種內心話的凪平時也很少這般直白地表示心意,令玲王頓時受寵若驚。

  「昨天買的,你一直帶在身上是為了等到現在?」

  「倒也不能說『一直』……在小剪說要來看煙火秀之前,我的確一整天都沒有找到可以送出的時機。」畢竟他們早些的氣氛實在不能說是毫無芥蒂,「這趟遊樂園行程也是我想送給玲王的東西。」

  玲王更加不解地睇著他,凪只能繼續說。

  「……因為我之前誤解了玲王的想法,才打算親自確認你想像中的『家』到底是什麼樣子,雖然是以意料之外的方法,但這下我總算明白玲王真正想要什麼了。啊,票是拜託老婆婆幫我拿到手的,小剪手上的煙火秀票券八成也是這麼來的吧。」

  「等、我怎麼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只有我被蒙在鼓裡嗎?」玲王訝問。

  小剪二度心虛飄眼,暎子則同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

  「你說遊樂園是為了暎子才……」

  「嘛,那當然也是其中一個原因。而且不用這個說詞的話玲王肯定不會答應。」

  「……原來是這樣啊。」扶住額頭的玲王又氣又笑,「凪你這個自私鬼!」

  「嗯,謝謝稱讚。」

  「沒在誇你啊你這麻煩的傢伙!別裝得一臉無辜!」

  不知怎麼地,縱然是這般意義匱乏的鬥嘴,玲王也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踏實。

  如同長途跋涉後終於得以推開那間邊間公寓的大門,只要踏進玄關,就能放心地卸下塵土與大衣,只要朝屋內呼喊,就能聽見來自重視之人的回應,一切都如此觸手可及。

  「玲王,選一個吧。」凪毫不輕率說。

  「黑色和白色啊……凪喜歡哪一個?」

  「我都可以,只要是和玲王成對的就好。」

  低眉打量青年捧著的兩枚御守,沉吟出聲的他忍不住將眼光落於白色那側。

  彷彿點灑糖霜的早雪,淺淡且柔軟的杏花白。

  想起自己曾經從戀人那兒收到很精緻的編織髮繩的玲王,伸出指頭輕輕按在同樣色調的布製守護符上。

  凪就知道他會選白的那個。

  「……凪,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用過你送的那條髮繩綁頭髮嗎?」

  對方指尖押住的地方像是被書頁劃過微微刺痛,凪吃驚抬起眼睛,腦袋裡迸出好幾種回答,最終還是結舌無語。

  執起白無垢造型的御守,玲王瞥了他一眼,隨即面有難色地抿起唇。

  咦?什麼情況?

  方才在腦子裡往不同方向奔馳的念頭乍然纏在了一塊兒,受中央那個結的勒引,全數往反方向後翻,慣性甩得當事人凪只能原地呆滯瞠目。

  所以是什麼情況?玲王為什麼……為什麼臉紅了?

  不是幻覺,玲王別開的臉色為難卻紅潤。

  「捨不得……」

  凪聽不到玲王的小聲嘟囔。

  「……喜歡……」

  這次是聽不懂。

  查覺他茫無頭緒的玲王略微放大音量,但仍是嚅囁:「那是凪送我的生日禮物,很漂亮,很珍貴,嗯……太喜歡了所以……」

  不是出於害臊,而是接下來的理由過分青澀到讓他羞恥至極,半垂的眼簾掩映閃動不已的紫瞳,青年顯然正在極力遏止逃跑本能。

  「所以……我捨不得用……」

  咚隆一聲,凪誠士郎巨雷轟頂,心裡盛裝著某種情緒的容器須臾超載爆裂。

  單手握拳擋在嘴前,他低下頭,肩線抖得非常厲害。

  「喂太明顯了!想笑就直接笑出來啊,遮遮掩掩的算什麼……」

  「……這樣對我的心臟不好,玲王……黃牌犯規……」

  「嗚!」

  立即意識到凪為何會有這種反應,玲王無助又慌亂地退開幾步,佯裝什麼事也沒發生,視線卻始終逗留於那張同樣不再從容的面龐上。

  再怎麼掩飾也是徒勞,彼此恣肆流露的心意早已滿溢得無處安放。



  當時,銀白光束向著高空筆直而上。

  哨音無限延長之際,凪誠士郎聽見,御影玲王琮琤如玨的嗓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抱歉,凪。

  玲王這麼說。

  我一直都很害怕。

  說好要一起拿下世界冠軍的夢想、社會與父母迫使我背負的姓氏、一段時間不見就變得有點陌生的你、還有從退出球壇的那一刻起就毫無長進的我自己……全部、全部都讓我好害怕,光是想到就忍不住逃走。最讓我害怕的,果然還是改變吧。

  我怕變了的你,會拋下追不上你的我離開,成為我永遠也觸摸不到的那個人。

  我想了很多,總是顧忌著事業與世俗,所以聽到你擅自把我們兩個的事情拿出來講時,我滿腦子想著的都是怎麼把真相掩蓋過去。

  小剪曾經問我「就算因此被誤解也無所謂嗎?」、「要用謊言繼續藏一輩子嗎?」,「有很多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我起初這麼想,之後才漸漸明白過來,我不僅忽略了凪的心情,也忽略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我這樣做,跟背棄承諾有什麼兩樣。

  我看輕的,是我最重視的。

  凪,在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我擁有的東西非常非常多,這點我自己很清楚;但是其中也有儘管拋棄其它所有東西,也絕對不願意放手的重要存在。

  我最捨棄不了的存在就是你啊,凪。

  是你,是你帶給我的這個家,是這世上任何名聲地位都無法取代的歸屬。我已經決定再也不要隱藏自己的真心了──

  我想和你走到最後,凪。我們的約定會繼續算數下去。

  讓你很難受吧,對不起,我不該對試著理解我的你說出那種話,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自己的不安而把你推遠。

  還有謝謝你,有那麼一個人願意接納最真實的我,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給了我誠實面對改變的勇氣,謝謝你這十年間都在我身邊,謝謝你喜歡我。

  我原諒你,凪,所以……

  燦爛非凡的花火在他們頭頂砰然綻放。

  ──你也能原諒我嗎?



  「Yes,my boss。」

  將青年深深擁入懷中的凪,細聲吐出。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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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7-31 21: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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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略是從遊樂園回來的一周後,他們和早紀老師約在市郊的家庭餐廳見面,暎子的育幼院安置事宜預計在此落下帷幕。

  比約定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抵達,凪與玲王事先帶著兩個孩子在家庭餐廳內享用午餐,自從玲王回來後,小剪的挑食狀況一天比一天有所改善,至於暎子,還是把南蠻炸雞定食附上的醃漬物鬼鬼祟祟地推到了男孩面前。

  以不健康姿勢癱坐在沙發椅上把玩手機遊戲的小剪,幽怨地從手機上緣瞪著那個盛有蘿蔔片的小瓷碟,正想出言懟她,拿著八分滿飲料杯的玲王就坐到了他身旁。

  「小剪,說過很多次了,吃飯不要玩手機。」語氣冷厲,玲王用指頭戳了戳桌面,「還有凪,你也是,餐桌上禁止遊戲!小剪會被你帶壞的。」

  坐姿也沒端正到哪兒去的青年噘起嘴,乖乖將螢幕反扣關起。

  同步放下手機的小剪盯住自己前頭的和風漢堡排定食,那上面堆放著一球雪白色的蘿蔔泥。

  「太多蘿蔔了……」

  趁凪一臉慵懶地啜飲著玲王裝回來的檸檬茶,他順勢將暎子推託過來的醃蘿蔔轉讓給父親,然後閃開對方的視線,故作溫順地用叉子輾開豬肉漢堡排。濃郁醬香撲鼻而來。

  小剪總覺得這兩人把話說開後,玲王變得比以前更會揪著各種生活細節叨唸,當然對象不只是他,有時連凪甚至暎子都在所難逃。倘使不是他的生活習慣真的糟到玲王看不下去,就是他親愛的爸爸終於來到龜毛的年紀了。

  其中唸最多的,非他玩手機遊戲的時間莫屬。

  理由無他,便是那天離開遊樂園露臺後,在室內長板凳上稍作歇息並準備踏上回程時,玲王從那只青色袋子拿出了兩個方形硬質膠盒,說是要給小剪與暎子的東西。

  他們於是茫然地接下盒子,打開,發現是和玲王型號相同的智慧型手機。

  「嗚哇,這麼大方?一人一台?」凪難掩讚嘆地湊到男孩身旁,「是最新的款式……打起遊戲來肯定很順暢。」

  面上驚愕很快被忐忑所取代,暎子闔起蓋子,頻頻晃首,「不行,太貴重了,我不能收這個……!」

  「欸?為什麼要給我手機?」小剪則是單純納悶地眨著大眼。

  將女孩往他這兒推的黑盒退返回去,玲王嚴謹的口氣並無一絲玩笑,「剛才小剪走丟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們身上有可以互相聯絡的方式就好了,我第一個想到、也最直接的解決方法就是手機。總之是我自己想送你們的,不用不好意思!」

  小剪完全相信玲王有本事在這麼短時間內弄來兩台新款手機。不過那和實際收下是兩回事,和暎子無法心安理得的顧慮點不同,小剪想著的,是他帶著這台手機究竟有何用?

  他是小剪,是一盆仙人掌,之所以能以人類的姿態生活,是出於凪誠士郎對老婆婆的請求,也就是御影玲王尚未被實現的願望──換句話說這不是永久性的特權,只要玲王的心願一成真,寄宿在男孩身上的魔法就會解除──他不可能永遠如此。

  當然,比起自私自利地苟存人世,銘刻自身使命的小剪更希望爸爸們的願望能夠實現。

  僥倖獲得的生命,他一點都不想要。

  既然遲早必須恢復成「小剪」,那麼手機於他其實沒有分毫長遠的重要性。這麼想著,小剪便感覺那盒子在手中的重量愈發沉甸甸。他承擔不起。

  可是本想推辭的暎子已經被玲王說服了。

  ……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她。

  「……剪……你在什麼呆,小剪?」

  驀然拉回飄走的思緒,小剪怔地對視女孩憂心忡忡的澄明眼睛。

  「啊……嗯、沒事,只是走了整天有一點累。」他低下頭,按了按手機側鍵,沒有反應。

  「第一次開機要這樣才對。」

  在凪的操作下,手機很快有了畫面,簡約設計的線條在螢幕中央流暢飛舞復又落定,接著是系統啟動的進度條。

  預設桌面是一片綠油油的、偶見嫩白小花的廣褒草原,清新的春天氣息盈溢如泉,稍稍暖和了寒冬的指尖。小剪謹慎地捧握著手機,彷彿掬起一整個栩栩鮮活的季節。

  瞧他心不在焉,暎子拿過他的手機,點開照相功能後翻轉鏡頭。

  「那麼,作為離開遊樂園前的最後一張紀念照──!預備──」

  隨著掌鏡的女孩一聲令下,原本就在畫面中的凪十分配合地以一貫表情比出了V字手勢,脫去棒球帽的玲王見狀壓低身子,一手按在凪右肩上,另一手則搭住小剪,對前置相機爽朗地掀起唇畔弧度,女孩自己也將岔開的食指與中指置於頰旁,像是要將此刻烙印於眼底而非相片中地直視鏡頭,為了容納所有人在內,她努力伸長了手臂,拉高仰角粲然一笑。

  未待男孩反應過來,在獃然的他朝鏡頭隨意一瞅的同時,女孩明快地將瞬息定格成了永恆。

  像是夏季祭典裝著紅色金魚的透明袋子,從漫長時光中擷取下來的粼粼波紋。

  ──好羨慕,可以普通地長大的她。

  「真是的!小剪根本沒準備好嘛,表情好奇怪。」

  「像被嚇一跳的復活節兔子。」

  「哈哈!凪那是什麼形容啊?」

  朝兩位青年展示完拍下的照片,暎子悶悶盯住轉回自己面前的螢幕,沉默良久,忽地往遠離的方向跑了幾步。

  「我幫你們三個拍吧?」橫舉著手機的她輕巧喊道:「快點快點!……啊,臉又好奇怪了,小剪要認真看鏡頭才行啦!」

  移動到男孩左手邊的玲王聽來很愉悅,「既然小剪會緊張的話,像凪一樣面無表情也可以喔。」

  右邊的凪試圖伸張冤屈而轉過頭,「玲王好過分,為了更上鏡,我還接受過御影玲王親自訓練的表情管理課程。」

  「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好吧,從以前到現在採訪時你都是同一張臉!不過小剪的表情變化倒是比你還要豐富多了。」

  「唉──怎麼這樣,我也是很纖細會受傷的。」

  「好啦好啦,誠士郎把臉轉回來!」暎子催促,「這是你們的第一張全家福喔,認真一點!要拍了──!」

  第一張?

  快門落下的霎那,小剪有些分心地想道:剛剛拍過一張了,這明明是第二張才對吧?

  從暎子那兒接回手機的他注視著螢幕上的三人照,似乎還不太能適應自己擁有手機的事實──抑或,不敢相信的,其實是自己有天竟會跟一般人一樣擁有這麼多的愛呢。

  有點不普通的日子,有點不普通的家人,以及有點不普通的他。早就不需要去羨慕他人了吧。也許哪天,這些不普通的東西最終會變成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即便願望終將達成、魔法終將消散、旅行終將落幕,他也會繼續普通地作為仙人掌小剪生活下去。

  「……小剪不喜歡嗎?」暎子雙手背在身後,「相片。」

  搖了搖頭,他像是捏著寶物一樣地把手機合照護在胸前。

  「我很喜歡。」

  「是嗎,那就好!」暎子寬慰地彎起眸子,笑了出來,「要好好珍惜重要的東西喔!」

  ──既然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就不要裝作不在意,好好珍惜啊。

  女孩的神色與初次見面時重合,浮現在小剪眼前的,彷彿是那天傍晚被紅燦燦的暮霞淹沒的庭院簷廊。不知名的花樹,喧騰的秋風,金亮的琥珀。

  鮮豔得讓人起疑的綠色糖球,蘋果香味的檸檬黃。男孩第一次被挑起的好奇心。以及泠泠的,女孩潔然的嗓音。

  跨進一步之內,至今,他終於明白暎子為何總是露出那種神情了。

  傾首望著排列在相簿最底一張的照片,小剪不由得清淺一笑。

  「啊啊……真的很奇怪呢,我的表情。」




  如期出現的風見早紀身著雙排肩帶設計的吊帶裙與樸素的白襯衫,外頭搭配有著大扣子的墨綠開衫毛衣。

  「啊!兩位──好久不見哪──!」

  一看見他們,音色柔婉的女子便大力揮舞手臂,踩著厚底黑亮皮鞋快步跑近。

  寬大的亞麻白肩背包讓本就不高的年輕女子顯得儒雅,奶棕髮絲隨跑動飄逸,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自然的森林氣質。

  「小剪和暎子也好久不見哪,最近過得好嗎?老師好想你們哪!對了,從車站過來的路上我順便買了點心,你們帶回去一起吃吧?」

  和上次的和菓子不同,這次是小剪沒有看過的西式餅乾盒。

  「不好意思,還讓老師妳破費。」玲王起身致意。

  早紀忙搖手,依舊是在關東地區辨識度高的特殊口音,「這沒什麼哪!一點小心意而已!這間奶油夾心餅乾很好吃唷,小杏之前從韓國帶回來過,沒想到年底也展店到日本來了哪!我想著一定要讓御影先生和凪先生吃看看才行!」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掠入小剪的視野邊緣。

  穿著厚磅燈絨芯外套、而非死板的正式西裝的男性身影。小剪立刻驚喜地敞開了笑。

  「──啊!那樹哥!」

  「唷,小弟弟。」

  來者與早紀有著相同的咬字習慣。

  以往長短不齊的凌亂鬈髮被特意抓吹過,露出大半額頭,眉目之間顯得既清爽又隨興,用脫胎換骨來形容也不為過的風見那樹站在自家姊姊斜後方,笑意輕鬆半挑。

  「短髮的小姑娘也好久不見哪,還有……」茶色目光無聲地自曾經身處話題中心的兩人中間滑過,「凪誠士郎和御影財閥的大少爺。」

  玲王的眉稍稍擰起,察覺到父親戒心的小剪侷促地在桌面下伸手按住對方大腿。

  「那樹哥怎麼會來?」

  「這還用說哪,哼哼,鼻子最靈的獵犬會靠自己的腿追著真相到天涯海角──嗚哇啊!」

  高高在上的姿態頓然無影無蹤,後腦杓被早紀一掌壓住的那樹在姊姊的威嚴下彎下了腰。

  「是我叫他來的哪。那樹之前添了你們那麼多麻煩,說什麼都必須親自道歉才行哪,特別是御影先生和凪先生。」絲毫不被那樹野獸般呼嚕嚕的逞凶行徑影響,早紀單手托著臉頰,困擾喟嘆,「真是的,這孩子本來不論我怎麼勸都打死不肯來,和他說小剪也會一起來之後才終於妥協哪,出門前還特地整理了髮型……」

  「咕嗚……!別亂說哪老姊!」

  「嗯哼──」她不以為意地瞇起眼。

  「和我道歉?什麼事情?」神經不再緊繃的玲王問。

  「啊,還沒跟玲王提過。」凪似是嫌麻煩地簡要道,「總之嘛……之前在育幼院和話癆記者男發生了一點事情。」

  「記者──?」

  這次小剪來不及制止,玲王便撐桌起身。

  震驚在所難免,畢竟當時為了調虎離山,玲王還特地在「冒牌貨」資訊上動了手腳,結果不僅被漏網之魚追到育幼院去,還和風波中心點凪誠士郎牽扯上關係。

  最糟的倒不是凪對這件意外隻字未提,而是現在,那個記者正和他們絕非巧合地同處一室……

  「耶?等一下、之前?」他會什麼都不知道,就代表這位記者先生並沒有洩漏任何對他們不利的訊息吧?為什麼……?

  正對著玲王猜疑的眼光,重新直起身的那樹咋舌整理頭髮,並毫無懼色地與他對望。

  那坦然之態,截然不同於來往商界的玲王親眼見識過的任何一位記者。至少在盡責的那群之中。

  「御影先生不用擔心,那樹已經不在原本那間報社了哪!」

  「欸?被開除了嗎?」凪反射性提問。

  那樹咄咄跳起,「才沒有被開除!是我自己和社長說要離職的哪!說到底,還不都是那個沒有慧眼的臭老頭只會把我丟去負責文學專欄的錯!老爸託付給我的意志怎麼能浪費在那種胸無大志的小報社裡哪!」

  「姆嗯,那樹這孩子從那之後每天都嚷嚷著什麼『我要去追尋屬於自己的真相』哪……我也聽不太懂……雖然躲在黑漆漆的屋子裡盯著電腦的時間變少了,要是能再多整理一下房間就好了哪……」

  一面安撫憤恨不平的黑髮男子,早紀一面些許惋惜地莞爾。

  「凪先生,這次來除了處理暎子的手續以外,我確實也有話想和你說哪。」

  「和我?」

  「是唷,不過那些事情就晚點再聊吧。在那之前……這間餐廳的季節限定甜點很有名唷!」

  戴著金屬圓框眼鏡的女子在胸前一拍手,一改口吻,笑得比大福冰淇淋還要甜滋滋。

  「我想先來一份豪華草莓優格聖代哪!」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5-8-12 23: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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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8-14 22: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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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筆摩娑紙面的唰唰聲猶若浪花掃過礁岩,確認背面已無內容後,御影玲王在文件底端爽利地簽下名字。

  「沒問題,這樣就全部確定了。」

  「轉學手續Ok,遷入登記Ok,新育幼院那邊的生活用品也全都備好了,暎子隨時都可以過去唷。」握起女孩的手,早紀開心地拉住上下晃動,差點兒打翻空聖代杯,「太好了哪,暎子!這樣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了哪。奈奈也說很期待見面唷!」

  暎子低低地、遲疑地「嗯」了一聲。

  「謝謝妳,早紀老師……我是不是給妳添麻煩了?」

  「嗚欸?完全不會呀,暎子為什麼這麼想?」

  「啊……這樣啊……嗯,沒什麼啦!」拉高音量,短髮女孩勉強擠出微笑,「所以只要帶著這些紙到新的育幼院就可以了吧?」

  「是啊,剩正式報到而已。」玲王將令人眼花撩亂的文件以迴紋針彙整,「早紀老師,接下來交給我帶暎子過去就行了。分發才不久,孩子們應該還沒安定下來,妳自己的工作也忙到無法抽身吧,謝謝妳特地撥冗處理這邊的事,辛苦了。」

  早紀不否認最近孩子們確實有些躁動,但她也是由衷地想善盡職責,便欣然道:「這是我身為老師該做的,而且我也很高興喔。那天晚上在育幼院找到這孩子、願意收留她的人是御影先生和凪先生真是太好了哪!家裡又有年齡相仿的小剪,兩個人應該成為了好朋友吧。」

  內心某處被擺錘敲打了下,無聲的震動令暎子胸口一陣痠麻,她抬起臉,正巧撞上女子素來溫慈的眼眸。

  「雖然要和朋友分開可能會讓人感傷,不過只要好好珍惜這段回憶,將來還是能和對方再次見到面的。」早紀的笑臉一如往常,「一定會再見面的哪。」

  不知是衷心希望老師所言屬實的緣故,甚或對即將到來的遠行感到坐立難安,暎子恍神間想起第一次來到育幼院時,早紀老師也是用這般柔潤得包容一切的眼神凝視著她。那是兩年前的事,她才七歲,懵懂的年紀,記憶卻異常明晰,而那時的她──

  那時的她,和一開始認識的小剪很像。

  莫名強烈的酸澀險些從眼眶湧出,急忙起身的她抓起飲料杯,找了藉口讓自己逃開現場。

  一定會再見面的。這句話真的好重好重,她有多了解分離過後有些人不會再回來,就有多渴望這句話是真的。

  是太過想念在育幼院與朋友們一同度過的歲月,還是捨不得離開有玲王、有凪、有小剪陪在身邊的本不屬於她的短暫時光,暎子並不曉得,只知道自己不能在這種場合掉出眼淚,絕對不能。

  而且,她怎麼會覺得曾經的自己和小剪相像?

  他們不一樣,當然是不一樣的。

  這點她早就明白了,否則不會在一齊搭著公車去超市採買時,對與青年有著驚人相似面貌的小剪說出「真羨慕你」這種話。

  她明明早就明白了啊,可是,又為什麼會這麼想哭呢?難道她仍不自量力地在期待些什麼?重蹈覆轍地害怕些什麼?暎子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啊。」

  得知那樹之所以能在育幼院堵到凪是出於一連串的歪打正著,玲王不免為這三人間的是非糾葛嘆息。

  「沒事,道歉我聽得夠多了,反正最後沒鬧出大新聞,追究責任也沒什麼意思。」

  「是哪……謝謝你,御影先生。」

  玲王看著身旁的早紀頭壓得不能再低,又看著對面縮起肩膀的凪也自知犯錯地識相閉嘴,竟然有種這兩個人也許挺合得來的預感。

  「總而言之這件事就到這裡吧。」他試著藉由揚高語調來讓氣氛稍微不那麼凝重,「……暎子挺讓人擔心的啊,我先去看看那孩子的狀況。」

  在玲王離席之後,僅剩斜對角兩人的餐桌變得出奇寂靜,他們可以清楚地聽見相隔一片座位木板處,暫時被調離在公務話題之外的那樹與小剪的朗朗談話聲。

  隨後,年輕女子半無奈半羞愧地抿起了笑,往左側梳起的髮辮蓬鬆地襯托出她窄細的下顎線。

  「……御影先生不生氣,我反而覺得更不好意思了哪。」

  「別在意,玲王就是這種人。」凪用指尖扶住杯子,以底部擱在桌面上左右搖轉,三分滿的液體沿著杯壁潮汐般擺盪,「對誰都狠不下心來,唯獨不知道要好好照顧自己。」

  隔壁傳來男子與男孩越發暢快的互動,早紀眨了眨眼,輕聲笑了出來。

  「我都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哪,該說小剪成熟,還是那樹像個孩子呢。」

  變態弟控說這種話很難不讓人聯想啊。凪不置可否。

  「話說回來,想和凪先生說的話,其實是想為了那樹的事情跟你道謝哪。」

  「道謝?」

  「那樹跟我說他離職了。」

  和語意同地猝不及防,垂眼間盡是不捨的早紀拋來這麼一句。

  抬起眉峰,凪睜著有些詫異的灰瞳,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說。

  「那天他從公司回來得特別早,不僅不像以往一回家就把自己關進黑漆漆房間裡,還毫無預警地帶了一盒高級壽司回家哪!不會轉的那種壽司哪!說什麼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所以把記者辭掉了……那盒壽司我根本不敢動哪……」凪先生也覺得很奇怪吧,她半黑著臉說道:「那個成天吵著要出人頭地,為了爭取負責新聞的機會連飯都可以不吃、甚至在公司裡丟掉自尊都一個人忍了下來的那樹,這麼多年來的堅持居然說放棄就放棄……!」

  播放著時下流行樂的家庭餐廳氣氛悠閒,兩位成年人間卻瀰漫某種難言的幽晦,凪不曉得該做何回應。

  言辭愈加激昂的早紀顯然不介意他的聞而不語。

  「凪先生知道嗎,這相當於否定了自己從父親那邊得出來的答案哪!那樹從小就是個打定目標後不管如何都會執著到底的孩子,除了過世的父親以外誰都勸不住他,又怎麼會突然改變目標哪?老實說我嚇了好大一跳,突然有種『這孩子變得不一樣了』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哪?為什麼哪?凪先生!」

  「妳冷靜一點……」

  眼見以手肘支撐上身的風見家長女已半個人探過桌來,雙眼殷切得將近要溢出光彩,意圖拉開距離的凪背部靠上不太合他身高的椅背,五指悄悄撫向後頸。

  「改變不好嗎?」他的嗓音格外沉穩,「雖然還是很吵,但至少那傢伙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姆嗯嗯,也不是不好……只是一直橫衝直撞的那樹忽然停下來,還說了一些完全不自暴自棄的話,讓我實在很適應不良哪,有種……」

  指節抵住下巴,重新回到正常坐姿,早紀嚴肅地斟酌語詞之際,原先搖擺不已的神態逐漸安定下來。

  宛若初夏微風吹拂草枝,清淺的、嫻靜的笑靨在她輪廓柔和的臉蛋上蕩漾而起,隨之婆娑的,還有鏡片後頭那雙與弟弟相仿的溫茶色的眸光。

  「……有種……終於被那孩子好好看著的感覺哪。」

  比晨露還要柔軟,卻比豔陽還要爛漫,霜雪阻亙彼此的冬天似乎已經遠去,分岔的路口再度會合,行道兩旁始見四季風華。

  她從未忘記替他留下印著章戳的對頁,並無空白,而是絮絮地寫滿了各種瑣事的註記。那裡永遠有他的位置。

  誠如她十數年來的盼望。

  「抱歉哪!忍不住就自顧自講了莫名其妙的話……!」

  凪聳聳肩表示無所謂,至少結局聽來是好的,「……妳是他姊姊又不是媽媽,可以不用把那傢伙當作小孩子來看待吧。」

  「說得也是,我的壞習慣還是改不過來哪,真傷腦筋……」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早紀就是雙手在胸前合十一拍,笑容可掬,「雖然長大後還是很可愛,不過小時候的那樹可愛得很惹人喜歡唷,圓滾滾!又軟綿綿的哪!對了,我記得不敢一個人睡覺的那樹堅持自己要開始獨立的那天晚上,明明覺得空蕩蕩的房間很可怕,卻愛面子地不來和我或父親睡,隔天醒來發現他竟然跑去麻呂旁邊窩著睡呢。啊,麻呂是我們家那時養的黃金獵犬唷!」

  「喔……妳聊天軟體的頭貼?」

  瞧對方一股腦講了一堆,凪本想搪塞過去,豈料此話一出,早紀立即像是被鼓舞似地用力點了點頭。

  「沒錯,麻呂是父親取的名字哪!那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真的非常非常可愛,記得有一次我們和麻呂──」

  「啊啊好了,我不想知道陳年往事被弟控姊姊扭曲得多嚴重……老師,可以停止妳按開手機相簿的行為嗎。」

  趕緊打住對方的凪滿臉昭然的嫌惡,他對小學時期的風見那樹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使得早紀深感可惜地垮下了肩膀。

  要比魅力,他們家的小剪肯定不遑多讓──胸有成竹的凪誠士郎才意識到,自己手機裡似乎沒有多少關於小剪的照片。

  「凪先生覺得那樹是受到什麼刺激而改變的哪?」掃興歸掃興,早紀還是兜回了正題。

  凪再度聳肩,刻意冷聲,「我怎麼會知道。不關我的事。」

  「當然和你有關哪!」她乾脆地豎起食指,「直覺告訴我是從我們一起在育幼院做銅鑼燒過後開始的,凪先生肯定知道些什麼。」

  不同於她的急迫,凪慢悠悠地想起人行天橋上的那個黃昏,在出言質疑的他面前,那樹發了場火,被對方以「親生父子」威脅的凪看見的是青年眼底最赤裸的動搖。

  「……那件事的話是小剪的功勞。」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需要被早紀感謝的貢獻,他緩緩說道:「要謝就謝他吧。」

  「嗚欸?小剪那孩子嗎?這我倒是沒有想過哪……」懊惱思索一陣,早紀再朝他舉目之時有些愣住,「……呵呵,凪先生又露出這種表情了呢。」

  什麼表情?

  凪滿腹狐疑地拿起飲料杯,昂起脖子才察覺自己早在不知覺時將裡頭的液體飲盡。

  修長的食指轉而斜靠頰旁,打扮得更顯年輕的女子觀察他的反應,試探著開口。

  「第一次見到小剪的時候,御影先生介紹他是凪先生的表弟;但是那樹有天看到我在整理育幼院的相片,說小剪是你的兒子唷,而且小剪自己也說過是和凪先生相遇起才有名字的……所以我就想哪,這兩個說法之中有一個是錯的。」

  凪停下了原地旋轉杯子的行為,聽見早紀深吸一口氣的踟躕。

  「那孩子……其實是凪先生的小孩吧?」

  她說得很輕、很低,理應懸在凪心上的話語,卻撩不起半圈漣漪。倘若從前,他大抵會忙亂地一個勁兒駁斥吧,就像那時在那樹面前踩空階梯一樣。

  可現在,他只覺得再一句撇清都多餘得甚於矯情。

  並不是無條件地信賴面前這位女子,而是他何嘗不曉得再繁瑣的說詞都掩蓋不了那孩子氣質特殊的相貌,更明顯的,興許是自己看待那孩子的方式也不一定。

  有些關係是偽裝不來的。

  「這種事怎麼樣都好吧。」於是他說:「是弟弟還是兒子都無所謂,對我來說,小剪就只是小剪而已。」

  弟弟或兒子,仙人掌或男孩,抑或如他所玩笑是受困於地球的未知外星生物,這些都無所謂。再經過五年、十年,小剪永遠都是小剪。

  是那個被他從花店帶回家,默默看著他和玲王一路掙扎並成長上來,已然跟家人別無二致的小剪。

  「……是很重要的、無可取代的小剪喔。」







  好像有人在看著這裡。

  收回為了盛裝飲料而踮起的腳尖,暎子戒慎地循著掃過視角一隅的黑影回首瞅去,只見穿插在方格狀分布的座位之間的走道底端,有位穿著淺藍制服的店員端著餐盤方繞過轉角而去。

  「看錯了嗎……?」是錯覺吧。

  「暎子。」玲王的聲音從頭頂斜上方傳來,「需要幫忙嗎?」

  飛快回神的她牽了牽唇角,搖首,舉起半滿的塑膠杯,「我已經裝好了。我們回去吧。」

  跟在青年身後返回座位,女孩靜靜看著面前那道挺拔沉著的背影,就只是看著,既沒有靠近,也沒有疏離。

  縱然窄小的腳步必須非常努力才能跟上,她也曾經追著他的身影來到這裡。寄託私情的夢想也好,想為了某個人往前邁進的心情也罷,都是對她來說很深刻的第一次。

  胸口霍然浮起的、近乎透明的違和感令她心跳一漏,暎子對著不斷有氣泡竄出的液面皺眉。

  第一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因為某人的緣故不再畫地自限,真的是第一次嗎?發現的時候,身為資助者的玲王就已經在她的身邊了,但那個驅散她眼前濃得無法呼吸的黑暗的人,真的是御影玲王嗎?

  這種感覺很奇怪,有點討厭。

  明明除了玲王不可能再有別人的……給了流離失所的孩子們庇蔭處的人,指引迷途的她再度前行的人,就只有玲王而已……

  明明就只有玲王才對啊……

  ──好像有人在看著這裡。

  她機警朝隔板錯落的縫隙間瞪去一眼,同時間,一道相當微弱的反射光閃逝而過。閃光的目標顯而易見,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先前的苦惱已不足為道,暎子一把拽住渾然不覺的玲王,往凪所在的方位加快步伐。

  「耶?暎子,怎麼了?」被拖著走的玲王茫問。

  「要趕快回到誠士郎他們身邊……!」她解釋得很含糊。

  「到底怎麼了啊?」

  「沒有時間慢慢說,總之先離開這裡就對了!跟我走!」

  玲王更不懂了。暎子已急忙轉進最後一個彎,正默契地對著剛上桌的薯條喊燙的那樹與小剪首先注意到了他們。

  「呼、咕呼……怎模了哪小姑量?」忙哈氣的那樹捻著炸物問,「看起乃很花張的樣主。」

  「暎子要初嗎?」小剪同樣滿嘴食物。

  「現在不是吃薯條的時候……!」

  根本沒能來得及緩氣,二度拒絕兩個男生往這兒塞過來的炸薯條後,她躡手躡腳地從靠主走道的隔間邊緣探出半顆頭。

  「這傢伙似在幹嘛?」大半截薯條被小剪叼在嘴邊。

  玲王對男孩晃了晃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發生何事,然後跟著女孩蹲低身子,往來時方向窺視出去……

  暎子登時臉色鐵青地轉了回來。

  「玲王,他還在……!那個奇怪的黑色衣服的男人……」

  淺杏黃的瞳仁滿是惶恐,她面如槁灰地抱住自己的胳膊,連語尾都震顫得支離破碎。

  「黑色衣服的人?他對妳做了什麼嗎?」

  嗅到苗頭不對的玲王聲調變得寒峻,馬上要起身揪人對峙,手臂卻被暎子以就算是大人都會感到疼痛的力道牢牢抓住。

  「你不能出去,會有危險……!不要出去!」

  暎子逞著氣音乞求。

  軀殼深處崎嶇的窩洞正往體表慢慢蛀蝕。再如何拚命都填堵不起的瘡痍,一層層剝落的防衛。

  「……那個人剛剛偷拍了你的照片,玲王,他想找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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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8-28 22: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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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被人惡意跟蹤後,玲王頭疼地捏住額角,決定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離開現場。即使流言四起,他本就打算出面解釋那天在遊樂園被人目擊與凪誠士郎偕同孩子出遊一事,但在正式記者會前,無謂的曝光自然是越少越好。

  他拉起被迫放棄炸薯條的小剪的手,暎子則是悄步前去通知應未被黑衣男人捕捉到行蹤的凪。四人為如何兵分二路撤離煩惱不已時,趁機探查對方動靜的那樹狡黠地瞇起了眼睛。

  「哼哼,這就交給我哪。」

  年輕的前記者似乎感到棘手,仍然不羈地扯開嘴角。

  「你們還真是倒楣,那男的確實是國內娛樂記者沒錯,和我以前待的報社是纏鬥不休的老對手……說到底就是兩個沒人在乎的小報社小家子氣的競爭罷了哪,不過我確實和那傢伙有過不太愉快的一面之緣。」隨意耙了耙精心整理過的短髮,那樹大大換了口氣,「我來拖住他,凪誠士郎你們就帶著這兩個小鬼頭趕快走吧。」

  「那樹……」早紀雙手相疊於胸口,不安地望著自家弟弟。

  「別擔心哪老姊!再怎麼說我也曾經是個為了頭條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無良記者啊!」

  「真虧你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話,話癆男的厚臉皮等級又提高了。」凪看上去倒是很信任那樹,「玲王,小剪可以交給你嗎?」

  感覺到男孩握著自己的手因凪的話語而輕輕一震,玲王空出另一手,安撫般地搓搓小剪的髮旋。就算凪不說,他也會這麼做,理所當然地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

  「沒問題。凪和暎子也要小心。」



  後來發生的事情,暎子有些記不起來了。

  只記得凪牽著自己的手,競競業業地在早紀老師的協調下開了家庭餐廳的後門出去,市郊並沒有多少高聳的建築,因此他們不得已俯低身姿,沿著停車場零落的車輛暗處躲藏。

  要往哪個方向走?前方會遇到什麼?暎子對此沒有頭緒,只能錯愕地跟著青年的背影前行。

  深冬的空氣乾燥且清冽,如同唯一錨點被那個人握住的手心,卻因泛起的薄汗而濕熱。

  快步穿梭於住家圍牆分隔出的巷弄之間,就像是魚竄游於水面之下,皮膚上是波流劃過的觸感,耳孔內是氣泡倒置著周遭景物的啵啵聲,不真實的感知之中,她的烏黑髮絲反騰浮起,被水壓輾過的肺裂成鼓張的腮,踏出的每一步都輕飄飄得落不到地。

  稀薄的陽光折進水裡,青年飛揚的白髮被鐫得晶瑩通透,似曾相識的鋒芒,將萬物絮語停落的瞬間無限延長。

  要是凪沒有抓著她的話,她可能會被湧濤沖走,不知所蹤。

  「糟糕……是死路。」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與凪誠士郎差不多高的白色磚牆。

  正想回首便被陌生的人影堵在巷口,不是餐廳裡那個黑衣男人,而是一位更年長的、相貌銳利的女子。凪下意識把暎子反手拉進自己與牆面中間的陰影內。

  「這傢伙從剛才一直跟在我們後面吧……故意在戶外埋伏的同夥?」

  「這不是我們日本驕傲之光王牌前鋒嗎?居然在這裡遇到凪選手可真不得了!哇對了,能順便幫我簽個名嗎?」那位聲線高亢的便裝女記者佯裝巧遇地客套道,「您走得這麼匆忙,看起來很忙碌呢,想必沒有出賽的日子也必須辛勤鍛鍊吧。」

  企圖心十足的提問方式不給人任何喘息空間,碰頭過無數娛樂記者的凪誠士郎並不陌生。

  所以他很輕易就預料到後續的話題走向。

  「順道一提,我好像在附近也看見某個大人物的身影呢,與其說是凪選手肯定認識的人,不如說是很要好的老朋友,不知道您有沒有遇到對方?」女性記者意味深長地步步近逼,「畢竟您平時忙著球隊的事,一有比賽就長年不在國內,很難得能和『曾經的隊友』相聚敘舊吧?對方也是經常出國的那種身分,要約會的話,在鏡頭追不到的國外應該比較方便囉。」

  「拐彎抹角的,妳在說誰?」凪冷言。

  語音歡躍,她臉上的職業笑容越發深遂,「凪選手真愛吊人胃口,指的當然是一周前與您甜蜜地相約遊樂園的那位公子哥呀?不用我說,我們凪選手心裡也有人選吧?雙方都差不多是該定下來的年紀……唉呀?」

  女子輕佻眨眼之際,捕捉到對方朝暎子斜落過來的好奇視線的凪沉下臉,警戒地後退一步。

  怯縮在他背後始終一語不發的暎子,因而蹣跚地絆了下腳,「嗚啊……!」

  凪反射性伸手,撈住向後仆倒的黑髮女孩。

  「這孩子是凪選手的……?」

  無暇確認暎子此刻的神情,一陣椎骨的惡寒從他的肩頸開始往上、往下爬竄。

  莫名地,他沒辦法像對早紀坦承「小剪就是小剪」那樣,將自己與暎子的關係定義得毫不忸怩。危難當頭,凪決定姑且將其歸咎於自己沒有資格承擔暎子往後的所有人生重量。

  「她是──」

  女記者高聲打斷他的辯解:「啊!我太糊塗了,說得也是,凪選手在球壇活躍多年,就算不開口在人群中也是矚目的亮點,已經定下來也不奇怪嘛……!原來您早就膝下有子,這麼大好消息,凪選手怎麼沒有和粉絲們分享呢?」

  「妳誤會了,我沒有──」

  「孩子都這麼大了啊,躲躲藏藏的日子應該過得很辛苦吧?」接下來這句話的對象不是凪誠士郎,「小妹妹請多指教喔,啊放心放心阿姨不是什麼壞人!妳長得很可愛呢,妳的媽媽應該也是位美──」

  話沒說完,猛然,擋在兩人之間的青年狠地扯起女記者的上臂。

  難以抑遏的龐大枯骸之氣襲捲而來。

  「不准動她。」

  「呀啊!」「誠士郎!」

  女子的驚叫抑或女孩的呼喊都沒有傳入耳中,面色悚寒的凪直瞪著那雙畏懼的眼睛,就要在對方皮肉上留下淤壓的指痕,彷如女子才是那個被蘊燃的怒意硬生生逼入死路的人。

  「奉勸妳如果還有一點職業道德的話,就別把歪腦筋動到小孩子身上。妳的目標是我吧,給我死命盯著啊,少用大人的事情牽扯不相干的孩子。」

  火炬兇戾,星影幽邃。凪冰寒道。

  「別讓我說第二次,不准打她的主意。」

  「嗚哇啊──!」

  同時間,不屬於那位記者小姐的、另一道清亮的女聲箭矢般迎面穿來。

  「要、要掉下去了,不好了前面的小姐──小心哪──!」

  磕磕絆絆跑進狹巷來的風見早紀手裡舉著造型浮誇的甜筒,堆得很高很高的冰淇淋球,隨著她向前跌撞的重心以非常不可思議的平衡歪斜。

  「快點閃開哪!」

  「欸欸欸欸──?」女子尖聲,「等一下妳又是誰啊不要過來啊要掉下來了!冰淇淋,妳的冰淇淋──!」

  「完蛋哪要撞到了,我的冬季限定草莓鮮果豪華冰淇淋哪──!」

  儘管凪老早撤了手,被早紀發自內心的慌恐震懾得失去反應能力的女性記者還是沒法閃開冷不防的突襲,充滿少女情懷的粉色冰品,就這麼連同餅乾筒華麗地整支摔落於女子前胸。

  衣襟到褲腰,盡是一片甜膩冰黏。

  「不要、不要啊!我昂貴的名牌上衣──好冷!而且這是什麼口味啊嗚噁、甜死了!」

  「嗚嗚!」

  女子大驚失色。奮不顧身的早紀則整個人滾到了一旁的水泥地上。

  完全沒料到會有這番「意外」的暎子瞠大雙目,方欲喚出老師的名,凪便眼明手快地按住了她的肩頭。

  現在最重要的是趁亂逃跑才對。多虧早紀並無事先講好的奇襲,他們完全有足夠的空檔逃脫。

  瞥向狼狽趴伏在地、努力用口型表達「不用擔心」的早紀老師,猶疑是一秒的事,暎子旋即跟在青年背後,朝巷口跨開雙腿。

  「……誠士郎,我們要去哪裡?」

  「哪裡都好,只要能離開這裡。」疏鬆的天光下,凪頭也不回地奔跑,「哪裡都好……最好是回家。回家吧。」

  一點都不像逃走。

  而是要回到有人在等他歸返的地方。那裡,似乎也有在等著她的人們。

  暎子的步履不再輕不沾地,然則,每一次跑動的力道從而傳遞到她的軀體各處。不知不覺,令人望之生畏的蛀洞已然蔓延至肌膚淺層,斑駁的表象強撐著,薄薄地強撐著,光是如此簡單無奇的一句回家吧,就讓它瀕臨瓦解。



  下一次停足,是在一處私人停車場的角落。

  「哎呀,好久不見凪先生。等你很久了。」

  阻礙去路的黑色轎車搖下駕駛座車窗,一位長相艷麗、打扮端莊的窈窕女性對凪頷首道。

  目測三十初歲的女子留著一頭捲度豐腴的檀紅長髮,撥高的瀏海大方地坦露前額,嗓音拋出的俏美弧度恰到好處地襯托本人自信幹練的氣場。

  凪曾在玲王身邊見過她幾次,是深受玲王信賴的公司下屬之一。

  「副會長請我來這裡接應你們,叫我蘆名就好。時間急迫,趁那幾個麻煩的人還沒追上來之前請趕快上車。」

  「幾個?對方很多人嗎?」凪鑽入後座,直接伸手把腳程較慢的暎子抱上車。

  從前座轉過來確認兩人都有繫上安全帶後,蘆名真依俐落地驅起引擎,「大部分都追去副會長那邊了。我猜想他們起初只是想捕捉副會長的動向,沒料到凪先生也在同一處才疏忽了圍堵,否則追你的人應該會翻上好幾倍。」

  難怪,要說娛樂媒體的追捕功力,饒是善於盤球過人的足球選手可能都不敢輕易挑戰。凪誠士郎可不是那種擅長假動作的前鋒。

  「玲王他……玲王還好嗎?」

  「不用擔心,已經成功脫險了。」

  聽見凪無意遮掩的放心嘆息,蘆名饒感興趣地眉尾一跳,朱唇一揚。

  平時被自家副會長琢磨出來的習慣使她繼續往下解釋:「那個自稱前記者的年輕人真不是蓋的,很懂得怎麼和媒體玩小技倆啊,隨意糊弄幾下就把那群人鬧得兵荒馬亂,連對混淆媒體小有心得的我看了都自嘆不如呢。」

  拐出住宅區後,轎車在通往神奈川縣的郊野道路上疾駛。

  「副會長自己也不是抱著蜂蜜在熊群裡坐以待斃的個性,而且那邊可是有那位管家婆婆在喔。這麼講的話凪先生會比較放心嗎?」蘆名對著後照鏡眨了眨眼,胸前墜鍊隱爍著銀光。

  「……嗯。」

  雖然這般回應,凪眼裡卻無任何安心的神色。

  食指輕敲方向盤兩下,重新注視不見其它車影的公路前方的蘆名抿起了唇,欲言又止,「副會長下周的記者會……啊、不……沒什麼,是我僭越了。請忘了吧。」

  還有二十分鐘才會抵達,凪先生與小妹妹就好好休息吧。

  最後這句補充,幾近要被車內平穩的空調聲覆蓋過去。

  凪魂不守舍地望著窗外橫向拖曳成殘像的景物,冬季午後的曠野寂寥得猶如不興波瀾的海面,座落於農田之間的幾幢民房,便零散了靜止於遠方的帆影。

  「誠士郎……」

  唯獨女孩的呼喚被海風吹亂。咫尺天涯。

  凪轉頭,發覺暎子並沒有看向自己,確切來說,低頭緊抓著因身高不足而橫過頸子的安全帶的她,說話的對象也不是凪;凪還是阻止了有如被浪花溽濕的、她後續的聲音。

  「已經沒事了。」想拋出繩子挽住浮沉之人,「放心吧。可以先睡一下,到了我再叫妳起來。」

  暎子昂起臉來,幾綹從半鬆的髮夾底下掉出的黑髮滑過眼旁。凪知道自己的套索落空了。

  「很快就會到家了喔。」

  但他也只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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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9-11 13: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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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打開家門,煙綠髮色的男孩就用全身的力道衝上來抱住了他的腰。

  「凪──!」

  「嗚哇。」

  缺少緩衝,凪被撞得踉蹌了下,勘以雙手接住男孩。

  「你們好慢,我和玲王都好擔心。」改為掛在他身上的小剪扮起鬼臉以示不滿。

  「揪著我碎碎念不停、每半分鐘就問一次凪什麼時候會回來的人是小剪吧?我可是不怎麼擔心喔。」隨手按開玄關的燈,一身居家服的御影玲王捧著熱飲靠在牆邊,「我知道凪和暎子一定會沒事的。」

  無視小剪「我哪有!」的連連否認,凪脫了鞋進了屋後,晃盪不安的心終於有所依歸。

  「我回來了。」凪對玲王說。

  「歡迎回來。」玲王用一根指頭抵開沒洗手就想蹭上來的青年,「那些娛樂記者沒追到家裡來吧?」

  「沒有,司機小姐開車技術很好……」

  一邊往客廳走,玲王一邊鬆了口氣地把小剪從凪身上剝下來,「蘆名小姐甩開媒體的技術可是御影集團數一數二高超的啊。」

  甩開媒體。凪在內心重複這個詞,原來也包含駕駛技術嗎?

  「那個、如果記者追到家裡來,會怎麼樣嗎……?」

  聞言,鋪木走廊上的三人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進門後首次開口的暎子。女孩連鞋都還沒換,獨自站在玄關鵝黃色的投射燈底下,大半面孔被蓋入搭著額頭往右方斜落的瀏海影子中。

  燈光灑落而明亮的另一側,銜在眉骨上方的X型髮飾交錯反射著深沉的茜紅。

  「住處曝光,最糟的情況就是不能再住了吧。」

  「凪……!」

  凪無心的話語使玲王不禁蹙起鼻尖。

  「必須搬家才行呢,一天到晚有好事的傢伙跑來鬧門會很麻煩的。嗯?玲王怎麼那樣看我,我有說錯嗎?」

  「不……不是說錯的問題。」

  「可是!可是……」

  倏然提高的音調又低靡下去,仍杵在原地的暎子縮起雙肩,十指攥住衣擺,閃爍不明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濛起一層氤氳。

  那模樣,比起被拒於門外,更像是不敢靠近。

  「可是這是你們很重要的家吧……?」

  「是啊。」意料之外地,是小剪回答,「是很重要的、最喜歡的家。今天、明天、從此以後,我都想在這裡繼續生活。」

  「……我想也是呢。啊哈哈,抱歉問了個很笨的問題。」愣了許久,她終於脫下鞋子,咚咚地踩上木地板,「今天發生很多事情,大家都想趕快休息了吧。」

  「暎子晚餐想吃什麼?」玲王詢問快步走過身際的她。

  暎子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再往前走了一段,右手壓下通往客廳的門把時才側過身來扯開微笑。崁頂燈溫吞地照亮她滿是疲態的臉龐。

  「火鍋。」女孩遠遠地說:「我想和大家吃熱騰騰的火鍋,加入很多很多的肉和很多很多板豆腐!會飽到吃不下飯後點心的那種超──大火鍋!」

  遠遠地,試圖用低泣般的笑容將叫人窒息的罪惡感掩飾得無影無蹤。

  「我想和大家一起煮喔。」

  遠遠地,藉著旋身的角度擋住緊緊握著那枚緋紅御守的左手。

  然任誰來看都會明白。畢竟有些情感是偽裝不來的。







  玲王今天醒得很遲,這大概是凪自洛杉磯回國、兩人發生一些摩擦而分房後,睡得最安穩的一個夜晚。等暎子的事情安頓下來,小剪睡回客房後,他也差不多能回到那間雙人主臥了。

  客廳裡很暗,沒有開燈,也沒有人,早就過了日出時分,陰沉沉的天白滲過厚重雲層,替室內蘸上淒淡的青色,寧靜得不太像白晝。

  按開頂燈,他隨手收拾起桌上不曉得誰忘下的水杯,走進廚房後,注意到昨日早上剛洗好的兒童圍裙折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流理臺上。活潑而輕靈的檸檬黃,是暎子剛借住家裡的那陣子,玲王藉著對方喜歡烹飪的名義贈送給她的。

  彼時,從他手中驚喜地接過這份禮物的暎子看起來很開心。

  怎麼會放在這裡?

  話說又回來,賴床成性的凪和小剪就算了,今日居然連暎子也晚起。昨天的事真的將他們累得不輕。

  沒想太多,挽起袖子的玲王開始忙碌。等到睡眼惺忪的男孩晃著腦袋走進客廳裡來時,餐桌已經擺布著四人份的西式早點。

  「小剪,早安。有睡飽嗎?」

  「玲王早……」

  小剪揉著眼皮子,睡醒後的短髮一如既往地以誇張的姿態四處捲翹,隨後拖沓地打了個大呵欠。

  「沒睡飽那麼早起幹嘛。」玲王熱著牛奶說,「凪呢,也還在睡?」

  半瞇著眼的小剪點點頭,伸手戳了戳客廳矮櫃上小金盛丸的細刺。

  「因為肚子餓了,而且煎火腿好香……我的牛奶要加脆片餅乾……」

  「好好我知道了,等一下幫你加,先去洗臉換衣服。啊對了,暎子醒了的話順便幫我問她要不要加。」

  「暎子……?」

  停在走道口,小剪恍惚地把頭歪向一邊,口齒不清的發音有些沙啞。

  「暎子不是起床了嗎?我看她的室內拖鞋放在門口……」

  玲王手上的動作瞬間止住。

  「耶?起床了?沒有啊。」

  不等男孩開口,他便甩開圍裙,飛快衝到玄關。

  那裡果然放著一雙玳瑁色的藺草室內拖。

  更糟的是,鞋櫃裡沒有見到女孩的外出鞋。

  心頭猛地一悚,玲王迴身推開半闔的廁所門,同樣沒在梳理臺周圍看見那孩子的任何物品。

  何止是浴室,唯獨廚房裡那件乾淨的圍裙,以及插在陽台盆栽土壤裡、扇葉已有些折損的幾支白色紙風車以外,整個家裡竟遍尋不著暎子曾住在這兒所留下的半點痕跡。

  最後,他如臨大敵地站定於客房前。

  光是抬手敲響門扉,都宛同自淹過胸膛的泥沼掙脫般艱難費力,遑論叩響過後,等待女孩那一聲應答將自己逐漸下沉的四肢從爛泥中拔起的時間有多漫長。

  很久,很久,彷彿永遠等不到的回音。

  「暎子?妳在裡面嗎?」

  不知是第幾次呼喊,玲王的語氣已沒有起初探問的慎重,而隨時都可能按捺不住一次比一次還要著急的奪門而入的衝動。

  他揣著鼓譟至極的心臟,祈禱著,吶吼著:回答啊!拜託趕快回答!在打開房門後一臉不耐煩地說我吵到妳睡覺了,然後像以前一樣把廚房裡的工作搶去做吧。

  拜託妳,回答我啊!

  玲王不敢轉開手把,一觸碰到金屬就渾身發寒。

  要是開了門發現暎子不在房間裡該怎麼辦?難道是他又漏看了什麼訊息嗎?

  在遊樂園裡因為男孩走失而哭著道歉,簽署完分發文件後壓著頭急忙離開現場,從家庭餐廳回到家便悵然若失地一個人佇立於玄關不敢靠近,昨晚和大家一起煮了很大很大一鍋火鍋後、吃得比往常都要賣力的暎子。

  具體而言說不出什麼差異,卻又處處充斥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詭譎。

  還是說,暎子從以前──甚至是會被歸納於「本就如此」的相識之初──就在對周遭的人發出求救訊號了嗎。

  在雪夜的街道上對他坦承放棄冠以愛慕的夢想,伴隨繪馬相互碰撞的鈍響說自己已經不需要護身符了,把失誤攬到身上並小題大做地貶低自我,那個雷雨交加的颱風夜單獨留守在無人的育幼院中、半身濕淋淋地被凪誠士郎帶回家來的暎子。

  要是有早點發現的話……不對,不是這個時間點。

  還要再以前、更加以前──

  當時他決心接手因經營不善而面臨倒閉的私人育幼院,第一次實地探訪時,在美術教室的角落裡發現了那個孩子──

  年僅七歲的女孩,留著長及下巴的鮑伯頭,縱使整個教室的孩子都東一群西一團地玩著遊戲,她依然隻身在靠牆的座位上捏著粉蠟筆專心作畫,看見他來不說話也不閃躲,只是護著珍寶般地將圖紙蓋在小小的臂彎底下。

  畫作當中的女性主角,一頭又長又直的髮絲是偏冷的堇紫色,一雙明澈的眼睛和女孩有著同樣乾淨的色澤。玲王閱讀過育幼院每位孩子的身世資料,他知道那是誰。

  也知道面前這個對他睜著大眼的女孩為何會顛沛流離至此。

  一開始的暎子,並不像現在這樣開朗磊落。

  硬要說的話,不僅言行帶刺、我行我素,還和其他孩子處得不是很融洽,一談及姓氏,便像是被直取軟肋地怒不可遏;唯有犯錯被責罵時,會露出非常害怕孤單的表情。

  女孩的一聲聲對不起,聽來都要將嬌小身軀內那縷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靈魂輾碎。

  無處安身的孩子。遍體鱗傷的孩子。

  被母親拋棄的孩子。

  不會再回來的那個人,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聯繫。

  紅色的御守穗繩,在幼小的她緊掩的心口纏上了結,扣上了鎖。



  喀地一聲。

  門把被轉開了。但不是從裡面。

  「沒鎖嘛。」

  玲王木然側首,瞅見應是被他吵擾而從隔壁臥房醒來的凪誠士郎耷拉著肩,連睡衣都沒換地伸手按開了房門。

  門板緩慢敞開之際,從客房窗櫺滾進屋來的濕冷空氣將單側簾子吹揚而起,騰開豐圓的弧度,鉛灰天色是以在牆面上影出一扇蒼白,朦朧且靜默,恍如大雨後滯留不去的漬印。

  房間裡沒有任何人在。

  僅有那只與男孩型號相同的手機,躺在女孩能搆及的最高那層書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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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9-25 13: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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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暎子討厭火車,討厭駛動時轟隆隆的聲響,討厭永遠還有下一站的列車廣播。

  她討厭那種被帶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該怎麼回家的感覺。


  不過最討厭的,果然還是毀掉珍貴事物的自己。


  車窗玻璃外頭的天空是一方頹倒的灰。

  暎子縮在靠月台的座位上,無神地盯著時刻表不斷滾動,抱在懷中的後背包裝的是她為數不多的生活用品和換洗衣物。為了在不打擾大家的狀況下離開,她特意起了大早,只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其它本就不屬於她的,再留戀也無法裝進行李。

  袋子很小,承載不了那麼多、那麼重的回憶。

  下定決心要維護的一切,就讓它安好地留在那個家裡吧。留在那個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這也許才是最好的守護。

  歸處,家人,無須言語就能默認的羈絆,小剪對父親的依賴也好,凪和玲王對彼此的戀慕也罷,都是好不容易才得以攏在掌心內的、值得用上一輩子去銘記的情感,不能再被沒有資格介入其中的她一遍遍剝奪了。

  所以暎子選擇獨自離開。

  玲王說過,只要帶著分發文件到新育幼院就能回到從前的生活。對暎子而言,這是捨離後的啟程,新的學校,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往昔無法重溯,日子只會不顧任何人意願地往前走。

  而火車會把她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坐上火車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了。

  這樣很好。眼看就要迎來嶄新的開始,自願如此的她又是為什麼感到難過呢?啊,肯定……

  肯定是出於歉疚吧。

  離站廣播將甫通過車廂滑門的乘客一一敲入各自的座位,暎子旁邊坐定一位身形高挑的男性青年,她沒有多作留心,從背包裡翻出那些文件,小心地將其捏在手上。

  硿隆、硿隆地,列車駛動。

  這輛車開得很平穩,與那天和小剪一起搭上的公車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明明一點都不顛簸,冷漠的天光卻眩得她視界失焦,暎子還是比較喜歡那時慷慨晃進公車裡來的、帶有徐徐暖意的冬陽。

  紙張上的文字模糊了。她胡亂眨著眼睛,仍舊清晰不了姓名欄裡那四個漢字。

  可是它在那裡,無論怎麼否認都確實存在那裡,就在自己的名字前方,來自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的姓氏。

  和她一樣被擯棄的姓氏。

  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眼瞼越來越重,睏倦像是搖籃一樣包裹住女孩不成熟的心,她抱著行囊,抱著通往明日的票紙,在單行的車廂裡一個人沉沉睡去。

  被紅霞浸濕的夢境,暎子看見了那個男孩。

  逆著風,淺綠的髮梢被燒得炳然似火,擁有奇怪名字的男孩,有些落寞地對她坦承自己沒有姓氏。

  ──那小剪就跟我一樣了。

  她聽見自己說。

  ──我是暎子,不是御影,就只是暎子而已。

  聽見自以為他們一樣而一廂情願吐出的,飄搖的謊言。

  ──跟你一樣,從以前就沒有姓氏唷。

  自欺欺人。







  邊間公寓的客廳採光良好,氣氛卻沉悶。

  「玲王自己也說了吧,暎子想要自己過去新的育幼院。既然如此只要直接去育幼院等她就可以了啊。」凪誠士郎環胸倚在客廳牆邊,泰然道:「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暎子很懂得怎麼照顧自己。」

  「不是這個問題!育幼院可不是走路能到的距離,在隔壁縣啊!要是路途中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坐在沙發上雙肘撐膝的御影玲王用掌根按住額頭,俯低的臉色很難看,「凪,別忘了她還只是個孩子啊!」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離開家裡,也不知道她搭上哪班車,你要怎麼找她?」

  「去問車站的負責人一定會有線索,再不行的話就把監視器影像調出來。我手下有人脈,只要跟他們協調一下,做到這種事情根本易如反掌。」

  「等到那時候她都已經抵達目的地了吧。而且暎子故意把手機留在房間,就是不希望我們去追她的意思。」

  「因為這樣就不去找?你真的一點都不怕暎子出事?凪,我們可是連她現在跑多遠了都不曉得啊!」

  始終保持沉默,小剪站在沙發後方,聽著兩位父親一來一往的爭辯。

  帶走文件,帶走自己的所有物,卻把最麻煩的東西留了下來。小剪完全、完全不能理解暎子的行為。他也曾輕視重要的誓約而擅自離開,正因如此,更沒辦法接受暎子一聲不吭地遠走。

  這算什麼?她以為只要自己消失,就能彌補那些狂妄自大的虧欠嗎?還是以為每個人都喜歡聽她的一句句對不起、聽她一次次把努力貶得一文不值?

  從來就只有暎子自己聽了會高興而已吧,這到底算什麼啊!

  總是自作主張,愛管閒事,動不動就把所有錯歸罪到自己身上,又情緒反覆得常讓人捉摸不透──硬要說,最討厭她的就是這一點!

  「我要去找她。」

  僵持不下的拉扯終於被打破,小剪眼神深邃地瞪著自己的右手小指,然後將其併入握起的拳頭中。

  「叫我好好珍惜重要東西的人是她,可是裝作不在意、不說再見就離開的也是她。」幾乎是慍怒地,他又說,「所以凪、玲王,我不管怎樣都要去找她。」







  「『下一站,秦野,秦野。出口於車廂左側。』」

  「『由於列車時段狀況,我們將在此站短暫停留數分鐘,請各位旅客在座位上稍作等待,感謝您的體諒與配合。』」

  「『下一站,秦野。』」


  「暎……」

  有人在搖晃她的肩膀。

  「……暎子……」

  男性青年的嗓音依稀傳入耳中,本就因列車廣播而淺眠的暎子在轉醒之際撐開眼皮,亮晃晃的車廂照明刺進眼來,視野昏糊一片。

  ……是誰?玲王嗎?

  那個面對著她的高挑身影不太真切,暎子努力睜著雙眼,隱約的輪廓卻始終難以明晰。

  不對、這個人……是誠士郎……?

  凪誠士郎怎麼會在這裡?她應該已經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不該再看見凪或玲王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再聽到小剪的聲音才對……

  荒謬地,還聽得見那個男孩遠遠的呼喊聲,似乎還未醒來地,還看得到那道即便浮沉於熙攘人海也尤為矚目的綠色影子。時間彷彿回到那個被宣判為「很遺憾這裡是現實」的上午,小剪從後排將身體掛到椅背上來,鮮麗的眸色像是被上了釉,蘊藏著春回綠野的盎然生機。

  一切分明如此歷歷在目,伸手去摸,卻只觸得一掌沁冷的漣漪。將那頭綠髮搖得黯淡,盪得渺遠,水面之下。

  那時做不到的事,現在得以實踐;因為已經沒有那個人站在走道上等她了。

  「對不起……」她嘀咕,對著眼前迷濛的那個凪誠士郎,「明明你們好不容易才和好的……我卻差點、差點就要害你們失去珍貴的家……我又搞砸了……」

  聞言,那人影撤了手。

  暎子無暇顧及對方的反應,自顧自哽著嗓子說。

  「我不應該拉著玲王往你的方向跑,也不應該讓你被記者阿姨懷疑是我爸爸,大家會陷入危險都是我的錯……我以為自己可以幫上忙,到頭來根本沒有保護到任何東西……根本什麼都、沒做到……」

  懷中背包被扯得變形,女孩掐入雙臂的指甲要被掀起似地泛白,粗淺的呼吸粘連成啜泣。

  「……原諒我好不好,下次我一定會更努力的……拜託你……」

  拜託你……拜託你,要拜託什麼?

  事到如今,就算不原諒也沒關係,已經不會再有下次了。那她是在對誰吶喊、又是希望誰能聽到?

  暎子知道並不是任誰都好。可是那句話她講不出口,真的講不出口。

  拜託你們,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還有誰會願意聽取自傲到這般生厭的請託呢。

  於是她吃力咬住下唇,閉起眼睛,斗大淚珠滾落雙頰。無法得到原諒的人所提出的仰求,是沒有資格被應允的。

  眼眶溼潤了,然而映入眼簾的影像反之清楚。

  「耶……?」

  不是凪抑或玲王的青年掛著一張陌生臉孔。

  和對方呆然對望,仍淚眼汪汪的暎子一時尷尬得支吾不定,想起適才自己都口無遮攔地說了些什麼,連臉紅都晚了好幾秒。

  「……暎子妹妹,妳還好嗎?」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青年很給面子地忍住笑,「不小心作惡夢了?」

  「不是、那個……唔……我認錯人了,不好意思……」

  笨蛋嗎,這種時候歸罪給夢話還比較可信。

  髮色和長相都不像,怎麼會把碰巧落座在旁的陌生人認成凪誠士郎呢,她決定把這列入最丟臉的人生意外之一……不過剛才,明明有聽見小剪在喊她的名字啊……?

  不,怎麼可能,那也是錯覺吧。她也確實該醒來了。

  「大哥哥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將臉上的淚痕抹掉,強裝鎮定的暎子決定先從這個問題開始釐清。

  青年啊了一聲,指向她手裡那份被捏皺的文件,「因為我剛好看到那上面寫的姓名,喊妳的姓氏沒有反應,就試著叫了一下名字,結果妳馬上就回應我了。」

  那是因為你把我直接搖醒……暎子也很客氣地沒有這般回嘴。

  「唉,其實是我的票掉在妳腳邊了,有看到嗎,靠窗戶那裡,啊對對就是它。彎腰去拿對妳實在不太禮貌,到站了才不得不叫醒妳。」受到女孩狐疑注目的青年解釋道。

  的確有張車票躺在她的鞋側與車廂牆壁之間。

  暎子挪了挪位置,將票撿給青年。

  鬆了口氣的青年對她感激一笑,從上方層架取下自己的行李,「好險啊這站會停得比較久,否則我可能要過站了!真是稀奇呢,我回老家經常搭這條線的電車,還是第一次遇到靠站時間延長的狀況。說是什麼列車時段?我也不清楚,但這樣耽誤旅客的時間不太好吧?」

  她幫忙扶住青年險些失去平衡的大袋子,「嗯,那還真奇怪……我也不希望耽誤太久。」

  緩緩減速駛入站台的列車停下來了。

  然而,那聲音還在。

  夢境中繾綣的呼喚宛如掙扎著於黎明破土的芽苗,嫩綠葉瓣完全舒展開來的剎時,晨曦如同被風輕揚的紗簾鋪捲大地,萬頃草露皆應之甦醒地,那男孩破空而至的聲音直勾勾撞入她的耳膜。

  暎子循聲望去,月台上,喘氣不止的小剪正沿著節節車廂大喊她的名字。

  彼此視線終於相碰之際,暎子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被遍野無垠的青翠景致給震懾住那般,雙腿不捨再移動任何一毫一吋。

  「暎子!」

  不是做夢,不是幻覺。這裡是現實,誠如那日男孩所言。

  「暎子,妳這傢伙!總算找到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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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10-9 13:4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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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見男孩大跨箭步就要衝上列車來,暎子心頭一驚,轉身撞開靠走道座位的乘客青年,往反方向迅速逃開。

  「暎子!」

  這次不是小剪,吶喊她名的人,是擋在正前方車廂出口的御影玲王。

  「等一下、別跑!妳為什麼要跑?為什麼一個人離開?」深怕刺激對方,玲王只能著急地進退不得,「妳到底要逃到哪裡去啊……!」

  抓著背包背帶,不做回話的她搖頭並戒慎地往後退了幾步,臉色比深冬的霜雪還要蒼白。

  要逃去哪裡。暎子自己也不曉得。

  誰都好,告訴她應該要去往哪裡吧。

  「有什麼事情我們都能好好談談啊,一起下車吧?這裡沒辦法靠站太久……暎子!」

  將包含玲王在內的滿室驚呼拋於身後,她腳尖陡然轉向,迴步奔往後頭的連接車廂,豈料在她接近之前滑門就逕行滑開了。

  這回豎立在前的是使她益發無處可逃的凪誠士郎。

  暎子停步,側過身子,後背抵上無人落坐的座椅扶手。

  「我猜得沒錯,妳果然又逃走了。」凪反倒不慌不忙,僅是不容退卻地俯瞰著她,「這一次……啊、應該說,每一次,妳都沒有要回來的打算吧?」

  拿走文件故作堅強地面對一切也好,用戀舊當藉口守在人去樓空的育幼院裡也罷,每一次都帶著犧牲般的自我滿足,每一次,都被那些無法捨棄的東西獨自留在原地。凪低聲道。

  「吶,暎子,明明沒有人逼迫妳,妳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已不再語帶譴責,只不過是單純的、好奇的問句。

  「不關誠士郎的事……!」

  「要是能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想自找麻煩。」

  「凪,攔住她!」遠方的玲王喊。

  「……遵命,boss。」身高差距令凪不得不壓低重心,聳聳肩,他淡然宣判,「總之事情還是變得麻煩了,任性的鬼抓人遊戲到此結束。」

  語畢,白髮的足球選手以慵懶卻敏捷之姿朝她掠近,她與另一端玲王的距離也在飛快縮短,暎子死死咬住牙關,眼看腹背受敵,在甕難逃……

  喀喀!

  「欸?」

  在指尖就要搆住女孩上臂的霎那間,凪難得顯出訝異地瞪大了眼,並非由於突兀的響聲,而是因為反了。

  整個反了,座椅的方位。

  早看準凪跨入最近一排走道的時機,站在扶手側的暎子旋即反腳踩下座位扳桿,藉體重之力雙手使勁攀住椅背一拉,翻牌似地,原先橫列擺放的座位立刻轉成與凪衝來的慣性平行的方向。

  就像是繞著座椅中心同向運行的雙星,被相連質心的重力線綁在直徑兩端,囿於相看相逐卻無法接近的圓周。

  青年撲了個空,還沒意識過來發生何事,順勢躲入死角的女孩便憑藉體型優勢,伏身竄往他背後。他馬上伸手撐往被暎子用於迂迴戰術的椅架,結果那座椅並未卡至定點,被乘著餘速的凪這麼一推,又朝完全相反之向扭轉更甚,徹底瓦解他引以自豪的平衡感。

  「啊、不行,糟糕!」

  這下是真煞不住腳了。

  伴隨兩聲悶哼,凪誠士郎和對向奔來的御影玲王撞在了一塊兒。

  先回過神來的是喚著女孩遠去背影的玲王,「暎子,暎子!等一下啊!」

  「『本列車將恢復行駛,造成您的不便深感抱歉。』」

  滑門再度滑開,沒有回頭的餘裕,暎子將近是整個人摔進連結車廂中,同時間,小剪從較遠那個車門同樣趔趄而入。

  擋在她前面的人,剩下一個。

  能夠抉擇的選項,只剩下一個了。

  「『本列車恢復行駛,列車車門即將關閉,請注意安全。』」

  「喂妳……!」

  暎子沒有給予對方喊出名字的空檔,連結車廂的機械門準備往內滑入關閉軌道的瞬間,她毫不猶豫地甩開與男孩對視的目光,邁開雙腳,全力朝著逐漸闔上的出口縫隙衝刺──

  奔跑著,祈求著,就只是賭著最後一刻,那個人不會執迷不悟地追到她身邊來。

  因為他們不一樣。

  就算不刻意維護,也永遠有人在等小剪回去,再不會被誰失手斷送。而她不是,已經不是了。

  所以,早就沒有任何選項了。







  「『本列車恢復行駛,列車車門即將關閉,請注意安全。』」

  「──這個麻煩的傢伙!」

  想也沒想就往側方一蹬,小剪俯身衝向車門,義無反顧地試圖追上那個同樣胡來的影子。

  伴隨高亢響鈴近逼的門縫勘勘削過髮梢,壓秒般的僥倖,飛騰的衣角卻沒有驚險躲過。腳尖已然觸及月台地面,身穿風衣的男孩被扯得撞上後方車體,衝勁反饋到後腦杓上,力道之大使他不由得吃痛悶哼。

  遠方傳來中年站務人員驚恐的呼告:「那邊的小弟弟!很危險的啊你沒事吧!」

  「唔嗚……」

  小剪奮力睜開昏亂的眼睛,遠方的暎子恰巧鑽入通往驗票閘門的人行地下道,實在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索性剝去被車門死死夾住的外套,像隻蛻殼的蟬從拘束中掙脫。另外兩位青年就沒這麼幸運了。

  可是意料之外,被圍困在車廂中的凪與玲王未顯絲毫焦躁,而是透過玻璃對小剪堅定頷首。

  無論要去往多遙遠多陌生的地方,家裡始終會為他在最深的夜裡捻亮玄關的燈,只需要一個肯定,他便再無後顧之憂。有了來處,他便不再徘徊於迷途。

  彷若被父親的手輕柔推著背往前,在報以決心的一剎那,小剪旋身振步,閃過迎面而來要拉住他的站務人員,朝外面的世界高速馳騁而去。

  他不希望暎子不見,說什麼都不能讓她這樣走掉!

  和御影玲王的願望、凪誠士郎的請託、甚至是暎子的許諾都沒有關係,小剪之所以說什麼都想把她追回來,興許只是出於一點都不偉大的自私而已。

  畢竟他是由兩個世界第一的自我主義者澆養長大的存在,這樣的小剪,不像暎子能輕易地將「一輩子」掛在嘴上。

  仔細一想,他們似乎總是這樣。

  人類變幻莫測的情感、並非全然美好的來處的牽絆、令人難以靜下心來的明天過後的渴望,這些,都是曾經無法涉足人類的小剪未能理解甚至擁有的;而暎子什麼都懂、什麼都有,一遍遍地,強勢又不負責任地激起他的好奇心。

  他想要知道──第一次相遇是如此,終於得以並肩之時是如此,稍一閃神便失去那傢伙追趕不上的背影的這一刻更是如此──全部,他都很想要知道。

  只要緊攥這份鼓譟不休的激昂,總有一天勢必能明白的。

  男孩乾脆順著鐵扶手滑至底層,不待緩衝落地,立時奔向通往車站出口的另一側樓梯。

  要快、還要再快一點才行!

  爬上長長的梯道,踏足平地,自恃身形玲瓏從剪票口閘門下方竄過,小剪撐著地面的掌根用力一翻,重新踩起加速度。縱然脫去的風衣底下是厚絨帽衫,年末臨近而愈發疏狂的寒風仍在衝出車站的瞬間刮得男孩渾身顫慄,要是在這裡止步不前的話,就會更無法感受到心臟搏動時泵出的熱度。

  怦咚怦咚地把血液輸送到指尖與腳趾,小剪從來不曉得光是奔跑,就能讓人這般劇烈地活著。他覺得自己還能跑得更快。

  暎子離開的方向是人煙稀少的北口,出站後,地形隨丘陵地一路平緩攀升,低矮的獨棟民房沿街坐落,枯槁樹椏將滿佈厚雲的淒灰天幕岔得如同蛛網,越往上跑,彷彿越深入冬季,就連蕭瑟風聲都被吞沒,只餘自己的跫音在磚道上延展,純然的靜,純然的白。

  天空降下雪來了。

  輕輕緩緩,紛紛擾擾,像是早春的雨絲,像是每次呼息撩過耳畔的流螢。

  終於在他因換氣不順而頻頻嗆咳之際,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紅燈亮起的十字路口。

  「可惡……!」

  小剪停在轉角,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細小雪片觸在泛起薄汗的肌膚上一眨眼就消融,冰冷的濕意沾得衣襟漬跡斑斑,沾得他額角抽痛。

  不知不覺間已經跑了很遠,周遭是他不認得的路與景色,和剛出車站時相比,變得年長的植株在行道兩旁拉出密集的林線,原先襯於民居門前的絨黃小燈也已悄然隱去,放眼望去杳無人跡,猶若在橫無際涯的汪洋上頓失航標,就是被浪那麼微微一推,便會更加遠離好不容易觸手可及的那個人。

  唯獨空氣中挾著一股清淡的、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花朵芳香,替這份沉寂添上少許暖意。

  號誌轉換,鳴聲啁啾,小剪抬起頭,看空中那些被染上亮綠色又歸於透明的雪花,心緒也跟著輕飄飄的,身體卻反而沉甸甸起來。

  暎子會去哪裡呢?他惘然地想著,暎子還能夠去哪裡?

  小剪自認不是玲王那種全知全能的頭腦派,要說的話,凪的靈感型風格或許更適合他。因此小剪逕自將結繞如麻的思路踩在身後,選擇憑依直覺奔馳。

  這份直覺會延伸到何處,是否能被除了灰與白沒有其它色彩的世界回應,他自己也沒有個底,說不定骨子裡流有不可泯滅的仙人掌血統的他,僅是純粹循著那股莫名惹人依戀的薰香前進罷了。

  有種感覺,在足以媲美父親的臂彎那般溫暖的襁褓中,會有他想要找的東西、想要找的人。

  有種感覺,那即是生命的根,萬物的源。

  初生的指引,母親的呵護,大地的安眠。誕臨與離逝,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小剪認得這個氣息。

  包覆著第一次來到這世上的小小的他,一切記憶起始的巢。

  不覺駐足於前,瀏海因跑動而翻飛的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舊損御守:紅色布料早已不再嬌豔,封口處的繩結像是被反覆綁緊地有些扭曲,裡頭封存著的或許不是神靈的庇佑,而是御守主人多年來和上天祝禱所積累起來的心願。

  太多的,太重的,不肯放手的枷鎖。

  「真是的……煩死神明的那個傢伙是妳才對!這個護身符到底用了多久啊……」

  恍如對方能聽見他的憤慨,小剪深吸一口氣,將那枚錦囊與矛盾的心情一併握入掌中。

  「明明是很重要的東西吧!不是說會保護好它嗎,為什麼現在又……!」

  在他面前的,是以帶有稜角的圓頂玻璃罩蘊養綠意的溫室花園。

  朦朧的綠與疏淡的紅,不足以稱作鮮明,卻是灰階世界裡唯二跳動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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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 感謝海草,連假愉快(*´∀`)~♥ 2025-10-12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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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5-10-23 21: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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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自玻璃穹頂折射灑落,不合時宜繁茂的花草錯落地占據走道以外的大部分空間,與戶外因降雪而刺骨更甚的氣溫不同,溫室內溫暖無風,充斥著各種未知其名的植物的馥郁香氣。

  僅僅一牆之隔,玻璃球內的春季麗景蓬勃得像是擁有生命與意識。

  確認四周沒有任何人,暎子沿著蜿蜒通道一路往內走去,大抵是剛澆過水不久的關係,地面不乏見到水窪,濕氣雖濃重,在微苦微澀的土壤氣味調和之下倒也不致悶熱。

  當察覺到步履在不知覺間愈趨徐緩,忍不住瞻望枝葉扶疏的暎子多少了解自己為何會下意識躲進這兒來了。

  因為有股令人很安心的感覺,母親一樣的庇蔭。

  路已到底,聽得見花叢隱蔽處潛伏的潺潺湧泉,她側體鑽入一般成人難以行走的窄道,試圖探索流水的來向,總覺得只要再靠近源頭,心窩深處氾濫成災的苦楚就能被稍微沖淡一些。就算在最原始的林相盡頭只有人造的水孔也無所謂。

  縮起肩膀,蜷起雙腿,臉蛋埋入胳膊之內,疲憊抱住自己的暎子最終在供水的塑膠管旁坐了下來。

  果然,諾言與童話,理想與浪漫,都是騙人的,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肯認清現實。

  就是太天真,才會妄想能夠捨己地保護所有人,太幼稚,才會自私地用「御影」去推卸承擔原生姓氏的責任。


  暎子一直都知道,自己並不是沒有姓氏的孩子。


  自有印象以來,她就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儘管生活不富裕,要容納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狹小的公寓閣樓與一份超市的特價熟食便當就夠了。

  暎子的瞳色遺傳自母親,一頭俐落黑髮則否,總是被母親披散於背的順直長髮,是有如清晨紫羅蘭般的雪青色。很柔軟的顏色,就和母親一樣,暎子很喜歡。

  喜歡工作很累卻仍願意為她朗讀床邊故事直至入睡的母親,喜歡她高燒在床時會從下班路上買關東煮回家的母親,喜歡每年聖誕節都會帶著她一起去採買火鍋食材、然後一起在廚房裡為了晚餐忙碌到彼此都飢腸轆轆的母親。

  最喜歡那張仔細保存的單人照裡,身著潔白的日式傳統婚服、頭髮梳妝成髻、對鏡頭嫻雅一笑的母親。

  「這是媽媽這輩子第一幸福的時刻喔。」

  從背後環抱年幼的女兒,母親的下巴輕抵她的髮旋,如水的嗓音悠悠漫過耳際。

  暎子凝視著,就只是凝視著那張相片。身穿白無垢的母親非常美麗,幾近讓心生憧憬的她移不開視線,母親並不常拿出自己的婚紗照翻看,可光是這麼一瞥,暎子就能懵懂地定義何謂一生的美滿。

  成為某個人的新娘子,肯定就能得到幸福。

  「那第二呢?」她歪著頭問。

  母親和煦地笑了起來,蹭著暎子的臉頰,「有妳在身邊,就是第二名的幸福喔。什麼事都不做地靜靜抱著暎子,媽媽也會感受到幸福,只要一點點的力量,媽媽就能繼續努力工作。」

  只需要一點點的愛,我就會繼續在這個世界為了下一道天明活下去。女子柔聲說道。

  「所以,暎子也要好好加油唷。」

  和式房間的老舊紙燈照射下,那雙比檸檬黃色調還深的眸子映得分外亮爍,懷抱漸攏的母親低俯著臉,簾帷似的堇紫髮流垂落並遮蓋暎子的視野。

  母親身上有著薰衣草沐浴乳的香味。

  「……加油?」

  「有暎子在這裡等我,我才有了必須回來的家、最珍貴的寶物。暎子要用自己的手好好保護這個家喔。」母親的聲音沒有絲毫餘顫,像是銘刻的誓言,「就算只剩下暎子一個人,這裡也永遠是妳的歸屬,知道嗎。」

  當時的暎子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她不知道母親為何會將她抱得這麼緊,又為何母親的語氣聽來會如此寂寞,只知道,倘使拒絕對方,她會在下一抹日出過後失去某項很重要的東西。

  連此刻這般簡單而平凡的陪伴也做不到地,失去值得傾盡一輩子守護的事物。

  因為她只是個小孩子。

  大人很辛苦,為了分擔母親下班後的疲累,暎子必須變得更成熟才行。

  「唉呀,小暎子又來幫媽媽買東西嗎?還真懂事呢!婆婆多送妳兩顆番茄,幫我向妳媽媽問好唷!」

  「小妹妹今天也是一個人嗎?啊,醬油放太高了對吧,我幫妳拿……不用客氣啊,要加油喔。」

  「竟然放心讓這麼小的孩子自己上街,看來她做的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工作吧……」

  「小暎子長得跟媽媽越來越像啦,就像是小大人一樣呢!要是我家的孩子也像妳這麼懂事就好了。」

  「我有聽說,房租欠好幾個月了吧?孩子的爸爸完全不理不睬,媽媽又是那副德性,一個小女生的生活還真是辛苦啊……」

  獨自採買時,老是會有很多人注意到暎子。

  她覺得日子並不辛苦,根本一點也不辛苦。只要能幫上這個家的忙、只要能和最喜歡的媽媽待在一起,這些微薄的付出理所當然而已。

  無論是拖著購物袋爬上高高的樓梯抵達家門口的時候,準備好一桌簡樸菜餚一面擺弄著自己做的白色紙風車、一面等待深夜工作返家的母親的時候,聽見開門聲而興高采烈地想和母親分享傍晚回家途中找到的四葉草的時候,抑或迎面而來的不是笑容與誇獎、而是神情憔悴地將職場不如意藉責罵與毆打發洩在她身上的母親的時候,暎子都沒有半句怨言。

  一定是她做得不夠好、不夠努力的關係。不是媽媽的錯,需要被原諒的人,是只能沒用地抱頭瑟縮、答應媽媽下一次會好好加油的她。

  就像母親說的,只要一點點──只要擁有母親一點點的愛,她就會固執地守護著最珍惜的家。

  每一回,母親對她生氣以後,還是會將她攬進懷裡低聲道歉。母親說她已經很累很累了,母親說,受夠了,想放棄了。然後,在傷痕累累的她稚嫩的一句「媽媽加油」之下泣不成聲。

  那一刻暎子突然好害怕。

  害怕哪天等不到母親回家,害怕哪天她的辜負會換來無可挽回的後悔,害怕哪天,母親對她也「受夠了」。

  被丟下的她,就真的會是一個人了。



  結束工作返家的母親,身上有著小百合香水的氣味。暎子不太喜歡。

  她從未向母親提過香水的事情,然而漸漸地,母親的味道變了,混和著牡丹與玫瑰的白麝香,帶有濃烈張揚的華美。

  已經聞不到了,記憶中睡前故事專屬的薰衣草香味。正如母親將那張婚紗照深深埋藏於抽屜底層,不再見光,不再緬懷。

  肯定和下著滂沱大雨的那天,母親說她終於找到的第一名的幸福有關吧。

  暎子記得那場雨下了很久很久,好似整個世界都浩浩湯湯地淹起洪水,又像自己變成了水面底下的魚,風雨未曾停歇,猖獗地搖震著爬滿水痕與落枝而難以勾勒出任何景物的窗戶。聞聲趕到門口的她,一心只想將毛巾披到母親止不住抖的肩稜上。

  豈料先於她一步,發怒向來不見預兆的母親用那雙看上去纖細孱弱的手揪住了她的頭髮。

  「都是妳的錯……!」

  母親拖著溼答答的腳步,一個勁兒把她推到牆上。

  狼狽地貼在臉上的髮絲之間,一雙半透明寶石似的瞳眸上吊著瞪她,在那裡面,暎子瞅見那個始終怯懦的自己。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願意接納我了,為什麼每次要來攪局、每次都拿我帶著孩子來當藉口!妳是那個男人的孩子,到底為什麼一切的責任都要我來承擔?」

  「媽媽……」

  「不要那樣叫我。」母親冷冷地一掌拍在她耳邊,就在一路往高處畫線、刻記著年份日期的木門柱上頭,「我就沒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我就該死要被鎖在你的陰影底下背著你的過錯苟活?只有我一個人不值得獲得幸福?為什麼你不肯放過我……都是你的錯!」

  都是妳的錯。

  暎子心底也有個聲音在吶喊著,發了瘋地,震耳欲聾。

  「對不起……下一次我會更努力的、原諒我……」

  「看到妳的黑色頭髮就覺得煩燥,和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和那個拋棄了我們的妳的爸爸一個樣!」

  「……不要生我的氣,對不起……」

  「我就是討厭妳們父女這點,動不動道歉,以為隨便一句對不起都能彌補錯誤就任性妄為。要是沒有妳的話……」母親哽咽嘶聲:「……要是妳不是那個男人的孩子,要是妳沒有那個男人的姓氏的話……!」

  朝她高高舉起的拳頭沒有落下,可是身體還是好痛,胸口好痛好痛。

  真的好痛。

  「……媽媽、對不起……不要丟下我……拜託妳……」

  扯住頭髮的那隻手鬆開了,淚眼婆娑的暎子虛軟跌坐在地,顫抖地,壓抑地,用遍布瘀痕的臂膀護住頭,把自己縮得更小、更小。

  「拜託妳,不要離開我……」

  母親沉沉嘆了一口氣。

  接著是溫熱的擁抱,牡丹與玫瑰的芳香。窗外暴雨鋪天蓋地,黑洞般的雷雲,吞沒所有的光。

  「……抱歉呢,暎子。是媽媽不好……不用怕了喔,我在這裡而已。」沉默良久,母親耳語道:「等到這場雨停……雨停了以後,我們兩個人去旅遊,好嗎?」

  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如常溫婉的口吻聽來像是要被雨聲給剝蝕似地遙遠,似如哀求。

  暎子想要看清楚母親的表情,可是在哭腫的眼睛睜開之前,她被對方穩穩按進了頸窩。

  「……旅行、要去哪裡……?」她於是悶悶詢問。

  「嗯……一起去神社參拜?媽媽想買一個新的御守給暎子喔,上次買的那個已經很舊了吧。」

  任由濕透的衣裳與長髮洇濕彼此,彷彿適才的滿腔憤恨不曾存在過,她笑得甜蜜,甜蜜得像是艷午的紫羅蘭。

  「啊!我有個好點子,暎子和媽媽一起坐火車去吧!火車會載著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唷!」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一起去吧,很遠、很遠的地方。」

  只要能和最喜歡的媽媽待在一起,去哪裡都可以。

  只要有一點點的愛,即使感到孤單、感到恐懼,她也不會輕易捨棄與家人的約定。

  因為那是她一生的歸屬,珍愛的寶物。



  不過有時候,暎子還是會想,要是那場雨沒有結束就好了。

  要是那場雨一直下去就好了。

  那麼,媽媽就不會搭上那班列車,也就不會不知道該怎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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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verozone 發表於 7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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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淙淙水聲永無止息地朝草木蓊鬱處奔去,暎子抱著雙膝,眼光空洞地盯著角落唯一的向外出口,她已經很習慣這個姿勢了,以前是,現在也是。

  渾然天成的遮蔽物勃然生長,占地不廣的玻璃溫室形同叢林迷宮,遑論要抵達她的所在地必須途經一看似死路的密道,縱使凪或玲王有辦法追著她出車站,暎子也不認為他們能幸運地找到此處。至於那個我行我素到叫人困擾的男孩……

  躲入室內後,她再沒有聽見那道猶如旭日襲掃草原的呼喚,八成是追丟了吧。

  然後呢?要躲多久?或者她到底在躲什麼?她問自己:接下來要逃到哪裡?還有哪裡能去?

  暎子不知道。

  ──我猜得沒錯,妳果然又逃走了。

  凪誠士郎疏冷的言語如叮咚墜進半滿水瓶地於腦海響起,令她不由自主一懾。

  這不是暎子第一次逃跑,而不知是巧合抑或命運地,屢次都會被那個白髮的青年找到。

  ──明明沒有人逼迫妳,妳為什麼要這麼拚命?

  為何如此拚命的理由太多了。

  想保護小剪和兩位青年的家,想讓戀人關係的凪以及玲王和好如初,想化解朋友們的爭執。想成為匹配得上御影之名的新娘子,想履行與母親的約定,想證明自己不只是附加累贅的小孩子。

  曾為了守護締造許多重要回憶的育幼院而駐留颱風夜,也曾因為拒絕公然承認自己真正的姓氏、和學校的孩子起了衝突而躲在空教室的廊簷底下。

  不、不對,不只是凪──不論是在連鎖便利超商前的矮橫桿上,或是剛被育幼院收留時的美術教室裡──小剪和玲王也都曾經找到她過。

  她這個人,還真是矛盾得不可理喻。

  明明會難過,明明捨不得,明明不希望和重視的人們分離,仍然一意孤行地逃了出來,就只為不忍再看到任何珍貴事物因自己而破滅。

  窸窸窣窣……

  突來的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暎子警覺地朝後跳開半步,直盯著一下一下地蠢動起來的草叢。

  風聲?小動物?可是這裡是溫室吧?

  她伏低身子,那噪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驟然一隻手迅疾地拽住她的手腕──來自聲響的反方向!

  「嗚啊!」

  未知威脅當前,驚叫出聲的暎子企圖甩開無論是何人的手,沒能掙脫,失措回首,卻見那股體溫的主人是一個頭頂綠葉參差的男孩。

  男孩沒有從她方才鑽入的窄道進來,而是直接穿過寸步難行的植蔭,將自己的形跡完全隱匿,憑著前胸腹的土色髒污以及夾在髮間的落葉,不難猜出他應是匍匐了一路。行蹤之無息,奇襲之巧妙,簡直就像某個存在特意引導他來到這兒似的。

  「小剪……」她顫聲,「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怕她趁亂逃跑,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小剪加重手上的力道。

  「……終於追上妳了。」嘶啞的語音有如從牙關間艱難地咬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格外沉重,「為什麼要逃?」

  「放開我……!」

  「我不要,除非暎子把事情全都解釋清楚,『讓關心自己的人擔心不是件好事』是妳跟我說過的話吧!」

  沒料到對方居然提起那時的對話,僵著表情的暎子雙眸微微一瞪,隨即倔強地撇開了臉,想必小剪也記得後面接的是「好好說對不起比較好」。

  事到如今,他們還是沒有共識。

  抓著自己的,男孩指掌義不容辭的溫度燙得令人蜷縮。

  「妳以為自顧自地離開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管犯了什麼錯只要隨便一句對不起就能獲得原諒?想幹嘛就幹嘛、完全不考慮妳身邊的人會怎麼想?」一點讓她找藉口的機會也不留,小剪低吼,「老是頤指氣使地跟我談好像很厲害的大道理,結果遇到挫折就只會當食言的膽小鬼!暎子到底為什麼所有事都要自己一個人忍耐啊?」

  周身花草彷若應和情緒地輕微震顫,不滿、不解、不接受,那雙參雜著過多情感卻仍清澈的綠眸深深地注視著她。

  不是做夢,不是幻覺。真真切切的現實。

  那一刻,她只想央求小剪不要再繼續說了。龐大的、無力阻攔的酸楚衝上發熱的腦袋,止於眼眶,再多任何一點動搖,都將使抵禦波瀾的最後防線徹底潰堤。

  漫溢橫行的,將是沉淪的夢魘般無法清醒的恐懼。

  拜託你,拜託你不要再說了!不要把我一個人推入深淵──!

  「妳真的覺得可以這樣一走了之、真的覺得凪和玲王不會出來找妳嗎?」

  「──我又沒有要求他們找我!」

  手腕使力往回一扯,差點把一時失衡的小剪甩到一旁水道裡,暎子終於按捺不住地大叫。

  「明明讓我自己走掉就好了,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打擾你們、也不會帶走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我根本不想要誠士郎他們來找我回去!」再怎麼暗地使勁也掙脫不開,她便把沒有被箝制的那手按在胸前,彷如藉此遮掩早已蠹咬得破破爛爛的心窩,「我已經、受夠了啊……!」

  受夠了。

  在年幼的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母親,說她受夠了。

  緊抿著唇還是遏制不住的絕望凍得她舌根發麻、心頭生疼,暎子知道躲不掉的,說什麼也無法阻止她最害怕的東西來臨。把她摔入深淵的人自始至終都不是小剪,正如她拚了命想逃離的對象也不是凪或玲王。

  張開雙目看見的景象極其刺痛,閉眼又會湧現更多叫人難受得窒息的往昔,她只能瞇起澄黃的眸,任憑淚水不再妥協地肆意滾落,唯一清晰可聞的喘息也被湍急水流沖刷得不堪一擊,弱小的她,連一如既往的逞強都沒有資格。

  唯一洶湧的,僅有迴圈般的自我譴責而已。

  黯然垂下眼簾,怨懣或哀傷,竊喜或嫌惡,暎子累得不想再確認男孩此刻流露出什麼樣的神色。

  又親手毀掉珍貴的事物了。這一回,是很重視的朋友。

  沉沉地,永遠地,就讓那場傾盆大雨吞噬掉所有的光芒也好。



  那個時候,剛來育幼院不久的她,被電視轉播中大放異彩的青年前鋒偶然吸引住了眼球。

  青年身穿象徵王牌的十號球衣,滯空的瞬間,正是橫空而至的足球於他後腳跟奇蹟地靜止之時,分秒流動隨之無限延長,儼如所有時間都失去定義的狹縫,只有眼神如火炎般熾熱的青年得以忠於自我地將求勝的慾望灌注於球心。

  在壓哨之後,全世界的歡呼為他奏起之前,蟄藏在暎子內心深處那令人膽寒的黑暗,頓時被青年毫不收斂的鋒芒盡數驅散,震盪難眠的惡夢終於有所依託,暎子久違地感受到了溫暖與安心。

  倘若能變得像青年一樣果敢而強大,或許就足以照耀夜晚。

  那麼,天亮以後,珍愛的寶物就不會再不見了。

  兩年前的春末,青年遠較烈陽燦爛的身影近似驕縱地替她的世界揩上了一抹白,但還未來得及在心底為他留名,轟轟烈烈的足球聯賽便結束了。

  填補迷惘的她胸口的空缺的,是與那位貫徹利己主義的青年有幾分相像特質的御影玲王。

  不同於望塵莫及的青年,身為資助者的御影玲王經常來育幼院探望孩子們,他煥發自信,又擅長與孩子相處,很快,在因各種理由被收留的孩子之間獲得了信任、建立了歸屬感。

  鼓勵她重新振作起來、讓她首次想為自己努力的人是御影玲王。朝只剩指頭攀在斷崖上搖搖欲墜的她拋下繩索的人,是御影玲王。

  原來世上的確存在著那般耀眼的人,她那天在球賽轉播中看到的都是真的。

  所以暎子決定了!

  她要成為足夠強大以守護所有人的、很了不起的大人,就像玲王一樣──就像那個比冠軍獎盃還更奪目的前鋒青年一樣。

  即便被人譏笑膚淺也沒關係,值得用一輩子去完成的夢想,暎子無論如何都選擇執拗地相信到底。

  日漸重疊的、紫羅蘭溫柔的色澤,深信不疑的、對於幸福的嚮往。

  她想要相信,還想要相信。



  可是,再也沒有勇氣去相信了。

  原來童話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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