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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IDOLiSH7│全員向] 惡之緣 [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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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伊澄 發表於 2023-12-1 12: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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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們的惡緣

  晚霞繚繞的澄空,四葉環將自己藏在了屋瓦之上,手上的狗尾巴草在指尖上繞著一圈又一圈,很快地,他失去興趣,便將草枝碾碎於長風。
  四葉環的心情很煩躁。
  早晨的意外讓六彌凪一頭栽進去逢坂壯五留下的謎案,而他看不懂那些雜文。
  舉凡二字以上湊成的詞,四葉環就會開始覺得費解。
  不過他看得出來,逢坂壯五一定是做了什麼連六彌凪都覺得難以置信、難以接受的大事。
  他沒有逗留在逢坂壯五的院子裏面,六彌凪也沒有,那個地方真的太臭,外面的人群也吵,是個人都待不住。
  腦袋空蕩蕩,有些想法時有時無的交替在腦海,四葉環想,其實他好像真的不在意逢坂壯五到底做了什麼。
  倫理、對錯、道德還有所謂的親緣和情義,沒有人告訴過四葉環那是什麼。
  他知道自己不是四葉家主想要的那個孩子。
  傷心了需要被哄,跌倒了需要被扶,肚子餓需要吃飯,打不贏就打到贏,還有——喜歡會轉瞬即逝。
  這就是四葉環自我成長後的模樣。
  對他自己來說,沒有哪裡不好。
  「喀」。
  細微的動機傳入耳畔,四葉環躍下地面,推開自己小院的門。
  算起來,他們三個人的房子,他的房子是最小的,逢坂壯五是最大的。
  因為逢坂壯五是最初的那個人選。
  如果六彌凪沒有出現的話。
  「是環嗎?」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今天外面還好嗎?」
  「他們都在找你,小凪在看到你留下的東西後很傷心,你給他看了什麼?」
  「我給他看了我的筆記而已。」
  「筆記寫了會讓小凪難過的話嗎?」
  「環沒有看嗎?」
  「太多字了……而且看不懂。」
  站在室內的逢坂壯五微笑著,面容上戴著圓形鏡片的金邊框眼鏡,一身簡約的淺色洋服,高領襯衫修飾出優雅的線條,手上戴著黑色皮革手套,一雙鞋跟拔高的皮鞋走在木板上清脆明快。
  數年不見的人,此刻白色的頭髮已經越過了肩胛骨,服貼的枕在後背。
  習慣逢坂壯五總是穿著和服,給人一種淑人君子的氣質後,每一次見到現在的逢坂壯五一身鋒利的菁英氣質,四葉環還是有些不太適應。
  不習慣。
  怎麼看都不習慣。
  「小壯,你在做很奇怪的事嗎?」
  「奇怪嗎?你指什麼事情很奇怪?」逢坂壯五疑惑道。
  「為什麼你的院子有那麼多奇怪的東西,繩子、鮮花還有陣法。」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那不是奇怪的東西,那是我研究出來的新術式,暫時是叫做《花種》。」
  「因為都是花?」
  「嗯,是因為後來都是種子跟肥料的問題比較多,導致在這方面書面著墨很多,但,我應該不能叫它《栽肥》吧?」
  「那把靈力都綁起來的那個呢?」
  「誒?我沒有想那麼多……那就先叫《紅繩》吧?不過都是同一個東西裡的,取那麼多名字也大可不必。」
  完全不用疑問,一定是因為那根繩子的顏色是紅色的緣故。
  「小壯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環會羨慕其他能夠『預言』的人嗎?」
  四葉環不理解逢坂壯五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會很誠實地回應。
  「以前會吧?後來還好,你看很多族人其實也沒有我厲害,很厲害的小凪也要靠我保護,其他人一點用都沒有,這可能就是小壯常常說的『有得必有失』吧!」
  「很健康的想法呢!」
  逢坂壯五帶著讚許意味的誇讚讓四葉環心滿意足的欣然收下。
  但是四葉環很快又變得不高興道。
  「小壯不是這樣想嗎?你難道認為自己不健康嗎?」
  「我看起來不健康嗎?」
  四葉環端詳著逢坂壯五,只是片刻,他道:「超不健康。」
  「這樣啊,哈哈。」
  逢坂壯五臉上的笑容隨著笑聲一併消失,他沉默地看著用眼神瘋狂追問的四葉環,然後嘆了一口氣。
  『可是,我卻很羨慕你。儘管我好像沒有那個資格。』
  有那麼幾次,話語繞過嘴邊,逢坂壯五都選擇了吞下。
  四葉環算是看出來了,自己再不開口,逢坂壯五大概會這麼一直沉默下去。
  內心對於逢坂壯五這回的沉默,四葉環感覺到了失望。
  他不明白自己是哪裡不夠好,為什麼逢坂壯五總是一聲不吭的,什麼也不說。
  好像有很多秘密,想說不敢說,能說不願說。
  偏偏每一次他只要嘗試更靠近逢坂壯五一點點,逢坂壯五就好像看到洪水猛獸一樣,退避三舍。
  「吶,說起來啊!小壯的能力是什麼樣子的?」
  「嗯……是看見,就像默劇一樣,彩色的默劇。」
  「那小壯看過什麼?看過我們嗎?」
  「大概就是任務上面需要的?不過,舉凡親族,我都沒有看過,畢竟越親近的人越難被『預言』,神明也會困擾人類總想要改變重要的人的命運吧。」
  「小凪是什麼都可以吧?」
  「咦?環也知道嗎?」
  「嗯,小凪第一次『預言』到的,不就是小凪媽媽的死亡嗎。」
  「這是很少見的案例,但也不是沒有過先例。但是,越親近的人出現在『預』,就意味著……事件的時間點愈近。」
  之所以會有這種特色,想來就是為了制止陰陽師擅自改命。
  越有能力的人,往往受到的制約也就越繁瑣和沉重。
  無論是生存規則還是世界規則,總是在剝削更有能力的人,從身至心,向來如此。
  「環,若是這幾天家主大人找你,無論他給你什麼,你都不要碰,不要被他迷惑,不要聽信他的話語。」
  「……喔?我知道了。」
  「不問為什麼嗎?」逢坂壯五奇怪道。
  「喔,為什麼?」
  幾乎在聽到逢坂壯五提問的瞬間,四葉環簡直是從善如流地反問。
  「……算了。」
  四葉環皺起眉頭。
  「你看你就是不會說啊,現在幹嘛讓人問然後再不說,莫名其妙!」
  「啊,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這點。」
  「對不起也讓人覺得很煩。」
  「對不……我下次會注意。」
  四葉環不怎麼客氣的嘖了一聲,垂下眼睛,手指習慣性地捏了捏自己懸掛在脖頸的吊墜。
  「我本來就沒聽過那傢伙講的話,誰會想理拋棄自己的父母啊?我都那麼大了,他一句關心都沒有過!反正我只在意會在意我的人!」
  在四葉環的視線裡,他首先看到逢坂壯五錯愕的愣了神,似乎是正在確定自己意會的內容沒有錯。
  再接著,正當四葉環認為成功傳達到自己的心意的時候,他看到逢坂壯五露出了非常苦澀地笑容。
  又是這樣!
  光是一個表情就能夠把別人一腔心意推進深淵裡面!
  四葉環簡直立刻想要質問逢坂壯五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是向來衝動的他,這一次卻沒有搶贏向來慢條斯理的逢坂壯五。
  「如果,我現在要你在一生一死的天秤,安排我跟凪一人一邊呢?」
  逢坂壯五不是那種會假設媽媽女友誰知更重要的人,他只會披著這類問題的皮,拐彎抹角的問一個真正存在的問題。
  逢坂壯五從不假設不存在的事。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選擇?不會發生這種事!」
  在聽到四葉環的回答時,逢坂壯五依然是苦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環——你裡面有客人嗎?——」
  門外傳來的是六彌凪的聲音。
  「我現在還不打算見凪。」逢坂壯五說道。
  四葉環一語不發,看了一眼逢坂壯五,選擇了離開這間房間。
  「咦?不方便進去嗎?」
  六彌凪看到時,有些驚訝四葉環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
  「超不方便。」四葉環沒什麼好氣道。
  他知道,他只是遷怒到了六彌凪身上。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六彌凪坦然地道了歉,他自認自己確實是臨時起意決定要來找四葉環,兩個人也沒有事先說好。
  肩膀耷拉下來,六彌凪顯得有些蔫。
  只是六彌凪這一聲道歉反倒讓四葉環不好意思起來,心中有些愧疚的想揍剛剛的自己砰砰兩拳。
  「喔喔,沒關係啦,小凪怎麼了?」
  「我們要站在外面聊嗎?」
  「嗯,嗯……我房間有點亂,不想讓你進去。」
  六彌凪剛想說自己不介意,但看到四葉環滿臉抗拒,儼然有一種自己如果堅持要入門,四葉環可能會跟他打一架的錯覺。
  面對成長期的小男孩,六彌凪作為過來人,用著不解其意也依舊要包容的心態揭過了這個不禮貌的行為。
  「我發現我的預言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四葉環困惑地望著六彌凪。
  「我曾認為我是通過作夢,如同穿越時空去到一個虛擬的未來,但誠如後來,因為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那麼鮮明的作過一場夢,便一直以為自己不曾再發生過這種身不由己的『預言』過。」
  「嗯嗯……?然後呢?」
  「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有時候我會聽到有人在我耳畔耳語,或許是一個稱謂,或許是一句話……又或許是模糊了現實與未來,看到了與別人不一樣的色彩。強大又朦朧不清的能力,導致我時常以為是錯覺……」
  簡單地說,就是六彌凪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正在「預言」。
  四葉環聽完只覺得腦子暈暈繞繞,一知半解。
  但他完全不會「預言」。
  所以他不知道「預言」發作時身體裡面靈力又是用什麼方式呈現流轉,以至於親族之中,大家都能夠輕易推斷自己是「預言」。
  六彌凪也沒有靈力可言。
  四葉環還是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這對你是壞事吧?」
  「我現在也無法判斷,但是,我剛剛在花園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你的聲音,可是你並沒有跟我說話。」
  「……」
  四葉環沉吟著,隱隱約約覺得不太對勁。
  起初是他優先想到剛才逢坂壯五所言的部分。
  親族之間的預言,通常報應的極快,快到讓人猝不及防。
  「所以小凪要『預言』我最近怎麼了嗎?」
  「不是……畢竟太模糊了,只是我認為老師如果回來了,一定會來找環。」
  當然,這只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
  讓他認為那句話絕對不是四葉環對自己說的。
  因為那一瞬間,四葉環的聲音距離他……有些遙遠。遠到像是,他也是被四葉環斥責的一份子。
  但在這世上能夠讓四葉環用那種語氣誓死捍衛的人,兩根手指頭就數完了。
  所以,他這陣子想要跟在四葉環的身邊。
  四葉環睜大了眼睛。
  嚴格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那麼實際貼近真正「預言」發生,並且說出口的一瞬間。
  就算知道「預言」很神奇,但親身作為被「預言」的對象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原來所謂的預言親身體驗才知道,它更像是被看不見的存在下了判決。
  四葉環以前覺得四葉氏在陰陽師中的本事有些言過其實,但在六彌凪道出屬於他的秘密,本應該是不為人知的事的那一刻,他開始對不這個他曾以為是誇飾的形容詞——如同半神,產生認同。
  「我會多多注意身邊。」
  六彌凪聽懂了四葉環委婉地拒絕。
  「……好吧,只是環不驚訝嗎?」
  驚訝什麼?
  卡頓了幾秒鐘的時間才意識到,四葉環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太震撼了,情緒一瞬間轉了三百六十度,表現不出來……哇!!!」
  誇張到用過度熱情的方式演出對於逢坂壯五可能再出現的震撼後,又立刻歸於平靜。
  他板起臉來。
  「畢竟還沒發生,根本驚訝不出來。」
  一掃這段時間的陰霾,六彌凪一瞬間就被逗笑了。
  看到六彌凪的笑容,四葉環也由衷地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儘管這一刻,這次他自己揚起的笑容,讓他發自內心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苦澀。
  而兩個人都不知道的事是,四葉環的裡屋內,枕在門扉上的青年跟著他們的笑聲,唇角也揚起與之肖似的弧度。
  只是比起苦澀,大概還多了太多寂寥。
  因為感受到四葉環的抗拒,六彌凪很順從地接受了四葉環企圖想強行終止話題的。
  兩人簡單地對話後又,六彌凪又回去了。
  當四葉環帶著滿腔愧疚回到裡屋,卻發現逢坂壯五又跑不見了。
  「搞什麼鬼啊?」四葉環只覺得非常窩火。
  -
  半夜時分,非常適合字面化挑燈夜戰這個詞。
  六彌凪沒有找上四葉環,而是選擇了獨自一個人回到了逢坂壯五的院落。
  越過如同迷陣的花叢,將老舊的門扉推開時,六彌凪神經緊繃,下意識一瞬間屏住呼吸後,才再度用力吐氣。
  撿起早晨弄亂的雜記,沿著記憶裡面閱讀的順序重新排序整理,物歸原位。
  他抽出一張白紙,拿起鉛筆將自己的疑問慢慢地靠著書案寫下。
  為什麼要殺神?
  起因早晨暴動,推斷與四葉家主有關。
  要殺什麼神?
  書上「預言」到就會使計畫破壞。
  可是逢坂壯五自認目前還未失敗,為什麼沒有失敗?又為什麼算是成功?
  從逢坂壯五被退下繼承者,直到他失蹤的這段時間,想必就是這座花園的培育期。
  那麼,家主的「預言」是真的嗎?
  六彌凪稍作沉思,抬手將其中一條疑慮劃掉。
  家主的預言一定是真的,至於是不是家主這個人親身預言並不重要。因為不管是誰,最終的結果都會是家主親口預言。
  因為這份預言,需要依靠家主的權威來散播、引導,讓逢坂壯五徹底成為眾矢之的,不能翻身。
  正如同逢坂壯五所說的,他的計劃只會敗給「預言」。
  那四葉氏跟什麼神有關係?
  在逢坂壯五的書架上面,那些古籍,他從最高的那一排開始,即便書名與目的全無關係,他也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而這每一本都有逢坂壯五的親手註記。
  不難想像逢坂壯五伏案在此,焚膏繼晷的模樣。
  直到天光乍起,終於,在一本殘章裡面,他看到了一段簡短註記,是來自於其他陰陽世家的前輩。
  上面記載來自南邊的陰陽師自古時代起,為了保護族人與九十九神簽訂了契約,從此以生命供奉神靈為代價,以族中直系親緣換取了整個大族的生存。
  同時,直系血脈的家主在生前與九十九神共享神力。
  落筆處,姓氏和泉。
  紙張上,逢坂壯五大概是無暇顧及到這份寶貴殘章的留存,果斷地在共享神力四個字上圈出大大的紅圈。
  然後,備註短短二字——預言。
  不需要過多的文字,六彌凪已經輕易地理解那一刻的逢坂壯五聯想到了什麼。
  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人類,都不會擁有神力。
  所以,他身上的神力才如此被崇尚,被稱為祝福。
  逢坂壯五想要殺的神明,六彌凪大概知道了。
  四葉氏跟這位神有什麼關系,六彌凪手上也有答案了。
  至於為什麼要殺死這位神明,出發點或許有很多,但結果只會有一個。
  那就是,當神明死去的那一刻,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四葉氏的孩子擁有「預言」。
  這就是逢坂壯五要的結果。
  若說和泉氏用本家血脈交換到了族人的生存,那麼只是單純想要神力的四葉家又該為了這份慾望付出什麼代價?
  ——自古以來,四葉家的孩子都很短命。
  逢坂壯五是為了讓大家能夠順應自然的生死而做出這一系列的行為嗎?
  不可能。
  六彌凪第一時間就否定了這個答案。
  或許就像此刻得知真相的他,逢坂壯五也曾覺得事實很荒唐,但不會極端到非要用那麼多生命來換取殺死神的一線機會。
  一定擁有一個對於逢坂壯五來說,神明非死不可的理由。
  有什麼事是逢坂壯五知道的,而他們不知道的?
  六彌凪想起了自己不斷婉拒的繼任身份。
  上一任的代理繼承者是逢坂壯五,如果非得有什麼秘聞是建立在權限問題,那就只能跟身份有關係。
  如果他此刻答應四葉家主的提議,他會在逢坂壯五做出最終決策之前,提前知道逢坂壯五異常舉動的理由嗎?
  這樣的念頭一旦浮現,就很難停止思緒。
  六彌凪沒有輕易做出決定,而是一本接一本的,認真地將逢坂壯五的每一本典籍都閱讀一遍。
  再後來他又找到了另一本更有意思的東西。
  是一本親手撰寫記載所有四葉氏內部術式的書籍,並且,在這裡面,所有的陣術都被改寫了。
  六彌凪的指尖點過那些極其細節到難以察覺的部分。
  他略有所感的,將每個變動的地方紀錄下來,慢慢地、慢慢地,一筆一劃,將它構成了一張看似繁複的圖紋。
  說是看似,是因為細細揣摩之下,就會驚覺紙上不過是寫滿了神靈之名。
  呼喚神靈的方式,就是以神靈之名為咒。
  紙張上的陣法就是神靈降世的憑依,雖然不強,但也正因為不強,才能夠困住神靈不擅自脫離掌控。
  神明不能擁有強健的肉身,否將禍亂常世,這是陰陽師們自入門起便會學習的基礎概念。
  當神明過度干涉非它歸屬之世時,只要肉身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就會自行瓦解,沒有了憑依的神明,就無法再干涉異族異世了。
  六彌凪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找到答案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又是一個不太平的早晨。
  四葉氏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彷彿日本被敵軍空襲,四面八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全是壓抑不住的驚恐與惶然。
  爆炸聲一聲聲接連不斷,還越靠越近。
  六彌凪鑽出逢坂壯五的院落時,看見了遠勝於昨日的兵荒馬亂。
  下意識地順著人群而行時,他便看到了跟四葉家主打起來的四葉環。
  「兔崽子!竟敢大膽窩藏罪犯!」
  四葉環擺明是氣得要死,他火大地道:「臭老頭,在我身上藏式神你還有理了!?」
  「口出狂言!嘴加一等!」
  四葉家主顯然是不想跟四葉環多費口舌,年紀尚小的四葉環,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
  乍看似四葉環還有幾分招架之力,但任誰都知道,此刻的四葉環還能夠大聲對著四葉家主咆哮,是因為四葉家主手下留情。
  四葉環越打越上火,就憑四葉家主此時此刻打兒子的手勁,真虧逢坂壯五還會擔心他聽他老子的話!
  哪家父子拿刀光劍影來見真章的啊?
  隨著四葉家主的脾氣被消磨殆盡,四葉環完全落入陷阱之中,被四葉家主束縛住手腳,一身本身再也施展不開,四葉環只能牢牢定在原地對著四葉家主乾瞪眼。
  畢竟四葉環最不擅長的就是封印。
  式神隨著操縱者的心意而動,只見四葉家主指示一下,式神便帶著四葉環開始移動。
  移動的方向既不是正廳,也不是祭祀堂,而是六彌凪所在的身後。
  逢坂壯五的院落。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上六彌凪的心頭。
  無論是寫滿了神靈之名的陣法,那座如同荒廢的花園,許久未見的老師,想不透的預言,解不開的實驗數據,還有,暗藏於雲端之上的神靈。 
  這一次,那扇大門沒有再將任何人拒之門外。
  彷彿迎來無上尊貴的賓客一般,大門自動地被拉開,裡面站著一位優雅的貴公子,紫色的眼眸含著笑,謙雅至極的向每個人欠了身。
  明明方才還整個院落空蕩寂靜,萬籟無聲,彷彿只有六彌凪一個人。
  而逢坂壯五卻在這一轉眼間出現了。
  逢坂壯五的模樣改變很多,經年不見,六彌凪竟生出許多陌生之感。
  這種陌生並不是長時間不經交流的詞窮,而是一種更貼近於,察覺到彼此不再相似於從前後產生的恍惚感。
  還有,逢坂壯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他的身邊呢?
  與所有人或驚訝、或愣然的目光相對,逢坂壯五的神色顯得怡然自得。
  「好久不見,四葉家主。」
  「果然,抓了這小子你就藏不住了。」
  「原來您詐我?」逢坂壯五好似很驚訝地道。
  「你要那麼容易詐就好辦了,我也不必費那麼多功夫。」四葉家主掃了一眼逢坂壯五手上光明正大捏取的陣術紙,他冷哼一聲道:「說是詐,還不是有備而來!」
  「是還差一點。」
  逢坂壯五沒有說清楚究竟是哪裡差一點,是指家主決定捉拿四葉環的計畫差一點,還是指他本身在這件事的預測距離現實差一點?
  四葉家主擰起眉頭。
  眼下,現場的旁觀者來看,一位是現任家主,一位是打破舊規,以外姓之名的前任繼承者。這兩個人打起來,驚天動地不能概括。
  更不要說,此刻家主之子與前任繼承者似乎還搭伙好辦事。
  而在這短促的對話裡面,父子兩人可是依然保持著那種,手下動作絕對不可能客氣一星半點的態度。
  既然家主都被自家兒子纏住,其他人便打定主意,決定主動出擊,一起擒拿逢坂壯五。
  但是逢坂壯五能夠勝任家族破例的天才,本身的實力可要高出平輩許多。
  一擁而上的人群洶湧如浪,場面剎時陷入了不可控的情況。
  有人優先意識到問題,又分出了幾波人手去請長老們作為外援。
  而逢坂壯五卻奇怪地放任了那群人離開。
  六彌凪疑惑地想,逢坂壯五難道一點也不介意越來越多的人圍攻他嗎?
  逢坂壯五其實是一個很沒有自信的人,因此無論擁有多少力量和知識,他都不會滿足。
  這個人真正厲害的地方,從來都不只是天賦,還有他永不放棄的追求著更好,永無臻至,這才是他真正強大的地方。
  所以當他與逢坂壯五對上眼時,他有了片刻恍惚。
  六彌凪沒有想像過,也沒辦法想像出來,那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眸中,出現勝券在握的神情,是多麼驕矜且明亮,熠熠生光。
  逢坂壯五真的很耀眼。
  他應該成為更明媚,如同天之驕子的存在,為人們景仰,時常笑意長存於他的臉龐上。
  他很羨慕四葉環與逢坂壯五之間的羈絆,遠非他所能企及,他們之間的感情深度讓他望其項背,甚至無法產生任何妒忌。
  他渴望過生命裡會有這樣的知己。
  所以他總是拼命的去理解每個人的思想。
  尤其是他所深愛的人們。
  論感情他抵不過四葉環與逢坂壯五自幼相伴的牽連。
  但是,若論思想、理念、作為甚至是人格,六彌凪想,或許,他比那兩個人都還要認識他們自己。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後來,是六彌凪得到了逢坂壯五留下的謎底,而四葉環得到逢坂壯五的不惜生命為之付出的喜愛。
  但是,這種喜愛,並未比謎底好到哪裡去。
  「離開!所有人都離開這裡!」六彌凪忽然間扯開嗓子,大聲道。
  「怎麼可能,要是逢坂壯五跑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抓到了!」
  一旁的陰陽師聽見了六彌凪的指令,不認可地反駁道。
  「那裡面都是陣法!」
  「那又怎麼樣,他還能比過我們?」
  「他能!」
  但沒有人相信。
  因為親族不曾直面過從前刀口向外的鋒刃。
  逢坂壯五在聽見六彌凪的聲音時,他目光掃過四周圍。
  「幾乎所有人都在。」
  都在這裡,為了抓一個,不知道為什麼抓不著的人。
  有的人在想,如果打倒了叛徒,在這樣古老且殷實的陰陽師家族中,可以從中獲得多少好處,有的人在猜測逢坂壯五究竟是研究出什麼樣的陣術,更有心的想把這個技術取走。
  他們在這迂迴之中,幾分是打鬥,又有幾分是不懷好意。
  這滿堂人群,不過近百人,卻長了百萬個心眼。
  就是這些心眼,彷彿密閉空間忽然有了流入氧氣的孔洞,讓逢坂壯五得到了莫大的喘息空間。
   越來越多地貪婪即將溢滿人心。
   菁英們圍繞群攻,即便是最擅長打鬥的四葉環,也只能強撐著支愣起身體,毫不露怯是他最後所能堅持的。
   人滿為患的空間裡,六彌凪掙扎著想要靠近逢坂壯五,卻又一次次的推搡開來。
   一遍,又一遍。
   此刻四葉環站在逢坂壯五的身側,對逢坂壯五出現在四葉家也毫不意外。
   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碎念。
   對他們瞭如指掌的如六彌凪,還有哪裡會不明白?
   他不屬於他們。
   他不屬於任何。
   他不屬於一切。
   滋長的不甘心使他伸出手,一遍遍地撥開人潮。
   終於,逢坂壯五吝嗇地拋來一記目光。
   「  」
   最後一眼,是他朝著六彌凪的方向舉起了雙手 ——撕碎了手中的請神咒。
   『來生,我們要長命百歲!』
   『我祝福我的朋友,從此往後,會好好地作一場美夢。』

   -

   「到此為止吧。」
  在聽到響動的瞬間,和泉一織睜開了眼睛,望向不請自來的訪客。
  六彌凪補上倉促的禮儀,輕輕地敲了敲和泉一織的門扉,笑彎著眉眼道:「Lovely friend, good evening.」
  「……晚上好,店長先生。」
  「我可以在你的房間裡打擾片刻嗎?」
  「啊,好。」
  「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什麼樣的心情……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和泉一織目光複雜的望著眼前神色自若的男子。
  六彌凪也沒有催促他。
  說實話,和泉一織覺得自己在六彌凪面前彷彿透明,就好比六彌凪覺得自己在「逢坂壯五」面前那種感受一樣,任何舉止都能被對方輕飄飄的從容應對。
  或許逢坂壯五那邊對於夢境一知半解,但是,對於作為另一個大世家的直系陰陽師,和泉一織不用看下去,也已經知道了結果。
  六彌凪也知道這件事,他只是不想讓另一個正在作夢的人夢到那些更血腥的故事。
  儘管未必全然出自於呵護的心態。
  從夢境中一開始提及的四葉氏的命運、失控的祭典、似有若無的預言、神道模糊、超乎四季的花海,諸多提示,以及神力持有者六彌凪親筆寫下,然後由四葉家最出色的陰陽師的御術請神。
  那一位,前世的逢坂壯五,簡直顛覆了過往歷史裡面,陰陽師對待鬼神的敬畏與愛戴。
  四葉氏的「預言」,很明顯的,也來自於神明。
  他們用整個家族的半生壽歲為祭,換取了高尚的聲名、地位還有權利。
  但在那場夢境裡面,有一個人在規則中卻例外了。
  那就是四葉氏的最後一任家主,四葉環的父親。而四葉家主的孩子又是那麼的特殊,超脫了規則之外,不具備神明的能力。
  若說家主不疼愛這個孩子,確實談不上多疼愛,但他的那份手下留情,以及漠視四葉環沒有「預言」卻仍放縱其活躍於家族內。
  按理來說,外姓子可以放入本家,那本家的孩子也會被流放。
  可是四葉環沒有,他甚至在逢坂壯五身邊長大了。
  也不知道四葉家主會不會很後悔自己的一念之差,讓逢坂壯五從四葉環身上窺見了詭異之處。
  當逢坂壯五在查明真相的邊角時,時間便已經走向倒數。
  逢坂壯五和時間做了一場盛大的搏鬥,或許是為了正義,或許是為了身邊的人,這已經無從考究。
  至少,從六彌凪的記憶裡面,和泉一織看見了那個人曾對六彌凪說過,六彌凪會走向最好的路,看見這條陽關路的風光。
  和泉一織一時之間有些浪漫的念頭,會不會在逢坂壯五的「預言」裡,曾看過站在現代社會裡面,笑容神采飛揚的六彌凪,使得他堅定自己勇往直前的走向自我毀滅?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因為「預言」親族,必定在短時間內應驗。
  所以逢坂壯五說謊了吧?
  讓六彌凪走向最好的路,就是逢坂壯五對於六彌凪的祈願。
  跟和泉三月一樣,用最壞的方式,用與神明相似的手段,從根源滅絕了這個荒唐的血脈。
  他創造彙集靈力的方法,補足個人靈力的不足,為此殺死了無數的同胞,利用了四葉環的信賴,依藏在四葉環的房屋,也利用六彌凪的神力引來了神明。
  靈力和神力不一樣,能夠將能量傳遞到另一個世界的,從來都只有神力。
  六彌凪不需要祭祀,不需要祈禱,就能夠使用這樣的能力。
  若說六彌凪眼中,逢坂壯五和四葉環才是耀眼的存在,那麼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和泉一織認為,六彌凪才是真正的奇蹟。
  甚至他覺得,那個存在於明治時代的逢坂壯五興許也會這麼想。
  但這樣的話語無從考究,也就失去了意義。
  和泉一織回想起夢裡,六彌凪所見的那些手稿。
  以數千年的壽命可以換取每個人年少短短一生的榮光,那麼,用累積壽命和靈力,爆發般將全部都用來迫使神明降世呢?
  如果傾盡全族的怨恨作為九十九神,賭上陰陽師們龐大的恨意,是不是可以,博取絞殺神靈的機會?
  這就是初代的《花種》以及《紅繩》。
  是屍體與血肉堆成的,登峰造極的一門陰陽術。
  「歷史不能被改變……我沒有資格討論過去的真相與對錯。」和泉一織端正了自己的坐姿,他道:「首先窺探店長先生的記憶,是我有錯在先,但即便重新來過,我依然不認為自己判斷有錯,因此,不打算改變作為的道歉是沒有意義的道歉。總之,我承認未經當事人意見就窺探記憶是我的錯誤,但我不會道歉。」
  「這段話很符合一織的個性……」
  六彌凪無奈地望著和泉一織。




本文最後由 伊澄 於 2024-2-19 21: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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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伊澄 發表於 2023-12-1 12:4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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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徒留生者聲

  【★六彌凪個人視角後續】
  自從有記憶以來,六彌凪就住在一棟老舊的建築裡的一個小房間。
  他沒有父親,只有母親一個人獨自撫養他長大。母親是一位賢淑柔雅的美人,容顏似玉,聲如鶯鳥,就彷彿上帝不經意拂落人間的寶物。
  母親總是能夠從容不迫的將人生不如意的顛簸輕輕抹平,然後一笑付之。
  她教會六彌凪太多太多的智慧。
  六彌凪很崇拜這樣的母親。
  他還記得,每當他的視線落在母親身上時,母親唇角上的笑容從未卸下。
  即便他長大以後才明白,那或許也意味著母親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也從未卸下過防備,顯露出疲態。
  但無論是出自於哪一個緣由,這份心思終究給予他莫大的安全感,讓他能夠深信不疑自己是被深愛著的。
  在童年的歲月裡,六彌凪始終堅定地認為母親會是全世界最堅不可摧的人。
  直到他第一次作夢。
  他是第一次看母親滿臉驚惶失措的模樣,瘦弱的胳膊上爆出青筋,不知道是刻骨的憤怒還是恐懼讓她指尖不能自控的不停發顫,再然後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還有一片腥紅色的血泊。
  扭曲的五官徹底顛覆了六彌凪心中母親就是穩定與溫柔的代名詞。
  他從來不會,也不敢,更不願去想像除了笑容、快樂和幸福以外的形容詞加諸在母親的身上。
  她理應是這世上最快樂的人。
  夢裡,他害怕的喊著母親的名字,後來,他開始跟著一起尖聲,直到他成功從那所謂的神明贈予的力量之中清醒過來。
  彼時枕在身側的母親聽到孩子驚醒後發出嗚咽,立刻驚坐而起,抱住了六彌凪。
  六彌凪面色慘澹蒼白,眼神裡還藏著尚未褪去的驚慌。
  他忽然間發現,母親的懷抱固然很溫暖,卻似乎無法罩護住他的全身。
  只是一個小小的契機,他感覺夢與現實,就這樣重疊在一起了。
  瀰漫上心頭的恐慌,讓受盡母親寵愛的孩子做出一個讓他自此餘生,成就漫漫百年。
  他向母親撒嬌,告訴母親自己做的夢。
  他喜歡母親關懷他的模樣。
  也許母親開口和他說很多道理和故事,他就會釋懷。
  他曾遇到過貼滿了水晶的巨大建築內,總是有一些穿著西裝革履的男人,他們有著與母親一樣深邃的五官,也喜歡和他說故事。
  在他們的故事裡,總會有一種名為天使的存在,他感覺天使就像他的母親。
  溫暖,指引,陪伴。
  他的母親就是他的天使。
  會揹著他走過長長的雪路,走過暴風,走過叢林,走過千山萬水,等到他長大時,天使已經蒼老,再也無法飛翔的時候,他就會帶著他的天使,走回他們的家。
  他一直都是這麼想著的。
  想久了,就會變成一種念想,念想會發酵,於是就成為人生的夢想。
  而在遙遠的未來裡,六彌凪人生中的另一位天使卻告訴他,他是不可能實現夢想的。
  陰陽師從來不會向天神祈願。
  下了通告般的預言,是最不可違的天命。
  他撒嬌著傾訴完自己的夢境,母親在傾聽過後變得一語不發,掌心輕輕地、輕輕地拍打著六彌凪的後背,無聲的安撫著孩子。
  六彌凪感覺自己應該是達成了目的的,結果卻跟想像中不一樣。
  看著母親陷入片刻的沉思後,便站起身來,化了素雅的妝容,穿上了她最捨不得穿的那套櫻花和服。
  就這樣,他安靜地被母親牽著手,走入山腰,穿過綠海如波,踏入重重鮮紅的鳥居,一座金漆柚木的古樸建築,陡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情不自禁回頭看向來路。
  身後的重重鳥居,彷彿一條豔麗的魔蛇朝著年幼的他,張開了血盆大口,期盼能夠將他吞噬殆盡。
  孤身一人,長驅往生淨土。
  在這天,六彌凪第一次見到他的父輩親族。
  「媽媽,你要走了嗎?」
  母親將他的手掌託付給了那位站姿如青松挺拔的男人手上,他不知道母親和對方說了什麼,使得對方用著審視商品的目光,眼神於他全身上下輾轉。
  明目張膽,肆無忌憚,何其讓人感到厭惡。
  面對六彌凪的提問,母親只是對著他笑。
  原來,笑容也能代表別離。
  自從那天以後,六彌凪再也沒有看過母親鮮活的模樣。
  他想見,卻見不到。
  最終,他在漫漫百年間走過很多地方,都會請當地的畫家留下一幅女人肖像。
  肖像裡面的女人,永遠有著一頭蒼蒼白髮,爬滿褶皺的皮膚上帶著歲月的斑點,因為愛笑的緣故,她有著深邃的法令紋和眼尾紋,但那雙碧波似的眼,始終是明媚如星。
  他說過,要揹她走過回家的路。
  儘管,那時候的六彌凪也不清楚自己的家在何方。
  身居高位已久的那個男人與母親截然不同,總是不苟言笑,眼神都充滿了壓迫感,似乎是用盡每一個分秒,都在權衡每一個人身上的價值。
  這是最後一任四葉家主最意氣風發之時。
  恨不得把利益至上刻在臉上,也怪不得四葉氏在他的手中迎來至高的盛名,同時也帶來滅亡。
  可這樣的暴君,卻有一個憨傻直率的孩子。
  他有著跟他父親一樣,冰霜映空般,如同寶石璀璨的藍色頭髮。
  但終歸有些地方是不同的。
  就比如,那孩子看起來更剔透,無論是顏色,還是將人望盡心中深處的那份不可言喻的感覺,都讓他覺得對方如同琉璃易碎。
  每一次靠近那孩子,六彌凪便忍不住提著心,懸著膽,生怕對方一不小心會被自己弄壞了。
  小孩子的臉上帶著些許驕矜之姿,眉目高揚,分明害怕的藏身在柱側之後,卻又昂著頭顱。
  彷彿一隻雄鳥在審視自己的地盤怎麼來了別個玩意。
  六彌凪覺得他很可愛,便對著他一笑。
  只見對方稚嫩的面龐上,紅緋頓顯。
  「怎麼躲在這裡?」
  遠遠地,帶著責備的關懷的聲,從一個少年口中響起。
  少年白髮,羽織加身,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瞳貼合在五官上,尤其含著笑,聲亦如雲朵柔和,便不自覺讓人感到他如藤花一般,柔和典雅,卻高不可攀。
  少年很自然的走到了四葉環的身側,自然也看到了四葉家主與他身旁的六彌凪。
  少年了頓時一副完全瞭然的神色。
  「原來是好奇新來的朋友啊!」
  少年這樣說著,將自己的身姿轉過,直面六彌凪。
  「家主大人,貴安。這位小先生,我叫逢坂壯五。初次見面,很高興見到你,我想請問您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呢?」
  六彌凪擺擺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叫六彌凪,初次見面,逢坂先生!那、那另一位小先生呢?」
  意外地,那孩子沒有讓逢坂壯五代替他回頭。
  「我叫四葉環。」
  「環,這樣子很沒有禮貌,敬語敬語。」
  「說不定他比我小。」
  「他絕對是比我小,可是我沒有這樣隨隨便便的對待人家。」
  四葉環聞言,哼了一聲,沒有搭理逢坂壯五的意思就扭頭離開了。
  臨走前,他惡狠狠地瞪了六彌凪一眼。
  「壯五。」四葉家主沒有打斷幾個孩子毫無意義的歷史性會面,而是等到四葉環負氣離去後,他才彷彿衡量出自己的決定道:「這個孩子和你一樣,是覺醒『天賦』被送回此地的孩子,我打算將他託付給你代為照顧。」
  逢坂壯五沒有意外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好好栽培,他會是『奇蹟』。」
  逢坂壯五聞言一愣,重新打量起六彌凪。
  在逢坂壯五的領路下,六彌凪又一次走過陌生的迴廊。
  偶爾回憶起來,行走在四葉本家的迴廊,光影漫彩,就彷彿跨越時光的甬道,而他們之間的紐帶,堅韌到時光也無法沖洗抹淡的地步。
  陰陽術式、古語典籍、神佛百家、天地祭典以及人文地理,逢坂壯五就像是把整個世界都裝在自己身上,故事信手拈來,不曾重複。
  這些,他都毫無保留的教導著六彌凪。
  逢坂壯五很喜歡擬定計畫書,六彌凪每一次學會了一份項目,逢坂壯五便能夠發自內心深處地感到無窮無盡的愉悅。
  有人願意傾囊相授,也有人能夠全部接納理解,一起共譜新知的關係,雖不敢妄稱知己,但六彌凪還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是完全將逢坂壯五認定為自己的導師。
  同時,還是將他半隻踏入泥地的腳跩起,不遺餘力給予真實世界的奇蹟。
  那時候六彌凪以為世界總是不乏美麗而聖潔的天使。
  每一聲老師,都包含了六彌凪自死到生的全部感激與敬愛。
  也正因如此,當他身處《花種》之中時,他的絕望,鋪天蓋地,如同海浪席捲,山體崩滑,天地閉合。
  還有逢坂壯五身側,站著的,是還似乎掙脫血潮人海,向六彌凪奔跑而來的,早已知情的四葉環。
  為什麼要那麼慌張,不是都決定拋下了嗎?
  一直以來,妄自以為腳下綿軟的雪色,是天使的翅膀托住他於雲海而行,到頭來,卻成了他自欺欺人,一廂情願將霜雪作雲,凍死不辜。
  他有很多的為什麼,他想去問問逢坂壯五。
  因為他搶走了屬於四葉環的人生嗎?
  因為他搶走了屬於逢坂壯五的位子嗎?
  因為他太過貪心,擅自作主的認為自己與他們並未不同嗎?
  『吶,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要這樣子讓你們一個接一個拋棄我的真心與意願?』
  覺醒屬於四葉氏的天賦是他的錯誤嗎?
  看到了母親的未來後開口說出來,是他的錯誤嗎?
  想要追逐你們的影子,變得和你們一樣強大,是他的錯誤嗎?
  想要去愛一個人,無論是友情、親情還是愛情,是他的錯誤嗎?
  只要他渴望擁有,就是一種錯誤嗎?
  他的人生究竟是由多少的錯誤相互糾纏,讓自己無論怎麼去思考從何開始,他都無從扭轉自己的悲哀,只能這樣子,沉入寂靜的深淵裡面,沒有盡頭。
  他的一生,真的是走在錯誤的路上,所以只能不斷被撿起、被拋棄、再撿起,然後再拋棄嗎?
  他只是想要被呵護在晴空之下,與身側的夥伴們平平淡淡就好,這樣子都不可以嗎?
  當他再次睜開雙眼,入眼的是一片殘垣斷壁的頹廢景象,身下的百花枯,天上的煙雲密佈,一個又一個寂冷的灰點,如同塵埃乘著風,逐漸飛散。
  這些都是斑駁到再也無法湊齊的殘魂。
  這是森然人間,也是地獄再現。
  「……小凪?」
  顫巍巍的聲音自後方響起。
  六彌凪立刻回過頭。
  他自認為自己看過四葉環人生每一個大起大落的任何樣子,即便是一夜之間喪失寵愛後,那段頹敗潦倒的少年之時,還是後來因為逢坂壯五的失蹤變得冷漠壓抑的之時,以及在看見他即將死去的驚恐惶惑。
  但此時此刻的四葉環,幾近灰白到癲狂,目光扭曲,陰喪,徹底失去神采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為之震懾。
  只是,六彌凪也不需要問他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四葉環懷裡停止呼吸的男人。
  垂著後仰的頭顱,髮絲落於身後,顯露出白皙脖頸處繁瑣的咒紋。
  六彌凪極其輕微的呵聲,理解了對方為什麼自從見面起,一改往常的穿著風格,將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風。
  衣著底下,那具屍身,就是這場悲劇最有力的證據。
  他不用照鏡子都能知道自己的臉色該有多難看。
  但是他剛剛在笑什麼呢?
  笑容,還有什麼意義是他不曉得的嗎?
  「小凪……小凪……小凪……你不是死了嗎?」
  四葉環將逢坂壯五的屍身打橫,他緊箍著雙臂,彷彿懷中之外是稀世難見的珍寶。
  「你沒事,但小壯不在了。」
  四葉環彷彿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傷口汩汩流血,宛如瘋狂的一頭魔龍,偏執地只能看得見自己的在意的一切。
  「你在說什麼?」
  六彌凪並不曉得這一刻的四目相對,四葉環是否是認真地看清楚了彼此的目光,兩個人是否有做到具備意義的眼神交流。
  但是……
  「在這裡,沒有沒事的人。」
  六彌凪的右手,撫摸在自己的胸口。
  「我都心臟沒有跳動,我是一個死人。」
  「你不是。」四葉環搖頭。
  「我是。」六彌凪道。
  四葉環眉頭一擰。
  「你不是!我說了,你不是!小壯的魂魄只剩下一半,你根本沒有!」
  「你聽清楚!你沒有死!」
  四葉環吼聲震耳欲聾,目眥欲裂的瞪著六彌凪。 
  語無倫次的內容,只要六彌凪稍加沉思,就能理解四葉環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於是,他神色哀戚地望著四葉環兀自垂下頭顱。
  他想換位思考。
  如果今天倒在地上的人是母親,而他是陰陽師,他會做什麼呢?一個陰陽師想要救死人,救殘魂,他能怎麼做呢?
  也只有強行將自己做成通往奈落的路了。
  「都不在,四葉不在了……那還留下四葉環幹什麼啊?」
  聽到四葉環的呢喃,六彌凪想,他應該要再次感到悲慟和難過。
  可是什麼都沒有,連腦袋都開始放空。
  唯一的一個念頭,也不過是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啊……」
  歷史總是不斷在重演,悲劇的齒輪傾軋過無數人的歲月,你傷害我,我傷害你,冤冤相報沒完沒了。
  如此一來,活結糾纏成了死結,相互欠下了滔天巨債,不就可以使天地迫你我歲歲長相見嗎?
  六彌凪望著雙眼逐漸緊闔的四葉環。
  而四葉環的目光,則留戀在已然身死之人的身上。
  便是向他投來一眼,都是吝嗇。
  藍色的眼,似乎與前一刻的那人相合。
  這個人確實,早已有了決定,放棄六彌凪,選擇逢坂壯五。
  天神真的是很不公平。
  諸般苦厄化為人身,都圍繞在這個懵懂無知的少年身側,少年卻將苦厄視如天使,笑言常開。
  到最後,他是最支離破碎,也是最是遍體鱗傷,可回頭往事裡面,他僅有不到二十年的人生裡面,也無人憐他。
  天命惶惶不可違,便是無情也不公。
  有一部分人,死懷離憂恨,長執人間,忘我是誰,只懂得報得身死仇,向死憂,以解憂,他們不曉得自己身死,直至陰差陽錯下,是被迫清醒還是達成訴願,是瘋是悟,都只有化作希夷的一條路能走。
  世人説,他們是鬼,是夜叉。
  是死後的人屍憑藉意念而行,跳脫三界六道,是只為了達到死前祈願的夢而行動的傀儡。
  看著逐漸破碎的舊友,六彌凪拿起了逢坂壯五親手泡染的紅繩。
  穿針引線,慢慢地,仔細地密縫四葉環的靈魂,再利用逢坂壯五留下的式神拔出式神主人的殘魂,就這樣,神力加諸著每一個針腳,拼湊成為「環」的模樣。
  年少,乾淨,不見破敗。
  他用逢坂壯五製成的陣法支撐起這幾乎頃刻就會粉碎的環。
  起初,環會被那無窮無盡的穢侵蝕,身如沸鼎,終日煎熬,最後又被殘餘的靈力滋養。
  後世之所以無人能真正成功使出禁咒,並非是它是禁咒,也並非逢坂壯五天資聰慧到了世無其二的地步。
  只是因為,世上百年裡,沒有第二個如同六彌凪這樣的奇蹟。
  猶如咒語,也是祝音。所謂禁咒,也是神蹟。
  再然後,一年復一年,直到某一天,環陷入長眠中,再也不曾甦醒,靈體就這樣潛入這座荒敗多年的陣法裡面。
  六彌凪知道,那是因為這世上的另一份屬於逢坂壯五的靈魂踏入了轉生。
  一開始六彌凪有些偏執,用盡了許多方法想要找到逢坂壯五的轉生,卻苦於無果。
  他很想知道,逢坂壯五是不是如願成為平庸的普通人。
  只是百年的歲月並不會讓人越活越勇敢,而是會讓人忘記如何再去找回初衷。
  沉澱與內斂,成熟與穩重,有的時候,包裝在這些美好的修養下面的,只是一個忘記如何開口的愚人。
  再後來,六彌凪選擇浪跡天涯。
  漫無目的的,他來到六本木,在一間自助咖啡廳裡面,桌邊的角落裡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的大腿上坐著一位面容稚嫩可愛的白髮紫瞳的小孩。
  而小孩的身邊,漂浮著一位看起來也不過高中生年紀的鬼怪。
  同時地,他身後的門扉被人推開,彼時昏沉沉的夕陽晃花了他的眼。
  兩個人小鬼大的孩子,拿著一張相片。
  許是因為六彌凪身上依舊穿著古樸的西裝,看起來與店內顯得非常相襯,於是兩個孩子將相片二話不說的被懟至六彌凪的眼前。
  照片裡,是一位看起來年紀比眼前兩個孩子還要更小的孩子,俐落的短髮與眼睛都像是渲染過潑墨的星空原野。
  這讓他想起,曾在祭典上看見的寶石。
  那是他至今為止,與親族無關,生前也未曾實現過的預言。
  橙色頭髮的少年興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著可愛的弟弟,六彌凪注意到,眼前的少年與他記憶裡的那雙眼,都有著相似的神采飛揚。
  鬼使神差下,在小孩子呼喚了他那一聲店長後,他沒有遲疑的應下。
  最後甚至買下了這間店面。
  直到他遇到了和泉一織的那一天。
  相逢是不期而遇,緣分無巧不成書。
  惶惶百年間,原來他最後的預言,竟是如此暖如春陽。


本文最後由 伊澄 於 2024-2-19 21: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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