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繚繞的澄空,四葉環將自己藏在了屋瓦之上,手上的狗尾巴草在指尖上繞著一圈又一圈,很快地,他失去興趣,便將草枝碾碎於長風。
四葉環的心情很煩躁。
早晨的意外讓六彌凪一頭栽進去逢坂壯五留下的謎案,而他看不懂那些雜文。
舉凡二字以上湊成的詞,四葉環就會開始覺得費解。
不過他看得出來,逢坂壯五一定是做了什麼連六彌凪都覺得難以置信、難以接受的大事。
他沒有逗留在逢坂壯五的院子裏面,六彌凪也沒有,那個地方真的太臭,外面的人群也吵,是個人都待不住。
腦袋空蕩蕩,有些想法時有時無的交替在腦海,四葉環想,其實他好像真的不在意逢坂壯五到底做了什麼。
倫理、對錯、道德還有所謂的親緣和情義,沒有人告訴過四葉環那是什麼。
他知道自己不是四葉家主想要的那個孩子。
傷心了需要被哄,跌倒了需要被扶,肚子餓需要吃飯,打不贏就打到贏,還有——喜歡會轉瞬即逝。
這就是四葉環自我成長後的模樣。
對他自己來說,沒有哪裡不好。
「喀」。
細微的動機傳入耳畔,四葉環躍下地面,推開自己小院的門。
算起來,他們三個人的房子,他的房子是最小的,逢坂壯五是最大的。
因為逢坂壯五是最初的那個人選。
如果六彌凪沒有出現的話。
「是環嗎?」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今天外面還好嗎?」
「他們都在找你,小凪在看到你留下的東西後很傷心,你給他看了什麼?」
「我給他看了我的筆記而已。」
「筆記寫了會讓小凪難過的話嗎?」
「環沒有看嗎?」
「太多字了……而且看不懂。」
站在室內的逢坂壯五微笑著,面容上戴著圓形鏡片的金邊框眼鏡,一身簡約的淺色洋服,高領襯衫修飾出優雅的線條,手上戴著黑色皮革手套,一雙鞋跟拔高的皮鞋走在木板上清脆明快。
數年不見的人,此刻白色的頭髮已經越過了肩胛骨,服貼的枕在後背。
習慣逢坂壯五總是穿著和服,給人一種淑人君子的氣質後,每一次見到現在的逢坂壯五一身鋒利的菁英氣質,四葉環還是有些不太適應。
不習慣。
怎麼看都不習慣。
「小壯,你在做很奇怪的事嗎?」
「奇怪嗎?你指什麼事情很奇怪?」逢坂壯五疑惑道。
「為什麼你的院子有那麼多奇怪的東西,繩子、鮮花還有陣法。」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那不是奇怪的東西,那是我研究出來的新術式,暫時是叫做《花種》。」
「因為都是花?」
「嗯,是因為後來都是種子跟肥料的問題比較多,導致在這方面書面著墨很多,但,我應該不能叫它《栽肥》吧?」
「那把靈力都綁起來的那個呢?」
「誒?我沒有想那麼多……那就先叫《紅繩》吧?不過都是同一個東西裡的,取那麼多名字也大可不必。」
完全不用疑問,一定是因為那根繩子的顏色是紅色的緣故。
「小壯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環會羨慕其他能夠『預言』的人嗎?」
四葉環不理解逢坂壯五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會很誠實地回應。
「以前會吧?後來還好,你看很多族人其實也沒有我厲害,很厲害的小凪也要靠我保護,其他人一點用都沒有,這可能就是小壯常常說的『有得必有失』吧!」
「很健康的想法呢!」
逢坂壯五帶著讚許意味的誇讚讓四葉環心滿意足的欣然收下。
但是四葉環很快又變得不高興道。
「小壯不是這樣想嗎?你難道認為自己不健康嗎?」
「我看起來不健康嗎?」
四葉環端詳著逢坂壯五,只是片刻,他道:「超不健康。」
「這樣啊,哈哈。」
逢坂壯五臉上的笑容隨著笑聲一併消失,他沉默地看著用眼神瘋狂追問的四葉環,然後嘆了一口氣。
『可是,我卻很羨慕你。儘管我好像沒有那個資格。』
有那麼幾次,話語繞過嘴邊,逢坂壯五都選擇了吞下。
四葉環算是看出來了,自己再不開口,逢坂壯五大概會這麼一直沉默下去。
內心對於逢坂壯五這回的沉默,四葉環感覺到了失望。
他不明白自己是哪裡不夠好,為什麼逢坂壯五總是一聲不吭的,什麼也不說。
好像有很多秘密,想說不敢說,能說不願說。
偏偏每一次他只要嘗試更靠近逢坂壯五一點點,逢坂壯五就好像看到洪水猛獸一樣,退避三舍。
「吶,說起來啊!小壯的能力是什麼樣子的?」
「嗯……是看見,就像默劇一樣,彩色的默劇。」
「那小壯看過什麼?看過我們嗎?」
「大概就是任務上面需要的?不過,舉凡親族,我都沒有看過,畢竟越親近的人越難被『預言』,神明也會困擾人類總想要改變重要的人的命運吧。」
「小凪是什麼都可以吧?」
「咦?環也知道嗎?」
「嗯,小凪第一次『預言』到的,不就是小凪媽媽的死亡嗎。」
「這是很少見的案例,但也不是沒有過先例。但是,越親近的人出現在『預』,就意味著……事件的時間點愈近。」
之所以會有這種特色,想來就是為了制止陰陽師擅自改命。
越有能力的人,往往受到的制約也就越繁瑣和沉重。
無論是生存規則還是世界規則,總是在剝削更有能力的人,從身至心,向來如此。
「環,若是這幾天家主大人找你,無論他給你什麼,你都不要碰,不要被他迷惑,不要聽信他的話語。」
「……喔?我知道了。」
「不問為什麼嗎?」逢坂壯五奇怪道。
「喔,為什麼?」
幾乎在聽到逢坂壯五提問的瞬間,四葉環簡直是從善如流地反問。
「……算了。」
四葉環皺起眉頭。
「你看你就是不會說啊,現在幹嘛讓人問然後再不說,莫名其妙!」
「啊,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這點。」
「對不起也讓人覺得很煩。」
「對不……我下次會注意。」
四葉環不怎麼客氣的嘖了一聲,垂下眼睛,手指習慣性地捏了捏自己懸掛在脖頸的吊墜。
「我本來就沒聽過那傢伙講的話,誰會想理拋棄自己的父母啊?我都那麼大了,他一句關心都沒有過!反正我只在意會在意我的人!」
在四葉環的視線裡,他首先看到逢坂壯五錯愕的愣了神,似乎是正在確定自己意會的內容沒有錯。
再接著,正當四葉環認為成功傳達到自己的心意的時候,他看到逢坂壯五露出了非常苦澀地笑容。
又是這樣!
光是一個表情就能夠把別人一腔心意推進深淵裡面!
四葉環簡直立刻想要質問逢坂壯五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是向來衝動的他,這一次卻沒有搶贏向來慢條斯理的逢坂壯五。
「如果,我現在要你在一生一死的天秤,安排我跟凪一人一邊呢?」
逢坂壯五不是那種會假設媽媽女友誰知更重要的人,他只會披著這類問題的皮,拐彎抹角的問一個真正存在的問題。
逢坂壯五從不假設不存在的事。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選擇?不會發生這種事!」
在聽到四葉環的回答時,逢坂壯五依然是苦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環——你裡面有客人嗎?——」
門外傳來的是六彌凪的聲音。
「我現在還不打算見凪。」逢坂壯五說道。
四葉環一語不發,看了一眼逢坂壯五,選擇了離開這間房間。
「咦?不方便進去嗎?」
六彌凪看到時,有些驚訝四葉環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
「超不方便。」四葉環沒什麼好氣道。
他知道,他只是遷怒到了六彌凪身上。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六彌凪坦然地道了歉,他自認自己確實是臨時起意決定要來找四葉環,兩個人也沒有事先說好。
肩膀耷拉下來,六彌凪顯得有些蔫。
只是六彌凪這一聲道歉反倒讓四葉環不好意思起來,心中有些愧疚的想揍剛剛的自己砰砰兩拳。
「喔喔,沒關係啦,小凪怎麼了?」
「我們要站在外面聊嗎?」
「嗯,嗯……我房間有點亂,不想讓你進去。」
六彌凪剛想說自己不介意,但看到四葉環滿臉抗拒,儼然有一種自己如果堅持要入門,四葉環可能會跟他打一架的錯覺。
面對成長期的小男孩,六彌凪作為過來人,用著不解其意也依舊要包容的心態揭過了這個不禮貌的行為。
「我發現我的預言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四葉環困惑地望著六彌凪。
「我曾認為我是通過作夢,如同穿越時空去到一個虛擬的未來,但誠如後來,因為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那麼鮮明的作過一場夢,便一直以為自己不曾再發生過這種身不由己的『預言』過。」
「嗯嗯……?然後呢?」
「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有時候我會聽到有人在我耳畔耳語,或許是一個稱謂,或許是一句話……又或許是模糊了現實與未來,看到了與別人不一樣的色彩。強大又朦朧不清的能力,導致我時常以為是錯覺……」
簡單地說,就是六彌凪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正在「預言」。
四葉環聽完只覺得腦子暈暈繞繞,一知半解。
但他完全不會「預言」。
所以他不知道「預言」發作時身體裡面靈力又是用什麼方式呈現流轉,以至於親族之中,大家都能夠輕易推斷自己是「預言」。
六彌凪也沒有靈力可言。
四葉環還是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這對你是壞事吧?」
「我現在也無法判斷,但是,我剛剛在花園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你的聲音,可是你並沒有跟我說話。」
「……」
四葉環沉吟著,隱隱約約覺得不太對勁。
起初是他優先想到剛才逢坂壯五所言的部分。
親族之間的預言,通常報應的極快,快到讓人猝不及防。
「所以小凪要『預言』我最近怎麼了嗎?」
「不是……畢竟太模糊了,只是我認為老師如果回來了,一定會來找環。」
當然,這只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
讓他認為那句話絕對不是四葉環對自己說的。
因為那一瞬間,四葉環的聲音距離他……有些遙遠。遠到像是,他也是被四葉環斥責的一份子。
但在這世上能夠讓四葉環用那種語氣誓死捍衛的人,兩根手指頭就數完了。
所以,他這陣子想要跟在四葉環的身邊。
四葉環睜大了眼睛。
嚴格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那麼實際貼近真正「預言」發生,並且說出口的一瞬間。
就算知道「預言」很神奇,但親身作為被「預言」的對象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原來所謂的預言親身體驗才知道,它更像是被看不見的存在下了判決。
四葉環以前覺得四葉氏在陰陽師中的本事有些言過其實,但在六彌凪道出屬於他的秘密,本應該是不為人知的事的那一刻,他開始對不這個他曾以為是誇飾的形容詞——如同半神,產生認同。
「我會多多注意身邊。」
六彌凪聽懂了四葉環委婉地拒絕。
「……好吧,只是環不驚訝嗎?」
驚訝什麼?
卡頓了幾秒鐘的時間才意識到,四葉環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太震撼了,情緒一瞬間轉了三百六十度,表現不出來……哇!!!」
誇張到用過度熱情的方式演出對於逢坂壯五可能再出現的震撼後,又立刻歸於平靜。
他板起臉來。
「畢竟還沒發生,根本驚訝不出來。」
一掃這段時間的陰霾,六彌凪一瞬間就被逗笑了。
看到六彌凪的笑容,四葉環也由衷地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儘管這一刻,這次他自己揚起的笑容,讓他發自內心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苦澀。
而兩個人都不知道的事是,四葉環的裡屋內,枕在門扉上的青年跟著他們的笑聲,唇角也揚起與之肖似的弧度。
只是比起苦澀,大概還多了太多寂寥。
因為感受到四葉環的抗拒,六彌凪很順從地接受了四葉環企圖想強行終止話題的。
兩人簡單地對話後又,六彌凪又回去了。
當四葉環帶著滿腔愧疚回到裡屋,卻發現逢坂壯五又跑不見了。
「搞什麼鬼啊?」四葉環只覺得非常窩火。
-
半夜時分,非常適合字面化挑燈夜戰這個詞。
六彌凪沒有找上四葉環,而是選擇了獨自一個人回到了逢坂壯五的院落。
越過如同迷陣的花叢,將老舊的門扉推開時,六彌凪神經緊繃,下意識一瞬間屏住呼吸後,才再度用力吐氣。
撿起早晨弄亂的雜記,沿著記憶裡面閱讀的順序重新排序整理,物歸原位。
他抽出一張白紙,拿起鉛筆將自己的疑問慢慢地靠著書案寫下。
為什麼要殺神?
起因早晨暴動,推斷與四葉家主有關。
要殺什麼神?
書上「預言」到就會使計畫破壞。
可是逢坂壯五自認目前還未失敗,為什麼沒有失敗?又為什麼算是成功?
從逢坂壯五被退下繼承者,直到他失蹤的這段時間,想必就是這座花園的培育期。
那麼,家主的「預言」是真的嗎?
六彌凪稍作沉思,抬手將其中一條疑慮劃掉。
家主的預言一定是真的,至於是不是家主這個人親身預言並不重要。因為不管是誰,最終的結果都會是家主親口預言。
因為這份預言,需要依靠家主的權威來散播、引導,讓逢坂壯五徹底成為眾矢之的,不能翻身。
正如同逢坂壯五所說的,他的計劃只會敗給「預言」。
那四葉氏跟什麼神有關係?
在逢坂壯五的書架上面,那些古籍,他從最高的那一排開始,即便書名與目的全無關係,他也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而這每一本都有逢坂壯五的親手註記。
不難想像逢坂壯五伏案在此,焚膏繼晷的模樣。
直到天光乍起,終於,在一本殘章裡面,他看到了一段簡短註記,是來自於其他陰陽世家的前輩。
上面記載來自南邊的陰陽師自古時代起,為了保護族人與九十九神簽訂了契約,從此以生命供奉神靈為代價,以族中直系親緣換取了整個大族的生存。
同時,直系血脈的家主在生前與九十九神共享神力。
落筆處,姓氏和泉。
紙張上,逢坂壯五大概是無暇顧及到這份寶貴殘章的留存,果斷地在共享神力四個字上圈出大大的紅圈。
然後,備註短短二字——預言。
不需要過多的文字,六彌凪已經輕易地理解那一刻的逢坂壯五聯想到了什麼。
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人類,都不會擁有神力。
所以,他身上的神力才如此被崇尚,被稱為祝福。
逢坂壯五想要殺的神明,六彌凪大概知道了。
四葉氏跟這位神有什麼關系,六彌凪手上也有答案了。
至於為什麼要殺死這位神明,出發點或許有很多,但結果只會有一個。
那就是,當神明死去的那一刻,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四葉氏的孩子擁有「預言」。
這就是逢坂壯五要的結果。
若說和泉氏用本家血脈交換到了族人的生存,那麼只是單純想要神力的四葉家又該為了這份慾望付出什麼代價?
——自古以來,四葉家的孩子都很短命。
逢坂壯五是為了讓大家能夠順應自然的生死而做出這一系列的行為嗎?
不可能。
六彌凪第一時間就否定了這個答案。
或許就像此刻得知真相的他,逢坂壯五也曾覺得事實很荒唐,但不會極端到非要用那麼多生命來換取殺死神的一線機會。
一定擁有一個對於逢坂壯五來說,神明非死不可的理由。
有什麼事是逢坂壯五知道的,而他們不知道的?
六彌凪想起了自己不斷婉拒的繼任身份。
上一任的代理繼承者是逢坂壯五,如果非得有什麼秘聞是建立在權限問題,那就只能跟身份有關係。
如果他此刻答應四葉家主的提議,他會在逢坂壯五做出最終決策之前,提前知道逢坂壯五異常舉動的理由嗎?
這樣的念頭一旦浮現,就很難停止思緒。
六彌凪沒有輕易做出決定,而是一本接一本的,認真地將逢坂壯五的每一本典籍都閱讀一遍。
再後來他又找到了另一本更有意思的東西。
是一本親手撰寫記載所有四葉氏內部術式的書籍,並且,在這裡面,所有的陣術都被改寫了。
六彌凪的指尖點過那些極其細節到難以察覺的部分。
他略有所感的,將每個變動的地方紀錄下來,慢慢地、慢慢地,一筆一劃,將它構成了一張看似繁複的圖紋。
說是看似,是因為細細揣摩之下,就會驚覺紙上不過是寫滿了神靈之名。
呼喚神靈的方式,就是以神靈之名為咒。
紙張上的陣法就是神靈降世的憑依,雖然不強,但也正因為不強,才能夠困住神靈不擅自脫離掌控。
神明不能擁有強健的肉身,否將禍亂常世,這是陰陽師們自入門起便會學習的基礎概念。
當神明過度干涉非它歸屬之世時,只要肉身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就會自行瓦解,沒有了憑依的神明,就無法再干涉異族異世了。
六彌凪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找到答案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又是一個不太平的早晨。
四葉氏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彷彿日本被敵軍空襲,四面八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全是壓抑不住的驚恐與惶然。
爆炸聲一聲聲接連不斷,還越靠越近。
六彌凪鑽出逢坂壯五的院落時,看見了遠勝於昨日的兵荒馬亂。
下意識地順著人群而行時,他便看到了跟四葉家主打起來的四葉環。
「兔崽子!竟敢大膽窩藏罪犯!」
四葉環擺明是氣得要死,他火大地道:「臭老頭,在我身上藏式神你還有理了!?」
「口出狂言!嘴加一等!」
四葉家主顯然是不想跟四葉環多費口舌,年紀尚小的四葉環,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
乍看似四葉環還有幾分招架之力,但任誰都知道,此刻的四葉環還能夠大聲對著四葉家主咆哮,是因為四葉家主手下留情。
四葉環越打越上火,就憑四葉家主此時此刻打兒子的手勁,真虧逢坂壯五還會擔心他聽他老子的話!
哪家父子拿刀光劍影來見真章的啊?
隨著四葉家主的脾氣被消磨殆盡,四葉環完全落入陷阱之中,被四葉家主束縛住手腳,一身本身再也施展不開,四葉環只能牢牢定在原地對著四葉家主乾瞪眼。
畢竟四葉環最不擅長的就是封印。
式神隨著操縱者的心意而動,只見四葉家主指示一下,式神便帶著四葉環開始移動。
移動的方向既不是正廳,也不是祭祀堂,而是六彌凪所在的身後。
逢坂壯五的院落。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上六彌凪的心頭。
無論是寫滿了神靈之名的陣法,那座如同荒廢的花園,許久未見的老師,想不透的預言,解不開的實驗數據,還有,暗藏於雲端之上的神靈。
這一次,那扇大門沒有再將任何人拒之門外。
彷彿迎來無上尊貴的賓客一般,大門自動地被拉開,裡面站著一位優雅的貴公子,紫色的眼眸含著笑,謙雅至極的向每個人欠了身。
明明方才還整個院落空蕩寂靜,萬籟無聲,彷彿只有六彌凪一個人。
而逢坂壯五卻在這一轉眼間出現了。
逢坂壯五的模樣改變很多,經年不見,六彌凪竟生出許多陌生之感。
這種陌生並不是長時間不經交流的詞窮,而是一種更貼近於,察覺到彼此不再相似於從前後產生的恍惚感。
還有,逢坂壯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他的身邊呢?
與所有人或驚訝、或愣然的目光相對,逢坂壯五的神色顯得怡然自得。
「好久不見,四葉家主。」
「果然,抓了這小子你就藏不住了。」
「原來您詐我?」逢坂壯五好似很驚訝地道。
「你要那麼容易詐就好辦了,我也不必費那麼多功夫。」四葉家主掃了一眼逢坂壯五手上光明正大捏取的陣術紙,他冷哼一聲道:「說是詐,還不是有備而來!」
「是還差一點。」
逢坂壯五沒有說清楚究竟是哪裡差一點,是指家主決定捉拿四葉環的計畫差一點,還是指他本身在這件事的預測距離現實差一點?
四葉家主擰起眉頭。
眼下,現場的旁觀者來看,一位是現任家主,一位是打破舊規,以外姓之名的前任繼承者。這兩個人打起來,驚天動地不能概括。
更不要說,此刻家主之子與前任繼承者似乎還搭伙好辦事。
而在這短促的對話裡面,父子兩人可是依然保持著那種,手下動作絕對不可能客氣一星半點的態度。
既然家主都被自家兒子纏住,其他人便打定主意,決定主動出擊,一起擒拿逢坂壯五。
但是逢坂壯五能夠勝任家族破例的天才,本身的實力可要高出平輩許多。
一擁而上的人群洶湧如浪,場面剎時陷入了不可控的情況。
有人優先意識到問題,又分出了幾波人手去請長老們作為外援。
而逢坂壯五卻奇怪地放任了那群人離開。
六彌凪疑惑地想,逢坂壯五難道一點也不介意越來越多的人圍攻他嗎?
逢坂壯五其實是一個很沒有自信的人,因此無論擁有多少力量和知識,他都不會滿足。
這個人真正厲害的地方,從來都不只是天賦,還有他永不放棄的追求著更好,永無臻至,這才是他真正強大的地方。
所以當他與逢坂壯五對上眼時,他有了片刻恍惚。
六彌凪沒有想像過,也沒辦法想像出來,那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眸中,出現勝券在握的神情,是多麼驕矜且明亮,熠熠生光。
逢坂壯五真的很耀眼。
他應該成為更明媚,如同天之驕子的存在,為人們景仰,時常笑意長存於他的臉龐上。
他很羨慕四葉環與逢坂壯五之間的羈絆,遠非他所能企及,他們之間的感情深度讓他望其項背,甚至無法產生任何妒忌。
他渴望過生命裡會有這樣的知己。
所以他總是拼命的去理解每個人的思想。
尤其是他所深愛的人們。
論感情他抵不過四葉環與逢坂壯五自幼相伴的牽連。
但是,若論思想、理念、作為甚至是人格,六彌凪想,或許,他比那兩個人都還要認識他們自己。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後來,是六彌凪得到了逢坂壯五留下的謎底,而四葉環得到逢坂壯五的不惜生命為之付出的喜愛。
但是,這種喜愛,並未比謎底好到哪裡去。
「離開!所有人都離開這裡!」六彌凪忽然間扯開嗓子,大聲道。
「怎麼可能,要是逢坂壯五跑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抓到了!」
一旁的陰陽師聽見了六彌凪的指令,不認可地反駁道。
「那裡面都是陣法!」
「那又怎麼樣,他還能比過我們?」
「他能!」
但沒有人相信。
因為親族不曾直面過從前刀口向外的鋒刃。
逢坂壯五在聽見六彌凪的聲音時,他目光掃過四周圍。
「幾乎所有人都在。」
都在這裡,為了抓一個,不知道為什麼抓不著的人。
有的人在想,如果打倒了叛徒,在這樣古老且殷實的陰陽師家族中,可以從中獲得多少好處,有的人在猜測逢坂壯五究竟是研究出什麼樣的陣術,更有心的想把這個技術取走。
他們在這迂迴之中,幾分是打鬥,又有幾分是不懷好意。
這滿堂人群,不過近百人,卻長了百萬個心眼。
就是這些心眼,彷彿密閉空間忽然有了流入氧氣的孔洞,讓逢坂壯五得到了莫大的喘息空間。
越來越多地貪婪即將溢滿人心。
菁英們圍繞群攻,即便是最擅長打鬥的四葉環,也只能強撐著支愣起身體,毫不露怯是他最後所能堅持的。
人滿為患的空間裡,六彌凪掙扎著想要靠近逢坂壯五,卻又一次次的推搡開來。
一遍,又一遍。
此刻四葉環站在逢坂壯五的身側,對逢坂壯五出現在四葉家也毫不意外。
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碎念。
對他們瞭如指掌的如六彌凪,還有哪裡會不明白?
他不屬於他們。
他不屬於任何。
他不屬於一切。
滋長的不甘心使他伸出手,一遍遍地撥開人潮。
終於,逢坂壯五吝嗇地拋來一記目光。
「 」
最後一眼,是他朝著六彌凪的方向舉起了雙手 ——撕碎了手中的請神咒。
『來生,我們要長命百歲!』
『我祝福我的朋友,從此往後,會好好地作一場美夢。』
-
「到此為止吧。」
在聽到響動的瞬間,和泉一織睜開了眼睛,望向不請自來的訪客。
六彌凪補上倉促的禮儀,輕輕地敲了敲和泉一織的門扉,笑彎著眉眼道:「Lovely friend, good evening.」
「……晚上好,店長先生。」
「我可以在你的房間裡打擾片刻嗎?」
「啊,好。」
「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什麼樣的心情……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和泉一織目光複雜的望著眼前神色自若的男子。
六彌凪也沒有催促他。
說實話,和泉一織覺得自己在六彌凪面前彷彿透明,就好比六彌凪覺得自己在「逢坂壯五」面前那種感受一樣,任何舉止都能被對方輕飄飄的從容應對。
或許逢坂壯五那邊對於夢境一知半解,但是,對於作為另一個大世家的直系陰陽師,和泉一織不用看下去,也已經知道了結果。
六彌凪也知道這件事,他只是不想讓另一個正在作夢的人夢到那些更血腥的故事。
儘管未必全然出自於呵護的心態。
從夢境中一開始提及的四葉氏的命運、失控的祭典、似有若無的預言、神道模糊、超乎四季的花海,諸多提示,以及神力持有者六彌凪親筆寫下,然後由四葉家最出色的陰陽師的御術請神。
那一位,前世的逢坂壯五,簡直顛覆了過往歷史裡面,陰陽師對待鬼神的敬畏與愛戴。
四葉氏的「預言」,很明顯的,也來自於神明。
他們用整個家族的半生壽歲為祭,換取了高尚的聲名、地位還有權利。
但在那場夢境裡面,有一個人在規則中卻例外了。
那就是四葉氏的最後一任家主,四葉環的父親。而四葉家主的孩子又是那麼的特殊,超脫了規則之外,不具備神明的能力。
若說家主不疼愛這個孩子,確實談不上多疼愛,但他的那份手下留情,以及漠視四葉環沒有「預言」卻仍放縱其活躍於家族內。
按理來說,外姓子可以放入本家,那本家的孩子也會被流放。
可是四葉環沒有,他甚至在逢坂壯五身邊長大了。
也不知道四葉家主會不會很後悔自己的一念之差,讓逢坂壯五從四葉環身上窺見了詭異之處。
當逢坂壯五在查明真相的邊角時,時間便已經走向倒數。
逢坂壯五和時間做了一場盛大的搏鬥,或許是為了正義,或許是為了身邊的人,這已經無從考究。
至少,從六彌凪的記憶裡面,和泉一織看見了那個人曾對六彌凪說過,六彌凪會走向最好的路,看見這條陽關路的風光。
和泉一織一時之間有些浪漫的念頭,會不會在逢坂壯五的「預言」裡,曾看過站在現代社會裡面,笑容神采飛揚的六彌凪,使得他堅定自己勇往直前的走向自我毀滅?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因為「預言」親族,必定在短時間內應驗。
所以逢坂壯五說謊了吧?
讓六彌凪走向最好的路,就是逢坂壯五對於六彌凪的祈願。
跟和泉三月一樣,用最壞的方式,用與神明相似的手段,從根源滅絕了這個荒唐的血脈。
他創造彙集靈力的方法,補足個人靈力的不足,為此殺死了無數的同胞,利用了四葉環的信賴,依藏在四葉環的房屋,也利用六彌凪的神力引來了神明。
靈力和神力不一樣,能夠將能量傳遞到另一個世界的,從來都只有神力。
六彌凪不需要祭祀,不需要祈禱,就能夠使用這樣的能力。
若說六彌凪眼中,逢坂壯五和四葉環才是耀眼的存在,那麼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和泉一織認為,六彌凪才是真正的奇蹟。
甚至他覺得,那個存在於明治時代的逢坂壯五興許也會這麼想。
但這樣的話語無從考究,也就失去了意義。
和泉一織回想起夢裡,六彌凪所見的那些手稿。
以數千年的壽命可以換取每個人年少短短一生的榮光,那麼,用累積壽命和靈力,爆發般將全部都用來迫使神明降世呢?
如果傾盡全族的怨恨作為九十九神,賭上陰陽師們龐大的恨意,是不是可以,博取絞殺神靈的機會?
這就是初代的《花種》以及《紅繩》。
是屍體與血肉堆成的,登峰造極的一門陰陽術。
「歷史不能被改變……我沒有資格討論過去的真相與對錯。」和泉一織端正了自己的坐姿,他道:「首先窺探店長先生的記憶,是我有錯在先,但即便重新來過,我依然不認為自己判斷有錯,因此,不打算改變作為的道歉是沒有意義的道歉。總之,我承認未經當事人意見就窺探記憶是我的錯誤,但我不會道歉。」
「這段話很符合一織的個性……」
六彌凪無奈地望著和泉一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