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行逸吃茶之際,世子仍在外遊蕩。 劫殺此等惡事多發郊外,自是不影響府城內照舊熙來攘往,只不過摩肩接踵而不時鑽入耳裡的嘴雜竊語皆不離連兩起兇殺案,街上百姓論及此事皆不免唏噓。 世子微忖既然謝老哥這麼在意,路上順道多打聽打聽也不過舉手之勞,於是更是豎起耳朵耳聽八方。 正專心聽八卦時,身後卻傳來不識時務的推擠響動,由遠而近。 他戒慎地回過頭,瞧見的是衣衫襤褸的小夥子與莽撞撒野的傢伙直直迎面奔來。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老子忍你很久了!今天再不教訓你,我就跟你姓!」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過來啊啊啊小的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我看你屢教不改,下次還敢!!!」 怎麼回事?乞丐與地痞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嗎?世子見狀識時務地想閃遠點,無意被牽扯其中。 可天不遂人願,那乞兒眼看著無人伸出援手,一路慌張逃竄之餘竟不忘物色目標,偏偏就與擦肩而過手到擒來的小孩兒對上眼,面色閃過陰險,長期乞討的髒手無賴地伸手一勾搭── 世子瞠圓眸子一個踉蹌,被拽得莫名其妙! 「小少爺得罪了!就有勞你幫忙擋一擋啦嘿嘿嘿嘿!!」那乞丐自顧留下一句不負責任的委任,便趁亂揚塵而去。 世子仍在茫然,「什……」 「好樣的,你跟他一夥的是吧?!」另一個不可理喻的傢伙見狀也不問是非對錯,眼見就要追丟那潑皮,立刻見風轉舵衝著這乍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就要撒氣,「那死潑猴的帳就由你這小潑猴抵押!!」 「你再罵!?」這是在演哪齣??世子不理解,但大受震撼!!事發突然,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 「有種別跑!」 「我還小哪來的種!」 世子也不懂自己怎麼還有閒情滿嘴跑驢子?要知他腳程再快,於這人潮洶湧的街市根本派不上用場,尤其逆流而行難免越發磕磕絆絆! 幸虧皇天不負苦心人,興許平日雖嘴賤但不忘積德,他這狼狽之姿被客棧閣樓中的誰遠遠看在眼裡,隔著鏡片的訝然神色一閃即逝。 世子利用現下矮個子的優勢於人流中又逃竄了幾米,正愁著人生地不熟,莫不是要兜轉得不知天南地北時,正擦肩而過的客棧口冷不防伸出一隻手將他撈個正著! 「啊……噢唔!」衝刺的慣性令他煞不住腳,撞進飽含暖意的領域一時天昏地暗。 援助之人似是也沒料想少年栽得這般盧莽,細微地悶呼一聲,又慶幸這愛撒歡的門生如今只是半大孩兒,衝擊折半不過讓他踉蹌半步便穩住了平衡。 世子還在悶頭揉著酸疼的鼻子,隻手抵著高級衣料也難掩的結實胸膛,這才後知後覺悟了自己這是埋在誰的懷裡? 「愛徒到哪都不省心。」頭頂甚至傳來輕聲一嘆,「可是存心叫為師擔憂?」 一聞那耳熟能詳的稱呼方式,世子詫然地猛一抬頭,「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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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難以置信的神情,搭配那反倒揉得通紅的鼻子,著實像隻受驚的小梅花鹿,呆然模樣惹得文司宥不禁輕笑一聲,「怎麼這般驚訝?」他俯首與之相視的眼尾亦被笑意所柔潤。 「不是,你怎麼……」世子這才想到要抽身先生的懷抱,且瞧這位文家家主不見一絲慍色的自若模樣,倒連帶令他不覺絲毫尷尬。 「我?」文司宥也順勢將他扶穩,語帶意趣地輕巧解釋,「同文行業務遍佈大景內外,文某課餘時間於何處都不足為奇才是。」 「哦,又收割……咳、收購了哪兒?」世子了然地點點頭,又一頓、這才想到怎麼不見那無緣無故搞追逐的無賴繼續進犯? 文司宥一眼看出他的疑慮,半讓開身子給他瞧個清楚,「相逢即是緣,可願隨為師上樓一敘?」 只見那地痞早已被文家下僕們給攔下,只得退不得近,卻仍在原地不死心地叫囂不止,著實難看。 世子當真是莫名其妙,且怎能拂了小施援手的恩人顏面,納悶地又點點頭,撒手不管那才是潑猴本尊的流氓。 「賞幾片金葉子將人打發了吧。」文司宥頭也不回吩咐一句,領著門生踏上階梯。 一返閣樓,原先位子的案桌上已更新一壺南塘龍井,以及幾道宜配茶的小點。 世子一入座便仰頭連乾了幾杯,上好的龍井被這般牛飲,著實糟蹋好茶。 不過,文司宥向來不在意自家門生的直來直往,更甚至沒大沒小、不修邊幅。 許是在商場亦或官場見多了人們面面俱到的君子貌,反觀愛徒的真性情如萬綠叢中一點紅,總是令他觀察得意猶未盡,著實有趣得緊。 「……先生,何故一直盯著我瞧?」剛跑了一路,總算又活過來的世子終於想起了同桌的伴,順勢從杯緣抬眼一瞥,這不看還好、一看就被反盯得渾身不對勁,「學生又不是梅,再望也止不了渴。」 文司宥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淺抿一口茶道:「你倒是易敏,為師教的,還不讓多看一眼?」 與文家共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至此越發不謎語人的文司宥偶爾直來直往起來,仍是讓世子有些難以招架,「不是……主要是你每每這般看我,總覺肚子裡又藏了什麼壞水。」 文司宥聞言,復又抬眸看了得意門生一眼,揚唇的弧度似是些許無奈,「看來愛徒仍對我有頗深的誤解。」他隨即釋然一哂,「也罷,文某也說過,來日方長,我尚有許多時間與你一道一一驗證。」 世子聞言,亦回以他挑眉一笑,頗有那我們走著瞧的意思。 哎、不對,貌似跑題了。 「是說文先生,同文行會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是摳出來的嗎?」世子打趣道了從前算學小測滿分時的玩笑話,「怎麼方才打發個地痞還這麼大手筆?」 文司宥也不介意他越發口無遮攔,輕盈地一笑置之,「你可知,這街上的各行各業,不論貧富貴賤也皆有各自的業務地盤。」 「各行各業?先生言下之意是……乞兒與混混也不例外?」世子蹙眉思忖,確實不解那晦暗地帶的生態,「所以,那地痞無賴起來也無可厚非?興許是陰我的乞丐先越了界?」 各行有各行不成文的規矩,這當中環環相扣才促成方才乍看無理取鬧的笑話,說來也真是奇妙。 「說起來,為師記得你此趟遠行是與秋家家主同行。」文司宥換個話題,「算算也待了有四日,可是因故耽擱了?」 世子經他一提才意識到,這一待居然待了有半週之長,當真是應驗了兄長的烏鴉嘴! 「先在此澄清啊,我可不是存心翹課!」為了表達好學的誠意,他戰術性咳了一聲,轉而小心翼翼問,「呃……回頭我再找先生惡補惡補?」 「我並非有意為難,愛徒如患妄念,還是盡早治療為好。」文司宥一個沒繃住,又被他惹得笑意牽動唇角,「至於現下……因何膠著,但說無妨,為師且等著你履行方才之約。」 「等等,什、什麼?」話題進展太快,世子的腦子慢半拍地轉過來已太遲,「……文司宥,你黑不黑?」罵他有妄想症,還不是樂見他不打自招!老是來這一套! 更可悲的是,這套路在他身上居然屢試不爽!! 文司宥輕推了把鏡片,掩唇又是清雅一笑,從稍早與愛徒重聚至此刻仍掩不住上佳的心情,「就當你在誇我吧,過獎了。」 世子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只差沒當場送他一枚又哀又怨的雪亮大白眼!「別謙虛,霽月實至名歸!」 文司宥展眼舒眉,著實被喚得悅目娛心。 ※※※ 「如此這般,近日無頭女屍案衍變成新娘劫殺案,如今受害人數攀升至二,令整個蒼陽城不甚安寧。」世子將來龍去脈言簡意賅地交代。 「由此可見,這無心苑主也是重情重義之人。」文司宥不急不緩地淺呷了口茶,耐心聽聞壟罩蒼陽城的懸案疑雲這連幾日的進展,「雖與無心苑無直接瓜葛,然這謝家家主仍盡心盡力擔一份責,亦是心懷百姓之人。」 「是啊。」世子點點頭,正因謝老哥為人面冷心善,才更無法讓人坐視不管。 況且,如今某兩舊識久違地再度交會,究竟終歸平行線、抑或未爆彈?也著實叫人在意得緊。 兩方皆為友,世子自是望兩全,皆大歡喜最好。 「看來,你還有其餘心事未了。」文司宥瞧他心思飄遠便知,此番停留不只為這些,許是還參雜此外的人情世故,「也罷,文某此行亦停留幾日,你且放手一搏吧,力不從心之際別忘了為師與你同在。」 「文先生……若凡事都有求於你,當真不會脫一層皮嗎?」世子已不下數次感慨文司宥一去不復返的謎語人屬性,且難得懷疑是否高估了自己的適應力,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陰影太過根深蒂固? 「怎麼會。」文司宥面對得意門生的試探,每每總有十足十的把握,「我說過定不會再讓你吃虧,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哦不、千馬難追!」世子也就耍耍嘴皮子才敢胡亂叫價,「對了,說到有心無力,現下確實有一則匪夷所思的謠言有待證實,但整個蒼陽天大地大,實在不知從何追究起。」 敢在大景富商面前討價還價,也就面前僅此一人吧?然這無法無天的性子,又可說是由文司宥一手慣寵出來,倒也怨不得人,甚至……樂在其中。 可他不說,繼續縱著這天生反骨又個性十足的好徒兒,望那一朝一夕慢慢修補的信任,能賡續伴著彼此一路走下去。 思及此,文司宥輕巧地循循善誘道:「不妨說說。」 「是嫁衣,坊間謠傳該無心苑織品以不入流之法流落於市井。」世子蹙眉回歸正經道,「已經連兩件了,所以謝老闆懷疑……」 「興許與劫殺案不翼而飛的那兩件不謀而合?」文司宥當即理解了他的意有所指,「如此,這也正是無心苑主自覺責無旁貸的主因了。」 一件可稱之為偶然,兩件便說不過去嗎?也不然,可這其中就無參雜幾分自欺欺人? 如若當真鎖定的是無心苑之主顧,那麼謝行逸的捍衛意識無非人之常情。 「想好了?可要替友與我交易?」文司宥笑盈盈地望著他,只候一個準信。 「……文先生先提出相應條件,我再考慮考慮。」奸商當前,世子仍不免鑑前毖後,就算面前是重信譽的商爵,亦馬虎不得。 「你所求不過尋常之物,何必憂思為師刁難。」文司宥輕揮了下手,從當即上前的文家夥計取來兩份帳本,擱置案上,「既要動用文家追溯那兩件嫁衣,作為交換,文某也請你幫忙追討兩份出入帳以示公平,如何?」 以同文行的商譽能不公平嗎?陰陽之處自是不在交易內容。 於是世子依經驗,意思意思拿了那兩本帳簿翻看──其一是非屬花家的瀛海商會旗下另一產業帳本,二則是聞雨閣分閣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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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扔出去的燙手山芋飛一圈又回來了,「瀛海商會的部分又是演哪齣?」 「合作效益大過預期,理應享有分紅。」文司宥被那抬眼直射的清亮明眸盯得絲毫不虛,更甚失笑一聲,「愛徒不必以這般見外的神情看著為師,文某認為,我得意門生應得的,自是要還清。」一分一毫都不能少,換言之,這代理之責是時候卸下了。 「你不必……」世子眉宇間流露傷腦筋的豎紋,絞盡腦汁斟酌詞彙,「我的意思是……我仍不覺得你欠我什麼。」 「這方面,我們確實尚未有共識。」文司宥言及於此,面色卻絲毫不見動搖,輕巧地一語帶過,「也罷,諸如許多細枝末節,我們以後也有得是時間可以慢慢磨合。」 「……為何我總覺得,最後被軟磨硬泡的終究還是我呢?」世子嘴上得理不饒人,實則已認命,「你說呢,文先生?」 文司宥回以一抹不置可否的弧度,替他斟了新一杯的龍井,「兩方交易既已成立,那徒兒便開始著手吧。」 世子努了努嘴,暗自內涵他一聲老狐狸,破罐子破摔地拾起筆墨,認份地埋頭苦幹! 如此這般,他居然就在文狐狸面前與帳本纏鬥了一個下午!這種十斤算學題日常不要太熟悉! 「完成了?辛苦同硯了。」大抵也看穿他的心思,文司宥還非要來一句此時堪稱消遣的慰勞話。 文黑榜嘴欠歸嘴欠,相對而言,桌面擺上了遠比世子初登閣樓時還要豐盛的茶點,甚至還有能換換口味的輕鹹食,犒勞手筆面面俱到。 文司宥瞧他吃食倒是捧場得很,見機行事地悠悠道:「那麼,該輪到文某兌現了。」 「嗯?這麼快?」世子嘴饞不止,話語間同樣見縫插針地又扔了一塊小點進嘴裡。 文司宥手執茶盞,微微一笑回以牛頭不對馬嘴,「徒兒沒多問,為師自然也不便多說。」 世子的腦中咯噔一聲,停下了攻略茶點的動作,抬眸瞥他一眼,直覺其中的詐要來了,「先生要露出真面目了?」 「在愛徒面前,為師從無半點虛情假意。」文司宥笑意更深,徐徐道,「只是這劫殺案鬧得滿城風雨、嫁衣賤賣一謠言亦是,文某作為無心苑初創時的資助者,也算是與之合作方,自然見不得共謀的商機遭半分踐踏。」 「其實無須你提,嫁衣我早就派人尋了。」他循循漸進地闡明,「只是正好循線將要有了著落、正好你亦欲探尋之,文某便順水推舟促成如今的兩全共識,何樂而不為?」 「何你……」世子堪堪咬舌止住大逆不道的下文,咬牙切齒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怎麼兩全了?何來不虧?文司宥你虧大了!」 文司宥緩緩眨了下眼,仍含笑直直望進他的眼,「做為文家家主,我斷然不做虧本生意,你生性聰慧,不會不明白。」 世子自是明白,正是腦子清醒,才反而堵了自己的嘴……再深問就沒意思了。 「──那嫁衣的下落?」他識相地轉移了話題。 「確實轉經幾手,而流落布衣人家充當現成的二手陪嫁品。」文司宥從善如流地有問必答,「如今知你心繫要案,我已命人尋得便直接上繳大理寺。」 世子聞言舒了口氣,總算有股目前所得線索終於連成一串的一絲舒坦。他尚且如此,大理寺官員懸在心中的石頭也能輕些吧? 唯獨大外甥向來兢兢業業慣了,他就不奢望了,全因這人雖老是笑笑的,估計斷案與否都不曾鬆懈過吧?確認過眼神,是苦中作樂的狠人無誤。 言歸正傳,既然謝老哥在意之事能有個交代了……「文先生,不陪我吃些嗎?」 文司宥揚眉微頓,隨即唇角軟化了一絲柔意,從了得意門生的假意任性,又續上一壺清茗。 「好,為師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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