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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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特殊傳說│冰漾] 星軌 [G] (超長篇/群像劇)5/25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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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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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哀歌

  「學長,晚安。」
  他擦乾眼淚,像過去一樣,對冰炎道過晚安,然後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冰炎明顯有點困惑,因為這裡明明是褚冥漾的房間,該離開的人不是他。可是褚冥漾對著冰炎笑了一笑。不知道冰炎從那個笑容裡感受到什麼訊息,他遲疑地、下意識地伸出手,還是提前放下了。
  冰炎淡淡地回應,「嗯,早點休息。」

  門關上的那一刻,一道明亮的光芒穿過門板飛出,直直地衝進了褚冥漾胸前的水晶吊墜裡。整個空間隨即發生變化,褚冥漾腳下的地板消失,他在無盡的虛空中向下墜落,穿越雲層與星海,因為劇烈的風壓而在空中翻滾。世界在他眼前滾動、扭曲、錯置,天空變為大地,蒼穹成為他的立足之基,穿透地面、到達地底,最終墜入那片滿是銀色絲線的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飄盪的時間感受到他墜落的風壓,爭先恐後地湧上來,鋪排成一片銀色的大網,分不出是想安穩地接住他,還是想將他徹底吞沒。有一瞬間,褚冥漾以為自己會被成千上萬的時間吞噬。
  他正準備呼喚米納斯與希克斯,卻在下一秒聽見一聲清脆的響指聲。

  他的墜落的力道瞬間變緩,而那些銀色的絲線被驅散,露出本來被絲線遮住的、半透明的熟悉人影。
  褚冥漾安然落地,下意識地呼喊那個人的名字:「……然?」
  白陵然站在一片黑暗裡對他微笑,半透明的靈魂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好險啊,漾漾。」
  「你怎麼在這裡?」褚冥漾有些戒備地問。
  「安息之地快要升起,會排拒你這樣還帶有肉體的靈魂。那位小殿下的父母想把你送回去,卻因為靈魂不全,沒能完全成功。」白陵然解釋道:「所以我就來了。」
  「……」褚冥漾沒說話。
  白陵然又補了一句,「如果不趕快把你送回六界,你或許會永遠迷失在這個地方。」

  褚冥漾瞇起眼睛,想也不想地問他:「你在威脅我?」
  說出口的那瞬間他就有一點點後悔。無論如何,白陵然確實是來救他的,他不想變成那種不分好歹的人,但又克制不了本能的敵意。他頓了一頓,還沒想到補救的話語,就感覺到一隻手伸過來,毫不留情地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臉。

  「……!」
  他現在還是靈魂狀態,自然能被白陵然觸碰。
  這個動作太親暱,褚冥漾下意識地想揮開白陵然的手,但白陵然很快就把那隻手收了回去,用帶著笑意的嗓音嘆息道:「偶爾彆扭一下,也是可愛的,但可不能太久,小玥會揍你。」
  「……」
  白陵然又說:「我說過的。我會幫你。」
  他抬手招出一個明亮的陣法,語調輕鬆,「可別把重要的東西留在安息之地。」
  褚冥漾抬頭,有些微妙地看著自己沉睡的肉體浮現在陣法之上,朝著靈魂而來,與自己的靈魂合而為一。

  白陵然的態度太過篤定,就好像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褚冥漾最終一定會選擇回到六界去。他瞪著白陵然片刻,最後悶悶地說:「就算你送我回去,我也不會乖乖按照你的計畫走。」
  褚冥漾自暴自棄地道:「煩死了,我要回去毀滅世界。」
  正常人聽到這話的反應應當是阻止,可是白陵然卻很輕地笑出聲,對他說:「好啊。」
  「表哥支持你,」白陵然一派輕鬆地胡說八道,「這不就是我們的種族天職嗎?」
  「……」不管立場是否一致,大魔王始終是大魔王。
  大概是看見他一言難盡的表情,白陵然聳了聳肩,「反正我已經死了,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其實已經與我無關。」
  「族長的使命是保護族人的安全,漾漾,你當然也是我的責任範圍。」
  「如果這就是你生存下去的方法,那就去做吧。」白陵然對著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但是我知道,漾漾你不會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這是褚冥漾第幾次感受到無法承受的信任?而這樣一份信任甚至微妙地來自他的血親與敵人,卻又意外地令他感覺到些微的力量。
  褚冥漾沒想好自己該回答什麼,只好保持沉默。不知道從哪裡傳來風的呼嘯聲,他下意識地看過去,才發現是白陵然在他的身側破開一道時空裂縫,幽暗的風壓從中吹出。隱隱約約地、褚冥漾能從那道空間裂縫之中看見一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那應該是獄都,卻又一點都不像獄都。
  獄都本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因為各族混居,而充滿風情各異的建築,彷彿水晶鋪成的透明通道在城內穿梭,潔白高聳的城牆內在灰色的光芒之下沉穩又厚重。但是此刻,獄都被無盡的黑暗所籠罩,城牆殘破,隱隱傳來軍隊的砍殺之聲與火光。
  除了火焰微弱的光芒之外,只剩渡魂主塔頂端的水晶還在發亮,被黑暗繚繞包圍,彷彿暗夜裡一盞幽微的燈火,隨時便要熄滅。

  「我不能夠破開空間很久,」白陵然說:「回去吧。」

  褚冥漾站在那裡,就像是站在渡口,時間川流不息地而過。而白陵然則是他的擺渡人,手持船槳,要將他渡往另一處河岸。
  船隻來了,是否搭船,將徹底改變他的命運。或許他會在河流的中間翻覆,也或許他能成功地到達彼岸。在湍急的河水之中,擺渡的船夫與乘客面對的是相同的命運與風險,沒有人例外。
  褚冥漾突然就完全平靜下來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那個時空裂縫裡,感受到空間轉換的壓力與周圍氣場的變化,在他整個人完全被那道空間裂縫淹沒之前,褚冥漾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白陵然手掌之中持續地輸出充沛的力量,維持這個通道,但他的身影卻變得越來越淡,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褚冥漾一怔,就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本能地就問他:「你會消失嗎?」

  在黑火淵裡,褚冥玥用殘破的靈魂將褚冥漾跟冰炎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完全消散。那時的褚冥漾因為力量的爆走而疼痛不堪,身體無法動彈,但他其實並沒有徹底地失去意識。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又要再失去姊姊一次。

  白陵然微微一頓,然後對他露出微笑,「……靈魂不會消失,只會沉睡。」
  冰炎也說過這句話,但褚冥漾卻無法因此就相信這句善意的謊言。

  連通六界的通道漸漸消失,黑暗被風吹散,白陵然的虛影也要徹底潰散成灰。
  不久之前,褚冥漾第一次讀到《夜國》這個故事,為了安撫想聽結局的孩子,褚冥漾任由自己的心意說完了故事的結局。他說:人偶將自己的肉體獻給國王,希望國王重建他們的國家,自己則跟隨女巫一起轉世。
  原來故事真正的結局完全相反。
  是懺悔、還是贖罪,是白陵然真的對褚冥漾有幾分真心,還是直到最後、他還是本能地在扮演一個完美無缺的族長?褚冥漾分不出哪一個是正確的答案。就在那一瞬間,褚冥漾突然很想再呼喚一次白陵然,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呼喚他才好。

  「我很高興,你還是……願意把我當成哥哥。」
  白陵然像是從他的表情之中讀到了些什麼,那具淡得不能更淡的身軀消散在黑暗之前,臉上猶自帶著溫和又真誠的笑容,他很輕地說:「如果……下一次,我與你,還有小玥,還能一起長大……」

  如果世界能恢復正常,如果還有下一個世界,他們還能輪迴轉世。
  如果到時候他們都能逃離這沉重的宿命,不必再受到世界與顏色的操弄,那麼,下一輩子,他一定會當一個好哥哥。

  ──不再是無能為力的族長,下一次我一定會保護你跟小玥,直到最後。
  到了那個時候,再趴在我的膝蓋上,聽我說的故事吧,漾漾。

  ※

  褚冥漾因為空間轉換的壓力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勉強站起身來。
  身體很痛,而且很疲累。他累到極點的軀體逐漸麻木,但是承受過多的心靈卻又漸漸地鮮活起來。
  或許是因為美夢裡的冰炎完全擊碎了他逞強的假象;或許是因為褚冥漾終於從安息之地逃出,就像重新在這個世界上誕生一次;也或者是因為白陵然的消失讓他想起褚冥玥……又有一個人,再度有一個對他來說其實很重要的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褚冥漾又有點想哭,但是他已經沒有體力去哭泣揮霍,只能竭力忍耐著自己的情緒,深重地喘息。
  他抬起頭,正想觀察四周的環境,卻突然聽見一陣細碎的聲響,彷彿某種小動物在草叢裡逃竄的聲音。
  「誰!」褚冥漾本能遠比他的思考要快,米納斯直接在他手中現形,子彈與希克斯的小圓碟朝著聲音的來處飛去,卻在接觸到目標之前自動停下。

  在褚冥漾的面前,從草叢裡跌出一個矮小的身影,他穿著褚冥漾很眼熟的、育幼室統一的制服,手上與腳上都是磨破的痕跡,看起來狼狽不堪,但最讓褚冥漾熟悉的是那一頭引人注目的髮色,三種繽紛的顏色倔強地共存在一顆小小的顱頂之上。
  在褚冥漾畢生所見過的人之中,只有兩個人是這個髮型。

  「你怎麼在這裡!」褚冥漾放下槍,鬆了一口氣,衝過去把三色雞頭抱起來,忍不住兇他:「喵喵呢?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這麼危險,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此刻的獄界被無盡的黑暗包圍,有時黑暗太過濃密,會完全遮掩住渡魂塔的光芒,但是當風稍微吹散那些黑暗,渡魂塔依然在流洩柔和又昏暗的光,照亮孩子灰撲撲的小臉。米納斯溫柔地用水流包覆住孩子身上的傷口,褚冥漾把他溫暖的體溫擁進懷裡時,還能感受到這具脆弱又稚嫩的身軀不停地在顫抖。
  白陵然應當是把褚冥漾直接傳送進了獄都的某一個角落,但此處不在他的記憶裡,顯然離育幼室甚為遙遠,絕對不是三色雞頭該來的地方。
  褚冥漾簡直不敢想像,這個小孩子在眼前這種兵慌馬亂,到處都是廝殺與死亡的情況下,到底是怎麼脫離米可蕥的照顧,跑到這裡來的。
  如果發現三色雞頭的人不是他,如果是別人,如果剛好是裂川王手下的黑術士……

  褚冥漾一陣後怕,下意識地把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感受到褚冥漾的體溫,三色雞頭似乎也遲來地感受到害怕,他的眼睛迅速變紅,渾身都在發抖,說話的聲音也很微弱。
  他帶著哭腔,執拗地道:「我看見爸爸了……」
  褚冥漾怔住,下意識地反問了一遍:「什麼?」
  「我看見爸爸了!我真的看見爸爸了!」或許是怕褚冥漾不信,三色雞頭忍不住大聲哭鬧了起來:「我在那些壞人的軍隊裡看見爸爸了!」

  「……不可能。」褚冥漾顫著聲,本能地否認道。
  他在撒謊,他當然知道西瑞死亡的真相,三色雞頭完全有可能在裂川王的軍隊裡看見西瑞。可是……可是這還太早了,這個孩子還太小了,他不應該知道這些,褚冥漾不能讓他現在就知道這些。
  褚冥漾抱著他站起身來,無措地安撫道:「你看錯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去找喵喵,別哭了,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想讓這個孩子平靜下來,卻造成了反效果。褚冥漾的反應太出乎三色雞頭預料,孩子張大了眼睛看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三色雞頭扁著嘴,委屈又微弱地說:「你騙我……」
  「你不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傷心地大喊,用力地掙扎,「爸爸復活了,你都不關心,我要去找爸爸!你放開我……」

  就算是年幼的獸王族,與生俱來的力氣也完全不是褚冥漾這種脆弱平凡的成年人類可以匹敵,褚冥漾一個沒抱緊,就被三色雞頭掙脫。滿身是傷的孩子張開還沒長成的翅膀,連跑帶飛,跌跌撞撞地繞開滿地的碎石與殘破的庭院,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褚冥漾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希克斯的身影懸浮在半空中,厲聲提醒他:「發什麼呆啊?快追!有人正在朝我們的方向靠近!那個小雞崽子要是被抓到還不夠人塞牙縫的!」

  渡魂塔上的光芒時暗時弱,像是即將被燒毀的鎢絲,也像是在風中搖夜的殘燭。但褚冥漾此刻無暇去管,他在聽著遠處漸漸迫近的人聲,幾次在黑暗中絆倒又爬起,終於狼狽不堪地抓住逃跑的三色雞頭。
  渡魂塔的光明明滅滅,從暗到亮,眼看著下一刻就要照亮他們所在的這個區域,褚冥漾已經能聽清那些人交談的內容,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摀住孩子的嘴,下意識地朝側邊一滾,滾到一塊坍塌的牆壁後,恰好避過了掃過的光線。

  「奉裂川王的命令,我們跟隨亞那瑟恩大人攻破渡魂塔,但到了塔下,亞那大人卻讓我們按兵不動,自己一個人上去了。」
  士兵的甲冑碰撞聲逐漸靠近,聽起來是裂川王手下的士兵正在向長官匯報目前的情況。褚冥漾屏息地聽著,懷中幼小的孩童也像是明白情況危險,壓抑著哭鬧的情緒,乖乖地待在他的懷裡。
  「然後呢?」回應的嗓音頗為漫不經心。
  褚冥漾皺起眉頭,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
  「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渡魂塔的光芒雖然時明時暗,但還未完全熄滅,」士兵遲疑地問道:「我們是不是該……上去探查一下?」
  而他的長官輕笑一聲,「這種與亞那瑟恩唱反調的事情,你們應當去問百塵鎖,問我幹什麼?」
  褚冥漾很確定,自己一定認識這個人。他講話的聲音太熟悉了,偏偏語調卻又完全陌生。

  「我只負責謀取那位小殿下跟褚冥漾的信任,方便我幫你們打開獄都的防禦陣法,剩下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那個人的嗓音帶笑,但說話的語氣與內容卻無比涼薄。就像是被這種涼意浸染,褚冥漾從骨子裡開始感到寒冷。他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想把懷裡的孩子護得更緊,卻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的碎石。尖銳的石頭刮過破碎的地面,在一片沉寂的黑暗裡,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褚冥漾暗叫一聲不好,本能地抱著孩子往旁邊一滾,正好閃過轟來的術法。他藏身的那面牆被術法轟得粉碎,在粉塵瀰漫之中,有人朝他走來。

  褚冥漾終於清楚地看見了說話的人的面容。
  「哎啊,真不巧,被你發現了。」
  那個人用輕鬆的語氣笑道,就像是過去他們相處過的那些時光一樣,褚冥漾很少見到他正經的模樣,似乎無論情況如何艱險危難,這個人永遠都能用玩世不恭的外衣隱藏真實的自己。
  褚冥漾曾經以為,自己看透了這個人輕浮外表下的本質;就如同冰炎明知道他已經被裂川王復活過,仍然願意為他擔保,讓他進入妖師隱居地。
  他是怎麼做到的?

  曾經懸而未解的疑惑都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褚冥漾跟冰炎的行蹤一路保密,裂川王為什麼知道他們在哪裡?為什麼會知道冰炎早已在黑火淵之中受了傷,又為什麼會派阿斯利安跟休狄前往林聲澗追殺褚冥漾?
  冰炎安排的救兵遲遲進不了林聲澗,真的是因為突破不了莉莉亞設下的防禦陣法嗎?
  還有冰炎說過的:我會拖住裂川王,直到你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式青很快也會帶人趕來──褚冥漾孤身在安息之地醒來,他以為是式青來不及趕到,自己才被裂川王丟進了安息之地。
  明明那時式青已經把他護送到月凝湖,根本沒道理突然消失。

  此時此刻,褚冥漾渾身發冷,仰頭看著這個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來。
  他身穿轉生池執法的長袍,手上拎著法杖,額前有著他獨特的、純白的角。
  冰炎的安排沒有錯漏,式青一直待在月凝湖附近,即便是在褚冥漾還在月凝湖吸收力量裡的時刻,他也並未離開。
  作為雙面間諜,他當然不會錯過任何一場重要的戲碼。
  他一直待在裂川王的身邊。

  式青把法杖拄在地上,杖頭的鈴鐺搖晃起來,發出悅耳又熟悉的聲響。他的語氣仍然滿是笑意,背著光的面容卻殊無表情。

  「真不巧,你也被我發現了,褚。」

  ※

  黑暗裡,渡魂塔時明時暗的光芒還在指引迷亡的靈魂,但那種光芒太過短暫,往往只是匆匆掃過,照亮驚鴻一瞥的驚心動魄,又徹底消失不見。
  那陣閃光從背後映照出式青面無表情的臉孔,然後又很快熄滅。對於此刻的褚冥漾來說,四處一片漆黑。妖師的天賦能力之中不包含夜視,但守世界之中多的是天生就能看透黑暗的種族。他陷於黑暗之中,徹底目茫,旁人卻能將他此刻的狼狽跟恐懼都看得一清二楚。
  褚冥漾不安地抱緊了懷裡的孩童,他想後退,但身後卻是倒落破碎的牆壁。

  「是褚冥漾!」那些士兵騷動地嚷起來:「殺了他,我們就能向裂川王討賞!」
  「快!他只有一個人,還有一個小孩子!多好的機會!」
  「我們這麼多人,他不可能抵抗得了!」
  「慢著。」式青在黑暗裡開口。褚冥漾的心一瞬間提到極致,卻聽見式青說:「我來。」

  如果只是這一群士兵想殺褚冥漾,憑藉妖師的力量,褚冥漾認為自己逃跑成功的機率高達八成,但如果是式青認真要動手,他多半沒有掙扎的餘地。
  銳利的氣勁朝他的頸脖襲來,在黑暗裡,褚冥漾無從閃避,更何況他還抱著一個脆弱稚嫩的幼童。他本能地張開口,厲聲用言靈命令道:*『停下!』*
  式青試圖用法杖的尖端攻擊他,卻被言靈所制止,在他的喉前一吋停下。褚冥漾深吸一口氣,又用言靈道:*『把你的武器收起來,後退!』*

  妖師是黑暗的主宰者,擁有心想事成,言可化靈的力量,但褚冥漾始終沒學會怎麼樣完全純熟地運用自己的能力。一般情況下,他的言靈要控制一些中低階的鬼族綽綽有餘,卻絕對控制不了像式青這樣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褚冥漾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言靈之中的空隙,如果式青願意,他有一百種掙脫控制的方法,但是式青卻毫不掙扎,順從地收回了法杖。
  褚冥漾皺緊著眉頭,聽見式青在黑暗裡輕聲笑道:「別這麼兇,裂川王本來就不讓人殺你。」
  他似乎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語氣輕鬆隨意,「我只是想把你重新丟進無法干擾六界的地方而已。」

  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式青說話時的態度與動作都是褚冥漾所熟悉的,但褚冥漾已經在那短暫的光亮之中看見他冷漠的表情,不會再被蒙蔽。褚冥漾戒備地抱著三色雞頭站起身,注視著一片黑暗,突然地問:「流越發生什麼事了?」
  這個問題很顯然超出式青的預料,他安靜片刻,才再度輕笑出聲,「關你什麼事?」
  「你以為我是因為我的主人被抓,才為裂川王效力的?」式青用有點嘲諷的語調反問:「現在這個情況,你難道不該想辦法逃命才對嗎?你關心我幹什麼?褚。」
  這話說得太過諷刺了。在褚冥漾還沒有質問式青為什麼要背叛他們、背叛獄都之前,式青就用一種更直白的方式告訴褚冥漾,他們已然是兩個陣營的人。
  「我知道你被裂川王復活過,但是你這麼多年來都控制住了自己,擔任轉生持的執法,你難道要我相信,你會突然背叛我們,去投靠裂川王嗎?」
  「我當然會關心你!」褚冥漾沉著臉對他怒吼:「你是我的朋友,式青!」

  黑暗裡有著漫長的沉默,也或許是褚冥漾此刻的心跳太過劇烈,才使得這短暫的窒息變得如此恆長。自他被冰炎復活以來,他已經遭遇了這麼多背叛、算計、離去,從阿斯利安、西瑞、休狄、白陵然……甚至還有冰炎。對褚冥漾來說,就連冰炎對他的算計都是可以忍受的,他一開始就知道冰炎是這樣的人,知道冰炎會隱瞞他、甚至欺騙他,為他去死,只是因為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唯獨只有式青。
  明明式青連裂川王的污染都能夠抵抗。他想都沒想過式青會背叛他們。

  「……無論你相不相信,這都是事實。」
  式青的聲音在黑暗裡傳來,他終於斂去所有笑意,說話的聲音平靜又麻木。從聲音的位置來判斷,他始終站在原地,與褚冥漾的相對位置沒有絲毫改變,但他所說的話語卻步步進逼,幾乎讓褚冥漾覺得無法呼吸。
  「是我告訴裂川王你們的行蹤。」
  「是我告訴他,冰炎很快就會死去。」
  「是我解除了獄都的防護陣法,從而導致了這一切的結局。」
  「……為、什麼?」褚冥漾無比艱難又執著地問道。

  式青很輕地嘆了一口氣。黑暗中褚冥漾看不見他的動作,卻能感受到一股銳利的氣流再度襲來,希克斯的小圓碟不等他的命令便猛然飛出,在一片無光的漆黑裡與式青的法杖撞在一起,激發出短暫又明亮的光芒。褚冥漾試圖再次使用言靈控制式青:*『式青!住手!』*
  這次他的言靈沒有奏效,式青輕而易舉地掙脫了他的控制,再次舉起法杖,又有一道驚雷劈向褚冥漾,卻被米納斯的水流引導至一旁,狠狠地砸在早已殘破碎裂的牆壁之上。

  「我沒必要回答你。」式青平靜地道:「喜歡尋求真相是你的缺點。你總有一天會因為這點缺點而害死自己,褚。」

  幻獸能引動自然之中所有元素的力量,他們天生是風、水、土、木、火、雷的親和者。源源不絕的術法攻擊朝向褚冥漾砸來。褚冥漾聞到了血的味道,讓他懷疑自己大概在閃躲的過程中被銳利的石塊擦傷,也或許是懷中的三色雞頭被式青的攻擊擊中了。
  他在間歇性亮起的光芒之中狼狽地躲閃著,想停下來檢查孩子的情況,但式青卻根本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我當然不會讓裂川王用流越來威脅我。他是幻獸之島唯一活下來的祭司,也是我的主人,我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他。包含我自己。」
  式青繫在法杖上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叮噹作響,發出與他的攻擊完全不相稱的柔和聲音。一道火光流過,差點點燃褚冥漾的髮梢。藉著那陣火光,褚冥漾再度看清式青的面容。
  「是流越先丟下我的。他不要我了。」
  血的腥氣越來越濃郁,夾雜著死亡與腐朽。褚冥漾根本傷不到式青,但在火光的照映之中,卻有一道污濁發黑的血痕,從式青潔白的角上流下,沿著他的頰側下滑,一直流入眼眶裡。
  猛然一看,像是瀕死的獨角獸絕望地流下血一般的淚。

  火光遠去,一切重新歸於黑暗。褚冥漾被驚鴻一瞥的景象所震懾,一個恍神,直接被式青術法所帶起的風壓捲了出去。他狼狽地摔在一堆亂石瓦礫之上,只能勉強地護住了自己懷裡的幼童,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因為猛烈的撞擊而破裂。
  他幾乎失去意識,只能喃喃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式青,你……」

  或許是褚冥漾的執著終於打動了式青,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麼、難以說清楚的情緒。褚冥漾聽見式青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來,在他的頭頂諷刺地輕笑一聲。
  「都到這個地步了,你竟然還在問為什麼。」
  「知道答案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褚。有些時候,真相只會讓你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命運是無可改變的。」

  「罷了,既然你這麼想知道,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的『朋友』。」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5-25 13: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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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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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運就是
  你曾經遺落在我靈魂上的傷疤
  你的聲音、你的氣息
  與你在傳說裡的結局

  在漫長的時光裡,我始終在等待著流星
  等待著光芒飛舞過天際,降臨世間
  等待與你在美麗的世界裡
  再次相遇



星終




  01.        命運

  在幾百年前,有一座名為瑟菲雅格的島嶼,是幻獸們平靜生活的天堂。可是珍稀的幻獸引起了貪婪之人的慾望,他們攻入瑟菲雅格島,捕捉大量的幻獸,甚至獵殺了幻獸王。幻獸王獻祭自身,試圖將幻獸送出不再寧靜的島嶼,並且將那些入侵者永遠拘留在島上,卻功敗垂成,瑟菲雅格島自此永遠封閉,許多年幼的幻獸流落入外面繁華的世界,而也有部分幻獸永遠被禁錮在島中,與侵入者一同承受永遠不能離島的刑罰。
  在那些逃出的幻獸之中,有一批成年的幻獸始終遊走於世界各處,試圖找回族中的幼獸,同時千方百計地想找到回島的方法,解放那些被鎖在島嶼上的家人。他們流浪了許多許多年,一直等到光蝕之日發生後,都未曾完成自己的心願。

  「自從當年瑟菲雅格的災難發生之後,我僥倖逃脫出來,畢生的願望就是找回走失的幻獸,還有回到幻獸之島,救出那些來不及逃出的可憐孩子。」
  「後來光蝕之日發生,世界徹底崩毀……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非常灰暗的日子,就跟灰色的天空一樣。我甚至懷疑,像幻獸之島這樣的地方,也會隨著無殿、時間交際之處、安息之地一同塌陷。」
  「就在我完全絕望的時候,我在旅途中遇見了你學長。他竟然跟我說,他願意幫忙。」

  在式青的理解裡,冰牙與獸王族的小王子並不冷漠,但也不是愛多管閒事的人,卻沒想到冰炎在聽完幻獸之島的遭遇之後,竟然說服了他的搭檔和其他的朋友,想盡辦法找到被隱藏在另一個空間的幻獸之島,隨他一同去救人。
  『你是褚的朋友,當年陪褚護送我回冰牙,我不管你是不是有其他的目的,這份人情,我一定會償還。』

  他們成功地打開了封閉百年的瑟菲雅格島,但幻獸們珍稀的力量引起裂川王的覬覦,大批黑術士尾隨他們進入島嶼,爆發了激烈的衝突。
  為了保護剩下的幻獸安全撤離,式青死在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儘管後來我死在解放幻獸島的戰役之中,但我死前,冰炎殿下承諾我,會帶著所有還活著的族人逃離那裡。」
  「那時的我無比幸福,覺得此生再無遺憾。如果我的時間在那一刻就停止,就好了……」

  式青很輕地停頓片刻,才說出褚冥漾早已知道的結局,「可是,裂川王復活了我。」

  在灰色的世界裡,沒有盡如人意的如果。式青的時間沒有停止,卻被裂川王賦予嶄新的循環。當他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流越繁複的祭司衣袍,與覆面的長紗,他化為獨角獸的原型,垂下長長的脖頸,枕在流越的膝蓋上,流越伸出手撫摸他柔順的鬃毛,溫熱的眼淚隔著面紗滴落,一滴一滴地落在式青的鬃毛裡。
  冰炎信守承諾,將瑟菲雅格島剩餘的居民全帶了出來,儘管在黑術士的屠戮之後,只剩下作為羽族末代祭司的流越存活。

  「我的意志從此被裂川王扭曲,無法違抗他的命令。他把我帶到冰炎的面前,讓我與瑟菲雅格島唯一逃出的遺民見面。」
  「幻獸太過脆弱了,就算在戰火中僥倖存活,也很難抵抗黑暗的侵蝕。最後只有小流越活了下來,他是羽族最後一任大祭司,也是瑟菲雅格島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我……我攻擊了小流越。」

  就算隔著長長的面紗,看不清五官與眼眸,式青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接受祭司訓練的所有孩子之中,最溫順也最美麗的那個孩子。經過許多年,流越也長大了,他長年被封閉在孤獨的瑟菲雅格島上,見證許多幻獸因為逃不出島而無望的死去,傷心絕望之餘,卻還要想盡辦法庇護其他尚且存活的幻獸──明明他當年也是年齡最小的祭司。
  式青都不敢想像,流越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會使得式青都能窺見他靈魂上累累的傷痕。

  即便是如此,當因黑暗而發瘋的獨角獸不顧一切地攻擊自己的祭司時,流越還是拒絕了冰炎的幫助。他張開懷抱,緊緊地摟住因為痛苦而不停悲鳴流血的獨角獸。式青銀藍色的眼睛變成污穢渾濁的紅,黑暗侵蝕他的皮肉、骨骼,與靈魂,在他的軀體內外留下焚燒龜裂一般的傷痕。式青絕望地掙扎,以攻擊來發洩痛苦,甚至用額前的角穿透了流越的手掌。
  流越一定也很痛,但他卻忍著疼痛,對著式青摘下了自己的面罩,輕聲安撫他。

  『別怕,別怕,我們都還活著。』
  『式青,是我,你還認得我嗎?』

  風吹起流越長長的面紗,瑟菲雅格島痛苦的生活摧毀了他的外貌。流越並不在意別人怎麼評價,但他害怕過於醜惡面容會嚇到他僅剩的家人,因此始終以長紗覆面。但就在那一刻,他對著式青摘下自己的面罩,讓式青看見他的眼睛、他的傷口、他的靈魂。
  人們會透過舔舐彼此的傷口而治癒自身。發狂的獨角獸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容顏,發出淒厲的、痛苦的哀鳴,然後,竟然真的慢慢平靜了下來。
  式青變回人形,半跪在流越面前,任流越用那隻被刺穿的手掌撫摸他的臉孔,留下帶著微光的、濡溼的血痕,從眼角滑過,像紅色的眼淚。
  式青眼裡也含著透明的淚,半闔著眼,側過頭,主動吞食了流越的血液。

  「小流越最是心軟,我也是瑟菲雅格島的幻獸之一,他身為大祭司,無法對我的痛苦置之不理。因此他把他的血給我,與我簽訂契約,成為我的主人。」

  帶著微光的血進入式青的體內,慢慢地為他排拒出那些污染他的黑暗。式青的眼睛逐漸變回本來的顏色,綻裂流血的皮膚漸漸癒合。變回人形的他抬頭看向流越,恢復神智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向他的主人詢問道。
  『我……我連象徵純潔的角都變黑了,好醜的。』式青虛弱又無奈地苦笑,『怎麼會有人這麼傻,跟這種被污染的幻獸結契?』
  『我不在意。』流越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試圖撿起掉落的面紗,『你都看到了,我現在更醜。』
  式青沉默片刻,伸出微顫的手,搶在流越之前撿起那道面紗,拍去其上的灰塵,然後緩慢地站起身,低著頭,仔仔細細地為流越將面紗罩好。
  流越的血在為式青淨化他體內的黑暗,這個過程並不好受,但是式青為流越戴上面紗的動作還是那樣輕柔而小心。隔著晃動的薄紗,流越看見式青的口型,薄唇微動,嘴角勾起。
  這本是一句調笑的話語,但式青說得那麼鄭重,就像是向自己的神明宣示忠誠。

  『胡說,你才不醜。』式青輕聲對流越說:『你還是我的小美人。』

  ※

  在黑暗裡,不知是何處傳來火焰燃燒的爆裂聲。褚冥漾狼狽地躺倒在瓦礫上,累積的傷口與交替而來的情感打擊一同折磨著他,他已經許久沒有休息了,但此刻是暴風雨到來前的短暫寧靜,而他摟住懷裡驚恐顫抖的幼童,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昏過去,不能昏過去,褚冥漾。
  式青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變得如此清晰,他一步一步朝褚冥漾走來,同時還在繼續說著那個未完的故事。

  「幻獸對主人的服從凌駕於一切,我終於可以從裂川王的掌控之中逃出來。為了報答那位小殿下的大恩,我與流越自願成為轉生池的執法,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始終鎮守在轉生池之畔。」

  那時裂川王將復活的式青帶到流越與冰炎的面前。他並不在意式青與流越簽訂了契約,反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拊掌道:『有趣,真是有趣,我也想知道,在有主人的前提下,幻獸會聽從我的命令,還是服從主人的一切。』
  他充滿惡意地對流越說:『多謝你自願成為我的實驗品。』
  『我不會讓你傷害式青的。』流越皺著眉頭,側身擋在式青的面前。
  『你錯了,我不會傷害被我復活的同伴,傷害他們的,恰恰是你們這些滯留於人世、不肯死亡也不肯復活的幽靈。』裂川王意味深長地道。
  他沒有與流越多做糾纏,轉頭就對冰炎說道:『既然現在有了式青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我認為我之前的提案可以重新拿出來討論了──和平協議與轉生池,你意下如何呢?冰牙與獸王的後人。』

  ──至此以後,轉生池建立,執法就位,灰色的世界正式開始運作。

  式青的腳步停在褚冥漾的身前,他低頭注視著褚冥漾與他懷裡的那個孩子。渡魂塔上一道微弱的光掃過,從他的背後投影過來,將他的神情隱藏在陰影裡。式青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轉生池執法的工作其實挺清閒的,裂川王不會復活對他沒有價值的對象,我跟小流越長年見不到其他人,偶爾會產生一種我們還在瑟菲雅格島上生活的錯覺。」
  「可是,錯覺當然只是錯覺,這一切的苦難才剛剛開始,遠遠沒有到達結束。」
  他法杖上的鈴鐺又開始響動,越響越急,從清脆柔和變得短促驚恐,像是誰正在憂傷地呼喊。

  「褚,你想過嗎?獨角獸是純潔的生物,不能受到一點黑暗的污染,而我卻被裂川王續上了屬於鬼王的時間,那麼,我與我的主人會有怎樣的下場?」

  突然之間,一簇火焰點燃了整個空間,式青額前象徵純潔的尖角凝聚出乳白色的光,那陣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終於升到半空之中,照亮褚冥漾眼前昏暗的視界,如同光牢一般融解殞落,將式青、褚冥漾與他懷裡的幼童牢牢地包圍在一個不大的範圍內。
  被光牢排拒在外的鬼王士兵騷動了起來,但褚冥漾卻無暇去管,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獨角獸身上。
  式青放出的不是普通的光,而是他作為幻獸,用來變化自己外貌的本源力量。剝離了這道乳白色的光,式青真實的模樣徹底顯露。他本來純白無瑕的角早已斷裂,剩餘的一點殘角幾乎全部被黑暗污染碎裂,在裂痕之中隱隱流出充滿黑暗的血液,他依然保持著人形,軀體上卻到處都是黑暗侵蝕的痕跡,將他浸染在濃稠的血液裡。
  他兩隻銀藍色的、美麗的眼睛都變成了紅色,背後的翼翅徹底張開,撲天蓋地佈滿了光牢內的空間,但翅膀上的羽毛也浸染了鮮血,正在不停地凋零墜落。

  他是羽族大祭司的幻獸,是瑟菲雅格島最後剩下的住民。在某些國度的傳說裡,獨角獸是純潔的神明。輕浮與散漫都不過是他的偽裝,很早以前,褚冥漾就已經意識到,式青一定非常強大。
  「每一日、每一日,我都在被自己的時間污染侵蝕,無論外在看起來多麼完好正常,我的軀體內部也會持續地凋零破碎,然而,就算我的血肉、骨骼都已經腐爛發臭了,我也不會死。」
  式青很輕地笑了。他的笑聲太悲涼,褚冥漾無法自抑地感到恐懼與悲傷。
  「你能體會這種感覺麼?褚。」
  「作為我的主人,我所有的痛苦,小流越都與我感同身受。他想用他的血、他的力量來淨化我,但我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他的生命卻有盡頭。」
  為什麼他不會死,但他的主人卻不能永遠活下去?

  ──他們泡在空無一人的轉生池裡,帶著微光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滴落,將池水染成淺淺的粉紅,恍惚之間,式青又聽到了柔和的鈴鐺聲。流越靠在他的懷裡,層層疊疊的的長紗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場被蒙蔽的夢境。式青在夢裡聽見流越對自己低語。

  『我放你自由,式青,你自由了。』
  式青想說話,他想驚恐地告訴流越:小流越,我是你的幻獸,我永遠不可能真正自由……
  他也想哀求,甚至想哭泣,可是黑暗的侵蝕甚至腐朽了他的聲帶,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從此之後,你只能聽從裂川王的命令,但是式青,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裡最聰明的,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發瘋的獨角獸不會知道該怎麼辦,他太疼了,疼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瑟菲雅格島覆滅,曾經昌盛繁榮的幻獸國度消失不見,在經歷漫長的流浪之後,式青才終於又尋找到了流越。他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與流越是對方的救贖,最後才知道他們是彼此的詛咒。

  『祝福你,我的幻獸。』
  長久的時光中,式青已經許久未曾聽到這種只在瑟菲雅格島上流傳的方言,飄渺的嗓音低喃著詰屈聱牙的古語,那是羽族祭司祭祀神明時使用的語言。
  他的主人在轉生池裡流盡最後一滴血,面色蒼白地閉上了眼睛。式青以為裂川王會復活他,泡在池水裡等了幾天幾夜,但直到流越的身軀因為能量流逝殆盡,徹底化為粉塵,消散在池水之中,式青也沒有等到他想要的結局。
  裂川王不會復活對他無用的人。對他而言,死去的流越比活著的流越要更加有用。

  『以羽族末代祭司流越之名,我祝福你。』
  流越的神情那麼平靜,就像是睡著了,呢喃的祝福柔和又悅耳,卻因為力量的乾枯而變得無比微弱。
  一根羽毛孤伶伶地落在池水上,渾身是血的獨角獸發出幾乎不像是動物能發出來的淒厲悲鳴,在轉生池的池壁邊撞斷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角。

  『不再痛苦,永遠……自由……』

  這是祝福,還是詛咒。光牢裡,鈴鐺的鳴響越來越急促,彷彿早已散落的靈魂在哀鳴。羽翼上不停飄落的羽毛變化為利刃,朝褚冥漾攻擊而去,褚冥漾抱著懷裡的幼童狼狽地逃竄。狹窄的光裡關著被污染扭曲的獨角獸,他仍然保持著人形,振翅飛到褚冥漾的面前。
  褚冥漾抬眼,對上式青的滿是血淚的渾濁雙眸。
  在這個扭曲又痛苦的世界,沒有正常的時間與生命,就不會有正常的理智。褚冥漾從未如此清晰地體認到,式青已經瘋了。

  污穢的羽毛幾乎落盡,褚冥漾能看見他翅膀內部腐朽的骨骼。就在那一瞬間,褚冥漾的直覺瘋狂警示了起來,式青身上的殺意幾乎使得他的心臟都要停止,他本能地召喚出希克斯跟米納斯,無數小圓碟如同盾牌一般懸浮在他的面前,然後把懷裡的孩子往後一推,厲聲叫道:「米納斯!」
  米納斯的動作極快,一顆圓潤的氣泡瞬間將三色雞頭包裹了起來,但式青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他朝褚冥漾伸出手,直接抓住了他的衣領,掠過希克斯的防禦,翅膀一拍,兩個人直直地飛向高空。

  風壓掠過耳邊,褚冥漾被式青拽在半空中,微弱地掙扎,幾乎要徹底窒息。遠遠地,他聽到下方傳來孩童的驚叫。而式青半瞇著滿是血淚的眼睛,用法杖橫向劃開了一道空間。
  「我們不能再當朋友了,褚冥漾。」
  式青森然地道:「我要把你丟進遠離六界之外的世界,幫助裂川王復原灰色的國度,如此一來,他才會幫我復活我的主人──」
  「式青……」褚冥漾徒勞地反抓住式青的手,艱難地把聲音擠出喉嚨,「你冷靜一點,你不要被……裂川王控制……」
  「如果你讓裂川王達成心願,流越才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或許是「流越」這個名字刺激了式青的神智,褚冥漾能感覺到式青的手上的力道猛然收緊,彷彿式青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決定當場就要把他掐死。褚冥漾知道,在式青的心裡,一定也有某個部分非常清楚,裂川王絕不會幫他復活流越,即便裂川王真的出手,也只能還給他一個虛假的傀儡,但是他沒有別的出路。
  流越的面紗還飄散在轉生池的池水之上,式青法杖上掛著搖晃的鈴鐺。在瘋狂與死亡之間,如果只能選擇瘋狂,那麼將死亡留給旁人,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米納斯跟希克斯瘋狂地攻擊著式青,但式青早就已經腐壞污濁的肉體根本不會畏懼幻武兵器的攻擊,他的手如同一雙鐵鉗,牢牢地扼住褚冥漾的脖頸。恍惚之間,褚冥漾又聽見式青法上杖的鈴鐺在響,帶著撫慰人心的柔和與悲傷:叮叮、叮叮……
  聽見鈴鐺的聲音,式青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放開他,你這個壞人!」
  被褚冥漾提前留在原地的三色雞頭突然從內部撞破米納斯的氣泡,揮動他小小的翅膀,不顧一切地朝式青撲來,被式青下意識地揮了出去。褚冥漾痛苦地掙扎,想命令希克斯跟米納斯去救人,卻發不出聲音,但就在下一秒,一陣無比巨大的聲響傳來,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式青設下的光牢一角。
  一頭巨獸鑽入光牢之中,一口叼住被擊飛的三色雞頭的衣領,然後用巨大的利爪直接扯住式青的翼骨,往旁邊毫不留情地狠狠一甩!
  式青可以不在乎攻擊對他造成的疼痛,卻不能在半空中憑空借力,被那隻獸爪這麼一扯,登時整個人斜飛出去,撞擊在光牢的牆面之上,抓住褚冥漾的力道也有一瞬的鬆懈。褚冥漾整個人向下墜落,以為自己會被摔得死無全屍,卻發現自己墜落到獅鷲寬大的後背之上。
  那頭獅鷲將褚冥漾跟三色雞頭放回地面,甩了甩蓬鬆的鬃毛,又瞬間變成一名金色頭髮的男子。

  「真是的,失去主人的幻獸就是這麼麻煩。」
  那名男子語氣不善地「嘖」了一聲,又對褚冥漾道:「滾遠點,他在發瘋,你還傻傻地給他揍?」
  背對著燃燒的火光,褚冥漾呆呆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這個人是誰,卻又不敢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腳邊的幼童沒有這麼多顧忌,帶著哭腔一把撲抱上去,大喊:「爸爸!」

  ※

  「爸爸!」三色雞頭哭著大叫。
  他拍動小小的翅膀,狼狽地朝金髮男子飛過去,卻被對方冷酷無情地伸出手指,抵住額頭,往褚冥漾的方向回推。
  「呸,老子青春年少,永遠的十八歲,」金髮男子一臉不屑地道:「哪來這麼大的小鬼喊我爸爸?」
  三色雞頭撲抱失敗,又被推回褚冥漾懷裡,呆呆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因為過於錯愕,連哭泣的動作都有一瞬凝結,但就在他要放聲大哭的下一秒,金髮男子卻伸出手,非常隨意地拍了拍他的頭。
  「……」這個動作既親暱又熟悉,三色雞頭呆呆地看著他,打了個哭嗝。

  金髮男子一邊揉著幼童的髮頂,一邊瞇著眼睛看向身後的光牢,頭也不回地對褚冥漾說:「他不想傷人,你們滾遠一點。」
  他不等褚冥漾反應過來,又轉頭掃視了一眼逐漸圍上來的裂川王士兵,陰惻惻地威嚇道:「還有旁邊那些蝦兵蟹將,八點檔都不收長得這麼醜的群演,通通給我滾開,不准亂動什麼手腳,不然等下林北把你們通通都宰了。」

  褚冥漾看得目瞪口呆。
  這麼亂搞又胡來,不是西瑞還能有誰?可是他明明已經……
  「你……」
  為什麼西瑞還會來救他們?

  注意到褚冥漾遲疑又困惑的視線,西瑞瞪了他一眼,「別用這個眼神看我,老子也很想殺了你們,知不知道?」
  那雙金眸之中的殺意是真實的,冰冷又鋒銳。褚冥漾下意識地抱緊三色雞頭,提防地後退一步。但他懷裡的孩子還試圖往西瑞的方向伸出手,「爸爸……」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他還太小了,小到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只知道執著地對著西瑞呼喚道:「爸爸……」

  西瑞的表情有片刻變得焦躁,他皺著眉頭,冷冰冰地道:「我不是你爸爸。」
  三色雞頭那個神情嚇到,呆呆地看著他。
  西瑞深呼吸一口氣,又說:「你爸爸哪有我帥氣?」
  那一瞬間,在三色雞頭小小的腦袋之中,「爸爸天底下最帥氣」的堅持壓過了「這個人是不是爸爸」的困惑。三色雞頭嘟著嘴巴,不服氣地哽咽反駁:「胡、胡說……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帥氣的人,他有五種顏色的頭髮……是你的五倍帥氣……」
  西瑞從善如流,「那好,我只有一種頭髮顏色,所以我不是你爸爸。」
  萬萬想不到會得到這種結論,三色雞頭徹底當機,傻傻地看著西瑞。

  大概是他這個表情讓西瑞想起什麼柔軟的回憶,褚冥漾看見西瑞突然勾唇一笑,再度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不過呢,看在你也挺帥的份上,我勉強可以認你作乾兒子。」
  「爸爸……」
  「哎,傻兒子,喊錯了,叫乾爹。」

  他們的對話不過瞬息之間,西瑞臉上的笑容同樣轉瞬而逝,他就像是提前聽見了什麼一樣,猛然回過頭,用凝重的神情注視著那個光牢。就在下一秒,一聲轟然巨響,那座本就被西瑞砸碎了一個角的光牢用力搖動起來,在他們的面前瞬間化為粉塵。
  脆弱又明亮的光粒四處飄散,被染黑的、瀕死的獨角獸在光芒之中誕生,也要在光芒之中奔赴死亡。式青睜著一雙渾濁的、赤紅的雙眸,瞬息之間便鎖定了褚冥漾的位置。
  他拍動腐朽得只剩骨架的翅膀,提著法杖,倏忽迫近到褚冥漾的身前,卻見西瑞大喝一聲,用堅硬的獸爪將他擋下。
  法杖與獸爪上銳利的指甲交撞,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式青微微蹙眉,揮動法杖,又是一道雷光揮下。西瑞瞬間變成巨大的獅鷲,硬扛下了這一擊,同時張口對三色雞頭說道:「這是乾爹的命令,好孩子該回家去睡覺了,快跟你旁邊那個一臉衰樣的叔叔回家去。」
  獅鷲龐大的、燃燒著火焰的翅膀一張,褚冥漾與三色雞頭的腳下瞬間出現一個傳送陣法。術法在空氣中流轉,使得他們輕飄飄地漂浮了起來。隔著燃燒的火光、雷電,與密佈的黑暗,褚冥漾有點遲疑地抬頭看向西瑞,終於與那雙金色的眼瞳直直地對視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本大爺的搭檔了,漾!』
  『漾,歡迎回……』

  他的搭檔早已死亡,被裂川王變成完全不同的生命。褚冥漾曾經以為,自己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披著西瑞皮囊的怪物,他會與西瑞至死也要守護的城池為敵,也會殺掉西瑞最珍視的家人。可是此刻,這個人卻又像是繼承了西瑞的一切,繼承了他的意志與願望,毫不動搖地守護在他曾經發誓要保護的人們面前。
  褚冥漾張開口,像是想說點什麼,但是西瑞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沒有一點猶豫地轉過頭,再度迎上式青的攻擊,同時厲聲對褚冥漾大吼:「還不帶著那小子快滾!」

  三色雞頭在術法攻擊所引起的爆炸聲之中哭喊大叫,狼狽地試圖掙脫褚冥漾的懷抱,但這次褚冥漾咬住下唇,死死地抱住了他。傳送陣的光芒懸繞著升起,在轉移徹底生效之前,褚冥漾衝動地張開口,對著那道背影大喊了一聲。
  「西瑞!」
  雖然四周萬分吵雜,心跳聲也很劇烈,但褚冥漾知道,西瑞一定能聽見。
  就算這樣很蠢,很天真,褚冥漾也有話一定要告訴他。
  「你等著!別死了!」
  「我一定會打敗裂川王!讓這個世界、還有你們──全都恢復正常!」

  螢藍色的光芒消散在破碎的光牢之中,他最好的朋友帶著他最後剩下的家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因為聽見褚冥漾的最後一句話,西瑞的動作微微一頓,瞬間就被式青的翅膀掃飛,緊接著又被雷電擊中,狼狽地落在碎石堆上。
  他因為強烈的痛楚而變回人形,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什麼別死了?西瑞咬著牙裡的血沫,心想:老子已經……不會再死了。
  不會再死了,這一次也一定要保護想保護的人。

  西瑞掙扎地爬起身來,卻對上式青高懸的法杖,還有一雙居高臨下的混濁眼瞳。西瑞能感受到渾身的痛楚,卻又在這極度的疼痛之中笑了起來,「你說,漾這傢伙,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他還想著要幫你呢,」他忍不住對著式青感嘆地道:「明明你剛剛還想殺他。」
  式青沒有回答,當然也不會回答。
  失去神智的獨角獸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朋友,也不記得手握法杖的理由。唯有殺戮,才是一切的解答。
  還好,西瑞對式青的想法也不怎麼感興趣。他吐掉喉中的血沫,爬起身來,對著式青挑釁地勾勾手指。

  過了一百年,褚冥漾仍然只有十八歲,他始終保留著少年人的天真、脆弱、衝動,與信仰。對於西瑞而言,他們身上的這些稜角都曾經因歲月而磨蝕,更甚,被死亡徹底碾碎。
  可是冰炎復活了褚冥漾,而褚冥漾收回了世界脈絡裡的那些黑暗。
  一切重新流動起來。在他們已經許久未曾回歸的家鄉,此刻也一定有著明亮的日光在流淌。

  光明與黑暗的界線重新混沌,羽翼落盡,鈴鐺響起。西瑞閃過式青的攻擊,回身卻發現那些剛剛被他威嚇逼退的士兵見到他此刻的慘狀,又開始蠢蠢欲動。
  裂川王手底下從來沒有真正忠誠的人,所有人都依靠著自己的力量震懾他人。他堂而皇之地放走褚冥漾,多的是人想趁他受傷殺掉他,然後去向裂川王討賞。
  身前有一個發了瘋的幻獸,身後有著一群虎視耽耽的鬼族士兵。西瑞重新化出獸爪,毫無畏懼地迎上了所有的攻擊。
  「這是要一起上嗎?難道人多勢眾,本大爺就會怕?」

  胸腔裡早已冷卻的鮮血再度點燃。西瑞的笑容因為疼痛而扭曲。
  其中有幾分嗜血與幾分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通通一起來吧,看看是誰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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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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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冥漾抱著懷裡的幼童,狼狽地從傳送陣之中跌出。
  四周太暗,他一時判斷不出這裡是哪裡,但沒過多久,一陣燈光晃到了他的眼上。褚冥漾抬頭去看,發現是提著燈的米可蕥。
  米可蕥的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哭了很久,她舉著燈楞在那裡,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誰。微弱的燈光照亮她身後半開的大門,裡面隱約有著綠色的光芒透出。褚冥漾這才意識到,西瑞居然把他們傳到了溫室的外面。
  米可蕥呆愣片刻,提燈脫手滑落,砸到了石地板上,被風吹熄。黑暗裡,米可蕥撲了上來,緊緊地摟住他們兩個。

  褚冥漾有點手足無措,米可蕥聽起來又哭了。褚冥漾從來沒聽過她用這種有點咬牙切齒的語氣說話。
  「你、你們兩個……!」米可蕥哽咽地說:「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老師,我錯了,妳別哭。」三色雞頭在米可蕥的懷抱裡抓住她的袖子,小小聲地說:「我以後都乖乖玩遊戲,不會再亂跑了。」
  對於這麼小的孩子而言,遊戲與戰爭或許是同一回事,他已經學會分辨恐懼,但還沒理解危險。褚冥漾摸了摸孩子的頭髮,等米可蕥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問道:「喵喵你怎麼會在這裡?」
  「跟我來,我們進去再說。」米可蕥擦乾眼淚,重新檢起那盞提燈,將他們帶進溫室。

  溫室裡有著微弱又溫和的乳白色光線,又被遍佈的綠植浸染成綠色,空空蕩蕩的綠繭垂在正中間,中間破了一個大洞,許多育幼室的孩子們在樹木、花草之間嬉戲,米可蕥鬆開三色雞頭的手,讓他去跟其他的小朋友們玩耍,過了片刻才說道:「裂川王的大軍……攻進來的那一刻,我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到溫室裡來了,只有……」
  「我……我不能丟下這些孩子出去找他,又擔心……」她頓了一頓,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眼眶微紅的微笑:「還好漾漾你把他送回來了。」
  「獄都沒有其他的出口嗎?你們確定要留在這裡?」褚冥漾皺著眉頭問道:「裂川王軍隨時可能找到這裡來。」

  米可蕥搖搖頭,「這裡足夠安全,只要大門關上,黑王佈下的守護陣法就會持續發生作用,誰都攻不進來。」
  「當初,這裡是製造來存放……漾漾你的身體,是整個獄都最安全的地方。冰炎學長他們為了保證獄都就算毀滅,妖師的身體也不能被其他人利用,設定為──一旦獄都徹底被攻破,渡魂塔毀滅,這整座溫室就會自毀。」
  「這件事情,冰炎學長一開始就在種族會議上說過了。」米可蕥低聲說道。
  褚冥漾一愣。
  「各族不可能放任自己的下一代陪獄都共存亡,我把孩子帶進這裡,他們會拼了命來救。現在種族聯軍應該已經到了。」

  米可蕥的聲音很低,卻也非常平靜,毫無猶豫。褚冥漾一時沒有接話,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或許有點難看也說不一定,但他知道,就算這裡的光線這麼微弱,米可蕥也一定能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美麗的、透澈的綠色眼睛抬眸凝望著他。米可蕥突然就笑了,說不清那個笑容是平靜還是悲傷,她說:「漾漾,你別怕我們。」
  「……」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她,無法自抑地感到極大的悲涼。

  『過了一百年,在你沉睡的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會對我們失望嗎?漾漾?』

  褚冥漾不知道該說什麼。而米可蕥又笑了,「嚇到了?告訴漾漾實情應該也沒關係,其實這只是表面上的計畫。」
  她抬起手,指向那枚綠繭的後方,「那裡有獄都唯一一條密道,通往妖師隱居地。如果渡魂塔真的毀滅,我會帶著孩子們逃到安全的地方。」
  「到時候,獄都也不存在了,人質當然沒有意義。」米可蕥抬頭望著他,碧綠的眼眸看起來與一百年前同樣清澈,她鄭重地對褚冥漾承諾道:「我會送他們回家的。」

  如果說這就是成長,那麼或許誰都不想長大。人類在幼年時期就懂得傷害別人,但成長會教會人類更多更多,包含同理、包含悲憫。假若有選擇,誰想要透過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呢?
  可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城破的今日。

  褚冥漾突然就看懂了米可蕥那個笑容的意思,他不由得有點心疼,也有點慚愧。褚冥漾定定地看著米可蕥,用同樣鄭重的語氣道:「我相信妳。」
  他從來沒機會與自己的朋友共同經歷這一百年,怎麼有權力去置喙冰炎、夏碎、米可蕥所做下的決定?最少,褚冥漾可以確信,自己的朋友們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所做出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能夠迎接明天。
  他說:「別哭了,我相信妳會保護好他們的。」

  明明已經不想再哭泣,可是當褚冥漾這麼說的時候,米可蕥還是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她看著褚冥漾,忍耐了片刻,終於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哭著說道:「漾漾,跟我走吧,我們去找辛西亞。」
  「學長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遠遠的、有微弱的光從溫室外面掃過,那應當是渡魂塔的光芒,在無盡的黑暗裡,那座燈塔的光芒儘管搖搖欲墜,卻仍然在引領著這個世間的靈魂。褚冥漾注視著米可蕥碧綠的眼眸,一瞬間有點恍惚。
  如果他答應了米可蕥,褚冥漾知道,這一切會變成另外一個故事。
  他會跟米可蕥一起活下去,這世界或許最終還是會被裂川王變回灰色,冰炎的死亡沒有換得世界的安寧,但是褚冥漾會活下來。他不必再痛苦,也不必再背負那些責任,從此之後,他就永遠安全了。

  褚冥漾靜了片刻,還是很輕地拉開米可蕥的手,「喵喵,我很抱歉。」
  他已經受夠只能逃跑的日子,也不願意再容忍無能為力的自己。米可蕥意識到他的決定,臉色變得蒼白,她顫抖著嘴唇,像是想要勸他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我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褚冥漾說。
  他的聲音很乾澀,但出乎意料地,說出這句話時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為難,反而有一股如釋重負之感。
  他說:「我必須到渡魂塔去。」

  四周的光黯淡得像是馬上就要消失。在陷入黑暗的獄界裡,渡魂塔是唯一的光明,即便隨時都要熄滅,也能讓靈魂與生命嚮往追隨。褚冥漾轉過頭,再度推開了溫室的大門。
  米可蕥沒有阻攔他。
  這是冰炎想要的結果嗎?這是冰炎完成人偶計畫後,他希望褚冥漾做出的決定嗎?褚冥漾不知道正確答案,但是他已經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並且不會再因此猶豫。
  這是他最後的道路,只能他一個人走下去。就像夢境裡千冬歲說的,誰都不能陪誰走到最後。黑暗裡,冰炎的渡魂水晶還掛在他的胸前,明亮又冰冷,卻足以帶給他的無盡勇氣與希望。
  安息之地的那棵樹上遍佈明光,無論要接受怎麼樣的審判,褚冥漾都不會再恐懼猶豫。他終於為自己的命運作出了一次決定。

  曾經失落的都會歸來,已經死亡的也將安息。他將背負著所有死去的、卻又艱難不捨的希冀與渴望,直至將這千瘡百孔的世界恢復原狀,或者他終於疲憊不堪,甚至氣息斷絕,再也無法掙扎狼狽地前進──

  為止。


  02.        光暗

  黑暗流轉呼嘯。
  渡魂塔頂端的水晶還在持續地散發光明,持續生長的水晶已經徹底將殊那律恩的身體覆蓋,渡魂水晶也因此越來越巨大,遠遠看去,彷彿是一座水晶製成的棺材,但這座棺材沒有葬在土裡,卻反而被厚重的黑暗給緊緊包圍,只有當強烈的風吹過塔頂時,才會露出一點點微弱的明光。

  亞那瑟恩一槍刺出,槍尖上挾帶著不可逼視的銳利光芒,一舉刺穿了他面前那道由黑暗形成的屏障。下一秒,黑暗的觸手如同蜿蜒的蟒蛇,纏上明亮的銀色長槍,稍微偏轉了長槍的落點,在深的頰側擦過一道極細的口子,亞那瑟恩變招極快,就要把長槍往後回縮,但如影隨形的黑暗不會讓他輕易退去,那道觸手牢牢地纏在他的槍身上,將他往前拖去。亞那瑟恩毫不猶豫地鬆開自己的武器,任陰影將他的武器甩至一旁,然後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再度將長槍召回自己的手中。

  「黑與白本就不該彼此為敵,你也很清楚。」亞那瑟恩抬起無光的眼,對著站在他面前的深說。
  他很輕地低語:「再這樣放水下去,你可能要輸了。」
  冰牙精靈的嗓音很柔和,但再度發起進攻的動作卻是與之完全不相稱的凌厲迅捷。大量的冰霜被他召出,渡魂塔的頂端下起了一場暴風雪,渡魂水晶微弱的光芒被冰雪反射,瞬間使得塔頂大亮。在這極端明亮的光芒之中,深有些困擾地瞇起了眼睛,但早已目盲的亞那瑟恩卻完全不受影響。
  亞那瑟恩一身銀白,幾乎像是要融化在這陣光中。光芒刺痛雙眼,無所不在的冰能量混淆亞那瑟恩的存在,即便是陰影,也一定會有一瞬丟失冰牙精靈的身形。
  亞那瑟恩等待的就是此刻。
  他捕捉到深的動作微微停滯,抬手朝他放出一個拘束陣法,同時跳躍到半空中,握緊自己的長槍,朝著深背後的巨大水晶狠狠刺下!

  他的兄長平靜地閉著眼睛,被封印在那顆水晶之中,長長的黑髮垂下,與他極端相似的臉孔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亞那瑟恩看不見渡魂水晶的切面上有自己的倒影。
  這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弔詭的場景,獄界的鬼王在守護這個世界殘餘的靈魂;而死後復活的冰牙精靈卻要千方百計地殺死他。
  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了,如此安靜。如果殊那律恩需要解釋,亞那瑟恩應該會對他說:二哥,我很抱歉。
  我只是用與你不同的方法,來跨越死亡。

  只要毀掉這顆水晶,這一切就結束了──

  亞那瑟恩心裡的念頭還沒完全轉過,卻突然發現身旁的黑暗猛烈地膨脹,無數黑暗觸手從暗處伸出,朝著他呼嘯而來。亞那瑟恩能感應到深身上的拘束陣法並未失效,那麼,這些黑暗觸手是從哪裡來的?
  長年累積的戰鬥本能使得他察覺了強烈的危險。亞那瑟恩手中的長槍微一停頓,隨即想起自己身上的永生環,便不再猶豫,即便是被無數黑暗觸手纏住淹沒,他也要將手中的長槍繼續往前,卻在刺入水晶前一刻被阻攔住了。

  「──!」
  亞那瑟恩能夠清楚地判別,阻攔他的不是深的黑暗,更加不是別的什麼東西。
  阻攔在亞那瑟恩槍前的,是殊那律恩自己的黑暗。

  膨脹的黑暗開始沸騰,亞那瑟恩所召喚出的冰雪落至地面,然後很快消失,室內的光線恢復正常。大陰影的嗓音響起,所有的黑暗都在與之共鳴。
  「你不是我的對手,但世界要變回白色,不能再承受更多陰影的力量了。」
  低沉又深邃,像是從深淵裡傳來。
  「所以,交換吧,殊那律恩,你應該準備好了。」

  隨著深的話語,被冰封在水晶之中的殊那律恩猛然張開了眼睛,幽暗的紅色雙眸與無光的銀色雙眼對上。亞那瑟恩看不見,卻從力量的波動中感覺到熟悉的嗓音。殊那律恩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但他仍然能用力量傳遞自己的話語。
  『麻煩你了,深。』
  就算被封印在水晶裡,他也是經歷過漫長歲月的鬼王,絕不可能毫無還手之力地任人宰割。
  『管教弟弟這種事情,就讓我自己來吧。』

  這是突如其來的、猝不及防的發展。亞那瑟恩被殊那律恩的黑暗觸手纏住,無法掙脫,直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揮了出去,倒飛而出的身影重重地撞在塔頂的柱子上。黑暗如同煙塵一般滾滾散開,又緩慢聚攏。亞那瑟恩忍著劇痛的身體,本能地抬起頭,望向殊那律恩的方向。
  他看不見。異世之眼之中只有深與殊那律恩混雜在一起的龐大黑暗,而殊那律恩的體內有著渡魂水晶明亮又微弱的光芒,像是黑夜之中的漫天繁星。這一百年以來,亞那瑟恩都未曾看過這般景象,不,早在更早更早之前,在千年前他剛剛因為黑火淵毒而失明的時候,他就看不見星星了。

  渡魂水晶上的結晶不停地生長著,很快地從地上凝結出一個晶瑩剔透的身影,水晶內部的殊那律恩半垂著血紅色的雙眼,與他面貌完全相同的水晶人形則具現了他的意志,舉起自己纖細又透明的手臂,憑空握住一根水晶形成的法杖。
  千年以前,殊那律恩曾被稱為精靈獵手,是冰牙精靈族內最強大也最天才的術師。
  水晶法杖散發著柔和又溫潤的光芒,那名水晶人形將法杖的底端重重地抵上地面,清脆的敲擊聲響起,瞬間便有龐大又繁複的魔法陣蔓生而出,很快地佈滿渡魂塔的塔頂。深抬起手,將自己所能動用的所有陰影之力注入陣法,牢牢地將亞那瑟恩禁錮在原地。鬼王與陰影的黑暗使得陣法被染上純粹的黑,卻又有極細的微光如同星子一般、在陣法之中閃爍。
  那是水晶的力量,還是無數被容納在渡魂水晶之中的靈魂共同的渴望?
  亞那瑟恩知道自己該掙扎,也覺得自己應當還有閃避的餘力,可是他呆呆地看著異世之眼呈現給他的一切,竟然有一瞬間的動彈不得。
  他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水晶人形佈好陣法,再度舉起手,手中的法杖變化為透亮的長劍,筆直地刺出。劍上挾帶著龐大的黑暗與明亮的光,映照入亞那瑟恩沒有焦聚的銀色眼睛裡。
  劍芒一吋一吋地靠近那雙眼瞳。亞那瑟恩的眼底倒映著水晶人形與自己極端相似的臉孔。
  過了千年,他們依然是血親兄弟,卻又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曾經至死也不願墮入黑暗的精靈被復活,以剝奪生命的方式跨越死亡;而透過黑暗續命的鬼王卻拼命守護著所有的靈魂,始終在祈禱總有一天生命能夠轉世,曾經逝去的人都會獲得安息,然後再度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們曾經多希望彼此活下去,此刻就有多麼想殺死對方。

  「……」
  在這樣的絕境之下,語言也顯得蒼白,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的心裡同時流轉過許多念頭。亞那瑟恩當然想過逃脫,也想過反擊,可是,或許是裂川王的時間也無法完全地改變一個人的靈魂,他始終是那個熱愛自然與生命的天真精靈,因此隔著透明的水晶,殊那律恩突然看見他笑了。
  那雙銀色的眼睛微微彎起,眼底盛著星光。就如同殊那律恩曾經與深約定共同去看日出,殊那律恩看著亞那瑟恩的口型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亞那瑟恩說:二哥,我還想跟你一起去看星星。

  劍影一吋一吋地前進,無數的流星誕生又墜落,星光流動。如果殊那律恩沒有被水晶禁錮,他或許會在此刻流淚,但眼前是不死不休的僵局,因此水晶人形沒有一點動搖與猶豫,堅決地貫徹了鬼王的意志。
  「嗤」的一聲,亞那瑟恩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

  那把由水晶化成的長劍,終於徹底地穿透過他的胸膛。

  ※

  在黑暗裡,星光與死亡共同閃爍。亞那瑟恩控制不住地往前倒落,靠在水晶人形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黑暗裡還有著水晶的幻影,變成星星。遙遠的嗓音從記憶深處浮現,那是溫暖的、珍貴的回憶,沒有什麼能改變。

  『──二哥二哥二哥,我想去看星星!』

  說話的聲音清脆又柔和,帶著一點幼童天真的稚氣。很久很久以前,小殊那律恩曾經牽著更小的亞那瑟恩,在深夜時分溜出冰牙的王宮,跑到王宮後方的山丘上看星星。
  深夜的風很大,四周很冷,但是冰牙精靈不會畏寒,因此他們只是一起仰著頭,驚嘆地看著眼前的美景。天幕很低,星星近得彷彿觸手可及,因為數量太過龐大而又驚人得明亮,於是美麗得近乎虛幻。
  小殊那律恩張開星星的幻術,環繞在小亞那瑟恩的身旁。小亞那瑟恩開心地笑了,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調皮地戳了戳那些星星,然後星星變化成流星,失速墜落入地平面。
  美麗的都會逝去,唯有抬頭許願的人們亙古不變。
  萬年來,人們都在向著星空許願,站在苦難與傷痛之中,懷抱著對生命的希冀與渴望。

  小殊那律恩與小亞那瑟恩還不懂這些,那時他們都還太小太小,小殊那律恩只知道,玩到睡著的弟弟有點重,看來是吃得太好,都變成胖糰子了。
  對被時間影響限制、無法長大的小殊那律恩來說,背起弟弟真不是他這種體質柔弱的術士應該負擔的體力活。早知道就叫大哥一起出來,這樣就算事後被父王抓到深夜不睡亂跑,罰抄也有大哥的一份。
  小殊那律恩從小就不同於一般精靈,在某些無傷大雅的壞心眼上,很有後來鬼王的風範。

  未長成的鬼王連背起弟弟都覺得為難,他沒好氣地顛了顛背上的小糰子,怨念到幾乎要磨牙,卻又聽見小亞那瑟恩微弱的囈語。
  『星星真好看……二哥,我還想、跟你一起去看星星……』
  小亞那瑟恩的囈語奶聲奶氣,睡著了也想著玩。小殊那律恩忍不住笑了。
  『好啦,快點睡覺吧,傻亞那。』

  流星都在逝去,天穹中的星星漸漸變得稀疏。一個種族滅絕了,另一個種族誕生,世界渴望轉換,白色渴望黑色,可是污濁的灰襲來,扭曲了黑與白,因此世界停滯不前,星星的死亡越發頻繁。小亞那瑟恩跟小殊那律恩的夢裡不會夢到這樣的故事,但成長後的他們卻在這樣的世界裡甦醒過來。
  然後就是不死不休的僵局,他們走在目標雷同卻又截然而異的道路上,誰也說服不了誰,唯有親手殺死對方。
  美麗的都會逝去,但抬頭許願的人們亙古不變。如果人們一開始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結局,他們還會許願嗎?
  在這個殘破又衰敗的世界上,或許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的答案。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渡魂塔微弱的光芒時隱時現,像是飄搖的燈火,也像是隨時即將熄滅的希望。
  然後火光暗去,灰燼飄散,呼吸斷絕。

  『……』

  ──褚冥漾能聽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踏過破碎的路面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此刻的獄都無比黑暗,在昏暗的環境裡,褚冥漾只能依靠著渡魂塔的一點點光,憑著薄弱的記憶往前摸索,時不時還要避開四處搜尋移動的敵方士兵。心跳聲既緩慢又清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艱難地抵達渡魂塔。
  渡魂塔外躺倒著許多守城軍的屍體,伏倒在散落破碎的石塊上,塔的外表也有一定程度的破損,幽暗的風壓從塔內吹出,塔頂的光芒微弱到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褚冥漾始終沒有學會怎麼掌握異世之眼,但他對黑暗的敏感遠超常人,因此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一團龐大而肅殺的黑暗懸繞在渡魂塔的塔頂,完全遮蔽了渡魂水晶的光芒。
  那陣黑暗幾乎令他本能地戰慄。
  明明疲憊過度的身體連舉步都困難,但他已經沒有拖延的時間,只能一步一步地、用沉得像是灌滿了水泥的步伐,爬上了渡魂塔頂。

  四下無光,唯有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渡魂塔的最頂層。他想大喊殊那律恩跟深的名字,卻又顧忌著黑暗裡不知道隱藏著什麼樣的危險,因此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但這時候,希克斯卻突然開口了。
  「這裡沒有人。」
  褚冥漾一愣,「沒有人?」
  米納斯很輕地補充:「已經沒有……活著的生命了。」
  「……」褚冥漾沉默片刻,才選擇燃亮光影村的法術,照亮渡魂塔的頂端。

  這裡的黑暗太多,就算有了微弱的火光,也不足以照亮四周,但褚冥漾能感受到塔頂的黑暗沒有攻擊他的意圖,反而在他點燃亮光時,稍微散開了一點點,就像是在邀請他走入黑暗之中。
  褚冥漾緩慢地、謹慎地往前踏出幾步,卻突然踢到什麼東西,他過於疲憊的身體來不及反應,差點被地上的東西絆倒。又過片刻,褚冥漾遲緩地蹲下身,試圖摸索。
  黑暗順從地散開,於是他在地上摸到了一把碎裂了一半的水晶法杖,跟殘破不堪的銀白色長刀。
  「……」

  黑暗無意遮蔽他的視線,因此他也能逐漸看清渡魂水晶的光芒。像是黑夜散開,天空之中包裹著一顆璀璨美麗的星。明亮的大水晶之下,殊那律恩還坐在那塊石座上,一動也不動,晶瑩剔透的水晶覆蓋他全身。他體內的黑暗不再流動,已然完全消散。對於一名鬼王來說,這就是徹底的死亡,但他被封印在水晶裡的姿態卻依然平靜且從容,恍若生時。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這一切太超乎現實了,儘管這個世界這樣荒蕪又危險,他也很清楚殊那律恩被禁錮在這座塔上,必然難以戰鬥,但他從未想過,強大如殊那律恩也會死亡。
  過於疲倦的大腦無法思考,褚冥漾本能地、緩慢地撿起地上的那根水晶法杖,放到殊那律恩被水晶覆蓋的膝蓋上。
  那些黑暗沒有阻攔他。

  明明有著這麼龐大的威壓,卻又如此溫馴,就連作為妖師的褚冥漾都很少接觸到這樣的黑暗。這些黑暗環繞著明亮的渡魂水晶,收斂起所有攻擊的意圖,彷彿對吞噬能量或撕毀他人沒有任何興趣,而只想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水晶,與水晶內安眠的人影。
  突然之間,一個細微的念頭閃過褚冥漾的腦海。他緩緩抬起頭,注視著眼前已經看不出人形的龐大黑暗,有些遲疑地開口確認。

  「……深?」

  ※

  褚冥漾低沉細微的聲音在空盪的渡魂塔頂迴盪,很輕,卻又很清晰。
  像是被這個名稱所驚醒,那些沉靜的黑暗猛然膨脹沸騰了起來。注定要毀滅世界的黑色種族彼此共鳴,聲音、畫面、色光一齊燃燒,褚冥漾控制不住地按住自己的頭,疼痛地悶哼了一聲,差點跪倒在地。
  一片黑暗裡,許多許多的畫面快速地閃過。明媚的森林、昏暗的地穴,美麗的百靈鳥唱著悅耳的歌,她們對陰影說: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能夠陪你走過下個世界的重要之人。
  百靈鳥死去,上個世界結束,陰影明明應該陷入沉睡,卻又獨自清醒。

  他被世界遺棄了。

  在那段孤獨漫長的歲月裡,陰影有無數次想過:如果毀滅世界就好了。
  如果毀滅世界,顏色倒轉,或許百靈鳥她們就會回來。
  就算沒回來也不要緊,他可以選擇再次陷入沉睡,也就不會繼續感到痛苦與孤寂。可是百靈鳥她們這樣熱愛世界,她們以歌聲讚頌世上的一切,然後對陰影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重要的人。
  就在深都快要把這句話忘記的時候,有一個人從他居住的地穴頂部掉下來了。

  『我在土地上與食魂死靈發生衝突,轉移時誤入這裡,打擾了。』
  渾身散發著白色力量的銀白色精靈落入一片黑暗的封印地裡,像是數萬年後遲來的一束光。陰影低頭,與眼前狼狽不堪的幼小精靈對視著,本能地朝他丟了一些療傷的藥劑,然後毫不留情地說:『治好,滾出去。』
  『……?』

  流動的是時間,輪轉的是命運。陰影真的遇到了重要的人,從此漸漸理解了百靈鳥她們熱愛世界的理由。然而,陰影的本質就是污染光明,如影隨形,無論他多麼小心翼翼、精心守護,卻還是無法抑止地將對方拖入了永恆的黑暗裡,就算是以活命為名義。
  陰影無法不為此感到痛苦,甚至有點憎恨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與他相遇,殊那律恩就不會被裂川王盯上。
  如果不是因為被他用陰影之力污染,殊那律恩也不至於墮入黑暗,被迫離開珍視的家人與家鄉。

  他生來就是陰影,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控制自己的力量與欲望。百靈鳥的熱愛就是他的熱愛,百靈鳥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陰影曾經以為,這就是對待重要之人的真正方式。同樣的,他也會盡全力滿足殊那律恩的心願,就算代價是與之永遠保持距離。
  後來的陰影才明白,不是這樣。
  對他而言,殊那律恩與百靈鳥並不一樣。就是因為與殊那律恩相遇了,他才知道什麼是渴求與願望。
  殊那律恩把他變為人類,但他卻把殊那律恩變成了鬼王。

  沒有比這更恩將仇報的事情了。

  『──深。』
  在沒有旁人的渡魂塔上,殊那律恩對著陰影招招手。殊那律恩的下半身早已與水晶同化,根本無法站起,於是深不明所以地低下頭,卻被殊那律恩毫不客氣地揉在短短的髮頂上。
  『怎麼這麼乖?』纖細的鬼王笑道:『讓你過來就過來,讓你低頭就低頭。』
  深皺眉,一把扣住殊那律恩的手腕。他的動作很快,力道卻很輕,有點無奈地道:『……也就你會用這種詞形容我。』
  『你就是一直很乖。我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太乖,哪有清醒的陰影會那樣日復一日地待在封印地裡。
  殊那律恩抬眼,他能感覺得出深並沒有因為他開玩笑的話語而生氣,因此更加得寸進尺地側過頭,蹭了蹭深的掌心,低語:只要有你在,我就很安心。

  為了對得起殊那律恩的安心,也為了不再第二次扭曲殊那律恩的意志,深始終默默地陪在殊那律恩的身旁,不插手他的任何決定,只提供一切他可能需要的幫助。
  即便是殊那律恩與亞那瑟恩生死拼搏的關頭,出自於對殊那律恩的尊重,深都沒有再次出手。
  絲毫不出深的意料,殊那律恩贏了。亞那瑟恩的軀體搖晃著倒下,而殊那律恩幻化的水晶人形撐住了亞那瑟恩氣息微弱的軀體。

  「你在幹什麼?」深看著水晶人形的手中再度釋放出一個銀白色的陣法,微微有點不安,開口問道。
  『我想拆掉他身上的永生環。』
  殊那律恩被封印在水晶中,已經不能直接說話,卻有柔和又熟悉的嗓音,直接響動在深的腦海裡。殊那律恩一邊施法,一邊對深解釋道:『如果不拆掉永生環,我們永遠無法真正擊敗亞那……更何況,我絕不能讓亞那帶著這個鬼東西,不死不休地活下去。』
  水晶人形的指尖流出美麗的符文,亞那瑟恩的身軀漂浮了起來,陣法懸繞著上升,穿透亞那瑟恩的身體。殊那律恩的術法正在梳理亞那瑟恩體內的時間,試圖找出被竄改的那一個部分,將之抹去。
  『只要拆掉永生環,等安息之地升起,裂川王就無法再復活他……』
  未完成的話語因為猛然出現的閃光而停滯。殊那律恩還沒反應過來,然而陰影是世界的兵器,是黑暗與戰爭的具象,也因此,深對於危險有著超乎尋常的感知。
  就在那個瞬間,他清晰地意識到某種即將到來的危險,本能地出言提醒。

  「慢著,殊那律恩……」

  太遲了。
  就在亞那瑟恩與永生環的連結被徹底拆除的那一刻,裂川王提前埋下的術法瞬間發動,鬼王與鬼王的力量衝突,巨大的爆炸聲響起,時間凝縮然後膨脹,黑暗與黑暗疊加,竟然激發了無與倫比的光明。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但深眼前的一切卻好似被放到最慢。
  他看著亞那瑟恩的軀體在極度的火光之中變為粉塵,看著殊那律恩被封印在水晶之中的臉孔被殘酷地照亮,看著裂川王的黑暗張牙舞爪地呼嘯而去,擊碎了水晶人形。
  然後,沒有絲毫停頓地、擊中了那顆封印著殊那律恩的巨大水晶。

  「殊那律恩──!」

  ※

  陰影的黑暗瞬間大張,撐住被力量衝擊得搖搖欲墜的渡魂塔。粉塵瀰漫,碎石墜落,深的力量張開了一塊圓形的屏障,如同罩子一般,牢牢地將巨大的水晶與殊那律恩保護在其中。
  渡魂塔的搖晃漸漸停止,而深垂下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著被封印在水晶中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喚道:「殊那律恩。」
  有一瞬間,陰影恐懼殊那律恩無法再回應他,但等一切的動靜停止,他重新與殊那律恩對上視線,深卻又發現了更加恐怖的事情。

  ──渡魂塔的核心、乘載著指引靈魂術法的渡魂水晶,被裂川王的力量擊中,馬上就要碎裂了。

  水晶表面逐漸出現觸目驚心的裂痕。那些裂痕越來越大,越生越多,幾乎像是下一秒,就會連同殊那律恩一起,全部碎裂在深的面前。深能夠感覺得到,殊那律恩正在消耗自己的力量,一邊維持渡魂水晶內陣法的運轉,一邊試圖修補這塊水晶。
  渡魂水晶是為了守護靈魂而建造,而靈魂由純粹的能量構成,本就是這世界上最奧妙、最難以駕馭的東西。即便殊那律恩身為鬼王,體內的力量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僅僅憑他一人來運轉這顆巨大的水晶本就萬分勉強,更何況,他還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裂川王的術法給徹底擊中。
  『真糟糕,裂川王竟然利用亞那……』殊那律恩想苦笑,卻又動彈不得。

  中計了。
  裂川王一開始就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
  他派亞那瑟恩來到這裡,並不是冀望於亞那瑟恩能打敗自己身為鬼王的哥哥,也不只是單純地要讓殊那律恩經歷與手足自相殘殺的痛苦。
  他一定知道這個復活不完整的亞那瑟恩絕對不會是殊那律恩的對手,但就算如此,殊那律恩也不可能只是擊敗亞那瑟恩就停手。
  他會想要拆掉亞那瑟恩身上的永生環,讓自己的幼弟能獲得真正的安息。

  百年之前,殊那律恩曾經利用自己身上的時間陣法,炸碎大量的永生環;而百年之後,則換裂川王用永生環,反過來暗算殊那律恩。

  「……」
  水晶上的裂痕越來越大,逐漸有著水晶細碎的粉末簌簌而下。殊那律恩已經與這塊水晶同化,從某個角度來說,水晶碎裂的疼痛並不亞於驅體被撕裂。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殊那律恩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死亡的痛楚,反而只顧著竭盡所能地保護這座塔、守護渡魂水晶裡的陣法,甚至不惜動用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殘破的水晶因此在黑暗裡發出動人的光亮,靈魂只有在消失的前一刻,才會散發出最為璀璨的閃光。曾經被陰影染黑的鬼王將以另一種形式重返光明,殊那律恩會死在這裡,變成一塊由水晶雕刻而成的雕像,連靈魂都會被徹底消耗殆盡,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但深卻什麼也做不了。

  『你應該知道,這塊水晶會徹底將他吞噬,從肉體、骨骼,到靈魂。他會永遠消失在這裡,無論是裂川王的復活抑或是黑白世界的輪迴都救不了他。』

  「再這樣下去,你就要死了,殊那律恩。」
  『好像……比我想像得更加快一點,抱歉……』

  陰影空有著一身足以毀滅世界的龐大力量,卻為了避免影響世界,而無法肆意使用。或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陰影不會守護,而只懂得毀滅,他珍惜的、他想保護的人從來都留不住。深明白自己不能阻攔殊那律恩,也無法哀求他,就算他質問殊那律恩,為了那些從未見過的、連名字跟善惡都不知道的靈魂付出這一切,是否值得。殊那律恩也只會笑著回答他:因為我喜愛光明。

  ──我喜愛溫暖的日光,盛開的花朵與茂盛的森林,清涼的河流與舒服的風,堆積在書庫中的各種書籍。我喜歡這些東西,所以希望同樣喜愛這些東西的人、或者有著其他喜愛事物的人們,都能在這個世界上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如果殊那律恩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此刻的深一定還會待在那個昏暗的地穴裡,誰都不會發現他、靠近他、拯救他。
  無論他活過多麼漫長的時光,他都不可能變成人類,也不會理解百靈鳥曾經說過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能夠陪你走過下個世界的重要之人。』

  變成人類,為什麼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情呢?

  深沉默片刻,把手掌放在水晶佈滿裂痕的表面,輕聲問道:「我能幫你做什麼?」
  他聽見殊那律恩熟悉的嗓音在腦海裡響起。殊那律恩說:『我死了之後,渡魂塔應該還能運轉一段時間,請你、短暫地……守護這裡,直到安息之地升起。』
  深又問:「然後呢?」
  『……然後,你就自由了。』
  有一瞬間,深覺得殊那律恩回答嗓音好像是在強忍著哽咽,可是深不明白為什麼,他困惑又空虛地繼續問道:「那我能去哪裡?」
  殊那律恩把他變成了人類,在陰影的理解裡,人類總是與自己重要的人待在一起,但殊那律恩馬上就要死了,那麼,他又要去哪裡呢?

  『你不要一直孤獨地……留在這裡……』
  殊那律恩的力量越來越微弱,他萬分艱難,又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要這麼乖,你不能……只聽從我的話語……』
  『想想……這個世界上美好的地方,想想你想做的事情……』

  殊那律恩所提議的一切對陰影來說都太過困難。他曾經去過最美好的地方,都是與殊那律恩一起去的;他想做的,就只是一直陪在殊那律恩身邊。
  深低頭想了很久很久,才對著殊那律恩說:「我知道了。」

  他修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摸過水晶的裂痕,低聲對著殊那律恩說道:「如果我毀滅這個世界,你就不必為了守護世界,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殊那律恩不會喜歡這個決定,可是殊那律恩已經說了,讓他不要這麼乖。
  「我是世界的兵器,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的。」
  「你不必擔心,我都會處理好。」深微微勾起唇角,對著殊那律恩笑了。他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很快就不會痛了,我會去找你。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殊那律恩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在完全閉闔的水晶之中,終於控制不住地流下淚來。
  這是深第一次看見殊那律恩哭。水晶碎裂,生命燃燒,力量耗盡,深想:殊那律恩此刻一定很痛很痛,才會使得他無法忍耐地哭泣。
  陰影以為殊那律恩會罵他,因為他不聽話,也因為他想毀掉殊那律恩珍惜的一切,但殊那律恩卻含著眼淚笑了。他對著深說:『如果你真的很痛苦,那就這麼做吧。』
  『這一百年來,辛苦你了……不,這一千年來,都辛苦你了。』
  『如果還有下一個世界,我會早點去與你相遇,不會把你留在那樣黑暗的地底……』

  即便有有下一個世界,殊那律恩也會徹底消失在這裡。他們絕對不可能再度相遇。陰影提出的只是一個虛妄的諾言,而殊那律恩卻同樣還給他一個虛假的約定。
  『約定好了。』
  明明知道辦不到,卻仍然要說出來,這就是人類。

  深就這樣看著殊那律恩漸漸閉上眼睛,鬼王的氣息徹底斷絕消失,就像看著自己的世界隱沒遠去。無盡的黑暗裡只有水晶閃閃發亮,那是無數靈魂的思念與祈願,只要渡魂水晶還在運轉,死去的靈魂就能得到指引,回到重要的人身邊。但深張開手,卻只有微小的、帶著微光的水晶碎屑飄進他的掌心,彷彿是誰離別前惦念不捨的留戀。
  殊那律恩連靈魂都不會留下來,也永遠都不會再回到深的身邊。他從此超脫於六界之外,變成他摯愛的日光、盛開的花朵與茂盛的森林,清涼的河流與舒服的風,堆積在書庫中的各種書籍……變成他眼中最美麗也最值得守護的那個世界。
  很多很多年以前,尚且稚嫩的殊那律恩落進了深所在的封印地裡,對著深伸出手,說: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我聽說哪裡哪裡又有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我還聽說……
  殊那律恩說得興高采烈,但深卻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他的臉。
  因為這個世界這樣美麗,才能孕育殊那律恩;而因為殊那律恩的存在,陰影才變成了人類。

  陰影在黑暗中發出悲傷的、破碎的呼嘯。龐大的黑暗張開,深的衣袍落下,他化為風、化為雨、化為原形,漆黑的陰影如同煙霧一般瀰漫,籠罩住渡魂塔,同時將面前這顆水晶牢牢地包圍起來。
  在歷經漫長的孤獨與歲月之後,時間走到盡頭,精靈遠去,鬼王消散,他再也沒有成為人類的理由。

  或許對陰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世界毀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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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人類,是一件痛苦的是ㄚㄚㄚㄚㄚㄚㄚㄚ(再來一包衛生紙) 2024-6-8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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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3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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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冥漾緩緩地張開眼睛。
  他還站在那座渡魂塔上,但渡魂塔中心的巨大水晶卻消失不見,天窗外灑落著柔和的日光,而有一個漆黑高大的背影正背對著他,像是在遠眺遙遠彼方的景色。
  隔了片刻,那個人聽到褚冥漾的動靜,回過頭來。
  「你很擅長捕捉黑暗的思緒,我在原形的狀態之下,對你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那是人形狀態下的深。

  不小心又窺探了別人的記憶,褚冥漾低下頭,結結巴巴地道歉:「我、我很抱歉。」
  深搖搖頭,「沒有怪你的意思。」
  陰影一貫沉默,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話的打算。褚冥漾有點想問問殊那律恩的事情,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還是深注意到了他的局促不安,淡淡地解釋起另一個讓褚冥漾非常困惑的問題。
  「你可以把這裡當作是意識的盡頭,超越時間、空間,與命運,是完全獨立存在之處。」

  此處的高塔與褚冥漾記憶裡的並無二致,但光從窗外正常的日光,與室內消失無蹤的渡魂水晶,褚冥漾就可以判斷,這裡絕對不可能是真正的渡魂塔。
  果然,他是在接觸到深的原形,看見了深跟殊那律恩告別的場景之後,又被深帶到這裡來的。
  深道:「這本不是你這種尚且稚嫩的生命該進來的地方,我也不會讓你在這裡待太久,但是褚冥漾,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依照褚冥漾的瞭解,深並不是會拜託別人的個性,更何況以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少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突然聽見深這樣說,褚冥漾不安地眨了眨眼睛,「什麼事情?」
  「陰影為世界的兵器,只受妖師一族的驅使。殊那律恩已經離開了,我的責任也接近完成,所以……」
  話說到這裡,深很難得地微微有了一個停頓。窗外的日光落在他高大的背影上,為他漆黑的身形勾勒出柔和又明亮的邊緣,像是太陽即將落下、地平線邊緣會出現的陰影。
  深低頭看著褚冥漾,對褚冥漾來說,如同被一團龐大的黑暗所凝視。
  然後,黑暗緩緩地垂首,在妖師的面前屈膝。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半跪在他面前的陰影。

  「褚冥漾。」
  深唸出他的名字,然後清晰地、不帶任何情感地道:「以黑暗種族之首的身份,你可以對我下令。」

  深沒有說讓褚冥漾命令他什麼,但褚冥漾對他的意思一清二楚。一百多年前,褚冥漾也曾看過殊那律恩的回憶,深對殊那律恩解釋過自己為什麼不願意毀滅世界的原因。

  『我們被封印是因為世界上還有值得被留存的美麗事物,直到世界不再有那些美好,只剩下腐朽與邪惡、不值得留念之時,我才會真正地成為「陰影」。』

  「……為什麼?」褚冥漾張開口,用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乾澀嗓音問道。
  深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是殊那律恩的學生,我信任你。」
  能毀滅世界的陰影在他的面前低下頭,收斂起一身銳利狂暴的黑暗,表明願意受他的驅使。這是一份多麼強大的力量,能引得萬人追逐瘋狂,但褚冥漾絲毫沒有即將獲得巨大力量的狂喜,而只感覺到清晰的悲涼。
  他明確地意識到,陰影並非臣服於「褚冥漾」,而只是屈服於陰影的命運本身。

  褚冥漾閉上了眼睛,使得四周陷入一片無光的漆黑,這能讓他更清楚地聽見黑暗的聲音。他閉著眼睛對深問道:「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最想要的已經沒有了,所以,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深回答。

  伴隨著深的回答,在黑暗裡,褚冥漾清晰地看見一顆緩慢浮現的巨大水晶,光影流轉著,隱約的人影被封印在其中,懷抱著一整個璀璨美麗的世界。
  褚冥漾笑了笑,重新張開眼睛。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了決定。
  他抬起頭,再次直視著眼前的陰影,說:「那麼,我要你放棄自己種族兵器的身份。」
  深明顯愣住了。

  『你自由了,按照你的意志活下去吧。』

  明確的言靈之力灌注於褚冥漾的話語之中。陰影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妖師,身為陰影的枷鎖正在從他的身上剝離,有微弱又柔和的低語從黑暗裡傳來,一聲又一聲,像是曾經的旅途裡,殊那律恩呼喚他的嗓音。
  「你想做的不是毀滅世界,你也喜歡這裡,不是嗎?」
  怎麼會不喜歡這個世界呢?這個世界裡有過殊那律恩,帶領他走出封印地,經過許多許多地方,留下無比珍貴的回憶。
  「你最想做的,是一直陪在殊那律恩身邊,陪他看遍美好的風景。」
  再陪他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

  黑暗掙扎呼嘯,日光消退,四周的一切開始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但是褚冥漾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認真地對眼前的陰影說道。
  「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恢復原狀。死去的人都能安息,活著的人也會平安,無論是黑色或白色的世界,大家都能盡情歡笑。」
  『到了那個時候,你與殊那律恩都會回來,懷著新生的美好,踏上你們嶄新的旅途。』

  妖師的言靈,就是使得可能發生的事情,變為必然發生的現實。
  褚冥漾許下過各種願望,曾經多次為旁人動用自己的言靈之力。有些人對他而言非常重要,有些卻不過是點頭之交,但無論如何,對褚冥漾來說,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語都具有相等的重量,每一次許下言靈的心意,皆非虛假。
  過去的他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被這些話語的重量壓垮,但一路走來,褚冥漾才意識到,每一句言靈、每一次為旁人付出自己的力量,都使得他更加勇敢而強大。
  他需要的並不是陰影毀滅世界的力量,而是別的、更加溫柔且堅定,從他的心裡不斷湧出,能讓他一直往前走下去,並且無愧於心的力量。

  「曾經有人告訴我,只要是竭盡心力許下的願望,必定都會實現。」
  「所以,你跟殊那律恩的約定,一定也會有實現的一天。」
  褚冥漾抬起頭,看著眼前籠罩自己的陰影,勾了勾唇角:既然我是妖師,那麼,我說了算。

  「轟」的一聲,像是輕柔的風吹散砂礫堆成的塔,像是山坡上的千花萬樹都開放,高大的陰影轟然消散為霧一般的黑暗。巨大的水晶從石座上重新浮現,窗外的天光迅速地變暗,褚冥漾又回到了真正的渡魂塔上。
  而那團龐大的黑暗在半空中呼嘯流動,圍繞著塔頂的巨大水晶,戀戀不捨地轉了幾圈,然後鑽入水晶之中。水晶破碎的表面因為得到的注入的力量而迅速生長修補,顏色變成一種半透明的漆黑,只能隱約看見殊那律恩的身影。無數靈魂與陣法的光芒在水晶裡閃爍,如同將星海永恆地保存於水晶之中。
  深寬大的衣袍落在不遠之處,領口處依稀透出水晶的閃光。褚冥漾走過去,很輕地拿起那個渡魂水晶,掛到了放置水晶的石座上。
  陰影不會有靈魂,深當然也不該有渡魂水晶,但褚冥漾完全可以想像,許多年以前,殊那律恩是怎麼狀若玩笑地拿起一條空的項鍊,珍而重之地給深戴上。
  還有殘餘的黑暗尚未進入水晶之中。在褚冥漾放下那條項鍊時,那些黑暗竄流過他的指尖,他聽見陰影的低語。陰影說:謝謝你。

  水晶的光芒變得更加柔和昏暗,只能照亮褚冥漾腳下很短的一吋距離,但褚冥漾卻一點也不感到憂慮或恐懼。
  他知道,這不是光芒即將熄滅,而是黑暗終於能永遠與光明相伴在一起。

  眼前如此昏暗,褚冥漾一路走來,身邊的人或是凋零死去,或是靈魂扭曲,渡魂塔上再沒有旁人,但在水晶微弱的光芒照映之下,地面卻仍然出現了兩道暗影。
  褚冥漾深吸一口氣,沒有絲毫意外地轉過頭,看見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裂川王。
  這個情景如此相似。

  數日之前,在月凝湖畔,裂川王也是這樣突然地出現,打破褚冥漾脆弱又短暫的平穩生活,奪走冰炎的性命,開啟一切的結局。
  命運已然書寫,他是背負毀滅與拯救的妖師。褚冥漾平靜地想: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他所失去的跟得到的,都已經太多太多。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
  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褚冥漾不知道水鏡早已預言今日的一切,他只知道,巨大的水晶矗立在渡魂塔上,牽引著無數的靈魂,如同天空裡的繁星,將在此時此地為他見證。
  他要完成曾經許下的言靈,阻止裂川王的計畫,使得世界恢復原狀。

  為了這一切,他要付出什麼呢?
  他還能付出什麼呢?

  「終於只剩下你跟我了,褚冥漾。」


  03.        終焉

  在渡魂塔的頂端,巨大的風壓吹過窗外,變為漆黑的水晶依然有著微弱的光,卻照不清褚冥漾與裂川王兩人臉上的神情。
  世界在此屏息,這是灰色與白色的戰爭,卻由兩個黑暗種族彼此對立。沒有比這個更弔詭的故事了。

  「才幾天沒見,你看起來變了很多。」裂川王背著手,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褚冥漾,悠悠地笑道:「不怕我了?」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看起來一樣讓人討厭。」褚冥漾被他看得渾身不適,忍不住冷冷地嘲諷道。他微微一頓,又問:「我從安息之地逃出來,你一點都不意外?」
  「其實我很意外,我至今都沒想通你怎麼逃出來的。」裂川王聳了聳肩,「但這不重要,既然你能來到這裡,證明你已經合格了。」
  「……什麼意思?你在考驗我?」褚冥漾皺眉,神情難看,「你有什麼資格考驗我?」
  裂川王意味深長地道:「只有力量強大的妖師,才有資格與我一同迎接嶄新的、不會再改變的世界。」

  渡魂塔頂只有他們兩個人。褚冥漾不願意對著裂川王示弱,因此每一句對話都分毫不讓,但他的心裡不可能沒有畏懼。
  從冰炎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孤身一人面對裂川王,但眼前的情況仍讓他萬分措手不及。
  安息之地還未升起,人偶計畫雖然已近完結,但始終只差最後一步。褚冥漾前往渡魂塔,本是想與殊那律恩商量下一步,沒想到殊那律恩已然死去,深也隨之離開,裂川王卻又馬上出現在眼前。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

  「褚冥漾,說實話,我一開始對你其實是不滿意的。」裂川王微微歪著頭,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的目標是創造一個灰色的世界,從根源上杜絕世界轉換所引發的種族悲劇,當然,我也會想盡力保全妖師一族——前提是,真正的妖師。」
  「……」褚冥漾皺著眉頭,沒打算接話。
  「儘管我賦予了你凡斯的靈魂與千眾忘月的時間,你卻始終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裂川王冷漠又客觀地評價道:「脆弱無知、容易動搖、優柔寡斷,總是受到情緒的驅使,分不出什麼是真正重要的、什麼是更加正確的。」

  「既然你這麼不滿意,那麼你為什麼放過我?」褚冥漾瞇起眼睛,「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我是很想,可是白陵然對我另有用處,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你,犧牲他。」裂川王嘆了一口氣,「我為了妖師一族而改變世界,到了最後,不能連一個妖師的能力者都沒有存活,這不符合我的原則。」
  「……」
  裂川王自顧自地道:「褚冥漾,從白陵然、褚冥玥、冰牙與獸王的後人……能有這麼多人願意為你而死,我姑且認為,你有獨特的價值,值得我與你合作。」
  「這是我第二次詢問你了。」裂川王對著褚冥漾伸出手,「要不要重新考慮我之前的提議?」
  「與我合作吧,褚冥漾。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復活那些人。」

  「……」褚冥漾安靜了很久,才輕聲開口,「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都到了這時候,你何必還來與我談條件?」
  狡猾的鬼王話語溫和,實際上卻是在威脅褚冥漾──這麼多人為了你而死,現在有一個復活他們的機會就擺在你眼前,你能不救嗎?
  自從褚冥漾復活以來,裂川王不只一次地對他提出邀約,或威逼、或利誘。明明對裂川王來說,殺掉褚冥漾,將他的力量放回世界脈絡裡,才是最簡單的一條路。
  即便褚冥漾現在身上背負的是冰炎的時間,裂川王無法輕易剪斷,但他多次暴露在裂川王的眼前,裂川王完全可以直接取他的性命。
  可是就如同白陵然與式青所說的,裂川王真的不打算對他動手,始終沒有流露過殺死他的念頭。
  褚冥漾忍不住懷疑,這之中一定還有某些他不知道的關鍵因素。

  高塔外有著巨大的風壓,呼嘯作響。四周那麼昏暗,他站在渡魂塔之上,背後就是繫結著千萬靈魂的渡魂水晶,他曾經依靠的、曾經保護過他的人不是已經死去,就是在遙遠的地方戰鬥著。
  終於走到這一步、終於只剩下他與裂川王兩個人。
  他不能再後退,唯有拼死一搏。

  聽見他的疑問,裂川王的表情微微停滯,而褚冥漾深吸了一口氣。
  「讓我來猜猜吧?」他盯著裂川王漆黑無光的眼睛,勾起唇角,「妖師一族與你,是不是有過什麼協議?」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就像這只是一個隨口提出的問題,可是,裂川王的臉色終於變了。

  ※

  高塔外的風聲飄搖不定地吹著,忽高忽低。
  而在高塔內,褚冥漾的聲音卻非常平穩,甚至可以說是平靜。

  「你說我是妖師能力者之中剩下的最後一人,所以你不願意殺我──但這樣看來,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吧?」
  「你當初與妖師的協議裡,是不是要求你盡力保存妖師一族的血脈?」

  在林聲澗裡,休狄與阿斯利安因為光明誓言的束縛,而無法殺掉褚冥漾。而此刻,褚冥漾忍不住開始懷疑,裂川王身上可能也有類似的東西。
  妖師一族在白色的世界裡受盡磨難,就算決意與鬼王合作,褚冥漾也很難想像,當年妖師的族人會完全不考慮裂川王最後背叛的可能性。

  「協議裡的內容不會直接禁止你殺害妖師的族人,不然你當初就無法剪斷我的時間、也不可能殺掉白陵然。然而,現在的情況已經變成『如果我死了,妖師一族的能力者就徹底消失,等同於滅族』。」
  褚冥漾很慢很慢地道:「這必然違反你當初跟妖師一族的協議,所以你不只無法殺我,甚至還要千方百計地保我活命,才乾脆將我丟到安息之地這種絕對安全的地方去。」

  這裡太暗了,暗得讓褚冥漾看不見裂川王的表情,他只能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裂川王漆黑的身影,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心虛或動搖。
  沒有,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判斷不出自己究竟是猜對了,還是全然大錯特錯。
  可是……褚冥漾死死地咬著牙,可是如果不這樣破釜沉舟地賭上一次,裂川王連殺死冰炎都那麼輕易,他絕對沒有取勝之機。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
  『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如果白陵然所說的,其實是這個意思……
  如果白陵然其實是利用自己的死亡,為他爭取了一線生機。

  褚冥漾不再猶豫,開始全力調動自己的力量。他身周的黑暗膨脹呼嘯,順從他的意志。米納斯與老頭公的虛影在他的身旁浮現,一藍一黑的陣法在他身旁旋轉,為他的妖師之力提供強大的增幅;魔龍化為原形,守在他的身後,發出巨大的咆哮之聲。
  黑暗充斥著他的軀體、骨骼、血液,彷彿下一秒就要沸騰起來。
  白陵然、褚冥玥、千冬歲、殊那律恩……還有冰炎,走在前方的人已經幫他鋪平一切道路,只等他來到此處,既然無路可退,他當然要奮力一搏。

  「我就站在這裡。」
  「無論你如何蔑視我,你都殺不了我。」
  「那當然就……」褚冥漾咬牙,「更加別想阻攔我要說什麼!」

  游離在空中的黑暗為妖師所吸引,發出巨大的、吵雜的低語,旋轉匯聚,然後,如同驚雷一般砸下。曾經難以操縱的巨大力量順從褚冥漾的指引,將可預知的未來化為當下的現實。妖師之力從來不是什麼溫順平和的力量,這些黑暗在他的體內流轉,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給撕裂。褚冥漾感覺到自己的耳中、眼眶、口鼻都流下了細細的血絲,但他忍受著強烈的疼痛,張開口。
  如同世界的意志,六界於此共鳴。褚冥漾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以妖師……褚冥漾之名,安息之地現在、馬上、立刻給我升起!』

  大地開始震顫,地鳴嗡然,發出刺耳銳利的聲響。他的言靈正在改變六界的組成,世界在毀滅之中重構,渡魂水晶在他的背後照亮昏暗又柔和的光芒,像是無數的靈魂都在沉默地見證。褚冥漾痛到控制不住身體,狼狽地半跪下去。
  可是,裂川王既然殺不了他,他就還能繼續發出改變世界的聲音。
  褚冥漾咬著牙抬頭,毫無畏懼地直視裂川王,凶猛狂肆的言靈之力源源不絕地從他的體內湧出,朝裂川王呼嘯而去。

  『然後是你,裂川王,你──』

  妖師的力量與鬼王的黑暗相撞,蠶食鯨吞著裂川王身周護身的陣法,交撞出微弱又冰冷的火光。他的黑暗不停地往前推進著,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意,很快的、裂川王的面前只剩一層薄薄的防禦。褚冥漾正準備開口,對裂川王施以最極端的詛咒,卻突然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息。

  「……」
  裂川王很輕地嘆氣,然後,終於有了動作。
  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下一秒,天空就這麼在褚冥漾的眼前,徹底碎裂開來。
  碎裂的天幕中流露出虛無的、混沌的灰色天光,隔著玻璃製的天窗,筆直地落到褚冥漾的臉上。
  那一刻的世界安靜無聲,連言靈也不能打破此時的寧靜。

  「……」
  褚冥漾有一瞬間的遲疑,分不出是被光芒晃住了眼睛,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他的思緒至此斷裂,沒能將詛咒裂川王的話語說出口,於是裂川王從容地抬起手一揮,鬼王兇暴的黑暗一瞬反撲,直接將褚冥漾揮了出去,使得他重重地撞在柱子上,彷彿壞掉的提線木偶般、脆弱地摔落地面。
  希克斯發出兇猛的吼聲,米納斯長長的蛇尾警惕地豎起,連同老頭公一起,護衛在褚冥漾的身旁,卻不敢擅自對裂川王發動攻擊。

  「褚冥漾,你很聰明,只可惜,還是太天真了一點。」
  劇烈的、幾乎要將骨肉都給粉碎的疼痛裡,他聽見裂川王的聲音。
  「我與妖師有過協議又怎麼樣呢?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你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
  帶來混沌的鬼王沐浴在灰色的光芒之中,而褚冥漾被裂川王摔到柱子旁,剛好落入了光線照射不到的陰影之處。他勉強地抬頭,卻看不清裂川王逆光的臉孔,只有茫茫的、無盡的光芒。
  那是這個世界的人無比熟悉的、如同惡夢一般的灰色光芒。

  「就算不殺你,我也有無數對付你的手段。」
  「為什麼……」褚冥漾痛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斷斷續續地、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
  他設想過自己可能完全猜測錯誤,也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最壞的情況就是裂川王根本不受任何拘束,隨時都可以殺死他,但卻沒有想過,他會在此刻看見灰色的光。
  他明明已經收回了世界脈絡裡所有的黑暗,為什麼……灰色的光芒還會重新降臨?

  「很意外嗎?」聽見他的問題,裂川王有些無趣地擺擺手,天空中的灰色光芒變得越加強盛,而本來遮蔽天際的黑暗融解墜落,源源不絕地進入裂川王的體內,重新補全裂川王被褚冥漾破壞的護身陣法,然後化為他背後長長的黑色披風。
  世界的震動逐漸停止。言靈只是使得可發生的未來提前發生,卻無法改變世界運轉的規則,在灰色的世界裡,安息之地絕對不會升起。
  褚冥漾的言靈失效了。

  「獄界黑色的天空只是被我以黑暗暫時遮蔽,用來麻痺殊那律恩的障眼法。」
  「褚冥漾,你根本沒有把世界變回白色,安息之地自然也永遠無法升起。」

  裂川王再度抬起手,一道銀白色的、龐大的陣法猛然在他們面前展開,而在陣法的前方,漂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在你復活之前,我就已經想過,灰色的世界要永遠運行下去,除了做為祭品的『人偶』之外,還需要一個額外的保險。」
  那是一名幼小的女孩,大約七八歲的模樣,臉色極為蒼白,留著一頭漆黑的長髮,半垂的眼簾之下是沒有焦距的暗綠色眼瞳,她的頸脖與四肢上都有著彷彿枷鎖一樣的深刻血痕,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到了渡魂塔的地板上,慢慢聚攏,然後流到褚冥漾的腳邊。
  妖師的黑暗之力也從她的傷口中不停地溢出,流入陣法之中。
  「她就是額外的保險。」

  裂川王饒有興致地盯著褚冥漾的臉。一百年前,他也在旁人的臉上看過類似的神情。
  高懸的陣法前方是世界的祭品。法則改變,黑白混沌,當年活下來的人親眼見證的一切,如今輪到褚冥漾來面對。

  「由妖師的血脈、褚冥玥的靈魂、白陵然的時間三者相加所構成,嶄新的人偶。」
  辛西亞曾經提過,妖師隱居地走失了一名女孩。褚冥漾想都沒想到,自己會在此刻見到她,更加沒想到這個女孩會長著一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與幼年時期的褚冥玥、一模一樣的臉。

  褚冥漾的腦海一片空白,幾近無法思考,卻仍然有無法抑制的悲傷、憤怒、絕望,與深深的恐懼,從那雙純黑色的瞳孔之中流洩。
  在《夜國》的故事裡,神要求夜國獻上國王,換取日光,但夜國的臣民不願意這麼做,於是複製出一名人偶,想要用人偶愚弄神明。
  然而,神明高高在上,無所不能,怎麼可能輕易地被人類所欺騙?
  除非神不在乎被獻上來的到底是誰。
  除非神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正地賜予希望與光明。

  「褚冥漾,你的死活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灰色的光芒落下,鮮血蜿蜒乾涸,妖師的力量流入陣法之中,又被傳送入世界脈絡裡。而裂川王沐浴在灰色的光芒之中,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跪倒在黑暗裡的褚冥漾,終於不再隱藏自己作為鬼王的惡意,森然說道:「畢竟,我能憑一己之力改變整個世界的法則。我已非鬼王,而是神靈。」

  「──既然你不聽話,我自然能創造一個新的人偶,來取代你。」

  ※

  在褚冥漾的回憶裡、夢境中,還有黑火淵的幻境裡,他無數次地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會一臉冷然地望著他、皺著眉頭嫌棄他,卻也會對他伸出手,帶著他去吃冰淇淋,陪著他去捉迷藏,甚至對他露出微笑。
  會伸出手擁抱他、保護他,與他血脈相連,屬於褚冥玥的那張臉。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耳中全是嗡嗡的耳鳴聲,幾乎阻斷他全部的思考。他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氣驅使著,奮不顧身地朝那個女孩撲過去,全憑本能,只想把人從陣法上解救下來。
  當然不會成功。裂川王連動都沒動,而褚冥漾直接被陣法的力量擊飛出去,重重地撞在柱子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他重新跌入陰影之中,聽見裂川王毫無波動的嗓音。

  「就在你回收力量的同時,我殺死白陵然,一點一滴將他的力量補充入脈絡中。」
  「但這樣還不夠。」
  「你畢竟是我特意創造出來的『人偶』,擁有比白陵然更加龐大的黑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他死亡後,當年他從你身上取走的黑暗又回到了你那裡,無法被我所利用。」
  陣法前方的女孩垂著眼睛,既不反抗,也沒有給予裂川王絲毫回應。她彷彿一個還未長成的神明,高居於渡魂塔之上,用虛無的眼神俯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裂川王的嗓音裡帶了一點笑,伸出手,憐愛地摸了摸那個女孩的髮頂,「不過,萬幸我還有她。」

  女孩的眼底映照出褚冥漾狼狽的身影。褚冥漾掙扎地想站起身來去靠近她,卻又難堪地跌落在地。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她快死了!」褚冥漾啞著聲音對裂川王嘶吼,本能地握緊掌心,卻只握到一些碎裂的石屑,那些石屑刺穿他的手掌,細細的血絲從他的手掌邊緣流出。
  「她快死了,我的力量給你!」他艱難地說,從嗓音中流露深深的屈辱與不甘:「你放過她……!」

  「……?」裂川王眨了眨眼睛,似乎對褚冥漾的反應有點意外,他往前走了幾步,在褚冥漾的面前蹲下,就像是想更清楚地觀察褚冥漾的表情,「本來不是很害怕的嗎?不是很討厭灰色的世界嗎?」
  「反正你都要贏了,隨便怎麼樣……都可以,」褚冥漾死死地咬著牙,眼眶裡都是血絲,終於難堪地承認道:「人偶這種身份,只要一個人承受就可以了吧?」
  裂川王微微皺起眉頭,又盯著他觀察片刻,才頗為無趣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重新與褚冥漾拉開距離。
  「……看來你是因為她的臉動搖了。」他善體人意抬起那個女孩的臉,讓褚冥漾能與她暗綠色的眼眸對上視線。
  「別怕,這不是你親姊姊,長得像純粹是因為有一點血緣關係。」
  「你取代不了這個孩子的,對我來說,她才是真正完美的人偶。」

  「在灰色的世界裡沒有安息之地,靈魂得不到良好的儲藏與淨化。」裂川王輕笑一聲,「那麼,褚冥漾,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新生兒真的有足夠的靈魂可以使用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太令人困惑,褚冥漾緩緩地抬起頭,下意識地就反問:「什麼……意思?」
  「灰色的世界是停滯的世界,而所有世界的能量都是恆定值。既然沒有足夠的靈魂,那誕生的人數就應該相應的減少,不然,總會有倒楣的孩子得不到靈魂,只能如同空殼一般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裂川王似笑非笑地道:「種族議會的那些傻子不可能沒發現,可是卻沒有辦法。他們需要士兵、後代、火種與希望,於是這百年來,一批一批的孩子在獄界裡誕生,其中到底有多少沒有靈魂的悲慘生命,連我都不清楚。」
  「大部分情況下,沒有靈魂的孩子不被視作人類,在出生時就會被悄悄地給予死亡,可是,這個孩子……或許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太像你姊姊了,於是妖師一族的代理族長竟然沒有殺她。」

  辛西亞……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只能麻木地看著陣法前方的女孩。在妖師隱居地裡,式青就曾經告訴冰炎,依照他打聽來的消息,那個失蹤的孩子十分痴傻,始終不會說話。那時褚冥漾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能發現,冰炎的情緒有多麼複雜。
  某些人之所以是嚮往光明的人類,就是因為知道對錯與正義,從而有別於裂川王這樣的鬼王。
  可是灰色的世界混淆黑白,也混淆對錯,許多人無法問心無愧地走下去,只能懷抱著殘缺的信念,苟延殘喘地前進。

  褚冥漾無法不這麼去想:難道學長他們……不知道這樣是錯的嗎?
  就跟那些育幼室的孩子一樣,難道獄都的人們不知道拿他們當人質是錯的嗎?
  知道,但是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了。

  「這個孩子的存在給予了我啟發。」
  「你被復活之後,我總結了獄都為什麼始終不肯放棄阻撓我的理由。」裂川王接續地說道: 「褚冥漾,當初我就不該挑中你,而該挑一個傻子、或者一具空殼,沒有靈魂,不會與他人產生羈絆,就不會有人想要復活你。」
  「這才是最適合製作為人偶的對象。」裂川王用有些惋惜的語調感嘆地道,嗓音裡卻全是愉悅,「可惜,妖師的靈魂與時間太過珍貴,這樣的替代品,在這個世界上也只能有一個。」
  裂川王創造灰色的世界,灰色的世界孕養沒有靈魂的空殼,而裂川王又使用這些空殼來加固灰色世界的存在,就此形成一個嚴密的、灰暗的閉環。
  「既然已經有了她,我就不再需要像你這樣的失敗品。」

  沒有靈魂的人無法被復活,任何人都無法再像當初的冰炎一樣,去找齊靈魂,復活妖師,從而收容污染世界脈絡的黑暗。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這個女孩徹底死亡,白色的世界就不可能再被重建。
  哀求或控訴都無用,裂川王絕不可能會收手。

  灰色的世界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褚冥漾麻木地、緩慢地思考著:所以,我該怎麼辦?

  「……」
  他想不出解答,可是痛苦不堪的身體卻像是自有意志一般地開始行動。褚冥漾無比艱難地撐起身體,憑藉著本能,開始使用所有他能掌控的方法試圖拆解那個陣法。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能做什麼,卻又知道自己一定得做點什麼。在極端的絕望裡,放棄任何知覺與思緒反而是最輕鬆的。
  妖師的黑暗一次又一次地呼嘯而出,成群的圓碟飛舞,水流湧動,卻又一遍一遍地被反彈,他的人也一再被陣法的力量擊退,但是他就像是已經徹底失去痛覺般,不肯死心地重複嘗試著。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嘗試了幾次,也不知道這一切過去多久,越來越多的血液從褚冥漾的口鼻之中流出,他逐漸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也幾乎沒有再站起來的力氣,只能狼狽地在地上爬行。如果有旁的人在這裡,或許會以為褚冥漾已經徹底被裂川王的折磨逼至瘋狂。

  善於玩弄人心的鬼王只是站在那裡,他什麼都不需要做,褚冥漾就快把自己給弄死了。

  但褚冥漾其實依然非常清醒。
  他很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並不是真正的褚冥玥。
  可是就因為這個孩子是一個與他們幾乎無關的陌生人,卻又背負了褚冥玥的靈魂、白陵然的時間,甚至是這個扭曲世界的錯誤與罪惡,這才令褚冥漾更加痛恨。
  為什麼……又要有一個無辜的人、甚至是一個無辜的孩童,捲入這一切……
  他一定要想辦法救她,絕不能不救她。

  「你現在這個樣子,倒令我想起一個人。」裂川王徹底欣賞夠褚冥漾的狼狽,才慢悠悠地開口,笑道:「一個在主人死亡之後,情緒一直不太穩定的人。」
  「你應該見到他了吧?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介入,我想不出西瑞跟他大打出手的理由。」
  這段話的指涉太明顯了。褚冥漾停下了自己的動作,非常緩慢地轉過頭,用那張無比狼狽、充滿血污的臉孔看向裂川王,然後,看見了他手中把玩著的、纖細美麗的銀白色法杖。
  褚冥漾用沙啞得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問道:「你把……式青怎麼了?」
  裂川王聳了聳肩,「送他回轉生池好好反省了。」

  「……」褚冥漾一時之間沒說話,但胸膛的呼吸起伏卻越來越劇烈。裂川王好整以暇地轉動手上的那根法杖。隔了片刻,褚冥漾才問道:「那顆……鈴鐺呢?」
  潔白的法杖上空空如也,本應懸掛著的鈴鐺消失不見。
  「你注意到了啊,那是流越因為惦念式青,而殘留下來的靈魂。」裂川王臉上的笑意加深,輕聲說道:「當然是被我捏碎了,作為式青胡鬧的懲罰。」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睛。
  「那時的式青也是這樣,彷彿發了瘋一樣,一遍一遍衝上來攻擊我,然後又被我的防禦術法震飛,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

  『──叮叮、叮……』
  在獄都昏暗的天空之下,在獨角獸混濁染血的瞳孔裡,緩慢地映出他眼前的暗影:鬼王的手輕柔地托住了那顆鈴鐺,緩緩收緊。獨角獸的眼瞳不自然地張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灌注他的全身,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
  鮮血噴濺而出,滿臉血污的獨角獸發出淒厲的悲鳴,踉蹌倒地。細小的、帶著閃光的粉末從鬼王的指尖落下,他捏碎法杖上的鈴鐺,然後用法杖尖銳的末端,徹底貫穿了獨角獸的胸膛。
  是哪裡傳來熟悉又輕柔的嗓音,那個人用古樸難懂的語言在低喃:祝福你,我的幻獸。

  『以羽族末代祭司流越之名,我祝福你,不再痛苦,永遠……自由……』

  「畢竟式青身上有永生環,」裂川王憐憫地道:「如果我不殺他,他或許會一直這樣撞下去,但是又死不了,那不是很可憐嗎?」
  他的話音方落,猛然地抬起手,用那根銀白色的法杖放出一片光幕般的屏障,白色與黑色的力量激烈地相撞,閃耀出一片明亮的光,褚冥漾拼死的一擊全數被法杖反彈,狂暴的黑暗反噬,逼得他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又狼狽地摔回地上。
  鬼王垂下眼簾,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褚冥漾,就像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輕柔地道:「像你一樣可憐。」

  褚冥漾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但還是有痛苦的、絕望的、灼熱的液體從他的眼眶流下,沖開他臉上的血污,變成鮮紅色的淚。
  所有人都死了,保護他的人死了、陪伴他的人死了、連背叛他的人都死了,只有他,只有他還沒死。
  他竟然還沒死,他怎麼還沒死。
  如果他身上使用的還是人類的時間,褚冥漾覺得自己早該被折磨至死,可是冰牙精靈的生命力何等強悍,他背負著冰炎的時間,絕不會輕易地死亡。有那麼一瞬間,褚冥漾幾乎要恨起冰炎來了,是冰炎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是冰炎不讓他死。

  「很痛苦吧?最痛苦的是,你竟然死不掉。」
  「不只是我不殺你,冰牙與燄谷的後人也為你安排了一個無法死亡的未來。」
  「我那時就說過了,如果跳下月凝湖,你一定會後悔。」

  為什麼不讓他死?
  為什麼只讓他一個人活下來?
  世界從來如此沉默,不會回答任何生靈的困惑跟迷茫,褚冥漾的問題,始終只有他的代導人能給他答案。
  褚冥漾臥倒在一片陰影之中,他徹底沒有力氣了,過於疲憊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痛苦,他開始分不出時間流逝,懷疑自己會變成一座風化的雕像,永遠地被固定在這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他才隱約地感覺到更深沉的黑暗落到他的頭頂。
  有人走到他的身前,垂首俯視著他。

  「褚冥漾,你畢竟是我創造出來的人偶,我能給予式青再一次的生命,自然也不會棄你於不顧。」褚冥漾聽見裂川王這麼說道:「就是因為有靈魂、有情感,你才會痛苦。如果捨棄掉這一切,你也不是不能變成完美的人偶。」
  朝他走來的腳步聲間隔均勻、步伐沉穩又安靜,是一種褚冥漾很熟悉的節奏。
  褚冥漾安靜地聽了片刻,然後非常艱難地、緩慢地撐起上半身,抬頭與來人的臉孔對上。
  「你應該很想見到他,所以我就將他帶來了。」

  裂川王絕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強者,他甚至不是褚冥漾見過的最強大的人,諸如陰影的力量就遠比鬼王更加強橫,可是在玩弄人心這件事情上,褚冥漾確實沒有遇過比裂川王更加狡猾的存在。
  他利用生與死構築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
  是犧牲一名人偶,換取跨越死亡的世界;還是奮力反抗,卻又使得無數生命漸漸悽慘絕望地死去。
  是親自守護,寧可放棄性命,也要保護重要的人無恙;還是保持適當的距離,只想著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
  是在適當的時機安排中坦然死亡;還是在明知道沒有任何希望的前提下負隅頑抗,就算不被諒解也要堅持自己的信仰。
  是束手就擒,死於最重要的人手中;還是拼死搏殺,即便反目成仇,也絕不退讓。

  每個人的答案或許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最好最完美的答案。
  只會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來人,未乾的淚痕從他的臉頰滑下,落入來人的掌心。那個人穿著一件漆黑的袍子,紅色的長髮之下是一張挑不出缺點的臉孔,用一雙美麗卻毫無神采的紅色眼眸、沉沉地看著他。
  命運於此交會,發出午夜鐘聲一般的完結之音。


  『就算不殺你,我也有無數對付你的手段。』

  這就是,裂川王對付褚冥漾的、最致命也最無解的一種手段。
  死而復活的冰炎站在褚冥漾的面前,如同他記憶裡最深沉的夢魘,抽去了所有精靈的血脈,只留下獸王的軀殼。冰炎的靈魂還掛在褚冥漾胸前的水晶吊墜裡,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只是一具沒有靈魂、沒有情感,被裂川王復活的空殼傀儡。
  但是,要回答褚冥漾的問題,一具傀儡也就足夠了。

  「褚冥漾,你不能死。」傀儡冰炎垂下手,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就精準地扣住了褚冥漾的下顎,抬高他的臉孔。
  褚冥漾滿臉的血污,無比狼狽,被迫仰起頭,就像一頭即將被獻祭的羔羊。傀儡冰炎毫無波動地道:「我會毀掉你的靈魂。你無法再反抗。」

  褚冥漾沒有掙扎,他已經很習慣接受冰炎的一切安排了。他累了。
  「好。」

  走向自己的命運,這就是褚冥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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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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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息之地裡,褚冥漾使用了千冬歲的陣法,召喚來無數的星光。那一刻的褚冥漾聽不見,或許但所有有靈魂存在的世界,都會聽見他始終苦苦追尋的聲音: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跨越生與死的藩籬,我依然想見你。

  所以這就是、他與冰炎真正的重逢嗎?

  「……」
  灰色的光芒從渡魂塔頂的天窗灑落,照亮局部有限的範圍。
  褚冥漾半跪在黑暗之中,可是冰炎卻剛好在光芒流洩的範圍裡,而裂川王則站在冰炎身後不遠之處,安靜地看著這落幕前的最後一場戲劇。
  冰炎的一隻手伸進黑暗裡,扣住了褚冥漾的下顎,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其中蘊藏了一個銀色的陣法。那個陣法旋繞流動,眼看著就要從褚冥漾的頭頂落下去。
  就在那一刻,褚冥漾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突然張開了口,低聲對著冰炎問道:「在我的靈魂再度被破壞之前,我可以問學長幾個問題嗎?」
  裂川王挑眉。傀儡冰炎微微一頓,運轉陣法的那隻手停住了。

  「白色的世界好在哪裡?」
  妖師純黑色的眼瞳隱藏在黑暗裡,反射不出任何光芒,牢牢地盯住了傀儡暗紅色的眼睛。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把握住冰炎扼住他的那隻手掌。
  冰炎的手腕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才意識到褚冥漾並不是要掙扎,而只是想藉著他的力量站起。
  「為了奪回這個世界,犧牲這麼多人,甚至違背自己堅持的理念與信仰,是否值得?」
  褚冥漾明明這樣傷痕累累,幾乎站不起來了,要害也被冰炎扼住,是一個完全無法反抗,束手就擒的局面,可是他一邊質問著眼前的人,一邊利用著對方的支撐力緩緩站起,卻又好像重新堅強起來,再度擁有了與世界分庭抗禮的力氣。
  「算計我、算計我姊,甚至算計你自己,最後卻淪為裂川王的傀儡,你能甘心嗎?」
  褚冥漾終於站直身體,直視著冰炎的雙眼,甚至反過來,往冰炎的方向艱難又堅定地邁出數步,寸寸逼近。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還是會為了保護我去死?」

  「……」傀儡的臉上出現了很細微的一絲無措,眉頭微微蹙起,那是一個既困惑,又好像有點難過的表情。
  真奇怪啊,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竟然也會感到傷心嗎?
  褚冥漾又往前走出一步。他也走入了灰色的光芒裡,光中的塵埃與灰燼飛舞,如同閃閃發亮的星星,染著鮮血的淚從他滿是血污的臉孔滑下,洗出兩道蒼白的痕跡。
  這是一場必死的戰役,不是由這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傀儡毀掉褚冥漾的靈魂,就是褚冥漾奮起反抗,反手來殺死無數次拯救過他的重要之人。早在林聲澗的幻境裡,褚冥漾就已經想過,如果他與休狄易地而處,或許會直接發瘋也說不一定。

  他抬起頭,殘酷又輕柔地對著冰炎問道:「那為什麼我不能死?」

  生命因每一道獨一無二的連結而珍貴。冰炎千辛萬苦地復活褚冥漾,如果到了最後,卻連一個期待他活著的人都沒能留下來,褚冥漾實在無法認為自己的復活是有價值的。
  假設一切就這樣停在這裡,那麼,他會後悔;倘若能再來一次,他不想被冰炎復活。

  在他們的身旁,能量隨著彼此的意念流轉了起來,黑暗匍匐在地,越來越微薄稀少,而灰色的光芒之中的塵埃則漸漸地下墜沉澱,覆蓋住黑暗,變成混沌的星河。在一片流離裡,褚冥漾微微墊起腳尖,湊近傀儡冰炎的臉。
  傀儡冰炎一動也不動。他沒有再後退。
  傀儡沒有靈魂,也沒有感情,旁人的角度看不見傀儡的表情,也因此默認傀儡不會有情緒,可是褚冥漾看得一清二楚。

  ──傷心嗎?難過嗎?覺得自己被誤會了嗎?
  那麼就來跟我解釋,告訴我答案,握住我的手,陪我一起改變這個結局。

  妖師盯著傀儡的臉,終於勾起了唇角。他張開口。

  『學長,回答我的問題。』

  那一瞬間,本來蟄伏的、像是即將徹底消失的黑暗猛然上浮,瞬間將沐浴在灰色光中的冰炎吞沒。妖師發動了攻擊,傀儡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他們的力量激烈地交撞在一起,開始吞噬彼此的守護陣法,卻反而使得兩個人身上的陣法同時共振起來。
  從褚冥漾復活的那一刻開始,冰炎就在他身上加諸了許多複雜的守護,那些術法牢固堅韌,即便是施術者死亡也未曾消散,與冰炎身上的守護陣法系出同源,於是銀色、紅色、黑色的符文同時浮現,如同無數連綿的、珍貴的心意,變化為絲線,將他們緊密地纏繞在一起。

  「褚冥漾,你──」
  裂川王的瞳孔本能地緊縮,他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屬於鬼王的黑暗瞬間奔流而出,卻來不及阻攔,那些黑暗擊中冰炎與褚冥漾纏繞成一體的守護陣法,向著四面八方反彈而去,使得整座渡魂塔再度搖晃起來。
  彷彿世界震動重構,力量的軌跡糾纏連結,包圍在褚冥漾與冰炎的身旁,攔下了裂川王的攻擊,形成一個誕育希望的繭。而在繭之中,冰炎與褚冥漾的力量毫無縫隙地交織在一起。

  在傀儡冰炎出現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褚冥漾就知道裂川王很可能會讓冰炎毀掉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會被粉碎,與身體斷開連結,他會失去情感,再也感知不了世界上的一切。從某個角度而言,他馬上就要再死一次了。
  褚冥漾並不怕死,但他不甘心就這樣什麼都沒做到地死去,所以就在他回答冰炎「好」的那一刻,褚冥漾就在心裡下定決心。
  他要再賭一次。

  他的黑暗膨脹開來,將冰炎包圍。褚冥漾閉上眼睛,終於第一次聽見了冰炎心裡的聲音。
  作為妖師,褚冥漾能夠聆聽一切黑暗的秘密。
  冰炎身為白色種族,本不應擁有黑暗,但他的靈魂明明藏在褚冥漾胸口的項鍊裡,時間則在褚冥漾的身上,此刻卻依然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這只說明了一件事:裂川王為了把冰炎做成傀儡,也幫他製作了永生環。
  獲得裂川王的時間,就會受到裂川王的意志干擾,等同於裂川王的分身,因此,裂川王究竟在想什麼,眼前這個傀儡冰炎同樣很清楚。

  「──學長,回答我的問題。」

  絕對的言靈從褚冥漾的口中流洩,就在這一刻,命運脫離了操盤者的掌控。褚冥漾的黑暗破開了冰炎的護身陣法,裂川王賦予的時間上挾帶著躁動的黑暗,那些黑暗正在不停低語著,受褚冥漾的言靈所驅使,毫無防備地回答了如同世界本源一般的疑問。

  『──你不能死,因為……』

  他賭對了。

  「垂死掙扎……!」裂川王惱怒地道:「又有什麼意義!」
  他試圖用自己的黑暗去阻止褚冥漾,可是卻被兩個疊合的防禦陣法所擋下。
  自居為神明的鬼王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一切,絕不會料想到這最後的一幕劇竟會如此發展。
  明明在裂川王的角度看來,褚冥漾已經是個瀕臨瘋狂的垂死之人,而冰炎卻是自己新製作完成的、沒有一絲缺點的傀儡。褚冥漾毫不反抗地任憑冰炎制住,也已經證明他的猜測:冰炎是褚冥漾的軟肋,褚冥漾不可能擊敗他,更遑論傷害他。
  褚冥漾怎麼可能突然突破冰炎的防禦陣法?
  一個傀儡,怎麼可能懂得動搖,怎麼可能會有縫隙?
  裂川王的困惑不會得到解答,但褚冥漾終於知曉一切真正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

  齒輪旋轉,光暗流動,命運至此徹底閉合,褚冥漾一路行來,終於完全理解了一切的一切,包含所有人的立場、計畫、枷鎖、掙扎,與渴求,無須再痛苦也無須再動搖,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條道路。
  他並非生來就是妖師,卻被改造成為了這世界上最後的一位先天能力者。
  妖師的職責是毀滅,就算冰炎把一切都安排好,託交在他的手上,他也無法守護。
  但是誰說毀滅不是守護的一種方式?畢竟,在最一開始的時候,所謂的「毀滅世界」也只是世界輪轉循環的一部份而已。

  ──為什麼他不能死?為什麼,裂川王始終不殺他?
  那些黑暗在呢喃,誠實地回答了褚冥漾的問題:因為你是打開嶄新的世界、最重要的一把鑰匙。


  『妳的靈魂對妖師一族還有用。』
  由褚冥玥的靈魂。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
  白陵然的時間。
  『裂川王不會再殺你。』
  共同構成的、最後一個妖師。
  『煩死了,我要回去毀滅世界。』
  加上褚冥漾的存在。
  『如果這就是你生存下去的方法,那就去做吧。』
  憑空創造出來的、足以掙脫種族命運的枷鎖,徹底改變世界的兩股黑暗。

  裂川王或許可以突破當年與妖師協議的限制,但他不可能完全違背這個世界運轉的邏輯。
  灰色的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世界脈絡之中擁有絕對平衡的白色力量與黑色力量。
  如果只放入褚冥漾的黑暗,世界會轉為灰色;而如果只有白陵然與那個小女孩的黑暗,也能夠保持住黑白的平衡。
  但如果,世界脈絡中同時有三個人的黑暗呢?

  像是在本就渾沌朦朧的水流之中,滴入一滴濃重的墨──黑暗下沉擴散,將世界轉化為嶄新的顏色。
  誰說只有白色的世界是最好的,黑色的世界不也一樣符合法則?
  如果只有這樣才能拯救;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夠徹底地將世界、引導回正確的道路上……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
  那麼,這就是他的答案,他的結局。
  『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這就是、他身為妖師,毀滅與守護世界的方式。

  紅色、銀色、黑色的絲線散落,守護陣法的力量漸漸地消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冰炎扼住褚冥漾喉嚨的那雙手早已徹底鬆開,轉為一個他更加熟悉的姿勢,雙臂合攏,將褚冥漾安全地護在懷裡。隔著冰炎的懷抱,褚冥漾的視線茫然地、空無地移動,終於落到那個被裂川王懸掛在陣法前方的女孩身上。
  「……還真是,一切都被然算計透了。」褚冥漾垂下眼簾,有些不忍地低語。

  從裂川王的角度,不能完全看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鬼王的直覺何等敏銳,他已經清楚地感知到,某些他一直想避免的情況即將要發生。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大量伸出,無論如何都想要限制住褚冥漾的行動,卻又猛然頓住。
  太遲了。
  褚冥漾依靠在冰炎的懷裡,狼狽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龐大的黑暗從褚冥漾的軀體內湧出,世界轟然嗡鳴,過量的黑暗瞬間流入世界脈絡之中,打破早就岌岌可危的平衡,世界的法則重新開始流動,顏色的轉換即將開始。

  「好痛……被捅了一刀原來是、這麼痛的一件事啊,學長……」
  冷汗從褚冥漾的額際滑下,他喃喃地、下意識地對冰炎撒起了嬌。他的胸口不知道何時插著一把斷刃折斷的長刀,那是亞那瑟恩留下來的武器,還帶著白色種族的力量,趁著陣法共鳴的光芒遮蔽住裂川王的視線,被他自己深深地插入心臟之中。心臟被洞穿的劇痛使得他踉蹌地半跪在地,冰炎本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撐住他滑落的身軀,卻被他帶著,也向世界跪了下去。
  這一刻如此安靜,褚冥漾伏在冰炎的懷裡。他聽見裂川王憤怒的咆哮,有一瞬間,他想抬起頭,對裂川王嘲諷地笑:想主宰這個世界嗎?毀掉也不給你。

  但是,因為這已經是最後了、因為他又要再度死去了,褚冥漾不想再去關注旁人,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又充滿留戀地摸了摸傀儡麻木的臉。
  他在心裡想著:還好我還沒……復活你,還好學長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死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然,這不就像是我在報復你一樣嗎?
  會讓我感到痛苦傷心的事情,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經歷。

  冰炎撐著褚冥漾的身體,垂著眼睛看著他,如此專注,如同凝視著一個世界。傀儡沒有靈魂、沒有感情,但並不是沒有記憶,他或許也想起了,一百年前,褚冥漾的屍身冰冷地伏在他的懷裡,漫溢而出的黑暗將這個世界變化為灰色,無論他怎麼用盡全力阻攔,都挽留不了褚冥漾的逝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年少輕狂的時候,他曾經跟殊那律恩說: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天空碎裂,世界震動,明亮而溫暖的光從獄界的天際灑下,驅逐渾沌與塵埃。在黑色的世界裡,獄界擁有永遠不會退去的光明,始終在提醒著人們,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存在著。褚冥漾能聽到黑暗痛楚又歡欣的呼嘯,如同即將褪殼的蟲類,掙扎求生,即將展翅呼吸。從白到灰、再從灰到黑,生命、靈魂與時間都會向前流去,永不回頭,永不止息。
  力量的潰散與極度的失血使得褚冥漾萬分疲憊,他就這樣,在冰炎的懷抱裡安穩地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自然也無法發現,就在他緩緩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宇宙中的星星發出了終末的閃光,他胸前的渡魂水晶與白陵然送給他的小瓶子共感般地閃爍明亮的光芒,銀色與紅色的光延展開來,將他與冰炎密不透風地緊緊包圍。
  那道光芒太強,甚至反過來侵蝕裂川王的黑暗,將從來不懂得尊重生命的鬼王給逼退開來。

  褚冥漾只知道,在他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的一個念頭,竟然是微微有些奇怪:是不是、下雨了?
  是這個世界因為終於回到了正軌,在喜悅地哭泣嗎?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還在渡魂塔裡,只覺得無比平靜,就像是回到了那顆發著光的大樹之下,被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從時間亂流中救起,然後看見了流星。
  這一次,安息之地一定會升起,而他終於可以帶著冰炎的靈魂去到那裡,與所有離開的人重逢了……

  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臉上。
  褚冥漾徹底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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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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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世界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
  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天空裡,傳來流星墜落的聲音。
  星星死去,夜晚完結,黑色的世界到來,獄界初生的日光從地平線升起,掃經萬物,照耀大地。

  米可蕥牽著孩子們的手,站在妖師隱居地最高的枝椏上,屏息看著,久久沒有動彈。
  過了片刻,她感覺到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米可蕥低頭看去,看見三色雞頭的小臉,有些憂慮地仰著頭看她。
  「老師,你為什麼又哭了?」三色雞頭小小聲地問:「是因為捉迷藏輸了嗎?」
  「……嗯。」米可蕥忍著哽咽,蹲下身,輕聲應道:「老師很好強,不喜歡輸的感覺。」
  「那下次我們會讓老師贏的,老師你別再哭了。」
  圍繞在她身旁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伸出手關切地拍拍她的手臂與臉頰。米可蕥含著淚笑了,伸出手擁抱這些孩子們。
  「老師不喜歡輸的感覺,可是你們贏了,這對老師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曾經停滯的時光再度流動起來,混沌散去。在轉生池邊,式青披上了單薄的衣裳,他曾經被鮮血污濁浸染的紅色眼瞳因為重生的淨化,已經變回透澈的藍。他同樣仰頭看著天際,良久沒有言語。

  隔了片刻,也重生完畢的西瑞披上衣袍,站到他的身邊。
  「跟你打架真痛快,」西瑞沒心沒肺地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謝了。」
  「以後就打不了了。」式青難得面無表情,他沒有閃躲西瑞的動作,只是平靜地道:「你看天空變成這樣,時間重新流動起來,我們的永生環很快就會腐壞吧。」
  「打架這種事情嘛,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大不了就是下次打完直接同歸於盡,不會再復活。」西瑞滿不在乎地聳肩,「死了就死了,那又怎麼樣?」

  「……你還有想保護的人,跟我不一樣。」式青沉默了片刻,才說:「你要是不想死,瑟菲雅格島有種術法……」
  「不必啦,」西瑞沒等他說完,一把截斷了他的話語,「老子沒那麼多時間浪費,我還趕著去看兒子呢。」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對式青揮揮手。
  「我要去跟他說:乾爹也要死了,以後他得自己長成男子漢,不能動不動就哭著喊爸爸啦。」

  西瑞走後,式青依然孤身一人站在轉生池邊,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池底,一動也不動。有風吹過來,依稀是一首荒腔走板的電視劇主題曲,用著式青聽不懂的島國方言唱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愛恨匆匆,幾度相逢……

  歌聲被風挾帶著,遠遠地吹到了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夏碎仰頭看向天際,日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屏退黑暗與灰燼,形成近乎極光般的美景。夏碎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喃喃低語:「你看見了嗎?千冬歲。」
  傳說中,珍貴的靈魂寄宿於心臟之中。明明他是式神,不會呼吸也沒有心跳,但那一刻,他卻清晰地聽到胸膛中傳來共鳴的震動聲,就像是千冬歲仍然活在他的身體裡,與他共同沐浴這一場光明。

  站在他身側的莉莉亞沒聽清他微弱的話語,她皺著眉頭,撥弄手上的羅盤,一叢藤蔓瞬間升起,將嘗試靠近他們的鬼族士兵揮了出去,同時下意識地對夏碎問道:「你說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身對莉莉亞並不是很重要,因此她沒有等夏碎回答,又問:「這些鬼族怎麼突然變弱了?」
  自從日光出來之後,本來不畏攻擊、不拒死亡的鬼族士兵就開始逐漸有些異樣,他們依然會不怕疼痛地撲上來攻擊,卻被越來越緩慢的復原速度給拖累,漸漸地落於下風。
  過去的莉莉亞始終受到奇歐長老們的挾制,並不清楚人偶計畫的核心,當然更加不會瞭解世界運作的真相。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事情,更何況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只是一把火,就能徹底改變結局。

  「沒什麼。」夏碎微一沉吟,很快又是一笑,他寬大的狩衣袍袖飄了起來,冬翎甩如電一般地從袖口伸出,狠狠地抽翻了一個朝他們撲來的鬼族,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就算是裂川王,力量也不是無窮無盡的,要維繫這麼多人的永生環,應該非常吃力吧?」
  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旗幟,揚手拋給莉莉亞。
  「現在就是我們取得優勢的時刻,指揮您的軍隊吧,奇歐女王。」夏碎含笑對著莉莉亞說道:「獄都剩餘的士兵──更甚至是種族議會其他的軍隊──也會服從您的指揮。」
  莉莉亞本能地抬手接過夏碎朝他拋來的旌旗,在被她握住的那一刻,旗幟上的花色迅速地改變,從獄都黑色的旗幟變成了種族會議多色彩的旗面,在旗幟的中央,以術法的痕跡龍飛鳳舞地繡上了奇歐妖精的族徽。
  他們站在城牆之上,這是戰場的高處,低頭就能望盡整個戰場。
  她是奇歐女王,從她即位的那一刻起,她就該背負所有子民的生命與未來。
  莉莉亞深呼吸一口氣,她很清楚,夏碎交給她的不只是一面旗幟,更是作戰的指揮權與巨大的包袱。人偶計畫完結,獄都即將從世界的舞台上謝幕,夏碎已經開始準備後續的一切。
  可是,這就是現在的她所需要的;可是,或許多年被禁錮的生活並沒有磨平她的稜角,在被託付了這樣重大責任的一刻,莉莉亞感受到的並不是畏懼,而是決心。

  「所有種族會議的士兵們,不要後退,死亡並不可怕,妖師已經將世界轉換為黑色,安息之地很快就會升起。」
  她的聲音被術法放大,在戰場上傳了很遠很遠。
  「──這是奪還世界的戰役,在安息之前,為我們的未來取得勝利吧,我的士兵們!」

  旗面在風聲中獵獵作響,戰局逐漸白熱化,有些生命在光芒中獲得了無盡的勇氣、有些生命卻被光灼傷,逐漸腐朽凋零。在戰場的另外一側,阿斯利安與休狄背靠背站著。
  他們身旁的鬼族士兵越來越少。身負永生環的鬼族習慣了不顧一切的攻擊、也習慣了不會痛苦、不會損傷的肉體,如今的他們適應不了不再快速復原的傷口,漸次地倒下。阿斯利安持著長刀的那隻手上也有深可見骨的傷口,癒合的速度緩慢到近乎停滯,鮮血披散下來,落到他的刀刃上,與其他人的血跡混合在一起。
  阿斯利安嘆了一口氣,忍著痛苦笑道:「再這樣下去,只怕是要死在這裡了。」
  休狄安靜片刻,沉著地反駁,「只有我會死,你不會。」
  「……」阿斯利安勾了勾唇角,沒有回答。休狄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就算他正對著阿斯利安的臉,只怕也很難從阿斯利安那雙看似溫和的褐色眼瞳之中辨別出他真正的想法。

  「休狄,我們逃走吧。」阿斯利安突然這麼說道。
  「啊?」休狄一愣,因為太過錯愕,他攻擊的動作甚至停住了片刻。阿斯利安沒有回頭,但就像是背後生有雙眼一般,精準地旋刀一揮,將趁隙要攻擊休狄的敵方捅了一個對穿。休狄臉上愕然的表情還沒消失,就跟轉過頭的阿斯利安對上了視線。
  「你早就不想戰鬥了吧,你始終不認同我。」阿斯利安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與其看你在這邊束手束腳地戰鬥,甚至用自取滅亡這種事情來箝制我,還不如現在陪你逃走。」
  本來在天空中巡遊的拉可奧降落到阿斯利安身側,噴出一道長長的火舌,為阿斯利安與休狄身側圈出一小塊安全的腹地。在火焰之中,阿斯利安對休狄伸出手。
  休狄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阿斯利安闖入牢中,帶走他的那個晚上。

  「你贏了。」阿斯利安說:「我跟你走吧。」

  ──褚冥漾感覺自己在緩慢地下沉,他漂浮在黑暗裡,不停地往下沉去。龐大的黑暗如同挾帶氧氣的血液,透過世界脈絡源源不絕地輸送到各處,改變世界的法則與構成,導正顏色,將世界安放回它本該在的位置。
  流散世界各處的黑暗在與他的靈魂共鳴。褚冥漾微微動了一下指尖,許多破碎的、片段的畫面藉著黑暗流進了他的腦中,那是他死亡之後,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的生活軌跡。

  他安靜地看了片刻,直到畫面漸漸地消散。又過了一會兒,黑暗像是要為他引路般散開,露出一條漆黑的、蜿蜒的路。
  褚冥漾不知道這條路要通道哪裡,可是,反正他都已經死了,似乎一時半刻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他微一遲疑,還是慢慢地往前走去。

  這條路太長,他試圖加快步伐,想早點知道這條路的究竟通往何方,但路越來越狹窄難行,他像是走在泥濘裡一般舉步維艱。褚冥漾很快就走到有點生氣,甚至開始想要放棄前進。
  哪有鬼魂走路也這麼難走的?他難道不該用飄的嗎?
  就在他即將放棄的前一刻,褚冥漾被自己沉重的步伐絆了一個踉蹌,有些狼狽地往前倒去,卻碰到一面牆一般的東西。
  他的手指在牆上摸索,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這是一扇門。他的手掌壓在門把上,輕而易舉地就把那扇門給推開。

  「……」
  褚冥漾懷疑自己迷路了。
  他已經死亡,靈魂若非消散,就該回歸安息之地,可是他跋涉過漫長又艱難的黑暗,找到了一扇門,推開門後,卻走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老舊的月台上滿是時光的痕跡,使用多年的飲料販賣機發出細微又低沉的機器運轉聲,鐵軌連綿到天際,等待著進站的火車。
  當初褚冥漾從這個月台進入守世界,而此刻日光灑落,照亮靠在販賣機旁的身影。
  經過了百年,穿越了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褚冥漾第一眼看見冰炎,錯以為他是來帶自己前往地獄的美麗死神。
  他曾經想過,就算是地獄,他也願意陪冰炎同去。

  靈魂沒有心跳,也不需要呼吸,可是褚冥漾只能下意識地屏息站在那裡,一時之間無法有任何動作。而那個人似乎聽見褚冥漾的腳步聲,側過頭朝他看來。
  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在太陽的光芒之下反射出微弱的虹影,無可挑剔的面容那麼熟悉,鮮紅的眼睛再度注視著褚冥漾。

  「怎麼這麼慢?」冰炎開口。褚冥漾瞬間就紅了眼眶。
  他走過一條黑暗又泥濘的路,才走進光芒裡。
  在死亡的彼岸,他的死神終於來了,要帶他去往嶄新的世界。

  在當年的那個車站月台上,冰炎對褚冥漾伸出手,「褚,過來。」

  ※

  這是褚冥漾第二次的死亡。
  他以為死亡就該如第一次那樣,毫無知覺,陷入漫長的死寂與沉睡,但這次的他卻在死亡之後看到了許多景象,然後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當初守世界的那個月台,與冰炎重逢。
  褚冥漾怔怔地與冰炎對視著,一動也不動。
  他的腦海裡本來還有很多紛雜的情緒,對活下來的人的擔憂、對裂川王的恐懼憎恨、還有對死亡的解脫與不甘……可是再見到冰炎的那一瞬間,褚冥漾的腦海「嗡」的一聲,所有混亂的念頭都消失了。
  這一切如此安靜,曾經逝去的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往,不再重要。

  他傻站在那裡太久,冰炎耐心耗盡,很輕地「嘖」了一聲,朝他走出兩步,一把將他拉到自己面前。
  熟悉的氣息與溫度隨著他們交握的手掌傳來,褚冥漾的眼睛變得更紅。而冰炎看著褚冥漾的表情,勾了勾唇角,就像是覺得有人要哭不哭的樣子有點傻氣,於是露出了笑容。
  「這次比上次好一點,沒有直接大哭。」
  「……」都過了一百年,冰炎怎麼還記得他當初在時間交際之處幹出的丟臉事情?
  褚冥漾吸了吸鼻子,一瞬間想大逆不道地踩冰炎的靴子,但感受到冰炎帶著威脅的眼神,又悄悄地縮回了已經伸出的腳尖。

  「學長你為什麼……在這裡等我?」他用非常濃重的鼻音含含糊糊地問道:「是在等我去安息之地嗎?」
  冰炎微微挑起一邊眉,「你想去安息之地?」
  「為什麼不去?」褚冥漾困惑。
  「你人都還沒死透,去什麼安息之地?」
  這句話說得太奇怪了。褚冥漾眨了眨眼睛,仰頭朝冰炎看去,突然意識到了某些不對勁之處。

  冰炎為什麼會說他還沒死透?
  依照褚冥漾上一次死亡的經驗,人死之後應當沒有意識,也毫無知覺。譬如褚冥漾,他從死亡到復活,誤以為自己只是睡了長長一覺。而冰炎明明比他更早死亡,為什麼能站在這裡,對著他的靈魂這麼斬釘截鐵地說出「你人都還沒死透」這種話?
  就好像是、冰炎一直沒有沉睡、一直親眼看著他死亡的過程,見證他在渡魂塔上發生的一切……

  褚冥漾內心警鈴大作,他開始瘋狂甩手試圖擺脫冰炎,卻反而被冰炎向前拉動,整個人幾乎要貼到冰炎的面前。

  ──抓得這麼緊!很顯然就是準備算帳!救命!

  冰炎輕輕鬆鬆地把他拖到自己面前,低頭看著他,勾起漂亮卻毫無笑意的笑容。幾縷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垂下,柔軟地垂落到褚冥漾的身上。
  他們站在初遇的月台上,冰炎牢牢地握著他的手,兩個人貼得這麼近,幾乎是隨時可以擁抱的距離,可是褚冥漾只從那雙美麗的紅色眼瞳之中看見殺氣。
  如果褚冥漾還擁有他獻祭給世界的黑暗,那些黑暗應該會忠實反應出他的驚恐,瞬間膨脹起來,張牙舞爪地護在他的身周。可是褚冥漾的體內幾乎什麼力量都沒有了,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冰炎湊近自己,毫無辦法地瑟瑟發抖。

  「褚,是不是我太久沒修理你,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冰炎幾乎是貼著他的臉,低語:「誰給你的膽子用自殺來結束這一切?」
  褚冥漾被他的氣勢所迫,連連退後。
  「米可蕥說要帶你去妖師隱居地,你不肯,自己跑去渡魂塔送死。」
  冰炎這次倒沒再把他抓回去,反而跟隨著他後退的節奏,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殊那律恩都死了深也消散了,正常人都知道快跑,你偏偏不肯走,竟然還能被裂川王抓個正著。」冰炎氣竭,邊說邊冷笑了一聲,「被抓總該想辦法逃跑了吧?也沒有,你留下來裂川王硬碰硬,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人都快死了──」
  「然後就真的把自己弄死了。」

  冰炎看著他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自取滅亡的傻子。褚冥漾又委屈又無辜,直接被他逼退到火車站的公共座椅上,手足無措地一屁股坐下,單手抱頭,絕望大叫,「學長你……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這不公平!為什麼他死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知道!
  冰炎沒好氣地用手指了一下他們身後的那塊火車時間表,「車站看板上有大螢幕實時轉播。」
  「……」褚冥漾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時間表瞬間變成電視牆,每一個小電視都忠實地映照出了他被冰炎逼退到角落的狼狽身影。
  屁咧,不要亂用守世界的力量修改他的家鄉!當年那個小車站的火車時間表才沒這麼高級!

  冰炎翻了個白眼,糾正他:「這又不是當年的那個車站,這裡是意識的盡頭。」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學長你意識的盡頭是這裡啊?」
  「為什麼不能是這裡?」冰炎危險地瞇起眼睛,「你別想轉移話題,能不能看一下現在的情況?」
  「還想去安息之地?氣都被你氣死,誰還能安息?」
  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冰炎當然非常清楚,根本怪不了褚冥漾,但是有些話他不可能忍住不講。
  冰炎的胸膛控制不住地起伏,他垂下眼簾,終於萬分艱難地把自己想說的話擠出喉嚨。
  「你知不知道當我看見你拿那把刀捅進自己心臟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

  「……!」
  如果說,前面的褚冥漾多多少少覺得自己有點理虧,因此乖乖地任冰炎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但當冰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褚冥漾就像是腦中有根弦被扯斷了一般,猛然站起。
  他的動作太突然,差點撞到冰炎的額頭。冰炎下意識地後仰了一下,抬眸就看見褚冥漾氣勢洶洶地看著自己。
  「學長還敢問我,知不知道你那時是什麼心情?」
  這世界不會有人比褚冥漾更瞭解那是什麼心情。
  「你都亂來幾次了,你怎麼敢問我這個問題?」

  「現在是怎樣?惡人先告狀?」褚冥漾真的要被冰炎氣瘋,口不擇言地怒罵:「王八蛋!你以為你比較兇就比較有道理嗎?講話大聲了不起啊?」
  「莫名其妙復活我,莫名其妙丟一堆爛攤子下來,我都說我不要進世界脈絡了!學長連聽也不聽,直接把我丟進去!明明打不過,還要去找裂川王硬碰硬!我好歹死的時候還有個屍體,靈魂還能飄來見你,學長呢?你直接死到魂飛魄散,要不是我拼半天,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跟我說話?」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我知道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有你的苦衷,一來一往我們算扯平了!我也沒有要求你跟我道歉,可是你上來就罵我,那就不要怪林北跟你大小聲!你再罵我我就把你綁在床上──」
  褚冥漾越說越激動,甚至氣到開始揮舞拳頭。冰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褚冥漾揍向自己腹部的一拳。
  「對不起。」

  褚冥漾物理攻擊沒成功,於是繼續語言攻擊,「拔光你的……啊?」
  他傻眼,而冰炎緩緩地挑起一邊的眉頭,重複了一遍褚冥漾的話語,「把我綁在床上,拔光我的什麼?」
  有個人上下掃視他的眼神看起來非常一言難盡,褚冥漾理智稍微回籠,整個人瞬間脹紅,從小狼狗變成小龍蝦,惱羞成怒地澄清道:「拔光你的頭髮啦!怎樣!」
  ……當然沒怎樣,只要不是賣內褲,那都不怎樣。

  冰炎明智地選擇閉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褚冥漾怔然片刻,終於徹底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冰炎,「學、學長你……你跟我道歉了?」
  天要下紅雨,彗星要撞地球了?
  「對。」冰炎垂下眼簾,無比坦然地道:「我沒有覺得我們扯平,我很清楚這些事情有多麼殘忍,對你並不公平。」
  他舉著褚冥漾的拳頭,懸停在自己心口前不遠的位置,就像是想讓褚冥漾觸碰自己的心,明明他們都是一樣脆弱虛無的靈魂,根本沒有心跳可言。

  「我很抱歉,褚。」冰炎低聲說。
  「我只是不能接受,你明明比誰都更想活下去,最後卻選擇這樣的結局。」
  「是我作為代導人,沒有引導好你。」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冰炎,臉上的表情逐漸變換,從憤怒變為茫然,最終變成徹底投降一般的苦笑。
  他別開頭,不肯再看冰炎的表情,有些無奈地道:「所以我就不想讓學長知道。」
  「我不是在報復你,也不是有樣學樣,只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褚冥漾的眼睫閃動,很輕地說:「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是學長留下來給我的、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裂川王毀滅。」
  冰炎很輕地嘆了一口氣,鬆開褚冥漾的手。

  「如果不是我去渡魂塔,見到了裂川王……我甚至沒機會知道,他用別的辦法補強了世界脈絡裡的力量,好讓世界一直保持灰色,天候的變化只是他做出來矇騙我們的障眼法。」
  「如果我不去,安息之地永遠不會升起。」
  「我很抱歉讓學長難過,但是……」褚冥漾歪著頭苦笑了一下,沒有把話說完。

  但是,這大概就是他身為妖師與人偶,不可規避的宿命。

  他們在火車月台上面對面站著,從軌道吹來柔軟又悠久的風,身側的電視牆裡畫面變換,螢幕裡出現了安息之地那棵巨大的靈魂樹,其上光點旋轉散落,如同流星般,不停地朝天際飛去。就在所有光點都脫離靈魂樹的那一刻,靈魂樹也變成一道沖天而起的光,直直射入雲霄,就像是一股神明的力量,穿透天空、地心與世界。
  逐漸明亮的獄界之中,渡魂主塔與八座副塔發出了共鳴的光芒與低音,在獄都破敗的建築群裡、在遙遠的沙漠中、在荒野的石礫上、在幽靜的湖邊……九道光柱的光芒照徹天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幾乎將天空也完全染成明亮的乳白。
  那些光芒照亮所有人的面容。
  米可蕥緊緊地擁抱著孩子們;夏碎一手捏著符咒,另一隻手執著長鞭,正在布置陣法;莉莉亞栗色的髮絲散亂,揮舞著旗幟,指揮著軍隊;休狄與阿斯利安騎在飛狼上,向著遠方奔逃;西瑞徘徊在妖師隱居地的入口處;式青從轉生池的池底,撈出一顆不知何時遺漏在那裡的鈴鐺;而在玻璃窗花之下,辛西亞跪在那裡,日光透過彩色玻璃,落在她長長的金髮上,她雙手交握放在面前,緊緊閉著眼睛,虔誠地祈禱著。
  一滴眼淚滑過她潔白的面頰。

  生命在掙扎、靈魂在回歸,無數存在痛苦又喜悅地哭泣。靈魂樹尋找到了合適的地點,重新凝聚生長,而渡魂塔也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明亮的日光下紛紛暗去,倒塌傾頹,化為廢墟。
  他們在意識的盡頭,屏息見證著。
  經過百年,穿越漫長崎嶇的道路,在失去許多又獲得許多之後,安息之地終於升起。

  褚冥漾聽到冰炎輕聲對他笑道:「你看,天亮了。」
  曾經灰暗的獄界一片明亮。天亮了,世界重新回到正軌,而他們還站在這裡。

  在黑色的世界裡,褚冥漾急切地伸出雙手,衝進冰炎的懷裡,就像每一個戰場上僥倖存活、取得勝利的平凡士兵一樣,緊緊地抱住自己最重要的人,放聲大哭起來。

  ※

  『──白色的世界好在哪裡?』
  每個人的答案或許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最好最完美的答案。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還是會為了保護我去死?』
  因為他就是打開嶄新的世界、最重要的一把鑰匙。

  光影旋轉流動,重新升起的安息之地裡,靈魂樹開始呼喚所有散落的靈魂,使得靈魂回溯,重歸安息。褚冥漾靠在冰炎的懷裡,抓緊冰炎的衣領,就像是要宣洩所有的痛苦、絕望,與委屈,毫無顧忌地痛哭。冰炎摟著他,安撫性地拍著他的背脊,也閉上了有些發紅的眼眶。

  「天亮了,但這一切還沒結束。」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冰炎稍微拉開褚冥漾的肩膀,沉聲對著褚冥漾說道:「褚,你的命運不會停止在這裡。」
  日光落在他們兩個的臉上,如同晨曦的光芒。褚冥漾哭得眼睛跟鼻子都紅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迷惘地看著冰炎,「學長……?」
  他這個表情太傻,冰炎忍不住用指節敲了下他的額頭,「這裡可是火車站,是連結兩個世界的出入口。」
  他用指尖指了下褚冥漾的心口,「而你,是尚未完全死亡的靈魂。」

  「儘管世界恢復了正常,但裂川王還沒死,他殺害你,把世界搞成這個鬼樣子,你難道不打算回去跟他算帳嗎?」冰炎冷哼一聲,「我這個人可沒那麼寬宏大量。」
  褚冥漾更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學長你已經……」

  「儘管不想感謝裂川王,但從結果來說,還是多虧了他製作傀儡,把我從『絕對的死亡』,轉換成『尚未完全死亡』的狀態。」
  察覺他的困惑,冰炎冷哼一聲,還是解釋道:「生命由肉體、靈魂,與時間構成──現在肉體與靈魂都已經具備,只差……」
  他話都還沒說完,白陵然給褚冥漾的那個小水晶瓶就自動從褚冥漾的心口飛出。褚冥漾錯愕,瞪大眼睛看著那瓶擅自跟著冰炎跑走的時間。
  等等!慢著!學長連手指都沒有勾,是也不用這麼倒貼!

  冰炎微微挑起眉頭,一把握住那枚漂浮在他眼前的水晶瓶,「現在齊了。」
  他臉上沒有笑意,大概是怕褚冥漾惱羞成怒,卻還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褚冥漾一眼,然後鬆開懷抱,走到月台邊緣。
  遠遠地傳來火車進站的鳴聲,軌道上的風壓吹起他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冰炎再度對著褚冥漾伸出手。
  跳下軌道,穿越世界,這是死神第二次的邀約,但不管經過多少歲月,褚冥漾心裡都只會有一種答案。他呆呆地盯著冰炎片刻,卻還是對著冰炎笑了起來。

  「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黑色的世界嗎?」
  「我們走吧!學長!」

  ──兩顆流星穿越天際,墜入雲海裡,在飛行的過程中旋繞聚合,變成一顆無比明亮的星星。
  大地因為流星的墜落而震顫,渡魂塔也開始崩解,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巨大水晶化為齏粉,無數曾經散落、又或者寄宿於水晶之中的靈魂如同螢火一般亮起,受到重新生長的靈魂樹所吸引,朝著彼方飛舞而去。
  這是多麼壯觀的一場流星雨。而在流星群之中,一枚銀紅混雜的光繭越變越大、越變越亮,最終升上天穹,化為人們百年未曾看見的太陽。

  「……」
  作為鬼王,即便是身處於崩毀的渡魂塔內部,也無法對裂川王造成一絲影響。他陰沉著臉,護身的黑暗自動幫他擋開無數崩落的碎石,使得他安然無恙地降落到了地面之上。
  太陽與群星的光芒太過刺眼,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仰頭看了片刻就移開視線,然後他抬起手,憑空將那枚抽取黑暗的陣法捏碎,本來飄盪在陣法前的女孩則瞬間被他掌握在手裡。
  六七歲的小女孩身型幼小,被他舉著頸脖拎在半空中,看起來搖搖欲墜。她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氣息微弱到幾乎讓人無法判斷她是否還有心跳。

  裂川王用複雜的眼神盯著她看了片刻,才悠悠地道:「妳這樣實在太過脆弱,根本無法幫助我緩解現在的局勢。」
  「太可惜了。」

  當初裂川王會選中這個女孩,就是看中她沒有靈魂,無法被復活,她污染世界的這個過程不可能被逆轉。然而,褚冥漾在最後一刻發現了裂川王亟欲隱藏的秘密,用自殺釋放出大量的黑暗,連同這個女孩的黑暗一起,將世界徹底染成黑色。
  精心準備的後手卻在最後關頭變成了失敗的關鍵。裂川王按捺住心裡的惱火,像拋棄一枚無用的棄子一般,隨手將那名女孩丟到一旁的亂石之上,轉頭就準備離開。
  既然眼前這一局已然失敗,那不如趁早離去,保存力量,綢繆來日反撲。數萬年來,裂川王能從一名螫伏於暗處的無名小卒,一躍而成為四大鬼王之一,依靠的就是他善於隱忍,且謀定而後動的手段。

  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判斷出情勢不利,正要離去,但還沒等他破開眼前的空間,四周的能量就突然發生了異變。在渡魂塔的廢墟之中猛然出現一個陣法,陣法之上數道光柱沖天而起,構成一座閃耀著光芒的牢籠,恰好將裂川王罩於其中。
  裂川王心知有異,正想運用黑暗將那些光芒碾碎,卻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響指聲。
  下一秒,無數的光芒如同劍矢一般,從陣法中射出,穿透裂川王的四肢,將措手不及的鬼王牢牢地釘鎖在光牢裡。
  「……!」

  渡魂塔崩解的遺跡後方轉出無數人影,夏碎、伊多、哈維恩、泰那羅恩、戴洛、莉莉亞……種族議會的各族代表漸次出現,他們的手中各自抓著一條發光符文,連結到困住裂川王的光牢,蜿蜒的符文如同鎖鍊,正在持續地為陣法輸入力量。若有人從天空低頭俯視,就能發現那些符文共同構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堅不可摧的魔法陣,而陣法的中心,正是裂川王漆黑的身影。

  「既然來了獄都,總不能不跟主人打一聲招呼就走吧?」負責佈陣的夏碎站在隊伍的最前頭,微笑地道:「這樣太沒禮貌了,裂川王。」
  「……來了很多人啊。」裂川王只有不到一秒鐘的錯愕,又很快地鎮靜下來,用看不出喜怒的眼神掃視人群一圈,才笑道:「種族議會的各族代表們,都是來為本王送行的嗎?」
  莉莉亞一隻手抓著發光的符文,另一隻手充滿戒備地抓緊她的九門盾甲,厲聲對裂川王道:「我們是來殺你,順便帶回我們的同伴!」
  「你們的同伴?」裂川王好整以暇地歪過頭,假裝思考片刻,「哦,我知道你們說的是誰了,你們是在說……被我做成傀儡的冰牙與燄谷之子,還有褚冥漾對嗎?」
  「真可惜,你們來得太遲。褚冥漾當著我的面自殺身亡,至於傀儡嘛……」他刻意地聳聳肩,笑道:「或許是被他釋放出的黑暗所衝擊,直接損壞了。」
  「你們去渡魂塔裡的廢墟翻翻,或許還能翻到他們的屍體吧?」

  「你──」
  裂川王的語氣太嘲弄,哈維恩無法忍耐地往前踏上一步,隨時就要準備攻擊,卻被伊多抬手擋住。
  「世界已經轉為黑色,故意擺出這樣的態度也改變不了局勢對你不利的事實。」水妖精聖地的先知平靜地道:「我的水鏡會清楚預示接下來的發展。」
  「就讓你親自來看看吧,裂川王。」
  伊多的胸前凝聚出微帶破損的水鏡,鏡子漂浮著,逐漸浮現模糊的人影。
  那是鏡面的反射、還是未來的映照,裂川王皺著眉頭看去,卻看見鏡中的自己。
  他被關壓在不停散發著灼人光芒的光牢裡,而在光牢的後方,一顆明亮的流星墜落至地面,構成兩道他沒有想過會再度看見的身影。

  ──此刻的裂川王緩緩回過頭去。
  在陣法的盡頭處,火焰揚起,冰霜蔓延,在渡魂塔死寂的殘骸之中,他不久前製作的傀儡懷抱著本該死去的人偶,半跪在那裡。黑暗散去,冰炎的兜帽滑落下來,紅色的長髮逐漸染上銀色的光芒,本來空洞的眼瞳也重新凝聚出銳利明亮的光彩。半精靈的靈魂與身體開始密合,散發出明亮的乳白色光芒,柔和又溫暖,落到瀕死的妖師身上,甚至開始修補他胸前的傷口,使得他極端微弱的呼吸慢慢地變得平穩,最終緩緩張開眼睛。
  「你們……」

  裂川王之所以能掌握傀儡的製作方法,是因為他曾經身為白川主,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瞭解使人復活的手段──所謂的製作傀儡,不過是復活死亡之人的前置步驟,只要將靈魂注入傀儡之中,就能使得那個人徹底復活。他曾經無比確信,褚冥漾絕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拼回冰炎的靈魂,更遑論掌握將靈魂放回傀儡之中的手段,因此才選擇用這種方式來控制死去的冰炎。
  依照裂川王的預想,那個可笑的「人偶計畫」必然失敗,灰色的世界不會消失,他會利用已經成為傀儡的冰炎,再次毀滅褚冥漾的靈魂。
  世界變為黑色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是殊那律恩、褚冥漾與冰炎都已徹底死去,他多的是辦法重新把世界的平衡調整為灰,最終,種族議會所圖謀的計畫都會失敗,獄都也會瓦解在時間的洪流裡,只剩下渡魂塔的殘骸見證曾經發生的一切……
  事情明明就該這樣發展才對。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存在這麼多、活了萬年的鬼王也無法預料的事情嗎?

  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冰炎跟褚冥漾並肩站立著。他們的體內有著平穩流動的時間,跟閃爍發亮的靈魂。
  這與時間永遠靜止、靈魂漆黑的鬼王形成鮮明的對比。
  裂川王神情陰騭地盯著他們兩個人,終於在臉上出現了明顯的怒意。

  「稍微耽擱了一下,不過還是趕上了。」
  冰炎環視四周的人群,對著面前的鬼王勾起一個冰冷卻鋒利的笑,「該是算帳的時間了,裂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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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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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時間

  渡魂塔已然損毀,獄都的城池也在戰鬥之中破敗,四周無比空曠,只剩斷垣殘壁,與陣法形成的巨大光牢。天光落在曠野之上,裂川王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竟然沒死──千辛萬苦地從死亡裡爬了回來,真不愧是我製作的人偶與傀儡。」
  儘管被陣法的力量穿透身體,但裂川王卻沒有受傷流血。他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先是大笑,接著又很快地調整好情緒,似笑非笑地問道:「但你們這樣困住我,以為就能殺死我麼?」
  屬於鬼王的殺意一瞬間釋放而出,冰炎下意識地擋在已經沒有任何力量的褚冥漾面前,而泰那羅恩同時也往前一步,替其他人從容地擋下了精神上的威壓。
  「裂川王,無須虛張聲勢。」泰那羅恩心平氣和地對裂川王道:「世界已然恢復正軌,安息之地升起,時間正常流逝的世界會排拒像你這樣違反常理的存在──你明明已經無法動彈了。」

  裂川王當初將世界轉換為灰色時,時間停滯,殊那律恩、深與冰炎都為法則所壓制,動彈不得,才能讓他殺害褚冥漾後輕鬆撤離。此刻情況倒轉,變成裂川王毫無還手之力,但是裂川王臉上卻沒有一點慌張,依然神情自若地笑道:「那又如何?」
  「你們可以試試看,就算你們困住我數十年、一百年,也無法殺害我。反而是諸位種族議會的代表們,是否有這麼多時間陪我耗在這裡呢?」
  「少說廢話!」莉莉亞氣竭,忍無可忍地撥動羅盤,「只要讓你死在這裡,一切就結束了──」
  隨著她的動作,巨大的藤蔓從地底竄出,直直地往裂川王攻擊而去,卻見藤條在擊中裂川王的前一刻猛然僵住,就像被有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所阻擋一般。裂川王轉頭看向她,用那雙暗紅色的、深沉無波的眼睛與莉莉亞的視線交會,下一秒,莉莉亞的藤蔓便原地枯萎了。
  莉莉亞錯愕,「怎麼會……這樣!」
  「沒有用的,因為你們信仰我。」裂川王語氣和緩地道,「你們在灰色的世界裡生活過百年,所有人都已信仰復活、信仰永不前進的時間。」
  他的黑暗在牢籠之中緩緩張開,就如同神明振翅,擁抱自己的子民。
  「從來沒聽說過人類能夠扼殺神明。」

  「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哈維恩不可置信又忍無可忍地道。
  「裂川王最擅長蠱惑人心,別被他的話語動搖。」冰炎沉聲說道。
  戴洛微微皺起眉頭,反駁裂川王的語氣還是很沉著,「我們所追求的當然都是正常前進的時間,就算是那些被你復活的人,只不過是被你用永生環控制了。」
  「真的是這樣嗎?」裂川王露出憐憫的神情,「有鑑於你們的愚昧,我再進一步說明好了。」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褚冥漾。或許是因為法則的壓制,他轉頭的動作無比緩慢,卻也因此使得他的態度那樣高高在上。

  「譬如你,褚冥漾,你經歷過兩次死後復活,你敢大聲地告訴我,你真的對灰色的世界沒有一點嚮往?如果這個世界不是非得獻祭你不可,你真的會反抗嗎?」
  褚冥漾心裡一緊,他下意識地就想看向冰炎,卻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動作。
  「你身旁站著冰牙與焰谷的繼承人,若非我將他做成傀儡,他絕對沒有復活的機會──如果把他跟黑白的世界擺在同一個天平上,你會選擇他,還是你們所謂的正確的世界?」
  褚冥漾遲疑,「我……」
  「你選不出來。」裂川王露出微笑,「這已經證明了你的選擇。」

  「詭辯。」冰炎冷冷地道:「你復活的只是空具外貌、受你的意志干擾的傀儡,與本人完全不同。」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更多的人……那些在灰色的世界裡,來投奔於我的人,他們根本分辨不出差異,也不在乎。」裂川王似笑非笑地道:「更何況,誰跟你說他們是受到我的意志干擾?我不能干擾他們,只有『時間』才能使人改變。」

  鬼王輕聲問道:「就算沒有被我復活,誰能保證他們永遠不變?」

  在時間的流逝裡,細胞會死亡,血液會代謝,人類究竟是由什麼構成的呢?這世界上真的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嗎?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他們竭盡所能想推翻裂川王建構的灰色世界,視混沌與停滯為罪惡。在這一百年裡,在場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有過動搖與反思,只是不敢去想,不敢去深究。
  ──他們所做的,與裂川王追求的,是否真的有本質上的差別?

  黑色的世界已然降臨,只要殺掉裂川王,就能終結這百年來的痛苦與悲傷。他們設下天羅地網,捕捉到作惡的鬼王,卻在巨大的光牢前,與被關壓的囚犯一起接受最終的審判。

  「你們費盡心思也只把世界轉成黑色,卻無法殺死我;而只要我能一直活下去,總有一天,我能再把灰色帶回這個世界。」
  裂川王充滿惡意地笑了,「連這樣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還妄想殺害神明?」

  ※

  時間明明還在正常流動,但此刻的氣氛卻如此停滯僵持。
  好不容易抓到了裂川王,卻發現裂川王根本殺不死,在沒有把握的前提下,誰都不敢擅自攻擊,只怕又對當前的情勢造成一次嚴重的打擊。
  難道他們一路艱辛萬分地掙扎過來,就只能停留在這裡,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又走向失敗?
  少開玩笑了,他們絕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冰炎沉著臉,正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聽見熟悉又令人厭惡的嗓音在自己身側響起。他愕然轉頭,卻看見褚冥漾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藍色捲髮的男子態度自然地舉起手,對著冰炎跟褚冥漾揮了一下,權充招呼,「咳,或許我可以來幫忙回答問題,雖然我不是獄都這方的人。」

  「安地爾!」褚冥漾被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往冰炎的方向靠去,被冰炎一把扯到身後,戒備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安地爾聳聳肩,沒有正面回應這個的話語,只是說:「為了準備點東西,來遲了。」
  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問道:「安地爾,你要背叛我麼?」
  聞言,安地爾竟然笑了笑,「如果要背叛你才有資格回答的話,好,我現在是獄都的人了。」
  他試圖勾住褚冥漾的肩膀,表達自己轉換陣營的立場。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冰炎的烽云凋戈便憑空出現,一把指住了安地爾的胸口,無聲地拒絕他的靠近。
  安地爾無奈地嘆氣,舉起手後退兩步,才說道:「首先,你不是真的無法被攻擊,只是因為你持有太多太多永生環,等於擁有龐大數量的分身,因此大多數的攻擊對你無效罷了。」
  聽見他的話語,褚冥漾猛然想起些什麼,「對啊,那時候學長明明砍掉了裂川王一條手臂!」
  「意思是……只要能破壞永生環,就可以對裂川王造成傷害?」冰炎微微皺起眉頭,思索道:「此外,賭上靈魂的攻擊也會奏效?」

  「對。」安地爾點頭,他微微歪過頭,露出一個有些為難、又有些漫不經心地笑意,「所以『她』才提前讓我過來,就是怕你又莽撞亂來。」
  這個神態過於溫和,幾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長輩看護晚輩的意味在。冰炎一愣,下意識地就重複了一遍安地爾的話語,「……她?」
  「先等一下,你們很快就會看到。」安地爾說。
  褚冥漾同樣地困惑,「看到什麼?」

  地面開始輕微震動,裂川王猛然悶哼一聲,光牢之中,四散漫射的光線穿透他的軀幹,終於開始流出血來,整個人也像是瞬間被抽去了力氣一樣癱軟下去。陣法對他的壓制產生作用,裂川王龐大的黑暗漸漸萎縮,接著如同蒸發一樣,逐漸消散在空氣之中。
  空間破開,漫天的火焰揚起,在空間的彼端,無數散發著暗紅色光芒的永生環被火焰所吞滅,燒成灰燼。而背對著火焰明亮耀眼的光芒,有人緩緩走來。
  安地爾一臉看好戲的悠哉,環著手臂感嘆地道:「她在你的主城裡裝傻沉睡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你放鬆了警惕,無暇再監視她的行動。」

  震動漸漸停止,穿越空間、甚至穿越時間,火焰的餘光如同靈魂一般飄散。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抓著自己的那隻手掌猛然收緊了。
  走到他們面前的美麗女子有著一頭彷彿火焰化成的紅色長髮,和與冰炎一模一樣的紅色眼睛,用溫和的眼神注視著他們,笑容熟悉又溫暖。

  「她放火燒掉了你所有的永生環。」安地爾笑道,「裂川王,這就是足以毀滅你的答案。」
  裂川王在陣法裡痛苦掙扎,他暗得近乎黑褐色的鮮血溢出陣法,很快就污染了這片的土地,但他卻仍然執著憤恨抬起頭,失態地嘶吼出來人的名。
  「巴瑟蘭──」

  此時此刻,燄谷的第一公主,冰炎的母親,巴瑟蘭,終於真正地站在了他們的面前。

  ※

  或許是因為獸王族的生命力實在太過強韌,她從甦醒那一刻開始,就沒能完全被永生環控制。

  她很確定自己已經死了,連同丈夫一起,早就死在那場戰爭之中,只留下他們的幼子獨自一人。但是此刻,她的丈夫就待在她身旁,用她無比熟悉的語氣與旁人對話。
  亞那瑟恩喜悅又憂愁地問:『安地爾,她為什麼還不醒?』
  『或許你可以懷疑,是我動了某些手腳也說不一定?』被稱為「安地爾」的男子似笑非笑地道。
  『你不會的,』亞那瑟恩理所當然地道:『那可是巴瑟蘭,是我的妻子,亞的母親。』
  安地爾不置可否。亞那瑟恩又說:『那你再跟我說說亞的事情吧。他真的長大了對嗎?長得很像我?你跟他交過手?』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就像是一點都不在意旁邊的人願不願意回答他,過了片刻又自顧字地嘆氣:『亞怎麼會跟裂川王作對啊?你說我們把他殺了,他是不是就能聽話了?』

  巴瑟蘭的心跳有片刻地停頓,卻沒有表現出來。從亞那瑟恩的角度看來,她依然安靜地沉睡在那裡,就像是一尊美麗的、沒有靈魂的塑像。
  在完全陌生又萬分詭異的環境裡,聰明的公主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安靜地等待。
  直到安地爾把亞那瑟恩趕出那間房間,然後對著她開口:『妳醒了吧?別裝了。』
  『……怎麼發現的?』
  『雖然看起來不像,但我真的是醫生。』

  被戳穿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實,巴瑟蘭卻沒有慌張,她當機立斷,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了決定。
  「叮」的一聲,安地爾的黑針勉強架住了巴瑟蘭的短刀,卻又被那一刀的力道震得黑針脫手飛出。巴瑟蘭去勢不停,短刀直直地抵上安地爾的喉間。
  安地爾舉起雙手,『對救活你你的醫生這麼凶,真的好嗎?』
  巴瑟蘭的語調溫柔,眸光卻冰冷,『正常來說,就算是醫生也救不活一個死人。』
  『好吧,其實不是我救活的妳,我只是負責調整妳的狀態,真正救活妳的人是裂川王。』
  『請說明得更清楚點。』
  『……妳沒被裂川王控制啊?』
  『控制?』巴瑟蘭有些危險地瞇起了眼睛,『所以亞那也是被控制了?』
  『不然妳覺得亞那的個性,能這麼理所當然地說要殺掉自己的兒子嗎?』
  『……』

  從亞那瑟恩以前對自己提過的隻字片語,還有眼前這短短的交手,巴瑟蘭能敏銳地判斷出來,安地爾絕不是一個習慣說實話的人,但他這段話的內容應該都是可信的。
  她思索片刻,才客氣地道:『看來我似乎需要更多幫助。只能麻煩你了,安地爾。』
  那把短刀的刀鋒還卡在安地爾的喉前,冰冷又鋒銳。安地爾裝模作樣地嘆氣,說道:『那妳可能找錯人了。我的目的是收藏亞那的屍體,沒有要日行一善的選項。』
  這句話的挑釁意味太嚴重,巴瑟蘭終於蹙起眉,臉上浮現些許困擾的神色,但很快又露出笑容。

  她是亞那瑟恩的妻子,冰炎的母親,擁有一頭紅色的、如同火焰一般的長髮,還有跟冰炎一模一樣的紅色眼睛。巴瑟蘭當然是很美的,而且美得銳利逼人,但她露出這樣的笑容時,卻不會讓人心神搖盪,反而只覺得萬分危險。
  安地爾的內心警鈴大作,還不等他說「我是開玩笑的」,巴瑟蘭就笑瞇瞇地收起了手上的短刀,然後不慌不忙地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面對安地爾的挑釁,她只對安地爾說了一個字,或者嚴格來說,一個感嘆詞。

  『哦?』

  ──火焰能燒毀一切,卻也能誕生神明。
  矗立於燄之谷的公主神殿裡有著公主狼形的雕像,巍峨且高聳,千年以來,始終用著眷戀的眼神凝望著某個方向。而此刻巴瑟蘭站在這裡,就像是她從祭壇上走了下來,化為火焰,凝塑人形,再度回到這個世間。
  她美麗的紅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冰炎的臉孔,彷彿這就是她此刻站在這裡的所有理由,卻在離冰炎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了腳步。
  火焰還在燃燒著,裂川王被關壓在光牢之中,喘息掙扎。一時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褚冥漾鼓起勇氣張開口,打破眼前的沉默。

  「……為什麼?」褚冥漾有些結結巴巴地詢問道:「我在安息之地見過您,當時您跟我說,裂川王的復活失敗了?」
  聞言,巴瑟蘭很淺地勾起了一個笑,對著褚冥漾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因為,我是騙你的。」
  「……」可以這樣?騙人不要說得這麼大聲好嗎?
  「獸王族的生命力太過強橫了,裂川王很難完全控制。」大概是褚冥漾的表情太過一言難盡,巴瑟蘭稍微收斂了笑意,又解釋道:「我假裝成復活失敗,一直沉睡的模樣。除了替我保守秘密的安地爾之外,誰都沒發現我竟然保有意識。」
  被她暴揍一頓徹底打怕了的安地爾表情微妙地站在一旁,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最終還是決定閉嘴。

  「我一直知道,裂川王的陣營裡,有人暗中在幫助獄都。」冰炎終於張開口,緩緩地說道:「原來是母親您。」
  「對,也不對。」巴瑟蘭注視著冰炎的眼睛,用輕柔卻堅定的嗓音說:「我確實是一直在幫助你們,你能拿到永生環的製作方法,也是我託安地爾交給你的。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用法,來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她說:「但是,我不是真正的巴瑟蘭。」

  「……」冰炎什麼也沒說。
  這句話太令人意外了。從冰炎握緊的手掌與很輕地顫抖著的身軀,褚冥漾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劇烈的情緒起伏。做為母親,巴瑟蘭一定把一切都看在眼底,但她依然溫柔又堅定地把自己想說的話語說了下去。
  「或者可以這麼理解,我不是完整的巴瑟蘭。」巴瑟蘭眼神平靜地道:「我只是她的惦念,她對於珍愛的孩子、美麗的世界,與這個世界上她永遠想念的那些人們,所保留下來的一絲眷戀。」
  她站在冰炎的面前,用著被裂川王復活的軀體,將自己與「冰炎的母親」這個身份完全切割開來。話語雖然簡短,但意思卻很清晰:她希望冰炎把她當作一個碎片,一個幻影,而並非與之長久分離的母親。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亞。」

  褚冥漾完全不能明白,他覺得以自己的理解力,如果沒有人解釋,或許一輩子都不能理解巴瑟蘭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冰炎沉默片刻,很快地就冷靜了下來。他說:「我知道,您來到這裡,是為了將一切做個了結。」
  巴瑟蘭不會留下來。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再讓冰炎看見自己一眼。
  她已經逝去太久太久。冰炎的時間一直在往前流動,但她卻只是一塊過往的殘片,已經癒合的傷口又被撕扯開來是多麼地疼痛,她離開過一次,又怎麼捨得讓冰炎與自己再度分離。

  巴瑟蘭露出笑容,眼眶微紅,卻沒有再說些什麼。她對著冰炎伸出手,也不見她做出什麼特別的動作,一枚小小的水晶瓶便猛然從冰炎的胸前飛出。
  褚冥漾認得,那是白陵然給自己的水晶瓶,裡面本來裝著屬於「褚冥漾」的時間,被他贈予冰炎。而此刻瓶中只有一圈暗紅色的、環形流動的光痕,那是裂川王放在冰炎身上,又被冰炎替換下來的永生環。
  巴瑟蘭說得沒錯。冰炎的確在掌握永生環的法術之後,找到了更好的使用方法。

  曾經依附在冰炎身上的永生環從水晶瓶之中流洩,變化為一隻暗紅色的蝴蝶,依戀地停在巴瑟蘭的手掌心。她垂眸注視著那隻蝴蝶,就像是注視著冰炎那些、她來不及參與卻又無比珍貴的的歲月。
  如果可以,她多想陪著自己的孩子長大啊。
  可是這個世間從來沒有如果,時間不會停止,靈魂也不會消失,他們都要繼續往前,他們會永遠地離開彼此,然後以另一種方式、另一種面貌,再度重逢。
  她取走冰炎的永生環,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冰炎與褚冥漾一眼,然後不再留戀地轉過頭,面對著光牢之中的裂川王。
  火焰重新點燃,四散蔓延,巴瑟蘭說道:「裂川王,作為被你引渡回這個世界的生命,我要來宣判你的結局。」

  裂川王失去了大量永生環的保護,狼狽不堪地被關壓在光牢之中,這畢竟是由所有種族議會的代表共同施術的陣法,其強大可想而知。光牢裡不停生出新的光線,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體內,裂川王已經無力再掙扎,更遑論逃脫,他暗紅色的血液越流越多,幾乎就像是要因為鮮血流盡,徹底死在此處。
  當然沒有這麼容易。鬼族並不是正常的生命,也不會以正常的方式死亡。
  因此巴瑟蘭才要出現在這裡。

  「我承認,妳真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巴瑟蘭。」
  聽見巴瑟蘭走進的腳步聲,裂川王緩緩抬起頭,瞇著眼睛說:「跟你兒子一樣,很能帶給我驚喜。」
  巴瑟蘭沒有接話,而裂川王的平靜卻只有一瞬。
  「但是,妳憑什麼……宣判我?」他猛然歇斯底里地低吼了起來:「這世界上,何人有資格審判我!」
  「我是在拯救你們,拯救這個世界!我為的是讓這世界上──不要再有悲傷與分離!」
  如果這世界還有神明,神真的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嗎?
  「莫非這就是妄想拯救所有人的下場──孤獨地成為神明、孤獨地被所有人遺忘,然後,被自己的信徒與時間共同殘殺──」
  他的黑暗暴動了起來,與巴瑟蘭的火焰一同燃燒著。虛空中,是何處傳來躁動的低語,在靈魂樹下,萬千靈魂曾經審判過褚冥漾的命運,被無辜製造出來的人偶選擇背負自身的原罪,因而得到命運的赦免,但創造了他的鬼王卻拒不認罪。他像當年光之國的將軍一般,在神明的座下不停咒罵著。
  他就是那位將軍,並非神明,而竊居神明之位。明明是為了復仇,卻宣稱自己會拯救一切。

  「來吧,殺了我!」裂川王的一隻眼睛因為不停流下的鮮血而無法睜開,他憤怒又快意地道:「殺了我,妳一樣會死!」
  火光照亮巴瑟蘭毫無畏懼的面容,她如同火焰的化身,走進本就充滿了光的光牢之中,使得一切都明亮得不可逼視。她的背影那麼堅毅,彷彿也在訴說著她的信念。
  她從不畏懼死亡。
  她不會屈服於殘酷的命運,也不會陷入狹窄的絕境,她擁有最珍貴而美妙的東西,並且能為之披荊斬棘。

  ──我的孩子,我與你一樣。

  「裂川王,你只想著用時間來控制別人、侵蝕別人,卻沒想過,把時間贈予別人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巴瑟蘭的聲音在火焰燃燒之中也無比清晰。
  一連串暗紅色蝴蝶從她的手中飛出,一隻、兩隻,然後是第三隻。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冰炎的低語:「……那是我的、母親的,還有父親的永生環。」
  曾經植入他們三人身上的永生環變化成三隻暗紅色的蝴蝶,灑落明亮的蝶粉,環繞著裂川王翩翩飛舞。裂川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停滯,接著就像是看見什麼極端恐怖的事情一樣,驚駭且無聲地掙扎了起來。
  他的黑暗也隨之掙扎舞動。作為妖師,即便已經失去所有力量,褚冥漾仍然聽見黑暗裡夾雜的訊息。
  那是溫柔的、幸福的聲音,是亞那瑟恩、巴瑟蘭與他們的孩子曾經共同生活時留下的回憶。裂川王把自己的時間寄存到別人身上,於是那些時間也染上了旁人的記憶,並且在時間流回他身上的時候,一起挾帶入他的生命裡。

  「不……!」他痛苦不堪地嘶吼:「別妄想用這些、脆弱的情感來……控制我!」

  『他的名字就叫颯彌亞。在精靈的古語中,這個名字意味著「聲音」。』
  『雖然我已經看不見了,但是我依然能聽見他的聲音。巴瑟蘭,妳聽,他的哭聲多麼宏亮。』
  『我愛你們,我知道你們亦然。』

  愛是什麼樣的呢?愛歷久彌新,永恆不滅,在生命、靈魂,與時間的深處。
  隨著蝶粉的落下,那些蝴蝶漸漸地顯露自己本來的顏色,暗紅的光芒螁去,轉為溫暖的、柔和的乳白色光芒。裂川王在火焰與光芒之中控制不住地顫抖,他的外表也在變化,從漆黑的鬼王變回最初光族明亮的模樣。
  「在你成為鬼王之前,你也曾經是人類,你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無堅不摧──看啊,裂川王,你也會被別人影響,進而毀滅。」
  所有人都屏息看著。分不出是洗滌還是刑罰;是時間倒流,還是時光終於在漫長地停滯之後,開始重新前進。裂川王變回金色的長髮散落在地面,掙扎地抬起頭來,仰頭望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巴瑟蘭,他的眼瞳是一圈很淺很淺的金,裡面倒映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聽見巴瑟蘭用憐憫的語氣問道:「你創造了灰色的世界,妄想成為神明,但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最初想復活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在鬼王所放棄的人類生命之中,也曾經存在過一個、被他珍藏在眼底的人嗎?

  「……」
  此時此刻,上個世界唯一一個遺留下來的光族張開了口。有那麼一瞬間,他大概是想回答巴瑟蘭的問題,可是他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任何話語,就這樣徹底融解在光芒之中。
  那些時間化成的蝴蝶也就此消散,光牢崩解,火焰熄滅。有風吹過,吹散陣法殘餘的灰燼,彷彿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巴瑟蘭緩緩回過頭,與冰炎和褚冥漾對視著。融融的日光灑下,褚冥漾以為她要對冰炎說些什麼,卻聽看見她露出了萬分美麗又溫暖的笑容。
  「日光多溫暖,我很喜歡。」她抬手指向終於有了太陽的天空,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們也是。」

  是不是在安息之地相遇的時候,巴瑟蘭與亞那瑟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褚冥漾不敢側頭去看冰炎的表情,卻也能從巴瑟蘭的神情之中感受到強烈的情緒。他衝動地抓著冰炎,往前走出幾步,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下一刻,巴瑟蘭的能量便散溢開來,化為點點星火。
  她就這樣,微笑著在他們的眼前無聲地消散了。

  「……」
  褚冥漾一怔,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而冰炎卻平靜地說:「結束了。褚,我們回去吧。」
  有細小的火焰在空中飄散。冰炎垂著眼眸,用掌心承接住一點點殘餘的火光,終於說:「所有人都回去吧。」

  彷彿是這句話打開了某個開關,不知道是誰先發出喜悅的哭聲,然後又是笑聲傳來,百年的痛苦在此終結,人們又哭又笑、痛苦著、歡慶著,用各種方式宣洩自己終於能走入明天的喜悅。
  時光一直流動著,不會停止,生命也要向前走去。溫暖的日光灑下,這個世界因為回歸正確的顏色而歡笑哭泣。
  而風裡似乎還傳唱著誰的低語。

  ──我的孩子們,看啊,你們帶回了一個美好的世界。
  我多麼驕傲。
  我看過了太陽,就由你替我去看星星。生命總有一天都會死亡,但我們之間會以另一種形式延續,這就是輪迴的意義。

  『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你一定要相信,許多年以後,在美麗的世界裡,當星星重新劃過天際,我們還會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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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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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星軌



  後來他們為巴瑟蘭、與所有逝去的生命,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以渡魂塔的遺跡為憑弔,無數閃閃發亮的水晶被鐫刻上逝者之名,懸掛在斷垣殘壁之中,當風吹來,那些水晶彼此交撞,便會在日光之下閃爍美麗的光芒,同時發出悅耳又柔和的聲響。
  就像褚冥漾曾經在靈魂樹下聽過的靈魂低語。
  這些水晶裡已經沒有任何靈魂,所有被渡魂水晶收藏的靈魂都已回歸安息之地,只留下這些美麗的晶石,被活下來的人懸掛在這裡,就成為了一座一座充滿思念的墓碑。

  在葬禮上,人群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在遺跡裡穿梭,尋找重要之人的水晶,時不時聽見細微又釋然地啜泣。不知是誰開始唱起了讚頌靈魂與世界的詩歌,許許多多的嗓音共鳴起來,在廢墟之中、天穹之下,像是能穿透地心,到達遙遠的彼方一般。
  人們漸漸到來,又逐漸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弔唁的人們都已經回去了。微涼的風吹來,然後是褚冥漾非常熟悉的嗓音。

  「褚。」
  冰炎的腳步在他身旁停下。褚冥漾明顯被嚇了一跳,差點整個人跳起來,但還是故做鎮定地彎下腰,在褚冥玥跟白陵然的水晶面前,放下一本書跟一束花。
  花是盛放的百合,而書衣上用華麗的字體寫著「夜國」兩個大字,風吹動書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冰炎的視線下意識地掃書上的字體,同時用平靜的嗓音開口問道:「不躲我了?」
  「……」
  褚冥漾心虛地垂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才沒躲,我也就是……就是有點事情要忙。」
  冰炎哼了一聲,「沒有最好。」
  沒有才怪。
  躲是不可能不躲的,一定要躲,不躲會死,非躲不可的。
  當初他們從意識的盡頭返回六界時,褚冥漾一時做死的病症發作,沒握住冰炎伸過來的手,反而採取了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大膽包天的舉動。

  『──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黑色的世界嗎?」
  『我們走吧!學長!』

  說完這句話,褚冥漾一腳把冰炎從月台上踹了下去。

  「……」回想起自己都幹了些什麼,褚冥漾想死。
  早知道就不來幫然跟姊上香了,反正這裡也買不到紙錢,我為什麼要來乖乖參加葬禮然後被學長逮個正著啊啊啊啊──褚冥漾滿臉都是「我命休矣」、「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怎麼辦我是不是該找個藉口溜走」的跑馬燈彈幕,臉色的變化無比精彩。
  內心戲很多的小妖師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就看見他的學長微微蹙眉,輕而易舉地傾身靠近他,然後,對他伸出了手……

  冰炎開口:「你──」
  褚冥漾閉緊眼睛,絕望大叫:「學長我就是想讓你體會一下我當年被踹下月臺的感覺還有抗議你總是那麼專斷獨行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但我下次還敢──」
  但是冰炎只是伸出手抬起他的下顎,仔細地審視他的臉孔,逼問道:「不會是又跑去哪裡逞強亂來所以才不敢來見我?」

  「……啊?」褚冥漾愕然。
  他們的對話過於平行,場面一時有點尷尬。冰炎按在他頰側的手掌稍微收緊。這是一個不至於讓褚冥漾感到疼痛,但能清楚傳達不滿的動作。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躲我的?」冰炎瞇著眼睛,語帶不滿地道:「我告訴過你,褚,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反正上次賣內褲也是下不為例。
  褚冥漾敷衍他,「……喔。」

  冰炎真的要被他給氣笑,一看就知道某隻笨小狗完全沒把他的警告聽進去,但這確實不是冰炎此刻的重點,因此他沒好氣地拍了拍褚冥漾的臉,警告他,「總之,一點能力都沒有的人,別再給我亂跑。」
  「喔。」褚冥漾乖乖地點頭,隔了片刻又問:「所以學長最近……在忙些什麼?」
  「忙著撤回守世界。」冰炎鬆開手,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的問題:「世界已經恢復正常,大部分種族都想盡快回到自己的家鄉。」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跟辛西亞商量過了,妖師一族不回去,他們打算繼續留在隱居地裡。」

  ──漫長時光的迫害至此完結。代理妖師族長的精靈女子露出溫和的笑容,對著冰炎說道:『從此之後,就讓心想事成的妖師,成為傳說裡的故事吧。』

  很多很多年前,在辛西亞剛剛認識白陵然的時候,或許冥冥之中的她已經感受到,自己與這個人之間擁有重要的羈絆,但那時的她一定無法預料,終有一日,她會放棄自己的種族,陪另一群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終老他鄉。
  精靈是脆弱又堅毅的生命,會為了重要的人逝去而悲傷死亡,可是辛西亞放棄了這樣的權力。在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她對冰炎說:『亞殿下,我真羨慕你。』
  她羨慕的是什麼呢?羨慕冰炎成功復活了自己重要的人,羨慕冰炎只剩下短暫的壽命,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許多的問題都無法輕易得到結論,只能靠這漫長的一生來尋找解答。

  「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小女孩,」冰炎見褚冥漾沒有回應自己的話,接續地道:「她被裂川王放了那麼多血,本來必死無疑,但你即時把自己的黑暗放入世界脈絡裡,延緩了她的力量流失,她還留有一口氣。」
  「我讓安地爾把她治好了,現在辛西亞在照顧她。」
  「太好了。」褚冥漾鬆了一口氣,終於露出冰炎很熟悉的那種笑容。
  他想了想,又歪著頭,有些意外地道:「學長你竟然沒把安地爾打死啊?」
  「本來是想的……但是後來太忙,沒空。」冰炎也很坦然,「看在他勉強算是幫了母親一把的份上,算了。」

  「那些裂川王呢?」褚冥漾問。
  「我跟夏碎去拜訪過重新升起的時間交際處,」冰炎說:「黑山君說,他是真的死了,連靈魂都不復存在了。」
  褚冥漾眨眨眼睛,感嘆地地道:「學長這段時間……真的做了很多事情呢。」
  「廢話。」冰炎忍不住狠瞪他一眼:「我又不像某人,自稱自己有事在忙,其實都不知道在哪裡閒晃。」
  自稱在忙其實一直在閒晃的某人尷尬地「嘿嘿」笑了起來,伸手抓抓自己地臉。
  他的表情看起來太無辜,冰炎有一瞬間很想揍他,手癢地抬起手來,念頭幾次流轉後,卻還是輕輕地放下。他把手放在褚冥漾的頭上,難得溫和地揉了揉,嗓音很平靜,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卻帶著笑,「算了。」
  這傢伙已經非常非常努力,偶爾偷懶一下,也就算了。

  「……」促不急防地被冰炎摸頭,褚冥漾有些難為情地抗議了起來,「啊學長你別弄了我頭髮都亂了……」
  「哼。」冰炎才不理會他的抵抗,惡劣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褚冥漾一瞬間產生一種自己會被他當場種在這裡,成為一塊人形墓碑的錯覺。
  「啊學長我的脖子脖子脖子真的快斷了啊啊啊──」
  「還敢抵抗?」

  徐緩的風始終在吹,懸掛在遺跡中的水晶叮噹作響,他們的對話聲夾雜在其中,傳了很遠很遠。褚冥漾好不容易掙脫冰炎的手掌,戒備地退開幾步,正想抱怨冰炎又捉弄自己,抬起頭來卻對上那雙鮮紅的、明亮的眼睛。
  天光明亮,光線被水晶的切面反射,一晃一晃地落到了誰的臉上,留下無暇的虹影。褚冥漾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裡其實有很多很多話想跟冰炎說,卻又不知道怎麼表達。
  他想問問冰炎,以後世界就變成黑色的了,對精靈一族會不會有不好的地方?
  他想問問冰炎,他們互換了時間,冰炎會不會覺得壽命太短,感到後悔?

  他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冰炎,但還沒想好要怎麼開口,就看見冰炎稍微斂住笑容,突然低聲對著他問道:「所以你呢?」
  「啊?」這個話題跳得太快,褚冥漾茫然。
  「所以你接下來呢?打算怎麼辦?」冰炎問他,見他半天不答,忍不住微微皺眉,「你不會沒打算告訴我吧?」

  「……」
  某些時候,冰炎實在太過於敏銳,又太過於瞭解他了。
  褚冥漾一直知道冰炎是這樣的人。從鬼王塚開始,冰炎就一直沒有變過。
  冰炎能為了保證他的存活,欺騙他、傷害他、使他痛苦,甚至將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雖然從結果看來,一切都得到了一個相對美好的結局,好像當初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現在都已經不再重要,但褚冥漾不可能因此就完全釋懷。

  巴瑟蘭說過:把時間送給別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人們會被身上背負的時間影響。
  褚冥漾其實最想問問冰炎的是:那麼學長,我們之間又算是什麼呢?

  「我還沒想好。」褚冥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反問:「那學長呢?」
  他看不見冰炎的神情,但可以感覺得出冰炎對他的答案並不滿意。
  「冰牙精靈跟燄狼都要回守世界去。」冰炎回答的嗓音有些僵硬,就像是故意要保持淡漠,「如果你想去妖師隱居地,我可以跟辛西亞說一聲。」
  褚冥漾想了想,搖搖頭,「還是不了。」
  冰炎也沒有勉強他,「那好吧。」

  「時間不早了。」冰炎抬頭看向天空,褚冥漾完全無法理解他怎麼依靠這種永遠明亮的天候判斷時間,只能傻傻地站在那裡,聽見冰炎說:「如果你有了決定,就告訴我。」
  「好。」
  「那我還有事要處理,先回去了。」
  「學長掰掰。」

  褚冥漾怔怔地注視著冰炎逐漸遠去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喊住他:「等等,學長!」
  冰炎聽見他的嗓音,腳步微微一頓,側過頭來等他,「怎麼了?」
  褚冥漾想了一下,還是無法成功組織自己的語言,只好沒頭沒腦地問:「一百年……是不是太短了?」
  他覺得冰炎或許會皺著眉頭罵他說「又在胡思亂想什麼」,或者冰炎會直接不理他,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冰炎竟然聽懂了他的問題。
  「對。」
  冰炎乾脆地回答道:「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

  然後冰炎這麼就走掉了。

  真的有夠乾脆俐落,毫不留戀。褚冥漾無語。
  風吹動水晶的聲音此刻聽在他耳裡一點都不悅耳,反而有些令人心情煩躁,他沒好氣地踢了下路邊散落的石頭,本來是想發洩情緒,卻沒想到那其實是一塊大部分都掩埋在土裡的石磚,不只能沒踢動,反而讓自己的腳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簡直要氣死,分不出是被冰炎氣的,還是被自己氣的,只能狼狽地蹲下去無聲地哀嚎。

  「這算什麼啊!」
  或許是踢到的地方實在太痛了,他壓抑住上湧的淚意,狼狽地低下頭,把頭埋在膝蓋裡,咬牙切齒地喃喃,「學長王八蛋……」

  他們交換過彼此的時間,這本該是世界上最親密又最危險的關係,可是冰炎問他「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就像是完全沒有考慮過,要讓褚冥漾跟著自己一起走下去。
  一百年太短了,所以冰炎可能是有些後悔。
  原來,就算他們互換過時間,冰炎也想的是要讓他離開,而沒有想過留在他的生命裡。

  ※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原地低落了多久,等到他的雙腳都有些酸麻,正想站起之時,卻突然聽到意料之外的嗓音。
  有個人在他面前彎下腰,俯身看向他,「──所以,你這是被甩了嗎?」

  「鬼啊!」褚冥漾一瞬間沒發現這是誰,已經足夠驚慌,想要站起卻因為腳麻沒控制住平衡,一屁股坐倒後反而看清了對方的模樣,更加驚嚇,「安地爾!」
  「嗨。」安地爾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驚慌失措的動作,還順便點評道:「肢體真僵硬。褚冥漾,你的骨頭像是個一百多歲的老年人類。」
  「……」嚴格說起來,如果褚冥漾未曾死亡,那活到現在的他確實已經是百歲老人了。褚冥漾無語地瞪著安地爾,戒備地質問道:「你來幹什麼,安地爾?」

  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很凶,可是跌坐在地上的模樣實在沒有半分說服力,安地爾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省省吧,褚冥漾。不管我要幹什麼,你難道覺得你阻止得了?」
  沒有半分能力的肉腳妖師屈辱地閉嘴。
  安地爾笑著擺擺手,「別這麼緊張,我只是來取回一件東西,馬上就要走了。」
  「……什麼東西?」褚冥漾皺著眉頭問。而安地爾彈了彈手指,「你感覺一下?」
  褚冥漾沒有在安地爾身上感受到殺氣,但安地爾這麼說,明顯目標就是自己。他低著頭檢查了半天自己是不是少了隻手臂還是少了條腿,又過了片刻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時間!」褚冥漾勃然大怒,從地上跳起,「快把學長的時間還給我!」
  安地爾舉起手,手掌上漂浮著一條盤旋在一起、散發著美麗光芒的時間。下一刻,那些時間面前生出一道柔軟的屏障,攔住褚冥漾抓來的手掌。安地爾沒有傷人的意圖,又或著冰炎的時間絕不可能會傷害褚冥漾,因此褚冥漾只感覺自己的手掌像揮進了一團綿花裡。這感覺太奇怪,他一愣,下意識地停止住搶奪的動作。
  「褚冥漾,你可別太衝動,我經過同意的。」安地爾含笑道。
  「我才沒同意!」褚冥漾抗議:「學長也不可能答應!」
  「小朋友的意見,我幹嘛在意?」安地爾聳聳肩,又道:「我不會白白幫助巴瑟蘭,這是那女人默許的。」
  褚冥漾愕然,「……學長的媽媽?」

  『……用時間來控制別人、侵蝕別人,卻沒想過,把時間贈予別人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

  難道除了這句話之外,巴瑟蘭還有想要告訴他們的事情嗎?
  「凡斯的遺體沒了、亞那的遺體也沒了,總該給我一點紀念品吧?」安地爾單手插在口袋裡,玩世不恭地笑道:「要是我不取走你的時間,你能活接近萬年,而她兒子最多只能再活一百年,這樣不是太糟糕了嗎?」
  「哦,不過你剛剛被甩了,好像也沒差。」安地爾聳肩,「好吧,算你倒楣。」
  「……」褚冥漾無語,實在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痛罵這個變態收集癖,最後只好虛弱地抗議:「我才沒被甩。」

  安地爾沒理他,自顧自地說自己的:「放心好了,我真的只是為了收藏,沒別的意思。」
  「除此之外,我來找你,是還打算作個交易。」他揮揮手,收起了那些時間,轉而把一團明亮的光暈放到褚冥漾的面前。
  「……這是什麼?」褚冥漾皺著眉頭問道。
  他能在那一團乳白色的光芒之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波動,但卻又完全陌生。

  「這是一個初生的靈魂。」安地爾笑道:「那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小女孩,我已經把她的肉體治好了,但是否要給她一個嶄新的生命,你可以與我交易。」
  褚冥漾沒有馬上給回答。
  他在觀察、也有些戒備,他不清楚安地爾還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也不能確定安地爾所說的話語是否可信。
  可是那團光暈從安地爾的手掌中飛出,輕飄飄地落到褚冥漾的面前,純粹又潔淨,像是一隻初生的小獸,雀躍且懵懂,好奇地環繞著他的身體上下飛舞。褚冥漾臉上的神情慢慢地鬆懈下來,難得完全平靜地看著安地爾。

  「你想要什麼?」他問。
  「我幫你留了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如果你想要這個靈魂,那麼些下來一百年裡,你都要為這個世界繼續努力。」安地爾道:「靈魂樹無法短時間收容這麼多靈魂,還有許許多多靈魂散落在這個世界上,我要你去把他們找回來──包含被裂川王復活的那些。」
  「這關你什麼事?」褚冥漾低頭看著那團光暈落入自己的手心,忍不住困惑地問:「你為什麼要拜託我這件事情?」
  一百年前,他就想問這個問題,但褚冥漾從沒像此刻一樣清晰地感覺到,安地爾或許真的會給他一個答案。
  「安地爾,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陵然寫那個故事的時候,他正坐在我對面。」安地爾沒有正面回答褚冥漾的問題,只是悠悠地說起另外一件事情:「比起凡斯,他可真的一點都不好玩,可是那個故事,我還挺喜歡的。」
  伴隨他的話語,褚冥漾放在水晶前的那本書自動飄了起來,在他們的身旁快速翻動,就像是有看不見的存在正在虛空之中,閱讀欣賞著這百年來的傳說。

  「你有看懂嗎?褚冥漾,那個故事裡根本沒有神明。」
  褚冥漾皺眉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當初光之國會獻祭將軍,其實跟什麼神明的要求毫無關係,單純是政治事件?」
  「沒錯,」安地爾打了個響指,「當年不過是因為國主忌憚將軍的力量,故意找了個理由把將軍弄死,但國主又沒有能力守護好國家,因此才導致一切的滅亡。」
  安地爾所說的這些,褚冥漾絕不是沒有想過,但他不明白安地爾為什麼在這時提起這件事情,因此他皺著眉頭,問:「……所以呢?」

  「可是這世界上的確有神,甚至裂川王見過神,不然他就不會那麼執著地追求,要讓自己成為神明。」安地爾感嘆地道:「莫名其妙就被人咒罵了幾千年,神明就算是頭豬也該被吵醒了。」
  他輕描淡寫地抬起手,再度破開空間,強烈風壓傳來,彼端是褚冥漾從未見過的另一個世界,一片虛無,唯有黑色與白色的力量交融流動。褚冥漾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傳來一瞬間的戰慄,就像是渺小的生命不足以見證世界的本質,差點要被法則給吞沒滅頂。
  有著什麼限制龐大力量的禁錮正在從安地爾身上剝落,他脫下類似於人類的偽裝,終於完全顯露出自己的本相。
  他輕而易舉地伸手,攔住了那陣可怖的風壓,回頭對褚冥漾笑道:「我認識很多很多人,在這個世界裡,數百萬年來,見過許許多多的生命。」
  「肉體會毀滅、靈魂會被洗滌、時間也會被沖刷。」
  「但我一直在這裡。」

  無論發生了什麼,這個世界,一直在這裡。
  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都可能陷落,唯有世界不生不死,永恆不滅。

  褚冥漾逐漸理解他的意思,一種最不可能卻又無比合情合理的推測在腦海中浮現,使得他控制不住地張大眼睛。
  難道──

  安地爾不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揮揮手,那團光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際,然後道:「既然你不打算拒絕,那麼,交易成立。」
  慢著!等等!雖然他確實沒打算拒絕,但這樣根本是強迫中獎!
  「玩得有點累了,這個世界就暫時交給你們這些小朋友吧。」
  安地爾笑著說:「期待下次與你的見面,褚冥漾。」

  風流湧動,藍色長髮的男子踏進那道空間裂縫,「轟」的一聲,巨大的能量參天而起,捲動無數水晶,時間川流不息,生命始終在放聲高歌,曾經逝去的都會安息,扭曲的也會回到正軌。在遙遠的彼方,有一名黑色頭髮的小女孩緩緩地張開了她翠綠的眼睛;而在渡魂塔的遺跡裡,褚冥漾瞇起眼睛,隔著巨大的風壓勉強望過去,聽見安地爾說。
  「或許到時候,你與冰炎都又會有新的名字了,不過──我還是會告訴你們,我叫『安地爾』。」
  褚冥漾還想說些什麼,但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慢著!」

  「一場難得精彩的遊戲。」
  神明在時空的裂縫裡,閉上他金藍色的眼睛。
  「還不錯,我玩得很開心。」

  ──滿是綠意的妖師隱居中,一名黑髮小女孩緩緩抬起頭,懵懂又無措地望向四周。辛西亞注意到了她的動靜,朝她走去,摸摸她的頭頂,柔聲道:「怎麼了,小月?」
  她知道這個孩子無法理解自己的問題,也永遠不會回答自己,卻沒想到眼前的孩子定定地看了自己一會兒,然後撒嬌一般地對她伸出手,摟住她的頸脖。

  『或許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太像你姊姊了,於是妖師一族的代理族長竟然沒有殺她。』

  不是這樣的。
  是因為辛西亞捨不得。
  裂川王不會明白,自然也不可能猜到。對辛西亞來說,無論這個孩子有什麼缺陷,都是她無上的珍寶。

  辛西亞怔怔地看著女孩的臉,心情的情感熱烈又酸楚。她克制不住地落下淚來,伸手緊緊地、像是擁抱一生的希望與念想一般,用力地回抱住她。
  遲了許多許多年,她終於聽見這個孩子呼喚自己:媽媽。

  ※

  「漾漾,你真的確定要一個人上路……?」
  米可蕥有些憂慮地對褚冥漾問道。

  戰爭已經過去數個月,獄都城外的荒地因為得到了溫和的日照,逐漸生出野草與野花來。那些細小的綠意隨風搖曳,漸漸地將曾經荒蕪的大地覆蓋。在他們的身側,是在戰火中破敗的城牆,能禁止身帶時間術法之人出入的結界早已停止運作,城中大部分的居民也已撤離,只剩下少部分的人還留在這裡,等待一切安排妥當,一同返回故鄉。
  米可蕥早就該回鳳凰族去,仍在獄都滯留至今,就是為了幫他送行。

  「不是一個人啦。」褚冥漾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公會不是重建了嗎?我有請夏碎學長幫我發了一個公會委託,徵求一個能一起旅行的保護人,公告已經發出去了。」
  「……」米可蕥更加憂慮,「可是不是沒徵到嗎?」
  「不應該啊。」褚冥漾困惑地摸了摸下巴,「只要求會用傳送陣,不是很困難吧。」

  這傢伙不只毫無力量,而且還神經很粗。米可蕥握著他的手,有些無奈地問道:「……要不然還是我跟漾漾去吧?」
  「不用啦,喵喵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褚冥漾再次柔和卻不失堅定地把她的手拉開,安撫性地說道:「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雖然沒有力量,但我還能感受得到靈魂,不要小看我。」他露出溫暖的笑容,「而且我十六歲以前也是個沒力量的普通人,不也好好地活著嗎?」
  就是衰了一點而已。褚冥漾憋住了這句重點沒說,不然他怕米可蕥現在就回去打包行李,直接跟他一起上路。
  「好吧。」米可蕥嘆氣,然後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大堆東西,「那這些給漾漾帶著。這是傳送符、這是爆符、這是療傷用的藥膏、這是外用的藥、這是內用的藥、這是被子、這是睡袋……」
  「等等等等等喵喵──」
  直接被米可蕥的贈禮淹沒的褚冥漾慘叫出聲,「我現在沒有力量,很多東西都沒辦法用,妳冷靜一點!我甚至連收納東西的術法都施展不了啊──」

  最後褚冥漾在黎明時分,背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背包上路。
  他的體內沒有任何力量,連傳送陣都是米可蕥幫他發動的,戴在手上的手環安靜無聲,無論是米納斯、老頭公,抑或是希克斯都不會再回應他的任何話語,但是褚冥漾知道,他們一直都在。
  這樣就夠了。
  就算不知道前方是怎樣的旅途,他也能隨遇而安地繼續走下去。

  他再度選擇原世界的那個小火車站作為旅程的起點。
  很多很多年以前,褚冥漾就是從這裡展開嶄新的人生,窺見另一個美麗的世界。原世界的住民在光蝕之日的災難中幾乎全部死亡,無人的小城市安靜無聲,百年來唯有四處蔓生的野草肆意生長,再也不會有火車進站,載著乘客前往下一個地方。
  可是當褚冥漾走上月台之時,他卻清楚地看見,車站裡有人。

  ──初生的朝陽落在那個人身上,照亮無可挑剔的容貌。一身俐落的黑色衣袍、黑靴、黑色的露指手套,銀紅色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束在身後,靠在已經看不清圖樣的車站看板上,面無表情地垂著眼睛,看不出思緒。

  一百年前,他的代導人來接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
  是喜悅,還是憂慮?是恐懼,還是覺得命中注定?
  褚冥漾轉頭就走。

  「站住。」熟悉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來,帶著熟悉的殺氣,「你還想去哪裡?」
  褚冥漾非常視時務地停住了腳步,強自冷靜地說:「我只是想在被學長丟下月台之前爭取一點死緩時間。」
  畢竟他現在要跑也跑不掉,真的讓冰炎追上來抓自己,到時候怎麼死都不知道。
  「哦?」
  冰炎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他能聽到規律的腳步聲朝他走來。微涼的氣息吹拂上耳廓,冰炎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最後一句話幾乎貼在他的耳後,「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褚。」

  「……」褚冥漾撐著沒有轉頭,他想哭。
  他第一次在這個月台上看見冰炎,就知道吾命休矣。
  兜兜轉轉,怎麼就是逃不脫這個火車月台,冤孽啊。

  冰炎爆發了。
  「是不是交代了你別亂跑?」
  「是不是跟你說過有決定就告訴我?」
  「你一個人偷偷跑掉幹什麼?還讓夏碎幫你掛那個亂七八糟的保護人招募?什麼叫『只要會傳送陣就可以你不挑』?你到底有沒有腦子,記不記得自己現在是沒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
  褚冥漾委屈,「還不是學長說自己要幫忙各族撤退很忙,我不想麻煩你啊!」
  冰炎冷笑,「你麻煩我的地方難道還少了嗎?這個時候才開始客氣是腦袋壞掉嗎?」

  「明明是學長先說一百年很短時間不夠用的!」他罵得太兇,褚冥漾也開始火大,口不擇言地就道:「既然如此,學長你確定要浪費在我身上?」
  冰炎覺得他不可理喻,「我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要死,如果你沒有去時間交際處找我,能活幾年我根本不在乎。」
  褚冥漾最討厭他說這種話,忍不住更大聲地吼會去:「學長不要混淆概念!」
  「你才是別給我胡說八道!」冰炎忍無可忍地把他一把轉過身來,「當然是因為想跟你一起活下去才覺得一百年很短,你腦子到底哪裡有問題!」

  初曉的天際還有流星劃過,在天空中發出燃燒墜落的聲響。一陣風吹來,吹動他們的頭髮。褚冥漾掛在胸口的水晶吊墜閃爍著美麗的光,它曾經代表一個人的心意與死亡,而此刻的晨光落在他們的臉上,他只要抬起頭,就能看見項鍊的原主人站在他的面前,用一雙美麗的紅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想跟我,一起活下去……?」褚冥漾輕如囈語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他們的時間在彼此的體內流動著,相互影響,相互依存,這是世界上最親密也最危險的關係。褚冥漾曾經以為冰炎會對此不屑一顧,但最後冰炎才告訴自己:他甘之如飴。

  冰炎微微皺眉,他耳朵紅了,「你有意見?」
  「有。」褚冥漾說,他意見很多。
  冰炎終於被褚冥漾氣笑了。他微微傾身,靠近褚冥漾,用跟褚冥漾方才一樣輕的嗓音低喃:「有也憋著。」

  冰炎大概本來是想吻他,可是被褚冥漾別著頭躲開。冰炎臉色變得難看,但褚冥漾卻把手抵在冰炎的胸口,又想哭又想笑。
  他斷斷續續地開口,終於能把自己那時想問而沒能問出口的問題全部問出來。胸膛裡膨脹著熱烈的情感,驅使他不顧一切地去表達。

  「學長真的不回去……繼承冰牙還是燄谷啊?獄都也不要了?」
  「我本來就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
  「我不只是妖師,還是毫無能力的妖師,跟我一起上路你會很辛苦。」
  冰炎嗤笑,「反正你有能力的時候也一樣很麻煩。」
  褚冥漾瞪他,「而且裂川王還是有一些信徒的,他們搞不好會來為難我。」
  「誰敢?」冰炎挑眉。

  每一句話都被冰炎堵回來,褚冥漾囁嚅,「跟著我沒什麼好的,我還害學長失去了那麼長久的壽命……」
  他閉上眼睛,鼓起所有勇氣,終於把自己最大的恐懼說出口:「我甚至能用自己的時間控制你,學長就不害怕嗎?」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他以為冰炎會生氣,卻沒想到冰炎竟然很輕地笑了一聲,「笨蛋。」
  「我不是說過嗎?」冰炎握住他抵在自己胸口的那隻手,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

  冰炎一字一句地開口。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與褚冥漾在幻境裡曾聽過的那些話語重疊起來。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
  褚冥漾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那是靈魂樹編織的夢境,是每一個靈魂最美麗也最渴望的幻想。他們曾經共同墜入假想的夢中,但在一切都未曾發生的幻境裡,冰炎就已經告訴他自己一生的解答。

  「不是因為你是妖師,因為,你是褚冥漾。」
  「所以褚,你怎麼說?」

  褚冥漾眼眶裡含著淚,還是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沒有給予冰炎回答,卻學著冰炎懶得聽他廢話的時候那樣,抬起頭,在冰炎愕然的視線裡,第一次主動親吻了對方。
  這是他小心翼翼守護著的、最重要的人。
  不論力量多麼微弱,他都是妖師。
  所以,他所說的話語,都將變成不變的真實。

  『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在逐漸亮起的天空之中,無數靈魂受到靈魂樹的吸引,閃爍發亮地飛舞而去,劃下流星的軌跡──在天穹的深處誕生,被賦予初始的光芒,然後巡游天際,放聲歌唱,直至筋疲力竭,向下墜落,走向終結,終於落入於地平線,重歸於安眠,等待著下次的甦醒。
  這就是星星的旅途。
  這就是他們生而為人,靈魂的必然之路。
  如果能在這段旅程中,與命定之人相遇;如果能夠在短暫卻閃爍發亮的生命裡,與之交換一生的時間。
  那麼,無論前方擁有什麼樣的未來,都一定能心懷勇氣、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

  「對了,你身上的時間怎麼回事?」
  「噢,這個嘛,說來有點話長……」
  「不准裝傻,不准撒嬌,現在說清楚。」
  「學長……」


  ──我愛你,親愛的,不論是死亡與別離,我都會找到你。
  在那些漫長的、無法相見的歲月裡,我依然相信,總有一天,美麗的世界還會來臨。

  當星星重新劃過天際,這次一定不會再分離。


  +THE END+



  我終於走來,久違的重逢
  我們都在這世界上流浪,超越生存抑或死亡

  水晶在時間中腐朽,高塔在風沙中倒塌
  唯願與你相遇,無論幾個世紀

  初遇你之時,我便已聽聞時間的低語
  生命終會完結,靈魂也會消散
  但親愛的,你我終將歷經命運而不改

  唯有你是我畢生所願
  唯有你是我畢生所願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5-25 13: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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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衛生紙不夠用了 2024-6-8 09:53
看完後整個爆哭,已經好久沒看的這麼好看的文了,屬於每一個人的故事都讓我心疼不已,嗚嗚嗚嗚TAT 2024-1-19 23:09
哇啊啊啊啊啊啊~爆哭 2023-7-10 19:03
@HUI 冰漾就是很好很好!!!!最喜歡他們了!!! 2023-3-1 09:37
HUI
故事真的太精彩,一口氣讀下來根本欲罷不能!!!喜歡人物的本質側寫和角色個性的掌握,好多段落都讓人心疼到哭……冰漾怎麼這麼好Q_QQ 2022-10-18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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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6海草 +45 收起 理由
黎雨君 + 5 我我我挖到寶了 謝謝作者 真的很好看 非常感動(⁠ ⁠◜⁠‿⁠◝⁠ ⁠)⁠♡
HUI + 10
~飄~ + 15 大大真的寫得太好了,重頭哭到尾,好多心得想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多投一些海草了!期待出本!!!
染小柒 + 4
娜娜Nana + 10 恭喜完結~真的超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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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11-4 23:40:39
只看該作者
謝謝大家願意閱讀這個故事,也非常感謝大家的鼓勵。
如果這個故事讓大家從中感受到溫柔與愛,那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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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在工作的無限銃康之中把這個本子生出來了XD

【刊物資訊】

Writer  夜蒑
Illust   灰HAI
Design 小山風
Editor  MinT

A5判,小說本,上下冊,磚頭書*2(寫到跳樓)
充滿作者私心喜歡的火葬場、求而不得,相愛相殺、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強烈推薦先閱讀試閱後,再決定是否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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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售期間:1490元。

11/18之前預購有優惠並且加贈額外的特典~

有需要的話可以參考公式站還有購賣場
(我自己覺得公式站超美的,希望感興趣的小伙伴都能喜歡)(氣音)

有機會的話,下個故事再相見了,也歡迎到噗浪找我玩耍喔!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11-4 23: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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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固然殘酷,但我們依然在這裡依然在這裡 2024-6-8 09:56
超喜歡裡面個別的支線,深跟那亞那一段哭到不行 2024-6-8 09:55
@夜蒑 喔喔喔神作太太回我了~~~開心~~~我昨天才剛在電子書的網頁發信去問說,不知道您每本電子書是否都包含番外(超怕只有實體書有XD) 雖然我是哈維恩粉絲但冰漾真是神仙愛情沒錯~ 不太會用噗浪但是每次都被留言串笑死 大家都看您的文章看得超激動!!!(然後我還是學不會留言無法加入動圖行列 XDDDDDDDD) 感謝您不斷挖坑創作 期待您各種爆字數不要客氣♥ 希望印刷廠了解您的作品之美好 以後印幾波都不會追殺 XDDDDDDDD 2023-3-1 21:59
@腦洞大開的某人 神作不敢當,總之謝謝喜歡,閱讀愉快! 2023-3-1 09:36
@希望 實在忙到發瘋拖了很久才回覆抱歉,謝謝喜歡!!!(真的是誰家18歲的孩子那麼忙這句吐嘈笑死我XDDD) (編輯一直說裂川王會輸是因為我對冰漾大放水)(。 2023-3-1 09:36
@~飄~ 抱歉不會二刷唷,殘本可以在楓林館點貨到通知,看看有沒有人的棄本掉落,或者是過陣子我的噗浪會放出電子書QWQ 2023-3-1 09:35
工作太忙,現在才注意到已經出本而且完售了QAQ不知道大大那邊還有沒有殘本,還是有沒有機會二刷呢? 2023-2-21 19:05
真奇怪不管手機或電腦有時候都不能投餵耶~ 貝殼又是什麼也可以餵嗎~ 終於上傳成功了開心!!! 實在太虐了我用兩天瘋狂看完 不然實在太煎熬了嗚嗚嗚~~~ 謝謝作者都會回覆好可愛喔~~~ 2022-11-8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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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7海草 +42 收起 理由
安松 + 3
KK-IU + 3 我草,作者牛B啊,安地爾竟然是守世界的神明
銀藍色的月 + 1 寫得超好~~ 跌宕起伏有沈重有溫暖,看得好過癮! 第一次看到世界變灰色的設定,生死復活什麼的探討都太棒了,一度覺得完蛋要BE了嗎嚇死我XD
白紫嵐 + 5
juan闇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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