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高手│傘修] Ｓ－６１６ [普]（更新至34）

19

　　炙熱的荒漠上空，一隻鷹在盤旋。
　　熱浪模糊視野，翻騰的沙海上堆積著海市蜃樓。
　　昆蟲躲在岩石縫裡，小動物藏進極少數的陰涼處，沙穴深處還停著蛇和蜥蜴。
　　一塊石子悄悄自沙丘上滾落，小小的鼻尖探出，在穴口處抽動，穴鼠從藏身處露出頭，細小的四肢拖著肥碩身軀朝外爬。鼓脹得幾乎透明的腹部裡是濃稠似血的暗紅，土色毛髮沾著暗班，在沙塵裡挪動著，像一抹極不明顯的砂石陰影。
　　忽然沙塵開始移動，沉痾沙地裡隱約透出細密鱗片，一點腥紅閃過，擬態的沙蛇伸出舌信，張大口撲向穴鼠！
　　須臾之間，蛇牙刺入皮肉，毒液流竄，穴鼠毛髮豎直，四肢不住掙扎，粗壯蛇體纏住牠肥胖身軀，一圈圈絞緊，腹部擠得變形，扭曲的肌肉間有血液滲出。
　　穴鼠漸漸地不動了，在毒性裡抽搐、扭斷的足部空虛地扒著，沙蛇剛鬆開箝制，毒牙尚未拔出……風颳過、砂石飛揚，上空傳來清脆的鷹啼，利爪勾住蛇的七寸，鷹猛地撲下，雙翅一震，巨力將蛇與鼠抬起，再度飛向天際。

　　四周又平靜下來。

　　沉寂荒漠裡再沒有任何聲響，就像此處已經沒有任何生物存在。
　　就連剛才的鷹也沒有發現，方才穴鼠和沙蛇搏鬥的位置旁不足一公尺的地方，風沙堆起的砂丘下透著一雙眼睛。
　　一個人趴臥在那裡。
　　套著褐色手套的指腹搭著扳機，已經蓋上一層沙石。他抱著一把狙擊槍，淡棕色眼赭緊盯著瞄準鏡，整個人一動不動，像塊大一點的岩石，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只有偶爾眨一下的眼皮，以及些微起伏的胸膛。

　　天際線邊揚起一陣沙浪，地面晃動著，有某種東西正在靠近。
　　黑點逐漸擴大，從一小點成了模糊的輪廓。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種生物。
　　不是蟲族、不是此地原有的動物，簡而言之，不是他原本預期會看見的東西。
　　他握緊槍支，槍口隨著視野裡物體移動而移動，一點沙子被抖落下來，有一些落到眼裡，但他沒有在意。
　　保險被推開，食指微微壓下扳機，生物探測捕捉到一點脈動，來自那那輛逐漸擴大的……車影？他看見輪軸帶著四個簡陋的輪子滾動，中央是個像箱子一樣的物體。車子以相當快的速度行駛著，輪軸發出可怕的摩擦聲，偶爾能看見霹哩啪啦的火花，行駛軌跡歪七扭八，仿彿下一秒就要解體。
　　他又確認了一下生物反應，他沒看錯，車上確實有人。


　　車上確實有人。
　　那個人臉色蒼白的扶著車窗，做好隨時跳車的準備。
　　「慢、慢慢慢一點蘇沐秋！有話好好說，不不不要飆車！啊────」
　　車輪駛過一塊大點的岩石，車體離地飛起，離弦的箭般衝出去──金屬車體在豔陽下閃閃發光，如同在爆炸煙塵裡衝出重圍，畫面磅礡得彷彿電影場景──
　　「嗯？你說什麼？」駕駛座上的蘇沐秋神采飛揚，眼睛裡閃爍著對速度的狂熱。
　　碰！車子重重落下。
　　匡啷！地一下。落地時不曉得撞到哪裡，葉修彷彿聽見金屬板凹陷的聲音。類似的事情這一趟大約發生了五十次，但他沒空去管它，光是扒緊窗戶坐穩座椅不要咬到舌頭就耗盡他所有心力。
　　「車子真是個好傢伙啊葉修！好快，它跑得好快，是不是可以更快？啊？」蘇沐秋充滿自信地踩下油門，「雖然我從來沒開過車，但一切情況都在預料之中！對了可以幫我確認一下方位嗎？」
　　仿生人已經成為荒漠飆車的車神，如果沒人阻止他，他恐怕能一路飆到世界盡頭。
　　「等……等等。」葉修一陣暈眩，胃裡翻江倒海，眼前的蘇沐秋從三個變成兩個，又變成一個，他感覺要吐了，「你不知道自己往哪裡開還開那麼快？」
　　「有關係嗎？有你在嘛！你告訴我不就好了。」仿生人徜徉在速度的海洋裡。「我需要你的協助，所以你快起來，喻文州不是有給你一個目的地指示裝置嗎？」
　　「……」葉修勉強描一眼據說會顯示王傑希所在位置的小地圖，「過頭了，剛剛那顆岩石的地方右轉。」
　　「岩石……上一顆岩石是兩公里前了吧？我們過頭那麼多？」
　　「嗯哼。」
　　「好吧，我轉個彎，你抓好了。」
　　「好……轉彎！？」
　　葉修立刻巴緊座椅，但還是慢了，車子剛好顛一下，差點讓他撞到天花板。
　　蘇沐秋鬆開油門，方向盤用力一旋，車子原地甩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尾，沙石和車尾氣掀起一個扇形，又一踩油門一騎輕塵而去。

　　「好啦，這下就對了吧？葉修你再看一眼……葉修？你為什麼躺在椅子上不動？你想睡覺嗎？」
　　葉修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電子腦裡的液體經過晃蕩好像泛起了泡沫。
　　「我頭暈……」葉修虛弱地閉上眼，「活了十八年第一次知道我會暈車。」
　　「真的？我幫你看看。」蘇沐秋放開方向盤。
　　好像有人爬過來了，微微的氣流吹在自己臉上，癢癢的、熱熱的，說不出是什麼味道。葉修在不妙的預感中睜眼，仿生人放大的臉驟然出現在他面前，還來不及等他讚嘆這臉長得是真的好看，眼角餘光就看見乏人問津的駕駛座、失去操控者的方向盤，以及車窗外隱約的人影……
　　「前面！前面前面看路！看前面！……我去前面有人！！」


　　車子猛地打了個直角，剎車片發出尖銳的聲響。
　　葉修一腳踩在剎車上，雙手扶著方向盤，仿生人被他按到儀表板上，屁股還坐在他腿上，兩個人幾乎是以扭曲的姿勢卡在前座窄窄的空間裡，像在人體表演什麼特別困難的繩結藝術。
　　扣扣。車窗被敲響，葉修好不容易分出手打開那片薄薄的玻璃。
　　一個臉上、頭髮上、身上全是沙石，幾乎和放在荒漠裡風化差不多三十年的頭探了進來。
　　「……」
　　「……」
　　「……」
　　三人、不對，兩人一仿生人大眼瞪小眼，都在想這荒漠中出現的不速之客是什麼來頭。
　　葉修稍微有點緊張，他看到對方背上背著槍。
　　能扛著槍這麼氣勢洶洶地衝過來，總不會是豁出性命來搭便車的。
　　……該不會是來搶劫的？

　　「兩個人？」被認為來搶劫的傢伙率先打破沉默，打量過前座纏得緊的兩人，又往後座看去，葉修覺得他是在看他們身上有沒有夠多油水可以撈。
　　但很不幸的是，還真的有。他們出門前特意多凹了點食物和槍支彈藥，免得迷路或受困，荒漠裡可是連樹皮都沒得啃。但他們可沒想到，遇到的第一個障礙是被搶匪打劫。
　　眼前搶匪接著看看手裡調出的半透明視窗，狐疑的目光在兩人間來回逡巡：「不應該啊？生命反應只有一個，怎麼會兩個人？啊我知道了，你？還是你？你們倆有一個不是人類是吧？是人的說話，叫什麼名字？身份證明拿出來。」
　　「……」葉修和蘇沐秋對看一眼。
　　現在的搶匪話還真多，開口就要身份證明，難不成搶劫前要先知道自己搶了誰？
　　這什麼文明的舉動。
　　「喂喂喂不要發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剛才做了什麼？危險駕駛啊！你考駕照時教官沒教過你停看聽紅燈停路燈行遇到行人快快停嗎？誰是駕駛？啊？吊銷你駕照！差點要撞到我了，幸好我機智，離你們一百公尺遠就停下來！不然誰能閃得開。」
　　「恕我直言這位先生，根據我的程式紀錄，剛才是你自己跑過來的。」蘇沐秋正直地說。
　　剛剛問誰是人類，他可以不說話，但問誰是駕駛，還說要吊銷他的駕照，人工智慧就不能忍受了。
　　他車開得多好！又安全又快，比很多人類都厲害，他也不信有其他AI可以把車開得和他一樣棒、一樣令人滿意，這個人類怎麼能吊銷他的駕照？
　　他阻攔了他開車的快樂，又耽誤葉修與王傑希會合的時間，行程被打擾，人工智慧感到有些不開心。

　　葉修按著他的頭，把他轉到一邊去。

　　「我。」葉修抬起一隻手。
　　「我什麼？」對方疑惑。
　　「我是人類。」他把蘇沐秋的領口稍微拉低一點，露出電路紋，「他是我的仿生人，車是他開的，有什麼問題嗎？」
　　「你讓仿生人開車！？」
　　「AI都能開戰鬥機了，開台車算什麼？」葉修說。
　　「你、你你你……」搶匪你了老半天，他真想說開車不是問題，但這仿生人技術那麼爛，你還讓他開那麼快，是不是拆了他的安全閥。
　　「好吧，那你說明一下。一人一個仿生人結伴出遊，還開這麼大的車，很可疑啊，你們要去哪裡？」
　　「找個朋友的朋友。」葉修說。
　　「找誰？找朋友的朋友有必要橫跨荒漠？很危險的你們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葉修淡定地想，這不都遇到搶劫了。
　　接下來就要叫他們下車，要他們把車子和物資留下快滾了吧。

　　這位已經完全被當作搶匪的攔車人揉揉太陽穴，砂石蹭掉了點掉在駕駛座上。
　　「名字。」
　　「嗯？」
　　「把名字和你們要去的地點、要找什麼人報給我，我要調查。」
　　「調查？不用了吧。」葉修吃驚。現在搶匪的事業做那麼大？連我們去找的人都要搶？這是集團犯案嗎？
　　「你覺得我想做啊，這是任務。」對方翻個白眼。
　　葉修想想，好吧也是，如果不是任務，誰會想在這荒漠裡被砂石堆成一座土人。
　　這年頭搶匪也不好過啊。
　　他唏噓，考慮到另一邊喊著很窮卻能隨手拿出餅乾變出車子的公務員，認真感覺到了階級差距。
　　不過，當他正想問問這位兄台有沒有興趣轉行去電搜課上班時，對方朝他揮揮手：「算了算了，唉，身分證明文件又能說明什麼，十有八九都是弄丟的。你們可以走了，但不能往前開，前面封路，先往南走一點再往東，繞一圈離開。」
　　回應他的是兩雙瞪大的眼。
　　「我們能走了？」葉修問。
　　「是啊。」對方說。
　　「你不會尾隨我們吧？」葉修擔憂。
　　「誰？誰要尾隨你？」
　　「就你啊，你不是搶匪？」葉修誠懇地說。
　　「……」
　　「你。」
　　「我？」
　　葉修點頭。
　　「……」對方先是沉默。
　　接著暴跳如雷。
　　「誰？誰是搶匪？誰**是搶匪了？我？你才搶匪！都說心裡有什麼看什麼是什麼！你八成才是那個搶匪！你帶著食物和仿生人要開車去哪裡？為什麼有那麼多食物？搶劫來的吧？啊？老實交代我饒你不死，快說你背後是什麼搶賊集團！」
　　葉修很從容：「你不是搶匪，為什麼攔車？還是你是假車禍碰瓷的？」
　　「我為什麼要是碰瓷的！」
　　「喔，或者你真是要搭便車的？早說嘛！」葉修欣然接受，「後座擠了點，自己上車。」
　　「誰要搭你這台駕駛技術很爛的車！！」對方整張臉都氣紅了。
　　葉修拉下臉來，嚴肅地反駁：「你不能這麼說，沐秋的駕駛技術還是可以的。」
　　「你竟然昧著良心……」
　　「就是快了點、晃了一點，有點刺激。」葉修補充。

　　被冷落很久後猝不及防被提到，蘇沐秋先是意外，聽清楚內容後眼睛漸漸睜大。
　　葉修誇他？剛剛葉修誇他了吧？
　　葉修承認了他的駕駛技術！代表之前那些頭暈嘔吐害破什麼的都不是他的問題，葉修是很享受他開的車的！
　　他矜持地揚起頭，卻沒忍住唇角的笑意，滿臉容光煥發。

　　「只是有點路癡，我不該覺得他和導航系統是親戚就認定他能辨識方位。」葉修說。

　　蘇沐秋：「？？？」

　　「什麼？你的仿生人不會導航啊？」外頭搶匪……自稱不是搶匪忽然氣消，看來仿生人沒有內建導航這件事過於出乎他的意料，「你這台是什麼型的？我以為人型的應該都會導航？」
　　「大多人形是軍用的，有軍用網才能連衛星，我這個……不行。」葉修嘆氣。
　　「那他會什麼？」對方問：「開車？」
　　「最擅長的是入侵各種系統，你的電子腦也可以。」
　　疑似搶匪：「？？？」
　　疑似搶匪退後一步，抓緊背上的槍：「你你你、我勸你不要亂來！」
　　「開個玩笑。」葉修笑，「他只擅長做飯而已，偶爾還會失敗一下。」
　　「你講的一點也不像玩笑！」對方又翻個白眼。
　　他終於放棄和葉修繼續廢話下去，手指一彈，一個視窗拍到葉修眼前。那是張身分證明，貼著傻理傻氣的標準證件照。
　　──中央警備軍，第零軍，黃少天。
　　對方把臉抹了一下，這下就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了。
　　「諾，看清楚沒有？清楚了就回頭，前面不能過去。」黃少天沒好氣地說。
　　什麼搶匪啊？他一個五好軍人被誤會成那種荒野打劫的集團，這說出去他還要不要混了？他到底是哪一點和搶匪一樣了？臉嗎？身材嗎？氣質嗎？
　　呸！根本哪裡都不一樣！下一回再有人經過，他就直接把身分證明糊到那人臉上！

　　葉修端詳著那張身分證明，一邊開啟和蘇沐秋的通訊頻道。
　　『沐秋，幫我檢查一下這張是不是真的。』

　　但等了半天，蘇沐秋沒回答。

　　『沐秋？』葉修又喊一次，覺得這蘇老師給他的通訊頻道是不是壞了。
　　『不要叫我！』蘇沐秋惡狠狠地說。
　　『？』葉修茫然，『怎麼？人工智慧也會暈車？那你要不下車走走？』
　　『誰會暈車！』蘇沐秋氣鼓鼓地在通訊頻道裡吼道：『按照人類的情緒分類表判定，現在我正在生氣，生氣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做。』
　　『不是，你為什麼生氣？』葉修更茫然了。
　　『我和導航系統從核心程式就完全不同，怎麼可以把我們分類成同一種機械！我就不會把你和香蕉當成親戚，人類和香蕉你們還有70%相等基因呢！請尊重我們的異質性！』仿生人發起嚴重的抗議。
　　……？
　　什麼香蕉？
　　這話槽點太多，葉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注意哪個。
　　『你們……不是親戚？』他還真的不知道。
　　『我們不是！你為什麼分不出來！你破壞了我對機控科畢業生的想像！』
　　葉修有點頭疼：『好吧先不管你們是不是親戚……』
　　『不能先不管，這很重要！』蘇沐秋生氣地打斷，『你對我的認知錯誤，讓我對你的好感度降低三個百分點，我宣布我們現在開始進入冷戰。』

　　？？？？？
　　什麼情況？
　　葉修還沒反應過來。
　　如果他沒有判斷錯誤，他的仿生人正在……和他鬧脾氣是嗎？
　　因為他把他和導航歸類成親戚？

　　『蘇沐秋？』
　　『該用戶已對你關機。』蘇沐秋平鋪直敘地說。
　　葉修試著戳一下頻道裡那個身影。
　　『該用戶對你的好感降低一個百分點。』蘇沐秋繼續平鋪直敘地說。
　　葉修服了。


　　頻道裡吵得不可開交，現實裡這仿生人依然坐在他腿上，臉上有著警戒和專注，警戒卻不是給他的，而是給外面那個陌生人的。
　　蘇沐秋說自己在生氣，過了一會兒，葉修卻看見眼前的身分證明晃動一下，浮出一行只有他能看見的文字──『是真的』。
　　再對照頻道裡那個假裝自動回覆的AI……

　　這脾氣鬧得還真是……相當理性啊。
　　

20

　　蘇沐秋不理他，葉修也只好摸摸鼻子認了。
　　他是真沒想到蘇沐秋會和他鬧脾氣，畢竟這傢伙一天到晚把「情感會影響判斷」掛在嘴上，以把自己變成一台精密、高效、在任何時候能派上用場的機械為己任，根本就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就算哪一天天塌了，也休想在這仿生人臉上找到一絲一毫驚訝的表情，他只會計算好天塌下來的時間，恰當地分配好每一秒該做的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蒐集物資並找地方把自己安全地藏起來。他就是能精準掌握能活下去的極限值，把食物均勻地分配好之後，就算再餓也不多吃一口明天份的食物的那種傢伙。

　　如果他會驚訝，那肯定不是因為天塌下來很恐怖很可怕，而是「天塌下來」這件事突破了某種他知道的物理規則，導致他求知慾旺盛地想弄清背後原理……

　　反正蘇沐秋就是這樣一個不會生氣的高等機器人。
　　之前說他煮東西辣到不能入口的時候沒生氣；趁他打完蟲族腿軟，勾他小腿讓他跌倒時沒生氣；更早一點，因為蘇沐秋想把自己改造成變形金剛，笑他審美觀很差時也沒生氣。
　　甚至是最一開始，在審訊處讓他被拆開的時候，這仿生人也只不過抱怨兩句，還有心情和他調笑。
　　葉修現在有點想探究蘇沐秋的腦袋了，看看是不是炎熱的荒漠氣候把哪個迴路燒壞了，或者對他生氣這件事背後也有什麼重要的理由，支持仿生人的情感元件開始運作，模擬出如此憤怒的模樣。
　　只是在對方生氣時偷看他的思考迴路，會不會讓蘇沐秋更生氣啊？

　　叩叩。
　　黃少天敲了兩下車頂。
　　蘇沐秋的迴路有沒有燒壞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耐心快到極限了。

　　天這麼熱、風沙這麼大，看守任務都要讓他煩死了，他可沒有心情和這兩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傢伙聊天。
　　他當然不像葉修所想的是個搶匪，更不是什麼落魄的最底層。剛好相反，他的職業正當許多，甚至是能逮捕搶匪的人。就像身份證明上所寫的一樣，他是一名軍人，還是隸屬中央警備軍的軍人。中央指的就是籠內，四捨五入下也能算是籠內的人了，也就是說他是葉修至今為止接觸到的人裡，除了那位軍法部的執行官以外權力最接近核心的人。
　　只不過用這種全身風沙的樣子登場，實在是很難讓人聯想到他的地位。
　　「身分證明都給你們看過了，沒問題吧？沒問題就趕緊離開。聽我的往南邊走，遇到城鎮了再繞路去你要的地方，多繞這段最多也不過耗費你們一兩天的時間而已，總之前面不能再過去，再過去別怪我不客氣了。」
　　黃少天板起臉，語氣兇狠。他知道大部分的旅行者們都沒什麼惡意，膽子小的，只要他亮個身分再板起臉，多半就回頭走了，膽大的要鬧事，也要先墊量一下自己的身分和能力，為了趕這一兩天路程的時間和軍人反目，總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不過葉修不這麼想。軍人是有點麻煩，反抗他們就和反抗探測牆內的半個武裝體系差不多，一般人吃飽了撐著才會跟能保護自己的軍方過不去。
　　但葉修是什麼人？他手裡掌握著目前最高科技的武裝仿生人──雖然目前正在和他鬧脾氣──本身也有著一定的自保能力，只要不正面對上蟲潮，十區內基本可以橫著走，不需要其他人再來保護他。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軍人的能力和背景就有點不夠看了，至少對葉修來說，他身上早就留有「蟲族間諜」的印記了，在這前提之下，不服從一個軍人的指示還真不是什麼大事……
　　他比較忌憚的還是喻文州那邊，真希望他可以好好遵守承諾，別把他在找蘇老師的事抖出去，不然被當成間諜事小，好不容易抓到的線索斷了才是真正的大事。線索斷了找不到蘇老師，他是會被眼前這仿生人殺掉的。

　　既然都決定好要跟著線索走，葉修又怎麼會被一個軍人一說，就乖乖開著車繞遠路去呢？
　　他忙著去找王傑希，去分析一下那些「電子腦不適應症」的受害者情況，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老師留下的下一步方向呢。

　　「這就麻煩了，黃軍官。」於是蘇沐秋看見葉修煞有其事地拉長臉，沉痛地皺起眉，乍看之下還真是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人工智慧深深地被震撼了，他可沒想到自己的持有者說變臉就變臉，書上說人類是擅長表演與欺瞞的種族，真是誠不欺我。
　　葉修沒時間理會蘇沐秋對自己看法的轉變，他繼續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對眼前的軍人說：「大哥，我跟人約好了今天傍晚要碰面，是件急事，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過去？」
　　「急事？」
　　「是啊是啊！」
　　「一天都不能等？」
　　「沒錯！」
　　黃少天翻白眼，用這種藉口想過去的人，這三天來沒有十個也有九個，他才不信真的有那麼多一兩天都等不起的急事。
　　「滾滾滾，一兩天而已等不死你，真的很急你就說配合公務，讓他有問題來找我。」黃少天擺手，依然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這下換葉修想翻白眼，真的有急事，比如說有筆重要生意要談，又或者手裡有限時任務要完成的人，誰會跟委託人說「我被軍方攔住了過不去，你有問題找軍方」啊？這黃少天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過沒辦法，人家是執行公務，葉修本來就不認為自己隨便說一說就能通過，要是講一聲很急就能過去，那警備也太鬆散了一點。
　　幸好他早就準備好另一個辦法。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請蘇沐秋先檢查過黃少天的身分是不是真的的原因。

　　「軍官，我是真的有急事。你說你在執行公務，你看，」葉修指尖一彈，一個螢幕浮出來，漂到黃少天眼前，「我也在執行公務，要不你幫我說一聲，看能不能讓我過去？」
　　「不行不行不管你是什麼……見鬼了，你是電搜課的人！？」黃少天眼睛瞪大，死死盯著螢幕上的訊息。葉修送過去的正是自己的身分證明，上面有喻文州臨時給他安上的成員身分。
　　身為半個籠內人，黃少天當然知道電搜課是什麼組織，那乍看之下只是一般警察系統裡的分支，不但常被遺忘，權力上也是束手束腳的，只有部分人知道，在電子腦犯罪逐漸猖狂的現今，電搜課的觸手已經探得越來越廣，據說最近還培養了一批有能者潛伏在各大城市與機構裡，電搜課的課長更是早就和電子腦開發的那群老傢伙搭上了關係。
　　黃少天會知道這些，也是因為那位課長早早地就接觸過自己，如果不是八年前那場災難，他現在多半也會是電搜課的一員。

　　眼前這個一臉假模假樣、開著古怪機械車、還和仿生人在駕駛座上糾纏不清的小鬼是電搜課的人？
　　這小鬼成年了沒啊？看起來也不是多強的樣子。
　　電搜課墮落到這個模樣了？看來當年自己拒絕過去還真是明智的選擇。

　　黃少天搖搖頭，電搜課和他所在的中央警備軍是平行職務，完全沒有相關也沒有利益衝突，而電搜課這群傢伙神出鬼沒的，會讓他們喊出急事，多半就真的是急事，也許是什麼龐大的電子腦犯罪集團終於露出尾巴了也說不定。
　　一般情況下黃少天也就通報一下上級，睜隻眼閉隻眼假裝沒看到的讓他們過了，可惜現在不行。
　　「電搜課也不行，看是跟你的課長還是接洽目標說一聲，讓他們從別地方抽調人手，反正這條路不能過。」
　　「真的不行？」
　　葉修這就意外了，他沒想到對方會連通報都不通報，直接拒絕他。
　　要知道拒絕電搜課的請求，就和你明知道那裡有個犯罪集團還挾持人質，卻拒絕警察通過是一樣的。要是最後出了什麼事，責任追朔上來發現是被你攔住了，光是懲罰記過就夠你受的了。
　　攔住一般民眾還好，連執法機關都攔，葉修現在真有點好奇前面發生了什麼。
　　連電搜課都過不去，還出動了中央警備軍……
　　不對啊，中央警備軍不是負責維持籠內秩序的軍隊嗎？怎麼會跑到十區的範圍裡來了？
　　葉修估算了一下，自己離開那個借住的糧倉都市也有幾天了，他們是按照順時針方向走的，現在差不多是第三區、甚至接近第二區的範圍，還是偏外圍的部分，連籠的邊緣都沒沾到，這裡怎麼會有中央警備軍的人在？
　　話又說回來，這個中央警備軍不好好從一開始計數，弄個第零軍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剛才只是好奇有什麼重要的事必須攔住自己，現在葉修是真的想知道前頭發生什麼了。

　　「不然這樣吧黃大哥，」看著眼前這軍官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葉修就自然地和他攀談起來，「我也不想妨礙你的工作，但因為某些原因，我聯絡不上約好的人，他等不到我，恐怕會以為我出了什麼意外。」
　　「意不意外是你家的事，這個我可不管，你自己想辦法。」
　　「別拒絕這麼快，聽我說完……」葉修汗，這黃少天拒絕得還真快，他話都還沒起頭呢！
　　「反正你最終目的都是通過這裡，這你就別想了，有我在這，除非你想硬闖。但我勸你不要，你的資料我記著了，電搜課的葉修嘛，你要是亂來我第一個告狀告到你家課長頭上去。」黃少天劈哩啪啦講完，整個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不不不你誤會了，真的不是，我沒有想過去。要拜託你的是另一件事。」
　　「真的？」黃少天將信將疑。
　　「真的，要是不信你儘管去告狀。」葉修說。他想，反正告狀了，倒楣的大概也是喻文州，和他無關。
　　黃少天依然猶豫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講。」
　　葉修鬆口氣：「這頭有攔路的人，我想另一頭也有吧？大約就……」葉修看著小地圖，「東北方五十到六十公里左右，你們有攔那麼遠嗎？」
　　「五十到六十公里？」黃少天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
　　「是啊，那邊應該有個叫微草的自衛隊，或者你比較熟悉中草堂這名字。如果可以，我想請你們給裡面一個人傳點消息。」
　　這話一說完，黃少天的表情更微妙了，看他的眼神彷彿在看一隻蟲族和人類握手言和，嘴裡還嘀嘀咕咕的：「不應該啊，電搜課和那群賣藥的走在一起？不不不肯定有哪裡錯了……」

　　怎麼？微草該不會和眼前這位軍官有關聯吧？

　　葉修奇怪地想，嘴上繼續說：「那個人叫王傑希……」
　　「王傑希！」黃少天終於不淡定了：「你確實是找王傑希，不是黃傑希或王傑席之類的什麼人吧？」
　　「確實是王傑希。」葉修點頭。
　　「你……你找王傑希做什麼？」黃少天
　　「當然是電搜課的事，我需要到微草和他會合。」
　　「你不會吧？好吧好吧你稍等一下，我問問隊長的意思。」
　　黃少天搖搖頭，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幾眼，離開車子走到一旁去請示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葉修再遲鈍也知道自己又撞上了事件。
　　看來這次封路的理由和微草那位王傑希有某種關係，圍了這麼一大片不准任何人通行，連中央守備軍都跑來當看守的，也不曉得是要做些什麼。
　　反正能請動一個自衛隊外加一支守備軍，肯定不是什麼小事。
　　如果運氣再好點……葉修的眼神暗了下來，說不定和他那位親愛的蘇老師也有關係，那就不是他想不想參與進去的問題了。
　　葉修只希望別又把自己牽扯進去，他只想見見王傑希，然後快點從微草的人腦袋裡找到下一條線索。時間一直在流逝，現在雖然還不明顯，但或許自己很快就會受到病毒影響，出現一些不利行動或思考遲緩的症狀，更嚴重的可能身體會開始不受控制，如果真到那個狀況，找人就難上加難了。

　　他看著腿上還在生氣的蘇沐秋，不禁嘆了口氣。只希望自己能快點把這仿生人培養起來，這樣萬一情況真的糟到自己不能行動不能思考，至少這仿生人還可以帶著自己去找蘇老師。

　　叩叩。
　　又是兩聲敲車頂的聲音，葉修看著車外，黃少天回來了。

　　「後座車門開一下騰個位置讓我坐。你這怎麼擺這麼多東西啊？槍枝、刀劍要不是你是電搜課的還以為你要販賣軍火，咦這什麼？餅乾？這麼多口味的奶油酥餅，還是真空裝的電搜課真是有錢……你還愣著做什麼，開門啊？」
　　黃少天背著槍，梳了兩把頭髮，大把大把的砂石撲簌簌地往下掉。
　　「載我一程，隊長要見你。」

　　

21

　　「諾，就在那兒了。」
　　黃少天抱著駕駛座座椅，手指著斜前方。
　　葉修費了好大力氣才睜開眼皮去看，這一路上又是蘇沐秋神乎其技的飆車技巧、又是黃少天閒來無事的喋喋不休，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摧殘讓他頭都痛了，實在是提不起勁來做任何事。
　　早知道這位初次見面的年輕軍官這麼「活潑」，他一定想辦法在黃少天上車的第一瞬間就把人嘴給封住，不讓他開口說任何話，更不該心血來潮答應讓他講述加入中央警備軍的辛酸血淚史。
　　誰知道他可以一開口就不停頓地講了半個鐘頭？
　　誰知道他說話就算了，還夾雜大量重覆疊字讓你滿腦子都是他聲音，內容是什麼根本記不起來？
　　或者根本也就沒什麼內容，蘇沐秋開車開得隨心所欲，黃少天也講得隨心所欲。
　　狂飆的車速對他彷彿沒有影響似的，一個飆車飆得越狂野，另一個就講故事講得越興奮。講到高潮時車子輾到大石頭打滑噴出去，黃少天還很開心地唷呵！了一聲。
　　唷呵你妹啊你怎麼就不會咬到舌頭？
　　回想起自己半小時前的天真，葉修腸子都悔得和臉色一樣青了，

　　可惜事情發展總不能盡如人意，車子到站了，該起來還是得起來。
　　順著黃少天指的方向看過去，風沙遮了半個擋風玻璃，車窗外黃沙稍減，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粗糙的礫石。
　　荒漠間突起半座岩壁，陰影下搭著幾個帳篷，設著關卡和防護力場，幾名和黃少天同樣穿著的人持槍巡邏著。或許是他們來的方式太高調，葉修才剛看清楚基地的位置，已經有人跨著沙上摩托車，揚著風沙筆直朝他們騎來。

　　摩托車在他們車窗旁停下，來者摘了護目鏡，露出一雙紅褐色的眼睛，帽簷下是修得俐落的短髮，軍裝束起的身材勁瘦，是個和黃少天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子。那人還沒來得及說話，黃少天已經把車窗搖下，半張臉從後座擠到前面來：「是我是我，別開槍。人送到了，隊長在哪兒？現在見嗎？還是先放旁邊等等再說。對了我跟你說……」
　　那人非常明顯地抬手遮住耳朵，身體後傾。
　　要不是手不夠多，葉修打賭那人應該很想再分出十隻手把黃少天塞回後座。
　　「放什麼旁邊，你當人家是物品啊？」他開口就先吐槽了一句，一手還擋著耳朵，一手揮了幾下試圖把黃少天揮開，「你先安靜五分鐘別說話。」
　　黃少天騰地從後座彈起，半身探出車窗。
　　「切。我守了外圍三天耶，三天！你知道三天有多長？三天是七十二小時等於四千三百二十分鐘等於四千三百二十乘上六十是多少來著……」
　　「等於二十五萬九千兩百秒。」
　　「對二十五萬九千兩百秒。我有二十五萬九千兩百秒沒遇過活人了，好不容易回來你居然讓我安靜，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那個我就提醒一下，我姑且算是你前輩。」對方說。
　　「喔。」黃少天停頓半秒，「抱歉抱歉說太順口了重來一遍。總之我有四千……」
　　「行行行，有什麼話等等聽你講！現在我有事要轉達。」那人終於投降，「或者你要現在說也行，如果耽誤到時間，你就順便幫我跟副隊解釋一下。」
　　「……」
　　此話一出，效果立竿見影。
　　黃少天比竄出來還快的滾回了後座，語氣也是一瞬間改變。
　　「啊哈哈那什麼，你快點轉述吧我怎麼會耽誤你時間呢？開玩笑嘛！大事為重，你慢慢講我滾回後座去休息一下，好了再叫我啊！」
　　葉修驚愕地看著這奇蹟般的一幕，忽然很想見見所謂的副隊究竟是何許人也。
　　不過在場兩位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黃少天退回後座，那人的目光也就順著掃回駕駛位上。
　　他離蘇沐秋很近，那探究的目光讓葉修有些緊張，擔心他會不會做些什麼。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是白操心了，事實上對方對蘇沐秋毫無興趣，不但在蘇沐秋身上逗留的時間不到一秒，在看見象徵仿生人的電路紋時也沒什麼反應，反而是和副座上的葉修對上眼時挑起了一邊的眉尖。

　　他難道認得我？
　　葉修不禁這麼想。但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麼一個軍人。

　　「你就是葉修，來找微草的王傑希？」對方開口問。
　　「對，他在這裡？」葉修點頭。
　　要是在這裡就好辦了，他現在就能找那位「昔日的同窗」聊聊，看他們微草是怎麼和聽都沒聽過的第零軍混在一起的，封路又是封什麼路，圍起來的這一圈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但其實他早就知道答案，小地圖顯示王傑希離這裡至少還有二十公里遠，除非小地圖故障，否則王傑希不可能出現在這。
　　再說了，這裡明顯是座臨時軍事基地，早聽說自衛隊和軍方向來不合，王傑希作為微草的領導者，沒什麼理由跑進人家大本營。
　　「他不在。」對方果然這麼說，「微草目前和我們是合作關係，所以可以送你一程……簡單來說他人也在封鎖範圍內，你就算繞到另一邊去也遇不到他。韓隊和副隊去勘查還沒回來，你可以先進來等。讓你的仿生人把車停到關卡側邊，我們要做點檢查，我會帶你到旁邊帳篷裡休息，有什麼問題可以問黃少或者問我，對了，我是張佳樂。」
　　他伸手想和葉修握一下，但無奈兩人間還隔著一個開車的仿生人，張佳樂手往哪裡伸都不對，只好放棄。
　　「跟我來，我帶你進去。」張佳樂重新戴上護目鏡，朝黃少天比個手勢，黃少天就拿上東西下車了。從他陡然亮起的眼神看來，一部份或許是高興不能說話的禁令解除了，正打算拖著同事好好抒發這七十二小時裡沒遇到活人的苦悶。

　　趁著這段沒人在的期間，葉修關上車窗偷問駕駛座上的仿生人：「嘿，你剛剛怎麼不讓讓？人家要打招呼，就你卡在正中間。」
　　蘇沐秋緩緩偏頭，瞇著眼斜眼看他。
　　「……」
　　「……」
　　「喔……我忘了，你還在生氣，是我不好。你氣消了想說話再說。」葉修手摸上車門就要離開。
　　「……誰跟你這討厭的人類生氣。」蘇沐秋冷冷地哼一聲。
　　聲音很小，但很明確。
　　葉修愣了一下。
　　語氣沒多好，但好歹是說話了。
　　很少安慰人的葉修想了一下才明白，這是蘇沐秋在委婉暗示他冷戰結束了。
　　於是葉修笑了笑湊上去：「不氣了？」
　　「這回原諒你，但……如果你再把我跟其他機械搞混，我可要重新考慮對你的評價！」蘇沐秋轉過頭瞪著葉修，語氣兇狠。
　　「是是是，你是高尚的人工智慧，是科技結晶、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生命體。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千萬別跟我計較。」葉修趕緊順著話給人順毛，這位大爺是他唯一的旅伴啦，他可不想在這種充滿陌生人的地方鬧得眾叛親離。雖然他也知道這組人工智慧不會真的跟自己反目，而且看他生氣還蠻有趣的……
　　「你還笑，笑什麼笑。」蘇沐秋惡聲惡氣地說。
　　「哪裡，我不笑，我沒有笑。」葉修立刻壓下上翹的嘴角。
　　「……」蘇沐秋翻了個白眼，再次佩服人類的厚臉皮，「算了，你先別下車，我有話跟你說。這基地裡可能有訊號真空地帶，我怕待會兒下車後隔太遠，會沒辦法聯繫到你。」
　　「嗯，你說吧。」葉修朝外看，外頭兩人還聊得熱火朝天，他趁機把半身探到後座，假裝在拿什麼東西。
　　「小心那個叫張佳樂的。最好對整個第零軍都保持警戒。」蘇沐秋也轉過頭，遮住口型。
　　「怎麼？你因為他想和我握手，對他不滿啊？」
　　「不是好嗎？誰管你跟誰握手。」蘇沐秋沒好氣地說。
　　「是嗎？我就很擔心他看上你把你帶走，你對我來講可是很重要的。」葉修摸著下巴。
　　「講正經的！」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後腦勺，人工智慧無師自通地想伸手拍下去。
　　他實在被這人類氣得不輕。

　　真奇怪，之前才決定要保護自己的持有者、做個有用的仿生人，還特別努力地去分析人類的飲食與健康習慣、解構人類的身體構成。為了成為葉修的朋友，讓他可以抱抱自己，甚至放棄了成為變形金剛的機會選擇人型外貌。
　　他還努力學怎麼打架了！他是完全的精密機械，精華都在腦袋裡，論計算能力沒有任何物品能比上他，他最好的用途明明是在網路資訊海裡與敵人進行攻防戰！但那些蟲族卻要打肉搏，讓他只能控制和牠們比拚體力與反應力，還有比這更委屈的事嗎？

　　有。
　　那就是他並不想擁抱葉修了。

　　不擁抱的話選人型身體有什麼用處呢？還不如選一台車，一台可以變形成鋼彈的車……
　　總而言之，蘇沐秋覺得自己很矛盾。
　　有外人出現的時候，他是想保護葉修的；葉修睡著的時候、或者安靜的時候，他也很想替自己的持有者做點什麼……其實就連現在也是，但一對上葉修那張臉，一股無名火就蹭地燒起來。
　　這情緒來的莫名其妙，偏偏又很自然，很像自己本來就會做這樣的事……情緒模組處於高昂的狀況就算了，有時還會像剛剛一樣，出現不該有的暴力念頭。
　　又想保護一個人，有時卻又想白眼他，或者揍他？這真是太奇怪了。蘇沐秋覺得自己需要花些時間進行自我檢測，看看是不是有哪部分的程式邏輯出了問題。
　　唉，他的製作者都會給他一份不能吃的食譜了，情緒模組設計失誤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方面在心裡進行反省，另一方面為了把握時間，蘇沐秋對自己持有者的碎念可沒停過。

　　「他會不會帶走我是其次，我判斷等等的檢查或許會將我暫時性關機，但這不是重點。」蘇沐秋稍稍拔高聲音，又努力壓低音量，「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跟你握手？他手裡有磁性探測儀，只要碰觸你義體部分五秒以上，就能拿到義體的部分資訊，進而取得你的資料。」
　　「我知道，接觸型採檢不是嗎？慣用的伎倆了。」葉修不以為然。
　　「你知道還想讓他碰？」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我們就要進基地了，人家就要調查你，還能躲到哪裡去？」葉修說，在混亂的後座裡摸到一包真空袋餅乾，「一直躲著反而會讓他起疑。上次你說沒有喜歡的食物是因為樣本不夠多是吧？這給你，至少咬一口試試。」
　　「葉修！」
　　「放心吧，查得出來的都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空積城的部分電搜課會幫我掩飾，不然我要他這盟友做什麼？」葉修把餅乾放到氣呼呼的仿生人手裡，「哦？剛好是奶油口味，真懷念。當年我逃到空積城附近，手裡最後剩下的食物就是這個了。」
　　「真的沒關係？」蘇沐秋握著餅乾，心底還是不踏實。他從開機到現在也才一個多月，但他能感覺到，他這個持有者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單純，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不知人間險惡、單純天真的天才少年，其實根本就藏著一大票不為人知的秘密。
　　葉修想藏起的事情，或許比他這個人工智慧被鎖起的資料還要多了。
　　他的資料還能被加密鎖起，人類的腦子可不行。
　　說起來他那些奇怪的情感運作，不會跟被鎖起的部份有關係吧？真不妙，該和葉修商量一下，找時間破解那些資料了。

　　「沒關係。」葉修說著，「這部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沒什麼證據能證明我來自哪裡的。」
　　「真的？」蘇沐秋半信半疑。
　　「真的真的。」葉修打包票保證。
　　「那好吧。」蘇沐秋勉為其難地同意。既然葉修都這麼說了，大概就沒問題了吧。
　　「不過這個，」蘇沐秋把手裡的餅乾交回去，「這是生物體的食物，無法給仿生義體供應能量，還是你吃吧。」
　　葉修看著那包餅乾，沒接過。
　　「怎麼了？」蘇沐秋問。
　　「你知道嗎？三年前我弟也說了差不多的話，他認為生物體攝取這種餅乾時最不浪費能量。」葉修把視線挪到仿生人的眼睛上。
　　「是的，我的計算也給出相同的答案。難道有錯誤嗎？」蘇沐秋疑惑。
　　「是沒錯，但我說你們，食物不只是提供能量而已，味道也是很重要的。只是獲得能量的過程不叫吃飯，那叫進食。」
　　「吃東西不就是為了獲取能量？」仿生人說，「我們的資源有限，最好妥善運用。」
　　「為了活下去而吃，是生存的本能，在吃上有追求，就叫做慾望。有慾望才會讓人懂得如何活著，追求慾望的過程會構成你的生活，享受慾望的部份則會造就你的喜好，體現出你與其他個體的不同。如果什麼慾望都沒有，別說什麼未來，連現在都不能感受的話，活著就僅僅只是活著了。」
　　葉修把蘇沐秋的手轉過來，在他手裡拆開包裝，濃郁的奶油香氣隨即自小小的真空袋裡溢出，他折下一小塊，拿到他的仿生人嘴前。
　　「你跟著我的日子不會多好，但你有自己的思想，我也不打算讓你過得太緊繃。至少、最低限度，在吃的方面有點追求吧。」

　　蘇沐秋剛一張嘴，餅乾就順著被推入齒間，一點鹹味混著油脂的滑順感在口中化開。
　　餅乾相當酥脆，是大量的奶油和砂糖混合導致的結果，咬起來喀滋喀滋的，沒有放任何一滴蛋液，他吃得出來，但隱約的奶粉甜味感覺很棒。
　　這不是他第一次吃東西。早在空積城裡，他就吃過王傑希帶來的能量棒、打退侵略蟲族，躲在糧倉都市期間或多或少也喝過點能量飲料、更不用說被葉修塞的那一筷子辣辣又糊糊的肉。
　　但這是他第一次吃到一般人的食物。
　　葉修還說了，這是很重要的，曾經剩到最後，讓他活下來的食物。

　　葉修確定他開始咬了，才收回抵在他唇邊的手。
　　軍用義體的嘴唇同樣柔軟，難以想像是由無機物所構成的仿生肉體、吃東西時牽動的每一條肌肉、咀嚼時眼神的變化都那麼生動，簡直像個真人。
　　也就是簡直而已，如果真的是人類，就不會表現得這麼恰到好處、這麼標準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這表情代表什麼。
　　但這不妨礙他欣賞蘇沐秋首次吃到餅乾時，那雙越來越明亮的眼睛。

　　「葉修，這餅乾叫什麼名字？」蘇沐秋三兩下把那點餅乾吃完了，看著葉修沾著餅乾屑的手指，又看著包裝裡剩餘的餅乾，沒說出口的意圖明顯到不行。
　　「奶酥餅乾。」葉修把手挪開，整包餅乾都推到仿生人懷裡，「也是你還只有個腦袋的時候，喻文州曾經拿出來的餅乾。」
　　「整包我都能吃嗎？」
　　「都給你了，小心點吃，檢查時不要被發現是你吃的。我懶得跟他們解釋為什麼我的仿生人喜歡生物體的食物。」
　　「嗯嗯嗯嗯！」幾乎是葉修剛說完，蘇沐秋嘴裡就塞滿了食物。

　　葉修搖搖頭，打開副駕門從車上下來。透過滿是風砂的擋風玻璃，隱約能看到蘇沐秋表情鎮定，手卻一直在掏東西塞進嘴裡。
　　也虧他是個仿生人而不是生物體的人類，不然照這樣吃還不噎死。


　　車上耽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一出來就聽到黃少天還在繼續說話，張佳樂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偶爾回上幾句，兩人的對話直到葉修走到跟前才停止。
　　「怎麼怎麼？東西掉車上了，找那麼久？」黃少天問。
　　「肚子餓了，吃個餅乾再下來。」葉修說。
　　「早說嘛，基地裡有吃的啊。你跟我來，我問問伙食兵能不能給你開個鍋。剛說到哪兒？佳樂啊我繼續跟你說……」黃少天在前頭走了，張佳樂聳肩，示意葉修跟著，也轉身走了。
　　葉修不再猶豫，跟著走向入口的檢查哨。
　　前方有兩人，他視線卻只鎖著黃少天的背影。

　　老實講，比起直接對他伸手的張佳樂，他感覺黃少天更危險一點……
　　他可是差那麼一點點，就全部被問出來了。
　　

22

　　葉修在進入基地前，照例先被做了一長串檢查。
　　搜身、義體掃描、生物體透析，檢查速度不慢，但關卡不少，一道道做下來也花掉一個多鐘頭的時間。
　　流程是自動化的，他自己進去自己出來，走到出口時，送去檢查的隨身物品已經打包好放在籃子裡等他領取，整個過程沒有遇見任何人。連帶他來的張佳樂和黃少天，都是在開頭打個招呼就走了，如果不是隨處可見到監視系統的影子，葉修恐怕真的要以為他們對自己如此放心，一點也不怕他在檢查時做假。

　　不過葉修也知道，雖然他從沒聽過什麼第零軍，但要是他真的對檢查數據亂來，對方可以有一百種辦法把他送進監牢。
　　好歹也掛了一個中央警備軍的名頭不是嗎？

　　收拾好隨身物品，葉修步出了檢查哨。外頭已是傍晚，抬頭看去，夕陽垂在荒漠另一頭，殘餘的橘色幾乎被昏黑的天色吞沒，像個要落不落的蛋黃。
　　荒漠裡氣溫降得很快，冷風一陣陣吹來，凍得人直哆嗦。葉修連著打了個噴嚏，搓著手臂想找個暖和點的地方站過去，可這四周不是別人的帳篷就是別人的機械車，他看來看去也不曉得哪邊是可以進去的，這裡是別人的軍事基地，亂跑萬一看到什麼機密，他擔心遠在另一區的電搜課來不及救援。
　　不得已，他只好退回檢查哨口，貼著帳篷邊一點點防風布躲好，仔細地拉緊身上的外套。
　　凍得微紅的臉頰藏在立領裡，整張臉只露出一點鼻尖，呼著雪白色的霜氣。粗糙的沙粒刮過額角，鴉色的短髮在大風裡翻飛。
　　可能是殘陽的顏色依然太刺眼，他不自覺地轉向背光側，面對著東方。
　　風沙和水霧遮掩了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思緒。
　　紀錄上的「葉修」標示著他從來沒去過比三區更遠的東邊，「葉修」在三區某個小鎮出生長大，十五歲時因為蟲潮逃往第四區，就這麼在空積城裡住了三年。這之外的任何一點地方都和他沒有關係。
　　所以當他此刻看向二區的方位，不會有人猜得出他在想什麼。
　　他想的不是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也不是對荒漠的茫然
　　他只是真真切切地知道更往東邊走，會遇見什麼。

　　荒漠不是無止盡的，礫石和沙塵會逐漸化為土壤，乾燥的氣候會遇見水氣，氣溫柔和下來，狂暴的風成了繞指柔，輕輕一吹，嫩綠的青草就鋪遍滿山滿野。
　　那是片肥沃的大地，有著大片平原和連綿不斷的丘陵，一年四季開滿不同的鮮花，似乎連水都比別的地方清甜。
　　第二區是真正的天堂，人類的夢幻花園。坐落著無數糧倉都市，是唯一不需人工合成、而是能以種植方式生產食物的地區。
　　有句話說：在第二區長大的孩子可以什麼都不會，但絕不會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這讓其他區的人聽到肯定覺得是一種誇大，就算是葉修曾經待過的空積城，也不能說不愁吃，只是基本配給量不會餓死人而已。
　　在蟲族肆虐的現今，餐餐無憂無慮吃到飽簡直是一種奢求。
　　不過葉修曉得那句話是真的。
　　第二區的食物就是多到吃不完，產量甚至足以供給鄰近的第一區和第三區。為了保護糧食與糧倉都市裡的科研人才，籠內甚至指派了多一倍的軍隊駐守，附近也有不少民間成立的自衛隊，蟲族再怎麼入侵都不會傷到城鎮根本，更不會讓裡頭沒有戰鬥能力的居民遇到危險。
　　生活在裡面的人要思考的只有如何改良出更好的品種、如何開發出更有效率的種植方式，什麼電子腦的入侵戰、與蟲族的爭鬥根本不在他們考慮範圍內。
　　蟲族離他們太遙遠，遠到只存在於新聞和老一倍的故事中，大家都忘了蟲族有多可怕、不記得牠們有多狡猾，葉修認識的那些人裡，很大部分都是到一生的盡頭──才真正見過蟲族的模樣。

　　剩下小部分的人，是連見都沒見過就在睡夢中死去了。

　　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類。
　　一個被母蟲利誘的間諜。
　　一個藍點。
　　所有他擁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個晚上像泡沫一樣破掉了，不留一絲痕跡。

　　葉修收回思緒，抿著乾燥冰涼的嘴唇，踱了踱腳。
　　夕陽已經連一點尾巴都看不見，頭頂上隱約能看見六邊形構成的防護網，在黑夜裡閃著柔和的微光。
　　肚子不合時宜地響起來。葉修摸摸身上，卻連一塊餅乾屑都沒摸到。今天早上吃的幾乎在車上吐乾淨了，現在可以說餓得前胸貼後背，下一頓還不曉得在什麼時候。
　　說來也好笑，第二區出身的他終於掌握了獨自生活下去的技能，卻在離家鄉最近的地方，頂著一個不存在的假身份，享受著據說永遠不會體會到的飢餓的滋味。

　　早知道把車上那包餅乾吃了。
　　葉修哀怨地想。
　　何苦留給那個傻裡傻氣的仿生人呢？他又不能消化。
　　就在他無聊到開始數腳邊有幾塊石頭時，一個人影姍姍來遲。


　　蘇沐秋在一片寂靜裡睜開眼睛。
　　他還是在原來那台車上，跟一個普通的機械人一樣被堆在後座，和一大堆雜物放在一起。
　　身下躺的可能是某種彈藥，葉修的衣服蓋在他身上，肩上掛著防水布垂落的一角，腳下還卡著一個提燈。
　　他眨眨眼，用了幾秒判斷周遭的安全度，接著從雜物裡坐起來，快速地接住差點山崩的衣物和槍械們，輕手輕腳將它們放回原位。
　　餅乾還好好地藏在他胸前的口袋裡，蘇沐秋摸出一塊塞進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偷看向外頭。

　　那群人類真的把他關機了。

　　蘇沐秋再次讚嘆自己的先見之明。
　　幸好他思慮周全，優先考慮過所有可能路線，特意在車底下藏了一個感應裝置。
　　只要有某個程度以上的變化出現，比如地面晃動，或者溫度驟升和驟降，就會反饋一個信號刺激他的電子腦，把他喚醒。除非離得太遠，或者信號被遮蔽，否則他都有把握在接收到刺激後的零點三秒內醒來。
　　畢竟他可無法忍受當自己的持有者遇到危險時，自己卻安然地在一旁休眠！那可真是太失格了！
　　他已經在料理上失敗過一次，還因為連接不上衛星，被質疑身為定位系統的親戚怎麼會迷路！
　　嗯？定位系統？嗯？誰定位系統？你才定位系統！你全家都定位系統！
　　必須在其他地方扳回一城才行。
　　蘇沐秋嚴肅地想著。
　　必須讓葉修打從心底認可他、佩服他，最好能握著他的手說：「沐秋，你好厲害，我不能沒有你！你是最強大的人工智慧！選擇你是我最正確的決定！」

　　蘇沐秋一邊愉快地暢想未來，一邊舔乾淨指尖上的餅乾屑，把手指貼上車窗。
　　「溫度是攝氏六度，濕度低於百分之十，風速四、不，是五級，周圍五十公尺內沒有熱源反應……好。」
　　確認車外情況後，蘇沐秋悄悄解鎖車門，一溜煙從後座竄到車底下，像隻貓一樣地躲著。
　　一會兒後，他又打開車門，抓出一件葉修的外套。
　　……再過一會兒後，他又拿了包餅乾。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
　　沒人注意到營地一角有個人影悄然融入黑暗，小心翼翼地朝帳篷區走去。


　　「就是這兒，你今天和我擠一間。」黃少天領著路，帶葉修走向一頂帳篷。
　　「荒漠晚上很冷，沒事最好在帳篷裡待著，就算是上廁所也得穿暖和點，我說真的，我可不想明天早上起來幫你寫死亡報告。」
　　「對了還有還有，雖然你大概也走不出去，但晚上千萬別離開營地。夜晚的荒漠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不要出去對你來說比較安全。」
　　葉修安靜地走著。
　　仔細一看他的臉色有點發白。
　　溫度的驟降對他來講還是太激烈了一點，他可還沒有進化到能無視約莫四十度的溫差，繼續跟沒事的人一樣活蹦亂跳。
　　說實在的，他腳部都有些虛浮了。
　　「到了到了，進來吧！」黃少天把防水布一掀，葉修立刻跟在他後頭鑽進帳棚。

　　帳篷不大，是常見的隨身膠囊型，左右有透氣的小窗，站兩個人就有點擠。
　　環顧周遭，除了兩只睡袋和一些看起來像黃少天的個人用品外什麼都沒有，但對在外頭冷了半小時的葉修來說已經是天堂。
　　恆溫力場作用下，暖意如潮水般輻射開來，一點一點浸透凍僵的四肢。
　　簡直就像大雪天裡終於遇到生著火的小木屋一樣，就算黃少天沒有講，葉修也不打算再離開這裡了。
　　「接著！」
　　黃少天把一個睡袋拋給葉修，又翻出一條毯子。
　　「我想想啊，你還缺什麼嗎？反正這裡也沒有沖澡的地方，你就裹著睡一晚就行了吧？」
　　葉修感受著身上的貼身戰術裝和薄外套，基本已經堆滿沙子，黏在身上又刺又癢。
　　不過和這些相比，氣溫才是真正不可忍受的：「我衣服放在車上，現在可以去拿嗎？」他問。
　　「也不是不行……」黃少天猶豫了下，「那你睡袋鋪著，車鑰匙給我，我去拿給你。」
　　「行。」葉修打個響指，一段數據構成的認證密鑰就到了黃少天手裡。他倒不是不擔心車子被開走，只是不希望明天早上駕駛座旁的車窗多個破洞。
　　「在後座吧？反正只有你的衣服，我隨便拿。」黃少天轉著那把投射出的鑰匙。
　　「隨便吧，夠暖和就可以。」葉修點頭。他沒問對方要怎麼在一堆東西裡找到自己的衣物，反正那整車都送去給他們檢查了，衣服在哪裡，第零軍誰不比他更清楚。
　　比起那個，他有其他更想問的問題。
　　攸關今夜生存的重大問題。
　　「我睡哪兒？」
　　帳篷一邊已經放了個打開的睡袋，顯然是黃少天的，另一邊則是堆著衣服，仔細一看還落著幾個彈匣，角落裡塞著背包和鞋子，只有門口處還有站人的空間。
　　……總不是讓他睡門口當門神吧？

　　「……」黃少天忽然有點尷尬。

　　他自認住處還算整齊的，放眼整個第零軍，也只有副隊長堪稱恐怖的整潔度能略勝他一籌，但那是指這帳篷只睡一個人的情況。
　　兩個人的話……說實在的，以帳篷面積大小來看，放兩個睡袋就滿了。
　　這顯然是黃少天沒有預料到的。
　　「……哎呀那什麼，你現在要睡覺了？還沒吧？沒這麼快吧？太早睡明天早上起來也不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我說真的。要不然你把睡袋丟著我們先去吃飯，走走路，食慾會更好，吃完東西我再收拾一下給你鋪睡袋？」
　　「大哥，我只有這身衣服了。」
　　葉修無奈，他好不容易才擺脫外頭的嚴寒，身體剛剛開始回暖，又要出去簡直是要他的命。
　　「這……要不然你披著毯子？」黃少天提議。
　　「……」葉修沉默地看著他。
　　黃少天摸摸鼻子，顯然也注意到這個提議不可靠。
　　「好……吧！我去幫你拿衣服，你先隨便找地方坐著，我順便拿飯過來，這樣總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葉修連忙點頭。
　　「你記住了啊，就算我不在也別亂跑。」黃少天最後說著，插腰看了會兒四周，決定先收拾一小部分讓葉修有地方坐。

　　他在收拾的時候，為了不阻擋到對方，葉修只能繼續站在門口。但門口畢竟還是冷了點，一絲絲寒風從沒關好的防水布外吹來，沒一會兒手指又開始變得冰涼。
　　眼看黃少天的收拾行為大概還要一陣子，葉修抖開毯子罩在自己身上。毯子是和軍服有八成像的黃土色，乍看之下還有幾分沙漠斗篷的感覺，胸口處附著兩顆扣子，大概是拿來固定用的，於是他順手把扣子掰過扣眼。
　　「咦？」
　　沒想到或許是他動作太粗暴，或者是毯子放久了縫線鬆了，就在他把扣子擠過去的瞬間，縫著扣子的細線繃地一下斷了！扣子從毯子上分離，咕嚕嚕地打著圈落到地上，還劃了個圓弧滾得老遠，差一點就滾到帳篷外面。
　　「真不牢固……」
　　葉修只好彎腰把扣子撿起。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又颳來一陣風，帳篷口微微掀開，防水布有一瞬間飄得比葉修的眼睛還高。
　　他看見了一雙鞋尖。
　　緊接著，外面那個傢伙也彎下腰，如琥珀般的眼睛透著光，把他一剎那的驚訝盡收眼底。

　　──『找到你了！』



　　

23

　　「！」
　　葉修立刻拉上帳篷。
　　他冷靜地把防水布恢復到原樣，彎腰撿起釦子，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是錯覺，外頭那個仿生人肯定是錯覺。是因為他太餓又太冷，大腦在過度刺激下為了尋求安慰而產生的安慰機制，是一種幻覺，類似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在人類歷史上出現過，太冷的人會看見火爐、太餓的人會看見大餐，他只是剛好看見了一個能取暖能做飯的好夥伴，沒什麼大不了的，總之外面那個莫名其妙不速之客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不……
　　葉修再一次把眼睛貼上細縫。
　　寒冷的荒地上，蘇沐秋依然站在那兒。
　　還更靠近了一點。

　　……搞什麼鬼，那傢伙怎麼會在這裡！
　　葉修感到深深地無力。
　　他不是應該在通過檢查後就留在車子裡嗎，又跑出來做什麼？不怕被誰發現嗎？
　　黃少天還沒有發現他這邊的不對勁，依然哼著歌整理著衣服，不過帳篷也就這麼大，被發現也是遲早的問題。
　　葉修等了兩秒，終於豁出去把防水布揭開一道縫，假裝要透口氣般地把半張臉探出去。

　　這回冷風沒灌進來，蘇沐秋就擋在他身前。
　　那具仿生人的軀體運作良好，眼睛裡裹著笑，鼻尖呼出的熱氣吹在他臉上，整個人散發著滾燙和澎湃的活力，在這寒冷的荒漠裡像個異類。冷風抹不掉他身上那股朝氣，甚至在看見葉修時更熱烈了幾分。
　　『晚安，葉修。』
　　『你怎麼來了？』葉修不敢大聲說話，甚至不敢發出聲音，只用了通訊網路向那個仿生人的電子腦發送訊息。
　　『當然是待在你身邊，看看你有什麼地方需要我，有的話不用客氣，儘管說。』蘇沐秋可還存著要讓葉修讚賞的心思呢，一開口就開始爭取表現機會。
　　『你別被其他人看到就謝天謝地。』葉修無奈地說。
　　『是嗎？只有這樣？從你的生物體徵看來，你應該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吧？』比如你很餓啊、比如你很冷啊。蘇沐秋上上下下把葉修掃描完了，握著數據興奮到不行，表面上還是矜持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等著葉修開口求助。
　　來嘛，快說嘛。我身上帶了餅乾，還拿著你的外套，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這一點心思當然瞞不過葉修，別忘了他和蘇沐秋的腦袋某種程度上是連在一起的，還有著這個人工智慧全部的使用權，搞清楚蘇沐秋在想什麼還不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再說這仿生人裝無辜的本事爛到家了，隨便找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在期待什麼。
　　然而不行。
　　不是葉修不想，而是他不能。不管他從蘇沐秋這裡拿到了什麼，都無法向黃少天解釋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想像一下他走出帳篷，回來時有了全套禦寒裝備和一晚熱騰騰的湯麵，難道他要說這是他打開帳篷時偶然撿到的嗎？
　　於是葉修無視了仿生人眼巴巴的盼望，冷酷無情地把他打發到一旁去：『不用，不需要，我現在很好，你可以走了。』
　　『騙誰？你哪裡很好！』蘇沐秋大為震驚。
　　『就是騙你這AI，好了走走走，回車上去。』
　　『你為什麼騙我！』
　　蘇沐秋很不解，騙他能有什麼好處呢？他是葉修的仿生人啊，對他誠實才能導致最大的利益。於是他又掃描一次葉修的體徵，確定葉修並沒有很好。
　　……難道說是葉修不好意思開口？蘇沐秋想到了這點，他確實知道人類是一種矛盾又不誠實的物種，但他實在無法把「不好意思」這個形容放在他厚臉皮的持有者身上。要知道葉修可是可以什麼都還沒開始做，就利誘威逼電搜課並對他們獅子大開口的人，光是答應幫忙跑趟路和王傑希會面，就要走了一輛車和滿滿當當的武器和食物，這樣的人會因為不好意思而不跟他要衣服和食物？
　　但……萬事沒有絕對，說不定今晚的葉修忽然良心發現，那就……那就他先開口也不是不可以。
　　『是這樣的葉修，我覺得有點熱，我要脫下外套了，所以我這裡剛好會有一件多出來的外套，而且外套恰好符合你的身形……』
　　『你拿回車上吧。』葉修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那我這裡剛好剩一些餅乾，餅乾很好吃啊！很甜也很香，但我飽了，吃不下，真可惜還有這麼多餅乾，沒人吃就會潮掉變得一點都不脆，所以說……』
　　『沙漠沒水氣吧？隨便放著就好，乾脆就放車上，你也回車上別下來了。』葉修再度殘酷地下了逐客令。
　　『……』蘇沐秋眨眨眼：『真的不要？』
　　『現在不能要。』葉修說。
　　『喔。』
　　蘇沐秋終於安靜了，乍看之下像受了傷，精神有點萎靡，葉修看著也覺得有點心虛，感覺是自己說得太過了。
　　只有蘇沐秋自己知道，他根本沒有收起這份把好東西交給葉修，並換取稱讚的心思。
　　人工智慧原本高昂的情緒減弱了下來，顯得有些沉寂，他看出來葉修不會拿了，但還是不明白葉修為什麼不接受，在他看來冷了就穿、餓了就吃是很自然的事，還是優先順位相當高的事，他的程式沒告訴他不執行這一切的理由。

　　他沒有，套用到葉修的身上，他相信葉修也沒有，人類也是需要吃和穿的。
　　那麼就是有什麼東西阻止葉修接受了。
　　蘇沐秋瞇起眼睛。葉修捂得緊緊的這頂帳篷非常可疑，他探測到裡頭還有一個生物體存在，是那個生物體阻礙葉修吃飽穿暖的權利嗎？

　　『好吧，我這就離開。』蘇沐秋說著往帳篷外走去，瞧著是車子停靠的方向。
　　他一點也沒有回頭，大搖大擺地從幾頂帳篷間穿過，這突然的舉動讓葉修也愣住了，對方要走應該是好事，但這也太突然了，他怎麼就覺得有些不安呢……
　　直到對方完全消失在夜色裡，真的離開了，葉修才終於鬆了口氣。
　　希望蘇沐秋是真的乖乖回去，不是去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吧。
　　葉修揉了下太陽穴，沒有那麼大一個人幫自己擋風，再把臉露在外面可就要冷透了。
　　回頭看黃少天也已經快把東西收拾完，蘇沐秋走的時機可以說恰到好處，再多幾分鐘就可能被察覺不對。別看黃少天現在還哼著歌給他清床位，一副善良熱情老大哥的模樣，葉修完全可以猜想到一旦自己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黃少天第一個就會拿起枕頭邊的槍把他打成馬蜂窩。

　　不過現在不用擔心了，蘇沐秋已經走了，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麼情況發生。

　　葉修剛鬆手放下擋門的防水布，正準備往暖和點的帳篷裡走，一雙手忽然就隔著防水布握住了他。
　　沒有前兆、沒有預警、毫無準備，蘇沐秋一瞬間跑了回來，不給任何機會地把他拖住，指尖稍微錯了開來，只要彎下手指，就能把他牢牢扣進掌心。
　　「你……」葉修差點喊出聲來，立刻就傳出自己的疑惑，但蘇沐秋就像沒接收到一樣，他不回應葉修的詢問，也不管葉修的驚訝。
　　仿生人的喘息貼在耳畔，他是跑回來的，用最快速度飛奔著回來的。他急切的想法拆解成訊號，穿透空氣，順著無所不在的電磁波一股腦兒地灌入人類的腦袋，組成只有葉修聽得見的聲音。他把力道控制得剛剛好，沒有太多，但也沒有太少，滿脹的資訊流頃刻間佔據了每一寸神經，足以讓葉修整個人與周遭分離，在這一瞬間裡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想得美，我不會走的！』
　　葉修像被燙到一樣，倏地從防水布上抽回手。


　　「怎麼了怎麼了？」黃少天回頭就看到葉修跌坐在地。
　　他正在整理散落的襪子，兩隻手上各抓了一把，卻沒有一隻是成對的，白黃紅綠藍一堆顏色混在一起，像色彩繽紛的裝飾彩帶。但這時候他也沒心力去想剩下的一半襪子到哪去了，他的客人兩眼直愣愣地看向帳篷門口，一副徹底被嚇壞的模樣。
　　但帳篷門分明是蓋好的，除了偶爾翻動兩下、吹進一陣風以外什麼東西都沒有……喔，頂多是地上落了顆扣子，看著有點眼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掉下來的。
　　葉修臉上驚魂未定，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黃少天在和他說話，這對他來講是非常大的失態了，但他幾乎沒有力氣再去編造什麼謊話。
　　「沒、沒什麼，不小心滑倒而已。」葉修直起身來，把同樣掉在地上的毯子撿起，撢了撢塵土，仔細看指尖還在微微地抖著。
　　黃少天這才認出地上的扣子是這毯子的。
　　他走過去把扣子撿起，看看葉修，又回頭看看門口。
　　他才不相信只是滑倒那麼簡單，如果只是滑倒，又何必一臉後怕地看朝門外。
　　但不管他怎麼看，門外明顯沒有任何人影，也不應該會有人影。
　　「風而已。風吹動那塊布，我以為是蛇之類的碰到我。」葉修呵呵笑了兩下，把一切原因歸咎給荒漠裡的生物，然後就閉上嘴了，滿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也不會說實話的臉。
　　黃少天在心裡呸了一聲，走過去把防水布大力扯開，警戒地探頭，但確實沒有任何東西。
　　回過頭，葉修也只是給他「你看吧？」的眼神。
　　黃少天沒辦法，也只能裝作真的是風搞的烏龍。
　　不是他不能繼續問下去，但今晚是很重要的日子，他不希望橫生枝節。反正不管外頭有什麼東西，只要他把葉修看緊了，量葉修一個人也翻不出什麼花來。
　　說起來若不是為了看管葉修，他又何必和這人擠一頂帳篷？空的帳篷還那麼多呢，再不濟把他丟回他來的車上也可以，睡一覺而已，在哪裡不是睡？居然還要他來整理房間。

　　黃少天那邊抱怨著，葉修這裡也是整個人都不平靜，黃少天講了些什麼他都沒在意，隨口應了幾句也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
　　那句話的聲音似乎還殘餘在腦子裡，手緊握著毯子，粗糙的人造纖維滲進指縫裡，冰冷到泛白的手卻有被握住的錯覺。

　　這才是錯覺，這一次才是錯覺。

　　他嚥了口唾沫，炸起的汗毛根根豎起，葉修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他、剛剛，剛剛那種不屬於自己、卻又是自己的感覺又出現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頂多是嚇一跳，也不至於反應那麼大。一個成年男子和他新養的機器人貼貼而已，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然而那一瞬間湧上的情緒過於強烈，又消失得跟出現時一樣快，他其實也沒有分辨出那情緒屬於什麼，就好像、就好像……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似乎隱約地理解些什麼，卻又什麼都不知道。

　　『葉修？』蘇沐秋略帶歉意的聲音出現在通訊頻道，比平時都還要細微，像對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的，和剛才衝過來宣言的簡直是兩個人。
　　如果不是擁有Ｓ－６１６全部的控制權，知道這腦袋運轉順利，葉修都要以為蘇沐秋燒壞了腦迴路。
　　『沒事。』他先回答自己的情況，他知道蘇沐秋在擔心什麼，這傢伙一天到晚監控他的情緒反應，剛剛那一瞬間紊亂的數值肯定沒逃過他的監測。
　　『但兩分鐘前那個……』果然，蘇沐秋明顯認為那是他導致的。
　　『不是你的問題。這事情有點複雜，如果你想知道，我之後再找時間跟你說。』葉修闔上眼，那一瞬間的情緒已經過去了，只剩回憶裡驚心動魄的感受還殘留著。

　　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雖然有點遙遠，但他不是第一次湧起這種自己從未意識到、卻並不陌生的想法。
　　完全沒有前兆，也沒有任何解釋，身體和心靈就自然地動了起來，好像這是他原本就會有的反應一樣。只不過這種感覺一閃即逝，都在還沒看清楚時就消失了，再怎麼仔細去回想，也只能摸到它的一點尾巴。
　　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還是在意識到自己需要找一個人的時候。
　　這念頭忽然間就浮起來了。
　　要找到他，必須要找到他。
　　這一個強烈的念頭就像深埋的種子，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一直都在那裡，直到某天發芽了才被他發現，底下的根系卻已經盤根錯節，怎麼也去除不掉。
　　他不知道那個人的樣貌和性別、不知道他的個性，也不曉得他的名字，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找他，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是個人。
　　也許是隻貓呢？或者是條蟲子？又或者是外面飛過的那隻鳥？找到他之後又要做什麼？
　　不知道，除了「找到他」這個念頭以外一律不清楚，一度讓親弟弟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如果不是和這個念頭一起冒出來的那些知識，葉秋肯定不會把他哥哥這夢話般的說法當一回事。

　　『你為什麼又跑回來？』從回憶裡緩過來，葉修向蘇沐秋提問。
　　他可不覺得蘇沐秋只是跑來對他說狠話的。
　　『喔，我來伏擊不讓你吃飯的那個人。』蘇沐秋很老實。
　　『伏擊？』葉修抽了下嘴角。
　　黃少天還在他眼前對他說明廁所在哪邊，還準備去幫他拿晚飯呢！伏擊？你伏擊誰啊！
　　『蘇沐秋、蘇大哥，這人雖然目的不明，但他目前還是個好人好吧？你從哪一點覺得他不讓我吃飯？』
　　『他沒有不讓你吃飯，那你為什麼不拿我的餅乾！』蘇沐秋拋出自己的證據，『這些人果然有問題，先是把我關機，接著又不讓你吃飯，他們是不是想餓死你好把我帶去賣掉？我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不是這麼回事，哎怎麼說呢，』葉修為人工智慧的想像力感到震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去偷看了什麼小說，『你看看你都被關機了，又自己醒來不是很恐怖？』
　　『有什麼恐怖的，關不掉我，是他們對機械和程式的理解太弱而已，難道我要配合他們嗎？』蘇沐秋奇怪地問，『這樣科技會倒退二十年的！』
　　『……好吧，知道你是最先進的科技結晶了，但也別動不動就伏擊別人。這裡可是他們的大本營，你打的動一個，可打不過十個二十個甚至上百個。』葉修放棄說明，改成勸說，卻沒想到蘇沐秋更自信了。
　　『這就更不用擔心了，成功率太低的事情我可不會做。』
　　葉修呵呵：『你不會又下載了什麼一打多格鬥教學軟體，看過了就覺得你會了吧？』
　　『不是好嗎？我是說真的。』蘇沐秋翻著白眼，從一頂較大的帳篷裡出來，大搖大擺地走在營區正中央。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他知道就算弄出動靜，除了那個和葉修在同一頂帳篷裡的人以外也不會有任何人衝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存在的東西，不論如何也不會忽然就存在的。
　　從一到十很簡單，從零到一卻要經過無數歲月和一點奇蹟，而這裡沒有時間的累積，當然也沒有奇蹟。
　　『這裡什麼人也沒有。』蘇沐秋說。
　　『除了你和黃少天以外，這座軍營裡沒有任何人類。』

24

　　──沒有人？
　　葉修雙眼一睜，整個人抬起頭來。
　　黃少天被嚇得跟著一彈，還愣愣地維持著將手比向外頭的姿勢。
　　「……」
　　「……」
　　葉修捏了下眉心。
　　太糟糕了，剛剛原本在說什麼來著？
　　好像在講晚飯？是吃飯的時候的對吧？……不晚飯話題似乎說完了，下一個話題是什麼？
　　都怪蘇沐秋，輕描淡寫地扔來一個重磅炸彈，害他一下子忘記黃少天還在這裡。

　　「沒什麼，繼續吧。」事到如今只能裝沒事了，不管原本在說什麼都給他糊弄過去！
　　只是他想糊弄，黃少天卻不打算讓他就這麼過。
　　「……你，等一下。」黃少天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很想去廁所嗎？」
　　「……」
　　什、什麼廁所？
　　葉修茫然。
　　「你果然想去。」黃少天說。
　　「……」
　　葉修足足愣了兩秒才回過神來。他想起原本在聊什麼了，黃少天在對他說明廁所的位置！剛剛好就把手指過去而已！
　　他剛才的反應肯定是讓黃少天誤會了！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這回事，我不打算去廁所。」葉修連忙澄清。
　　「你不用不好意思。」黃少天一臉我都懂。
　　「真的真的，我沒有不好意思。就是、嗯，想確認一下位置，抬頭起來看得清楚嘛！」葉修尷尬地保持笑容。
　　這舉動落在黃少天眼裡，反而更讓他肯定自己的猜測。
　　他果然把人在帳篷裡留太久了！姓葉的小子從檢查開始就沒去過廁所，他應該早點注意到的！
　　「別不好意思，千萬不要不好意思，這樣吧來來來我給你帶路。」
　　「真的不用，暫時還不用。」葉修繼續拒絕。
　　「反正你遲早要去，給你帶一次路免得你走錯位置。走吧走吧。」黃少天繼續堅持。
　　都說到這份上，葉修也沒辦法再拒絕，正打算起身，卻又收到蘇沐秋的訊息。
　　『偵測到Alpha指數異常上升，果然那個人類打算對你不利！葉修你等等我這就來救你！』
　　『你給我回到車上去！！』
　　葉修幾乎在咆嘯了。

　　被半強迫地去過一次廁所，啃著黃少天弄來的麵包和罐裝濃湯，確認黃少天暫時不會離開帳篷後，葉修才把那個被他叫回車上的仿生人放出來。
　　期間蘇沐秋往他通訊空間裡傳的訊息多到幾乎要塞爆他的處理上限，完全是某種ddos攻擊。

　　『好了，所以你是說什麼沒人？』
　　葉修吞下麵包，把空間裡那些多餘的消息刪了，專注思考蘇沐秋說的沒人。
　　「沒人」這個詞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沒有人類、沒有生命體、沒有任何事物。
　　但不管哪一種，這偌大的營區中會沒人，都稱得上是蹊蹺。
　　蘇沐秋似乎有點不滿他要他回車上去的命令，沉默了一會兒才不太開心地說：『沒有人類，不過不是一直都沒人。』
　　『什麼意思？』葉修問。
　　『意思就是那些搭起的帳篷裡有生活用品，也有毛髮細胞等等，人類生活過的痕跡很新鮮。』蘇沐秋再次大搖大擺地穿過營區，走進他檢查到一半的帳篷，『但武器和裝備一類的東西很少，對了，沙上摩托車和越野車也幾乎被開走，我確定原本有更多台停在後面。』
　　……所以說這個沒有人，是指現在沒有人，而不是從一開始就沒人。
　　不過想想也是。
　　葉修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雖然只有遠遠看著，但營地附近確實有人在巡邏，還有個叫張佳樂的過來和他們打招呼。那個張佳樂有心跳、會呼吸，從言語應對看來是人類沒有錯，不是蘇沐秋那種仿生人。
　　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時候，這個營區都還有人在活動。
　　他們的離開是那之後的事。

　　『還有注意到什麼？』葉修傳回疑問。
　　『嗯……硬要說的話，是帳棚數量不對吧。』蘇沐秋說著，隨手把找到的槍枝扔回原地，又換了一頂帳篷，這附近的都快被他翻過一遍，『這裡大大小小的帳篷有十幾頂，全部住滿可容納個五十人左右，但他們開出去的車子約只能塞得進二、三十人。』
　　『這不是少了一半的人嗎？』葉修驚訝。
　　『可不是？所以我收集了所有帳棚的資訊，發現這群人離開的時間點並不相同，有一部份的人昨晚之前就離開了，另一部份的人剛剛才走。』
　　『應該是黃少天說的，現在不在這裡的隊長之類的人吧？』葉修記得第零軍想見他的就是他們的「隊長」，但暫時去做什麼勘查之類的還沒回來，『空的帳篷是因為他們暫時不在，數量對不上的車子是因為他們開走了，這樣就能解釋了。』
　　『是的，有這種可能。』蘇沐秋說，邏輯構成的腦袋運轉了會兒，『葉修，你覺得剩下這些人消失，是原本就計劃好離開，還是臨時決定的？或者是憑空消失？』
　　『什麼憑空消失，你少看一點鬼怪類書籍。』葉修眼角餘光掃了下黃少天，他正靠著角落擦槍，『是不是計劃中就不知道了，黃少天沒打算告訴我……等等，我說不定知道！』
　　『嗯？』
　　『我想想，張佳樂，對，張佳樂跟我說的。我下車時他跟我說，晚上如果遇到什麼問題可以問他或黃少天！』
　　葉修想起來了！就在他和蘇沐秋分開各自過關卡的時候，張佳樂對他說過這麼一句話。
　　──有問題來找他或黃少天。
　　如果張佳樂當時就預計要離開，根本不可能讓葉修有問題就去找他。
　　當然張佳樂也有機率是在說謊，不希望被葉修發現他們走人，但這反而比不說謊更說不通。
　　說得直接點，葉修就只是個路過的，在第零軍眼裡和眾多經過這裡又被勸回的人沒什麼兩樣，沒有威脅性、也沒有可利用性。
　　會讓他來到營地，只是因為他提到了微草，而微草和第零軍有著某種關係，這裡的隊長才會放行讓他過來。他們感興趣的是電搜課和微草的關聯，而不是「葉修」這個人，今天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會在這裡得到一樣的待遇。
　　所以，張佳樂沒有欺騙他的理由。
　　既然都說出口，代表張佳樂當時真的是這麼想的，是真的認為自己晚上會留在營地。

　　是什麼原因讓他改變了主意？

　　『果然是臨時決定。』蘇沐秋懂了他想說什麼，『我也這麼認為，就趁機去翻了下他們的帳篷。猜猜我找到了什麼？有個很有趣的玩意兒。』
　　『喂喂……』葉修真是無語了，這傢伙怎麼總是喜歡東翻西翻。在軍校宿舍裡翻他冰箱、空積城翻王傑希的衣櫥、糧倉都市裡翻喻文州的廚房，當個小圓盤時還要翻他頭髮。
　　『喂什麼，臨時離開有高機率遺漏重要物品，這可是經過統計資料證實的！所以你要不要看？』蘇沐秋抗議了，他可是很努力再找對他們有用的東西！
　　『看看看，到底是什麼讓你那麼在意……』
　　『稍等一會，資料傳輸中。』

　　叮。
　　有個檔案被傳到葉修的儲存空間。
　　葉修點開來看，沒多久就驚訝得關掉了檔案。

　　『你從哪裡找來這個的？』葉修努力地調整臉上的表情，不讓心裡的訝異露出一絲一毫。
　　幸好黃少天這回沒注意到他的異狀，不然被他發現自己在偷看他們家的祕密，那還得了。
　　『一頂很整齊的帳篷。沒錯吧？是個很有趣的東西。』蘇沐秋很得意，『從一個消磁過的記憶硬碟裡翻出來的，它就收在架子上，我把它復原了。』
　　『消磁……復原消磁的物品？這你都能做到？』
　　『沒什麼能難得倒聰明的人工智慧！』蘇沐秋驕傲地說。
　　一般來說用磁卡紀錄的東西，就是利用上頭磁性物質排列出的構造在記錄資料，消磁則是讓所有磁性物質回覆原本的模樣，記錄的資料自然就消失了。
　　雖然是一種古老的記錄方式，但因為復原不易，在這時代很適合拿來記錄些隨時需要銷毀的機密。也就是這樣，那個硬碟才會隨意地被收在架子上吧？可惜這東西最後遇到了蘇沐秋。
　　蘇沐秋對這類科技產物的操作極限在哪，老實講葉修自己也不曉得。
　　但總而言之，這筆被蘇沐秋復原出的影像資料著時可以被稱得上機密，一旦洩漏出去了，第零軍有可能當場解散，最好的結果也是得大洗牌。

　　因為懷抱著身分秘密的緣故，葉修到哪都會提高警覺，小心地不讓自己暴露。
　　或許有點杞人憂天，但就因為小心，才讓他和葉秋兩人從八年前平安活到現在。
　　而現在，他掌握了第零軍的秘密，相當於掌握了一個籌碼。不能說從此就能安心了，但至少，如果第零軍想往下挖掘他的身世，要先考慮一下自己能不能承受秘密曝光的後果。

　　麵包和濃湯吃完了。
　　葉修收拾了一下，鑽進睡袋裡準備睡覺。
　　雖然還是不曉得其他人離開的真實理由，但葉修覺得無所謂，他也不是一定要把每個人的所有行動摸得一清二楚，那就不是杞人憂天了，而是沒事找事。

　　既然沒有特別的情況發生，葉修也打算讓蘇沐秋回車上去休息。一是不確定離開的人何時會回來，必須小心不讓他們撞見亂跑的仿生人；二是蘇沐秋活動也是需要能量的，因為是義體的緣故，也會累積身體的疲勞度，沒事的話也不用特別頂著冷風到處跑。
　　三則是因為，雖然蘇沐秋顯然不怕冷，但他實在太像個人了，放他在外頭吹風，葉修有點良心不安。
　　看葉修要睡了，黃少天也放下手裡的槍，把照明調暗了些，警戒地到帳篷外打量一圈後回來休息。
　　卻沒想到就在葉修閉上眼，而黃少天剛打開睡袋時，地面開始搖晃。

　　先是輕輕的，像錯覺一般地晃動，忽然耳裡就聽見隆隆的大地震動的聲響，整個地面劇烈搖晃起來！放得低的物品震盪，架子翻倒，架上所有物品咕嚕嚕地摔落到地上。
　　暖爐歪倒，一點燈光照出幾分詭譎。
　　葉修原本是躺著的都要被晃到帳棚另一邊，半蹲的黃少天直接就站不穩了，咚地一下跌到角落裡，又急忙爬起來抓住組好的槍，連還沒撲開的睡袋一起頂到頭上。
　　「地震？」葉修也抓了東西遮住頭。
　　「不知道，怎麼這時候……小心！」
　　輻射開的力場突然碎裂，斷開的代碼像冰屑一樣灑下來，帳篷凹下、冷風颳入，一大塊岩石從帳篷正上方砸下！
　　轟──地一聲。整個帳棚都被壓在巨大的石塊底下方，沙塵與土石瀰漫，大地又狠狠地晃了兩下，在一片揚起的沙石裡，黃少天顧不得地震還沒停止，剛逃出帳篷就又飛快爬向石塊落下來的位置。
　　他心裡知道大概救不了人了，那一塊石頭壓下來，電搜課的小鬼不當場成了肉泥也得斷手斷腳。但說不定還有氣呢？還有一口氣就有希望！
　　黃少天不管不顧地衝進去！一道寒光卻閃過他面前，刀尖擦著他瀏海刺入他眼前的地面。
　　那是一柄通體深黑的小刀。
　　沙塵緩緩散去，應當要被砸毀的帳棚邊，一個身影半跪在地，手持一杆長矛，硬生生地在巨岩與地面間卡出一片空間，葉修就伏在那片空間裡，還維持著毯子護頭的姿勢。
　　「怎麼樣，承認我很有用了吧？」
　　那個人……不對，那個仿生人一副不曉得剛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樣子，上半身擋在葉修身上，頭頂和岩石的距離不足五公分，表情卻是得意洋洋的。
　　葉修把頭從毯子裡探出來，自然地握住那竿長矛，把蘇沐秋往外一推，自己也從岩石下爬出。戰矛一收，巨岩砸落地面。
　　「是是是，你很有用，不過接下來你恐怕得再有用一點。」
　　「怎……」
　　黃少天還沒問怎麼回事，一股惡臭飄過來，黃少天立時頭皮發麻。

　　地面的晃動沒有停止，葉修不知道從哪裡又拿出一根一模一樣的長矛，幾經變形後成了一管步槍交到蘇沐秋手裡。
　　他走到黃少天身邊，鼻尖還凍得通紅，卻沒有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雙眼亮著微光。
　　在他面前，在黃少天身後，黑影如巨大的蜈蚣般衝上天際，惡臭和地震都因這傢伙而起。
　　「看起來很不妙啊，黃軍官。這裡的選擇是什麼？要逃，還是要戰？」葉修還有心思開玩笑。
　　黃少天已經傻了，他沒想到會遇到這東西，這東西怎麼能出現在這裡，牠出現在這裡的意思不就是……不，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一般人！「到底是誰啊你這小鬼，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戰什麼戰！你要戰，你能……」
　　他想說你能做什麼，想叫這年輕的小子快跑。黃少天不是什麼熱血上頭就捨己為人的大英雄，只不過他現在不能走，也不能把無關的一般人扯進來，可不就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嗎？
　　但他隨即又想到，葉修的仿生人剛剛擋下了一塊巨岩。
　　葉修還能開玩笑的底氣是來自他沒見過蟲族的可怕？還是他信任他的仿生人？
　　但為什麼長矛在葉修手裡？
　　「你和你的仿生人，能打嗎？」時間不夠了，黃少天必須盡快做出決斷。
　　「你不先問問為什麼蘇沐秋自己開機了？」葉修說。
　　黃少天像被提醒一樣掃了蘇沐秋一眼：「……那種事等等再找你問清楚。怎樣，能不能打？不能就說不能，沒經驗也說不能，我不要來送頭的。」
　　「……經驗充足啊。」葉修笑。
　　能不充足嗎？不管是被追還是正面對抗，他都有了將近十年的經驗。
　　也難怪黃少天會懷疑，正常人在他這年紀可不會有這麼豐富的經歷。
　　「那好，我說一下這隻蟲族……」
　　「貴族級蟲族，變異種，騎士以上。」蘇沐秋搶答，朝黃少天露出他最完美的微笑，完美的對稱、完美的自信。
　　黃少天莫名地有種惡寒。蘇沐秋繞過他走到葉修身邊，倒豆子似的把能夠解析出的資料全部說了出來，微妙地有護食的感覺。
　　然而情況已經不容他多想，那隻蟲族注意到他們三個，正氣勢洶洶地朝他們游來。
　　「準備了。」黃少天拿下他的槍。
　　葉修走到最前方，蟲族那麼大的身軀也沒讓他的步伐有所遲疑。
　　他嚥了口唾沫，喉結滑動，手摸上長矛時有點顫抖，但下一刻就平穩無波。
　　他能做到。

　　

25

　　葉修屏氣凝神地看著眼前的大蜈蚣狀蟲族。
　　Ｙ－１８切換成戰矛模式，通體深黑的槍身融在夜色中，槍尖隱著光，像潛伏在黑夜裡的蛇。
　　緊握的手心膩著汗，又很快風乾在乾燥的風裡。
　　心跳的聲音如同擂鼓，葉修深吸口氣。
　　吐氣。
　　戰鬥一觸即發。

　　蟲族龐大的身軀直撲而下，巨大的口器傾刻間來到葉修眼前，足有一人高的巨口是深不見底的黑洞，長滿一排排細長的利齒，能夠一瞬間將吞入的獵物咬成篩子。
　　葉修頭皮發麻，足尖一點，身影已經偏離原地，堪堪與巨口擦肩而過。
　　恐懼後知後覺攀上後頸，像一條細細的線拉緊葉修的神經，葉修炸開一身冷汗，精神卻更加集中。電子眼鎖定蟲族的位置，雙腳將重心挪移。
　　蟲族一擊不中，扭頭就要再咬，粗長的身子在半空中急速扭轉，在極近距離內再度朝眼前的人類張開口，利齒全數翻出，看著就要一口把他吞入。
　　但這次葉修只是往旁邊讓一步，如同錯覺一般，蟲族眼前一花，巨口咬空，巨大頭顱煞不住速度撞進沙地之中，掀起滾滾黃沙。
　　葉修沒有再跑，戰矛翻轉，矛尖覆上一層隱約橘光，夾帶破風速度朝蟲族腦部刺去。
　　只聽見砰──地一聲，矛尖刺向的甲殼凹了淺淺的一塊，矛尖卻滑開來，只在甲殼表面留下細細白白的刮痕。

　　「嘖。」
　　果然還是不夠力。
　　貴族級蟲族的防禦外殼不容小覷。葉修把握時機，又在同一點上刺了兩槍，一槍比一槍用上更大力道，卻依然破不了那層外殼。
　　忽然間他寒毛豎立，來不及多想，一旁黃沙突然翻騰起來，腳下地面像流沙一樣地陷落，葉修立刻閃身離開原地。幾乎就在他離開的一瞬間，黃沙中刺出一道黑影轟地一下砸向他原本位置，殘留的身影被砸得粉碎，炸開的沙塵像無數刀片濺射開，葉修只得一退再退，退開好幾步遠才停下。
　　然而還沒等他站穩，沙塵裡寒光閃過，黑影居然又朝他撲來。
　　葉修避無可避，只得橫槍擋下襲來的黑影，那尖銳的寒光撞上槍身，巨大的衝擊力道沿著手臂傳遞到肩膀，繃起的肌肉一寸一寸發出悲鳴。葉修握緊矛身使勁一轉，戰矛側開微小的角度，撞偏了黑影的軌跡，葉修借力躍開幾步遠，但黑影也緊追而上，在半空中與戰矛交接數次，每一次都震得葉修虎口發麻，然而他拿槍的手卻越來越穩，舞槍的動作越來越流暢。
　　幾次打偏黑影的來勢後，葉修又一次橫槍錯開黑影，讓黑影貼著槍身而過，自己卻反而衝向黑影後方，朝黑影襲來的位置跑。
　　這回他終於看清楚了，所謂黑影，其實是蜈蚣狀蟲族的尾部，那寒光是附著在尾部尖端的尖刺，有成年人的一條手臂長，還帶著倒勾，要是被牠刺中，一時半會大概掙脫不了，而這一時半會的時間就足以變成蟲族的嘴下亡魂。

　　黑影拐了個彎再次撞來，葉修也動過把蜈蚣攔腰頗剖成兩半的主意，但蜈蚣殼的硬度他不久前剛領教過，一節一節的蟲體旁還有無數對鐮刀似的蟲足，葉修定了定神，還是決定先搞定眼前的黑影。

　　砰。
　　遠方傳來一道極輕極輕的聲響，像碳酸飲料瓶蓋被打開的聲音。
　　葉修抬起要抵擋的戰矛提到一半，忽然又放下，就像放棄了抵抗。
　　他的嘴角揚起一道笑容。
　　隨著他放鬆的姿態，追擊的黑影倏地竄到他身前，閃著寒光的尖刺直直朝胸膛刺去，下一秒就要洞穿他的心臟！

　　『交給你了，沐秋。』

　　隨著這道訊息傳出，蟲尾被一道霸道的力量擊飛，碰地從葉修面前彈開！
　　就像被什麼東西一把拍開，偏了一角的尾端狠狠撞向蟲體，不知是巧合還是預料之中，尖刺正好從那一節一節的蟲體間穿入，鋒利的尾部輕而易舉地捅開蟲殼，深深刺入內臟！又煞不住速度地割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白花花的內臟跟著鮮血一同自蟲體內流出，蟲族發出淒厲的叫聲，身體抽搐著痙攣，尾端抽出蟲體發狂地朝葉修刺來，上頭還帶著腥臭的體液。
　　那可是能輕鬆洞穿蟲殼的尖刺，葉修一點也不敢怠慢，戰矛一抖就纏了上去。與此同時蟲族頭部也向著葉修咬來，但依然是瓶蓋彈開的細小聲音，衝過來要偷襲葉修的蟲族被命中頭部，硬殼讓牠受不了什麼傷，卻被轟得頭暈腦脹，失去攻擊人類的最佳機會。
　　沒有視野，尾部控制受到阻礙，葉修立刻擺脫尾部的追擊，一轉身跑向蟲族頭部，戰矛橘光一閃，一槍刺入裸露的齒肉間。
　　腥臭膿血湧出，矛尖夾雜著破風的速度拔出，又一槍刺入牙根，深度幾乎要把最大的利牙剜下。
　　蟲族吃痛，更加地抓狂，下一秒巨口當空咬下，頭部撞進沙地，揚起滾滾黃沙。等黃沙散去，蟲族還在原地，葉修卻已經不見蹤影。
　　緊接著一塊岩石後方揚起沙塵，尖刺穿地而出，人影從岩石旁翻出，下一秒巨岩跟著葉修的殘影一起碎成粉末。然後又蟲族開始惱了，貴族級的蟲族都有一定的智慧，此刻牠卻失去了冷靜，只想讓眼前的人類停止逃竄，乖乖地成為牠腹中食物。

　　「黃少天先生，你選擇繼續看著嗎？」
　　像個少年的仿生人問著他。
　　黃少天把視線從遠處收回，改到旁邊的仿……端著狙擊槍的仿生人身上。
　　黃少天覺得這一切有點不科學。
　　……他看著由科學創造出的仿生人想著不科學，黃少天認為自己可能在瘋魔邊緣。

　　一開始，他確實想幫著葉修一起解決蟲族的。
　　更一開始，他還以為主戰力會是自己，姓葉的小鬼頂多幫忙做點騷擾……老實講這小朋友不要死掉就是最大的幫忙，他更指望的是仿生人展現出來的怪力和那兩把奇怪的武器。
　　他可從來沒想過會是現在的場景，錯過入場時機的他都快變成旁觀者了！
　　「喂喂，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東西？我看你們根本不需要我吧？」
　　仿生人很自然地點頭：「是的，根據計算，在九百三十二種可能的戰鬥過程中，只有十三種可能會需要你幫忙，另外有兩種是你加入也無效的，我會選擇說服葉修逃跑。」仿生人一頓，「然而根據你的職位，看著普通百姓戰鬥而不出手幫忙，並不合常理。」
　　說話間仿生人又朝戰場裡射出一顆子彈，不偏不倚地打斷蟲族的攻勢，讓給葉修更舒適的戰鬥空間。
　　黃少天基本已經無語了。
　　那時機的把握與射擊的準度令人髮指，仿生人搭載的程式簡直是專門為了戰鬥而生，要不是親眼看見，他根本不會相信電搜課有這樣一具高等級的仿生人。
　　好幾回那子彈是擦著葉修身側過去的，又有些時候蟲族沒有動作，仿生人就已經提前射擊，簡直就像蟲族自己過去撞子彈。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葉修在那種高強度的戰鬥底下，還能分出心神操控仿生人？
　　──是的，當然是葉修操控，黃少天一點也不認為剛才那種精密合作，是由仿生人這邊自主調整與配合的。
　　身為半個籠中人，黃少天當然知道目前科技的頂點在哪裡，因為知道，就更不認為仿生人會擁有自我意識。
　　程式是有極限的，可以把它設定成某些情況會攻擊、某些情況不會，這裡面的設定可以做到相當細緻，無限接近真的會思考的人類──但也是無限接近而已。實際上在戰鬥使用上，很多地方的反應和配合都需要人為調整，這也是機械操控人員存在的理由。
　　像剛才葉修與這具仿生人做到的、彷彿一體的默契配合，也就只有當操縱者都是葉修時才能做到了。
　　當然如果是這樣的話，代表葉修這人的能力在他的預想範圍之上。
　　黃少天舉起槍又放下。用不上瞄準鏡，他都能看出戰場上是徹底的一面倒。與蟲族的戰鬥到了尾聲，他加不加入都不會有太大區別。
　　在葉修成功誘導蟲族攻擊，並由仿生人一槍將那尖刺打偏進蟲族嘴裡後，就更不會有什麼差池了。
　　黃少天選擇直接走向葉修。
　　就算贏了，巨大的消耗也是看得出來的，畢竟是貴族級的蟲族，能贏已經很不可思議，更不可能輕鬆。他可以收拾一下殘局，讓那年輕人休息一下。
　　他想著自己拿到的關於葉修的經歷。
　　華麗的第四駐軍區機械操控科第一名，有著一定的天賦。
　　但那種外圍地方出來的第一名能有多強？
　　沒有人覺得葉修可以有多厲害，他不覺得、張佳樂不覺得、隊長和副隊長也不覺得。
　　直到現在。
　　他改變了想法。


　　確定蟲族死亡後，黃少天帶著葉修和蘇沐秋轉移到車上，恰好就是葉修原來開來的那輛。
　　原來的基地已經毀了，繼續睡在那裡，還不如找台安全點的車窩著，反正經過了蟲族襲擊事件，葉修也已經知道基地裡沒有其他人了，裝著也沒意思。
　　黃少天撓撓頭，他還不曉得該怎麼跟葉修解釋這件事。
　　不管怎麼看，都是第零軍理虧在先。
　　雖然他們是沒有義務對葉修說明每個行動啦，但就是……就是被戳破了也是哪裡怪怪的，就很尷尬。
　　「你這小子真不得了，貴族蟲族都被你一人解決了，你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黃少天隨便找了話題開口，拿了水和壓縮食品給葉修，試圖淡化這一點尷尬。
　　「也還是有做不到的，」葉修拿過食物，很是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比如單挑蟲族女王。」
　　「……」黃少天馬上後悔自己挑了這個話題。
　　單挑蟲族女王是人類能辦到的嗎！？
　　這小子怎麼完全不曉得謙虛啊？
　　「開玩笑的，輕鬆一點。」葉修拍拍他。
　　黃少天真想豎他中指。
　　「而且我也不是單挑，剛才有沐秋幫我。」葉修指著旁邊的仿生人。
　　黃少天這才想到：對啊，雖然自己這邊沒對葉修說基地裡的人走光，但葉修也沒對他解釋放生人自行開機的問題，他們半斤八兩，要說的話還是葉修這邊問題更大。
　　想到這，黃少天就覺得剛才的尷尬感消失無蹤了。
　　他在後座擠了個位置坐下，葉修和他的仿生人照樣坐前排。
　　折騰了那麼久，天色也濛濛亮了。黃少天遠遠地看著天邊，看那夜色一點一點退去，露出淡淡的藍色。
　　一夜過去了。
　　沒有人回來。
　　「葉修，我有件事情想找你幫忙。」黃少天說。
　　葉修放下喝著的水瓶：「什麼事？」
　　「我的隊友失聯了……不，正確來說是我的隊友很可能已經……」黃少天難得感覺到話說不出口的時候，他不喜歡這個可能性，但他更知道自己得面對它，「我不知道確切原因，但研判可能遭遇了蟲族。」
　　他抬起頭，從後視鏡裡望著葉修：「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找他們。」
　　

26

　　找人當然不會是單純的找人。失蹤的是一整支分隊的軍人，有能耐困住整支分隊，並讓他們一點消息都傳不出來的存在，也不可能是憑他們三人就能簡單應付的傢伙，要從那存在手中把失蹤的分隊找出來，其中的危險性可想而知。
　　「好的，那麼你準備使用多少貢獻點雇用我們呢？」
　　蘇沐秋忽然插話。
　　他背靠駕駛座，頭微微偏過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扣在一起比了個圓。
　　深怕黃少天沒看仔細，他特別把手抬高了點，在僅存的軍官面前晃兩下。
　　黃少天被他晃得一愣一愣的。
　　這實在不是他預想中會出現的答案。
　　這麼正經的時刻、決定自己能不能拉到個幫手拯救隊友的時刻，這仿生人提什麼貢獻點呢？
　　偏偏蘇沐秋很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根據字詞定義，剛才你對我們提起的應該能算一份委託，既然是委託，就該在最一開始講好內容和報酬，我們才能決定是否要接受這份工作。你應該也不希望在最後出現消費糾紛吧？」
　　蘇沐秋回看後視鏡中的黃少天。
　　「或者你沒考慮到這部分，打算讓我和葉修免費幫忙？老闆，太高的委託難度和不能比例的報酬是找不到人的，你可能要調整一下，否則你的委託只能放到求神區了。──這是我在＜委託獵人＞學到的。」
　　「……＜委託獵人＞？」
　　「是個能在空積城賺零用錢的網站，根據紀錄，葉修通常會……不，這不是重點。」眼看話題要歪了，蘇沐秋及時控制住自己的程式，喊著副駕上的葉修，「你認為我們應該要求什麼種類的好處？」
　　「嗯？喔，我正在想。」
　　葉修立刻回神。
　　他沒想到蘇沐秋居然當眾談起交易，還想要起好處來了，這讓他感覺有點好笑。天大的事放在仿生人眼前，也就跟論壇裡張貼的委託沒有兩樣，葉修莫名地感到有些安心。
　　不過，好吧，是該考慮一下這個「委託」要不要接。

　　從全盤角度下考量，自然是要的。
　　第零軍很顯然跟微草有關，黃少天也和電搜課有一定淵源，如果不跟過去，第零軍很可能全部栽在這。就算不考慮人際關係，單就任務上來看，放任有可能是微草合作對象的第零軍這麼失蹤下去，也不是什麼好事。
　　再說了，葉修很悲劇地發現他要去的方位──也就是王傑希的位置──正好就是那條蟲族過來的方向，也就是說他要去的地方和第零軍失蹤的位置至少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就算他拒絕黃少天，他們還是得並行一段路，而且很有可能在他找到王傑希之前就先遭遇蟲族。
　　既然如此，拒不拒絕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夠掌握多少資訊、在遇到蟲族之前能做多少準備，而眼下唯一能提供資訊的人只有黃少天。
　　也就是說，合作勢在必行。
　　但在這之前，葉修還需要確認一些事。
　　他要知道第零軍和微草的任務是什麼？第零軍為什麼要在半夜離開營地？他們失蹤的原因和以上兩者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知道這些，他就得在兩眼一摸黑的情況下去對付不知名的對手，那他還不如和蘇沐秋直接離開，運氣好或許什麼危險都遇不到呢！

　　將這些要求告訴黃少天後，黃少天沉默了一會兒。
　　葉修想知道的資訊並不過分，然而這些資訊恰好涉及了只有第零軍重要成員才知道的祕密，他並不想要把這些秘密告訴外人，但黃少天也知道，這些祕密固然重要，但要是沒有了隊友，隊伍的秘密也就沒有被保密的意義。
　　「我知道了，我告訴你我知道的部分。」黃少天嘆了口氣。他趴在後座和前座中間，兩隻手肘就撐在正副座椅背上，砂石從毛茸茸的腦袋撲簌簌地往下掉，「你知道第零軍的全名嗎？」
　　「中央警備軍第零軍？」葉修說。
　　「中心區軍方直屬警備部隊附屬機動部隊第零分隊。」黃少天一口氣說完，頓了會兒，笑了，「很長吧？我也覺得很長，全部寫在名牌上的話可能要寫個兩、三行吧，讀的時候還不知道從哪裡斷句，聽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在講什麼。」
　　黃少天看著前方。
　　「我剛加入的時候還沒有這麼長，那時候就叫『零』，0，或者第零軍。」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故事。黃少天喃喃說著。
　　「現在的第零軍，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正規部隊以外的機動部隊。正規部隊維護中心區和周遭的安危，機動部隊則支援任何需要支援的地方……但原本不是這樣，至少我剛加入時不是。」
　　葉修安靜地聽著，後照鏡裡，黃少天的目光停滯在遠處。
　　「那是八年前了，那件事剛發生不久，你當時應該才十歲吧？不知道也正常。當時的警備軍只有十個小隊，沒有什麼機動部隊。我是……總之有些特別的原因，我進去前就知道還有一個沒有編號的小隊，他們不在標幟的十個分隊裡，做的事也不一樣。那隊伍負責的是監控所有可疑的藍點嫌疑者，並在確認身分後，將藍點自身與引來的蟲族盡可能不顯眼的除掉。因為沒有編號，就把他們叫做零──也就是後來的第零軍。」
　　「的確是完全不同。」葉修點頭。
　　把有能力識別藍點並暗自除掉的菁英，調職去當機動部隊，讓他們做無法發揮所長的工作，算是某種程度的浪費人才和流放了。
　　這八年間發生什麼才導致現在的樣子？
　　黃少天繼續說：「就像剛剛說的，我們的職責是揪出藍點，並在事情惡化前盡早除掉他。但因為電子腦也開始被蟲族入侵的緣故，確認難度也變得很高，再加上那三項條例，電子腦的種類越來越多，分辨也就更困難。」
　　緊急條例T00x831~833，加速電子腦研發速度，讓人類遠離被蟲族侵入大腦的可能性，但也導致許多後續問題。
　　葉修記得喻文州說過，電搜課也是因此設立的。
　　「三年多前，」黃少天說著，「我們找到一個藍點嫌疑者，是某個中心區管理層的兒子，但確認過程中他的家人不曉得從哪裡得知消息，偷偷把人藏起來，還堅稱是我們檢驗程序有誤，他兒子不是藍點。」
　　「藍點嫌疑者知道你們在調查他？」葉修皺眉。
　　「就算原本不知道，被這樣一鬧還能不知道嗎？馬上就跑沒影了！」黃少天想起來也氣到不行，「啊啊啊啊越想越煩，偏偏我們證據不夠！在檢驗最終結果出來之前，第零軍什麼權力都沒有。強制拘留也不行、所有物扣留也不行，同住者問話又不配合，最後果然出事了。」
　　黃少天狠狠抓了把頭髮：「他把蟲族引進第三區，一夜間毀了一整座城鎮，造成連同附近幾個自衛隊在內一共……抱歉，我只是忘不掉那樣的畫面，全鎮一共二十多萬人死亡，三十幾萬人失蹤……後來那傢伙被除掉了，他……操。」
　　黃少天猛地把臉埋進手臂裡，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但那雙眼也是閉著的。
　　他閉上眼就能看見火光沖天的地獄，聞到血肉和蟲族的惡臭，然而他更不敢張開眼，他無法想起當時還無動於衷。
　　再怎麼說，那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親手中止一個人的生命。
　　第一次。
　　就算那個人是藍點。
　　就算那個人導致了眼前的一切。
　　就算那人的體徵已經從紅色變成藍色。
　　就算那圖有人形的物體已經不是人類，而是蟲族。
　　血，都還是暖的。

　　因為他閉上了眼，所以他沒看見葉修轉瞬蒼白的臉色，錯過他陡然抿直又放鬆的唇角，也就更沒看到蘇沐秋微微抬起的手，和他看向葉修的目光。

　　黃少天把頭抬起來，說：「因為那次疏失造成的慘劇，第零軍更謹慎地面對所有可能的嫌疑人。」
　　葉修已經收拾好情緒，跟著問：「但有人把過錯推到你們身上？」
　　「沒有，如果是那樣反而簡單了。」
　　「哦？」
　　「因為藍點而導致的災難並不少，第零軍能做的也就是盡力防止……當然如果疏失在我們，我們自然要承擔，但這次明顯不是。多虧那些人把事情鬧大，知道事實的人雖說不多，但也不少，讓他們無法把事情推到我們身上。」黃少天聳肩，「但確實是從這件事之後，管理層明顯改變對第零軍的態度。先是調查處處受阻，再來是設備和資源被扣課、本就不多的人被調離，最後乾脆名字和職位都改了，『中心區軍方直屬警備部隊附屬機動部隊第零分隊』，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不會再有什麼機動第一、第二分隊，我們就是唯一的機動部隊。」

　　黃少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在等葉修消化這些訊息。
　　他倒是不認為葉修會全盤相信，畢竟這再怎麼說都是他的片面之詞，有點警戒心的人都會對他的話抱持懷疑。
　　不過他要的也不多，只要葉修能點頭繼續聽下去就好。

　　出乎他意料的，幾乎在他剛停下來，葉修就發問了：「我知道你們不留在籠內，而是到這裡的原因了。但你還沒說你們的任務是什麼？和微草的關係，還有為什麼半夜離開？」
　　「你相信我說的話？」黃少天很驚訝。剛才他說的可是顛覆一般人常識性的事情，難道這小子只是看著精明，其實很容易相信別人？
　　「你不希望我相信？」葉修挑眉。
　　「不不、倒也不是。」黃少天糾結。
　　「那不就好了？」葉修說。
　　黃少天直覺這中間有點問題，但時間緊迫，而葉修的表現確實是他想要的，猶豫再三後他放棄了，決定就這樣吧。

　　『怎麼樣？』葉修又在腦內問蘇沐秋。
　　『目前為止沒有出入。』蘇沐秋說，他分出的處理器內撥放的，赫然是捲磁帶的內容。
　　其實事情很簡單。黃少天苦於自己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的話是對的，但黃少天不知道，葉修雖然無法去到中心區查證，卻有其他方法推論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他手裡有從第零軍副隊長的帳篷裡找到的資料。
　　那其實是一段副隊長與其他人的對話，黃少天自己也在其中。
　　只要比對磁帶內容與黃少天現在說的，就能判斷他有沒有說謊。
　　而黃少天到目前為止都很誠實。

　　不知道葉修哪來底氣相信自己的話，黃少天思考了一下自己講到哪，接著說下去：「第零軍這回的任務，是跟著微草一起抵禦入侵的蟲族。」
　　「剛才來的那條？」葉修遙指還躺在不遠處的屍體。
　　「看吧看吧，你也覺得是那條吧？」黃少天毫不誇張地翻了白眼：「這就是問題了。」
　　「我們收到的消息是：約十隻小型蟲族穿越探測網，等級不定，至少有一隻貴族級蟲族。」
　　「小型？」葉修抽了下眼角。
　　躺在那裡的長條蜈蚣，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算不上小型。
　　「根據我的判斷，你們有93%的機率是遇到仇人了。」蘇沐秋插話，「或者看不順眼的人。」
　　「後者，絕對是後者。」黃少天肯定地說，「自從被調來當名不副實的第零軍，除了資源一天到晚被扣，申請什麼都不來什麼，就連情報也常常拿到錯的，我們也因此折損不少人，現在的人數連以往的一半都沒有，我常常懷疑是有人想除掉我們，所以……」
　　「所以？」
　　「所以，」黃少天看了一眼葉修：「所以從這一次行動開始，我們打算自己籌備資源。」
　　像是怕沒解釋清楚，黃少天繼續補充：「換句話說，現在開始得到的物資，我們不打算上交了。」
　　葉修隔著後視鏡看對方，又轉頭實際看著他，沒有看到任何一點玩笑的神色。
　　「這就是你們確認蟲族位置後，不通知微草，大半夜跑去自己處理的原因？」
　　「不通知微草，就能拿走全部的蟲屍材料，不需要分一半給他們。」黃少天說。

　　接下來一切都清晰了。
　　幾乎是被放棄、甚至可能要被藉著意外除去的第零軍決定自立自強，打算在攛夠資源後直接脫離警備軍的身分，到外面當個一般的自衛隊。
　　當然現階段的任務內容還是會完成，只是多餘的報酬決定自己留下。
　　又為了確保一次任務內能取得最多報酬，第零軍在確定蟲族位置、判斷過情報與自身實力後，決定不通知微草，自行去解決任務內容，這樣一來就不需要把取得的資源分出一半，可以更快達成他們想脫離的目標。
　　當然這對他們來講其實相當難受，誰不是憑著信念和熱誠，立志要除去所有藍點保護人類才當上了第零軍？如果連他們都不堅持，他們放下的責任由誰來扛？
　　只是在連自保都成問題的情況下，這樣的念頭也只能稍微往後放，或許等之後他們有了實力，再回頭用他們的方式守護人類吧！

　　只可惜就在他們下了決心的第一次，直接就遇上一場無法抗衡的災難。

　　葉修在看著黃少天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感嘆。
　　會發生這樣的事不是什麼不自量力，也不是貪心，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偏偏運氣是最無法掌控的。

　　「你說完了？」葉修抬手扣上安全帶，「說完就走吧……記得安全帶，不要說我沒提醒你。」
　　「你答應了？！」黃少天幾乎趴上前座。
　　「答應了答應了。沐秋，那個方向，最快速度。」葉修坐直身，又拉好拉環。
　　「真的答應？你沒騙我吧？要是騙、騙、我跟老魏投訴你啊！」黃少天很激動。
　　「我說答應了。第零軍都用投訴來當報酬的嗎？」
　　「我不接受這種報酬！葉修你會不會談生意啊！」蘇沐秋抗議，狠狠發動了機械車。
　　「趕時間呢，你們怎麼都這麼多廢話？」葉修摀住耳朵，「報酬晚點談，救人要緊。但先說好，要是難度太高我會放棄的。」
　　「難度太高我就倒車離開！」蘇沐秋罵著，機械車完全啟動，蘇沐秋一腳踩下油門。
　　「你答應了！！！！！」
　　伴隨著某軍人被慣性扔到後車廂的淒厲聲響，機械車揚起一陣砂塵，一騎絕塵地在荒漠裡朝朝陽疾駛而去。
　　

27

　　三小時後。
　　葉修坐在副座上，靠著車窗，看著窗外景色飛速閃過。
　　車子顛簸地在荒漠上行駛著，風沙一陣大一陣小，看不太清楚周遭，但總地來說也沒有出現蟲族的氣息。
　　他看一眼手裡的雷達地圖，朝正在開車的蘇沐秋使個眼色，蘇沐秋會意，立刻轉動方向盤，車子拐了個彎，換個方向繼續在荒漠裡前進。

　　根據黃少天的說法，第零軍是來殲滅入侵蟲族的，只不過這並不是他們原來離開中心區的任務內容。
　　第零軍最開始接到的是個護送任務，顧名思義是護送一些人或物資到指定的區域。因為蟲族肆虐的緣故，大部分人在據點間移動時都會成群結隊，並找一些有實力與蟲族對抗的人一起走，以確保自身安全。
　　──像葉修這樣，只帶一名仿生人就隻身上路的不是不得已正在逃難中，就是怪胎了。
　　而黃少天很明顯把他當成了後者，尤其是在他展露了自己的實力後，更是從怪胎晉升為值得忌憚的怪胎。
　　這些葉修看在眼裡，但……算了，反正不會比他的蘇老師更怪了。
　　言歸正傳，由於只是常見的護送任務，第零軍沒帶太多裝備和人手出來，只把這當成一次簡單的出勤。
　　至於攛夠資源後脫離──護送任務的主要目的是確保被護送目標的安全，不一定有機會能弄到什麼資源，所以本來也不在這次預訂的計畫裡。
　　在第零軍的預想中，他們把目標好好地帶到目的地，等目標做完他們要做的事，再把目標送回中心區，事情就算結束。誰知道他們前腳剛送人到目的地，後腳就接到附近駐紮軍的緊急求援訊息。
　　──有蟲族穿過探測網，沿著第二與第三區的交界處移動。
　　這對第零軍來說是個意外，但也是個機會。尤其在知道會一起來支援的只有恰好也在附近的微草、而蟲族的等級也不高時，黃少天就向隊伍提議了這次行動，只要趕在微草到來前殲滅蟲族，這回的資源就全是他們的。
　　提議自然通過。
　　接著第零軍照常和微草接觸、回報任務內容、封路清出戰場，表現得和往常一樣。
　　而葉修恰好就在他們選定清掃蟲族的當天出現。

　　接著的事情，就是葉修知道的那樣了。

　　為了避免率先取得資源的計畫出什麼意外，在葉修指名自己要找微草的人後，第零軍決定先留下他，由黃少天和張佳樂確定他的來意，也算做個保險。
　　如果一切順利，那天晚上的就寢時間前，之前出去清掃蟲族的人就會回來，他們也可以在隔天把這個電搜課的新人送到微草手上。
　　只不過事情沒那麼順利，不但出去的第一批人沒回來，出去救援的第二批人跟著失聯，還讓蟲族直接找到了他們的軍營，最後更演變成要依賴葉修一起幫忙救人的情況。
　　透過後視鏡，葉修看了在後座整理裝備的人。黃少天很快發現他的注視，投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但不像往常一樣開口就說一堆話。
　　因為自己的提議，導致隊友生死不明，黃少天應該承擔著很大的壓力，現在又把他一個路過的平民百姓牽扯進來，可想而知壓力就更大了。
　　葉修又看了一下雷達圖，按照行駛時間推論，他們應該已經到第零軍預估的交戰區附近，他剛剛給蘇沐秋的眼神，就是示意他沿著這座標周圍迂迴前進。
　　畢竟第零軍已經驚動了蟲族，又過了這麼多時間，誰也不能保證蟲族還在原來的地方，還是在附近找找比較保險。

　　機械車就這麼又轉了幾個小時。
　　除了不真的需要睡眠的蘇沐秋以外，葉修和黃少天都把握時間輪流睡了一會兒，養足精神應付隨時可能開始的戰鬥。
　　但或許是這批蟲族都是夜行性生物，不喜歡在白天的荒漠下活動，他們沿著座標繞這麼久，居然一隻蟲族都沒遇到。
　　要不是偶爾可以在附近看見交戰的痕跡，他們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找錯地方。
　　不得已，在再次經過某處交戰痕跡後，葉修讓蘇沐秋停下車子，一手提起Ｙ－１８，率先跳了出去。
　　蘇沐秋瞳孔一縮，先示意黃少天不要下車後，也跟著離開駕駛座，踩著乾燥的黃沙跑到葉修身邊。

　　「你的行為並不明智。」做為一個優秀的人工智慧，蘇沐秋還是先譴責了一番，「如果這裡有埋伏的蟲族，你現在已經被攻擊了。」
　　「這不是沒有嗎？」葉修繼續往前走，每一步都在沙上留下痕跡。
　　「等有就太遲了！你知不知道這行為很危險啊？事先聲明，剛才的情況我並沒有十成的把握可以……」
　　「如果有，剛好打了抓起來，看看是不是有第零軍的線索。這個你也做不到？」
　　「你就貧吧。」看著葉修的笑容，優秀且有禮的人工智慧掙扎一番後，取消了當眾翻白眼的指令。
　　不過蘇沐秋也不是專門下車和不安份的持有者吵架的，他看葉修毫不猶豫地往某方向走去，也立刻跟上：「發現什麼了？」
　　「正準備要發現。」葉修走往的位置是一灘染色的黃土，顏色已經很淡了，但靠近還是能聞出蟲族特有的臭味。葉十八塑成的長矛在土裡拉扒幾下，勾出一個小圓物體。
　　是顆扣子。
　　「第零軍制服上的扣子。」葉修端詳了一下。
　　「所以呢？」蘇沐秋問。他們都知道第零軍來過這裡。
　　葉修把扣子扔回去，走向另一處。
　　這裡的痕跡更淡，黃沙把周圍都覆蓋得差不多，葉修找了很久才翻出幾個子彈殼。
　　再接下來他們找遍附近的地方，找到光劍燒灼的痕跡、藥液侵蝕的碎石、疑似人類的血液、折斷的刀片、極少量破損的布料與附著在上頭的毛髮。
　　「這些怎麼了？」蘇沐秋把所有發現記錄下來，但並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你還沒發現？」葉修沒回答問題：「你認為第零軍實力如何？」
　　「沒有足夠資料，無法推斷。」蘇沐秋說。
　　「那你覺得，十個黃軍官加在一起，能不能解決昨晚的蟲族？」
　　這回蘇沐秋停頓一會，幾道資訊流在眼底閃過：「昨晚黃少天出手太少，資料依然不夠充足，不過從他讓我們離開，又不像要送死的表情上看來，最多兩個他就能應付昨晚的蟲族。」
　　「和我想的一樣。既然這樣，第零軍的實力總歸來說不會太差，但我們經過這麼多地方，戰鬥的痕跡這麼多處，卻一具屍體也沒看到。」
　　蘇沐秋點頭：「那類蟲族是會把屍體吃掉的類型。」
　　「不是指第零軍的屍體……」葉修扶額，這人工智慧怎麼這麼兇殘，動不動就吃屍體，「是蟲族的屍體，第零軍總不至於一條蟲都沒幹掉就全軍覆沒。」
　　「對，這不合理，等等你的意思是……」蘇沐秋的眼中閃著微光，他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
　　他看向葉修的眼睛，他的持有者兩隻眼睛都是濃郁的黑色，但仔細看還是有些微不同。
　　葉修的左眼和他一樣，閃爍著思索時淡淡的微光。蘇沐秋對這隻眼更為親近一點，他接近它，程式構成的腦子裡竄過大量訊息。
　　下一秒，葉修肯定了他的推論。
　　「有人在我們到來之前，清理過戰場。」

　　回到車上，他們把這個推論告訴黃少天，毫不意外地看到他錯愕的表情。
　　「這怎麼可能！？你搞錯了吧，但、不是……誰會這麼做？」
　　黃少天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蘇沐秋很能理解。
　　現場破壞得太徹底，他能蒐集的資訊不多，倉促做出這個結論很大膽，但並不是沒有道理。
　　葉修接過話題：「如果這裡有蟲屍或人屍，可能性就多了，有可能兩敗俱傷，也可能一方贏了之後暫時躲起來。然而事實是雙方都沒有留下屍體，現場卻有打鬥痕跡。」
　　黃少天點頭。
　　葉修繼續說：「第零軍這邊還好說，但蟲族可是沒有安葬概念的，難以想像假如蟲族獲勝，會順便帶走同伴的屍體。然而如果第零軍這邊的人贏了，不可能不和你連絡，除非……」葉修停了下，「除非他們做不到，有什麼東西困住他們。」
　　「有可能是蟲族不是嗎？沒殺完的蟲族占據這一帶，隊長他們因為受傷無法突破這裡……」黃少天說完就發現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這一路走來就不應該沒碰到蟲族。
　　一旦有任何離開的機會，他知道的隊友們是不會留在原地等死的。
　　「慢著慢著，再讓我確認一次，你認為有第三方勢力來過這裡？他們圖什麼？」黃少天開始頭痛。
　　「或者和第零軍一樣，有想取得資源的勢力，或者有人想掩飾這裡發生過的打鬥。你有想法嗎？」葉修說。
　　「怎麼可能會有！」
　　「那就……」
　　「這區域還有沒有其他的人？」蘇沐秋詢問。
　　沒等黃少天回答，他一打方向盤，機械車繼續行駛，這次不再繞圈，開始往中央而去。
　　黃少天的神色有點怪。
　　在他看來仿生人和葉修是同一個人，葉修幹嘛操控自己的仿生人搶自己的話？
　　但這畢竟不是重點，一瞬間的違和感很快被他拋到腦後去，他往車窗外看去，四周景色逐漸變化，打鬥過的痕跡也由稀疏轉為密集。這裡開始有些蟲肢，但依然沒有大型的蟲屍。
　　──同樣，也沒有第零軍的屍體。
　　事情確實有些奇怪。
　　從打鬥結束到他們到來不會超過十二小時，現場卻異常乾淨，如果他們再晚來一點，那些鈕扣啦、毛髮啦、血液什麼的，多半也被風沙埋到更深層的底下去了。
　　「是有不少人還在。」黃少天不得不正視這可能性。
　　短短十二個鐘頭內，要說恰好有無關的人路過並把蟲屍全部帶走，未免也太過巧合了。
　　假使真的有，嫌疑人多半就在封鎖區域內。
　　「有兩個地下避難所、一個研究所、一處糧食通道，就這四個地方。」
　　「沒有把人全部疏散？」蘇沐秋問。
　　黃少天又奇怪地看他一眼，一時不曉得回答時要面朝葉修還是面朝蘇沐秋。
　　他衡量一下之後，叫出軍方地圖，把建築和通道的位置展示給前座兩人看。
　　「避難所原本就是建來躲避蟲族攻擊用的，研究所和糧食通道也難以把人清空。另外從防禦系統來講，躲在建築裡也比被我們帶出來在荒漠上跑來跑去安全。」
　　前座兩人都表示理解。
　　黃少天旋轉地圖。
　　「他們也都在封鎖區域比較靠近邊緣的位置，除非腦袋撞到，不然應該是不會跑出到中心找蟲族玩。」
　　「也就是說，可能性是一樣的，腦袋撞到的可能性。」葉修點頭，指著地圖上最近的那個點，「這個是什麼？」
　　黃少天看了看：「就是那間研究所。」
　　「研究什麼的？」
　　「電子腦……你那什麼表情？」
　　「……沒什麼。」葉修調整心態。十區裡電子腦相關研究所到處都是，在這裡碰上一處，並不是什麼巧合。
　　……不過他為了查黑市的電子腦而路過這，卻馬上遇到一間處電子腦的研究所，真的是巧合嗎？
　　［去看看？］蘇沐秋察覺到他的想法，立刻在通訊頻道裡發問。
　　［嗯，去看看。］左右他們都要在附近找線索，到附近的研究所詢問一下有沒有人聽見或看到昨晚發生的事，黃少天應該也不會覺得太奇怪。
　　果然葉修把提議告訴黃少天，黃少天也只是糾結一下，沒多想就同意了。
　　蘇沐秋立刻定位坐標，為了提升準確性，他順便從黃少天手裡要到軍用衛星的金鑰，連接衛星後把自己升級成了有GPS功能的優秀仿生人！
　　然而在葉修把地圖同步到手裡的小型雷達地圖時，卻抽了下眼角。
　　［怎麼了？］蘇沐秋問他。
　　［這地圖，原本掌握的是王傑希的位置的是吧？改了嗎？］
　　［沒有，現在也是。］蘇沐秋探了下地圖，心情跟著微妙起來。
　　地圖上捕捉到的紅點依然是王傑希的位置沒有錯，但那位置……
　　［是研究所的座標？］葉修問。
　　［是研究所的座標。］蘇沐秋答。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28

　　──不論如何，先過去看看再說。
　　葉修和蘇沐秋對視一眼，很快下了決定。
　　左右他們都要去找王傑希的，擇日不如撞日，那就現在吧！
　　黃少天感覺前座雙方又達成某種默契，這讓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過換角度想，他也沒打算在後輩和他的仿生人之間擠出自己的一席之地就是了，不然豈不是要和葉修與那個仿生人一起分享腦內頻道？那感覺有點噁心啊，還是算了吧！
　　於是黃少天什麼也沒有問，抱著自己的愛槍，碎念一番關於在荒漠蓋研究所是不是有毛病之類的廢話，任憑蘇沐秋開著車，把自己帶到預定的坐標。


　　荒漠並不真的是什麼都沒有。
　　風化強烈的地方有高低起伏的沙丘，邊緣處有裸露的殘丘和基岩，四處都有大量岩石、低矮的灌木、仙人掌，以及一些生物。
　　研究所的入口就開在一顆仙人掌後方。
　　突出的門扉斜斜地插在荒漠裡，像一塊三角形狀的巨大岩石，本體也塗成偏淺的黃土色，不仔細看很容易當成一般石頭忽略過去。就連附近的蜥蜴也把他當成曬太陽的好去處，三三兩兩攀伏在頂端，舒適地享受著日光浴。
　　幾分鐘後，巨大的門震了震，厚重的門扉轉成透明的薄模，一名穿著白袍的男子從薄模中走出。
　　「嗯──這樣就行了。根據經驗，葉修會在兩個月零八天後抵達這裡，我並沒有創造出額外的變數。」
　　這個人的外貌年齡只有二十出頭，珠子般透亮的電子眼，褐色的短髮，隨時隨地端著一張正在思考的表情。他長得跟Ｓ－６１６一模一樣……
　　不。
　　應該說。
　　Ｓ－６１６長得和他一模一樣。
　　不管是眉梢的弧度、下顎的形狀、鼻峰的高度，還是耳朵的輪廓。唯一算的上差異的，也就是Ｓ－６１６整體要再幼小一點，像這男子的青少年版一樣。
　　此時男子抬起頭，往天空中某處望去，越過無所不在的探測網鎖定某一點，露出微微的笑容。
　　很快地那點笑容又被隱去，幾道流光在眼瞳深處閃過，男子身後薄膜快速地回到原來金屬門的模樣，他再一招手，大門緩緩下降、潛入地底，直到與地面持平。
　　風沙一蓋，再也看不出入口的蹤影。
　　男子邁開腳步，離開了原地。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仙人掌旁，蜥蜴一家依然趴在石板上曬太陽。
　　唯一的不同是這裡沒有什麼出入口，原有的岩石旁停了一輛機械車，車上載著三個大眼瞪小眼的人。
　　──那是蘇沐秋吧？是、是蘇沐秋，不是旁邊開車的這位蘇沐秋，是他的蘇老師！那個在他腦子裡種了病毒，就退休去旅遊旅到變成失蹤人口兼藍點的蘇沐秋蘇老師！
　　葉修相信自己臉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他沒有想到會看到這畫面。
　　這猝不及防到了……到了他甚至來不及想出藉口解釋自己表情變幻的原因。
　　不是吧！這、怎麼會有這段影像？
　　一旁的黃少天更是莫名其妙。
　　他現在的姿勢很古怪，屁股還坐在椅墊上，卻一腳踩著駕駛座靠背，身體後仰，雙手前伸，步槍橫著擋在胸口。
　　與他對峙的是從駕駛座上扭過來的仿生人，幾個像被拍扁蜘蛛的小圓盤竄上仿生人的肩膀，一下子成了一桿通體漆黑的長槍。
　　黃少天八年的軍旅生涯裡，還真是沒遇過被仿生人拿槍指著的事。他不過就是出借自己的衛星金鑰，和著葉修一起看了個影像而已，這仿生人幹嘛對他採取高度警戒模式。
　　別以為他沒感受到這機械模型的敵意。嗯？敵意？敵意！嗯嗯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黃少天一頭霧水。
　　搞什麼搞什麼？他連畫面裡的是誰都沒看清楚好嗎？不就是穿白大掛的研究員嘛！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嗎？
　　……噢。
　　……是什麼很重要的事，
　　嗎。
　　一瞬間，黃少天的視線轉向葉修，那仿生人也同時看向葉修，被如此熱情的四道目光注視，葉修頓覺壓力山大。
　　「……OK，我說。」葉修抬起手，不知道要放哪，最後不忍直視地蓋住了眼。
　　這還真是個不得了的驚喜。

　　時間回到十分鐘前。
　　剛剛抵達目的地座標的三人，在蘇沐秋列車長到站的廣播聲線中下了車，並迅速在一望無際只有幾棵仙人掌的荒漠裡迷失了方向。
　　說好的研究所……呃，完全不存在。
　　雖然三人迅速想到，為了預防蟲族來襲，研究所的入口有可能設在地底，但在沒有人帶路的情況下，要找到目的地也不是那麼容易──如果研究所為了預防敵襲設置了陷阱入口，那可就真的糟糕了──而三人也沒有連繫研究所的方法，事情就這麼陷入僵局。
　　直到黃少天想起來：嗨，他們第零軍的衛星有影像拍攝功能啊！
　　於是三人又一次回到車上，由黃少天給出金鑰，蘇沐秋連接上衛星，開始調閱過去紀錄的影像。
　　由於第零軍持有的衛星不會停留在同一位置，只會在某些時間點從這個區域晃過，因此最一開始的查找完全沒有收穫。
　　也不知道是研究所裡的人真的沒有出來，還是出來的時機沒有被衛星拍到，總之從影像裡看不出任何像是出入口的蹤影，一度讓三人以為，出入口是不是開在其他地方，這裡只是大略標個位置。
　　就這樣時間一直往前推，推到了兩個多月前，蘇沐秋先一步發現荒漠上多了一塊岩石般的突起，拉近看後證實是一扇門。
　　蘇沐秋把影像外放，方便三人判斷出位置──就在這時，「蘇沐秋」蘇老師閃亮登場了。
　　……並且半點不差地對著衛星的鏡頭露出笑容。

　　葉修CPU過負荷。
　　不是因為他老師的笑容太燦爛，而是事情逐漸朝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

　　［做為你的人工智慧，我需要提醒你，把事情告訴黃少天會產生不穩定的因素。］
　　蘇沐秋──離他更近的這個蘇沐秋──在他腦海裡說。
　　［你可以不告訴他。這會引起他的好奇心與增加對你的不信任度，但只要他依然有求於你，就能控制在可接受範圍內。］
　　［我知道。］
　　葉修感慨。
　　這也是他頭痛的地方。
　　自然，他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對黃少天說明。就像他的仿生人所說，現在是黃少天有求於他，而不是他去拜託黃少天幫忙，所以他沒有把自己的事說明清楚的義務，況且他也不是沒考慮過把事情說出口的風險。
　　但是，該怎麼說呢？
　　蘇老師應該不是，不小心被拍到的，對吧？
　　［你認為我的設計者是故意留下這份影像。］
　　［……對。］
　　葉修承認。
　　就和醫院那時一樣，他親愛的蘇老師明顯是知道那裡有顆衛星，故意將自己來過的影像留在裡面，留給追尋他而來的人看見的。
　　……更微妙的是，這顆衛星不是什麼十區裡常見的共用衛星，偏偏是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第零軍的衛星……葉修怎樣都無法認為這是個巧合。
　　他不知道蘇老師是怎麼確定他能看見這段影像，又或者這段影像本來就是留給第零軍，第零軍再轉交給他──總而言之，至少在蘇老師眼裡看來，第零軍不會是敵人。
　　那麼對葉修來說，把事情告訴黃少天，也就不會是個錯誤的選擇。

　　［你認為呢？］
　　葉修反問人工智慧。
　　［缺乏對我的設計者的資料，因此無法推算「蘇沐秋」這個個體的行為模式，對其行為的目的無法判定。］
　　［你可以看我的記憶，我給你許可權。］
　　［人類會對記憶進行美化，並把記憶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尤其是對目前不在身邊、卻相當重要的人的記憶，準確值通常會低於百分之五十。］
　　［好吧……有道理。］
　　葉修不得不同意。
　　［但我想看，晚一點再看。］
　　蘇沐秋補充。
　　晚一點的話，就和現在沒有關係了。
　　葉修不由得有點好奇：［為何？］
　　蘇沐秋眼睛眨也沒眨，依舊平穩地將槍尖指向黃少天。
　　［你信任他，多於信任我。］
　　［……所以？］
　　這不一樣。葉修想這麼說，但他知道Ｓ－６１６不會分辨不出來，所以他什麼也沒說，繼續等著人工智慧的答案。
　　蘇沐秋沒讓他等太久。
　　他說：［做為未來行動的推算，我想知道你記憶裡的他的形象和行為模式，也希望得知你對他的觀感。］蘇沐秋想了想，［我想知道，你追尋的「蘇沐秋」是什麼模樣。］

　　……黃少天覺得，生命被威脅的時間有點久。
　　他一度以為葉修睡著了。
　　或者忘記了。
　　或者只是沉思得有點久！人嘛，總是會突然間想到什麼，然後就忘掉原本要做什麼，這種事很常見，每個人都可能發生……
　　好在，就在葉修說完他要說明後的五分鐘，那個仿生人終於解除長槍，好好地回到駕駛座上。
　　葉修也終於把有關那個白袍男子的身分，以及自己和他的關係說出來。
　　黃少天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後已經進入某種不能理解的狀態。
　　誠然葉修沒有把自己去到空積城前的事情也說完，但光是蘇老師被登錄為藍點、這藍點在他腦子裡放了病毒，而病毒的間接本體是駕駛座上的仿生人幾件事，就夠挑戰黃少天的心臟強度了。
　　這些東西比當時葉修告知喻文州的還多，黃少天又任職於專殺藍點的第零軍……
　　葉修在賭，賭黃少天不會也把他視為藍點，賭黃少天還會把他當作合作對象。

　　黃少天沉默了很久。
　　許久，他才仰起頭，脫力似地躺進後座，深深陷進那不怎麼柔軟的座椅裡。
　　又過了也許幾秒鐘，又或者幾分鐘的時間，黃少天把雙手蓋到臉上狠狠地揉了揉，倏地坐起來，分別朝葉修和那名仿生人各看一眼後，將被三人冷落許久的影像拉扒過來。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完全對你放心。」黃少天說，「只是在我確認你是藍點前，我不會對你動手，在我判斷BP0318有試圖透過你，對人類產生威脅之前，我也不會阻止你尋找他的行為。我會……我就當作你只是在找失蹤的朋友！這樣行了吧？你也要找人，我也要找人，就當作互相幫助，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再來討論要不要相信你。」
　　葉修鬆了口氣。
　　說到這個份上，就代表黃少天目前不會把他當成敵人，對葉修來講現在這樣就夠了，更多的信賴之類的……假設黃少天真的完全相信他，葉修反而要懷疑第零軍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對藍點嫉惡如仇了。
　　黃少天又看朝Ｓ－６１６，那個據說按照BP0318的長相製作出的人工智慧。
　　蘇沐秋用著完美到不自然的臉孔回望他。
　　黃少天自認見過很多事，用自己的臉訂製仿生人的也不是沒看過，但用自己的臉做一個仿生人，卻把仿生人設計成學生的定時炸彈……他忽然覺得葉修蠻可憐的。
　　黃少天轉回地圖上：「好了好了，當務之急是找到進研究所的方法！你說這研究所有沒有門鈴？是不是也埋在地下，按下去會鈴鈴鈴響個好幾聲。有的話我們就按個它幾百下，按到有人出來迎接……還不快想想，你不是只因為要解釋畫面裡的是誰，就把全部事情告訴我的吧？」
　　「……黃軍官，你還真是敏銳。」葉修笑了。
　　事情交代清楚了，他也不用怎麼客氣了：「嗯，不是。我會說出來，是因為這事可能得找你幫忙。」
　　「小小年紀的，故事那麼多，鬼主意也那麼多。」黃少天嘀咕。
　　「沒辦法，對手實力高強，我需要隊友。」葉修說，「我幫你找人，你也幫我找人，不虧吧？況且我還不知道要找你幫忙什麼，可能你的作用就到這兒了。」
　　「喂喂，什麼我的作用就到這！」黃少天一臂攔到副駕駛座上，習慣得像做過千百遍一樣，「你說話客氣點！」
　　「請不要對葉修抱持妄想，」蘇沐秋插嘴，「他說話一向不太客氣。」
　　黃少天：「……」
　　黃少天：「葉修，你很喜歡自己嗆自己嗎？」
　　葉修：「？」
　　蘇沐秋：「葉修，原來你喜歡自己嗆自己嗎？」
　　黃少天：「好的，我明白了。」
　　葉修：「？？？」
　　葉修：「等等，你明白什麼了！？」

　　黃少天沒等他解釋，為了避免又被叫坐在車上，他先一步拉開車門跳下車，直接朝仙人掌旁邊走去。
　　感覺自己完全被誤會的葉修申訴無門，只好跟著下車，蘇沐秋也立刻跟上。
　　然後他們就看見那株超大顆的仙人掌後伸出一隻手，把黃少天拖了過去。
　　

29

　　葉修和蘇沐秋立刻追過去看！
　　結果卻……也不是很出人意料。

　　仙人掌後方，黃少天正和另一人扭打成一團。那人一身深綠的衝鋒裝，動作敏捷，葉修看見時他正一拳打向黃少天的臉。
　　那一拳又快又準，黃少天只來得及擋一下，手臂剛護到臉前，對方卻張開手，一把在風沙裡極不明顯的粉末撒出。
　　黃少天當然不敢碰那些奇怪的粉末，只好偏頭又躲了下，卻被對方抓住空檔，另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腹部，但同時對方也哼了聲，黃少天硬吃他這拳，握住他的手腕，提膝反向撞在他的手肘上。
　　咯──黃少天感覺自己膝蓋骨要碎了，對方手臂結實得出乎意料，肯定不是原生肉體，又是改造過的義體什麼的……來不及多想，對方像沒有痛覺一樣抬腳把他沒踩穩的另一條腿掃了，被他折斷的手臂朝外一伸，那扭曲的肌肉外突出兩道皮繩，強行把變形垂落的骨架凹回原來的模樣，跟著提住肩膀，一翻身把黃少天按進沙地裡。
　　荒漠白日的沙子滾燙，毫無預警地被燙一下，黃少天真是痛到眼淚要飆出來。視線隨著沙地延伸，直到視野內出現兩雙鞋，黃少天才想起自己還有兩個盟友在看戲。
　　但這一瞬間的恍神又給了對方機會，背上重量壓下來，脖子一卡，黃少天冷不防地又嗆了一捧沙，對方整個身體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動彈不得。恰好對方卡住他脖子的是受過傷的手，黃少天故技重施，往對方硬扭回來的傷處使勁掐下去，趁著那人使不上力的瞬間掙脫束縛往旁邊滾出幾圈，身體一翻雙腳已經站穩。
　　他蹲在沙地上，右手握住後腰上綁的一根黑乎乎的刀柄狀物體，斜斜舉在身側，能量光束剛冒出頭，還沒形成一束刀鋒，黃少天已經躍身而起，像根離弦的箭般朝對方射去，軍刀斜拉出一道圓弧，由下而上一劃！橫刀一砍！再拉過頭頂當胸斬落！
　　數道刀光將對方壟罩在其中，封住他所有閃躲方向，黃少天正要上前補上最後一刺，卻看見對方縱然向上一躍，刀光從他腳抵下穿過，接著那人往上卻來越遠…越遠……越、對方直接飄起來了？

　　黃少天當場傻眼，就看那人踩著凌空靴往上飄出一人高的距離，緊接著手一甩！一塊不知道沾了什麼的布高速墜落，啪一下糊到黃少天臉上。

　　「……」
　　蘇沐秋難得找不到這情況可以使用的詞，過了幾秒，他才從無數看過的網路資訊裡翻出一個相似的形容，並透過電子腦傳遞給葉修。
　　［這就是手機砸臉的感受嗎？］
　　葉修悠閒的表情明顯一頓，看向蘇沐秋，無語地在腦內回覆。
　　［不，不一樣，我想那感覺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嗎？因為手機是硬的，那塊布是軟的？］
　　［是……不完全是，呃，你可千萬不要在黃軍官面前說這個。］
　　［我才不會那麼無聊，你覺得我對他們能和對你一樣嗎？］
　　［？謝謝，但你這到底是稱讚還是覺得我很無聊？］
　　蘇沐秋沒接下去，示意了一下被布蓋住臉後還被一手死死壓著的黃少天。
　　［不救嗎？他看起來快窒息了。］
　　［說得也是，救一下好了。］
　　葉修打量著持續扭打的兩人。
　　［他們也招呼打得差不多，現在過去應該不會打擾他們。］
　　［招呼……？好。］
　　蘇沐秋雖然有點遲疑，還是將手一托。
　　葉修只感覺旁邊風聲呼嘯，轉過頭一支巨大的火箭筒已經扛在蘇沐秋肩上。
　　［慢著蘇沐秋，你要做什麼？］
　　［打招呼啊！］蘇沐秋側臉貼上瞄準鏡，［葉修你不用擔心，我會打得很準，一定給他們一個盛大的招呼。］
　　葉修幾乎整個人撲上去才阻止了慘劇。


　　另一邊，黃少天憋氣憋到臉色發青──那布上的液體看起來就很有問題，他要有毛病了才敢開口呼吸──他真的很意外了，壓制住他的這個人實力一點也不弱，平心而論應該和他在伯仲之間，放在第零軍裡也是佼佼者，這人怎麼會躲在仙人掌後面埋伏他們？
　　從衣服上看來也不是研究員……難道是研究所請來的保鑣？不至於吧，他只是走靠近而已，這人用這吃奶的力氣根他死嗑做什麼？
　　想歸想，但他畢竟失了先手，這人又各種各樣的小道具層出不窮，黃少天換了好幾種方式都沒辦法掙開，索性也就不掙了。
　　直到幾乎要憋不了氣時，黃少天眸色一暗，手心裡發出點微光……
　　「自己人，停手吧。」葉修的聲音傳來。
　　自己人？什麼自己人？誰跟誰自己人？
　　黃少天整個人困惑，還沒等他想通發生什麼，壓在身上的壓力陡然一輕，布料和手都挪開了，黃少天立刻一把推開對方，別過頭大力呼吸。
　　管他什麼自己人，結論是現在可以不打了。
　　他抹掉臉上的布料，手裡還沒成形的微光也跟著散去。

　　蘇沐秋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在場三名人類或許沒注意到，但從他的角度來看卻一清二楚。
　　黃少天剛剛很明顯是要拿出什麼東西來。
　　但是是什麼呢？
　　蘇沐秋評估了一下危險性，認為緊急度不足以讓他打擾持有者，於是他只是看了葉修一眼，什麼都沒說。

　　黃少天喘勻氣，看到的就是和他打得勢均力敵那一位和葉修熱絡地聊了起來。
　　「他是？」一身衝鋒衣的傢伙朝葉修點下頭，比著黃少天。
　　「黃少天，第零軍的。你不認得制服？」葉修說。
　　對方盯著黃少天的衣服看了會兒，瞇起眼，明顯較大的一隻眼上的眉毛挑了挑：「之前是有第零軍的人和我接觸，不過衣服款式不同。」他又看了下，補充：「扣子上的圖案一樣，太小了，剛剛沒注意。」
　　「哦？」葉修點頭，「先前接觸你的大概是他們的隊長，款式有點不一樣，正常的。」
　　「你怎麼會跟第零軍在一起？」對方問。
　　「這就說來話長了……」葉修說。
　　黃少天看著面前兩人一搭一唱，不是朋友也是熟人的模樣，內心滿滿的問號，他看了旁邊的仿生人，蘇沐秋不知道為何扛著一把火箭炮神情嚴肅，他就更問號了。
　　葉修手一揚，向黃少天介紹：「這位是微草的隊長，王不留行，王傑希。」
　　王傑希對他點下頭。
　　「……啊？」黃少天愣住。
　　王傑希……是那個王傑希？
　　「啊什麼啊？你知道我要來找王傑希時，不是一副你比我更熟王傑希的表情嗎？」葉修吐槽。
　　「王傑希、我……我，誰知道他的長相啊！」黃少天的心情是崩潰的。
　　搞什麼？剛剛和他打一場的居然是原來的合作方領頭人嗎？
　　他們到底為何要打起來？第零軍和微草的健康交流？
　　「那你知道什麼？」葉修笑。
　　「名字、一點資料、經歷和辦事評價……你別笑！作為偶然被指派的合作夥伴，知道這麼多已經很足夠了好不好？還要知道什麼東西你說，接洽也不是我去接洽的。誒誒誒說實在的，」黃少天把葉修拉到一邊，「我不曉得你怎麼和他認識，但這人鬼得很！他都繼任兩年了，你知道嗎，這兩年內根本沒有他的消息！你以為我們沒調查過？不！是真的沒有，照片啊行蹤都是空白的，不知道誰抹掉的，簡直在和整個世界玩捉迷藏！老實講我連他居然這麼年輕都不知道，葉修，你和他來往可要小心點！」
　　「嗯嗯，我知道。」葉修聽了想笑。
　　王傑希前幾年當然沒有消息，也確實有人在抹除他的行蹤，但很剛好的，葉修就是知道王傑希消失這兩年在做什麼的人──他忙著在空積城裡當學生呢！
　　一邊和喻文州那更鬼的學弟勾心鬥角，一邊小心不讓自己太過張揚，還要隱藏自己的來路，忙得很呢，當然沒空用王不留行的名義闖出任何消息。
　　至於王傑希和我怎麼認識的……葉修想，這時候說我和王傑希是隔壁班同學，會不會把人嚇傻？
　　這份心思不設防地傳到仿生人那邊，讓蘇沐秋對他持有者的惡趣味再次無語了一把。
　　但想歸想，葉修也沒真的去逗黃少天，他們還沒那麼熟呢！不過對方這番提醒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都讓葉修心領了──這人不能說沒有心機，沒有惡意倒是真的。
　　相反的，王傑希作為一團自衛隊的隊長，卻一繼任就跑去搞埋伏不幹事，反而讓他比較好奇。
　　一個隊長不好好當，跑去搞埋伏消失幾年回來卻沒被換掉；又說前任王不留行是因為「某些原因」換人，兩個加在一起，其中的緣由就讓人很在意了。
　　葉修想到電搜課要調查的事情，以及王傑希自稱受害的「朋友」，心裡也大概有了些推測。

　　接下來就是自我介紹。
　　微草和第零軍有合作關係，葉修和王傑希有先前空積城的共同經歷，黃少天又恰好找了葉修幫忙，彼此都算不上陌生人。
　　既然有關聯，那就好說話了。

　　荒漠太熱，四人又擠回車上，順便給王傑希的手臂療個傷。
　　作為一個肉身就敢跑去潛伏的人，王隊長換了義體之後打起架來更不要命了，那條折斷又固定又折斷的手臂，葉修看了都覺得痛。幸好仿生神經受損得不嚴重，裂開的骨頭汰換掉黏合後就好，不然短期內戰力可能要打點折。
　　在王傑希給自己修理手臂的時間裡，黃少天和葉修輪流講了第零軍和蘇教授影像的事情。
　　說到爭奪資源提前行動的部分，黃少天觀察著王傑希的表情，發現他只是挑下眉，沒什麼特別反應。
　　黃少天顯然鬆一口氣。
　　蘇沐秋有點不解。
　　他偷偷對葉修傳話。
　　［葉修，王傑希資源差點被搶了，他怎麼什麼表態都沒有？］
　　能從一次蟲潮裡得到的材料就那麼多，那邊加一點，自己這裡就會減一點，這麼簡單的加減法，蘇沐秋不認為王隊長會算不出來。
　　如果是他的話，這裡黃少天就要被扣好感度了。
　　葉修一邊替黃少天補充昨晚和今早的細節，一邊回傳私訊給蘇沐秋。
　　［他不是沒表態，只是這事不少見，他已經習慣了。］葉修翻了翻副駕前的小抽屜，弄出螺絲起子扔給王傑希，［作為沒有固定補給的自衛隊，什麼資源都要想辦法自己弄來。至於手段，只要良心過得去，那都是小事。判斷自己的實力、透過掌握的資訊先一步拿到資源，沒人能說什麼，搶輸的人只能怪自己消息得到的太慢。］
　　［所以王傑希才什麼都不說，說了就代表自己輸了？但我看黃少天一副自己很不應該的樣子。］
　　［那是第零軍不習慣這樣的模式，簡單來講就是太正直。他們從事著嫉惡如仇的工作，這麼想是正常的。］
　　葉修想了想，又說。
　　［其實吧，這回也是因為和第零軍，給正規軍面子，所以微草沒有動手。如果合作的對象改成其他的自衛隊或個人戶，說不定提早搶資源的就是微草了。］
　　［這就是王傑希那個挑眉的意思嗎？沒料到正規軍也會來搶資源。］
　　［你怎麼看表情看得那麼細……］葉修不解，他家AI明明面朝前方，哪來的眼睛去看到坐在後座的王傑希？
　　不過蘇沐秋講得沒錯。
　　［判斷不足，搶輸了，微草只能自認倒楣。］
　　［原來如此。］蘇沐秋整理了一下，把這些事情列入他的人類觀察紀錄，［葉修你知道得真多，感覺很熟練啊。］
　　［必須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葉修輕輕地說：［我曾經待過自衛隊……很久之前。］

　　他們的私下對話沒有持續多久，等他們自己的事情講完，就輪到王傑希了。
　　微草隊長剛把傷處塗上麻醉膏，損毀的零件拆得到處都是，一抬頭就看向黃少天。
　　黃少天被那雙大小眼看得莫名其妙，葉修倒是立刻猜到王傑希要說的事，恐怕和電搜課這回的任務有關。
　　要講外人的話，沒什麼關聯的第零軍就是外人了。

　　「你說吧，沒關係。」葉修說。
　　橫豎事情都和研究所脫不了關係，裡面又牽扯到第零軍，黃少天跟著他們走，遲早都會意識到他們在調查別的東西。那麼與其讓他去猜想，不如直接說了，也避免發生因資訊不足而犯錯的窘境。
　　王傑希也很乾脆──和他的利益沒衝突，反正他也不真的是電搜課的人。
　　他把螺絲起子扔回給葉修。
　　「兩天前，我從黑市得到消息。」
　　「黑市？什麼黑市？」黃少天問。
　　在場三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你們繼續。」黃少天後縮，「喂喂，我好像被排擠了是錯覺嗎？」
　　「不是錯覺。」蘇沐秋誠實地告訴他自己的判斷。
　　葉修接回話題。
　　「所以呢？你得到的消息和這裡有關？」
　　「查到可能的出處，消息源指出可能的供貨者正往第三區移動。」王傑希說，「這段時間二區往三區的路段封路，能通過的只有原先就在封鎖區域內的居民，以及走糧食通道的糧食專員。」
　　王傑希繼續說：「原來和第零軍分析後判定，蟲族抵達封鎖區的時間約在今天早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這之後一切就會恢復通行，線索有可能斷掉。考慮到打鬥後情況會比較混亂，我可能分不出時間，又不希望線索因此消失，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先到這裡調查。」
　　王傑希的行動合乎邏輯，但吸引葉修注意的卻是時間。
　　「昨天晚上？你幾點到的？」
　　「換日前，大約十一點左右。」王傑希說。
　　「那你？」
　　王傑希點頭：「看到了。」
　　「你看到全過程？」
　　「沒有全部，但足夠判斷和這裡有關。」
　　黃少天忽然回過點味來。
　　看到？看到什麼？
　　昨天晚上，在這裡能看到什麼？
　　心臟飛快鼓動，他不自覺捏緊拳頭。
　　他希望自己想的是對的，甚至超過了去思考王傑希一開始為什麼要來的原因。
　　不管是死是活，至少現在有了目擊者，有一點點他的隊友的行蹤。
　　王傑希沒有讓他失望：「那時不知道，現在能判斷出來，是第零軍的服裝。」
　　「然後呢？」黃少天問，「他們呢？後來呢？」
　　「他們和蟲族在一起，但並不只他們。有兩夥人……我不太清楚整個情況，但兩夥人是敵對的。」
　　王傑希終於把自己的手臂維修好了，抬起手一握，臉色就一白……看來是有什麼零件裝錯。
　　他一邊重拆自己的手臂一邊回答：「我待的位置有點遠，只能看到他們在互相攻擊，蟲族也在襲擊他們……不確定是雙方或一方。之後蟲族散開，為了避免被發現，就暫時離開偷看的位置，幾個鐘頭後再回去時打鬥已經結束，我跟著當時還沒被風沙掩蓋的痕跡，一路找到這裡。」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研究所？」葉修問。
　　王傑希手一伸，一片投影光屏亮起：「微草有自己的衛星地圖。」
　　葉修默默看朝蘇沐秋：「你怎麼沒有？」
　　蘇沐秋：「我不是GPS！」
　　

30

　　「先不管你是不是。」
　　葉修伸手把他擋到一旁，示意這裡不管他的意見。
　　蘇沐秋立刻表達了抗議，和葉修據理力爭幾個來回，卻總被輕飄飄地駁回。忽然間他感受到葉修節節上升的ALpha數值，搭配葉修假裝正經的表情，蘇沐秋終於發現自己被耍了，就更生氣了。
　　兩人的互動落在黃少天眼裡……黃少天表情有點古怪。
　　不過這裡沒人管黃少天古不古怪。
　　葉修玩得開心後，塞了塊餅乾安撫仿生人的情緒，主動把話題帶回來：「所以現在的問題在於，要用什麼方式進到研究所裡。」
　　黑市的線索也好、第零軍的蹤影也好、蘇教授的行蹤也好，全都指向研究所，怎麼在這片荒漠裡找到進入的方式，是他們目前最大的困難點。
　　也幸好，在場的人都是自己組織裡不低的職位，葉修覺得他們要一起想出個辦法並不難。
　　「綁架一個研究員，讓他把我們帶進去。」王傑希手指一翻，翻出無數條絲巾和小藥水。
　　「剛剛的火箭筒不錯，找到門轟進去不就得了？」黃少天指著蘇沐秋。
　　「……」葉修撫額。
　　前言收回。
　　這兩個組織怎麼還沒解散。

　　到最後，他們使用的是最普通的方法──檢調配合，也就是一開始葉修與黃少天打算進去的方法。
　　三十分鐘後，兩名穿著相似制服的男子站在仙人掌旁。
　　兩人的年齡約介於十八到二十歲之間，站在靠前方的那人唇線抿直，看著有些不苟言笑的臉讓他顯得超乎年齡的成熟，五官雖然還有點稚嫩，氣質上卻沒有其他同齡人特有的天真。另一人就更奇怪了點，乍看之下只是個長得清秀聰明的青少年，但仔細看卻會感覺哪裡怪怪的，甚至有點生硬和恐怖，不像是個人類──這兩人就是王傑希和蘇沐秋。
　　對於他們倆人在這時候組成搭檔的事情，王傑希不是沒有表現出疑問，但從綜合條件看來，他們確實是這行動最合適的人選。
　　［喂喂，真的沒問題嗎沒問題嗎？就那兩個出去就好？我們呢我們呢？］
　　黃少天在通訊頻道裡問。
　　為了方便四人交流溝通，葉修讓蘇沐秋建立一個只有他們四人能進入的通訊頻道，但他馬上就感到後悔了。
　　讓一個話嘮成天在腦子裡說話，還真不是人類能負荷的痛。
　　［還不到我們出去的時候。］葉修回答他。
　　［我也知道不是，但為何是他們兩個？不我也知道為何是他們，但這樣真的可以？你離這麼遠能操控那個仿生人？可以嗎可以嗎？喔不過你去了留我和他在車上也是挺恐怖的，還是現在好……］
　　［你再繼續說下去我就操控不了了！］葉修大喊。
　　［喔。］
　　黃少天立刻閉腦。
　　但又很快說：
　　［嘿你承認了！蘇沐秋果然是你在操控，明明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為什麼要裝成兩個人對話！］
　　［因為我寂寞，我孤單，我沒有朋友。］葉修冷漠。
　　［才怪，你最好是沒朋友。］黃少天可不信。
　　［真的，我沒有朋友。我和過去的同學都斷了聯繫，身邊只有蘇沐秋，平常只能和他說話。不信你想想我跟你說過的經歷。］
　　［……真的？］
　　［千真萬確。電搜課裡我也沒有幾個認識的人。］
　　葉修想想，電搜課裡他說過話的也就一個喻文州，也許加上半個王傑希，確實沒有說謊。
　　但黃少天就覺得，唉呀他戳到人家的痛處了，這小鬼是真的沒朋友，難怪會養成這種孤僻、難溝通、和仿生人自言自語的個性。
　　想了想，他就覺得有點抱歉。
　　［那什麼……不然我可以當你朋友啊，你有什麼想要的想說的，我都可以聽你說，聊天我最在行了。］
　　［你真的要幫我？］葉修轉過頭來。
　　［真的真的，］黃少天連連點頭，瞬間感覺自己肩負引導迷途青少年的重責大任，［你有什麼想說的想要的盡量說！］
　　［很好。］葉修微笑點頭，把視線轉回遠遠的仙人掌那邊，［幫我保持安靜三十分鐘。］

　　另一邊，王傑希已經放出了請求通訊的信號。
　　信號從他腕上的儀器裡傳出，覆蓋周圍數百公尺的距離，只要研究所裡的人不是刻意避不見面，就肯定會接收到。
　　而王傑希放出的信號等級是協同任務可以用到的最高級別，同時代表籠內的意思，也容不得研究所無視。
　　──要是真的無視，就是妨礙調查，屆時放出信號的人硬闖進去他們也無話可說。
　　果然沒過多久，遍布荒砂碎石的地面一陣震動，沙塵揚起、碎石滾落，曬日光浴的生物們四處逃竄，一塊三角形的狹長岩石緩緩露出地表。與在衛星影象裡看見的一模一樣，那塊岩石一半在地上，一半斜插入地底，是一條通往地下研究所的道路。
　　覆蓋著入口的灰褐色薄膜轉為透明，一陣漣漪晃動後，一名身著白袍的男性研究者出現在薄膜另一側。

　　那人的視線飛快掃過王傑希和蘇沐秋，在他們的臉上、衣服上停留片刻，又遙遙望了一眼機械車。
　　為了避免引起注意，蘇沐秋沒有探測他的情緒數值，但能看出他的面部肌肉稍微放鬆了點。
　　那名男子沒有理會蘇沐秋，而是將注視的目標轉回王傑希身上。
　　「草莖的徽記，中草堂有事找我們？」
　　王傑希點頭。
　　研究員更放鬆了點。
　　中草堂是微草的隸屬組織，與爭鬥沒有任何關係，單純是個醫師與救護員組成的團體，專門為蟲潮過後的人類聚集地提供救援。
　　這樣的組織基本沒有什麼威脅性──雖然也難以動搖和下手──很能讓人卸下心防，聯繫到組織的獨特性，在想到他們前來的理由時，通常會往「附近發生蟲潮，他們只是來詢問傷亡情況」的方向思考。
　　這是葉修他們計畫的一部分，讓王傑希用中草堂，而不是微草的名義接觸研究所。其實用微草也可以，微草是為了保護中草堂而存在的自衛隊，幾乎等同中草堂，但武裝部隊畢竟是武裝部隊，聽到的人難免會有些忌憚，在不引起對方警戒的目的下，選擇中草堂的效果會更好。
　　其餘不管是第零軍還是電搜課，都容易讓人提起防備心，自然不能讓葉修或黃少天出來，而蘇沐秋……蘇沐秋自有他的作用。
　　研究員果然沒有起疑。
　　「附近發生蟲潮了嗎？」他問。
　　「是的，根據第三駐紮部隊給出的消息，蟲族是昨天抵達，中心區也有派人前來驅除蟲族。」事實上推算裡的蟲族是今天才會抵達，王傑希偷偷把日期往前挪了一天，「我們有找到戰場的痕跡，但沒有發現傷亡者，也連絡不到中心區派出的部隊，所以朝附近的幾個聚集地都派出一些人，看有沒有人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
　　研究員表示理解：「我們有收到蟲族會來的消息，因此昨天一整天研究所的出入口都保持封閉，沒有人可以進出。」
　　「我可以看看嗎？」王傑希問。
　　「我們的研究室有保密協定……」研究員有點猶豫。
　　王傑希面露不耐：「中草堂對你們的研究沒有興趣！我想看的只有出入口的紀錄、附近的錄影，和人員的出入紀錄，這也是避免有蟲族趁機溜進來，希望你們配合。」
　　「……好吧，我和主管商量一下。」
　　研究員抬起手按著耳側，掌心透著螢藍的流光。
　　沒多久，他放下手朝王傑希點了點頭。
　　「主管說可以，請先跟我到會客室休息一下，我們請人整理資料給你。看完後如果還有疑問，也可以直接到主控室調查各種紀錄。當然與研究較有相關的地下三層以下就不開放了。」
　　「這樣就夠了，感謝配合。」
　　王傑希說完，研究員手一抬，在牆上按了幾個按鈕，薄膜再度浮現漣漪，研究員就示意他可以進來了。王傑希盯著那片膜，假裝沒事地走向前，在觸碰那片膜的時候，果然沒受到任何阻隔
　　，就像那裡不存在任何東西一樣地穿過去。
　　蘇沐秋也是一樣。
　　兩人都通過後，薄膜上的漣漪消失，透明也轉成原來的灰褐色。入口還在那裡，看起來卻和普通的岩石一樣，一點也不會讓人起疑。

　　［真的……進去了？］
　　黃少天扒著車窗，滿頭大汗──為了不被發現車上還有人，機械車的運轉是關閉的──事情順利到讓人起疑，通訊頻道裡又沒有人回他，他總感覺很不踏實。
　　［怎麼樣怎麼樣？］
　　［哈囉？］
　　［有人聽到嗎？有人嗎有人嗎？］
　　［這通訊頻道是不是壞了？故障了？有人可以聽到我說話嗎？］
　　［喂喂研究所該不會有什麼訊號遮蔽吧？唷呵研究所的兩位進去後還聽得到嗎？聽得到還是聽不到？哈囉？］
　　［沒有人的話我要唱歌囉？］
　　［……獅子座怎麼唱來著？］
　　［快停下，怎麼連你都開始唱歌了？］葉修忍無可忍。
　　黃少天作勢拍窗：［什麼叫連我？有誰唱了，這裡還有誰唱了？啊？］
　　對喔，還有誰唱歌啊？葉修揉著額角：［口誤口誤，總覺得有誰也會在通訊頻道裡唱歌。］
　　［該不會又你的蘇老師吧？算了算了，研究所那兩人呢？能聽到嗎能聽到嗎？］黃少天擺擺手。
　　［蘇沐秋，說句話給他聽。］
　　［等等，忙呢！］蘇沐秋說。
　　［他在看監控。］王傑希解釋。
　　［結果你們都聽得見嘛！］黃少天大叫。
　　確認通訊順暢，裡頭的兩人暫時沒危險，黃少天就不說話了。對面兩人停下回覆，王傑希繼續假裝和研究員討論蟲潮，蘇沐秋則在協助查看監控之餘，偷偷將系統後台撬開，順著網路溜向實驗室深層……

　　又過了不到半小時，岩石前的透膜再度轉為透明，王傑希和蘇沐秋一同從裡頭走出。
　　陪同的依然是那名男性研究員，他留在透膜內，沒有走到外面來。
　　「那麼就這樣了，抱歉沒什麼有用的資訊。」那人說。
　　「沒什麼。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謝謝你們的配合。」王傑希點頭示意，「如果之後有需要幫忙的部分再麻煩配合。」
　　「應該的，不過還是希望不要有比較好。你們說的，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研究員說。
　　「我也希望不要有。到這裡就可以了，我們走了。」
　　王傑希和蘇沐秋走出岩石區域，研究員目送他們退開後，很快將那片透膜改變型態，緊接著岩石下沉，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模樣。
　　除去岩石周圍還有些移動過的痕跡以外，看起來和周圍毫無不同，而這點痕跡也很快會隱藏在風沙裡。

　　王傑希和蘇沐秋回到車中，蘇沐秋照樣開車，王傑希則坐到副駕駛座上。機械車開出一段距離，直到已經看不見那叢仙人掌，後座的葉修和黃少天才從趴伏的姿勢坐起身，滿頭大汗地把蓋在身上的雜物挪開。
　　「如何？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黃少天立刻問。
　　蘇沐秋把車內溫度調低，確認溫度來到適合他的持有者喜愛的涼度後，看著葉修逐漸上升的ALpha值滿意地回答：「回報，並未發現可疑的地方。」
　　王傑希也說：「研究所有四層，第一層是一般的大廳和會客廳，二層是宿舍和餐廳等等，第三層開始是實驗室，允許我們查訪的只有上面二層。Ｓ……沐秋測量過室外牆板的厚度和室內的寬度，差距在合理範圍內，從空間規劃看來沒有多餘的暗室和通道，和他們給我們看的地圖相符。」
　　「判斷有問題的只可能在地下三層以下。」蘇沐秋調出今天偷到的地圖，四層金字塔型的立體投影浮現在車子中間，這比研究員給的還要詳細，是他親自去察看過後繪製出的。
　　最窄的第一層是他們今天去過的地方，每一塊區域都標示得很清楚，但越往下，尤其在地下三層之後幾乎是一片空白。
　　「三層以下有很大一塊區域不在今天給我們看的監控系統範圍之內，尤其是第四層，根本沒有連接到一層。」
　　「也就是說，隊長他們如果真的被帶進研究所，就可能被帶到這些地方。」黃少天比著空白區域，「到底要怎麼下去……」
　　「怎麼下去可以等我們進去再說。」葉修把地圖拉回第一層，放大，轉動地圖找到幾個區域，時不時伸手戳一下。
　　蘇沐秋配合他，幫他把戳到的那幾個點都標上不同顏色，沒多久，一、二層就遍布約莫十個顏色各異的小點，那些小點各自向上延伸、分支、又延伸，像顆種子長出枝枒。
　　有些枝枒一分支就變色畫了叉，有些則是向上一部分才打叉，還有些持續向上走，直到與金字塔建築頂端齊平的高度。
　　最後長到最高點的只有三個，而其中的一個，就是他們今天進去的入口。
　　「剩餘可以用的只有兩個嗎……也行，足夠了。」葉修點了下投影，霎時間除了那三點之外，其餘的枝枒都消失了。
　　「這兩個也是研究所的入口，不在地圖上，大概是作為緊急出口使用。今天晚上我們從其中一個進去，至於選哪個入口，沐秋，安全度由你判定。」
　　「收到。」蘇沐秋挑了下眉，靠著留在研究所的兩段程式去探查哪條路好走了。
　　黃少天看看葉修，又看看蘇沐秋。
　　他實在不曉得這人是靠什麼算出那邊有隱藏出入口的。
　　只能說，幸好這人現在是隊友，不是敵人。

　　夜色很快降臨，夜晚的沙漠又恢復冷意。
　　休息完畢的四人帶好裝備，在蘇沐秋的指示下避開監控，一個一個來到挑選中的入口處。

　　

31

　　入口是個只有半人身高的窄長黑洞，挖在鬆軟的沙丘旁，外頭堵了塊岩石。
　　如果不是探測結果就標示著這裡，黃少天自認自己是不可能發現這裡還有個洞的──就算現在，他也很懷疑他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即便科技已經發展到定位系統幾乎沒有誤差的地步，要說這塊沙丘下埋著秘密研究所的秘密入口……怎麼說呢，下去不會是什麼沙蛇或狐狸的巢穴吧？
　　他這麼想，別人也這麼想。
　　於是把岩石推開後，黃少天第一個扒住洞口往內瞧──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清楚──接著肩膀一重，兩隻手從兩邊一起把他往下壓，葉修和蘇沐秋一人一邊湊上去，擠在他上面朝裡看，再接著背上也傳來推力，王傑希踩著浮空靴，一手抵著他的背做平衡，越過他頭頂朝內瞧。
　　一行四人齊齊堵在洞口，一個接一個地探出腦袋，明晃晃的四雙眼滴溜溜地轉，神態各異，若有所思。
　　人造月光從頭頂傾瀉下來，給這鬼鬼祟祟的四人組鍍了層銀邊，跟探照燈一樣，照得他們的舉動無所遁形。

　　那麼問題來了。
　　誰先進去？

　　一雙大小不一的眼眨了眨，王傑希朝下看，底下三人似有所感一齊仰頭，四道目光在空氣裡相觸，霹哩啪啦作響。
　　這裡可不是藏寶地，而是未知的敵方領域，誰先探路誰先死，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在場沒有任何人想當倒楣的第一個。
　　但，總歸是要有第一個的。
　　王傑希腳踝一重，懸浮在空中的姿勢歪了下，低頭就看到葉修和蘇沐秋一人一手握住他的靴子，臉上掛著「你別想跑」的笑容。
　　可怕。
　　「好了，」葉修清清嗓子，「誰先進去？」
　　「入口應該有很多保安設備，我對科技一竅不通，不適合走前面。」王傑希一本正經卸責。
　　「一竅不通是吧？那麼在我之前，幫喻文州搞些駭客活動的人是誰？」葉修呵呵。
　　他記得可清楚，當時醫院喻文州答應和他合作，就是在找一個能頂替前任搭檔一起破解系統的人，王傑希居然說他對科技一竅不通？
　　裝，讓你再裝。
　　王傑希也想起來有這回事，但微草隊長不會是一個謊言被戳穿就變臉的小年輕，那單純屬於心理素質不過關。反正你戳破我的理由是你不想先進去，你不想走第一，我也不想走第一？沒關係，這裡不還有個黃少天嗎？
　　「你說錯了，基本上都還是喻……學長在主導，我只是依照指令動作。」王傑希面不改色，手朝下一指黃少天，「黃少天是第零軍，或許他和第零軍之間有某種感應，讓他走在前面可以更快找到人。」
　　「去去去什麼感應什麼找人，你當這份工作是靈異體質靠近了就能互相感應嗎？你怎麼不說你是大能可以感測每個人的靈壓啊！」黃少天吐血，微草新的王不留行是神棍吧？為了拖他下水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葉修說得很有道理啊，你可以搞駭客，你走前面根本沒問題。對了對了，應該讓那個仿生人走最前面才是對的吧？駭系統誰比得過人工智慧的速度，地圖也在他身上，還能監看一部分監視系統，有什麼理由不選他？」
　　「他的話我要分心操縱，而且沒有搭載足夠的近身格鬥系統，萬一出什麼問題會來不及反應。不如讓我和他壓後，如果這趟進去不行，至少能保證退路暢通。」葉修說。
　　王傑希挑了下眉：「操縱？」
　　葉修忽然有不好的預感：「是啊，怎麼？」
　　「我看過你女裝……咳，影像中你和他獵殺蟲族的模樣，那看起來不像操控。」王傑希說，「更像學習，他在學習你。」
　　「是啊，搭載了模擬學習程序，能持續不斷吸收周圍的知識，不覺得很厲害嗎？」葉修吹了一下蘇沐秋。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他有自我行動的能力，不需要你操控他。」
　　「拍攝角度的錯覺吧，他哪能應付那麼複雜的環境。」
　　「那後來？和鬃狗蟲族打的時候，我不認為你有心思一心二用操控他，最後那下電磁砲，蘇沐秋反應得比你我還要快。就算他真的是你操縱的，你能應付那些場面，就不會應付不了這次探路。」王傑希大小眼一瞪，「你是機控科的天才。」
　　這王傑希真是不好糊弄。葉修咂下嘴。
　　「……不然這樣，最公平的，我們猜拳。別討論誰適合不適合的，讓運氣來。」
　　王傑希想了想，點頭：「可以。」
　　葉修招呼蘇沐秋：「沐秋，你來猜。」
　　「他不行，仿生人有作弊嫌疑。」王傑希立刻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王你歧視仿生人啊？」葉修叫。
　　「你能保證他不會用各種方式，比如肌肉前置的細微動作推測出我要出什麼拳嗎？」
　　「有什麼不能？我現在就給你保證。」葉修當即點頭。
　　「OK，但我不信。」王傑希說。
　　蘇沐秋也點點頭。
　　理所當然啊，猜拳這種東西還需要推測嗎？他駭一下這兩人的腦袋，對方要出什麼還不是一清二楚。
　　看什麼肌肉細微動作，看一下都是鄙視他的能力。

　　黃少天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內心驚濤駭浪。
　　不是啊，這，不是啊！
　　蛤？
　　說好的蘇沐秋只是葉修的仿生人呢？說好的這兩人對話是在演相聲呢？
　　說好他只是個負責開車的初階AI呢？
　　只會根據指令與固有資料行動的人工智慧，和能夠自主學習、從過往經歷汲取經驗並逐步改進的AI根本是兩個不同的等級啊！
　　舉例來說──舉個古早味點的例子──就像把收音機和能打敗圍棋世界冠軍的超級電腦放在一起比較一樣，技術程度天差地別，難怪蘇沐秋會因為自己被和GPS混為一談而生氣，這已經不是人類和黑猩猩的差別了，是人類和阿米巴原蟲的差異吧！
　　別說GPS這種古老的技術，就算是現在的模擬艙、頭頂的探測網、就連新型虛擬無人機都比不上，也只有探測網外軍用的仿生兵器可以算是同一系的。
　　關於王傑希和葉修彷彿很熟的過往，黃少天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他只是扭頭看著蘇沐秋。
　　這個精密、聰明、危險、擁有學習能力的……塑膠兵器。
　　說話方式能解釋為語言模組，小動作能當成個性設置，反應能力是系統運作速度，面對事情的判斷也可以是基於龐大資料庫的結果。
　　──這不會是他的全部。
　　作為藍點遺留下來給學生的人工智慧，裡面肯定還藏著更高級的技術和秘密。如果說他原本只是恰好和葉修搭上線合作一次，現在黃少天是真的對藍點的目的和蘇沐秋本人感興趣了。
　　還有葉修──他到底是什麼人？

　　趁著葉修和王傑希還在爭論誰先進去的時候，黃少天詢問蘇沐秋，那個他一直以為大多數行動都被指令控制的仿生人。
　　「你不是被操縱的？真的不是？」
　　蘇沐秋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太奇怪了，太神奇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仿生人。你偷偷跟我說啊，你是不是可以自己思考？」
　　黃少天覺得自己傻死了。和仿生人說話？這是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做的事，簡直像對著自動販賣機喋喋不休一樣。
　　看看蘇沐秋那張臉吧，那麼的不自然，不需要的時候連一條肌肉都不會動，需要時在任何時候都能完美的從笑臉切換成哭臉。這應該只是一台最誠實的、也最不誠實的機器，無法測謊、無法從慣性動作和細小的表情判斷情緒，甚至也沒有什麼情緒，一切都只是程式控制的外顯行為。
　　可奇怪的是，黃少天卻想著他會不會思考？
　　不是那種針對外界變化或指令做出的反饋，而是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像、或者說自己的夢。
　　對，夢。機器人是不會做夢的。
　　「誰跟你說我被他操縱了？」蘇沐秋翻著白眼，「葉修的指令粗糙到很糟糕好嗎，他甚至不理解什麼是人工智慧，居然會把我和GPS混為一談！」
　　「嗯……對，你們確實不能混在一塊說。」黃少天只能同意……雖然他之前也把蘇沐秋當成遙控機器人。
　　「你很能理解嘛！」蘇沐秋驚喜，「看來我之前都誤會你了，你是個聰明的人類！我要修改對你的評價，現在就修改。」
　　「……」黃少天不想知道自己以前到底是什麼評價，「所以你……你所有說的話、做出的行動都是你自己的反應，不是葉修要你做的？」
　　蘇沐秋反問：「你看我的臉，我現在像是葉修在和你說話嗎？」
　　「……不像。」
　　「那不就得了？」蘇沐秋哼哼：「我是『我』在和你說話，不是葉修，我和他不一樣，我們是不同的人。」
　　「喔。」黃少天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王傑希呢？我看你們很熟，他人怎樣？」
　　蘇沐秋思索：「戰鬥意識不錯，但衣服品味不好，褲子太緊了不好活動。」
　　「褲子？？」黃少天腦內十萬個為什麼。
　　「小偷先生的意識也很好，他的衣服品味就不錯，還有很多餅乾，但太聰明了，葉修不讓我駭他的腦袋，說駭不進去。」蘇沐秋忿忿，「沒駭過怎麼知道？葉修應該相信我的能力！」
　　「？？？」

　　黃少天在那恍恍惚惚，葉修和王傑希的勝負已成定局。
　　葉修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
　　有一個仿生人，而且是作業系統完美、義體等級絕佳的仿生人在這，開路的活還有他們人類什麼事？
　　更不要講這仿生人還是個頂級駭客，入侵別人的系統跟吃飯喝水一樣輕鬆，不放他還要放誰。
　　因此即使葉修存了想偷懶、推別人去傷腦筋的心，還是被義無反顧地扔到了前頭，蘇沐秋第一、他第二，王傑希壓陣，一行人的次序就這麼決定了。
　　「唉，真是不懂得照顧幼小，現在的大哥哥們都不會呵護弟弟了，真讓人心寒。」葉修唉聲嘆氣，乖乖站到隊伍前面。
　　「哈哈，弱小？誰？你嗎？」啥都沒做就獲得隊伍中間的位置，黃少天心情很好。
　　「當然是我，要不這位置給黃軍官你吧，我只是個普通的平民百姓，你該保護我。」葉修說。
　　「別聽他的，葉修走前面是最好的選擇。」王傑希說。
　　「哈哈哈哈哈，」黃少天笑得更猖狂，「聽到了吧？不是我不幫你走前面，是微草隊長說的。再說了現在第零軍也準備不當公務員了，不照顧你這個平民百姓的，這樣吧做為演習，我來和王隊長學習一下，如何當個惡霸！」
　　王傑希：「……」
　　王傑希：「黃軍官，你壓後吧。」
　　黃少天：「為什麼為什麼？說好我在中間你不能反悔！」
　　王傑希：「我手痛。」他歪頭思索後補充一下，「被你折斷的手痛，不能負荷高強力戰鬥。」
　　黃少天：「……」
　　黃少天和王傑希調換了次序。

　　不論如何，月亮升到頭頂，如果那些研究員按表操課，差不多是他們熟睡的時間了。
　　以防萬一，蘇沐秋檢查下裡頭的監控，確定已經沒有人在一二層活動，最後拍到的畫面也是大多人都進房了，就算三層以下還有研究員在值夜班，只要他們小心點，應該都不會被發現。
　　蘇沐秋伸出手往洞穴裡探，很快摸到一層薄薄的膜，他眼底閃過流光，薄膜在操控下泛起漣漪，下一瞬蘇沐秋的手毫無滯礙地穿了過去。
　　「可以了，走吧。」
　　蘇沐秋爬進洞口，剩餘三人跟著進入，殿後的黃少天再把岩石一封。
　　就像是沒有人來過一樣。
　　

32

　　蘇沐秋領著一行人爬在甬道裡，這路實在是不好走，又深又窄，一不小心就要喀到頭，腰都直不起來。幸好構成通道的材質不是真正的黃沙，蘇沐秋可不想計算萬一黃沙崩塌把他們掩埋了，他得往哪裡挖洞才能最快把後面三個脆弱的人類救出去。
　　大約爬了近十分鐘，前方下落的角度忽然變大，材質也變得光滑，像個陡峭的滑梯，蘇沐秋調轉身體坐穩，手用力一推，整個人就順著通道往下滑。墜落的速度很快，快到難以看清周遭，蘇沐秋感覺自己順著通道拐了好幾個彎，風在他耳邊呼呼吹過，接著腳下一空！他颼地一下掉到一個房間裡。
　　這是一個現代化的房間──至少和黃土洞比起來現代多了──平整金屬製成的牆面，塗著銀灰色的奈米漆，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扇朝外的門，天花板上架著四台監視器，蘇沐秋手指一勾，監視器的畫面就被替換掉了。他低頭看看周遭，金屬色的地板中心畫著奇怪的紋路，像是一塊一塊的拼圖，他可以認知到它們被注入了某種程序。
　　「真奇怪。」
　　他一邊小聲說著，一邊往後退半步，手朝前伸。下一秒洞口又落下一人，蘇沐秋把他的擁有者穩穩當當地接好放到一旁，再退後兩步，王傑希猝不及防地掉下來，堪堪在離地面還有點距離時啟動浮空靴，不幸的是下一秒黃少天就落到他身上，兩人友好地頭對頭撞了滿天星星。
　　從蘇沐秋身上下來，葉修先打量一番周圍的情況──和他們在上頭時推測的一樣，入口下來是間空房間，那扇門出去則是宿舍區。按理來說這種角落的房間應該是雜物間或者休息室，蘇沐秋偷來的監視畫面卻什麼也沒拍到，才讓他懷疑這房間有其他用途。經過地層推算，果然讓他們發現這裡有條通往地面的秘密道路。
　　［有什麼奇怪的？］
　　避免說話時弄出更多聲音，葉修自然地切換成腦內通訊。
　　在他身後，他們的夥伴一個躺著一個趴著，雙手都抱著頭，看來沒有幾分鐘起不了身。
　　［這個房間設置著複雜的系統，它不是普通的空屋。］
　　蘇沐秋仰頭看著他們落下的洞口，洞口處緩緩蓋上一層由許多六邊形組成的投影，很快轉變成天花板的顏色，看上去就像大洞消失了一樣。
　　［我想探查一下這個房間。］
　　［別引起警報。］葉修提醒。
　　蘇沐秋嘴裡說著當然，一邊左右看一下，走到牆邊把手掌貼到牆上。
　　葉修讓他去探查，自己走到房間另一頭，指尖抹過牆面材質。腦袋裡隱隱作痛，他總覺得自己在什麼時候也見過這樣科技感的空曠場所，一時卻想不起來。
　　好一陣子裡房間都是安靜的，除了黃少天和王傑希捂著後腦的忍痛聲外沒有任何聲音。然而就在黃少天搖搖晃晃地起身時，一處牆面彈開，浮現出一整排各種各樣的控制儀。
　　［這什麼這什麼？你們誤觸了什麼？］黃少天差點喊出聲，好險在話出口的前一秒改成通訊。
　　［啟動這間房間的工具，］蘇沐秋說，［我試試看能不能啟動這間房間。］
　　［啟動房間？做什麼？這房間能長出腳來跑嗎？它有哪裡特別的，對了我們現在在幾層。］
　　［二層。］葉修回答他，調頭回到蘇沐秋旁。
　　［哪裡特別，要看過後才知道。］蘇沐秋雙手放上操縱儀，飛快地實驗起可能的操作方式，他調出的螢幕上顯示各種各樣的數據，每行都只在視網膜上停留不足零點一秒的瞬間，黃少天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頭有點痛，自覺自己真是不適合搞這種技術活。
　　他們沒有等多久，就在蘇沐秋敲下最右側一顆按鈕的瞬間，地面上拼圖般的圖案邊緣竄過微光，半個地板就像真的拚圖般解離開來，一片片拼圖翻動著離開原本的位置，幾番摺疊後，地板上多出個大洞，位置正好在天花板大洞的正下方。
　　蘇沐秋再按一個鈕，拼圖從洞口邊圍成一個圓朝上堆積，在兩個洞穴間形成一根半透明的管子──不過這樣房間裡的人就進不去管子了，蘇沐秋又一番操作，把管子消除掉。
　　［啟動結束！］蘇沐秋宣布。

　　現在他們四人站在一個空曠的房間中，房間的天花板和地面都各有一個大洞，天花板當然是回地面的路，而地板的……
　　［難以置信，我們居然這麼快找到往下的路。找你們幫忙還真是找對人……你們根本參與了研究所的建造是不是？］黃少天蹲在大洞旁往下看，這洞底下也是傾斜的管道，看起來可以溜下去，［這是往地下三層的？］
　　［從高度看來，有可能直接通到四層。］蘇沐秋沒管黃少天睜大的眼，繼續說，［房間最近一次啟動是一天前的上午兩點，也就是昨天凌晨。］
　　［時間對得上……昨天我們被蟲族攻擊也差不多是那時候，那條蟲肯定是和張佳樂他們打完後過來，也就是、也，所有人都在這底下？］
　　［有可能。］葉修坐到那條大洞邊，葉十八從他背上的長矛分解，轉移到雙手和靴子上，［正好，省得繞一段遠路。］說完，葉修腳跟一蹬，滑進通道裡。
　　［人類都這麼冒失嗎！］蘇沐秋飛速離開控制台，跟著前後腳滑進去。
　　黃少天和王傑希對看一眼，這次王傑希自願殿後了，他可不想腦袋再被撞一次。

　　照樣是一道狹長的溜滑梯，葉修逆著風向下滑動，手裡握著以防萬一的短刀──當然也是葉十八變成的──不明白心裡這股急迫感是怎麼回事。
　　還在地面上時都好好的，進到實驗室之後，卻覺得腦袋裡有某種東西呼之欲出，恍惚間和現實重疊在一起。
　　是因為他在哪裡看過這樣相似的空間嗎？
　　密閉的室內，銀灰色的牆面……
　　很快他就沒空繼續想下去了，滑梯到了底，一股細微的、藏在空氣清淨酵素內的惡臭傳到他鼻尖，是蟲族的味道。
　　葉修警惕起來，小心翼翼從通道裡走出。這回他沒有從天花板上掉下來，開口在一面牆上，出來後是一道冰冷的輸送帶，平鋪著從這頭延伸到另一頭。左右邊是兩排工整的繭形營養艙，每個都有一個成年人大小，有些亮著有些暗著。葉修抬頭看去，挑高的房間上空懸著舉多機械手臂，一道道或粗或細的管線沿著牆面攀爬而下，連接到那些營養艙裡。
　　輸送帶沒有在運轉，機械手臂也沒有動作，只有那些艙裡透出微弱的光芒，一明一滅，像是在呼吸。
　　好像誰把空調調低了，葉修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寒冷，彷彿誰把一盆浮著冰的水從他頭上淋下，再按著他的頭壓進一池冰水間，他的四肢發冷、不由自主地顫抖，他冷到想呵出點氣溫暖手指，把手掌放到嘴前一吐，氣息卻不是白的──葉修意識到了，這不是冷，是他自己在發抖。
　　冷汗沿著後頸流入背部，嘴唇有些乾燥，他聽見某種雜訊，仔細聽卻聽不出所以然來，像是恐懼到極點的幻聽。葉修閉上眼再睜開，要求自己冷靜。青少年細瘦的身驅繃緊，危顫顫地在輸送帶上站直。
　　忽然間，他後背碰到一片溫熱的物體，一股溼熱的氣流捲起覆蓋在他脖子上的短髮，蘇沐秋從後方貼近，極其自然地繞過肩膀握住葉修指尖，並順勢把下巴擱在他左肩上。
　　［怎麼這麼冷？］這仿生人不太高興，［沒有感冒也不是中毒……你怎麼沒告訴我你有幽閉恐懼症？］
　　幽閉恐懼症？他嗎？
　　葉修看著那雙握住自己的手，掌心合攏，盡可能地把他的指尖捂住，屈起的指節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蘇沐秋對他呵氣，暖融融的，背上傳來的溫度相當滾燙，胸腔裡那顆人造心臟跳動著，隔著衣衫似乎也能感覺到湧出的生命力。
　　葉修的四肢還是冰涼的，但他已經不發抖了。

　　［我沒有什麼恐懼症。］葉修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推到一旁，蘇沐秋的頭髮搔著他耳垂，弄得那裡有點熱，［起來，這樣很難行動。那兩人呢？］
　　通道裡傳來細微的滑行聲，黃少天和王傑希相繼出現在出口。
　　他們也看到周圍的環境，並聞到那絲隱密的蟲族惡臭，王傑希嚴肅地擰眉，黃少天則意外地安靜。他站在輸送帶上左右看著，走到距離他們最近一台亮著的營養艙前。
　　突然他跳下輸送帶，走進營養艙與營養艙間的走道，緊貼著半透明的艙門看著裡頭。
　　［是張佳樂。］他說。
　　張佳樂，曾經和他們有一面之緣的那個軍官。
　　葉修和蘇沐秋互看一眼，跟著走道艙門前──確實是他。
　　張佳樂所有衣物都被除去，像泡標本一樣泡在半透明的溶液裡面，雙眼緊閉像在沉睡，額頭和頸部貼著電磁貼片。
　　王傑希更往前走了一點，路過幾個亮著的艙門，在相當靠前的一個營養艙裡找到認識的臉。那是第零軍的隊長和副隊長，合作剛確定時一起來和他討論過細節。雖然他對副隊長更熟悉一點──幾乎都是副隊長在說話，第零軍的隊長更像是形式上需要出現──但兩人的長相都很有辨認性，他不覺得他會認錯。
　　沒有多久，幾人把這房間走完，確認亮著的營養艙內都是第零軍的人，不亮的則是休眠中，幾乎沒有在運轉。
　　［我需要讓他們從這些棺材箱裡出來，］黃少天讓自己的語氣保持鎮定，［他們還活著，全部活著。必須在研究員發現之前讓他們出來，帶他們從原路返回。］
　　［我同意讓他們醒來，繼續留在裡面的不穩定性太高。］王傑希說，［但不應該現在就返回，如果他們出來後無法行動，建議他們原地休息，等我們回來。］
　　［你們還要往內走？］黃少天在通訊裡的聲音變得高昂。
　　［我還沒有從這棟建築物裡找到我要的東西，］王傑希示意著葉修，［我想這方面他也是。］
　　葉修應了一聲。
　　黃少天快速地嘀咕幾句，看得出他很掙扎。
　　葉修倚著一個營養艙的外殼：［其實你帶他們出去也不一定安全，他們最開始就是從上面被帶下來的，記得吧？現在上去也有可能再被弄下來，在搞清楚這間研究所和蟲族之間的關係之前，荒漠裡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或者你有辦法聯繫到籠內的人，讓他們派人接應？］
　　［……沒有。靠，別說了別說了，聯繫到也沒有意義。派人來？我都沒搞清楚這是不是有人要第零軍消失才給我們的任務，不然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黃少天鬱悶，［知道了，就照你們說的，出來後看要跟著你們走，還是留在這裡休息，但有件事我想先問清楚……］黃少天看著似乎玩起葉修的手的蘇沐秋……之道他可能有自主意識後，這行為真是怎麼看怎麼怪。他強迫自己把目光挪回葉修臉上，［可以邊說邊做嗎？我猜我們沒有很多時間。］
　　［你想問什麼？］葉修讓蘇沐秋去辦正事，別總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少來了人類，誰把眼睛黏在你身上了！我只是確認你沒有其他沒告訴我的隱疾！──蘇沐秋轉身去研究如何解除那些營養艙。
　　［葉修有什麼病？］黃少天悄悄問。
　　［隱疾也就那幾種。］王傑希悄悄說。
　　［咳。］葉修示意他們這是公開頻道。
　　黃少天很快把話題拉回來：［我們現在基本上也算利害一致的命運共同體了……］
　　［有這麼誇張？］葉修說。
　　［只有害一致。］王傑希補充。
　　［閉嘴閉嘴閉嘴！］黃少天狂躁，［我的意思是，都到了這種時候，你們也應該把你們想找什麼說出來了吧？原本我是不打算介入，你知道，人人都有那麼幾個不太想公開分享的秘密，比如隱疾什麼……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你們幫了我，我也打算幫你們。同樣在一間和蟲族有關的建築裡，面對同樣糟透的事件，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來到這裡。］他補充，［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葉修想了想，他的部分能說的倒是都說了，剩餘就是王傑希以及……電搜課的部分。
　　不過黃少天說的對，現在他們是同伴。
　　王傑希抱胸思考著，一會兒後對葉修點頭。
　　［我遇過一次和他們差不多的情況，］王傑希平靜地說，［上一次，躺在那裡的是我。］
　　［那個時候的狀況是，放我在那昏迷的人，打算要我的腦袋。］
　　

33

　　王傑希花了四分鐘說完他在空積城的經歷，並額外用一分鐘總結與電搜課的合作內容，當他完全說完時，蘇沐秋才剛找出能接管所有營養艙控制權，並且不驚動警報的方法。
　　短短五分鐘的時間，讓黃少天流了一身冷汗。
　　［真的有儀器可以、清除電子腦裡的意識後……給下個人用？］
　　［有。］王傑希斬釘截鐵地說，［剛剛提到，蘇沐秋的資料被清除過一次。］
　　［那……］
　　［用備份資料重新啟動了，他還有那段過程的記憶資料，不過最好別問。］葉修說。黃少天偷看他的表情，沒有過大的波瀾，彷彿只是在談論電腦藍屏後重啟一樣。不過以仿生人的情況，恐怕真的只是電腦重啟。
　　不論如何，葉修能這樣淡定，但他不能。再看著營養艙時，他看見的已經不是生命維持儀器了，而是一台台清除生命的工具，隨時都可能把裡面躺著的人完全抹除掉，剩下乾乾淨淨的腦子被摘除、被包裝好，變成貨幣流進市場。
　　黃少天當然不是沒想過隊友會死，做這一行的什麼時候被蟲族吃了都不奇怪，但也沒想過他們會死得不明不白，死在他們想保護的自己人與蟲族合作的計畫裡。
　　如果他沒有遇到葉修，如果王傑希不是也在追查電子腦的來源，他也會成為躺在裡面的人，並且很可能等不到醒過來的那天。
　　當蘇沐秋開始動手把人放出來時，黃少天也差不多消化完全部資訊，也就是說他──一個軍人──即將和王傑希──自衛隊新上任的隊長──以及葉修──藍點的學生──一起調查一場聞所未聞，由人類和蟲族合作的地下交易鍊。
　　……到底都什麼組合。
　　說到底，蟲族為何要插足人類的市場，他們也想賺錢嗎？

　　［好吧，現在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了，但我們要怎麼做？］要面對的是摸不清底細的對手，黃少天有點緊張。
　　［進到更裡面去，找到更明確的證據。你這些隊友們不足以作為證人，他們頂多能證實這間研究所和蟲族有關，讓人進來搜查，但真的等到那時候，這裡可疑的東西恐怕早就被搬光了。］葉修說。
　　［只靠我們四個能行？］
　　［不行也得行，研究員總不會每個都能打吧？往好處想，我們或許只要應付蟲族。］葉修說，［真的打不了就跑，只要能活著離開這裡就是我們贏了。］
　　黃少天對此抱持懷疑。
　　［還是覺得很複雜？］葉修問。
　　黃少天點頭。
　　［那好吧，我在這裡公布一下我們的戰術！］葉修說。
　　黃少天正襟危坐。
　　但他等了一下，沒看到葉修拿出任何地圖、或者亮出投影來做沙盤推演，這人只是朝房間盡頭隨手一指：［我們從這裡進去，把證據都蒐集完，再從原路出來。］
　　黃少天喔一聲：［然後呢？］
　　［然後？沒了啊。］葉修說。
　　沒了。
　　黃少天感覺一股熱氣湧上頭頂，幾乎要從頭皮下噴出來。
　　［沒了？沒了！就這樣？就這樣沒了？這和原本有哪裡不一樣？？我從來沒聽過這麼粗糙的戰術！你的時程呢？人員安排呢？地圖推演呢？計畫ABCDEGF呢？］
　　葉修掏掏耳朵：［照你說的推算下去，天馬上就要亮了，用什麼時間去完成？］
　　［那你、那你至少該有個目標，找到證據、抓到主謀什麼，王傑希你就這樣同意他？］
　　王傑希正在協助蘇沐秋放人，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抬頭轉向黃少天：［你想要怎樣的規劃？］
　　［那當然是！］當然、當然是……［呃……］黃少天努力想了想，發現還真的沒辦法做什麼規劃，他們掌握的東西太少了。
　　就在這時，他們四周的營養艙發出極細微的解鎖聲，艙門向上彈開，乾冰狀的白氣爭先恐後地從透明罩子和艙身間滾落，伴隨著電磁貼片脫落的聲響，所有的營養艙暗下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沒有持續很久，一會兒四人臉上就映上淡淡的藍白光暈，它們是從艙內的液體透出的，一枚枚營養艙變成泛著螢光的小膠囊，微微的、交雜閃爍著，如同黑夜裡的星空。
　　平靜的液體起漣漪，液面拍上艙身，形成小小的波浪。波浪逐漸增大，一隻手從液體裡伸出來握住艙身，接著是另一隻──四處都開始傳出水面被破開，有什麼從液體裡出來，液體滴滴答答盪得四處都是的聲響──葉修環顧周遭，看見一張張茫然又警惕的面孔，他們都朝這裡看來，看著唯一站在艙外的幾人。
　　很快的，他們就發現黃少天了。


　　［這些是從附近櫃子裡找到的，休息過後就上路吧。］
　　把所有人的電子腦都接進頻道後，蘇沐秋把幾十套研究員穿的大衣分下去，它們很明顯不是全新的，有些上面還沾著不知名的污漬，但不論如何，算是解決了一大群人集體裸奔的尷尬情形。
　　第零軍這時候就顯出有團體訓練的好處來了，衣服發下去不到三十秒全體著裝完畢，還排好隊伍等著幾人發號施令。更奇特的是，聽完黃少天的解釋後，他們唯一做的事情只有看朝第零軍隊長的方向，隊長一點頭，他們就什麼也不問了，非常完美的體現出一支有紀律的軍隊該是什麼模樣。
　　葉修都差點想拍手叫好。唉，他的小人工智慧什麼時候也這麼乖巧懂事就好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意見？］蘇沐秋懷疑地斜睨著葉修，眼裡流光閃爍個不停。
　　［想多了想多了。］葉修抬手擋住蘇沐秋的視線。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虧心事做多了，他總覺得最近蘇沐秋一看過來，他就心慌得緊啊。

　　統整好隊伍之後，照樣是葉修和蘇沐秋打頭，王傑希壓後，黃少天跟著整個第零軍浩浩湯湯地夾在正中間。
　　他們順著輸送帶走到盡頭──然後就碰壁了。輸送帶向下彎了個角度傾斜著進到下一層，這通道一樣很窄，只有一個營養艙高，他們只能坐下滑著進去。老實說，一想到底下可能聚集著很多蟲族，沒什麼人想用這種冒險的方式進去。
　　［不然外頭還有另一個入口，你們要試試嗎？］蘇沐秋拇指一劃，指著牆壁。
　　［你要把這面牆轟了嗎？］黃少天懷疑地說。
　　［人類怎麼動不動就要炸東西？］蘇沐秋走到牆前，［雖然有點麻煩，不過只要這樣、再這樣……這裡差不多再這樣……嗯……好了好了最後這樣！］那面牆突然改變模樣，變成一扇單人高的厚重金屬門，如同金庫一樣封著許多道厚實的合金鎖。但只要它們還和網路連著，這些鎖就難不倒目前最強的人工智慧。
　　隨著一道道鎖的解開，金屬門朝兩側退去，打開一扇通往外側的方形出入口。
　　事實證明，滿是營養艙的房間只是挑高了點，他們還在第三層的範疇。
　　走出那扇門，他們面對的是一條寬敞的長廊，長廊兩側窗明几淨，是十多間寬敞的實驗室，有完全封閉的、也有從腰部以上就是透明玻璃，可以一覽無遺的，但總體來說都很普通。深夜時間，還亮著燈的實驗室不多，研究員也很少，但無一不是專注地看著面前的儀器或數據。
　　要不是他們剛從身後的房間出來，確證具鑿，恐怕真的會以為這裡是一間再正常不過的電子腦研究所。
　　關好那扇隱藏門──門一闔上就自動上鎖，牆壁也恢復成白牆──一行人半蹲半爬，無聲無息地溜過長廊，期間還差點和一名從茶水間出來的研究員照面，幸好蘇沐秋及時讓他旁邊的熱水器響了起來，趁著研究員回頭的同時，一行人匆匆忙忙躲進最後的房間。
　　關上門後，他們胸口還砰砰跳著，這比任何一場戰役都讓人緊張多了。
　　［入口在這裡。］蘇沐秋從牆面上拍出一組面板，按下控制鍵，房間亮了。
　　它看起來和最開始進來的房間渣不多，通道開啟的方法也一樣，蘇沐秋專注敲打幾下，房間正中央就開了個大洞。
　　第零軍的人是第一次看見，但其他四人已經開始熟悉了。
　　［這回有樓梯，不錯。］葉修看著那些階梯，彎腰往下走，這感覺就像走進一間很深的地窖。
　　但他頭都還沒來得及隱沒在地板下，窄窄的通道就又擠進個人。
　　［你別想又一個人跑第一，萬一在幽閉恐懼症發作時遭遇蟲族怎麼辦？］他的小人工智慧一邊碎念一邊擠到他旁邊來，還對他翻了個白眼。
　　葉修無奈：［我沒有那什麼恐懼症，你想錯了……］
　　［那你那時候為什麼一副嚇壞的模樣？根據我的計算，如果不是特定環境導致的心理負擔，就是你有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創、什麼？］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蘇沐秋看著他的眼睛，葉修又覺得不自在了，但蘇沐秋才不管他的不自在，反正ALpha數值是高亢的，［是一種人類在經歷創傷事件後可能產生的疾病，包括但不限於交通事故、情緒、人為因素、或者戰爭。症狀表現在不愉快的想法、感受或夢，接觸相關事物時會有精神或身體上的不適和緊張，會試圖避免接觸、甚至是摧毀相關的事物等等，也可能造成認知與感受的突然改變*。你沒有嗎？當時是什麼讓你覺得緊張？你是不是有感受到某種似曾相至的刺激？］
　　［我……］葉修的臉都要別到另一邊去了，但蘇沐秋依然盯著他，他覺得那目光都要從把他整個人看透了，最後他只好鬆口：［我有，OK你說對了，我可能有。］
　　［你有？］
　　［你……等等。］
　　在繼續講細節之前，葉修調整兩人的頻道，把傳遞消息改成只有他們兩人可聽見。
　　蘇沐秋當然察覺了，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人類這點小動作。
　　［怎麼說……］調整好之後，葉修邊回想邊說著，［我認為我不是第一次看見那樣的空間。銀灰的密閉房間、有點冷的空氣，加上蟲族的味道。］他搓了一下手臂，［只不過這很奇怪，我理應沒有看見過那樣的空間。］
　　［你的生理機制對接受到的刺激起反應，但你實際上不記得自己遇過同樣的情形？］
　　［就是這樣。］葉修說，［那時候我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急迫感，似乎不做些什麼就會來不及，還有種很濃、很濃的寒冷和恐懼，還有……懊悔。］
　　［懊悔？］
　　［不確定是不是懊悔，但那一瞬間我想的是：「假使一切能重來」。］
　　［嗯……］蘇沐秋思考了一會兒，［我能閱讀你的記憶儲存區塊嗎？］
　　［現在？］葉修嚇一跳。
　　［離開後也可以，我想看看有哪一段記憶可能引發這樣的問題。就像之前我被審訊處分解後，你讓我看的記憶一樣，查閱時不會對你造成不舒服，只不過這次我要更多的權限，可以自由查看你從出生開始的全部記憶。］
　　蘇沐秋講得太自然了，彷彿查看別人一生的記憶和今天晚餐吃什麼同等級，是可以隨口提出毫無負擔的事一樣，葉修一瞬間居然冒出「喔好啊隨便你看」的想法。
　　［你……慢著慢著，讓我考慮一下。］雖然給這個人工智慧講秘密已經不是第一回，但好歹那時的「蘇沐秋」還是顆躺在水缸裡的電子腦，人對魚缸說話是不會有顧忌的！現在這麼大一個活跳跳的仿生人杵在面前，又逐漸相處慣了，說要看他全部的記憶還真是有點詭異。
　　不過那也只是外貌導致的錯覺罷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葉修再度感嘆自己沒學好仿生學，這不，已經快要搞混機械與生物了。
　　但不論如何，並非人類的複雜程式體永遠不會是人類。
　　他相信它，相信這個仿生人不會作出背叛的行為。
　　［你看吧。出去再看。我可不希望我們對抗蟲族時你在看我主演的電影。］
　　［沒問題！］蘇沐秋歡天喜地地接過了權限。
　　［對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嗯？］
　　［不曉得和你說的那症狀有沒有關。］葉修說，［我正在找人。］
　　蘇沐秋很快點頭：［知道啊，你在找我的設計者。］
　　［不是我的老師……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找誰。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某一天我就知道我在找人，但我不曉得他或她是誰。］
　　［說得詳細點。］蘇沐秋專注起來。
　　［沒辦法更多了，我自己也只知道這樣，我有的就只有這麼個念頭。］
　　［這也是忽然有的想法？］
　　［嗯。］葉修說，［還記得在第零軍營地的時候，你過來找我，從帳篷外拉住我的手那次？那時也一樣，能感受到一瞬間湧上的情緒，但我不知道那情緒從哪裡來的，來源不明，按理說我不應該會有這樣的感受……感受本身卻不是很陌生。］
　　［你是說那天晚上，你情緒劇烈波動的……］蘇沐秋抓起葉修的手，把額頭抵上他額頭：［「想得美，我不會走的！」這樣嗎？有沒有一樣的感覺？］
　　［……什麼都沒有。］葉修仔細感受了一下，搖頭。
　　蘇沐秋把手鬆開了：［嗯……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越來越好奇了。］

　　幾步後，張佳樂好奇地看著前方兩位，低聲詢問隊友：「黃少，他們在做什麼？」
　　黃少天鎮定地走著，目不斜視，彷彿前頭空無一物，他拍拍隊友的肩膀，吐出充滿禪意的言語：「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張佳樂：「？？？」
　　

34

　　通道沒隔多久就到了底。葉修小心翼翼地貼在出口邊，探了點腦袋往外看。
　　暗。
　　這是他對第四層的第一印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濃郁得如同黏稠的墨水，令人心生不快。視覺的不便放大聽覺，他似乎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粗糙的物體與地板摩擦的聲音，它們很輕微，但和耳邊嗡嗡作響的蚊蟲般無法忽視。蟲族的味道在這裡更濃了，濃得幾乎令人窒息，參雜著腐敗的惡臭，彷彿誰把過期的肉品在垃圾箱裡擺了半個月。
　　葉修閉上眼再張開，瞳孔慢慢適應黑暗，視網膜模模糊糊捕捉到一些輪廓，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它們長長直直的，離他不算太遙遠，看起來像一根根的竿子。他瞇起眼，試圖把它們看得更仔細，身體慢慢前傾，腳步一頓一頓、一點一點挪出通道。
　　［慢著。］
　　斜裡突然伸來一隻手。蘇沐秋將他攔住，在黑暗裡對他比著噤聲的動作。仿生人的眼睛亮亮的，那些資訊流像夜空裡唯一的星星，葉修感覺胸口一下勒緊了，胸前裝著晶片的菸盒磕得肋骨有些疼。蘇沐秋走出通道，慢慢走近那些竿子，腳步聲很輕，在近乎寂靜的空間中迴盪著。
　　他終於碰到那些竿子時，通道裡瞪著他的幾人心臟都快跳到嗓子眼，他們看到蘇沐秋先用指尖敲一下，確定沒事再把整隻手貼上去，幾秒鐘的時間過去，那些竿子沒有任何反應。葉修鬆一口氣，跟在他後面走近，第零軍的人跟著陸續離開通道，保持不離中心太遠的距離調查這一層。
　　嘈雜聲更響了，從四面八方而來，源頭離他們很近，似乎就在竿子外面一點。葉修也摸上竿子，石質的材質，摸起來沒有任何危險。他注意到這竿子排列很密，中間的空隙不足以讓一個成年人通過，竿子圍成一個圓，圓心似乎是他們下來的通道。
　　──這難道又是一個防盜機關？
　　葉修想著，打算找找石竿上有沒有什麼密碼盤或者按鈕，他在竿子內側試了試，敲一敲，把耳朵貼上竿子，又嘗試把頭從竿子間探出去，看看外側有沒有東西。
　　就在此時蘇沐秋看到了，在葉修把頭探出去的那瞬間，黑暗裡一道白光閃過，隨著破風聲直撲葉修的後腦！
　　「回來！」
　　蘇沐秋猛地衝過去拉住葉修的後領，用上最高速度把他曳回來！身體裡的血液像結冰一樣寒冷，他甚至沒意識到他喊出了聲。
　　這一聲激起所有人的警覺，葉修被衣服勒住氣管，向後和蘇沐秋摔在一起。頭頂差一點被什麼東西劃過，削落一些頭髮，他的手回來得慢一些，指尖被切開一小塊，鮮血噴湧而出。
　　「中計了。」蘇沐秋難得沒管那點傷口，起身扛著葉修就往通道跑，但比他更快的是光，他一步都還沒踏出去，四周就從黑色轉為白色。
　　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大批燈光同時亮起，將光芒打在每一個角落，一丁點陰影都不再存在。過度明亮的光線將眼睛刺激出淚水，蘇沐秋沒敢眨眼，現在逃跑來不及了，他迅速把葉修放下來，Ｙ－１８纏繞在他們手上，粒子分解又重構，兩桿彷彿雙生般的戰矛瞬間成型。

　　視野先是一片白茫茫，接著眼睛所見的事物如雪花般逐漸聚集，像壞掉的電視又有了訊號，一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然而葉修卻覺得這仍然像是一場玩笑。
　　在他們以為一切都相當順利時，命運搧了他們一個巴掌。
　　他終於理解蘇沐秋為什麼說「中計了」。
　　──蟲族，密密麻麻的蟲族。他們被包圍了。
　　根本不是蟲族的味道太重，而是他們就身處一大群蟲族之間，隔著那些石竿，牢籠般把他們困在裡頭的石竿。往上的通道已經被封鎖了，階梯收回、通道關閉，一步也無法後退。
　　他感覺到那些蟲族的騷動，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響是移動和拍動翅膀的聲音，有些蟲族齜著牙、大灘大灘的口水往下滴，有些蟲族躁動著、不安分的目光往他們身上瞟。葉修聽見什麼人倒抽一口氣，他們看著一個染血的地方，那裡一端連到他滴血的指尖，一端在蘇沐秋把他拉回的石柱旁，一小攤血液從石竿上流到石籠外，而在那前方，正用鋒利的前足勾著他那一小片指尖的是一隻巨型螳螂般的蟲族──剛才只要再晚一點，勾在那前足上的就不僅僅是一小片皮肉。
　　脖子發緊、寒毛矗立，那夜以來第二次，葉修真切地感覺到和死亡擦肩而過。

　　「是那個。」蘇沐秋在他耳邊悄聲說。葉修試著把目光從蟲族身上挪開，看著蘇沐秋要他看的角落，然後他看到了，是那個西瓜型的儀器，曾經被套在蘇沐秋頭上，銷毀掉它存在的記憶和資料。
　　他試著再看向更周圍，一台、兩台……這附近至少有五台那種機器，和一些裝著人體或人腦的營養艙、貨物箱等被堆到一邊，頭頂上懸掛著輸送帶和機械手臂，看來這裡原本是座「加工廠」，為了歡迎他們而臨時改變了布置。
　　歡迎他們──這不足五十個、沒有足夠的武器、身體狀態都不在最佳狀態的人，在荒漠地下數十公尺，連求救都不知道是哪裡求救的區域，面對著數十上百隻饑餓的蟲族。
　　彷彿嫌這一切不夠糟糕似的，笑聲在他們之中響了起來。

　　「很順利，意外的順利。」

　　黃少天猛地一扭脖子，不可置信地望著聲音的來源。
　　他扭得那樣猛，不禁令人懷疑他脖子有沒有傷到，但葉修不是很在意，他自己也做了一樣的事。
　　老實說，他還沒有完全把這麼多人當成推心置腹的隊友，但他也沒有、並不是、他沒懷疑過……
　　「不、不、不！不可能……不要，不是，不可能……」黃少天喊了出來。
　　他們看見一個人從人群裡走出，步伐矯健而輕盈，卻又那麼重，每一步都踩在隊友……或者前隊友的神經上，一下、一下，一步、一步，一道、一道！黃少天看起來快碎了，或者已經碎了，只是勉強維持著原樣。
　　那人的白袍拖曳在身後，修得俐落的短髮颯爽地豎立著，不停地玩著手裡的鈕扣，讓它在手指上滾來滾去、在兩手間拋接著。上一次葉修看到他時玩的是子彈，當時看起來有點焦慮，現在做起來卻顯得自信從容。
　　那人走到石竿前，回過身，紅褐色的眼睛掃過所有人。
　　「一個都沒少，全到了。」張佳樂說。

　　「不是你！！！」黃少天猛地衝出去，一把把張佳樂按在石竿上，白袍領口被揪得變形，他全身都在顫抖。他不相信，絕對不相信，「不要開玩笑，這種時候別開玩笑，你在胡說八道，根本就是隨便亂講，不可能是你，怎麼可能會是你……承認！告訴我你在胡說八道，你承認啊！」
　　「黃少，」張佳樂抬起手，似乎沒意識到黃少天的情緒，只是指著黃少天胸口蜂鳴的儀器，「有藍點會提示不是？它響了。」
　　「它壞了！」黃少天拔掉那儀器扔出去，儀器穿過石竿間的縫隙，眨眼間淹沒在蟲群裡。
　　張佳樂眼裡有些黯淡，他盯著隊伍裡最好朋友的臉，嘆口氣，按住黃少天的手，一根一根移開他緊抓的手指。剝開一根，說一句話：「我以前就跟隊長說過，你不適合做這行，你不能認為一切都不會有變化。」
　　黃少天瞪著他，就像從不認識這個人一般。
　　張佳樂繼續剝著，他力氣比黃少天大多了，但黃少天抓得很緊，他只能把那些手指一根一根都扯脫臼了，讓它們使不上力：「太容易相信他人、太活潑、太年輕，從你第一次處理藍點後在意那麼久就該知道，總把不是人的東西當一回事不會有好下場。」
　　「你是我兄弟！」黃少天倔強地說，「我進第零軍的第一天就是你帶的，我知道……」
　　「我是把你帶來這的藍點，我騙了你們所有人。」張佳樂扯開黃少天的手，他背後的石竿抽開一根，張佳樂閃身到了籠外，黃少天再追上去時石竿已經還原。
　　「我操你給我回來！張佳樂你聽到沒有，給我回來！」黃少天大喊，擠進石竿間的縫隙想把自己擠出去。外頭蟲族蠢蠢欲動，盯著他探出的一隻手和半個肩膀，張佳樂搭上一個垂降下來的機械手臂，升到半空中。
　　「所有人都在，這是個不錯的收穫，待會兒我們會盡量小心不破壞任何一個腦子。」
　　黃少天破口大罵：「靠！誰的腦子！你做什麼，你過來……」
　　「你要我們的大腦做什麼？」
　　另一個聲音說。
　　張佳樂將視線從前隊友身上挪開，在他面前、和他一樣高度的地方，王傑希飄在半空，隔著石竿問他。
　　「……不需要告訴你。如果你運氣好，被取走大腦時還有意識，自然會知道答案。」
　　「換一個問題。拿走我們的大腦、賣進黑市，對蟲族有什好處？」王傑希接著問。
　　「你都要死了，知道這些有什麼意義？」
　　「有。」王傑希點頭，「因為我沒打算去死。」
　　張佳樂聳肩，沒有回答，也沒再理會前隊友的大喊大叫，而是看著另一邊。一條鼻上長著角，野獸般的蟲族正高速跑來，背上駝著一個人。
　　王傑希跟著望向那頭，在看清那條野獸的樣貌忽然神情大變，立即離開原地，迅速下落降在葉修和蘇沐秋身邊。
　　「是獨角奧磐。」他對兩人說。
　　葉修的臉色變了，他握緊手中的戰矛：「你確定？他不該在這。」
　　蘇沐秋看看葉修，又看看神情嚴肅的王傑希：「獨角奧磐是什麼？」
　　「是王族，獨角鱷狼一族的第一隻蟲族，蟲族裡僅次於母蟲的王室分支之一。」葉修說，「但不可能，王室等級的蟲族怎麼可能離開原棲息地來到這裡，卻沒被任何人發現？」
　　「你覺得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王傑希指了下旁邊。
　　錯愕的第零軍、還在試圖擠出石竿的黃少天、叛變成了藍點的張佳樂，一片混亂，像噩夢一樣的一團混亂。
　　「除了你們兩個和他，」王傑希朝黃少天抬下頭，「所有人都是藍點和蟲族我也不意外。」
　　葉修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從來沒有王族離開而不造成動亂的紀錄，蟲族能操控人類的心智，王族甚至能動搖電子腦，如果真的是王族，我們現在早就被操控了。」
　　「有道理。」王傑希蹙著眉，又要往上飛：「我去看仔細。」葉修趕緊拉住他。
　　「你瘋了，你會成為最顯眼的目標。」
　　「妄想和蟲族做對的人類全是瘋的。」王傑希說，掙開他的手直衝而上。
　　什麼也沒留下的手虛握著空氣，葉修愣了一下，用力捏緊拳頭，轉身打算要去把那個快把半個自己送進蟲族口中的軍官拉回石竿內側，結果這一次是蘇沐秋拉住他。
　　葉修比著黃少天：「鬆手，我去救個人。」
　　「他會回來。」
　　「他？」
　　葉修剛想說些什麼，一陣笑聲就從石竿外傳來，接著剛剛飛上去的人影原地摔下來，恰恰好就摔在兩人之間，勉強被兩人接住沒撞上地板。
　　「我把電子腦的防護打開讓他試，不是奧磐，弱多了。」王傑希頭暈目眩地站起來。
　　「……瘋子，你應該沒被控制吧？」葉修問。
　　「比起我，你最好擔心一下自己。」王傑希說。
　　「擔心我？」葉修問。
　　他一說完，忽然感覺到周圍一片安靜。
　　他往四周看了下，所有人都在看他，包含那個半個身子卡在石竿間無法移動的黃少天，黃少天的臉是白的，一下轉成青、轉成黑、轉成紅、又回到白。最後葉修看到那個站在疑似獨角奧磐的蟲族背上，一身白袍的研究員。